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贞洁
屋内的气候反复无常。
时而火热, 时而又是阵阵的寒冷。
盈时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梁昀,她不明白为何他忽然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是正人君子,为何会这般??
他是喝醉酒了么……
盈时惊恐之下想要唤人来, 可嗓音脱口而出的那一瞬, 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能。
她不能将这等事情叫旁人知晓——否则她会身败名裂,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的努力都会白费。
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 也只有这片刻。
屋内气息很快便熏得她手脚发麻, 仿佛缺氧一般闷热的厉害,心里仿佛升起一把难以平息的火气。
盈时渐渐意识到不妙,努力想要挣扎着, 企图跑出去——可她还有几分理智,可是身后的男人却已经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兽。
男女间体力的悬殊, 她越是挣扎那人就越是大力。
他的手指抚上她纤细的脖颈,掰过她的脸,身后那股滚烫的热气再度倾覆而来。
他唇齿间带着苦涩而炙热的药味,带着浑浊的欲望,粗厉地攻池掠地。
“……唔……”盈时只能无助的摇头,细碎的哭声被人吞了进去。
不……
不能……
她最后的理智支撑着自己,盈时抵死牙关,轻颤的鸦睫不断往下垂着泪。
纵使重生回来的这些时日,她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种报复的法子, 甚至想着去勾引梁昀, 去叫兄弟反目, 去凭着自己的努力将这梁家作天作地,将梁家所在乎的一切摧毁干净。
可那也只是她午夜梦回时,咬牙切齿的恼恨罢了。
清醒过来后盈时也知晓她没那个本事, 可不是么——她唯一几次大起胆子来去偷偷引诱梁昀,次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仿佛根本没有感情……
每一回在盈时觉得他对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对自己其实是有好感的,她却很快又会明白过来,梁昀对自己的一切帮助不过是愧疚。
这份愧疚和关爱是给梁冀的。
或许说一日她顶着梁冀遗孀的身份,一日眼前这个男人对她都会有这种叫她时常误会的关爱。
盈时数次尝试过后,便也缓缓中止了这个目标。
就在她打算听从桂娘建议,放弃了原本的心思,打算与他做一对亲密的兄妹时,一切又悄然发出转变。
如今真的朝着她曾经想过的这一步前进,盈时却只觉得可怕而无措。
若是被人知晓,她只会身败名裂!
在她终于能得了呼吸之时,盈时再无顾忌,狠狠一口咬了上去,咬上那人的唇。
男人许是吃痛,他觉得身体里一会儿热的厉害,血液都要被烧干,一会儿又是冷的骨头都在发颤。
他终于松开了她。
盈时缺氧的身子却软绵绵的像是一块被揉坏了的花朵,失去了身前人的搀扶,她便如同一颗凋零的花,延着门框骨软筋麻的滑去了地上。
地上铺遍了柔软的地衣,她跌坐下来时竟也没觉得疼。
盈时身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男人已经是居高临下的朝她缓缓蹲下身子。
他眉心微蹙,方才被她咬伤的唇角是那般鲜红夺目,他苍白的指尖朝她抚来。
盈时雪白的脸上缀满了泪珠,哭着摇头后退,鼻音浓重的抽泣。
脱口而出的话却带上了几分靡丽的味道。
“不要,不要……”
“兄长,我是盈时啊……”
那人的手掌却只是蹭过她的面颊,将她鬓角的发簪抽了下来。
盈时惊疑间,下一刻却见他执起发簪朝着手臂划了过去。
暗室中划过一道浅色银光。
他哪怕对自己下手,也是毫不留情,下手狠极。
梁昀眼底暗沉沉的似是疲惫至极,温热的猩红延着他垂下来的手臂,一滴又一滴,落在一尺莲缠枝团花的云锦地衣上,落在他苍青色的广袖上。
暗室中,他忽地起身。
身后一阵冰凉传来,梁昀不声不响地推开门窗。
天光透过那道细窄的缝隙,一点点投入眼前的地毯上,照亮眼前一切。
他忍着头痛欲裂,目光重新回驻到她的身上,盯着她的那张沾满了梨花杏雨的脸——少女玉色软烟罗裙摆纷扬,鬓发散乱,外衣肩头掉落一半,雪白的香肩上竟都是红痕,眼泪糊满了她的眼眶。
盈时跌坐在地上,喘息急促,一张玉面早已绯红一片,身子酥软无力的更像是一只被霜水打湿的花。
熏炉中的香早已燃尽,只余淡淡的残香在空气中缭绕。
待梁昀意识渐明,看着眼前的一切,惊觉脑中“轰隆”一声,如雷轰顶——
盈时流着眼泪,想要叫掉了一半的肩衣重新披上,可是手抖的什么都做不来。
她看到梁昀掀翻了香炉又打开了门窗,才渐渐理智回笼,当即吓得她失声哽咽。
“别……别开门窗。会被人瞧见的……”
梁昀手上一顿,重新将门窗阖上。
她惊吓之下连忙缩去角落里坐着,明艳精致的脸上如今全是泪痕,眼中满是惊恐的盯紧了他。
梁昀面上惨白一片。
往常那个朝中就日瞻云,讷言敏行的年轻国公,今日像是一个提线木偶,站在门边神情怔松地回望着这一切。
这场他自己犯下的罪孽。
盈时手脚都在发抖,她以袖掩面,忍着害怕哭道:“要是被旁人发现,我今日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梁昀瞳孔里印着震惊与痛苦,他茫然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仿佛仍不接受这一切的荒唐。
许久,梁昀才开口:“今日罪过全在我,我对不起你,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谁料盈时听了这话却哭的更凶了。
她要他这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给自己交代,他能给自己什么交代?!
盈时都不敢去看梁昀如今难看的神色。
他本就是病了,方才又是经过这么一遭,刚刚盈时一眼看去只觉得他皮肤苍白的厉害,比死了三天的人还要白。
干什么?
她一个女人都没害怕到他这等程度……
盈时心里唾弃他,心里骂骂咧咧骂完了一场,又多想大哭一场——
可两人间犯下这等事儿她连哭都不敢哭大声了,唯恐叫外头人听见了去。她二人如今一言一行都像是那等奸夫□□,要偷偷摸摸避着人了。
“错在谁已经不重要了,被人知晓了错一定都会全落在我头上,要是被人知晓…呜呜,我就完了……”
盈时虽然害怕的声音都在颤抖,可如今吹着凉风,受到惊吓,方才的燥热倒是散去了不少,她只能哽咽着与他说:“今日之事反正也……你我只当作没发生过,谁都不许说出去!”
盈时边说着边重新盘发,又将衣裙一遍遍整理齐整,狠狠的擦着脸庞想将他留下的恶心气味擦掉。她将眼泪都擦干净,努力将自己一应都恢复到先前进门时的模样。
若是盈时痛哭流涕,大骂起自己,梁昀心里许还会好受些。
可她偏偏这般吞声饮泣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
明明是她受了委屈,甚至贞洁有损,她却还要说出这等委曲求全的话。梁昀听了只觉心中痛不可忍,呼吸间胸口都细细密密疼了起来。
他想要她别哭,他想要朝着她请罪,道歉,给她应有的偿还。
可是梁昀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根本就没有立场,他又能偿还她什么?
她说的对,她被牵连到这里来,犯下过错的是自己,可若是出了事,受伤最多的只能是她。
世人悠悠众口,不会放过她。
倘若她还未曾成婚,出了这等事为保名节只能委屈她与自己订下婚约,日后如何暂且不提,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
可如今呢……
她早有了丈夫,她的丈夫是自己的亲兄弟。
可他们之间如今却发生这种关系,便是罔顾礼法,为人不耻。
梁昀没办法朝她许下任何承诺。
她……想必也不会想要自己的任何承诺。
连日大雨,窗外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双鸟儿,染湿了翅膀飞不起来只能立在窗沿上啼鸣。
清脆之声此时却如利刃般割着二人的心,愈发使梁昀无地自容。
一切美妙的风景,今朝全都染上了罪孽之色。
盈时重新盘好头发,又将衣裙整理齐整,一应都恢复到先前的模样,她再未看身后的梁昀一眼,匆匆跑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他视野中。
梁昀自她走后,失神半晌,静坐了许久。直到他察觉唇上疼痛的厉害,他走到铜盆边低头一照——顿时浑身失力,险些不稳跌倒去了地上。
脑海中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被重新捡起,梁昀只觉脑血翻涌,眸底几番色变。
他手指轻轻覆过唇角的伤口,那般真切的感受,反复提醒起自己方才所做一切。
一时间,天都塌了。
规正,伦理,纲常,全都坍塌殆尽。
·
是了,是了。
他早该知晓自己的丑陋心思……
曾经屡屡尝试着去躲避,却克制,去遗忘。以为自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会很快将杂念摒弃。
可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贪婪早就像无根却蓬勃而发的野草,肆意的没有理智。不需要阳光和雨水的浇灌,就那般在阴暗处蓬勃生长。
火烧不尽。
可是……她是弟弟所珍爱的妻子。
自己怎能……怎能对她生出旁的情愫……
他可真是,禽兽啊。
第42章 伤口
老夫人晌午时命人熬了药膳, 吩咐手下的陈嬷嬷给梁昀送过来,又语重心长叮嘱身侧的嬷嬷:“顺道去瞧瞧那两个婢子。”
她孙子是什么秉性她清楚,若是那般容易就能叫他同意, 也不可能这么些年了房里都没一个女人。
只怕要费一番波折, 不过她也不急,慢慢来便是。
陈嬷嬷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冒着雨往主院里赶过去。
她辈分高, 原是随着老夫人一同嫁进梁府的陪嫁丫鬟。在这穆国公府伺候了四十多年, 更是陪着老夫人一路从孙媳妇儿做到儿媳妇儿,再当上当家主母、老夫人。
莫说是梁府的孙媳妇儿辈的,便是韦夫人与萧夫人对着陈嬷嬷都要客气尊称一声嬷嬷。
雨幕如织, 陈嬷嬷一行人来了主院外,大老远依稀瞧见一个素白的身影撑伞跑过来, 那娘子见到她们却是避了一道弯,往另一侧角门走了出去。
陈嬷嬷老眼昏花并未看清来人,反倒是身后的婢女眼尖瞧见了,朝陈嬷嬷道:“好像是三少夫人……”
三夫人?
三夫人怎么来了公爷院子里?
见到她们又为何要避开?
这般一句话,说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
陈嬷嬷眼皮打颤,心里暗道不妙。她去主院里寻来几个小厮打听,都说三少夫人是随着婢女来送汤药的,没一会儿功夫就走了。
没一会儿功夫就走了?那方才她们看见的是谁?陈嬷嬷心又是重新提了起来。
她又寻上午自己亲自送来的那两个婢女问话, 盘问起二人今日进程来:“可有近身伺候公爷?”
谁料那两个婢女一听到这番问话却都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摇着头说还没见到公爷的面就惹恼了公爷。
“公爷叫我们出去候着, 不准我们进屋子去,主院里的管事也来骂我们,说要将我们送回去……”
本就是未经人事的丫头, 哪里见过今日这番架势?一个个委屈的不行,哽咽着哭着,只哭的陈嬷嬷额头突突的跳。
她何尝不知这是强人所难?
可怜自己主子精明一世,如今轮到孙子这处却是犯起糊涂来。哪有趁着孙子犯病便着急塞女人抱重孙的道理?
说出去只怕要叫旁人笑话了……
可是又怎能怪,老夫人唯一儿子的骨血,如今唯留公爷一人了。老夫人如今是走进了死胡同,满心满眼只想着要重孙,旁人说什么劝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盼着公爷体谅一回老夫人的苦心才是。
“公爷如今还在里头歇息?”陈嬷嬷只着急追问。
“公爷不在屋里,也不知去了何处,管事不准我们跟着……”
陈嬷嬷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
盈时撑着伞,冒着风雨宛如身后有恶狼追赶着一般,一口气也不带停歇的快步走回了昼锦园。
院子里如今又多了四个丫头仆妇,人多了也没以往那般僻静。
当略显面生的脸孔朝着盈时请安时,盈时微微颔首,连忙侧着脸避过她们,一溜烟回了自己屋子里头。
“娘子方才是去了哪儿?我与香姚转身就寻不见您……”
盈时惊魂未定,隔着胸腔都能听到自己心跳声,扑通扑通——
她缓缓朝着软榻坐下来,惶恐不已。
盈时唯恐自己面上哪处不自然叫她们瞧见了心中怀疑。更觉得自己衣裙上沾满了他的气息,时时有一种那人如影随形的错觉。
她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面色故作轻松地笑:“去甬道旁边看风景多看了一会儿,回来时就见你们走的没影。好了别说了,我身上沾了好些雨水,赶紧备水我要沐浴……”
盈时身体娇弱,众人可是有目共睹。
一听她沾了雨水,唯恐又像上回那般染了风寒,再没人敢再耽搁下去。
等两个婢女走了,盈时像是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走去铜镜前,颤抖的手拔去发髻上一根又一根的玛瑙珠簪,银簪头,海棠细钗。
她唯恐那几个发现自己发髻同去时不一样,到时真是解释不清。
失去了满头簪子的固定,少女乌发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铜镜中的少女青丝如瀑,五官精致,双腮嫣红,唇瓣更是娇艳欲滴,唇肉饱满鲜红的像是吸饱了水分一般。
盈时见了不由得惊出一口气,连忙拿着手边的瓷杯冰镇着滚烫的唇瓣。
好在,好在上面没用伤痕……
上面没有,可是舌肉上疼的厉害。
盈时又想起他将自己抵在门框上,她连忙一点点拨开脖颈上的头发,就着铜镜微微偏头打量起自己后颈,盈时顿时两眼一黑。
果不其然,她后颈处早已遮掩不住的,成片的红痕。
盈时眼泪一下子就蔓了上来,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绪,重新用头发掩盖住脖颈,一时半会儿着急的不知该怎么办的好……
这几日……自己该怎么见人?
