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温暖

    “我好渴, 我要喝水……”

    盈时蒙在被子里,闭着眼嘟囔。

    梁昀踅足去外室,端了一碗温茶过来, 送去她鲜红的唇边。

    少女饱满的樱粉色的唇肉上这几日总也不见好, 好了这处又红肿了那处,上面总有未消散的痕迹。

    昨夜从浴室中出来,身上倒是被洗的干干净净, 只是虽然干净, 却依旧见不得人。

    盈时只是往被褥里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大片的痕迹,饶是她自觉已经十分厚脸皮了, 依旧被这些痕迹羞赧的抬不起头来。

    甚至,她都不敢叫婢女进来给自己穿衣裳, 香姚那个大嘴巴,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说漏口了,春兰更不成……

    盈时裹在被子里,纠结半晌只能去叫梁昀给她拿衣裳过来穿。

    梁昀迈步寻到放在屏风后衣架上的两件衣裙,一件翠绿色的,一件烟红色的,他隔着屏风问她:“你要穿哪一件裙子?”

    盈时想了想,认真道:“烟红色的那件。”

    孀妇可不能穿着大红大紫,可如今不是在穆国公府, 没那些人瞧着, 自己可不是要加倍的穿回来?

    盈时趁着梁昀给自己去拿外衣的空挡, 蹑手蹑脚从被褥里钻出来,四处寻找自己昨夜不知被丢去哪里的心衣。

    梁昀回来时正巧见到她弯着腰四处找寻的模样,他站在屏风边稍稍顿了一下, 直到她寻到了重新钻回被褥里,梁昀这才目不斜视的将衣袍给她拿进来。

    盈时见到他来,只从被褥里露出一个脑袋,被褥下的身体动来动去,一瞧就知晓在里头努力穿衣裳呢。

    她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昨夜又是累了一夜如今手都举不起来。她攥着四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带子,空忙活了半天手软的厉害,心衣带子却是打了死结。

    盈时折腾了半天,额头都折腾出汗来了,偏偏不好意思朝他求助。她是个古怪的性子,晚上胆子大,白日里缩头缩脑的可爱极了。

    还是梁昀先看出来她的窘迫,问她:“可是要我走开?”

    走出去给她腾地方。

    盈时鼻头都急出了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被褥掀开,转过身大片雪白的背朝向他。

    “你帮我瞧瞧,瞧瞧怎么回事……”她害羞的脚趾头的缩紧了,嗫嚅道。

    她的腰很细,仿佛用一双手掌就能轻松箍起来,雪白纤细的腰肢往下,挺俏圆润的臀肉从腰腹往下便开始起伏,后腰往下有两颗对称的小小的腰窝。

    如盈时脸上的梨涡一般,一对可爱,另一对却是靡丽。

    四根衣带被她扯得杂乱无章,甚至打了死节。

    梁昀的手倒是灵巧,在他手下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很快便被解开。

    他却并没有给她系上。

    “我给你抹药。”梁昀看着雪白肌肤上的点点红痕,眉头蹙起。

    盈时眨眨眼睛,虽然仍是害羞的,可想着昨夜求他时的那些话,如今若是连上个药都害羞,可不是叫他觉得她喜欢装模作样吗。

    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盈时十分乖巧的半抱着胸前单薄的一块衣料,含糊的“嗯”了一声。

    没一会儿功夫,她便察觉到脖颈上微凉。

    梁昀的手指似乎比那膏药更凉。

    冰冰的,紧紧贴着她温润的皮肉,他指腹划过之处的皮肤,似乎都在轻轻颤栗。

    肩头,胸口,腰窝,再往后,她有些羞涩的闭上了眼睛,破罐子破摔任由他将粘稠的膏药抹在自己昨夜饱经风霜的小桃上。

    那药膏凉飕飕的,倒是能缓解那处烧着了一般的火热胀痛。

    盈时觉得,折腾了这两日,在自己彻底好了之前,她不想继续缠着他了。

    虽然着急着生孩子,可这样没日没夜的,确实是要歇一歇,否则年纪轻轻真要过劳累瘫了,那般可是得不偿失。

    纤长的手腹重新沾上药膏,往她裙下探了探,盈时有些害羞的并拢腿,哼哼道:“还没好么?”

    梁昀难得有些无奈,“你要是实在害羞,就自己来。”

    她伤了,他自然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都已经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何必平白坐实了自己害羞的名头?盈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有什么可害羞的,你快点,我只是冷。”

    梁昀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濡湿沾透。

    他将手从裙下抽出来,垂眸看着指尖染上的嫣红,眼神有片刻迷惘。

    盈时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梁昀垂眸看着指腹,微怔。

    她有一瞬间窘迫无比,许是激动过分,察觉下腹一阵热流滑过。

    下一刻,盈时半信半疑的直起身,挪了挪屁股,看着被癸水染脏的床榻,小脸煞白,渐渐的连唇瓣都失了颜色。

    盈时甚至指尖都有些颤抖,害羞、无措和失落,各种情绪瞬间侵蚀了她,她一边拿着裙子遮挡,一边手足无措擦着床单上的血痕。

    “对、对不起……”她手足无措的厉害,甚至自己都不知自己说着什么胡话。

    这段时日她的压力太大了。

    自与梁昀在一起后,她的小日子在婢女们眼里已经不是个秘密,是晚了一日都能叫众人拿出来探讨的。

    想来也是老夫人着急,还有比老夫人更着急的韦夫人,二人只恨不能日日差人前来过问。

    每回盈时来了小日子,所有人的失望是如此的毫不避讳。这些人对她施加的压力她都尚可承受,可每每想到那不确定的未来……

    人人喊打,人人嘲笑!

    盈时忍着忍着,悄然红了眼眶。

    梁昀是何等洞若观火之人,他只肖片刻便明白过来其中原由。朝她身旁床畔坐下,温声安慰:“别怕,这世上没有多少夫妻是才成婚就有孩子的。”

    盈时吸了吸酸涨的鼻子,明明不想将自己的恐惧叫他知晓,可她那双眼睛里弥漫着重重的哀伤却骗不了人。

    她不由地舔了舔嘴,无措地问他:“我要是……要是一直都不能生孩子,该怎么办啊?”

    梁昀看着她,伸出手缓缓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分,孩子没来就是缘分没到,急不得的。”

    盈时努力摇摇头,眼里含着许久的两包泪终于延着脸颊滑落,落到他手心上。

    “那要是孩子一辈子都不愿意来呢?”

    “谁也不敢说谁一定会有孩子,这世上也有许多人不能生养的。难道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孩子,一个个都不活了吗?”梁昀只是轻轻的说,屈起的指节蹭掉她脸上泪痕。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你不要哭,你哭……我心里也会难过。”

    “你要是在意三弟身后事,怕日后没有孩子给他承嗣,过继一个孩子就是。”

    盈时肩头都忍不住颤抖着,她几乎是质问他:“你我如今的这种关系,祖母,夫人她们能接受我不能生养吗?!其他人呢,其他人又要怎么看,我当真是没有退路了,没有了,呜呜呜……”

    她说的很浅,由浅入深,梁昀渐渐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这些时日所承受的压力。

    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叫她只是因为一次癸水的到来,就能害怕成这般模样?

    是了,都是这般的。

    世族里,总是将子嗣看的比天都重。

    她是女眷,想来承受的压力比自己不知多了多少。

    梁昀心里涩涩的疼。

    头一回,觉得荒谬,彻底的荒谬。

    他忍不住抚上她颤抖的背脊,将啼哭的她拥入怀里。

    他站在一个丈夫的角度,替心爱的妻子出谋划策,而不是站在家主的位置,冷静的批判。

    “如果你受不了众人谴责的眼光,可以将刚出世的婴孩抱来身边,日后……谁能知晓他是不是你所出呢。”

    盈时反应慢半拍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明白他这话里的深意。

    明白过来后,可叫她惊骇不已。

    从他嘴里,竟然能说出这等背祖的话?

    他莫不是只是在哄骗自己的罢?

    梁昀怎么会叫一个外头的野孩子充当他侄子?想想也知晓这是不可能的。要怎么充当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难不成要一起瞒着老夫人吗?

    便是梁昀愿意帮自己瞒着,她都没胆量犯下如此重罪……

    可是她沮丧不安的心情,竟是如此奇迹一般,叫他一句话哄好了。

    甚至盈时破涕为笑。

    她说:“那还是算了,我还很年轻……还有好几年呢……”

    梁昀见她重新笑了起来,也是放松下来,朝她煦声道:“哭好了就去洗洗脸,花猫般邋遢模样。”

    盈时许是被他三言两语说通了,许是自己想通了。

    这才多久?还有好几年了,着急什么?

    她跑去屏风后将染了血的裙子换了一身,又仔细拿着热水将自己哭花了的脸颊擦洗干净,这才重新走出来。

    她走出来时内室已经不见了梁昀。

    隔着花窗,她看见梁昀负手站在屋外廊下。

    他惯穿宽松道袍,直襟,且多是青色、玄色这等冷淡的颜色。如今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袖袍飘飘。

    盈时走过去,便见到廊下摆着一口水缸,往水缸了一瞧,竟是昨日二人一同钓的那尾彩尾鱼,正在里头养着呢。

    嗬,当真是有意思。

    也不知是谁想了这个奇思妙想,往缸口放了水莲,绿苔。

    如今一夜过去了,那尾鱼竟在里头生龙活虎,围着缸转来转去,吐着泡泡。

    盈时连忙吩咐香姚:“去拿些它能吃的东西过来!”

    她见碧波底下那鱼拥有极长的尾鳍,鳍上点点橙色斑纹,不由得暗自稀奇。

    “这是什么鱼?”

    似乎没有梁昀不认识的东西,他道:“橙衣锦鲤。”

    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盈时却有些不相信:“鲤鱼?鲤鱼我可还是认得的,长得可不是这般的模样……”

    青天白日里,被她雾蒙蒙的眸子盯的有些不自在,梁昀微微偏过头,“你认得的锦鲤只怕是院中池塘里养着的那群吧,不愁吃穿,不用争抢,一只只都被喂的肥头胖耳。遇到的最大天敌约莫就是天上的水鸟地下的锦龟,可曾见过它们野生模样?”

    他认真起来,眉眼都透着严肃沉稳。一副大家长的古板模样。

    盈时不喜欢这样严肃的他,她又十分护犊子,自己养的鱼被说成这般,自然心里不爽的紧。

    她忍不住觉得,这个人莫不是在记仇?

    那还是上一回在昼锦园里的时候,二人晚间已经睡下了,盈时忽然想起白日自己还没喂鱼。

    往日她与香姚春兰三个都是商量好了的,一日喂一回,不可多喂,否则鱼该被撑死了。

    一般都是由着盈时亲自喂,免得旁人喂多了去。

    盈时那日有事忙,忙到忘了喂鱼,叫那群鱼儿饿了一日。

    直到深夜盈时才想起来,便着急的紧,唯恐一夜过去鱼儿全被饿死了,她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绕过床外的梁昀去喂鱼。

    临走时瞧见梁昀闭着眼瞧着没醒的模样,自己回来时梁昀却不知何时已经披着外裳立在窗口。

    他看她提灯回来,便又是用这种盈时不喜欢的口吻说教:“大半夜的你不睡,鱼还不睡?”

    盈时头一回听说鱼还用睡觉的。

    她辩解说:“它们没睡,饿的都睡不着。”

    梁昀道:“一群畜生,焉知饱饥?外头冷,你快些进来。”

    如今他竟又说起自己的鱼,盈时自然不肯承认,她逮着他的话讥讽他:“不愁穿?兄长家的鲤鱼都穿什么样式的衣裳?长得什么样的胖耳朵?改日也送一只给我,叫我好好瞧瞧见见世面。”

    梁昀轻笑一声,说她:“牙尖嘴利。”

    盈时仰起头,露出两排糯米一般晶莹洁白的贝齿,朝他证明:“我的牙是平的,平的咬人是不疼的,尖的牙咬人才疼。”

    梁昀意识到她这是偷偷嘲讽自己,他抿了抿唇,耳尖都略红了一分。

    这日,盈时望着外头橙黄的日头,私心想要日子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倒不是她贪图他身上的温暖。

    她只是不想回去,回去面对那些人,面对那个令她窒息的环境。

    有时候她甚至想着,她懒得报复了,浪费自己的光阴。

    若是梁昀愿意放自己走,愿意帮自己,自己一定一辈子不回来,一辈子不会再见梁冀。

    可是不能。

    梁冀不会放过她。

    没有梁昀的庇护,她根本逃不开那个疯子。

    盈时冷的浑身发颤。

    她只想将时间停在这一刻。

    可欢快的时光就如同指尖的流沙,越想攥紧,流失的越快。

    临近年关前,少帝封笔的前几日,朝中有事急宣,梁昀带盈时回了京。

    第62章 除夕

    盈时乘坐马车回到府里, 本打算往自己院中收拾一番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没成想她才下马车,便瞧见韦夫人院里的嬷嬷早早等在府门前,像是专门等着自己的。

    盈时笑意稍稍顿, 那位嬷嬷已经弓着腰上前:“夫人们都在老夫人院中, 念叨起您,一听三少夫人今日要回来,便吩咐奴婢来接您过去, 一同说说话。”

    盈时见此也只好歇了歇息的心思, 由着香姚给自己裹上斗篷,揣着手炉,便随着这位嬷嬷身后往容寿堂中走去。

    京城的冬日, 寒风凛冽。

    一股股扑面而来。

    那嬷嬷一路都与盈时说着客套话:“三少夫人气色瞧着比先前好了许多。”

    盈时莞尔一笑,她这辈子与韦夫人身边这位名唤春娘的嬷嬷打交道甚少, 上辈子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此人是韦夫人身边第一只看门狗,每一句话只怕都是得了韦夫人亲口示意。盈时心中警惕,一路沉默不语。

    走入容寿堂里,婢女们有些震惊的掀起门帘,只见不大正室里,乌泱泱坐着好些女眷,一个个珠围翠绕,好不隆重的样子。

    屋里燃烧着红萝炭,暖意融融, 与屋檐下的严寒仿若另一方世界。

    韦夫人与萧夫人依次坐在老夫人左手边围榻上, 另一旁榻中依次坐着三位女眷, 每人身后都各立着两位婢女。

    方才只怕都是有笑,如今盈时这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一进门,众人脸上的笑有的僵住了, 有的脸已经挂落下来。

    显然众人都没料到盈时会来,一时间镇国公府女眷们交换眼色,掩下面上难堪。

    盈时只是一瞬间就猜测到自己上了韦夫人当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老夫人声音传来。

    “今儿镇国公府上来客多,你便先去你母亲身边寻个位置坐下吧。”

    盈时既然已经来了,再寻个理由匆匆出去自然不合时宜。她心里发沉由着婢女脱了斗篷,请安过后便往老夫人所指,韦夫人手边坐下。

    两位与老夫人正在细语交谈的夫人盈时隐约还有些印象——是镇国公府的夫人与少夫人。

    至于另外一位看着穿戴打扮还未出阁的姑娘,一身石榴红绣云纹的绢袄,下搭一节白蝶穿花的缎裙,眉长口小,面如满月。一瞧着便知是一个家承钟鼎,兰心蕙质的姑娘。

    盈时观察她时,她亦在打量着盈时。

    二人眸光空中交汇,皆是心如明镜的错开。

    镇国公府一群女眷都还算有风度,又许是自持身份,不想做那等降身份的事儿,再没将视线落在盈时身上,只当她是个透明人。

    主子们有风度,可跟来的婢女们却多少有些不知所谓,尤其是镇国公府姑娘身后的一双婢子,若眼光能杀人的话,盈时觉得自己怕要被她婢女们从上到下戳成了筛子。

    老夫人与镇国公府夫人们交谈空当,盈时也听了几句,无非话里话外都是商谈婚事的那些话,如今自己的身份听着这些自然是窘迫的紧。

    韦夫人余光瞥了瞥盈时不安的面容,许久才压低声儿道:“镇国公府的姑娘知晓咱们家兼祧的事儿,只说是不在意那些虚的,依旧愿意嫁给老大。”

    那些虚的,显然是说盈时这个人了。

    盈时虽然知晓这句话未必是原话,多是韦夫人刻意提点自己的话,可也是被惊的够呛。

    什么叫虚的?

