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嫁太傅 > 1、第 1 章
    正是天寒地冻,昨日新覆上的一层厚雪懒懒压在梅树枝杈上,宫中御赐的金丝炭有一搭没一搭地烧出细微声响,院中的丫鬟成堆倚在窗边,望着早已哑了声的临山泉瀑时不时打盹。

    “攒下来的银钱都孝敬了嬷嬷,才好不容易换得进这饮溪苑。”小丫鬟裹了裹身上厚厚的毯子,倦意正浓,“姐姐们诚不欺我,这里果然是丞相府最好的去处。”

    “谁说不是呢。”很快便有人打着哈欠应了声,“别的院子里天不亮就要燃灯,伺候主子们漱口穿衣,辰时前就要去老太太房外候着请安了,主子们的手好歹还有暖炉烘着,其他丫头婆子我瞧见了,个个都冻得脸通红呢。”

    语毕,屋中骤然传出一声咳嗽,丫鬟们齐齐惊醒,瞅了眼来人,垂着脑袋连忙排列成一排。

    “辛夷姐姐。”

    来者年岁稍大些,一袭布料极好的绿萝绮衣并尚未来得及脱下的白绒斗篷,明显是这院中掌事的大丫鬟,她环顾下四周,暗暗叹口气。

    论理是该骂的,可实在不知怎么骂出口。

    这饮溪苑住着丞相府最受宠的小女儿符柚,未临世便与当朝太子指腹为婚,出生后更以“福佑”之音赐名,被爹娘与老太太千娇百宠着长大,晨昏定省一应不去,琴棋书画一概不闻。

    别的院子忙着研墨,她们院里在送饭,别的院子张罗着开诗会,她们院里仍在送饭,不出几年便一跃成为府内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饮溪苑丫鬟之职一位难求,甚至被黑心的嬷嬷炒出了天价。

    ——拿同样的俸禄却闲得要命,搁谁谁不愿意去。

    辛夷将斗篷随手放至一旁,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娘子今日还是不肯起,早膳便撤了吧,过会再去吩咐膳房将午膳准备了,再去送一趟。”

    “是。”丫鬟们齐声应了,又互相对视一眼,“姐姐,那我们今日做什么?”

    “……”辛夷被问得有些头痛,环视一周,终于敲了敲书房内干净得都能作铜镜用的桌案。

    “实在没事干,就再擦一遍。”

    说罢,她便去外面游廊里坐着去了。

    这暖炭太暖,烤得人都有些困了,待午时小娘子醒了,她这般迷迷糊糊地过去终究是不像话,便干脆坐去檐下吹吹冷风醒醒神。

    孰料甫一摆好软垫想窝一会,她顿时只觉一阵地动山摇,一个没站稳竟直接跌到冰冷的雪地上!

    “地动了?”辛夷腾得一下蹦起来,吓得来不及再困就急急大声喊去,“救小娘子——”

    话未完全喊出口,黑压压一群人便从院门处涌了进来,见到她便一阵乱呼:“小娘子呢?小娘子醒了没有!”

    “还……还没有……”辛夷被整懵了,结结巴巴应着,“怎、怎么了吗?”

    “这都什么时辰了!”领头的是夫人房中的王嬷嬷,通红着脸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陛下要退婚,陛下要退太子殿下跟咱们家小娘子的婚!”

    “什么?!”

    符相在朝中声望极高,在圣上登基时便立下不世之功,不久后更是迎娶了圣上的亲妹妹安阳长公主。这婚约可是长公主当年怀着小娘子时,陛下就亲口定下的!

    去岁小娘子及笄生辰后,这婚事便一直没见动静,府中都以为是陛下怜惜她年纪尚小,想要她在爹娘膝下再多尽孝两年,怎得眼下说退就要退了!

    辛夷顾不上什么礼数,径直冲进院中最高一处暖阁中,一把就掀开了上好的鹅黄暖帐。

    “小娘子,您醒一醒!”

    “……不是刚才都说好了不用早膳了嘛,怎么还叫呀。”

    帐内传来清甜的少女声,慵懒的语调中难掩不满。

    “以前您睡便睡了,但是今日您必须醒!”辛夷双手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试图将人硬拽起来,“您知不知道,陛下要悔您和太子殿下的婚,老爷和夫人都在主院的厅中等您呢!”

    符柚叹口气,揉着眼睛勉强坐了起来。

    柔亮如瀑的乌发顺势绕着她纤细的脖颈铺散开来,一对柳叶眉不点而黛,一双圆而大的眸子满是困意,却轻而易举能窥见其内如秋兰晨露般的明澈,莹白似玉的一张芙蓉面洇染上了初醒时的红晕,好似飞霞入云间,平添几许娇媚。

    不愧为众人口中的京都第一美人儿。

    辛夷暗暗在心里夸赞着,那份骄傲实在是压抑不住。

    孰料这娇弱的小美人儿,朱唇一启就叫她正骄傲的嘴角耷拉了下去:“退就退了呗,反正我也不喜欢李乾景。”

    “这话您可千万别再说了!”她连忙去捂这位小祖宗的嘴,“奴婢都提醒您多少遍了,太子殿下的名讳是不能直呼的!”