躲着说也病了会不会太奇怪?
盈时糊弄过去要给自己搓背洗头的桂娘,自己仓促洗完澡,连晚饭也没吃钻去幔帐里将自己浑身裹的严严实实。
可接下来一整晚却都是左翻右滚,折腾了一整夜都安睡不了。
翌日一早,她顶着一对黑眼圈才起床,便听闻院子里闹腾一片。
桂娘面带羡慕走进来,声音却是隐藏不住的心酸,“方才前院传来消息,二少夫人好福气,昨儿夜半说是不舒坦请了郎中过去,这么一诊治就诊治出有了身孕。天还没亮墨宝园里那些丫头们就四处传,整个府邸都知晓了。”
盈时早就知晓萧琼玉有孕的事儿了,是以她并没太大的情绪起伏,奈何在瞧见桂娘神情失落时,她却是不受控制的心中一酸。
她知晓桂娘心酸什么,无非是在心酸自己罢了。
可不是么,自己一辈子也没能有孩子,日后即使能成功过继,那也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的。前世不显,那是因为前世府邸没人有孩子,都是老鳖望蛋……如今呢?这般成日杵在眼前的,盈时心态依旧能维持平静,那是因为她知晓未来的事儿,所以她事不关己罢了。
可桂娘呢?
盈时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桂娘常常在耳畔的话。她说盈时太孤单了,没有亲兄弟,没有亲姐妹,像她这般血缘无靠的人就应该多生些孩子,越多越好。
孩子多了,丢失的亲情自然就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以往桂娘每回去寺庙上香总要给盈时算一卦,算她往后婚姻子嗣。
只是说来也好笑,每个庙里算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准的,且相差甚远。
桂娘每回都捡着最好的签文说事儿,将不好的签文偷偷忘了。
是以,盈时记忆中,属于自己的签文永远都是上上签。
她的未来,算的永远都是万事如意,婚姻美满,儿孙满堂。
可偏偏如今,现实像是一个笑话……
甚至桂娘连盈时以后孩子的小袄子小靴子都准备了,却只能看着旁的娘子怀孕生子,心里能欢喜才怪呢。
盈时朝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混蛋。
她总想要叫桂娘过上好日子,过上舒心的日子。可自己却从不明白真正叫桂娘欢喜舒心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盈时原本想要告病躲躲人的,如今萧琼玉的喜事,她倒是不好告病了。
她走去容寿堂的一路上回忆着前世的具体时段,萧琼玉到底有没有平安熬过她前世小产的时段,盈时并不知晓……
总之,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梁直若是个聪明的,如今关头上也知晓要怎么做了。
如今她该担心的是自己才是。
……
萧琼玉有身孕的事儿府中格外重视。
老夫人连日紧绷的心情在得知这个好消息之时,也是忍不住欢喜起来。
甚至她亲自差人去萧琼玉院里免了她日后请安,又给她院子里拨了两个精通医术的嬷嬷过去。
可萧琼玉素来规矩的人,并未因为才怀孕就恃宠而骄,仍是来给老夫人请安,不过这回却多了一个梁直陪着她。
年轻力壮的男人恢复总是很快,前日满脸还肿的不成样子,今日已经消肿的差不多了,只面上还留些红痕,不过瞧着也算清朗。
老夫人看见梁直,格外叮嘱他:“知晓你往日脾气,如今可不准惹你媳妇儿生气。”
梁直心里隐隐升起对这段时日疏离妻子的愧疚,他承诺的尤为认真:“祖母放心,孙子如今哪里还敢惹她生气。”
盈时特意挑了一身雪青对襟立领的晕锦春衫前去请安。
她踏入的那一刹,总觉得老夫人眸光往自己身上打了个转。
盈时眼皮一跳,心道果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才这般如履如临,看谁都不像是好人,谁看自己都觉得她是在怀疑……
盈时跟在韦夫人身后先去恭喜了一番萧琼玉梁直夫妻。
老夫人想来是欢喜的,连气色都比往日瞧着红润了些。她叫萧琼玉往身边坐着,叹道:“老太爷去得早没来得及瞧见重孙辈,你这胎可一定要好好保重。无拘男女,生出来祖母都重重有赏。”
萧琼玉不怎么会说讨巧的话,她心中虽有些感动,却也更加忧虑。
想来这便是她最怕面对的一种场景吧。
上一回亦是如此,满府都是隆重,长辈的欢喜,如流水一般的补品,结果却是叫众人失望不已。若是再来一次,她们会不会对自己心生怨言……
萧琼玉想的越多,手心都生出一层薄汗来。
若说得到这个消息最欢喜的自然是萧夫人。
萧夫人红光满面地道:“果真是隔辈亲,媳妇儿当年怀了大姐儿老二老四三个,可没一回有这等待遇!”
老夫人被她哄的心里欢畅,一挥手便道:“等你媳妇儿生了,你也有好处。”
萧夫人哎了一声,笑着应下:“那媳妇儿可就记着了,到时候朝母亲讨要好东西!”
老夫人继续朝萧琼玉道:“若是不舒坦便不要来我这了,多卧床静养有什么事都交给你母亲。膳食上更要讲究的,寒凉之物一应用不得了,还有虾蟹河鲜,牛羊肉,兔肉、鲤鱼都是吃不得的……”
老夫人这般慈爱,言语滔滔不绝的模样,可真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要说面色最难看的,自然非韦夫人莫属。
瞧她面色苍白,紧咬牙根却还强装欢喜的模样,盈时瞧着都觉好笑。
陈嬷嬷适时端来汤盅,笑眯眯朝着萧琼玉道:“老夫人得了消息便吩咐厨房熬煮阿胶汤,有孕妇人多是气血空虚,再没比阿胶更滋补气血的。”
萧夫人故意问:“把我们一群媳妇儿叫来,难道只有她一人的份?那儿媳妇可是不依!”
老夫人笑说:“除了直儿,其余的都有份。”
往日众人来容寿堂里请安多是喝口茶,早膳要么是自己院子里用过了再来,要么便是请安完再各回各房里去吃。
果然萧琼玉有孕,连带着她们一群人待遇都不一样了。
盈时早上赶得着急压根没吃早饭,昨晚也没吃。两顿没吃饭了她早就饿的受不了。
陈嬷嬷似乎是知晓盈时如今正饿着,给旁人都只盛了小半盏,给盈时盛的满满一盏。
红褐色的阿胶汤熬的黏稠,碗口飘着红枣枸杞,凑进能闻到淡淡的黄酒香味,闻着倒是香的紧。阿胶味盈时并不十分喜欢,可如今已经不是她喜不喜欢的了。
她饿的头晕眼花,端过来杯盏,便执着调羹勺满了一勺,吞进嘴里。
“嘶——”一时间盈时蹙眉,神情痛苦。
她这声可是不小,众人都朝她看过来,盈时连忙收敛了面上神色,抿着唇小声解释:“这汤好烫。”
何止是有点烫,她舌上本就受了伤,这一口下去简直要了她半条命。
韦夫人撇开眼不想看她,约莫是觉得她丢人现眼。众人又都在一旁说了许久的话。
等到了时辰,老夫人精力显然差了些,众人见状也都识趣,纷纷出言退下。
时值入秋,树叶被风吹的轻晃,蝉声隐匿。
老夫人倚着榻围,长远的闭目养神。
陈嬷嬷也不知从外边打听什么,好一会儿功夫才走了过来。
她深锁着眉头,朝着老夫人耳畔低声几句。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片刻过后,才缓缓睁开眼。
第43章 兼祧
自打得了这消息, 老夫人额头便是一整夜突突的跳。
偏偏早上她还得了另一个消息,梁昀昨夜自请跪祠堂去了,据说是跪了一整夜, 支撑不住才离开了。
好端端的, 还病着,他跪什么祠堂?
这一桩桩凑巧的事儿叫她不得不往最坏处想。若是二人间真……可该如何是好?
若昀儿只是同婢女闹在了一处,出事后纳了便是, 自己只有欢喜的份。
阮氏却不是婢女啊……
阮氏是清白干净的世家娘子。
更是冀儿媳妇儿, 他的弟妇!
这种干系,如何能见得了人?
老夫人放下闪过很多念头,甚至早上时就迫不及待想将盈时留下来亲口问她。
可盈时到底不姓梁, 这事儿若是真是也错不在她,自己有什么脸去责问?
至于去问梁昀?
那孩子秉性高洁, 若当真犯下此等丑事,他只怕心中正是熬煎,她还要前去质问这等事,这是要逼他又生出心魔不成!
老夫人只能按捺下焦急的心情,知晓这事儿决计不可传出去一点消息——否则便是辱门败户了去。
她只能暗暗隐忍着不发,心里想着甚至一直装聋作哑算了,不问便是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生性就不是一个能装聋作哑的人。
且她也清楚的知晓,此事若不彻底解决干净,日后家中该成什么样子?兄不兄, 弟不弟……
日后昀儿的媳妇入府了这事儿能瞒过一辈子么?
若是不解决清楚, 迟早要为梁府埋下隐患, 贻害无穷!
不成,不成……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叫人上火的日子,又过了两日。
白藏气已暮, 秋风吹雨过南楼,一夜间便是处处新凉。
……
……
入了秋,便是到了该吃蟹的时节。
秋至当日,天气难得清爽。风中隐约带来凉意,穿透了薄衫。
天空澄碧如洗。
桂娘在院子里榕树下搭了一个秋千架,闲来无事几个丫鬟们总喜欢跑上去荡秋千,盈时也不例外。
她趁着天气好,晌午过后便跑去秋千上荡悠。
梁府大厨房在外采买了一批新鲜的秋水蟹,秋水鸭。一个个生的极其肥美。
桂娘去大厨房挑了半筐回来,她指着一只秋水蟹圆鼓鼓的肚脐,笑说:“这些母蟹一个个都好大的个儿,壳都快撑开了,只怕满肚子都是蟹黄。等会儿随便拿着清水煮一煮,蘸醋吃,香鲜的只怕舌头都能吞下去!”
春兰香姚两个也跟着一同去了大厨房,如今两人亦是满载而归,一人手提一只大肥鸭。
“一只老母鸭拿去熬汤,下些山药玉竹鹿茸菇,熬一锅老鸭汤,到时候煮面吃才叫一绝!另外一只肥公鸭拿去烤了,上回街上买的果木炭还剩半包正好这回够用了。上上个月咱们腌的青梅也差不多软了,烤鸭沾着梅汁……”香姚是人儿小小,说起吃的来头头是道,说完还来问盈时意见:“娘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您是想吃烤鸭呢还是卤鸭呢?”
盈时自诩是个讲究的贵族娘子,听了这些粗糙的话也不由望眼欲穿,捧着腮口水直流。
她点头,顺着香姚的意思:“行,就按你说的去做,吃烤鸭吧。”
桂娘是个中好手,什么菜肴她都会些,这烤鸭自然也不在话下。
香姚兴奋的当即就去撸起袖子,要杀鸭拔毛。
桂娘说她:“赶紧去屋后头处置,当心叫娘子见了血!”
盈时听了,抿着唇笑了起来。
旁的府邸望门寡可不好守,多的是刁奴欺主,层层的规矩压死人。可经过上回盈时那般一闹,底下仆人们便也一传十十传百,知晓昼锦园这位女主子的不好惹。
连韦夫人也怕了盈时,等闲不理睬她也不叫她过去立规矩了,如今盈时的日子过的可谓有滋有味。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事无巨细梁府每月都有定例,每个月属于她们院里的份例都吃穿不完。
缺了什么便往大厨房拿,偶尔嘴馋,就叫春兰香姚两个带着银子往京城里逛,京城什么好东西买不到?
若非盈时总觉得头上悬一把铡刀,过几年终将落下,她现在过的日子当真是十分畅快了。
带着自己的丫鬟嬷嬷们活得简单而惬意,这就是她简单的追求。
……
桂娘的蟹,春兰香姚的烤鸭盈时没口福吃上了。
陈嬷嬷来请盈时去前院花厅,说是今儿秋至朝廷休沐。
“傍晚便在花厅里摆家宴,老夫人差奴婢寻您过去吃蟹去。”
这几日过的悄无声息,盈时自以为已经平安度过了。
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薄施粉黛,穿上新做的秋裙,这才施施然往前院花厅而去。
她去到时,正值夕阳西下。
夕阳余晖如同一片璀璨的随风摇曳的金粉,暮云之下粉霞漫天。
仿如梦境般,少女穿着颜色鲜丽的销金裙,裙摆走动间映着霞光的绚丽颜色,她一步步踩着花街玉石去到厅里。
花厅上首便是梨花木的两列围塌,四周墙壁陈设精致整齐。
老夫人韦夫人萧夫人几个围坐在围塌边说话,听见脚步声,众人侧头便见到霞光下的款款走近的女子,众人皆是一怔。
还是盈时先开的口,她解释道:“入了秋都是新做的秋裙,一水都没洗过。我头一回穿颜色有些亮了……”
何止是有些亮了?简直肌肤胜雪,珠辉玉丽,娘子姣美的面容比屋外霞光都要耀眼几分呢。
一直以来盈时都鲜少打扮,穿的素净,往日每每宴会中总是往冷清人少的地儿坐着。也只韦夫人自诩自己火眼金睛,看出这位儿媳是个脾气火爆嘴巴能说的,可韦夫人对盈时的印象很不好,觉得她是一个生的虽有几分姿色,却既幼稚也不聪明讨巧的一支嫩秧子。
今儿一见,却也是随着众人心惊。
萧夫人眼睛老辣,一眼便看出原由来,掩着唇朝老夫人笑道:“阿阮刚嫁来咱们家好像还不怎么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如今才半年功夫就长开了,长得比刚嫁来时好像更漂亮了几分。”
盈时心说,每日里胡吃海喝的无肉不欢,能不长高么?