    梁昀都与自己睡过许多次了,还是虚的?

    那什么又是实的?

    盈时知晓前世的事儿,自然不觉得自己窃取了旁人未来的丈夫。她又怎会不知韦夫人将她叫来的深意?

    想来是为了恶心一番镇国公府。叫待字闺中的姑娘见到自己,不是明摆着告诉袁姑娘以后自己会与她平起平坐,互称妯娌?甚至还会先她一步怀孕生子。有了自己这番刺激,盼着能叫这婚事黄了?

    二来便是借机敲打自己,唯恐自己这些时日与梁昀夜夜相处处出感情来了。

    盈时虽一肚子憋屈,可到底是忍着没发作出来。

    镇国公府的女眷还在陪同老夫人说话,这事儿日后反正也是没成的,自己若是多说了什么,没成的话自己绝对落不着好。

    她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抵着牙关朝韦夫人笑着一句:“有劳母亲特意叫儿媳过来了。”

    韦夫人被盈时说的面上闪过一丝难堪,还是敛着不满,垂眸抿了一口茶,她借着撇去茶沫的空当与盈时道:“你也莫怪我,镇国公府这些时日常来,老夫人更是喜爱春华的紧,你二人撞上是迟早的事。我如今一切总不会偏帮旁人,可我也是年轻人过来的,只怕你年轻没经过事儿,一副小女儿柔肠,稀里糊涂的不懂事,为着一个男子昏了头,着了魔着了道。”

    盈时被她恶心的够呛。

    她虽一直知晓韦夫人为人虚伪,却不知还这般的不要脸面。

    也不知是谁当时好言好语的劝说儿媳妇儿,劝说自己时一嘴一个兼祧的好处,凡事都是可劲儿往好里说。见自己不愿意还恼火,只恨不能将自己绑着绑上床,给她早早添一个大孙子。

    如今呢?满打满算才四个月,瞧韦夫人这副大变脸的模样,是装也懒得装了?

    “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肖想,更不屑于要,人也是这个理儿。”盈时捏着滚烫的杯盏,连遮羞布也给韦夫人扯掉:“我本来好好守着我的寡,可是听了母亲的苦苦哀求才动了恻隐之心,打算要借着公爷给三爷留个后,我一心都只为三爷罢了,哪怕是赌上自己清誉。我对着三房怎么也该是大功劳,母亲如今这是什么意思了?反倒来敲打起我来了?这般的话,我可不爱听了。”

    韦夫人听了难堪的紧,心里却是怕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儿媳,唯恐她又是如上回一般发疯人前闹起来叫自己颜面无存,只好顺着盈时的话说:“不,不是敲打你,你对舜功的心我还不明白?母亲怎么舍得敲打你?母亲自然知晓你受的委屈,可怜舜功走得早,孤儿寡母的你我都是可怜人……”

    盈时见她又要旧话重提,那些话这些时日她也不知听了韦夫人说了多少遍,耳朵都快听起茧来了。

    她揉了揉耳框,忽而郑重道:“我有了孩子只会安心教养孩子,日后大哥的事与我没半点关系。”

    她这话非是朝着韦夫人承诺,而是朝着自己说。

    韦夫人听了她这话心里宽慰了许多,她重新笑起来,虚情假意道:“知晓你是个懂事儿知礼的孩子,老大必也如你一般的心思。他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人,给了你孩子日后必然知晓远远离着你。日后你只管好好做好应做的事,与我一同养着孩子,谁都不会亏待你。好孩子,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翻来覆去又是这番话。

    屋里炭火烧的炽热,盈时昏昏欲睡。

    她不想在韦夫人身边继续待下去,快到了晚膳的时辰,便匆匆寻了由头告退了去。

    迈着一路风雪踏入昼锦园,盈时第一件事儿便是问香姚:“那尾锦鲤可是放进池子里养着了?”

    香姚闻言指着鱼池里:“您瞧,里头最生龙活虎的可不就是它?公爷说的对,这鱼是野鱼,放去泥巴水里都能活呢。”

    盈时被冻的够呛,匆匆钻去屋子里,桂娘便给她冰凉的手里塞了碗热乎乎的红豆沙年糕羹。

    熬煮的足够火候,黏糊糊的红豆沙里埋着几块雪白软糯的年糕,热气腾腾。

    热气氤氲上盈时的双眼。

    盈时执起调羹在碗里翻找出一块裹满了红豆泥的年糕,不顾烫一口咬下去,裹在嘴里仔细回味半晌,温煦的笑了起来。

    她总记得这碗红豆羹的味道,总也忘不了。

    桂娘每年冬天才会给她煮,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念到死时的那个冬天,总也忘不了的味道。

    盈时笑着说:“小时候每回一吃到桂娘煮的红豆羹,就知晓要过年了,小时候最盼着的事儿就是过年了。”

    过一年就能长一岁。

    长一岁,就能出嫁了。

    ……

    流光易逝,仿佛一个眨眼间,便悄然来到了除夕。

    梁府格外看重除夕夜,提前一日便将门庭装饰的处处喜意。

    除夕当日,府中换了门神,联对,又新油了桃符,便是满府数百个丫鬟婆子们府上给每人都裁制了一套新衣,里里外外可谓是焕然一新。

    从大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灯笼高照。

    盈时也开始给自己的庭院仔细布置起来,她亲手写的春联,桂娘春兰香姚三个用红纸剪成各种图案,给窗扉张贴的 “挂千”。

    萧琼玉快到了临产月份,成日里挺着肚子脸色苍白的模样,谁也不敢叫萧琼玉继续冒着霜雪出来操劳,除夕夜晚膳的事儿自然都叫盈时担了去。

    好在盈时前世也有经手过宴席,倒不算是两眼一抹黑。

    盈时天没亮就带着十几页的长单领着桂娘去大厨房核对除夕冷热盘的食材。

    好些厨娘都是头一回见到盈时,见她穿着一身颇为庄重的宝相花纹蓝衣袄子,两鬓簪着金丝嵌红宝石的发簪,手上盘着一个暖炉,将稚嫩的面孔硬生生老了好几岁。

    三少夫人一进门便检查冷菜,核对单子的严肃模样,小厨娘们还没说话就怯的厉害。

    盈时检查完,看到冷菜都准备的不差了,热菜只锅里炖着几道,而方才她进门时这群人的窃窃私语她也听了一些,便问道:“你们别怕,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人。有什么差错做不上来的早些与我说清楚,时辰还早我们一起想法子拿其他的代替都不打紧。别到时候上菜时慌里慌张来不及,我可没法子兜住你们了。”

    见她这般说,厨娘们才大着胆子道:“除夕夜家宴订了两桌,老爷们一桌夫人们一桌,每桌七道冷盘,二十一道热盘,并吉祥盘二盘,消夜果盒六盒。其他的都准备不差,只是鲜虾鱼肚这道菜,鲜虾昨夜送来时遭野猫儿偷吃,将盖子掀开了,方才我们来一瞧没了一半,剩下的全冻死了……”

    便是没冻死,也没人敢拿被猫儿沾过的再送去给老爷夫人们吃。

    可那鲜虾是早早往京口采买的,一捞上来就快马加鞭差人送来府上,如今上哪儿还有时间重新去买虾去?大过年的,谁又还会捕虾呢?

    盈时走过去瞧了一眼,顿时被腥的够呛,连连摆手叫人把拿走丢远了去。

    “没了河虾就用干海虾,早些泡发。”

    第63章 除夕下

    除了年夜饭上的每一道菜要仔细盯着, 还有酒水果盘,米饼,等各样式当夜要摆来祭祖的物件。

    还有与梁府各家门第过来的年礼, 梁家各地庄头送来的年货单子, 獐子、狍子、暹猪、活鹿、锦鸡等各地送来的山珍海味。

    大厨房最能散发浓郁的年味的地儿,明明已经是里外三开间,两厢打通了的厨房, 都不够地儿放年礼。

    府上有诰封的老夫人与夫人们还要先入宫朝贺, 随后男人们回府来到宗祠祭拜,主祭的,陪祭的, 献爵的,献帛的, 捧香的。

    祭拜过祖先之后,时辰早来到了晚上,阖家合欢宴才算开始。

    男东女西归坐,落座后婢女们捧着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这四样先上。

    盈时这一日里里外外忙活着几乎是脚不沾地,等开宴时她才能歇息,赶回去坐下吃了没几筷子外头便开始了爆竹齐鸣。

    结束晚膳后,又都是结伴往着西楼里听戏,萧琼玉先撑不住了,面色苍白的告退, 可将一群女眷吓得够呛。

    还是萧琼玉解释说:“没事儿, 就是腰酸的紧, 坐不住,祖母,伯母母亲, 我今儿便先对不住了,赶明儿赔罪……”

    老夫人说:“明儿赔什么罪?你如今是梁家的大功臣,有不舒服的哪里能藏着?赶紧叫直儿送你回房歇着去。”

    萧夫人着急,道:“若是不舒服,赶紧叫大夫过来诊脉才是,你这都快生了,可不能不当回事。”

    另一桌的梁直一听,担忧的紧,从东桌绕过来亲自去扶着萧琼玉起来,要送她回去。

    萧夫人看到儿子这样,刻意笑说:“以往你是个粗鲁的,如今倒是知晓疼爱媳妇了,知晓你媳妇儿怀胎不容易。”

    梁直被说的羞愧,萧琼玉被他牵着,勉强在人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夫妻二人提前离席而去。

    后男人们留下来守岁,女人们先回各院里歇息。

    盈时撑到最后一刻眼皮都在打架,她一回到自己屋子里,脱了鞋趴去床上便要好好睡一觉。

    除夕夜里格外的冷,似乎格外漫长,屋里烧了两盆炭火,婢女又往盈时被窝里塞进去一个汤婆子。

    身子一重新暖和起来,盈时原本还只想着闭眼一会儿恢复精神后便与婢女们一同守岁的,谁知这一闭眼却很快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

    她半睁开眼缝,听春兰来说:“公爷过来了。”

    盈时听了自是震惊。

    自打她从温泉庄子上回府,这些时日几乎没瞧见梁昀,朝中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梁昀忙的脚不沾地。

    几乎也是今日,大年夜才见他得了空闲从宫里出来,她以为这日的梁昀并不会过来了——毕竟今年他才拜祭过祖宗,才拜祭过梁冀的灵牌。

    如此隆重的日子,他怎么过自己这里来了?

    盈时从床上爬起来,强撑着困顿的身子走去梁昀身边,给许久不见的他盛了一碗甜汤。

    梁昀坐在围榻边,接过她递来的甜汤,浅浅喝了一口。

    她贴心地问梁昀:“兄长喝酒了不曾?我再给您准备一盏醒酒汤?”

    他的口味似乎格外的清淡,并不喜欢吃甜的辣的,甚至是咸口的,不过他这个人好说话,盈时给他端什么他喝什么。

    并不需要盈时格外去操心,更不会提要求。

    “不用,我没喝两盏酒。”果不其然,梁昀尝了一口她的甜汤,便不再喝,也不再麻烦她。

    他一进来就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一口未动过的饭。

    那是盈时晚上回来时桂娘给她端过来的,可她只想着补觉,如今还搁在围榻的茶几上。

    “年宴上没见你吃两口,怎么回来也不吃?可是不合你胃口?”

    他素来都知晓的,穆国公府的年节一直都是这般只是看着热闹。

    其实上的多是冷盘,热盘上来不久也成了冷盘。能吃的菜没有几样,且规矩还多,一个个都要由着婢女们夹菜,谁也不好意思多吃两口。

    盈时摇摇头,说不是。

    “天冷了,都没什么胃口。”

    梁昀乌沉沉的眸光看着她烛光下清瘦的脸蛋,他眉心微微拢起来。

    今日回来,宴会上见到她时,便察觉到她清瘦了几分。她一直是挑食的,可挑食并不好。

    梁昀叫她陪着自己坐下。又令将小厨房的菜重新上一份,等饭菜上来,他亲自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

    “那就当是陪着我,再用一些吧。”

    语罢,又开始往她碗里夹菜。

    盈时却不动弹,她说:“都说了不饿,我饿了我知晓吃。”

    她语气中有些闷气,梁昀抬眸看了她一眼,端着汤递到盈时面前,勺满了乳白色的蛤汤,调羹贴上她唇瓣边缘。

    这并不合规矩,可盈时确实吃这一套。

    盈时亲眼看着有一滴乳白色的汤汁要从调羹上滴落,她连忙启唇,拿着舌头迅速的调羹底下舔了一下,而后将甜汤一点点吸入嘴中,舔了舔沾湿了的唇瓣。

    梁昀看着她,又要继续喂她。

    “好喝吗?”