    “都是闲的。”符柚小脑袋一歪,想起爹爹发火的模样,还是乖乖下了床,“大好的时光若是大家都用来睡觉,就不会有空计较这些无聊的规矩了。”

    “……”

    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辛夷也没敢说,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赶紧伺候她家小娘子洗了漱梳了妆送到主院去,再晚一点怕是老爷要亲自过来拿人了,谁知这符家小娘子梳妆完毕,对着铜镜里那神仙似的一张小脸蛋嫣然一笑,娇俏开口。

    “今日这妆容,当配那件淡荷色缀玉团花锦裙。”

    “……”

    这还有半点要被退婚的样子吗?

    -

    穿过几处游廊,又入两道花门,簇拥的丫鬟嬷嬷们瞧着前面那位如愿穿着一袭淡荷色缀玉团花锦裙、外衬月白狐绒小披风的小姑娘在清扫干净的玉石甬道上蹦蹦跳跳,不由得为她捏把汗。

    这位人称符家小娘子的丞相幼女,生得有多貌美,行事便有多咸鱼。

    这个年纪的京中贵女,早已卷得诗文四艺样样精湛,一声“才女”之名不知多少姑娘抢破了头,也不知这符小娘子是不是一出生就成了未来太子妃,人生已毫无追求了,书也不读,琴棋书画也不练,偏又得丞相夫妇与老太太娇纵,摆得愈发变本加厉,实在是……

    不好评价。

    更何况,如今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亲事都要黄了,她怎么还在赏红梅?

    丫鬟嬷嬷们一路嘀咕,跟到主院的厅前便被人拦下了,只余符柚一人转过一处紫檀木山水屏,乖乖巧巧行了个礼。

    “柚儿给爹爹娘亲请安。”

    短短几个字,叫她说得脆生生的甜,安阳长公主握住她胳膊拽过来,训斥的话在口中转了几转:“叫你过来,怎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莫不是还在贪睡?”

    “柚儿瞧着爹娘院中红梅开得正盛,贪恋这雪后奇景,便流连了片刻。”

    符柚毫不慌张,小手跟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枝尚挂着雪水的梅花来,笑得正明媚,“这个给娘亲,娘亲和小红梅一样漂亮!”

    “你……”

    长公主语塞,不敢再看她那忙着撒娇的小女儿,登时话锋一转,冲着丞相便凶:“符从南,你如何当爹的,你倒是训!”

    “还笑得出来!”

    符从南瞬间就跟得了命令般,一声断喝板着脸转过身来。

    “你知不知道陛下今日说什么?”提及此事,他板着的脸又青了几分,“说你诗文不通,坐立无礼,成日赖床不起,拂尽皇家颜面,当不得这东宫太子妃!你让爹的老脸往哪里放!”

    “爹爹本来不就担心我嫁入皇室受委屈吗?”符柚小心地抬抬眼皮打量下自家爹爹,小手绞了几绞,“这还是件好事呢。”

    “担心你归担心你,可你一个女儿家被皇室公然退婚,这今后的日子你如何过?!”

    “爹将这张老脸豁出去求了陛下整整一个时辰,陛下才答应爹再培养你一年,这一年若再没有长进,这婚事是当真悬了!”

    说到激动处,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端起手边的茶杯,刚抿了一下便烫得差点将杯子丢了。

    “爹爹,我刚倒的……”

    符柚拿着新烫好的一壶茶,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上蹿下跳。

    “你没说呀!”

    符从南气得挥挥手,半晌方冷静下来。

    “罢了,爹也懒得再训你,爹回来的路上,又豁出去个老脸拜访了江府,这才求得江家家主允诺,要江家三公子来教你。”

    您这老脸倒是天天往外豁个没完了。

    符柚默默腹诽了句,动了动耳朵,“帝师世家江家?江家三郎不是李乾景……太子殿下的授业恩师吗?”

    “是他,江淮之。”

    他敲敲桌案,示意符柚过来,将一封信递到了她手里。

    “江淮之是江家选出来的下一任家主,太子登基后他便是新的帝师,你现在便收拾收拾去东宫拜谒,今后每日卯时,与太子一同听他讲学。”

    “卯时?!”符柚一下子蹦起来,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装出来的乖巧形象瞬间荡然无存,“那也太早了!再说了爹爹,我还没出阁呢,就算是太子的未婚妻,三天两头往东宫跑这就规矩了?”

    “规不规矩,还不是上头说了算!”