不过她是媳妇儿,可不是姑娘,早就不能娇纵肆意了。她听了这话只腼腆的笑着不说话。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原以为阿阮已经长成了,想不到嫁来梁家时,只怕还是个娃娃呢。”
娃娃是什么意思?是说她还未长成,还未来癸水的意思。这话自然说的盈时耳尖一红,久久散不去。
是啊,多可怜啊,还是娃娃呢,就要嫁来守活寡。娃娃年纪小不懂事,她们这群老狐狸们也是一个两个装聋作哑。
老夫人心中叹了口气,将眸光从盈时身上挪开挪去窗边。
窗边起了阵阵凉风。
那里有一个比盈时还早到一步的身影端坐在交椅上。
老夫人一早便注意着那边,自从盈时进来说了话落出声响,他不仅没有回头看,反倒是偏过头,眸光岿然不动凝望着窗外。
仿佛窗外那片平静的湖泊,忽地多出了什么奇世珍宝。
老夫人面上神情纹丝不动,朝着梁昀道:“坐在风口作甚?来陪着祖母与你母亲说说。”
这话可真是古怪,一个男人,陪她们一群女人说话?有什么话可聊的?
萧夫人心里嘀咕,可也未曾继续多想——因为窗边那位年轻的公爷已是起身,长身而立信步走来。
天光下的他面如冠玉,双眼幽深若寒潭。
梁昀生的非常高,身型挺拔修长,穿着直缀大袖,行走间更显行云流水,广袖飘飘。明明才病愈的人,身子挺拔的犹如一把劈开天光的利剑。
老天总会来些奇妙的安排,比方说盈时有许多新裙子,可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出门时脑子一抽就选择了天青色的衣裙。
选了就选了吧,梁昀也是与她同色的衣裳。
先前分开还不觉,如今离得近了,想不惹人眼都不成。
二人想来也是发现了,盈时死死揪着袖口,埋着头不说话,下巴都快埋去了胸前,唯恐旁人注意到自己。
梁昀比起盈时的慌乱,则是镇定的多。素来波澜不惊的人,也只是略微紧绷了下颌线。
只是旁人瞧不出来,老夫人焉能瞧不出来梁昀的浑身不自在?那僵直的视线,就是不往阿阮身上看。
不过是穿了颜色相同给衣裳罢了,她与韦夫人还都是绛紫色呢,又能如何了?怎得阿阮是什么妖精不成?眸光扫一眼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二人这幅模样,若说不是心里头有鬼,谁信?
老夫人悬着许久的心,终于一点点掉了下来。
心中虽然沉重,可当视线扫过二人身上时却又是说不上来的感受。
霞光穿透花窗,一缕缕投在二人身上。
男人身影高大,女人身段纤细玲珑,一个神姿高彻,醉玉颓山之貌,一个面若桃李,颜如渥丹。
宛如……一对玉人。
……
晚上,对着烛光,老夫人紧蹙眉头,迟迟未安寝。
陈嬷嬷走进来劝说:“老夫人切莫思虑过多了,若还是安心不下,便叫来公爷问清楚吧……”
到时候若是不好插手,便也叫公爷自己做主,公爷可不是那等会被美色糊涂了的男子。
老夫人却是不问这个了,她想必心里有了定论,反倒是重重叹息了一声,“我这些时日心中常觉亏欠,先是觉得亏欠了我的女儿,为了家族将她嫁的那般远。她这些年想必也是恨我,与我连书信也不过寥寥几封。原以为等昀儿娶了霞月,我一定会好生疼爱霞月弥补她,谁知竟也没成。”
“大姑奶奶不会怪您的,您是无奈,谁家姑娘都是这般过来的。”陈嬷嬷叹道。
“是啊,谁家都是这般过来的。可我们总还不算差,总还能熬过来,如今我觉得亏欠最多的竟是阿阮了——”老夫人忽然这般一句:“一个小娃娃,少时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父母早逝可怜的紧。我却因私心不愿退婚,半是哄骗撮合成了这桩阴亲,如今……如今……”
如今才不知怎么办好哩!
“她心甘情愿嫁进来,便是知晓要守一辈子的寡,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如何能不记着她的大恩?如今又怎能为了这事儿责怪她?我只觉得亏欠她不知怎么还才好,昀儿也是,这事儿如何昀儿也要担责任的。可日后该怎么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陈嬷嬷见自己主子竟是忧虑这个,思虑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劝说:“奴婢斗胆多嘴一句,若是老夫人不忍放三少夫人离开,想留着三少夫人长久待在身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大爷同以后的大少夫人,也不是没有法子。只、只是……”
老夫人许久才问道:“你是说?”
“这事儿原也不罕见的,南边儿许多人家常见!两位公子得病没了一个,遗孀未曾生养的,与其过继恐日后多生事端叫家产便宜了外人,不如叫另一个儿子兼祧两房。便是咱们京中也有一家,刘家表姑奶奶的侄子不就是么……”
“到时候,都是公爷的骨血,他总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着亲娘身边,不用骨肉分离。”
第44章 文案
“到时候, 都是公爷的骨血,他总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着亲娘身边,不用骨肉分离。”
老夫人听了只觉荒谬, 斥责陪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嬷嬷。“我瞧着你真是老糊涂了, 如今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刘家那侄子本就是个痴傻的,他母亲也是不聪明才被人糊弄哄骗着应下这桩亲。我们梁府是什么人家!”
这等寻常人家为了财产不外分才惯用的招数,她们梁家何等地位, 难道也要学了?
老夫人鲜少这般大动肝火, 被呵斥过后陈嬷嬷连忙赔罪说:“老奴糊涂了这才瞎出的主意,老夫人切莫生气。”
老夫人却早失了交谈的心,她神色阴沉, 熄灭灯烛便往床榻上安寝。
可这一夜心里翻滚,哪儿还能睡得着?
“都是公爷的骨血, 他总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着亲娘身边,不用骨肉分离。”
整晚,陈嬷嬷的这句话如同一道咒,一遍遍反复响彻在老夫人耳畔。
要不怎么说陈嬷嬷是陪伴了老夫人大半生的老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旁人是万万不敢提的,可她却是敢说。这话虽有损梁家颜面,叫自己生气不已,却是字字踩在了自己心坎上——
自己一直以来顾忌无非两条,一是自己的私心,不愿叫旁的没有血缘干系的承袭了亲孙子的爵位。
二来便是没有合适年龄的孩子, 要等有最为合适的必是自己府上的亲孙子……可老大老二倘若日后生子, 孩子可都有自己的亲母亲……
庶孽的那些她看不上, 韦氏只怕心里更不情愿。
昀儿直儿两个孙子都是好的,为了家族便是要他们的孩子他们也没二话说。可孙媳妇当真情愿?萧氏怀胎三月了才报出来,不过是有意瞒着, 藏着掖着罢了。
可这又如何能怪旁人?若是当年有人敢跟自己说要抢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定要打断那人的腿。轮到自己孙媳妇儿,她可不管那么些,只怕到时候是不愿意也得愿意,满府逼着那当娘的交出儿子来。
同一个府上,母亲分离,日后日日看着自己的儿子管别人当娘,甚至韦氏那性子,想必还要在孩子年幼时便日日哄骗着教的他不认亲娘。
那般可不是造孽……
这夜过后,老夫人之后一连数日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到送走了府上借住的娘家人,她这才将韦氏叫了过来。
正是晌午,屋里寂静一片。
婆媳二人比不得母女亲密无间,韦夫人甚至有些怕婆母,战战兢兢的问她,“母亲叫儿媳妇来有什么事吩咐?”
老夫人指着手边叫她坐下来。
“我是有事儿同你说,你也别怕,为的是冀儿后嗣一事……”
韦夫人一听,顷刻间面上起了点点喜色,她端坐着身子声音都是掩藏不住的着急:“母亲看中了哪家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几岁了?您也先给媳妇儿透透底儿,叫媳妇儿亲眼去瞧瞧……”
老夫人朝着身侧陈嬷嬷看了一眼,陈嬷嬷返身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这日二人也不知都说了什么,一整个下午都没结束交谈。
隔着门窗,外头婢女们只依稀听见里头时不时传来韦夫人一句哀哭,依稀是哭着什么“我可怜的儿。”
再想细听,却已经是被陈嬷嬷黑着脸上前,骂走。
……
容寿堂中——
这日下朝,公爷后边却是跟着二老爷一同来了。
老夫人瞧见二老爷倒是一怔,二老爷多是聪明的人,一个眼神便也明白了老夫人这是有私话同侄子说,当即作势便要起身:“儿子还有事,给母亲请安过后便先退下……”
老夫人却是摆摆手,几不可见的一声叹息。
她原先还想着给梁昀留几分面子,谁料梁昀却把叔叔一同叫来的?莫不是以为自己仍旧是捉着上回的话头不放,逼迫他完婚的?
“坐着一同喝茶罢,左右你是叔叔,这事儿早晚你也该知晓。”
梁昀眼睫微颤,敏锐直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就连梁挺也嗅到了几分,他面容严肃了几分,着急追问:“母亲,有什么事儿?”
老夫人由着陈嬷嬷在身后给捏着肩,她靠在塌上看着礼单,唠家常一般并没一上来就说。
“没什么大事儿。你崔家几位亲戚今儿下午才送走。”
梁昀梁挺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是儿,孙儿的不是,没能提前赶回来送他们一程。”
老夫人却是摆摆手,颇为通情达理:“你们往日政务繁忙,也实在是抽不出来身,倒是没必要特意麻烦一遭了。”
“只是这番是得罪了我弟媳与那侄儿媳妇了,原本她们是想叫崔家小九与昀儿相看订亲的,我只说叫你们处着瞧瞧,谁知她们在府上住了小半月,昀儿倒是没与她们说过几句话?”
何止是没说过几句话?只怕面也没见过两回。
梁昀一副将她们当成小辈的模样,可不叫人膈应的慌?没见那位崔夫人带着儿女走的时候,脸挎的老长?
梁昀倒是没曾想还有这一番事儿,他何曾知晓那两位表姑娘入京是来给他相看的?
这事儿偏偏没人提前与他提一句。
想来也是,若是说开了婚事没成,便是有损姑娘声誉了。
梁昀面色有些难看,想来是觉得自己就跟菜市场上摆在砧板上等人来买卖评头论足的肉一般。
二老爷梁挺也只是喝着茶,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听着,知晓这对祖孙怕是为了梁昀婚事的事儿,如今都憋着火气。
身为叔叔二老爷不好事不关己,他随着老夫人的话在一旁劝说:“昀儿年纪确实不小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岁同你母亲都成婚好几载了,婚姻之事确实当早做考虑……”
老夫人喝了口茶,问二人:“见你们这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可是又有什么要紧政事儿?”
梁昀一连告病几日,朝中却是因他的这回告病,又是闹腾起来,几日间朝廷一片乌烟瘴气。
梁挺道:“侄儿病了这些时日,许是那群人胆子大了,在朝中竟是又闹腾起先皇当年的姑息之政来……”
说着说着也是气起来,鲜少动怒脾气甚好的梁挺开口便骂:“当年先皇寒了多少人心!且那时魏博可没如今猖狂,可没与胡人勾结!可没吞了整片河洛!”
想当年代宗时,前头战士还在河洛卖命,朝廷上的代宗便被奸臣蛊惑,恐怕魏博真的打上来,便收了那徐贼吐出来的巴掌一块的地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给徐贼封了个什么魏博节度使。
从此逆臣贼子都有了正经官家身份。
此举早不知寒了多少百姓将士的心,听闻后来朝中不逮,藩王一个个虎视眈眈,代宗又要亲派公主嫁予魏博节度使,可惜事儿还没谈拢了,代宗便去了。
如今少帝登基继位,倒是有明君之相,誓守社稷,追回国土,怎么如今不过是梁昀一个告假的功夫,那些收了魏博好处的臣子们便又忍不住来劝说皇帝?
老夫人听闻,心中不齿至极,冷冷道:“怎还有脸敢提代宗姑息之政?莫说是寻常府上,便是我们梁家,为了扶持先皇,为了巩固朝廷,多少子弟府兵葬送在河洛!多少府上深受其害!”
如今还要怎么姑息?
魏博节度使,管辖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等六州,驻魏州,拥兵十万,形同割据。这回衡州又降了他,徐贼势力更是庞大。
还要姑息,纵容他势力继续发展,将皇位拱手让给他不成?
老夫人垂头抿了口茶,掩下心间对朝廷的失望情绪,手中摩挲着佛珠,忽地道一句:“我记得阿阮父亲也是死于其中?”