    盈时见他又要喂自己,连忙往后退了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一点都不好喝。”

    她皱眉,回味那口汤便是一副要反胃的模样。只觉得今日的蛤汤不仅喝不出半分的鲜甜,简直腥的要命。

    梁昀便放下汤,重新给她夹菜,他说:“你瘦了,一定是最近又挑食没有好好吃饭。旁人夏日食欲才差,你倒是……”

    他顿了顿,乌沉沉的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盈时却是半点没有察觉。

    她看着他往自己碗里夹来的一块鹅肉,见鹅皮上油亮亮的,面上发苦,好半晌才将胃中翻涌的恶心感强压了下去,她甚至连看都不看了,闭着眼睛转身就走。

    “我今天都吃饱了,你自己吃,我如今很困要先去睡觉去了。”她说。

    语罢,盈时也不管他,重新往依旧热乎乎的被褥里爬了进去。

    独留梁昀一个人坐在外室。

    梁昀坐在围榻边,眸光依旧淡淡的,慢慢吃着一桌子她瞧不上的菜。直到将碗里的吃干净,他才慢慢朝着床边走过去。

    他身上有一层淡淡的宗祠里沾染上的香火气。

    床榻上的盈时头脑沉沉,她睡着了后的呼吸间很轻,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

    她明明睡得深沉,可触觉又好似依旧保留着,睡梦中察觉到有人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前额。

    “盈时,你是不是这段时间身子都不舒服?”一片混沌中,她听见有人这样问她。

    “我没事……”盈时声音里全是疲惫。

    她只是今天早上起的太早,现下想要歇息。

    昏暗中,梁昀冰凉的气息从她身后覆了上来,他似乎离盈时很近,气息都紧紧落在她的脸颊上。

    “明早请大夫过来瞧瞧,可好?”梁昀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轻轻暖着。

    盈时依旧是稀里糊涂的,轻轻嗯了一声,又傻乎乎的坚持:“都说了没事,大过年的看病多晦气呀。”

    梁昀没继续打搅她。

    只是依着她身侧,合衣睡下,却是很久没有睡着。

    ……

    翌日,盈时早上睡醒时,竟意外见到梁昀睡在自己外侧,竟也还没起床。

    盈时忍不住眉心颤了颤,这还是她第一回看到梁昀睡得比自己还晚,她刚想凑身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却是倏然间睁开眼。

    盈时小脸都整张凑了过去,见他忽然睁开眼,吓了一跳,泛着睡意的嗓音在他耳边小声嘟囔:“你还没起床呀。”

    她许是一觉睡的饱了,脸上气色红润了许多,看起来精气神也足,也没有昨夜那副萎靡模样。

    梁昀轻轻嗯了一声,他问她:“昨夜看你不太舒服,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盈时说:“好啊,十分好。”

    他明明看起来并不壮,可躺在外侧几乎将床头床尾占得不留一丝空隙,盈时掀开了被子,床头床尾找了好几个角落,才顺利绕过他跳下床。

    梁昀今日不知为何,好像格外没精神,他闭着眼像是想睡回笼觉一般。

    直到他听见盈时翻身绕过他跳下床,眉心颤了颤。

    “你小心一点。”

    盈时没在意他的话,自顾自嘟囔着:“今儿大年初一,只怕许多府上都要过来,我等会儿便要去容寿堂给老夫人拜年。倒是兄长你没事吗?今日早上怎么起床起的这么晚?等会儿……怎么……”

    盈时心里忍不住嘟囔,昨夜明明都只是睡觉,今早他居然还偷懒不起床。等会儿青天白日的从她院子里出去,叫旁人看见了,多丢人啊?

    梁昀轻咳了声,想起盈时方才说的要起床去给老夫人请安拜年的事儿,他说:“外边雪滑,你就说你不舒服,不过去了。”

    盈时觉得今日的梁昀有点毛病。

    她雾蒙蒙的眼看着梁昀,十分不解:“大年初一,我好端端的干嘛要咒自己?”

    梁昀看着她认真地说:“盈时,我也是要去的,索性陪着你一起过去,好不好。”

    盈时才没那么厚的脸皮的,不搭理他的胡言乱语,甚至唯恐他真跟着自己一起出去,洗漱过后趁着他穿衣的空挡,扭身一步便偷偷先走了。

    梁昀看着她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摇摇头,心里只劝是自己想多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他其实也空闲不得一日。没一会儿功夫章平便过来寻他,前院来登门拜年的男客,梁昀便过去了。

    约莫是晌午时候,梁昀在前院招待前来拜年的男客时,章平又是慌慌忙忙跑了过来。

    “公爷,不好了,三少夫人在老夫人院里晕倒了……”

    第64章 怀孕

    窗檐外飘着鹅毛大雪, 大年初一,晚辈们都过府来给老夫人拜年请安。

    容寿堂内外都异常热闹。

    夫人们,姑娘们, 婢女们, 甚至隔壁府上都来了嫂夫人,侄儿媳妇。

    老夫人韦夫人与萧夫人都在,她们都是过来人, 听到盈时砌茶的功夫在后厢房晕厥时, 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老夫人连忙命人将盈时安置去了自己的东暖阁里头,又差人去寻郎中来,还一连用了三个快, 可见心中急切。

    可这等私事却不好人前表露。好在隔壁房里的媳妇儿们也知礼,不掺和旁人家务事, 见此匆匆寻了借口告退了去。

    “老夫人,那我们便先回府了,改日再带着她们来陪您说说话。”

    老夫人和蔼笑着,压着心绪给小辈们一个个包上厚厚的红包,准了她们的告退。

    待客人一走,孙大夫也被请了来。由着嬷嬷们领着入了暖阁给三少夫人诊脉。

    韦夫人却已经是着急的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及了,跟着走了出去,走去暖阁门口站着吹风,又招了盈时身边那个鬼灵精的小丫头过来, 直接便问她:“你家娘子这个月癸水可准?”

    香姚年纪小, 哪里明白她的意思?

    她虽心里讨厌韦夫人这个经常折腾她们娘子的老女人, 却只能乖巧的回话。

    “娘子癸水不是很准,有时一个月,有时一个半月……”

    韦夫人仍是不死心, 继续追问:“她胃口较之以往可有变化?可是喜好吃酸?晨起时心里可有舒不舒坦?”

    香姚还没来得及回话,老夫人竟是由着萧夫人扶了出来,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封君,竟也着急候在廊下吹着寒风。

    她看了韦夫人一眼,劝道:“你干着急有什么用?一切等大夫诊断过后再说,免得空欢喜一场。”

    韦夫人只好悻悻然不吭声了。

    婢女们见老夫人出来,一个个赶紧跟着上来,为老夫人披上斗篷,遮挡着寒风。香姚这才得了空,连忙绕过人群钻进门里。

    一片殷切的期望之中,孙大夫抱着药箱踏出了房门。

    韦夫人头一个按捺不住,迎上去便问:“如何了?阿阮是不是有身孕了?”

    便是连老夫人也是眸光期盼地朝他看过来。

    孙大夫顶着众人热切的眼光,半点不敢故弄玄虚,连忙便道:“三少夫人脉象隐隐有滚珠之相,确为滑脉不假。”

    此话一出,屋外廊下乌泱泱的一群婢女们便像是提前得了吩咐,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恭喜之声。

    老夫人一时间大喜过望,又问他:“三少夫人如何了?”

    “不打紧不打紧,妇人有孕多是体虚,先别移动三少夫人,叫她自己转醒便是。等我去开几幅调养的方子给三少夫人煎了服用,日后切记叫三少夫人莫操心,多吃多睡,多些走动,人前人后必须要婢女们在身边伺候着。”

    这些理儿无需大夫说,众人都懂。

    韦夫人又追问:“可能把出几个月了?”

    孙大夫摸了摸胡须,颇为为难:“脉象尚浅,坐胎不足两月,应当在一月两月之间……”

    两位姑娘们又要做姑母了,自然都是眉开眼笑,一个个喜不自禁,朝着韦夫人道:“大伯母别急,如何今年年尾小侄子都能出世了!”

    婢女嬷嬷们再度适时上前,说着恭喜的话。

    果真讨得老夫人欢心,便是重重有赏:“今儿大年初一又恰逢要添丁的大喜事儿,等会儿府上公中出一份赏银,我这儿再私出一份。我这给孙大夫赏银二十两,另府上各院今日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有赏,每人再赏二两。”

    穆国公府上今日各房伺候的奴婢没有三百也有两百人,这般一番随口赏赐下去,单单老夫人私库就足足出了五百多两的白银。

    只是怀孕罢了,就是这番赏赐,可谓是大手笔了。

    屋内屋外婢女们听了,皆是磕头谢恩,心里也明白了这位三少夫人肚皮里这位还未出世小少爷的分量。

    往日管家最难说话的韦夫人今日也是大方和善的紧,嘴里念叨着:“是要赏,要赏。媳妇儿等会再去赏赐她们一番。今年想来可真是好兆头,想来也是那相国寺的香火灵验。原先母亲与我还都操心着,可瞧瞧,上了一回香,才大年初一就有这等大喜事儿登门了!”

    语罢,她眼梢余光还不经意看了一眼萧夫人面上表情,企图从萧夫人面上看出难堪与不甘来。毕竟她的媳妇儿怀孕时,可不见老夫人这般大手笔贴了私库的赏赐,叫满府奴婢们都跟着沾了光。

    韦夫人早已觉得,老夫人给她未出世孙子的颜面便是给自己的颜面。

    甚至私心里想着,萧氏的那个孙子怎能与自家的比的?能比得过么?她家不过庶孽罢了。

    萧夫人自然察觉到韦夫人的眸光,她忍着心中对韦夫人的看不上,冷叹这位大嫂往年虽也心气不高,却也不至于如这般糊涂眼光短浅。想来是如今她丈夫儿子都没了,才越发紧攥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梁家世家大族,从不缺声望人脉,国公府爵位纵然高,朝廷却是个空架子,实权在握才是锦上添花。

    河东梁氏,去天五尺,贵重的从来都不是穆国公的爵位,而是整个门楣。只有人丁多,有本事的男丁多,门第才能长久立足下去,尊贵才能绵延不断。

    尤其是他们这一支缺的便是人丁。

    自己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萧夫人真心实意的欢喜:“仔细算来,阿萧与阿阮的两个孩子都是生在同一年里了,一个年头一个年尾。日后兄弟一前一后落世,互相帮衬,朝廷上共同进退,可又是一番嘉话。”

    老夫人听闻乐的紧,捧着手上的佛珠,嘴里止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可见是菩萨保佑。改日我们家可是要再跑一趟相国寺,再捐些香火,权当作还愿。”

    韦夫人亦是笑着道:“媳妇儿今儿就去安排去,务必安排的妥妥当当!”

    众人正是一片欢天喜地,忽听院门口婢女通禀。

    “公爷过来了——”

    那一瞬,女眷们面上欢喜的表情皆变得有几分古怪。

    直到一身鸦青色大氅的修长身影迈着雪天孤身前来,男人挺鼻薄唇,鬓发乌黑如漆,染了雪的乌靴踩踏上廊下的那一刻,女眷们才回过神来。

    梁昀眸光越过一众人,清疏的眸光落在人群之后,那扇阖上的门扉上。

    老夫人喜意胜过一切,她倒还算是通情达理,不顾女眷们怪异的眸光,朝着梁昀道:“阿阮有身孕了。昀儿你……你便也进去瞧瞧吧。”

    老夫人话音方才落下,韦夫人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是心中不愉,可终归还是忍住了劝阻的话。

    萧夫人见到场景,心中窘迫,便匆匆笑着道:“外头杵着冷的紧,我们年轻不打紧,母亲可不能久待。走吧,咱们先往母亲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去吧。”

    总不能人家两个在屋里说话,她们还在外头干杵着的。

    韦夫人心中不情愿,却也只好带着女眷们重新踏入了主屋。

    韦夫人有些踟蹰,捧着热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甚至顾不得萧夫人在场,便心急说:“母亲,不是儿媳多嘴,阿阮也有身了,老大如今也该避着些了……”

    老夫人见她那副不屑掩藏的过河拆桥的着急劲儿,阖上眼皮道:“再怎么也是他的血脉,养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有感情,昀儿若真是那等狠辣无情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韦夫人被挤兑的面红耳赤,老夫人终究叹道:“行了,你们都回去吧。等阿阮醒来我差人送她回她院子里安养,也会说说昀儿的。昀儿自来明事理,知晓该如何做。”

    ……

    北风凌冽,银灰色的云朵高悬在苍穹之上,层层叠得遮掩了冬日的暖阳。

    盈时只记得先是眼前大片的昏暗,而后便是天旋地转。

    她听到自己手中滚烫的茶杯落了地,听到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呼喊,而后竟是再没了知觉。

    好累呀。

    身体轻飘飘的,麻木的像一片在水中漂泊的树叶,像是天上飘散的云朵,随着一阵阵风雨,失去了方向漫无目的的游荡。

    她也不知飘荡了多久,只觉得又累又冷,身上凉飕飕的。隐约间,她察觉到有人抚摸上她的脸,好熟悉的气味与感觉呀……

    指腹间微微粗糙的触感,延着她的额头,脸颊,延着那颗小巧的琼鼻,移到失去血色苍白的唇珠上。似乎要在她脸颊每一处角落都要留下痕迹。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不知努力了几回,终于睁开了眼。

    屋内门窗都用厚重的布幔严严实实遮住外头的寒风,床头静悄悄的,燃着一颗昏黄的灯。

    太久的黑暗,以至于盈时眼前有短暂的失明,大片朦胧的白雾。她眨呀眨,好一会儿才等到那片白雾悄悄散去。

    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终是看清了眼前的那张安静专注的眉眼。

    他孤坐在床榻边,似在沉思,垂下的睫羽又浓又长,高挺的鼻峰眉骨,仿佛山峦起伏的分界线,幽深的瞳孔深处,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温柔平和。

    这样的梁昀,实在是太过俊美了。

    “兄长?”盈时的嗓音里泛着迷惘和初醒的鼻音,她软声唤他,一如以往那些叫人沉沦的时日。

    梁昀轻嗯了一声,不说话。

    他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细软的头发,看到她方才摔倒磕到桌边,红肿的伤口,深眸中闪过盈时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这番模样,叫盈时不由得有些害怕。

    盈时从床榻上坐直身子,环顾着四周全然陌生的场景,她抬眼问他:“我这是在哪里?”

    梁昀伸手扶住她的肩头,像是生怕她又一不小心从床榻上滚下来。她晕厥一场,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你方才晕倒在祖母房里。”

    盈时被他的语气吓得够呛,又见他总是这副古怪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追问:“我是怎么了?可给我找大夫了?”

    人多是这般,萧琼玉有孕时,她很容易就能凭借细枝末节猜到。

    可轮到她自己了,事到如今仍不往那方面怀疑,宁愿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也不怀疑自己怀孕了。

    盈时将今日所有事都告诉他:“我只记得前一刻还与人说着话呢,忽地就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也听不着……到底怎么回事?我今日明明什么都没吃,怎么也不该是中毒啊……”

    梁昀垂着眼帘,看着她被吓得白生生的小脸,他克制着尽力牵起唇角,用平直的口吻告诉她:“盈时,你不是中毒,是你要有孩子了。”

    盈时被他说的一愕,她凝望着他不像开玩笑的面孔好半晌,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原本苍白的面颊渐渐泛起喜色,深深呼吸了两次,垂眸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我方才摔倒了,不会将它摔坏了吧……”

    梁昀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它如今在你肚子里,要有事也是你先有事儿。你瞧瞧,除了额头摔到了,可还有哪里摔疼了?”

    她仔细察觉了一番,说没有。

    “除了头,哪里都不疼……”

    盈时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却是在感受肚子里那个小人的存在,可惜她努力许久依旧一点点属于孩子的感觉也感受不到。

    虽是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她依旧是心满意足,牵着唇角笑了起来,“兄长真不是糊弄着骗我吧?”