    符从南也跟着一瞪眼,“赶紧去!”

    “我……”

    符柚跺跺脚,小脸憋得通红。

    什么江家三郎,太子太傅,卯时就要开课?她定叫他看一眼便不想收她!

    瞧着自家小女儿气鼓鼓的背影,长公主眉间浮上些担忧,“这样能行吗?毕竟是太子,三岁起便日日读书习字,叫咱们家柚儿跟他一块学,莫不是太欺负人了?”

    “这也是皇后的意思。”符从南叹口气,“她也算是半个宫里长大的,皇后娘娘归根到底还是喜欢她,什么学不学的,日日在太子殿下身边,两人生了情愫,陛下也没有棒打鸳鸯的道理。”

    他负手而立,一派多年为相的沉稳。

    “再怎么拿不出手,她的娘家也是我符家,这太子妃,就得从我符家出。”

    语毕,他只觉身后骤然一凉,转过头便对上了长公主那阴冷的目光。

    “夫……夫人,我没说咱家柚儿拿不出手啊!”

    -

    耳边不断传来朱雀大街惯有的人声鼎沸,符柚坐着自己那辆挂着御赐金铃的黑楠木小马车一路穿街而过,轻车熟路直奔东宫。

    一路上的守门人远远瞧见那日光下生辉的金铃,毫不犹豫地敞开道道宫门,迎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入宫。

    长长的团花锦裙在宫道上擦出好看的痕迹,凝光的龙鳞翠瓦将冬日少见的暖阳尽数投映到她的脸上,衬得那莹白的小脸蛋愈发明媚动人,叫宫内行走之人个个屏住了呼吸,只敢在垂首相迎之前浅浅地望上一眼。

    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

    她的爹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与圣上年岁相仿,迎娶安阳长公主后育有一子一女,帝后恩爱,亦先后诞下两位公主。

    陛下感念符相功劳,早有结亲之心,奈何始终不合时宜,直至嫡子李乾景出世,陛下当场将其立为太子,并承诺若妹妹安阳长公主当时腹中恰好是女儿,便成就这两姓之好。

    三个月后,符柚便成功捡了这个大便宜。

    宫中常常歌颂这青梅竹马的佳话,唯有符柚知道碰上李乾景这个嘴碎的家伙有多倒霉,她恨不得日日祈祷上天让岁月反转,让太子早出生个四五年,把这好亲事落到她二姐头上才好。

    越想越气,连带着她自己的步子都飞快起来,瞧着像是来干仗的一般。

    “诶——符小娘子来了。”含笑拦下她的是这东宫的主簿孟颂,“中宫与相府都递过话了,今后小娘子便与殿下一同在崇文馆念书,如今江太傅正授着课呢,下官领小娘子去瞧瞧。”

    他引着路,嘴上仍絮叨不停。

    “这一晃,小娘子都及笄许久了,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东宫就有喜事啦。小娘子与殿下青梅竹马,如今又添几分同窗之宜,佳话,实乃佳话!”

    “没有喜事,也同不了窗!”符柚双颊气得鼓鼓的,用一副甜嗓不客气地回怼,“我来就是跟江淮之说清楚的,我不可能天不亮就过来读什么书!”

    她下车的地方离崇文馆并不远,又加上已走了半晌,这冲天的怨气轻而易举便传到了馆内两人的耳朵里。

    “小柚子,你怎么喊得比早起打鸣的物什还响啊!”金冠束髻,正意气风发的少年骤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听说你以后再也赖不了床了,孤心甚喜啊,哈哈哈!”

    “我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要你管!”

    符柚咬牙切齿地冲进去。

    “你再笑!”

    她正欲如往常一般揪他那根乌亮的高马尾,却被一根微凉的木尺正正好压在手指上,让她只来得及勾起李乾景的一根发丝。

    她抬眼,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符柚,对吗?”

    声音清冷得好似腊梅花蕊上未融的雪,落到她耳边清清凉凉的,惹得她不自觉后退一步。

    眼前人一件玉白色金鹤纹广袖圆领长袍,腰束玄色流苏玉带,发簪银冠,正微垂着眉目看向她。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向上回看过去,他薄唇如纸,鼻梁似山,眸似冷月,眉如长剑,就那般淡淡地站在那里,便叫她将这十几年所学不多的好词汇都想了个遍。

    她从未在清晨时分来过东宫,从未见太子上过课,也从未遥想过,那位传闻中将太子殿下管得服服帖帖的帝师世家三公子,竟是这样一副清雅温润的模样。

    “符柚,对吗?”

    同样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符柚堪堪回神,也不知怎么得竟好好回了话:“……是我呀。”

    “你好生背书。”

    江淮之的目光在李乾景那边落了落,见他连忙捂住嘴不敢偷笑了,复又落回到她身上。

    “你,随我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