梁挺听了心有悲凄,未曾多想便道:“当年之事,数场战争数万白骨。阮别驾应当是遇难于天元七年平洲,去的当真是太早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别驾之事却因这些外戚纵容,如今也没一个定论。”
“当年老大同她父亲乃莫逆之交,他在世时也对阮家多有提携,对阿阮多有庇护。老大若是泉下有灵知晓我们为了舜功将阿阮也搭进来只怕会怪罪我们。便是阮别驾,那等高风亮节的忠骨,阿阮是他唯一的女儿,这事儿是我们做的太欠妥当。”老夫人叹息一句。
梁挺听了这话不吭声了,他端着茶盏捏着茶盖默默撇去擦水中浮沫。与他而言,自己侄子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他自然是偏向自己侄子。
“母亲太过心善,此事非我梁家逼迫,亦是侄儿媳妇心甘情愿。”梁挺道。
他话音刚落,却被老夫人骂了一句:“什么心甘情愿?你也学了睁眼说瞎话的毛病,刚及笄的姑娘,能懂得什么?”
梁挺挨了骂,也不敢再乱说了。
只是心里纳闷,这事儿都已经成了,母亲还提做什么?难不成是心软了,想废了这门婚事,将侄儿媳妇儿重新归家重新嫁人?
那这事儿做的可太不地道,如今还能再嫁谁?且要是放她归了家,自己侄子又算什么……那不是更活人死人都得罪了么。
老夫人眉头微锁,沉吟片刻,语气忽地放的有些轻:“我左思右想,如今我们也不是不能弥补的。何不也学着刘尚书家?左右阿阮同冀儿也不是真成过婚的,比起他们家还要好得多,何不也学学他家那般,兼祧?”
梁昀一怔,素来冷肃的面上浮出点点震骇。
二老爷梁挺更是猛地咳嗽起来,想也不想便道:“母亲,这恐怕不好,直儿那孩子性子倔只怕不会同意。且、且他媳妇儿这不也是才怀孕么,受不得刺激……”
谁料老夫人却是加一句:“说的不是直儿——”
老夫人浑浊的眼投向一旁僵直的梁昀:“昀儿,你说呢?叫你兼祧起你三弟房里来,这事儿你意下如何?”
梁挺才止住的咳这回又是铺天盖地,剧烈袭来,一把年纪早不年轻的人了,险些被一口茶水呛死过去。
他咳的脸红脖子粗,转头见老夫人严肃的面容半点不像是说笑,顿觉五雷轰顶。
梁挺颤着脸皮偏头去瞧一旁一直没作声的梁昀。
朝着梁昀张了张嘴:“昀儿,你……”
却见梁昀面庞肌肉都僵硬起来,高大身影端坐在墙边尤如凝固一般。
梁挺只觉得耳鸣的厉害,自己非当事人都耳鸣的厉害,更遑论素来品行端正的侄子!
这可真是……母亲当真是糊涂了!
侄子连婚都没成,母亲竟与他说这等话,当真是老糊涂了……
“还望母亲三思!这不是胡闹吗!便是昀儿能同意,阮氏能同意么?”
老夫人却是摆手,说出更叫人震惊的话:“此事我已经知会过你大嫂了,叫你大嫂去劝说阿阮,你大嫂是不反对的,这事儿对阿阮也是好的,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们当大人的却总要多劝劝——”
韦夫人私心自用之人,最开始哭哭啼啼极为不愿意,可想通了过后又被老夫人许以重利,怎还会反对?
老夫人话音落下,梁昀忽地站直了身子,衣袂微拂间撞到手边角几上,倏然间一连串脆响,茶水洒落一地,满地碎片狼藉。
他却是置若罔闻,冷峻的面上皆是苍白,咬牙道:“不可!”
梁昀袖下指节猛地攥紧,眼中有点点猩红蔓延。
“不可,为何不可?”老夫人直直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语气却是发冷,暗含压迫:“你可知如今她面对的是多少流言风语?你无所谓,这府上一人一句唾沫星子都能淹了她。”
老夫人甚至可谓是毫无避讳,一语双关,她算准了这个孙子若是真做了那等事,必然没办法继续强硬下去。
“人家名声本是清白,你既欠她的,怎好推脱?如今既该给她一个孩子,又能给你弟弟留个后,两全其美之事,你这做兄长的莫不是还不愿成全?”
第45章 逼迫
盈时原以为自己同韦夫人早已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韦夫人只怕是最厌烦看到自己,谁知韦夫人竟会差人来唤她过去,去藻园里陪她说说话。
距离上回韦她们这对婆媳闹起来至今, 韦夫人若非迫不得已几乎不会再与她说一句话。
二人这般的冷漠生疏, 怎得来来差心腹嬷嬷亲自来请自己上门?
盈时眼皮子跳的越厉害。
可韦夫人传唤她,她总不能拖着不去。
盈时拖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过去藻园,谁料她以为的狂风骤雨并未到来。
韦夫人倚着围塌边, 一只手闲闲搭在膝头, 另一只手指着右手边的禅塌,见她进来,和煦地说:“你近内室来, 母亲有私话与你说。”
韦夫人像是变了一个人,盈时心弦紧绷, 脑海中将所有设想都过了一遍。步履徐徐踏入门槛,迈过一层屏风,落地罩,朝着她指着的榻边坐下来。
韦夫人一直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她。
看她这位儿媳妇,生的当真是漂亮,那种毫无弄虚作假的漂亮。都说外头谁谁谁府上的娘子生的娇艳,可那些娘子们无非是仔细穿着,衣裳首饰,妆容精妙, 珠围翠绕营造出的美艳。
可眼前这位姑娘却不是, 韦夫人隔着窗外洒进来的浅浅日光看着她。少女不施粉黛, 面容清新素雅,却是皮肤白皙晶莹,似乎连一点毛孔也瞧不见, 像是美玉一般的质地。
杏眼中仿佛初生婴孩一般通透无暇的瞳仁,两腮粉扑扑的瑰色,唇瓣未曾描画却难得的饱满精致,唇角不笑时亦带着微微的翘起。
她的漂亮是如此通透,又直击人心。
缘不得,老夫人说心疼她要一辈子守寡呢!
这般漂亮的娘子若是嫁了个郎君,那郎君只怕不知要如何仔细垂怜喜爱才好。
“夫人?”
盈时见韦夫人一直不出声,略微提高了些声量唤她。
韦夫人恍惚起来,盈时最初嫁入府中来时朝着她总是一口一个母亲,是从何时起改口唤她夫人的?
她不记得了,也不想将精力留意在这等事上。
自从唯一的儿子没了,韦夫人便知晓谁都难靠得住,唯一能叫她安心的便是手里的权力了。掌家之权她不容任何人插手,她绝不能叫二房一个萧氏踩自己一头。
可如今呢?如今事态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以往瞧不起萧氏,可人家有了不得的丈夫与儿子,丈夫为中书通事,位高权重,儿子年纪轻轻也已官拜四品,便是连儿媳如今也是有孕了。
若她肚子里是个男嗣,叫二房生下了梁府的长孙,萧氏只怕尾巴要翘上了天。即使是个孙女,夫妻两个还年轻,日后只怕也会有许多的子女……
自己与萧氏争了一辈子,自来都是高她高一头。她是国公夫人,是一品诰命,走到哪儿都比她高一头。可如今呐?如今看着以往自己瞧不上的萧氏一点点超过自己。
看她全家其乐融融,儿孙满堂,而自己这边却是孤儿寡母。
每天夜里,韦夫人都是饮恨吞声,时常宁愿死了去……
韦夫人缓缓收回打量的视线,似乎忘了二人先前那些不愉,等盈时走过去坐下她亲切地拍了拍盈时的手背,叹息道:“上回老夫人说你是女大十八变,与才入府时变了许多。我还没仔细瞧,今儿个可是注意瞧了,瞧瞧这脸儿生的漂亮,满京都难寻出一个比你还好看的娘子。”
盈时笑着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夫人赞缪了,上京多的是漂亮的娘子,媳妇儿可算不得什么。”
韦夫人却是阻止她如此妄自菲薄的话,缓缓笑了起来,甚至语气中有些骄傲的味道:“何须如此谦虚。叫我看,你生的如此美貌,可见是早早有那一份福气的……”
盈时一时间没明白韦夫人的意思,只觉得充满了讽刺。
福气?自己有什么福气?
嫁给她儿子,是自己的福气不成?
“想当年你小的时候我也时常喜欢着你,我还抱过你,你还记得么?后来你随着你族中迁居陈郡了你我间才见的少了,可我也总记得国公爷叮嘱我的话,便是后来国公爷去的早,我也日日惦记着你同冀儿的婚事,盼着你早些嫁来公府,做我的儿媳……”韦夫人竟同盈时说起过往来,语气中全是怀念与惆怅,语气愈发情真意切。
谈起过往,盈时只觉得恍如隔世,并没有了太真切的感受。她眼里无边的冷漠。
韦夫人却只是自顾自说着,见盈时不答话,她问道:“这段时日你这孩子脾性叫我说了两句,想来心里是记恨我了不成?”
盈时只能道:“怎会记恨夫人呢?夫人多想了,只是我前些时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没见好,怕染了病气给夫人。”
韦夫人也不知信也没信,面上却像是宽慰了一般:“如此便好。你应当知晓的,我若是不把你真心当成自己孩子怎么会如此待你?往日冀儿在时我也是时常骂着他!我骂你说你私心里却只是盼着你更好更懂事。你我本就是孤儿寡母,如今二房势头渐盛,等那小萧氏肚子里那个真生下来,等……等日后昀儿媳妇入了门,你若还是个立不起来的,日后你我孤儿寡母苦难的日子都在后头……”
盈时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仿佛是给韦夫人一些回应,回应自己的心急。
韦夫人又是语气惆怅道:“我那时不是怪罪你更不是刻薄你,是你年纪轻不知做事,我也是才失了冀儿,心里难过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胡乱发火的,你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么……”
盈时听她说了许多示弱的话,也不好继续装傻下去,便与她虚与委蛇:“夫人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们婆媳间三爷也去了,便只剩下你我,是最亲近不过了,还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许是盈时终于踩上了她搭好的台阶,可叫韦夫人真切地松了一口气,她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你懂事便好。”
盈时的睫羽很浓很翘,眼睛自带湿漉漉的清澈,她瞪大眼睛时,自带清澈而愚蠢,她不声不响看着韦夫人。
韦夫人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心神,觉得自己废话许多这单纯的傻人未必能听得懂,直接与她说便是了:“今儿寻你来,是有正事儿同你说。虽说公爷待我至孝,可终归不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世间男子多是这般,多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我这话也不是说公爷不孝顺,只是男人们往日外头忙,能分出几分心神对着内宅?日后等他又有了娘子儿女,我这个继母他焉能抽出几分心力对待?更何况是隔房的你呢?”
盈时眼皮颤了颤,道:“夫人多虑了。”
前世梁昀到死都没有成婚,韦夫人也一直是当家主母。等过两年老夫人病逝,没多久二老爷便也与公府里分了家。
再后来梁昀忙着河东的事儿常年不回京,等梁冀带着媳妇孙子回来,韦夫人的日子过的还能不自在?简直整个京城,也找不到几个比她自在的吧?
盈时想着想着,心中又在沁血。
她心神沉浸在过往的痛苦里,连韦夫人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等盈时猛不丁听见韦夫人激烈的语调:“你我如今日子好过不过是因着我管着府馈,没人敢欺辱你我孤儿寡母,可日后等公爷的媳妇儿进门,那是嫡长媳,老夫人自来便是偏心公爷,给他选的媳妇儿娘家都是有靠有本事的,到时候一进门府馈也轮不到我了。若是她日后不敬重我,你我两个便是再没依靠,便真的是将身家性命全部交由旁人,伸长脖子等死的孤儿寡母了!”
盈时蹙眉,有些不明白韦夫人为何忽地对她说这样的话。
想要在梁昀媳妇儿还没进门时,就给她使绊子不给她进门?
韦夫人顾左右而言它,显然是有事儿不肯直说,盈时没傻到着急追问,她更没傻到韦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盈时半句话不搭,只顾低头玩弄着手中的那方帕子,韦夫人眼看她一点不上钩,脸色黑沉的厉害,可偏偏如今还要求着她,才不敢说她一句重话。
韦夫人想着老夫人说的那番话,当即也不顾什么婆母的颜面了,咬紧了牙关便试探道:“老夫人有个意思,叫我……叫我来劝你。这也是为了你好,不忍你年纪轻轻守寡,也没孩子……”
盈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从帕上挪到她面上。
她眨眨眼,不解问道:“母亲究竟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韦夫人看起来像是比盈时还要紧张,开口闭口却都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的意思是日后咱们房里也不过继旁的孩子了,到底不是亲生的养不熟,且人家也有亲祖母亲娘,怎能真心同我们好了?”
盈时:“那???”
韦夫人像是怕盈时跑掉了,猛不丁又一把抓住盈时的手腕,用力握着:“叫你同昀儿生一个男孩,日后你我一同抚养着……”
“你不要担心旁的事儿,日后大房要出一份家业给那孩子,咱们二房冀儿报效朝廷,还有一个将军的爵位等着他继承呢。二房所有家产都是那孩子的,便是老夫人也亲口同我说了的,她愿意拿出一份厚重的家产全都给那孩子……”
盈时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怔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了其中深意,顿觉当头一棒,震的她头晕眼花。
一室寂静中,盈时并不像韦夫人以为的那般神情激动,她眼里缓缓盛满了说不出的冷意和嘲讽:“夫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韦夫人原先还有些顾忌着颜面,不好说出口的。
可如今话已经全部说出了口,一下子再无顾忌,索性便也破罐子破摔——毕竟,她这般也是为了大家好啊。
韦夫人说到情深意切处泪水都流了出来,她抹着泪劝说道:“好孩子,母亲焉能害你不成?这事儿算来也能叫你圆满一回。且如今公爷还未成婚,日后他兼祧的事儿传出去了纵使他多有能耐,只怕也娶不到家室相当的媳妇儿……我们有老夫人护着偏袒着,你我婆媳齐心协力,这公府还不都在我们手里捏着了?日后便是大房媳妇儿入了府,我还能分不清亲疏远近?定是一门心思帮着你的。有我和老夫人在,她敢越过你一头去?”