    她最后又求证一般,问他一句。

    梁昀说不是。

    “你自己这段时日身子不对劲,应当知晓才是。”

    盈时想了想,可不正是么?如此看来,自己当真是怀孕了?天啊,当真是老天保佑呀……

    她仔细回想着这些时日自己身子的种种不对劲,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忽地,盈时察觉到梁昀拿沾着温水的帕子覆上自己额头的伤,额上的胀痛叫她回过神来。她的身体却是比脑子更快一步,她下意识的偏头,躲开他的手。

    梁昀垂眸看向她。

    盈时身体变得僵硬,她低声道:“这段时间谢谢您。”

    梁昀微微顿了顿,唇边那点弧度慢慢敛下,他面无表情地问她:“谢我什么?”

    盈时扭头躲避开他睽睽地眸光,许是心虚,许是旁的原由,叫她声音变得更小,几不可闻:“谢谢公爷您将它送给了我……”

    梁昀听着她称呼的转变,客气而疏离。

    心跳倏地停了那么一刹。

    第65章 父亲

    烛火轻轻摇曳, 昏黄的烛光洒在梁昀乌黑的鬓角。

    他那张一言未发的脸上,有种诡异的寂凉。

    盈时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压抑的氛围。

    她也觉得他们如今的状态很是可笑。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他们这般的人了,两个时辰前, 还在床帷间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腻歪的二人,转头一切无形中就变了。

    是啊,她没法对他像以往那般。

    但盈时并不觉后悔。

    她这一路走来, 每一日都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一次次反复挣扎中, 那点荒唐报复的想法从来都存在,愈是压制,愈是汹涌。

    也许直到这一日盈时才终于肯承认,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姑娘。她看似被逼无奈的样子,其实不过是早就想好了的一步步引诱, 借着梁昀一步步的退让,利用他待自己的温良达成自己的目的。

    是啊,她就是想看他们兄弟阋墙,看着梁家祸起萧墙。

    是啊,她经历过前世梁冀的背叛,刺骨的伤痛,伤口还在滴血呢,怎么会再跳入另一座火坑里?她岂会愚蠢的继续以身为饵——拿着自己与梁昀这些时日的亲密,去挑拨兄弟间的感情?

    兄弟可是他的手足。

    她与他至多是见不得人的床上关系, 梁昀十分宠爱自己, 甚至可以上升到喜爱, 可也仅此而已。盈时知晓他喜爱的不过是自己柔顺乖巧的样子。

    可那是自己么?盈时已经分辨不清了。

    盈时太了解他们这些男子了,深情时深情,绝情亦绝情。一个两个都是以家族门楣为首要。

    她要护着自己搅乱这场风雨, 再全身而退如今便是退下的最好时机了。再贪恋旁的,可是退不掉了。

    只是片刻间,盈时便想清楚了很多事,也是有了更多的决心。

    她转了个身,以背对着他:“我有些累了,想歇歇就回去,您想必还有事儿忙,便不打搅您了。”

    他素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屑同旁人展露情绪,更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圣人。连房事都是那般的高高在上,像是对她的施舍。

    盈时知晓以他的性格,不屑于为难自己。

    只要自己一旦抽离,他也会瞬间清醒过来——

    可这日,梁昀却好似没听懂她的送客之词。

    他一动不动,瞳孔冷缩,眉眼间的阴郁是那般显而易见。

    盈时以往是没有法子,要哄着他,要顺着他的喜好。

    如今,她是有多贱才喜欢拿自己的热脸贴他冷屁股?

    盈时闭着眼睛佯装出疲惫无力的样子。

    忽地听他声音沉沉,竟依旧如以往时般温和:“外边地滑天也冷,以往无所谓,可如今你有了身孕便不能自己走动了。对了,你最近清瘦了好些,想来是食欲不振?你以往便有些挑食,如今可有想吃的东西?”

    盈时眼皮颤了颤,她回忆起来,像是头一回听梁昀说出一句这么长的话。

    这话,真比她往日与他一日腻在一起说的都多。

    她是个心肠柔软的人,所以她打定主意,便不想再听下去。

    “公爷,我自己都晓得的。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您该走了,再不走叫旁人瞧见又要说我了。”

    “盈时……”他忽的唤她。

    盈时装睡一般,恍若未闻。

    她只感觉没过多久,床外便传来窸窸窣窣衣袖滑过的声响,声响越离越远。

    那人,终是离开了。

    离开了好啊。

    休息了片刻,盈时渐渐恢复了力气。

    梁昀走了,她便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留下。

    她只觉得一应都与往日无异,可显然其他人不是这样以为的。

    老夫人不敢放盈时一个人走雪路,命人用软轿将她抬回昼锦园。

    盈时回到昼锦园时,满园的丫鬟婢女们都像是早早排练好的一般,异口同声朝着她请安说着恭喜。

    桂娘如今更恨不能将她供起来,一路上扶着盈时念叨:“如今您走路可要禁心了,不能走快了,必须要有人时时在旁边扶着。奴婢也是大意了,您这几日食欲总是不好,我竟没往那处想,可是老天保佑了。”

    而后又是问她想吃什么。

    盈时一路心情都颇好,知晓自己怀了身孕,便是食欲不振,强忍着也要多吃一些。

    她道:“我想吃桂娘包的荠菜饺子。”

    桂娘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桂娘去揉面包饺子去了,春兰便开始算起日子来:“姑娘是年尾怀的,那约莫就是今年八月生?八月好啊,那时气候正好,还有些热呢。那咱们也都别闲着了,赶紧给小主子做衣裳吧。”

    连香姚都好像懂事了许多,一本正经道:“小主子皮肤嫩,咱们要将线头都仔细藏起来。”

    盈时看着她们每一个人慌慌张张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们别急啊,这还有八个多月,急什么?”

    虽然这般说着,她心里已经盘算起自己要给孩子绣些什么东西?

    一双小鞋子?再做一身小袄子和帽子?

    该做多大的鞋子呢?

    盈时还没做过婴孩穿的鞋子呢。

    盈时舔了舔唇,对自己说:“别急,还早着呢,慢慢来。”

    八个多月的功夫,足够她做好准备了。

    主仆几人正兴致冲冲说着,婢女们已经领着老夫人院里的婆子们过来了。

    原来是老夫人担忧她年纪轻,不知怎样养胎,什么都不懂,特意从自己跟前拨了一个妈妈来伺候她。

    那妈妈盈时也见过几面,鬓发微白已经五十有六了,身材清瘦瞧着却很是健朗,手脚伶俐。

    她一来便先给盈时请了安,恭恭敬敬道:“老奴姓李,得了老夫人指派过来,老夫人担忧少夫人年轻身边没有懂这方面的人,差遣老奴来日后为三少夫人调养身子。”

    盈时感念老夫人想的周到,自己这边的婢女们都是年轻的岁数小的,婆子们也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使嬷嬷,唯独一个桂娘更是没生养过的。

    如此,她一有孕,可不是满院子的两眼摸黑?

    连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不知晓。

    盈时便朝着李妈妈感激地点点头,笑着道:“那日后就有劳您了。”

    李妈妈半点不敢居功,规矩道:“一切都是老奴的本分。对了少夫人,老夫人还叫奴婢给您一并带来了许多好料子。”

    说着,便与另两个妈妈上前,将带来的布料一一往桌上放下。

    有质地轻薄的雪缎,色泽光丽的彩霞缎,还有用棉纯手工纺织而成的漳绒,夏布。

    李妈妈笑着解释:“小主子生来皮肤嫩,应当穿柔软透气的料子衣裳,内外都不能闷。这些都是老夫人亲自选的。”

    盈时指腹轻轻摸过那些软和的料子,看着上头格外别致的憨态可掬的花纹,心里悄悄地升起暖意。

    她知晓这个孩子的到来,大多数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是以她方才还觉得很亏欠呢。

    可显然……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至少这个孩子会比自己要幸福一点。

    虽然他得是一个男孩,才能叫自己摆脱许多烦恼,可做为一个母亲,盈时怎么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她止不住的想着,要是女孩该怎么办呢?

    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究竟生的什么样?

    漂亮吗?皮肤白不白?性子呢……

    是活泼可爱,还是懂事乖巧的……

    真好啊。

    她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孩子,会是这个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最最亲近的人。

    她终于不再孤单了。

    ……

    一连两日,前院中都是热闹。

    京城好些家与穆国公府交情深的人家携礼而来,往穆国公府上拜年。

    傍晚,前院依旧热闹,席间一片片觥筹交错。

    成过婚的男人们都是聊起政事,未成婚的儿郎们则是被一群人劝着,什么“先成家,后立业”。

    谁说做媒是女人们才会的事儿?老头们牵起姻缘来也一个个头头是道。

    如此虽然都是枯燥无味,却也能叫人短暂的麻痹心神,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理。

    席间众人过来给梁昀劝酒,梁昀今日倒也给面子,与周遭聊的热络,来敬的酒水他都倾杯饮尽。

    酒过三巡,席间的梁直已是坐不住了,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过来朝着梁昀告退。

    “兄长,我先退一步,阿萧方才差人来,说她身子不舒服……”

    梁昀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乌沉沉的眸光盯着他,不吭声。

    梁直知晓兄长的怀疑,连忙解释:“兄长放心,我与她早已断了干净。以往都是我糊涂受了老师之托怜惜她,这才分不清与她的感情。现在我要当父亲了,我不会继续胡闹了,与她都说清楚了……”

    梁昀靠着交椅冰凉的椅背,以手抚额,叫他走。

    梁昀愿意放他,可那些早就喝高了的郎君们却不愿意放走能陪酒的人,一个个都上来拦住梁直,竟还要继续劝酒。

    无奈梁直只能解释说:“今日不成,今日不成,改日一定陪你们喝……”

    “唉!什么改日!就要今日!”

    “是啊是啊,客都还留着,二爷主人家这便走了?再饮三盏,再饮三盏就放二爷走……”

    梁直正想着干脆一鼓作气再喝三盏下去,好在这时来了救星。

    过来报信的婢女是萧琼玉的贴身婢女。

    只见那婢女神色慌张,大冬日里额角上都跑起了汗水,她一来什么也顾不得,径直冲来被人群团团围堵的梁直身边,便着急道:“二爷,您赶紧过去吧,少夫人要生了!”

    梁直本来还有几分醉意,如今一听酒意顷刻间消了大半,眼中登时弥漫起着急。

    周围人见此也不好拦着了,一个个皆是抱拳恭贺,恭贺着他要荣升父亲了。

    嗬,父亲,好生威严的词啊……

    梁直亦是乐的开心,大笑着道:“哈哈哈,你们都别急走,若是过会儿就生了,刚好我一道给你们发喜酒吃了。”

    这是上京的一种习俗,孩子出世当日,便要马不停蹄备上果盘,酒水,发糕,并染成红色的鹅蛋,将这些装到一个盒子里做为一份,送去交好的人家,是为喜酒。

    众人皆是十分捧场,满室欢天喜地。

    梁昀苍白的指节攥着酒杯,右臂里仿佛有一根筋络,一下一下的微微颤动起来。

    他酒意微醺,撑着身子往外处走,四处吹吹风。

    年节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内院外院都热闹非常。

    橙红的烛光映照在梁昀脸颊上,他心中却幽寂一片。

    他想啊,凭什么。

    第66章 新生

    彻夜的大雪。

    后半夜里, 盈时隐隐约约听了婢女们传过来的话,说是二房二爷院里叫了稳婆过去。

    盈时一下子被惊醒,披衣便要走下床。

    “桂娘, 我们过去瞧瞧吧。”

    桂娘劝她:“今夜外头好大的雪, 路都没来得及清理出来,您如今的身子可不能瞎跟着去添乱了!”

    且产房血腥,自家娘子怎好过去?

    若是冲撞了, 若是路上有个好歹, 可怎生是好?

    盈时有些踟蹰,老夫人韦夫人便都差了人前后脚登门。

    “老夫人与夫人已经过去了,今夜外头好大风雪, 叫奴婢们过来传话,说是不叫三少夫人过去。”

    “是了, 夜深了,三少夫人先睡吧,头胎都有的熬呢。”

    盈时也不是鲁莽的人,思来想去也只好压下心悸,重新躺回床上,可她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心中的紧迫仿佛怎么都止不住。

    旁人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对二房一个没出生的孩子这般的重视,可盈时自己知晓,那个孩子本不该存在的。

    他上辈子并没有活下来。

    那么,若是他这辈子平安的降生了, 日后平安的长大的, 是不是至少能证明, 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盈时想着想着就有些后怕,担忧这个孩子又出了什么差错。

    如此煎熬了一夜,后半夜盈时才睡着。

    翌日一早, 清冷的日光穿透结树影,早早便有喜鹊停落在枝头喳喳。

    没隔一会儿,廊下便是一副人头攒动热闹的模样,平湖院的嬷嬷们端着两个大红漆放盘,满脸红光的过来报喜。

    “给三夫人过来报喜,二少夫人生了一个足足七斤重的大胖小子!”报喜的嬷嬷满面红光。

    世道便是这般的残酷,萧琼玉嫁来府上三年有余,也只是这日生下了男丁才算真正在这处大宅院中立足下来。

    盈时听了亦是欢喜,胸口一块大石头悄然落下。

    她当即笑道:“我收拾一番,便带着人过去瞧瞧新生的侄儿去。”

    嬷嬷们连声说着好,留下了喜盘,这才带着人福身退出去。

    盈时转眸去看桂娘,果不其然瞧见她眼里深深的忧心。

    想来便也知晓,桂娘这是忧心起自己肚子里这个来了。

    毕竟妯娌这回一举得男,且还是府中长孙,只怕是生了一个老夫人的眼珠子,命根子呢。

    萧琼玉与她终究是不同的,他们是正经夫妻,真生了女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常理。

    可自己总是不一样的。

    盈时只能轻轻叹息一声,朝着婢女们道:“只怕老夫人夫人们早就在那边了,如今天也亮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昨夜不叫她过去是怕一路黑灯瞎火,今儿妯娌已经生了,也没什么忌讳的了,她如何也要过去瞧瞧。

    否则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要说是她心里不舒服,避着不肯见人呢。

    桂娘也没如昨夜一般劝阻,给盈时披上袄子,外边儿又罩了一件斗篷,叫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紧紧在她身边一步不错的跟着,这才放她出去。

    从昼锦园往三爷的平湖院,一个东一个西,足足隔了一个主跨院。

    盈时经过抄手游廊,经过书阁时,偏头瞧见里间亮着若隐若现的烛火。

    她踩在雪上簌簌的声响,惊扰了那人。

    透光的窗纱间里,那人抬起眸来,清冷的眉眼落在她身上。

    盈时很快地收回视线,恍若未曾瞧见一般,提着裙摆走的更加快了。

    ……

    梁昀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觉得外头的风吹的有些冷。

    他以手抵唇,轻咳了声,道:“此次南军中获此铁证,侄儿不想继续等下去,放着仇人一个个继续称心快意。”

    当年河洛一战,梁昀数年来早就怀疑乃是外戚与宦臣刻意勾结延误战报。怎奈当年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死了,便是他心有怀疑也无从查起。

    唯一还有一支,当年前去支援的南军兵败后被遣散归回原处,随着时间推移,所有人都忘了这一遭。

    也只在梁昀重新搜寻当年旧事时,有些线索才跳了出来。

    是以,梁昀大费周章将萧季礼贬谪往南地,自有其他主意。萧季礼混入南兵之中,耗费许久功夫,果真调查出当年实情。

    梁挺拍上梁昀的肩头,知晓此事若是真一桩桩重新掀起,只怕好不容易平稳的时局又将动荡难安。

    可他顾大局顾了一辈子了,却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朝廷继续给梁氏的仇人加官进爵,叫他们踩着兄长侄儿的尸骨,朗声大笑。

    朝廷亏欠梁家久矣,如此纵容旁人踩踏着梁氏子弟的尸骨,苟延残喘,难道没想过梁家彻底与朝廷撕破脸皮的这一日?

    梁挺与他语重心长:“当年之事从未有人责怪你,更非是你骄敌,兄长求援书信送到你手中时本就已经迟了,换谁去都是那般。”

    “昀儿,此事后果如何也好,你该彻底放过自己了。”二老爷看着眼前这个早已成长的顶天立地的侄子,既是欣慰,又是忍不住低叹一声。

    ……

    平湖院门前一左一右挂着两颗灯笼,婢女们都是穿戴喜庆,候在院门口。

    院中正厅里,老夫人,韦夫人萧夫人都已经早早到了。

    头胎生的晚,萧琼玉这还算是快的也是整整折腾了一整夜。瞧着廊下一个个丫鬟婆子们苍白的面容,想来昨夜也是将她们折腾的够呛。

    老夫人精气神尚足,方才屋外还停着她的轿子,她只比盈时早来一步。如今端着一杯白瓷茶杯在喝茶。

    韦夫人也还好,想来也只是走一个过场。萧夫人倒是守了一夜,眼下一片乌黑。

    韦夫人见到盈时过来,略有些不情愿说她:“产房血腥,你如今也有了身子,不好靠近了。”

    这话是这个理儿,不过老夫人对盈时怀孕后依旧规规矩矩的样子心中欢喜,且这又不是产房算不得冲撞,便叫她往自己身边坐下,说她:“别凑近了便也不碍事儿,谁不是这般生出来的?你就在正厅里坐坐,等会儿那小子洗干净抱过来,我们一同瞧瞧就好。”

    盈时觉得诧异,从消息传出到她一路都走了过来过去好一会儿了,婆子们竟连个孩子都没洗干净?

    果不其然,她才想着,萧夫人便朝她解释:“阿萧这孩子昨夜吃了大亏,逆生,折腾了许久才出来。”

    出来后还落血不止,晕了过去,叫所有人吓得够呛。各种药都灌了,好在下血是渐渐缓住了,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只是这后半段话,萧夫人掂量着不敢说出来,唯恐吓坏了盈时。

    萧琼玉虽是萧夫人的侄女,做侄女时自然是千好万好,真当了儿媳妇萧夫人总是对她不满意,一来就是不满意她成婚几载没能生孩子,二来便是这段时间对萧琼玉所作所为不满意。

    二老爷还好几个妾室呢,她可是从没说过什么。梁直身边却是干干净净,可这个儿媳依旧逮着儿子外头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放,这段时日日日与儿子冷脸置气。

    可如今萧琼玉险些生孩子没了,萧夫人竟也念起她的不容易来,忍不住红着眼眶:“好在是没事儿,否则我还不知该怎么与她父母解释……”

    纵然众人想瞒着盈时,不想叫她早早知晓生孩子的风险,奈何盈时不是傻的,尤其是瞧见素来风风火火,胆量颇大的萧夫人回忆起来脸色惨白的模样,便也猜到了有多凶险。

    怕是……人都差点没了?

    盈时猛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韦夫人见盈时惨白的面色便连忙道:“你也别信你婶子乱说,哪有女人生孩子容易的?疼一夜就出来还算好了,再是疼见着了孩子,什么都忘了。”

    盈时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心想她不会宽慰可以不要宽慰。越说她越怕。

    好在,很快一个大红襁褓被抱了出来。

    众人脸上的各种情绪都消散不见。

    老夫人第一个抱起新出炉的重孙子,慈爱溢于言表。

    盈时也跟着凑了上去,去看那个前世没存在过的生命,她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豪,窃喜。

    老夫人将重孙抱给盈时瞧,问她:“热乎乎的,可漂亮?”

    盈时瞧了那小孩儿粉红的脸,忍不住有些惊奇。这与她见过的孩子差距甚大,可不是白嫩嫩的漂亮模样。

    刚出生的孩子浑身都是粉红的,皱巴巴的像是一个小老鼠,哭声还嘹亮。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可老夫人问话,盈时也只能违心地夸赞:“挺漂亮,跟二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显然这话叫老夫人欢喜,她仔细端详着重孙的脸,心情好了便也和蔼许多,老顽童一般道:“孩子刚出生都皱皱巴巴,阿阮莫要哄我了。”

    盈时被戳穿,窘迫的红了脸。

    “不过也不全是这般。直儿冀儿出生时与粉猴子一般,像这个模样,好哭难带的紧,一个孩子请了四个乳母都折腾的够呛。昀儿出生时就不一样,生来就白净,乌黑的头发眼睛,也不喜欢哭。他的乳母常说,再没带过比他贴心的孩子,饿了只会哼,从小就聪明。”老夫人回忆过往,眼中露出许多怅惘的神情。

    只觉二十几载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转眼,重孙子们都一个接一个出来了。

    想来是萧琼玉这回生产的风险,叫老夫人想起梁昀的母亲来,竟没顾忌着韦夫人在场,说起先头的赵夫人来。

    “十六岁就嫁来我们家,最漂亮的姑娘了,生的雪白干净个子也高挑。我那时虽喜欢她,可也总是怨她不能生养,便是只得一个姑娘也好啊。偏偏老大连纳妾都不愿,成日与我作对。她后来许是忧思过重,怀昀儿前便瘦的厉害,那般竹竿子一般撑不起衣裳,哪能生孩子?果不其然……好生坚强的姑娘,竟是撑了一日,瞧见了孩子才去了。”

    老夫人说到此处,竟是摇摇头,满眼伤感。

    也不知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婆母时对儿媳的刻薄,间接导致了悲剧。

    赵夫人还是韦夫人亲表姐,想来表姐妹间当年有些感情,竟叫心量狭隘的韦夫人一时间都跟着红了眼,闷头不说话了。

    萧夫人见此赶紧上来打断,笑着道:“母亲,如今您的重孙也出世了,上回您说的话可还作数?”

    这话叫老夫人重新展露笑容:“瞧你猴急的模样,我说的话还有不作数的时候?早早备好了。”

    “这回阿萧吃的亏最大,叫你儿子白捡了便宜,就不给直儿了。给大郎一份,再给阿萧一份。房屋地契,留给大郎日后成家立业的金银样样都有。”

    众人皆是欢喜。

    只盈时心中说不上来的郁郁。

    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想起老夫人描述的,梁昀小时候的模样。

    她忍不住想,自己当时对梁昀说的那些话,说他高高在上不懂自己的可怜,说他是多么的幸运,说他一生下来就比自己幸福很多,所有人围着他转。

    其实……他的童年,过的也很不如意吧。

    第67章 郡主

    开年过后, 天气放暖,连日晴空。

    日头灼晒着覆着厚厚霜雪的屋檐,枝头的霜雪也悄然化去, 一路行走在廊下, 处处都是滴滴答答霜雪融化的声响。

    仆人们来来往往,撤掉了去年过冬时蒙上的厚重窗帘。春光作序,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了万物复苏的景象。

    这些时日盈时常与二姑娘三姑娘往平湖院中坐着, 逗逗侄子。

    这些时日开朝, 朝中想必事情堆积的多了,府上几位爷都少见人影。

    便是连正在坐月子的萧琼玉都嗅出些时局变荡来。

    三姑娘说起来:“昨儿我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祖母叫我过来告诉两位嫂嫂, 叫咱们近段时日少往府外走动。这几日朝中抄了许多人的家,午门门口日日都有斩首的, 听说拉尸体的马儿都拉不赢。”

    二姑娘道:“你少说两句,说给两位嫂嫂听了,无端的叫人恶心。”

    重回一世,盈时自然不是胆小的。她虽不是个万事通,可对于前世许多重大事件的节点总有所耳闻。

    这件事起先以兵部贪军饷为由头,彻查当年军饷一案,牵涉甚广,更是最后涉及到了通敌上。

    上辈子这事儿可足足持续了大半年,牵扯许多人进来——只是这事儿早过了许多年, 许多证据早就死无对证, 查起只怕都是伤筋动骨, 朝廷动荡。

    盈时只清楚的知晓一桩事儿,在她死的时候梁家门第依旧屹立,那时纵然社稷动荡, 梁昀却早已权倾一时。

    结果是这般,过程如何都不重要了。

    盈时安慰众人说:“既然祖母都发话了,那我们便不往外头去了,等风波平息再出门便是。”

    这话题过于沉重,盈时转了话头,问萧琼玉:“明儿这家伙也满月了,嫂子可有给孩子起名?”

    萧琼玉说:“名儿等过几岁大了再叫他祖父定夺,乳名便先取好了,他生在正月便叫元儿。”

    几人听了都觉得尚好,一口一个元儿元儿的叫着,都觉得朗朗上口,很是可爱。

    盈时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将自己绣好的一只虎头帽送给元儿戴上。

    元儿快满月了,果真一日一个模样,刚生出来时瘦瘦小小粉猴子一般模样,如今也长得整齐了许多。乌黑澄净的瞳仁,与梁家一般模样的薄唇,乌黑的胎发,看来长大也是一个俊朗的小子。如今躺在摇篮里冲着盈时吐泡泡,盈时觉得自己心都被融化了。

    萧琼玉也觉得好看,笑着说:“弟妹当真是有心了,比我给他做的好看多了,他也喜欢戴呢。”

    元儿在摇篮里晃悠一下,头上的老虎帽就叮叮当当的响起,那铃铛是用银子打的并不吵闹,反而听起来十分清脆悦耳。

    两位姑娘都凑过来瞧,十分新奇。

    盈时说:“这是陈郡那边的样式,说是才出生的小孩儿体弱,铃铛能驱走妖魔鬼怪。”

    ……

    一晃眼便到了梁府长孙满月宴的那日。

    亲朋好友,几乎家家户户都差了人上门祝贺。

    这日难得的热闹,前院开了二十多桌也不够坐的。

    宴会开始时,便是由着隔房的一位姑祖母亲自主持给元儿剃胎发。将剃完的胎发收了一缕编制起来放入匣中妥善保管。

    正热闹,忽地听门前传来声势浩大的声响,有婢女急急跑进来,冲着端坐在主位的老夫人说:“老夫人!大姑太太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甚至便是连盈时都没明白过来这位大姑太太是谁。

    直到片刻后,见一对婢女提着灯烛引路,彩衣飘飘间竟是两位贵主登门。

    为首的女子身着一件五色金盘金彩齐胸锦裙,盘着凌云髻,满头珠翠百花簇拥,却也能从发白的鬓角与眼角皱纹中辨别辨别出年岁。

    身侧扶着她的娘子倒是生的美艳而丰腴,秀眉如柳弯,额间轻点朱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身上衣裙香花堆叠。

    周遭依稀有宾客辨认了出来了二人,一时间皆是离席请安行礼。

    “王妃万福金安,郡主万福金安。”

    老夫人提前并未得到消息,如今一见只以为是自己做了梦,直到王妃跪在老夫人脚边领着女儿给老夫人叩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她才回过神来。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这是做什么?如今你可是王妃之尊,给我磕头可是折煞我了。”

    “母亲,不孝女带着女儿过来,给您磕头请安了。”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书信说一声?”老夫人又问。

    韦夫人连忙让座,王妃由着陈嬷嬷引入老夫人手边坐下,她出神一般四下打量着府邸一应装扮,和声叹道:“原先也未必有空来,怕说早了叫您空欢喜一场,便先不说了。”

    王妃左右四顾,将两个娘家侄女叫来跟前问候,又问道:“那两个孩子呢?”

    韦夫人道:“昀儿直儿这些时日都忙着朝廷的事儿,抽不出空来。”

    王妃唔了一声,许是对如今的朝政也有所耳闻,便没再问什么,只将注意力放在被众人围在中间显然已经犯困了的元儿身上,她似是欣慰含笑道:“一晃眼,二弟二弟妹都做祖父祖母了。”

    众人不免感慨起时光不饶人。

    盈时跟在女眷人群中,她辈分小不前不后的位置,见到二人过来满心诧异。

    前世,这两位可是直到老夫人去世后好几日才从藩地赶了过来。那几日,盈时格外的记忆犹新。

    盈时一直记得老夫人离世的日期,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身为女儿的琅琊王妃本该早早知晓消息前来侍疾,只是老夫人是个脾性古怪的,即使身子不康健了,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也从不说出来。

    等她传出病重需要旁人侍疾时,早已没剩几日活头了。

    盈时记得老夫人临走前的话,许是人要死了时,才会更柔软一些吧。

    那是她问盈时:“我女儿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还怨着我?怨我当年将她嫁的那般远?”

    盈时那时只能哄着她说:“快了,祖母再等等,王妃在来的路上了。”

    可终究这对母女没见上最后一面。

    老夫人去世后几日王妃才赶了来,在母亲棺前痛哭流涕,甚至数次悲痛之下晕厥过去。

    可到底是晚了。

    说来前世,老夫人去世时竟孙辈都不在场。

    那时梁昀根本赶不回来,梁冀更不知死在哪个地界,身边送终的只有一群媳妇儿孙媳妇儿同梁直。

    所以说,她总觉得一点点事情的改变,会影响到许多后续。

    今生因为元儿的出世,竟叫王妃同郡主提前过来了。至少也没了日后叫母女二人抱憾终生的事儿。

    自己的往后也早发生了改变,不是么?

    说不准这辈子早已经阴差阳错,梁冀永远都不会恢复记忆了?

    盈时思绪翻飞见,郡主已是绕过人群冲着盈时走来。

    “你就是冀哥儿的媳妇?”郡主生的丰腴妩媚,声音却高亮。

    盈时连忙起身要行礼,郡主却是亲手扶起她来,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别动不动就行礼,我从来都不讲究这些虚礼。”

    盈时便只得草草屈膝行了一礼。

    霞月开始仔细打量起盈时来,一听嗓门音量便知郡主是个明快的娘子,便是连打量起人来也是光明堂皇,像是欣赏,叫人升不起讨厌。

    霞月笑着赞美道:“你生的可真是漂亮。是叫阿阮?可还记得我?我也曾养在舅舅府上好几年,梁冀陪着你玩儿时候,他还抢我的糖送给你吃呢。”

    盈时怔住。

    霞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提了不该提的人。

    她转而道:“记不记得都不打紧,这段时间我会待在京城到时候一定会经常来,我们重新熟悉熟悉便是。”

    盈时悄悄颔首,忽地见霞月竟是悄悄凑身过来,压低声音问她:“对了,你带我往后院逛逛去吧。我有事儿想问你。”

    郡主肯屈尊降贵,盈时自然不能说一个不字,她当即便起身带着霞月往后院走。

    “郡主想看些什么?花草还是园子?”