盈时肺都被韦夫人一句话气的炸开了。
何等不要脸的人,才能说出这等话来!
她手脚都在发颤,面上又清又白。短暂的震惊恼火过后,盈时想的是为何这辈子发展的如此猝不及防,来了这一遭?兼祧?
这可当真是老夫人想出来的主意吗?
老夫人……老夫人为何忽然说这一番话?
她才一门心思给梁昀选家室相当的孙媳,难道不知若是自己答应下来,梁昀日后的婚事就难了?
哪家好人家的姑娘愿意还没进门自己丈夫就有另一房妻子儿女?
老夫人那般聪慧的人怎么会没预料到?难道……盈时猛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难道是老夫人知晓那日的事儿了?
盈时想到此处,只觉浑身发寒。
韦夫人见盈时一句话不说,只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气伤了,却不打算就此结束,依旧絮絮叨叨劝说她,道:“你嫁入梁家便是梁家的人了,万事要以梁家为重才是!好孩子,我知晓你心中的委屈,可我们女人都是这般过来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们家是有金山银山,总不能便宜了旁人去,你还能得个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总归是好的……”
盈时静静听着,震惊、愤怒,惊恐的情绪反复交错游荡在她心头。
她觉得恶心,心里憋屈的厉害。
可也当真是奇怪,她的各种念头随着韦夫人滔滔不绝的话,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了,占满了。
“夫人,你说这是祖母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盈时几乎忍不住唇角都勾起顽劣的笑容。
韦夫人还是要面子的,顾左右而言它,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为了往后的荣华逼迫儿媳跟大伯生孩子。
她只说的不痛不痒:“老夫人决定的事儿,我虽心里不愿,又能说什么?”
盈时道:“那好,既夫人您也是不愿意,我们便一同去回绝了老夫人,跟老夫人说清楚。”
韦夫人一听,当即便不同意。她甚至带出了些威逼利诱的语气:“你还要去忤逆长辈不成?老夫人身子不好,若是气病了她,你能担这个罪责?好了,那我便也直说了,这事儿我不反对,且此事儿对你也是好的,你可别犯轴了!”
“好啊,好啊……”
盈时忽而笑了起来,她笑起来时,眼睛里是无边的荒凉:“夫人,你说要是梁冀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逼迫他的妻子,他该是如何感受?”
韦夫人被她这般一问,只觉得心头一烫,更觉得羞愧。
可她很快就冷硬起心肠来,咬着牙道:“冀儿若是真的在天有灵,想必也定是同意的。”
“你如今是一时半会儿没想通,我便先不与你计较。你先回去吧,这几日再仔细想想,便算是为了冀儿,也该仔细想一想……昀儿那性子,你若是……他还能亏欠你不成……”
……
……
天边日头渐渐落山,晚霞明媚烧红了半边苍穹,鱼鳞一般的霞云浮在天上,随着风缓缓移动。
从藻园到昼锦园,曲曲折折很长的一段路,盈时时不时停下来,仰头看着暮色的浮光,黑曜石一般的眼珠里,满是苍茫。
她不知何时走回来的,最先发现盈时情绪不对的是桂娘。
桂娘着急的迎上前拥住盈时摇摇欲坠的身子,“您怎么去了一趟回来,魂儿都没了?可是夫人又给您立了规矩?”
盈时却是摇头。
她眼睫羽冀一般轻轻颤抖,像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上边。
看着桂娘担忧的面孔,明明在韦夫人那处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却一瞬间便是委屈涌上了心头。
盈时泪眼婆娑,哽咽着说:“老夫人……老夫人想要公爷兼祧,想要……想要我……”
说着说着,几句话间已经是雪腮沾满了泪,泪水如珠,泣不成声。
桂娘与香兰二人被她的话惊的怔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久久的失神,一时间连要安慰盈时的话也忘了。
盈时曾经想过很多,想过靠过梁昀这颗大树达成自己的目的。
梁昀是正人君子,他答应过自己的话总能做到,自己与他间一路走来总归是与众不同的……
日后便是等梁冀回来了,如何她也有人能帮一把。
梁昀只要肯帮自己一把就好,有梁昀相帮,她定然能早早的说不定在梁冀还没回来前就顺利脱离了梁府。
可她要的却不是这种奇怪的关系。
这不是……
盈时哭着哭着,哭不下去了。
她心里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挣脱了这副柔弱少女的皮囊,从她的灵魂中分裂了出来,那人红唇轻启,俯身朝着委屈大哭的自己耳畔轻笑,笑着说:“别装了,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么。”
“你难道不想报复梁冀了吗?失去了这回机会,你可再没更好的机会……”
是啊,是啊……
自己怎么忘了呐?
自己怎么才能给梁冀一记最痛快的报复?梁家,梁冀,多么高高在上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怎么报复他们呐……她以往那些日夜,日日绞尽脑汁,想到的最能报复梁冀的法子,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凭空搭进去了自己的一辈子。
可如今,似乎就有这般一个绝妙的机会摆在自己眼前啊……
她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梁冀啊梁冀,你听到了么……
这可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守寡的,是你的祖母和母亲逼着我,逼着我同你兄长生孩子的呀。
生个男孩,继承你的爵位,继承你所有的财产。
你只能忍着,一辈子的忍气吞声。
做一个绿王八,就像我上辈子一般模样……
第46章 称呼
桂娘怔松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只觉如同五雷轰顶,回过神来更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气道:“她们怎么敢……怎么敢朝娘子说这等话……”
亏得她还以为府上老夫人是个好的, 是个良善的, 心里能想着她们娘子的。
如今的桂娘却只尤如被当头一棒,震的她浑浑噩噩,脑子都不清明了。
“娘子可有直接推拒了?亏得她们梁家往日还自诩高门世族, 什么个高门世族?竟这般无礼!”桂娘看着盈时呆呆的模样, 只以为盈时是受了惊吓,受了大辱,当即心疼不已, 安慰她道:“我们这便写信回陈郡!您虽没了父亲,可您还有叔伯!梁家这般是想逼迫您一介孤女不成?我还就不信了, 这世上没有王法公道!是他们想如何就如何的!”
桂娘气极,转身便要去写信回陈郡去,谁料一直愣着没说话的香姚歪着脖子,不解问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吗?桂娘不是成日成夜朝我与春兰姐姐哭么,您说心疼娘子没有丈夫,没有自己的孩子么,守着寡,如今不是给咱们娘子送丈夫来了么!”
春兰想来也是被香姚问的一怔,旋即很快回过神来, 唾她一口:“你这个蠢丫头!成日里就知晓到处人来疯, 就知晓埋头吃!你懂什么?这怎么能一样!”
香姚被骂的起的鼓起了双腮, 委屈叫嚷:“这怎么不一样!公爷本来也没成婚啊……”
她今日是陪着盈时一同去过韦夫人房间里的,先前韦夫人差人叫盈时过去时,本就叫几人心惊胆颤, 以为又是叫自家娘子过去立规矩,欺负娘子的。是以香姚一路紧紧跟着,后头虽韦夫人没准她进去伺候,可她耳根子尖,一直便趴在门外竖起耳朵偷听。
自然是比桂娘和春兰知晓的多的多。
十几岁的丫头,自然是没心没肺的年纪,也不知晓韦夫人方才话里的弯弯绕绕,只捡着自己听到的说:“夫人叫娘子同公爷生一个男孩,日后大房要匀出一份家业给小主子,二房所有家产爵位都是小主子的……”
桂娘一听,眉头都竖了起来,接着春兰的话骂她:“张口闭口就是银钱银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娘子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咱们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娘子,若非他梁家压着我们家娘子还寻不到好郎君?还生不出孩子不成?”
只是这话也不知缘故 ,开头义愤填膺,声音却越说越低,说到后头更像是中气不足。
是了,谁都知晓的事情。只是桂娘总不愿意承认,承认她家娘子如今不比当年了,若是真归了阮家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好婆家了。
桂娘最后叹了一声,强说道:“便是只叫娘子嫁给一个普通男子,寻个寻常人家,也不用他是官身,相貌也不要俊朗,只要他年轻,家里清净。总能过上简单又幸福的日子,府上人少却也清净,难道不好?我们几个伺候着娘子身边,日子总也过的舒心。”
盈时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心里方才升起的情绪淡了许多,她颇有些哭笑不得,“便是如何普通的男子也无所谓么?这般我日日对着他寻常的相貌,平庸的才学……”
难道自己就不心塞么?再说,寻常的男子家里就真能干净了?
想法设法找个没婆母的,没弟妹兄姐的?这种孤儿上哪儿去寻?谁知他刑克六亲,克不克妻子呢?
香姚吐了吐舌头,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咱们离了梁府,娘子还不是要重新成婚重新同旁的男人生孩子么?既都是要生孩子的,同谁生有什么分别?日后娘子再找的姑爷能有公爷俊朗聪明吗?官职能有公爷高么?您说寻个没有官身生的也平庸的姑爷!娘子愿意我也不愿意!您是只顾着自己好了,那日后小主子岂不是很惨?长得不好看还不聪明……”
她一面说着一面察觉到气氛不对,桂娘已经扭身寻找起了鸡毛掸子,吓得香姚一面说一面提起裙子往外跑:“我不说了不说了!”
桂娘气的要死,同春兰两个追着香姚打。
“快给我抓住她!”
“你这个死丫头!当着娘子的面,胡说些什么!”
盈时看着吵闹的一切,抹了抹眼眶上已经干涸的泪,被成功气笑了。
屋子里方才的喧闹随着三人离去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窗牖轩敞,外间的天色渐渐透黑,泛着透紫的迷迷蒙蒙。
盈时迎着天边的最后一丝光晕,静悄悄坐在软榻上。
暗淡的天光落在她冷玉一般的肌肤上。
她掀眸瞧着窗边几株半开的木犀花,这般相似的天色,也不知为何总叫她心里空落落的,不安的紧。
她其实一直是个缺爱的孩子,这般的天,总叫她又想起了在山中奔逃的那几日。
……
窗外秋夜凄凄,风声萧瑟。
到了将要歇息的时辰,二老爷火急火燎差人将自己子女儿媳尽数叫了过去。
府上二姑娘三姑娘身份总有些窘迫。
梁家已出嫁了的大姑娘是萧夫人亲生的,那时府上一三个小子,只得一个姑娘,偏偏这唯一的姑娘也生的是乖巧漂亮,自然满府是疼宠的如珠似宝。更是十分得老夫人喜欢。
老夫人心里梁昀排第一,这个日日养在身边的孙女只怕都能排到第二去了,连梁直与梁冀都差了她许多。
可二姑娘三姑娘比起同一个爹生的大姑娘,身份地位可谓是天壤之别。二姑娘三姑娘生的晚,又有一个大姐在前头,老夫人便是想要同孙女亲香亲香,也远远轮不到她们。后头大姑娘出嫁了,老夫人也年迈,早没了精力继续亲近她们。
二老爷更是压根不理会内宅的事儿,嫡母萧夫人对着不是自己肚皮出来的两个姑娘总是能打压就打压,能不见就不见。
久而久之这两位姑娘整日在府中犹如隐形人,长此以往性子也是腼腆胆怯,更是少出来见人,除了逢年过节出来走一趟,时常连梁直这个亲兄长都忘了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妹妹。
“二哥,二嫂。”两位姑娘微微屈膝,朝着姗姗来迟的梁直萧琼玉见礼。
梁直没怎么注意到声音小的两位妹妹,着急近房同父亲说话,倒是萧琼玉和善,与两位妹妹互相见礼,立在一旁又是问了她们好几句话,这才领着两人一同走进去。
梁直给梁挺请了安,开口便问道:“父亲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儿?”
一家人鲜少这般来齐了的。
梁挺没有多言,只捧着茶盏,淡淡将将白日里老夫人说的话说了出来。
不出所料,二房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耳骇目。
梁挺看着自己两个还年轻的女儿,无力的摆摆手,“明儿你们都去劝一劝你们的三嫂。左右都是女子,年纪又都差不多,有什么话也不避讳着……”
这话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要不怎么说是老狐狸呢,一出手就不给旁人反转的余地。
旁人出了这事儿自是都是害羞的,无非也就是觉得面子上不好意思,抹不开面子,更无颜面对府上众人。可梁挺一出手却是直接叫整个府上都知晓了,不仅都知晓,还要叫小辈们都出去帮忙劝说去。
这可不是釜底抽薪?直接捅破窗户纸了?