    霞月却说不急,等没人偷听了她才笑道:“只想与你说些家常话。问了你只怕要嫌我话多,可我真的很好奇,你同公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盈时眼皮微微一颤,心想这位郡主还真是挺有自知之明。

    她捏着帕子,低着头佯装怕人并不吭声。

    霞月似乎也明白了她的难为情,安慰她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有些好奇罢了,你要是不想说便罢了。”

    她大了盈时许多岁,盈时不记得她,她可还记得盈时。

    她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会嫁给梁昀,故而早早将年幼的盈时放在心上,知晓她会是自己以后的妯娌,自然时常关注这个小奶娃儿。

    不过那时梁冀跟盈时都太小,还是只会吃糖玩猫儿斗狗的年纪,而霞月已经十分早熟,早早知晓要往梁昀跟前献殷勤,培养夫妻感情。

    自然与两个小屁孩儿玩不到一块儿去。

    可后来——

    霞月自诩是一个开明的人,也被惊的够呛。

    梁冀已经死了,盈时改嫁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只是……怎么跟大伯哥在一起了?

    梁昀怎么还就同意了?这简直骇人听闻啊。

    霞月一直猜测是老夫人以死相逼。

    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毕竟当年老夫人逼自己与梁昀成婚的事儿做的还不够多?梁昀当真是满身傲骨宁死不屈,往日瞧着愚孝的很,可但凡叫他卖身的事儿是半点没得商量。

    说来当年的事儿,霞月仍是有些难过。

    毕竟年少时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是最纯洁无瑕的感情。

    当年哪怕舅舅去世了,他出了那样的事情,她也愿意等他三年的。她愿意等他好转,哪怕他好不了也没关系。

    可他呢?

    霞月唇角扯出苦笑,“他们兄弟两真是奇怪,简直是两个性子。梁冀从小是追着你跑,他哥从小却是绕着我走。”

    “可怎么办呢?谁叫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第一回见到他就乐颠颠的连娘家都不要了,他在哪儿我去哪儿。我辛辛苦苦给他送吃的,他却拧着眉叫我不要送,我以为他是心疼我怕我累着,谁知转头就看到他将我送的糕点全部给了他身边的小厮。我给他绣香囊,他又说他从不用香囊,我推脱说这是郎君才用的香囊,他不要我留着没用,他竟要我送给其他郎君……”

    “哎——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在河东我在河东,我追了他好几年他都没喜欢上我。连我爹娘都劝我说那就是根木头桩子,女追男会很累的,极大可能会累一辈子。后面我想了想,刚好我现在的丈夫在追我,索性就放弃那根木头了。”

    飞蛾扑火却换来一场空。

    虽霞月郡主是这般唉声叹气说的,可她脸上却不见什么悲伤情绪。

    盈时听她形容梁昀为木头桩子,觉得真的很贴切,她甚至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郡主挑眉:“你笑什么?你不信我说的?”

    盈时摇摇头,认真道:“我信郡主。”

    霞月说:“哎,跟你都说了这些了,你怎么还闷葫芦一样一句话不跟我吐露?你跟他到底是怎么……怎么在一起的啊……”

    事到如今,盈时才明白霞月这是拿着自己的丑事儿同她交换消息呢?可谁叫盈时刚才听旁人的丑事儿听的津津有味笑起来还被人抓包了?现在她不说也不好。

    盈时只得咬着唇,小声道:“是府上的意思。”

    “我当然知晓是府上的意思,我是问他是怎么同意的?”

    盈时想了想,他还能怎么同意的?好像他没多挣扎就同意了吧?

    “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个孩子,他说好啊。”

    霞月:“……”

    盈时后知后觉这样说好像很不好,显得自己多有魅力一般,她连忙补上一句:“想来是祖母逼的他没法子,他也不搭理我的……”

    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踱步到了后花园。

    前厅里热闹,人声鼎沸。

    后边儿却是寂静,只余风吹树梢簌簌的声儿。

    盈时与郡主两人都觉得有些冷了,正打算回去,就瞧见一个嬷嬷提着一个篮子,脚步匆匆往后院而去。那嬷嬷见到两位主子竟也不想着上前行礼,反倒一直垂着头,像是又什么急事儿。

    叮叮叮。

    盈时隐隐听见一阵格外格外别致的声响。

    盈时先前只觉耳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见那人慌慌张张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她连忙喊住她。

    “等等!你是哪个院里的?”

    谁知她这一番话,竟叫前头那嬷嬷忽然间加快速度,跑了起来。

    霞月郡主见到这一幕也意识到不好,问她:“怎么了?她篮子里是藏了什么东西吗?”

    “快喊人过来追啊,是元儿!”

    霞月郡主一下子被吓得傻了,回神间盈时已经延着那人追了过去。

    霞月连忙往前院跑,该死的刚才为了能说的畅快一点,探听些八卦,竟连婢女都给撇开了。

    梁府的园子冗长,她又穿的厚实,跑了不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弯着腰在廊下喘着粗气。

    往日去哪儿都是呼朋引伴,今日也是运道不好,一路竟然都没瞧见人。

    出了垂花门,才瞧见一身玄色道袍的直挺身影。

    霞月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却是狠狠摔了一跤。

    “哎吆!”

    那人闻声仓促回眸,却瞥见是霞月。

    梁昀瞥见她身后没人跟上来,眼帘下垂,问地上的她:“盈时呢?”

    第68章

    “有人抢走了孩子!她追过去了……”郡主何曾经历过这等事儿?几乎是语无伦次重复起方才的话。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 已经提靴绕过她往后院赶去。

    众人听了皆是心头大惊,有人摔碎了茶盏,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萧琼玉面色煞白, 跌跌撞撞跑去看方才被抱下去的元儿。

    “孩子呢?孩子抱去哪儿了呢?!”萧琼玉唇色煞白, 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才忍住尖叫。

    婢女们赶紧领着她过去,安慰她:“少夫人, 许是传错话了, 方才我还见着小公子在睡觉呢。”

    萧琼玉一马当先带着婢女杀了过去,却见偏室里冷冷清清,一个乳母在摇篮前打着盹儿。

    走近一瞧, 竟是靠着木栏昏睡了过去!

    萧琼玉身旁的嬷嬷几乎是手脚发软地一把掀开摇篮里的被褥,却见鼓起的被窝里竟是放着一个软枕。

    倏然间, 萧琼玉浑身发软血液发凉,往后一跌,险些坐去了地上。

    众人大惊,“小公子不见了!”

    ……

    盈时追在身后,那人越走越偏,一路都见不到人影。

    她渐渐有些失力追不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心中害怕,甚至她感觉小腹有些抽疼。心里暗骂着梁府为何修建这般大的宅子?通通才几个主子。

    那嬷嬷似乎也格外熟悉公府的地形,竟是绕过内仪门, 一矮身钻去了石园里。

    盈时自然认得那处, 上回她不就是闹着要寻短见, 叫梁昀在在这里将自己骗了下来?

    那里阴森离奇,连风都吹不进去。自己上回是胆子大,这回的盈时倒是踟蹰起来, 她胆怯了,此时的她已经有些害怕了。

    她喘着气,心中升起一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在这处等等,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来了……

    可到底是这段时日与那孩子相处出了感情,盈时做不到旁观,她索性心中一横便追了进去。

    盈时小心翼翼也跟了进去,延着熟悉的石道悄声往前,却是怎么也寻不到那人,在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时,她竟听见了说话声。

    “按您的吩咐,已经将这孩子迷晕偷偷带了出来,只是被人瞧见了,奴婢要先走了……”那嬷嬷的声音说不出来的颤抖,想来也是收了旁人银钱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儿,如今遭人瞧见,害怕了。

    “哼,将他拿来给我。”是那道极其熟悉的女声。

    盈时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听见里头摇篮落地的声儿。

    “哇哇哇!”摇篮中的小孩儿忽地声嘶力竭,凄厉大哭。

    “小贱种,与你娘一般的贱人!你还有脸哭!”

    盈时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大声呵斥她:“住手!”

    她冷声道:“我已叫护卫过来了,你若想活命赶紧放下孩子,元儿若少了一根汗毛,你便等死吧!”

    苏眉眼眸中都是血色,距盈时上回见她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清瘦了许多,衣裳穿在身上,肩头袖口处都显得空荡荡的,很难叫人不好奇这段时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苏眉见又是盈时,咬着牙骂:“我当是谁多管闲事?怎又是你?你再敢上前一步信不信我摔死他!”

    盈时尝试着叫她明白杀了这个小孩儿的后果:“你杀了这个孩子有什么用?二嫂最多是难过一段时日,孩子又不是二哥肚子里生出来的,他更未必会难过。二嫂二哥年轻力盛又不是不能继续生,想来日后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倒是你可怜,这可是老太太夫人们的心头宝,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将你剥皮抽筋也不够。你可是没见过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拿刀划烂你的脸,割掉你的鼻子舌头,再挖出你的眼睛,不,还是要留一颗眼睛,叫你瞧瞧你容貌尽毁无舌无鼻断肢少腿的模样……”

    苏眉却像是疯了一般,浑然不知害怕,只不断癫笑着大叫:“你去叫梁直来!叫他来!”

    “梁直好狠的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说不要我就不要了……都这是这个小杂种欠我的!若非这个孩子他怎会抛弃我?我想见见梁直,快叫他过来,否则我就将这孩子活活摔死!”

    语罢,她竟是将摇篮里的元儿提着襁褓单手提了出来,一副随时要再将他丢去地上的模样。

    方才是有提篮和里头的被褥垫着,若是直接将小孩儿丢下去,撞去那些尖锐的光秃秃没有杂草覆盖的石头上,不死也残!

    小孩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却喊不醒她半点良心。

    “你快叫梁直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盈时亲眼见到她对着元儿下狠手,如何还敢离开?

    自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元儿也不知要死几回了。

    好在苏眉还有些残存的理智,手一直攥着襁褓布头未松。只是这姿势显然并不舒服,她弯腰将孩子抵在提篮上,拔出簪子打算胁迫婴儿,尖锐的簪尖划过元儿稚嫩的脸蛋,想来许是破了口子,叫他哭声更是凄厉。

    未及多想,盈时觉得这是抢孩子最好的时机。她几乎是趁着苏眉弯腰之际飞身过去抢,从未如此快的速度。

    苏眉察觉时,盈时已经趁她弯身将她狠狠一推将她推的跌坐去了一旁地上。

    盈时抱起小孩儿扭身就跑。

    苏眉反应也极快,立刻执着簪子发疯一般朝着盈时扎过来,倒是真下死手。

    人真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并不知晓害怕了。

    盈时只觉心跳剧烈犹如擂鼓,她疯狂跑起来一刻也不敢停,奈何她跑的再快,仍觉身后的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冰凉的簪尖几度延着她肩头滑过。

    甬道里沉闷阴冷的风擦着她的面颊阵阵刮过。

    她隐约听到另一道脚步声。

    不是身后人的。

    盈时几乎想也未曾想,转身朝着另外一边跑出去。

    果不其然,她未跑几步,便看到了远处朝她迎面而来的人影。

    他身量高大,立在狭小的石洞里,显得有些拥挤。

    明明看见她朝他跑过来,大声喊着提醒他小心,他却依旧朝着她走来。

    盈时似乎能瞧见梁昀瞳孔深光闪动,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下一刻,盈时几乎失力,迎面跌去了男人的怀里。

    一声尖锐之物没入血肉的声音,与之同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女人沉重的闷哼,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这处幽深石洞中不断回荡。

    盈时跑的眼泪都涌了起来,她几乎瘫软在地,眼前昏沉沉的,喘息着挣开他的身子回身看去。

    梁昀亦是起身,往她身后那处走过去。

    盈时止不住浑身发抖地提醒他:“她好像疯了,你千万要小心一点。”

    梁昀眼帘垂下,低声道:“嗯,你放心。”

    他一步步走上前,将苏眉身边掉落的金簪踢远。

    染了血的金簪触碰在光秃秃的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苏眉瞳孔紧缩,眼中闪过惧怕之色,嘴上却往外咕嘟着冒着血,她仿佛是痛极了。

    许是男女力量的差异,男人只是看着不重的一脚,却疼的她几乎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胸前肋骨似乎都断裂开了,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她甚至有些不可置信,眼前这个男人怎么有这般的力气?苏眉慢慢蜷缩起身子,像虫一样扭曲在地上。嘴里不断有细碎的呻吟。

    “我要见……我要见梁直……”

    梁昀冷眼看着,没有说话,二人身后渐渐涌来迟来的护卫。

    他走回盈时身边,俯身问她:“你可曾被她伤到?”

    盈时眼睛眨了下,她方才喘息的厉害,如今才渐渐像是活了回来,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没察觉到那里疼,便是摇摇头。

    “没有……好在方才我跑的快……”

    盈时反倒是想起来什么,仓促间执起他的手来。

    果然,他掌心处一颗深深的血痕,殷红的血液依旧不停往外涌动着,染红了一片衣袖。

    他受伤了!

    倏然间,盈时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一颗颗如同碎钻般滑落。

    她着急地拿出帕子替他压着手心的伤口,她似乎格外害怕血,一副强忍着哭的窝囊表情。

    盈时觉得自己其实对不起他。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他也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如今又是在这里……

    梁昀心中全是害怕,更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愠怒,他宁愿她自私一点,胆怯一点,也不想她如此莽撞,自己一个人就冲了进去。

    他压抑着心中种种情绪将她抱了起来,往外走。

    “你做什么?”盈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挣扎。他抱着自己,自己抱着元儿,这样真的很古怪耶。

    “你自己如今能走的了路?”

    盈时想了想,摇头。

    梁昀垂眸看向她怀里脸上满是青紫放声大哭的侄儿。 “哭的挺大声,应当没事。”他说。

    他从侄儿的脸上,隐约猜到了方才的惊险。

    是了,她自己一路追过来,还知晓叫霞月回去送信,又从一疯妇手里抢回了侄子。

    当真是了不得的厉害姑娘。

    梁昀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对她刮目相看。命护卫将元儿抱出去,寻个大夫来仔细瞧瞧,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伤。

    哪怕盈时再三劝他先去上药,他却对自己的伤并不放在心上。

    她被他抱了出去,阴暗渐渐退去,眼光透过树梢点点撒在她的眼皮上,照亮了梁昀的眉眼。

    那是一双深邃的,却满含担忧的眼。

    他抱着她的手臂似乎在微微颤抖。

    盈时感觉到他的眉心都蹙成一道竖痕。

    她轻轻仰起头,看到他那张仿佛深渊中走出来的脸。总觉得梁昀今日情绪异常地怪异。

    情绪很阴冷。

    甚至在这片人来人往的地方,最注重面子的他也没松开她。

    他抱着她很紧,紧到盈时觉得有些难以喘息。仿佛稍微松开自己就飘散了一样。

    好一会儿,盈时渐渐恢复过来心神,她甚至敢回忆起方才的事情,害怕的牙关都在颤抖,开始与他絮絮叨叨:“方才太凶险了,那个疯子竟连才满月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梁昀看着她张合的唇瓣,浑身仍是冰凉。

    他无法设想方才若是自己晚了两步,她会怎样?