叫她们都去劝说就是摆明了告诉盈时,这事儿无论她拒绝与否,府上全部人都已经知晓了。
不仅知晓了,如今还来劝说她呢。
事已至此,自然不存在什么害羞不害羞了,心里也没了那道坎,不成也得成了。
否则日后再见面,大家伙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其实这事儿最难说通的当是梁昀,梁昀虽秉性温和,但却并非一个愚忠愚孝之人,否则就不会这么些年老夫人都没法强压着他成婚了。
梁挺深知这个道理,他更明白突破口不在梁昀身上,而在三房媳妇儿身上。
等三房媳妇儿那儿应了下来,梁昀一个男子还能如何?女方都答应松口了,他若是不答应,那便真是败坏女方声誉了。
梁挺知晓自己这个侄子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还是对他弟弟的遗孀。
到时候不认也得认了。
想来萧夫人也是想到了这一通,怪看他一眼,语气讽刺:“你这个当爹的倒是好本事。可您这不也是在胡闹么?不想着劝劝母亲反倒要帮着?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好听……”
梁挺却道:“我要是能劝我不劝?母亲不知听哪些刁奴蛊惑,才生出这心思来。”
梁挺有着梁家人的孝顺品性,便是知晓老夫人是错的,是胡闹,也不会说:“母亲老迈,偏偏昀儿婚事上一直叫她操心,如今既能全了母亲心意,我们在后头添把柴加把火罢了,如何也使得。”
萧夫人不甚雅观的翻了个白眼,心里骂她这个丈夫愚孝,却也不敢反驳他的话,只能叨念一句:“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你是觉得自己不是她亲生的,这事儿上不好劝?出力不讨好?可你也不想想老夫人如今是老糊涂了,咱们还要出去应酬的,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日后若是真的成了,又该怎么唤?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起来该多窘迫……”
梁挺听了自己妻子的话,依旧冷静。
他抚着胡须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看他们那副魂归九天的模样,不由得凝起眉头,好似说着什么极为稀疏平常的事:“什么怎么办?一个两个没出息的东西,这点小事儿就叫你们受惊成这副模样?怎堪大用!”
“日后白日里见到该怎么唤还是怎么唤,想必他们比我们知晓避讳。”
对待梁挺这个往日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家长,哪怕是梁直素来也不敢违抗一句。
而如今,众人却是纷纷对视一眼,掩下眼中的惊悚神情。
可一个个却心里都疯狂叫嚣着,当年那个清规戒律,教导他们这个不能那个不能,将族谱加厚了十几页的老父亲,怎么好像破裂了。
看着父亲那副信誓旦旦,誓不罢休的模样,这事儿真不会给这老狐狸撮合成了吧?!!!
那日后……
三姑娘想的比较实在,她趁着上首老父亲还在问话的功夫,怯生生的拽了拽自己姐姐的衣袖,问她:“那往后小侄儿是唤三嫂嫂婶母么?”
二姑娘纠正她说:“说反了,是唤咱们大堂哥伯父……”
第47章 承诺
这夜, 盈时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彻夜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想,这辈子究竟与上辈子从哪里开始出了偏差,以至于许多许多的东西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上辈子的自己没有去扶灵, 便也没有了扶灵遇难的那两日与梁昀的朝夕相处。仔细想来,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了吧?
他们之间因为那几日的朝夕相处,因为他对自己的照顾,才渐渐变得熟稔起来, 交往也变得越来越多。
起先的盈时潜意识里只将他当成了自己逃离梁家这道门的唯一钥匙, 屡次三番故意靠近,她其实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点点不同,可每回自己壮起胆子来轻轻触碰他的底线, 却又发觉他很不好靠近,只能悻悻然的收回手。
一定是了……
一点点的偏差, 导致差的越来越大,导致了如今的后果。
盈时躺在枕头上,睁着眼看着床顶上嵌金线的绿罗色花帐,不由得回想起,前世自己与梁昀间究竟有多陌生呢?
盈时只记得与梁昀前世的每回碰面好像都是隔着许多许多人,明明也没过去太久,可又好似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久到记忆中那些人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人群中只有他的脸庞是清晰的。
自己每回在女眷中,朝他行家礼时,他好似总是避免同自己的对视。
那时的自己与他交情甚少, 只觉得丈夫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哥很严肃, 所有人都怕他。他每回出现时, 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肃穆模样。
盈时心里自然也害怕他,愈发避着他。
她记得后来没过两年,因为战况, 梁昀便调任去了河东。
自那之后,她再没见过他了。
临死前的自己日子过的浑浑噩噩,起先是自暴自弃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任何人。后来病的重了,韦夫人更不想自己出去丢人现眼。
是以那两年她几乎都是被困在昼锦园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不见天日。
除了梁冀,梁冀……
每回一想起过往来,盈时的心情总是久久不能平静,她紧咬着牙指尖都狠狠掐入了掌心里。许久过后手心的疼痛将她拉回了现实中。
盈时很唾弃自己这种怨恨的情绪,她明白这些怨恨会每夜每日里悄悄蚕食着她的精力、血肉。怨恨就像是一团晦气的云,飘到哪里,哪里都会不如意。
是以她慢慢的松开掌心,紧紧闭上眼睛,不再叫自己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她的人生不应该一直陷在怪圈里。
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出了另一条道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理。
一条目前看起来并不差的道路。
她不再会孤立无援。
打定了主意,盈时心里便也有了底气,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泛起了困意,天亮过后才迷迷糊糊的沉睡了过去。
……
往后的几日里,盈时都未踏出院门一步。甚至如今这种情况下,她也没厚脸皮继续往老夫人处请安了。
她每日睡得晚,起的晚,时常到了翌日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若是以往自己这般贪睡,只怕桂娘回来叨叨自己——什么已经嫁人了还睡得这般晚?当心传出去你婆母厌恶你!更有甚者一定会将她叫醒强迫她吃了早膳再去睡。
可如今盈时随便睡到什么时候都没人敢再来烦她了。
因为桂娘她们自己也不好受,自从得到了消息也是如盈时一般,每日每夜的睡不着觉,劳心苦思。
见到盈时还在床上躺着歇息,都恨不能叫她继续多补点觉,养精蓄锐。
如此,也还是没抗住来昼锦园劝说自己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起先是韦夫人过来,盈时没睡醒,桂娘便自己做主说盈时病了不见人,韦夫人被儿媳的一个嬷嬷拦在园外,可想而知面色有多阴沉了。
可如今这关头上,老夫人还等着她的话呢,她也不好得罪了盈时,只得悻悻然落下一句:“什么时候有空,叫她去我那儿,婆媳两个继续好好说说话。”
桂娘看着韦夫人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
“呸!老鸨子来拉皮条来了!”
除了韦夫人,萧夫人转头竟带着萧琼玉也过来了。
桂娘还不好将所有人得罪,连忙跑去盈时床边轻声唤她,将她唤醒。
盈时睁开眼睛,有些惘惘的问:“她们来干嘛?她们该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
桂娘:“您说呢?”
竟没人反对一句?
还一个个都来劝说自己?
梁家可真是好得很啊!
盈时重重叹了一口气,她从床上探出头来,桂娘拿着衣裳给她披上,便要给她梳头,盈时打了一个哈气伸手劝道:“别瞎折腾,不是都说我病了吗?那我就在床上躺着,她们乐意,就叫她们进内室来吧……”
显然萧夫人只是走一个过场,甚至怕染了病都没敢往盈时内室走一步,只是隔着屏风幔帐问候客套了两句。
谁知萧琼玉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竟是不顾自己有孕的身子,踏进了内室。
这时该换盈时窘迫了,她趿着鞋赶紧跑去一旁脸盆架子上洗脸。
盈时刻意装起糊涂来:“嫂子怎么来了?”
萧琼玉抿着唇,道:“我知晓你只怕不愿意接受兼祧的,可你还太年轻,嫂子亦是想真心实意劝说你一句,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为三爷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世间难得了,如今多往前看吧。”
盈时一时震惊,抬眸看向那个立在自己床边不过两尺距离面容清冷的女子,她拿着干净帕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过后,盈时望着铜盆里泛起涟漪的水面,平静地说:“他以前待我终归是好的,小的时候的许多事情我总也忘不掉,他那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都揣在口袋里留给我,所以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所以他……”
所以他明明做了许多自己永远无法原谅的错事,盈时也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去恨他,去报复他。
萧琼玉垂着眼,语调清冷:“三弟只是去得早才叫你忘不了。他若是去的晚了迟早也会同其他男人一般模样,纳妾生子,只是早晚的事。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若是他真如我说的那般模样,对待这样的男子,你可还愿替他守寡?”
盈时被她问的怔住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苦笑起来。
自己好歹也是重生一回的人,竟会被她两句话问怔住。
萧琼玉看着她,定定的道:“弟妹你还这般年轻,若这事儿是推你入火坑的,便是旁人再劝说我,我都不会来劝你。可如今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公爷一来并未成婚,而来他身边干净,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至少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这是萧琼玉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却也是最出格的一句话。
萧琼玉语罢,并未久留,来去匆匆。
园子里,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彻底失去了回床补觉的心思。
若是前世没有发生那般不堪的事,萧琼玉朝自己说这番话时,自己一定很生气吧。
毕竟在年轻的姑娘眼里,自己的感情天下第一,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可云消雨散后,回头看真是可笑了。
盈时止不住的想,也许便是没有前世那些措手不及的事,她与梁冀的最后会怎么样?
最初二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萧琼玉与梁直,不是也如此么?
也许男人总是得到了一个青梅竹马也不够的。
男人的心很广阔,总还有挤出许多其他的位置,留给旁的娘子。
奢求男人的爱本就是错的,只会使自己遍体鳞伤。
那自己呢?
盈时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其实早就失去了重新喜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追求的是另外一份归宿,轰轰烈烈的感情的最终归宿——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谁也夺不走的孩子。
那么,诚如香姚所说,她需要一个符合自己少女时期憧憬向往过的男子模样,找这样一个男子做她孩子的父亲。
自己并不会给他过多的感情。自己只想要给孩子一个不能输给旁人的家室,不能输给旁人的相貌。
……
可自从那日过后,梁昀几乎都没回过府邸。
说不上他究竟是在躲着府上的人,还是朝中政务繁忙到连回府一趟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盈时等了一整日,也没等到他的任何消息。
奈何自己素来都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再退缩的人。寻不到梁昀,盈时却能找到梁昀的贴身侍卫章平。
盈时去吩咐香姚:“问问他主子如今在哪里?我想要见他的主子,该怎么找?对了……”
她又格外叮嘱了香姚一句:“这事儿切莫再叫旁人知晓了。”
香姚登时点头如捣蒜:“娘子放心,事儿包在奴婢身上,准能成!”
没出两刻钟,香姚很快便有连蹦带跳的跑了回来,覆在盈时耳边,悄声说:“问过章平了,他说公爷若是下了朝申时就会从政务堂出来。您若是去宫门前的神武大街街口候着,一准就能见到!”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早不晚时间正是午时。
……
神武大街两侧商肆酒楼林立,大街小巷店铺门前小二的吆喝声,伙计客人们进进出出,炉灶里的炭火劈里啪啦,迸出火星。四处都是一副热气腾腾的热闹模样。
盈时寻了一处视野极好的酒楼,定了一间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
她也并不着急着等人,只叫小二先上了几个招牌酒菜,糕点给香姚吃着先垫着肚子,自己则是四下张望起来。
盈时并未等候很久。
视线中便出现了那道身姿。
宫门缓缓打开,一人立身玉阶之下,朱红公袍,长冠束发,朱红祖缨垂挂在胸前,宽大袍袖也不能遮掩的端挺身姿。
那亦是她头一回看到如此的梁昀,他被许多朝臣前呼后拥的模样。
梁昀一路走来亦是面容冷沉,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气势看着叫人心中发寒。若说在此之前,肱骨重臣只浮现在盈时脑海里的词,在此之后,这个词便有了具体模样。
他是梁昀那般,面容冷肃,运筹帷幄的模样。
盈时立刻不动声色的提裙下了楼,朝着宫门前小跑了过去。
可是她还没跑到梁昀面前,便被守着甬道两边的禁卫拦住了。
“你是哪家的娘子?难道不知宫门不可擅闯!还不快退回去!”
盈时一时间着急,因为她已经瞧见梁昀转过身,打算登上马车了。
她隔着重重人群,朝梁昀喊:“兄长!”
梁昀听到这个称呼,眉心轻轻一皱。他的视线似有所觉,朝着盈时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
正值落日熔金之际。
夕阳璀璨的华光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泛着一种绸缎般的光泽,少女香肌赛雪,眉眼艳丽。
她仰起头,眼中全是认真,她看到他朝自己看过来,唇角微微的掀起。
梁昀按捺住心神,独步走过去。
少女的手掌小而纤细,一见他走过去,像是唯恐自己被禁卫赶走一般,慌张的抓住了梁昀的袖口。
“兄长,我有话要同你说……”
谁料盈时的话尚未说出口,梁昀便打断她。
“那些事你别放在心上。”
盈时却道:“可是我想,我其实是愿意的。”
梁昀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看见她的眼里,似乎有晶莹的光。
那句话也确实是她亲口所说,半点做不得假。
梁昀垂下眼睑:“你要是被旁人逼迫,无需担心,此事我很快就会处置妥当。你若是觉得日后不知如何面对府上众人更无需担心。我日后会尽量避免归府,等时日一长所有人都会渐渐忘了这件事。不会再叫你为难的……”
这回却是换成盈时阻止住他。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想通了的,决定了的事情。她来时还是那般的坚定,可在听到梁昀如此说时,她的心都控制不住疼了起来。
她明明利用了他,他却依旧全为自己着想。
盈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着唇道:“不,并没有被任何人逼迫我。”
少女断断续续,柔软的嗓音里几不可见的透出点点哽咽:“我只是觉得我的往后还很长,我觉得祖母说的对。我其实很喜欢孩子……我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没了他我总是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渡过。我想要一个孩子陪着我一起过。可是我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兄长……”
梁昀听了她的话,袖底的指节悄然攥紧。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波动,平直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梁家对不起你。这条路很难走,一旦决定了更没有反悔的余地。”
盈时极慢的绽放出一个笑,一个释怀的笑:“我不在乎难不难走。就这样也挺好……那日后……日后兄长能代替梁冀照顾我吗?”
没有旁的再多的话,再多的话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便是逾越。
梁昀茫然的看着她,唇角勾出几不可见的一丝苦笑。
他像是一个威严却又温和包容的长辈,又一次包容了她所有蛮横无礼的请求。
哪怕是面对她如此过分的请求。
他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情绪,只是沉默许久,才道:“好。”
一个字,却像有万斤重量。
他终于是答应了。
应下这场荒谬至极的事。
第48章 不急
初秋时分, 大地渐渐笼起凉意。
山川草木渐渐染起金黄,寂寥之意在枝头叶梢微颤。
小半月的功夫,也算是府内众人多番挫折, 说破了嘴皮。终是叫那二人牵强点下了头。
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很是欣喜, 起先她也知晓府上众人的态度,无非是表面将她捧着,私底下多有骂她老糊涂的。
老夫人自己心里都时常问, 是不是真老糊涂了?
可如今事儿真叫她撮合成了, 转头便忘了先前种种忧虑,真心实意欢喜起来。
自从一听到梁昀松口的消息,老夫人枯老的面上都泛出几分红光, 精气神都足了许多,拉着陈嬷嬷便说:“可该好好奖赏你一番?”
陈嬷嬷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夫人先前可是骂奴婢胡闹呢!”
老夫人剜了她一眼, 端肃了面容:“这可是昀儿亲口同意了的,这么些年自己为了叫他娶亲,往他房里塞人,那是想了多少法子都无济于事。如今,如今这般也总比房里空着的好……”
“是啊,那些旁人的说道又算得了什么?老夫人再多催催,只等着抱重孙吧!”陈嬷嬷道。
老夫人当日便做主,吩咐萧夫人与韦夫人两个媳妇儿:“兼祧这事儿虽不好大办闹得世人皆知,却也不能藏着掖着。”
她思忖片刻, 道:“你们往亲近的亲戚府上都说一说, 再四处去问问, 看看旁人家这事儿是如何兴办的?若旁人府上都是要宴请,我们府上自然也脱不得。在咱们府上小设几桌互相通信,便算此事成了。”
韦夫人萧夫人听罢, 自是连声应下。
二人转头去四处打听,那些南边儿讲究些的人家兼祧究竟是怎么兼祧的?可有什么规矩?又要置办些什么?
还有老夫人说要小设几桌,究竟要设几桌酒席?
倒不是她们乐意将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儿捅破了,实在是没法子藏着,老夫人说得对——既决定了要兼祧,那这事儿在京城便是藏不住的。
索性就自家人把这事儿捅破了,日后便也没人敢拿这事儿说事儿,戳梁家心肺子。
当日两位夫人便往府外走的亲近的府上传去了消息。
未肖几日,此事便在京城各处传开。
与梁府亲近的府上只以为送信的来开玩笑,送错了信。等再三确定这事儿不是胡闹过后,一个两个瞠目结舌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永定侯府里,更是为这事儿吵了起来。
“公爷不是还没成婚么,怎的兼祧起来了……”
“哎,信中说老夫人怜惜三少夫人年轻,这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嫂嫂是个良善的性子,只怕也是操碎了心!”
梁家那群老迂腐们一听到这事儿便是深深皱起眉头,道:“梁家累世清贵的声名,叫这老嫂子闹得!这回只怕是要遭人说了去!妇人之仁当真是胡闹!日后抱养大房的孩子便是,嫁来了梁府还短她吃喝用度了不成?这般学了那等穷苦人家才有的做派,究竟像什么模样!他们府上竟也都同意了?”
“哎!您少说两句罢,都已经定下日子了还能再说什么?到了那日我们府上送去一份礼,咱们究竟去还是不去……”
梁家那群老迂腐们一听,自然是黑着脸连连摆手。
“不去!他们更不乐意我们去。”
“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我们心中清楚便好了。”
倒不是不给梁家面子。
只是众人心里都清楚,虽说穆国公府为了这事儿摆宴,可也只
是全了人情,穆国公府上真能乐意他们跑去看笑话?
这是兼祧,又不是成婚。
有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
……
兼祧这事儿,在大乾并不少见。
只是世家里头还是头一遭,且还是梁氏——梁氏一族在朝廷之上是何等地位?
梁太公没去前官拜尚书仆射,太宰。
明公更是官拜太尉,手握重兵,几度扶持皇帝。
如今的穆国公又是何等人物,纵因当年河洛之战不再掌兵,可转头入朝为官才几载功夫,已是官拜正二品左仆射,平章事。这官儿可不比旁的,不是一般人能当,三台八座金印紫綬的少帝近臣。
这般人物满朝只怕也寻不到第二人,看中他的世家贵女皇子王孙不知凡几。迟迟未婚先前朝中众人不是没听说过原因——无非是父孝,立誓罢了。
怎么如今,竟荒谬到同意起兼祧来了?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穆国公要兼祧的事儿起,满京的未婚娘子们芳心碎地。
原本她们总想着,未来穆国公夫人不知是哪家的名门闺秀,该是怎样躬全懿范的贵女典范,才能叫梁家聘为嫡长媳,才能与穆国公举案齐眉。
怎会想到,原来同穆国公举案齐眉也没那么难,做不了他的夫人,那便先嫁给他弟弟!
……
八月初四。
一大清早,春兰着急从门房跑回来给盈时递来了一封家信。
“娘子,是陈郡来的家书。”
盈时正在梳妆,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她未曾拆开也猜到了里头写着什么,定不是些好话。
“无非是那些来训斥自己的话。”她说的语气毫无波动。
“到底是娘子长辈,娘子要不还是拆开看看,回一封书信吧。”桂娘在一旁低声劝说。
盈时还是听从了桂娘的话,将封口一点点撕开,拆开信纸映入眼帘的头一句便是斥责的话语。
洋洋洒洒整整三页,盈时已经不想看下去。
“娘子不看完?”
盈时一下子收拢了书信,随手将信纸丢去桌子上:“都是些骂我的话,你们想看自己拿去看。”
春兰香姚两个不敢冒昧,桂娘却是不怕的,捡起盈时丢在案几上的信纸目光飞快掠过上面字迹,脸色越发难看。
盈时瞧见桂娘的脸色便知晓,自己叔父在得知自己同意兼祧一事后只怕是将他生平学会的所有话骂了出来?
“约莫是觉得我同意兼祧的事儿叫他丢人了,您明知会是哪些话,何苦偏偏要看?”盈时无所谓的笑了笑,反倒安慰桂娘。
桂娘眼里泛起了泪水,她将信纸收拢起来,咬牙宣泄出许久的不满:“如今他们倒是知晓骂您来了,这主意也不是您提出来的,怎么不见他去骂一句梁家?得亏您没离了梁家,否则依府君的性子咱们归了阮家后日子还没在这梁府里好过!怕是又赶紧将您随便嫁了去……”
盈时早就习惯了,她道:“他们先前也劝过我,至少尽了该尽的责任。是我偏要嫁进来的,如何也与他们无关了。”
“话不能如此说。您是您父亲唯一的孩子了,您没有旁的亲人能依靠,做叔父的总该多照顾您几分……便说您嫁来梁府后,府君难不成没得了好处?先前五六年听说升不了的官儿,如今不也升了。”
盈时叹息一声:“叔父叔母那些年对我都算好,未曾刻薄,如今他们训责也不是没有原由,他们还有子女要成婚,堂妹今年也是十三了吧?正是要说亲的关头。”
桂娘叹息说:“为了女儿,便来逼迫辱骂侄女?我的娘子啊,若是您父亲还在,怎会叫您受这等委屈……”
盈时对叔父的感情很复杂。
就像前世,自己被梁家人欺辱至此他不是不知晓,可也没做什么。
阮家早就不是当年,日渐没落,叔父不想为了一个侄女得罪了如日中天的梁家,盈时十分理解且并不怪他。
可那些年培养出来的亲情却也淡了。
重来一世,盈时早就不会为这些无关之人的一句辱骂来伤心悲愤的。
诚如桂娘所言,那不是她的父亲,她自然不会奢求。她要早早认清一个事实,自己早就没有能靠着的人了。
她只能靠自己。
她靠自己,也能过的很好,不是么?
时间过的很快,八月十八是老夫人特意请高人推算过的良辰吉日,眼看离那日也没差两天了。
这些时日情绪波动最大的便是桂娘了。
从最初知晓这个消息嚷嚷着要写家信回去告状,到那日阮府家信传来,桂娘好似一下子便接受了这事儿。她一连几日四更天便起来,叫上满院的婢女仆妇们院里院外的打扫,只恨不能将门前地砖缝隙里的沙泥都一滴不落的清扫干净。
桂娘还时常同春兰两个嘀嘀咕咕也不知商量着什么,连盈时都避着去,盈时也懒得偷听这些年话。
她对桂娘就像是孩子对着母亲,永远不会提防。
因为她知晓,没有一个母亲会害孩子,她们只会盼着自己的孩子好,过的比自己好。
梁昀与盈时算不上成婚,可势必日后是要同房的。
只要没生出孩子来,同房的次数便不在少数。
桂娘早两日便将盈时用惯了的被褥枕头锦被统统撤了下去。换上全新的,最好最舒服柔软的料子。
盈时对这些没有太多要求,她只有一个要求:“多垂些帘子,不能用红色。”
桂娘应声下去。
……
很快到了十八那日。
盈时晌午午睡过后,便被折腾去沐浴了一番。
春兰与香姚二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红绢内衫为盈时穿上里头。
盈时瞧见这般鲜红的颜色,凝起眉头,却是不肯穿。
她难得的冷下脸,“又不是成婚,这般成什么样子?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桂娘跟在盈时后头劝说:“您不懂。您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姑娘,这男人都是这般的……您要是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衫,总能提点公爷几分叫他知晓您也是头一回,叫他珍重你……”
盈时听懂了桂娘的意思,却更觉得难堪。
她依旧要求换了一身藕粉色的内衫,可叫桂娘气得半死却无可奈何。
盈时再次提醒众人,也是提醒自己:“任何红色的东西都不要出现。我见不得,公爷也见不得。”
她不想要旁人瞧了笑话。
她清楚的知晓,自己与梁昀只是床上伙伴的关系,是要一起生孩子的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桂娘无可奈何,便只能随她去了。
等室内的婢女们都走了,盈时这才仔细打量起铜镜中自己。
面容莹白如玉,明眸乌黑漆亮,双眉似初春升腾起的点点雾色,朦胧而美好。
粉嫩的一张脸,这些时日已经将身子养好了,脸上两腮生出些柔软的肉感。比起刚重生回来时走路都打颤的骨头架子,可是软和了不少。
盈时穿好了衣裳,便打算往床上继续小睡一觉,等梁昀下朝只怕还有一会儿功夫,前厅还有酒席,到时候依他那种性子,说不定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意过来……
盈时蹑手蹑脚回了床榻上,这才注意到内室的许多布置摆件竟都被换了。
床上的幔子竟被换成了密不透风的合欢帐。
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合欢帐。
她一惊,连忙走去内室四周仔细看了一番。
果不其然,连窗边炕上、椅子上都铺着百子千孙图的垫子,石榴纹样的垫枕。
还有蟾蜍香炉,鸳鸯灯罩……
这种绣纹往往多是绣在大红锦缎上的——象征喜庆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可如今自己勒令不能出现大红色,是以这些绣纹都被绣在月色秋罗,青玉姜黄色等颜色料子上,如此实在太显眼不过。
瞧着那些个穿着红肚兜,白白嫩嫩的胖娃娃,盈时越看脸越苍白。
这不就是等同于在告诉梁昀。
自己着急生孩子么??
……
之后的一切,盈时都格外迷糊,她已经好几日没踏出院门一步。
她一觉睡到了傍晚,起床后内室里静悄悄的。
香炉中燃烧着清甜的沉水香,没人进来打搅她。
只香姚一个如同小麻雀,时不时从前院跑回来,朝着盈时汇报前院近况。
梁府只摆了几桌酒席宣告一番,是以并没太多客人来。席面上也冷清,没多久便匆匆散了。
初秋时节的夜晚,已经升起了凉意。
盈时给自己披上了一件云锦细罗衣的褂子,肩头上有了些衣料的厚度,温热重新蔓延上她的身体。
下午睡得太久了,她如今想去睡也睡不着,如今有了心事便也想得多。寂静的内室中,可叫盈时止不住发愁起来,心里想着梁昀会不会又过不去心里这个坎了,临时反悔了?跑了?
盈时想的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肚子咕咕叫将她吵醒。
好在是自己院子里,盈时没什么顾忌,趿着鞋便打开门吩咐婢女给她送些吃的进来。
春兰很快给她端来了食盒。
打开食盒第一层,里头盛着热腾腾的五红江米糕,另有一叠糯黄栗糕,莲子红豆羹。甚至还有一盏她最爱的樱桃酒酿。
“您先吃些垫垫肚子,桂娘说了,若是害怕您就多吃一些酒酿,这酒酿放的浓,有些醉也好,不紧张。”
毕竟二人这等关系,实在难为情。
又是自家娘子的头一回,若是不合心合意,公爷不怜惜,该疼了。
依旧是待在内室里,盈时坐去了靠窗的角落里,将袖边往上卷了两圈,举着汤勺勺起一个鲜红的樱桃,一口咬下去。
她喝完了半盏酒酿,只觉得唇齿生津,满身都暖呼呼的,甚至有些热了。
这人重回一世就是心态好,只要一吃的点儿好的,什么忧愁的心思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盈时低眉垂目,一本正经的同碗里的甜点作斗争,明明一个往日里瞧着也文静的娘子,吃起东西来,却总喜欢将两腮都填的鼓鼓的。
直到听到屋外廊下的脚步声,听见桂娘朝着那人请安,道:“公爷万福。”
未过多久便听到一道开门声。
盈时连忙侧头朝着隔扇看过去,未肖片刻,三蓝皱绸帘子便一只宽大的手掌撩起。
梁昀身量高大峻挺,今日的他穿着一袭鸦青色直裾大衣,袍口若隐若现的金丝绣云纹,腰间玉带环佩相缀。衬的他面如冠玉,清贵持重。
他落在莲色软毯上的影子,却是停顿下来。
身边跟来的婢女们无需吩咐,便上前要将膳食撤下。
盈时也是慢慢放下手中的勺子。
梁昀却是温和地道:“不急。”
他并没踏入内室来,反倒是踱步往外室坐着,等着她吃完。
“你先吃,吃完了再唤我。”
盈时嚼着嘴里的樱桃肉,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心里想,吃完了再唤他?