    越是想,越是后怕。

    整个身体近乎麻木,血液都是冷的,冰的。

    梁昀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腔鼓动的声音。

    他平稳下声音:“盈时,你以后不要再将自己至于凶险之境,不要再出现今日这种事情,可以吗?”

    盈时张了张唇:“你怕吗?我也不想这般风险,可今天我实在是没法子……”

    梁昀下颌抵上她的额,终于退让一般承认了一声。

    他说:“嗯,我很怕。”

    他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如此的绝望。

    “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一个人进去,好吗?”

    盈时感觉他声线都有些紧,他看来真的很害怕啊。

    她嗯了一声,颇为爽快的答应下来。

    她能察觉到随着自己的话,梁昀身子终于不再紧绷。

    “你是怕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吗?”

    梁昀额头跳了跳,脸上才泛起的柔和渐渐消散,他不说话。

    人来人往,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穆国公紧紧抱着一个人。他将宽挺的后背给了众人,谁也看不清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娘子。

    “兄长!”

    很快,梁直就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已经顾不得震惊。

    梁直早就听闻了方才的前因后果,见梁昀手上也受了伤,弟媳更是险些被这疯子害了去,他灰败着一张脸双膝无力跪了下去。

    “都是我的错,此事我自甘领罚!还望兄长不要手下留情!”

    他与她间当初便是你情我愿,她也不愿入府为妾,她明明说的那般好……明明自己已经给她足够她花两辈子的银两,说好了的好聚好散!

    怎知,她转头犯下这等心狠手辣之事?若非弟妹,元儿只怕凶多吉少!

    那只是个才满月的孩子!

    梁直想起自己儿子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青红交错的痕迹,方才妻子在孩子身边几次哭晕过去的模样,一种深深的后悔惧怕攫取了他。

    梁昀心中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失望早经累计到了极点。若是第一回罚他,他还有着叫他改过自新的意思,可如今呢?

    烂泥扶不上墙罢了。

    梁昀不想为这等事惹坏了本就已经很差的心情,他看着埋在自己怀里少女圆圆的后脑勺,提步抱着她离开多事之处。

    “带去后面,你亲自处理干净。”梁昀走前落下这般一句,语气很轻。

    梁直一怔,身后被绑起来的苏眉像是也听明白了意思。

    已经疯癫的人方才还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势,如今倒是被吓得半死。

    许是方才那一脚太疼,叫她明白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死前所要承受的痛苦只怕比那一脚还要疼上好几倍。

    她害怕了,胆怯了,哭着摇头,语无伦次说自己错了。

    “我只是一时记恨不甘罢了,二哥,我并没有害你孩子的意思……你放过我这一回,你这回叫我嫁给谁我都会听话了……我再也不敢肖想旁的了,日后也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烦你了,不,以后我会嫁出去嫁的远远的,您说过的一辈子也不见面……”

    梁直闭了闭眼睛,他说:“你这个毒妇,将你嫁给旁人,一时不顺,害人全家性命?”

    章平已经领了命,将弓朝他递了过来。

    梁直接过弓,抚摸着那道极细的弦,泛出一丝苦笑,朝着她慢慢走过去。

    第69章 伤口

    听闻元儿被救了下来, 老夫人持珠的手晃了晃,整个身体都松了下来。

    “老三媳妇人呢?她可还好!”

    报信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只好含糊着道:“三少夫人将大公子救下后, 被路过的大爷送回了后院。”

    这话一出, 所有人神情各异。

    可如今谁也顾不得考虑其他的,韦夫人急的团团转,恨不能插翅飞过去, 唯恐盈时为了救旁人的孩子伤了自己孙子:“她还怀着身孕, 怎么这般糊弄!赶紧给传个郎中进去瞧瞧!”

    仆人应了诺,匆匆往后院传话去。

    今日宴席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实在叫众人面上无光。

    二老爷强压着心中怒火, 一张脸黑得吓人,只恨不能叫人去绑了梁直过来, 却也知晓不能在这场已经叫人看笑话的宴席上发落。只能忍着火气,在男客中继续说话交谈。

    韦夫人与王妃在前边儿撑着场子,继续陪着女眷们。

    老夫人则是压不下忧心,带着萧夫人,霞月郡主与大姑娘二姑娘赶去后院,要亲眼看看被救下来的元儿。

    一路上郡主是越想越后怕,与几位夫人姑娘回忆起来:“我与她两个远远就看见一个嬷嬷提着篮子走,慌里慌张的模样,我是没往那处想。想来阿阮当真是厉害, 若非她发觉早早追了上去, 如今……如今只怕真着了贼人的道!哎, 我又哪里知晓她怀孕?若是知晓就我去追了。”

    老夫人自然是安慰外孙女:“当时着急,你也不知晓如何能怪你?好在都是福大命大的平安无事,便是万幸了。”

    萧夫人一路上念叨:“此事真不知要如何谢过阿阮才好, 若非她我家元儿可怎么办?直儿与阿萧可就这一个孩子,心肝眼珠子一般,他们可该怎么办?”

    听萧夫人还好意思说起梁直,老夫人慢慢阴下脸。想来她也是虚活了七十岁,今儿还是头一遭如此丢人现眼的。

    等众人见到睡在摇篮里的元儿,一个个饶是冷硬心肠,也止不住眼眶发酸。

    婴儿的脸本就最是柔嫩,元儿脸上抹上了厚厚的膏药,还能瞧见一道道高高肿起的红痕。

    只一眼便瞧出那是下了死手掐的。

    孩子还如此小,谁知日后会不会留疤?

    女眷们各个心里都叹着说造孽。

    可不是造孽?

    梁府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如今还不知晓偷走孩子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原是梁家二爷在外头养了好两年的姘头!

    儿子在外养姘头的事儿萧夫人以往是真不知道。

    可以往不知道,这段时日儿子与媳妇儿的许多不对劲,时常吵闹,她还能一点不知晓?

    若是个什么娼妇粉头之流便也算了,那姑娘却是正正经经的清白娘子!还是梁直老师的女儿!如此身份却无媒苟合,当真是丢人现眼!

    萧夫人唯恐闹大了梁直里子面子都没了,更怕叫梁直惹了他父亲兄长厌恶要往死里挨罚。

    梁家那些家规可不是糊弄人的,年轻力盛的儿郎们进去挨二十鞭子,不死也能脱一层皮。

    她这才赶紧阻止梁直,内外瞒着,帮梁直善后。

    如今却善后成这般,想来,萧夫人已经没脸见人。

    今儿孙子的满月宴,席上多的是萧家人,她两个堂侄儿都千里迢迢赶来了。

    日后这事儿娘家可怎么瞒得住?娘家兄弟嫂子只怕真要与她生分了!

    萧夫人一来便忍不住骂:“那个作贱的小娼妇!看我不非得剥掉她一身皮!等直儿回来我也得打他!必叫他给你赔罪!”

    萧琼玉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摇篮,盯紧里头的孩子。

    此事过后她再也不敢将孩子送去任何人怀里,哪怕是往日她信得过的乳母嬷嬷们。

    萧琼玉听了这话看了眼萧夫人,忽而冷冷一声:“我好不容易唤他睡着了,你小声点别吵醒了我儿子。”

    萧夫人还是头一回被儿媳挤兑,可今日她却也自知理亏,默默压着嘴角不吭声了。

    老夫人见到如此一幕,心下叹息一声,知晓这对婆媳此事过后怕是要渐渐离心。

    可这事儿又能怪得了谁?

    老夫人无可奈何,只能去骂萧夫人:“看你往日纵容出来的好儿子!”

    岂料萧琼玉往日里本本分分再是规矩不过的一个媳妇儿,今儿却是谁的面子情也不愿意给,她俯身从摇篮里抱起孩子。

    “今日的事儿我方才问过了,乳母被下了药昏睡了过去,两个丫头也被支走了,是谁趁着机会抱走了我的元儿?还望母亲多多调查清楚了,一个不要漏过了。”

    萧夫人自然立刻说:“你放心,此事我已经差人去查了。”

    萧琼玉听了还算满意,便抱着元儿往外走,对已经醒来的元儿道:“我带你去给阿阮磕个头,好不好啊元儿?”

    二姑娘三姑娘左看右看,见到老夫人与嫡母不善的眉眼,最终还是选择跟着二嫂一同去找三嫂说说话。

    萧琼玉带着两位姑娘走了,只有霞月郡主陪着老夫人。

    老夫人至此也不继续隐瞒情绪,她似是被今儿的事气的够呛,捂着胸口脸色难看,霞月郡主赶紧给她顺气。

    好半晌,老夫人才对萧夫人道:“一群婢子倒是胆大包天,一个也别放出去,等宴席结束后再去审问,彻查清楚了,沾了事儿的通通打死!叫所有人都瞧着!”

    十几年待下人都是和颜悦色,却是养出这群胆大包天的奴才。

    ……

    窗边的风依旧凛冽发冷,融化了的雪水滴滴答答,延着墙角屋檐滴落下来。

    树梢枝头悄悄露出绿芽。

    昼锦园中。

    孙大夫先是来为盈时诊脉。盈时到底是年轻身体好,一路跑着竟没跑出什么毛病。

    可盈时还是有些后怕地问孙大夫:“我先前跑的太快,感觉肚子有点疼,后来又好了,会不会有事儿啊……”

    孙大夫自然知晓盈时肚子里孩子的珍贵,虽担着三房的名头,可却实打实是长房的种,梁氏这一支的长子嫡孙,如何能出差错?

    他仔细给盈时摸了许久的脉,听她说完才不紧不慢道:“不要紧,不要紧。您这脉象稳的很,小世子壮实的很。”

    这话明明也不出错,毕竟三房也有爵位。

    可小世子这个词却叫孩子在场的亲生父母双双不好意思起来。

    盈时不好意思垂着脑袋,扭扭捏捏的偏过身子。

    梁昀以拳抵唇,故作忙碌的轻轻咳了声。

    盈时又问:“那我先前肚子怎么疼呢?”

    孙大夫是见多了这种患得患失的父母,解释:“许是跑的急了肚子抽筋。”

    “三少夫人胎相健康,无需太过担心旁的。只与往日一般作息无需忌口,什么都可多吃一些,青菜倒是顿顿不能少。那等本就弱相的,才需要静养忌嘴。”

    盈时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语罢,孙大夫转身又去给一旁旁听的公爷处理手上伤口。

    这下,可没像给盈时诊脉那般轻松。

    孙大夫眉头紧蹙,“公爷这伤不宽,却深的很,只怕要缝两针才能好得快,您且忍忍……”

    盈时一听见要缝针,便十分没勇气的眼睛酸酸的,梁昀便叫她往内室去待着,不要看。

    盈时却不愿意去。

    小姑娘脾气大的很,甚至就坐在他手边,险些将孙大夫的位置都给抢占了:“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看着你。”

    梁昀的气息有些不稳。

    直到孙大夫取出缝合的针线,老大夫才有些踟蹰的朝着依在一起的两人开口:“三少夫人不如换一边坐着……”

    盈时这才反应过来,登时像是火烧屁股一般,‘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便搬来凳子,往梁昀另一边急急忙忙坐了过去。

    先是烧针,而后引线。

    梁昀偏头看到她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睫毛发抖的模样,心中柔软。

    盈时悄悄伸手攥住他的右手,惹得梁昀眼皮轻颤。

    她的手很软,像是融化了的羊脂,温热的,掌心带着点点薄汗。

    “你要是疼,就掐我的手。”盈时柔声朝他说。

    梁昀一直觉得是小伤,可眼前的姑娘却好像天都塌下来了。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才能帮上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一个流浪许多年的人,终于寻到了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梁昀顿了几息,平静地道:“好。”

    “我力气很大,你能忍得住疼吗?”他语气里似乎有些闷笑。

    盈时却是郑重地点头,“没问题的,我素来都最能忍疼的了,你尽管掐吧。”

    下一刻,烛光摇曳间,梁昀已经攥紧了掌心那只绵软的手。

    紧紧握住,像是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骨血里。

    时间一分一刻的过去,孙大夫不算快的缝合速度,叫两人的掌心都渗满了汗水。

    也不知究竟是谁的汗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敷上止血散,再缠上几圈绷带,却依旧是结束了。

    孙大夫临走前提醒梁昀:“公爷这手这段时日一日换药三回,切记不能沾水,等过几日我再来给您拆线。”

    盈时等他一走,就对梁昀说:“不能沾水,那沐浴要怎么办才好呢?”

    梁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盈时是个最善良的人,见他伤的那般严重,还是为了救下自己受的伤,哪里好意思赶他走呢?

    她主动开口,叫梁昀留下来用膳。

    “桂娘今日做了咕噜肉,我最喜欢吃了,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一起吃?”

    梁昀说好。

    这几乎是二人一个多月以来,头一回如此贴近,仿佛这段时日的见面不相识是真正的过去了。

    以往日日腻在一起时梁昀并不觉一顿饭有多不可求,可如今却几乎是受宠若惊。

    盈时今儿立下了大功,她又是忙活许久都没吃饭,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

    如今她是一个人吃却要养着两个人,桂娘不敢饿着她,一听她说饿,赶紧就去小厨房上了菜。

    盈时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只香辣鸡翅,又勺了满满一勺的咕噜肉,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低头吃起来。

    梁昀坐在她身边,忽而对她道:“你院中人手少了些,等明日再多派些人手,安排一些护卫进来。”

    盈时嚼着酸溜溜的咕噜肉,嘴唇上都染满了晶莹剔透的糖汁。

    她已经聪明的猜到了:“可是因为元儿的事儿?”

    随着与盈时的相处,他渐渐察觉到这个姑娘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虽然行事有些欠妥当,可聪明之人素来都是直觉敏锐。

    “不好说,许只是凑巧,许本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是我们在朝廷上身边总离不开人,下手很难。”他并不想说的太严重,吓到还怀着孕的她,一边往她碗里继续添着菜一边说:“今日来府上的客人众多,鱼目混杂,事情有些蹊跷。不过你别担心,我差人调死士过来了。”

    盈时碗里已经被他堆得像是一座小山,多是青菜,她连忙伸手拦住碗口。

    “我不想吃青菜。”

    梁昀说:“方才孙大夫说不忌口,可每餐都要多吃青菜,你不是满口答应的?”

    盈时被说的哑口无言,她只好重重咬起一颗菜芯,恨恨的道:“我就说她是怎么来的?门房的人不看请帖就随便放人进来?”

    梁昀却说:“这事你不要插手,母亲与叔母会处置妥当。”

    盈时乖巧的答应下来。

    吃着吃着,她忽地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梁昀问她。

    她垂着眼眸,眼睫煽动眉头紧蹙,脸上都是痛苦。

    许久才抬起脸将嘴里的青菜全吐了出来。

    梁昀瞥见乳白菜心上沾着点点血色——她咬到舌头了。

    “张嘴。”他轻轻捏起她的脸颊。

    盈时皱着眉头,有些生气的开始乱怪:“一定偏要叫我吃青菜,这下可好了吧……”

    她说着,却是非常听话的张开了嘴。

    梁昀双手托着她的脸颊,伸手探开她的两排后槽牙,问她:“咬到了哪里了?”

    盈时含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的说:“右、右边……”

    她努力将舌头歪了歪,将还在流血的伤口展示给他看。

    “啊——”

    室内昏黄的天光下,两人正努力找着伤口,忽而就听到门外脚步声。

    这事儿叫后来的盈时想起来,要怪就怪她院子里的婢女们实在太少了,通通就那几个人,压根没一个把门的。

    桂娘还带丫鬟们在小厨房里给盈时熬汤!

    萧琼玉见门开着,甚至闻到里头飘出来的饭香,想也没多想,毫不设防带着两位未出阁的姑娘踏入房门里。

    “阿阮,你在吗?我带着元——”声音忽而止住。

    十目相对的瞬间,盈时赶紧将男人的手指从嘴里吐出来。

    第70章

    梁昀慢慢将手从她脸颊的软肉上挪开, 又执起一旁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手指上亮晶晶的口津。

    气氛有一种诡异的微妙。

    所有人好像都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 木桩子一般怔在原地。

    还是盈时最先反应过来, 戳破这份古怪的宁静。

    “二、二嫂你们怎么过来了?”她心虚慌张地偷偷朝着梁昀使眼色,一面像屁股被火烧了一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好在梁昀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缓缓起身, 模样倒算镇定,对着萧琼玉与两位妹妹道:“我想起还有事,便先出去了。”

    一句算不得温和的声音, 却叫众人尤如得了大赦。

    她们早被方才看的那一幕惊的不知所以,窘迫之下一个个都想往地上找缝钻, 现如今听当事人这般说,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一个个道:“大哥慢走。”

    梁昀垂着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躲避的眸光,顿了顿迈步走出去。

    “我带着元儿来给他的救命恩人磕头。”梁昀走后,萧琼玉很快回过神来,只像什么也没看见,抱着孩子便上前。

    盈时自然是不愿意受这番大礼,连忙拉住她, 道:“举手之劳, 嫂子折煞我了。”

    萧琼玉却是再三坚持:“是就是。我知晓若非是三弟妹, 我儿只怕……三弟妹,孩子还小,我便抱着他替他给你磕三个头!”

    说着竟是不顾地上寒凉, 抱着孩子直直跪倒下去,盈时怎么也劝阻不住。

    “若是弟妹日后有需要我相帮的,只要是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这话说的严重,真心却是丝毫不假。

    萧琼玉认真的眼神叫盈时心中很是感动,与另两位姑娘三人一齐上手,强拽着才将萧琼玉拽了起来。

    ……

    冬日的午后,天上的日头落下浅淡的光华。

    袁姑娘守在垂花门前等了许久,终于在宴会快要结束前,等到了那个身影。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朝着梁昀主动靠了过去。

    “公爷!您留步!”袁姑娘喊住他。

    她没有错过梁昀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那神情显然刺上了她,她干巴巴地解释:“公爷怕是不记得我了?那年京中渡口,我乘船下来时跌下了河水里,河水湍急险些就要了我的命,是您在危急关头差人救下了我……”

    那年,京中的天比今日还要冷。她被救上来时,年轻的郎君轻裘缓带,乌发如漆,面容犹如明珠生辉。

    惹得整个渡口女眷们频频回顾,羞燥不已。

    可他只是朝她走过来,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她裹着。

    他声音特别的好听,垂眸问她:“你家中人呢?”

    便是才小小年纪的袁姑娘,也是见了他才知何为天人之姿。怪就怪年幼时就见到了这等美男子,后来她总觉得其他男人生的各有各的丑,谁也看不上眼,谁也不愿意嫁。

    这事儿特别,梁昀确实记得。

    “娘子那时应当还很小,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如今竟长这般大了?”他声音很淡,并没有她以为的惊喜。

    袁姑娘手心中渐渐发了汗,她像是听不出来穆国公咬着‘男女莫辩’这四个字的深意,许是方才在冷风里等的久了,整张脸都被风吹的热的厉害。

    “想不到公爷百忙之中竟还能记得这些小事。我那年被公爷救下,就对我父母说这辈子若是不能嫁给公爷,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我父母着急替我去问,可惜公爷那时与郡主有婚约,我得知这个消息在家中日日垂泪……”

    她为幼时自己的不懂事轻笑了一声,而后又道:“谁知没过两年,公爷就与郡主退了婚。”

    至此,梁昀明白过来她是谁。

    “你是镇国公府上的姑娘?”

    袁姑娘脸颊泛红,曼声道:“是我,我唤春华,您叫我一声春华便好了……”

    梁昀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我前不久见过你父亲,与他私谈过一些话。”

    他以为他说的足够直白,镇国公应当明白他的意思。

    更何况后来他也一直避着不见镇国公府的人,还要他如何做?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会娶她?

    梁昀清楚,那般于女子而言乃是大辱。是以他只是避重就轻,与她父亲说过。

    镇国公私下也劝过这个女儿,只是她总是不甘心。

    那些年穆国公与郡主退婚的事满朝都传的沸沸扬扬,后来穆国公又数年不成婚,少女情思总叫她想着,说不准冥冥之中穆国公就是在等着自己长大呢?

    她是国公幼女,虽养在深闺,可自幼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穆国公府上的老夫人对自己都赞不绝口。

    放眼整个京中,自己与他最门当户对不过。

    自己家里人都是宠爱她,拗不过她的意思。如今一切似乎只要眼前的男人点头同意。

    她以往觉得叫他同意并不难。

    可两年都过去了,这桩婚事依旧没有半点头绪,老夫人甚至隐隐也有些透露出来的意思,并非是她不愿意自己做她孙媳,只是孙子那边不好说话。

    她想啊,这还不简单?

    只要他能记起自己来,知晓自己小时候被他救过,知晓自己从小就爱慕着他。哪个男子能不为之欢喜呢?

    便是他冷硬心肠,那自己也舍去一身傲骨,直接告诉他若是他不娶自己,自己就不嫁,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

    他只要肯点头,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想起日后,袁姑娘咬着牙,将少女的羞涩抛之脑后,主动开口道:“父亲是与我说过,可我不信,我不信您日后都不娶妻了。既然您要娶妻,这人为何不能是我?”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日光透过他纤长的睫毛溢出来,显得尤为肃穆。

    口一旦开了,后面的事儿便也没有想象中的为难,袁姑娘觉得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那一定不会为难自己一个女子。是以她继续大着胆子道:“我不在意您府上的事,更不在意您身边的其他女人,甚至我也不会在意您日后还有其他的孩子。我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妻子……”

    梁昀无情无绪的微微掀起眼皮,冷淡的眸光仿佛还是第一次落在她面上。

    “我在意。”他忽地开口。“感情这种东西只够两个人。”

    三个人,多挤啊,哪怕是个魂,也挤的他日夜喘不过来气。

    梁昀语罢抬脚便走,身后的袁姑娘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她不明白这另一个人说的是谁?

    他有了心上人了,心上人是谁??

    难道……难道是三少夫人不成?

    是了……不然还能是谁……

    袁姑娘只觉得一切都疯了,她很愤怒,愤怒有小贼偷偷的以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她靠前了一步,不知廉耻地偷走了她暗自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

    她不甘心的反问:“只够两个人?那对三少夫人而言您又算什么?去年这个时候三少夫人才抱着灵牌嫁给了您弟弟,您不记得那一日了么?我亲眼看见的,见她穿着孝衣抱着三爷的灵牌一路哭着踏入梁府。就在门前她还摔了一跤,她哭晕了过去。我那时还为她们感动的哭,觉得她可真是一个好女人!如今呢?究竟是她短短一年就琵琶别抱了,还是心里一直想着三爷?公爷!她根本就配不上您,您别是因为觉得她可怜,才……”

    能叫高门之女说出这等自甘下贱,折辱旁人的话来,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她说的哪一句有错?

    走在前面的梁昀忽而止住步,转过脸来看她。极淡的一瞥,却像是萃了毒的利刃刮过。

    他的眸光阴冷而厌恶,一刀刀毫不留情割在袁姑娘脸上。

    “我纵使要娶,这人永远都不会是你。袁姑娘,你如今可是听懂我的话了?听不懂就叫你父母来,我再说给你父母听。”

    他的语气太过可怕,叫袁姑娘吓得止住了泪。

    梁昀也不想继续逗留听着这等不知羞的言语,再度转身离去。

    独留袁姑娘怔在原地,回味着他口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他就是要娶妻,也永远不会娶她的话——

    天寒地冻,雪都化成了冰,像她心里一样硬邦邦的冷。

    被家人宠爱了十几载,从未见过人心险恶的娘子终于忍不住一声痛哭,哭倒在雪地里。

    真是被伤透了心,人生头一回的数年暗恋,头一回的勇敢追求,却挨了如此的冷言冷语!

    她哭了许久,才收拾好满脸的泪痕,走回家人们身边。

    家人见她消失许久,宴席都已经吃完了才跑回来,还是一副如此狼狈德行,不免都是一个个追问她:“你做什么去了?老夫人方才才问起你!”

    袁姑娘手抖的厉害,摇头说:“我不见老夫人了,不见了,帮我回绝了她……”

    “你到底怎么了?老夫人多喜欢你啊,你这般岂非是驳了老夫人的面子。”

    袁姑娘自己给自己挽面子,强硬的扯出笑来,说着:“我忽然间想通了,穆国公可是兼祧两房的,日后嫁进来多不好啊,想通了谁还稀罕嫁给他了?”

    镇国公府的人皆是一怔,显然想不到这句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最疼爱妹妹的镇国公世子却是第一个不同意。

    “你知道梁家河东有多少兵?你真以为爹与他同为公爵就一样了?咱们爹不过空有个爵位!如今世道随时能乱,若是乱起来梁家有兵,如何都是一句话的事。我的妹妹啊,不过是个男人,三妻四妾太正常了,你忍忍便是了!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我当初不也不喜欢你嫂子!还不是被你祖母逼着娶了?日子过过也就过顺了心。”

    世子夫人见丈夫毫不留情说出这种不给自己颜面的话,却也是听的多了,只是闭了闭眼睛便帮着丈夫劝说小姑子。

    袁姑娘冷漠的听着,忽然间觉得自己一直以为的受尽家人宠爱,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冷着脸道:“我收回刚才的话,穆国公说我若敢继续纠缠他,他不会给你同爹好面子,朝廷上……”

    世子听了气极,骂道:“呸!当真以为朝廷是他家一言堂!我们家还能怕了梁家?”

    虽是这般骂着,骂着骂着,却再也没了声儿,也不撺掇着妹妹了。

    ……

    梁府从来都是这般,人前喜好粉饰太平。

    白日里并未惹起风波,可等到傍晚宾客们一个个打道回府,才一改白日气氛。

    所有奴才们都拎了过去,一个个开始审问。

    便连盈时身边的婢子都要过去问话。

    好在因为盈时今日的功劳关系,桂娘她们只是被叫过去问了几句话,就被放了回来。

    倒是昼锦园里其他丫头们都瞧见了大门口的审讯场景。一个个吓得小脸煞白,走一步路身子都要打三次颤。

    大晚上的,穆国公府四处充斥着哭嚎。

    饶是盈时心里也发恨这群奴才们背主,竟牵扯到一个满月小孩儿身上,可听着那些隔着重重围墙都掩盖不住的惨叫声,她害怕的厉害。

    她也终于知晓梁昀叫她不要插手的用意。

    哪怕过了两世,她也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

    后半夜里,盈时有些困了,正窝在被窝里睡觉,迷迷蒙蒙间就感觉脸上痒痒的。

    她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灯下,那张面如冠玉的脸。

    白日里的事儿叫她至今想起都羞愧难当,她以为他这几日至少也不会再来了,可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又来了?且还是晚上!如今自己与他晚上怎么好见面!

    “你怎么来了?”盈时躲进被褥里,冷下脸问他。

    梁昀脸上有种揣摩不透的神情:“前边问出许多不干净的人,我担心你的院子里也不干净,这几日便都要过来看看。”

    盈时极少听到他的这种严肃的口吻。

    她咽了咽口水,其实她一直很害怕,不然也不会连灯也不敢熄。

    听着那些惨叫声哪里还能放心大胆的睡觉?

    可……

    “你放心,我来的晚,没人知晓。”

    “老夫人叫了一个嬷嬷过来……”盈时声音越来越有些难为情。

    “你说李嬷嬷?放心,明早我与她说一下,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梁昀道。

    盈时咬着牙,犹豫了会便只能屈辱的同意了。

    “那你要不要去洗澡?”她闷声问。

    梁昀说:“好。”

    盈时忽然记起来他的手不能沾水,又道:“我叫婢女帮你洗吧。”

    火光跳动在他幽深无比的眼底,过了一会儿,他笑道:“不用。”

    过了一会儿耳房里传来水声,很快,便洗好了。

    ……

    梁昀过来时,盈时已经昏昏欲睡,却还是困顿间朝着他看过去。

    见他领口微微敞着,显然是自己系不好衣带,她顿时便也醒了一些,睡眼惺忪的下床去帮他系腰间的带子。

    夜中深寂,静谧非常。

    她的气吸声他都清晰可见。

    她穿着一身玉色的寝衣,朝他一步步慢慢走来,微微俯身,娇俏的面孔垂了下去。

    梁昀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像是婴孩儿一般光洁圆润的额头,柔乱的鬓发有几缕乖巧的贴在脸颊上。

    往下,和两把羽扇般煽动不停的卷翘睫毛,挺翘的琼鼻。

    赫然间,衣袖掀起,盈时瞧见他左手绷带处的一片鲜红。

    盈时一怔,仰起头泪眼蒙蒙:“你怎么伤口又流血了……”

    许是有孕的缘故,她最近很容易伤感流眼泪。她红着眼给他拿药,最后却是连他的伤口都不敢看。

    还是梁昀自己上了药。

    盈时闭着眼睛替他一圈圈缠紧绷带。

    他的鼻息很灼热,落在后颈,叫她忍不住轻轻颤栗。

    忽而,梁昀牵住掌心中的手。

    那只手在他掌心里,细指微蜷,肤白如雪。

    盈时心中愧疚,不敢再挣扎叫他受伤,只能任由他牵着,一边提醒着他小心不要用力。

    迈过层层叠叠的绣罗合欢帐。

    盈时睡去了床里侧。

    梁昀手撑着枕边,眼神凝望着帐顶。

    自从她上次有孕开始,有多久二人没有同榻而眠了?

    太久太久了,许多都陌生了。

    枕边人的气息渐渐泛起了鼻音,她快要睡着了。

    可……

    带着薄茧的指腹像是蜗牛一般,一点点游走在她雪白的面上。

    盈时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那双眼中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她浑身散发着一股靡艳,贝齿却还是在他凑上来时,重重咬了他一下。

    “我怀孕了,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