吃完了怎么唤他?唤他,兄长,我吃完了,我们可以进来睡觉了?
有些……有些不好意思啊。
两人许是同时想到了这一层,盈时面色绯红,梁昀亦没好到哪儿去,耳根子都浮出了一层血色。
待盈时吃完,春兰带着香姚将餐碗撤下,又捧来鎏金铜盆与干帕,伺候盈时漱口。
做完这一切,两个小丫头尤如身后有狼追赶一般,几乎是小跑着退出去,还顺道不忘将帘幔重新一道道垂下。
一时间,内室寂静,只剩盈时与梁昀二人。
梁昀触目所及之处,整个内室重重叠叠五六道幔帐,莫说是烛火,都垂落下来外头的天光也遮掩的一点都瞧不见。
遮天蔽日,像是另一方世界。
盈时以往觉得同梁昀已经相处的挺熟的了,今日才发觉并不尽然。两个以前说过的话,字数都能数出来,今日忽然间就要行那等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儿……怎么想怎么难堪。
哪怕盈时这些时日早早做好了准备,真到这一步了还是有些难为情。
好在,盈时善于安慰自己。她安慰自己说,梁昀只怕比自己更不好意思。
许也是酒壮怂人胆,梁昀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却见那姑娘已经连鞋都没套上,赤着脚朝他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停下。
她的脚背,是粉藕一般的颜色。十根脚趾都可爱的蜷缩着,紧紧抓着地毯。
她低垂着脑袋,语气中透出浓浓的无措与不安,上一会还敢单枪匹马宫门前堵着自己的姑娘,如今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兄长能不能灭掉灯火,垂下幔子……”
梁昀轻嗯了一声。
他今夜的嗓音格外沙哑低沉,像是琴弦振动后的尾音,落在盈时耳朵里,只觉耳朵一阵酥麻。
盈时赶在自己整张脸都通红之际,连忙走去灯罩前,将烛火一一吹灭。
眼前瞬间陷入了昏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
他并不想如此强迫她,是以叹息一声,开口道:“你若是暂时还不能接受,也不妨改日再行……”
“不用改日……”谁知盈时听了却是摇头。
一片昏暗之中,她泛起了软和的鼻音,像是一只懵懂的涉世未深的奶猫,又像是一个蛊惑人心吃人血肉的妖精。
落在梁昀耳里,梁昀岑静着眉眼也跟着一颤,他再没说话。
盈时悄无声息地将帐幔一层层放下。
两人共处在一方阴暗紧密的空间里,哪怕离得并不近,可一张床便也只有容纳两个人的大小。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哪怕前一刻两个人表现的冷漠而陌生,离得近了空气中都浮现出暧昧的气味。
四周的空气一点点灼热起来,沸腾起来。
窘迫在身体本能驱使下消失殆尽。
梁昀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坐怀不乱。
他的呼吸渐渐深重起来,掌心发烫,连呼吸都灼热起来。
昏暗中,梁昀的眼眸才敢落向她,落向她朦胧的脸。
她静静坐在那里,身段纤细脆弱的像是一支柳。
第49章
屋外清风徐徐, 月光皎洁。
内室却是一片幽静。
幔帐里无休无止升腾而起的暖意。
久久不见梁昀依靠过来,盈时不再等他,抬起手将发簪耳坠一根根拆落。
三千青丝没了首饰束缚, 顷刻间如丝绸一般垂落而下。
她的发很密很长, 发间带着令人沉醉的香甜,发丝铺上绣着鸳鸯成双的水绿烟缎床褥上,落在了二人密不可分的衣裙上。
甚至有几缕柔软, 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的指腹轻摸着那截秀发, 悄无声息地不言不语。
盈时微微偏头,将拆下来的首饰递去给他,她的眼角不知何时泛起雾蒙蒙的水光, 睫毛耷拉在眼角,在一片昏暗中依旧明显。
“诺, 拿去放着。”她像是吩咐自己丈夫一般自然。
梁昀伸手接过她递给自己的一根又一根的珠宝首饰,他温和而又从容,像极了一个极有耐心的丈夫,昏暗中替她一路摸索着将珠宝放去床榻边伸手便可够到的角几上搁置。
昏暗中人的嗅觉与听觉只会更加灵敏,他鼻尖似乎都涌动着身边少女衣袖间淡淡的甜香。
梁昀僵直许久的身体,终于犹豫着从少女身后缓缓怀抱上她。
他的身量很高,二人坐在床上时,这样朝着她笼罩过来,能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那只锢着自己腰肢的手臂甚至有些颤抖, 抱着她时, 甚至觉得她像是一见易碎的瓷器。
他太能克制了, 即使盈时不回头,也能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可他竟然只是……抱住了自己?
盈时不想将自己一整晚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这种小孩儿过家家的游戏里。
她僵持了一息, 终是泄了气,犹豫再三终是缓缓伸手,少女柔软的掌心覆盖上了自己腰间的大掌。
盈时抓住了他的掌,少女绵软的掌心慢慢与他十指相扣。
昏暗中,人的胆子总会被无限扩大,她轻轻往后靠去,后背几乎密不透风地贴在了男子僵直的前腹上。
少女的腰肢纤细,身段却是秾纤合度,该纤细的地儿纤细,该饱满的地方,像是一颗成熟待采摘的桃子。
处处紧俏的厉害。
软烟罗的轻薄衣衫,甚至兜不住她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到梁昀的身上。
少女的情思,尤如夏日的蜗牛。从她的衣袖里钻了进去,一点点贴着她肌肤蠕动。
游走之地,慢慢沾上了濡湿黏腻。
在盈时看不到的角度,身后男人的眼神黑沉沉的,气息渐渐沉重起来,每一回呼吸,都像是从胸膛里流出的声音。
梁昀总是有诸多顾忌,可如今所有的顾忌随着她的示意,全都烟消云散。
以往他觉得同她间隔着天堑,不可跨过,不可触碰,每一次心中泛起的点点涟漪,都会被他极快的按捺住。
许多日夜,他甚至厌弃自己。
可如今,她告诉他,她并非触不可及。
她正值年轻,她不该葬送自己的一辈子,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梁冀的孩子。
可是如今弟弟死了,只能自己给她一个孩子。
对……弟弟死了。
她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阻碍。
自己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他终是有了旁的动静。
他滚,烫的大掌试探着伸进她的衣袖里,攥住了那截不见天日,白的发腻的腕子。
她的手腕很软,很软,她动情时,浑身都粘着一层香汗。
男人粗糙的指腹反复的,不知疲倦的按压着,揉弄着,却是不曾再探一步。
她纤细的脖颈微微后仰着,搭在男人宽阔的肩头,他脸颊与她柔软的鬓角紧密相贴着,气息间充斥着她脖颈间淡淡的幽香。
盈时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衣襟带子上。
梁昀额侧浮现出几条若隐若现鼓起的青筋,笨拙的亲手拨开。
大片白腻腻的肩头露了出来,她浑身白的发光,少女藕荷色的肚兜像是裁小了一般,紧紧包裹着两团白肉。
梁昀瞳孔一缩,重新给她披上衣裳。
“兄长……”盈时嗓音里已经含了哭腔,她浑身无力的倚靠在他身前,“你不想,不想嘛……”
盈时才说着,便是一阵惊呼,她只觉得裙边微凉。
裙摆摇曳,一处山丘一般的起伏,紧紧抵在了她的臀,肉上。
隔着两层衣料,她也能感受到那处硬邦邦的肌理。
她几乎要被灼烧一般,似乎受了惊吓清醒过来几分,笨拙的往后看去。
她想要看看,凭什么他看了自己,捏了自己,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他。
这般不公平。
梁昀却是不准她看。
他往日待她温和,今日嗓音沙哑的厉害,伸手捂住她潮湿的眼睫,将她头重新掰了回去。
他几乎是勒令。
梁昀止不住去想,事成之后她真的会欢喜么?还是会哭?
觉得自己将身子给了他,对不起梁冀呢……
可是,心火已经被点燃,自然没人能半途而废。
他缓缓俯身下来,慢慢抬起她的腿弯,娘子身子柔软的如一滩烂泥,被他拖着腿弯抱起。
卷起裙摆,赤空的抱去自己的大腿上。
她仍有几分理智,脚尖悬空,知晓这姿势有点古怪。
“唔……”她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今夜那酒,果真是后劲儿十足。
可仔细想来,这般倒是正好,谁也瞧不见彼此,甚至连衣裳都不用脱了。
盈时想通过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梁昀还是有些急切的。
好在也算水到渠成。
盈时只觉得自己视线所及之处都有几分白茫茫的,她有些气闷到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疼。
慢慢的疼,尤如软刀子割肉。哪怕涌起再多的情,欲,也还是察觉到了疼。
她晕乎乎的连喘息都喘息不过来,鼻音混混的“唔唔……”的一直压抑着闷哼着。
她紧蹙起眉头,泪珠挂在早已东倒西歪一塌糊涂的睫毛上,身姿像是一株被狂风暴雨打的东倒西歪的梨花。
梁昀伸手替她将泪珠抚去。
他当真是很厉害,这个时候竟还能停住,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腿弯,问她:“是不是疼。”
盈时吸了吸鼻子,含糊着摇头,说:“还好。”
他的衣袖被她攥的汗津津的,她道:“你快一些,就不疼……”
她比他懂,竟还教起了年纪比自己大好些的男人做事。
好在梁昀是个性子十分好的人,并不在意她的教导,反倒是认真听取了她的话,渐渐加快起来,一鼓作气。
后边儿的事,盈时有些记不得了,起先很有些疼,疼的她呜呜的哭着,难受的紧。后边儿渐渐不疼了,昏昏沉沉的时常叫她以为自己要晕倒过去。
脚趾无力的踩踏着被褥,如同踩在了云巅,浑身绵软面颊发烫起来。
她无措的想要抓着梁昀,手指却绵软的犹如行走在云雾上,很快落空,也不知触碰去何处。
不行,太难受了。
梁昀半眯着眼,眷恋地却只能以眼神描绘着她的眉眼。
少女娇艳俏丽的身姿,雪肤娇嫩尤如新剥的荔枝,唇瓣殷红带着艳色,花露滴垂,情到浓时,他想要去摸一摸她布满了细汗湿漉漉的脸。
可最终只在她抑制不住一次次跌回自己肩头时,脸颊与她稍纵即逝的触碰。
二人很礼貌,很克制。
明明裙下一次次紧密的融合在一起,融合的像是一滩濡润的泥雨。
明明浑身泥泞不堪,却连一个吻都不敢。
仿佛是禁忌,稍微触碰便是犯了天规。
少女的唇瓣并未被采撷,却早已是潮红的厉害。身子更是经过重重沸热袭占,内外具湿。
被吻的红肿,孤零零坐在床中央,像是一只不知风雨降临的花苞儿。
细颈凝酥白,通体淡粉红。
她眼角挂着水汽,不知多久,终于软着着嗓子催他。
“我难受,你快一些,快一些……”
这夜里盈时并未尝试过翻来覆去的滋味,有的只是被人从后拥抱着,安抚着,她待在他怀里浑身潮,红,尤如烂泥。
一股泉涌冲刷而入。
她浑身颤栗的受不了,险些从他身前滚了下去。
可他一直搂着她,揽着她,将她紧紧锢在怀里。
她几乎已经失了力气。
软软的被他放在床上。
他一点点替她将罗裙重新铺整齐。
盈时许久都恢复不过来,她闭上眼睛,身体仍沉浸在方才的风雨里无法自拔。
她忽地蹙紧了眉头,表情难受。
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男人终于开口,仍带着余韵后低沉沙哑的嗓音。
“怎么了?”他问她。
怎么了?明明二人的衣裳还规规整整,却衣裳底下浑身狼狈的一塌糊涂,酸,涨的厉害……
盈时眼眶又重新红了,她抿着唇,有些害羞地说:“我要帕子……”
脱口而出的声音,含着鼻音,带着十足的委屈。
黑夜中,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音。
梁昀背朝着她不知如何在漆黑的环境里摸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她。
反正也是黑漆漆一片,盈时什么都看不见,索性接过帕子毫无顾忌的仔细将浑浊的自己擦拭干净。
才将腌臜不堪的帕子重新丢给了他。
反正也都是他的,还给他。
……
晨雾笼罩的大地,初秋已有几分冰凉。
四更天里,交错的秋风中,天色依旧暗淡。
枕边人睡得尤其香甜,她浓密的乌发覆去枕上,竟是铺彻了半边床。
梁昀醒的很早,他不动声色凝望着她沉睡中的脸,凝望了许久,才悄然起身。
掀起层层幔帐,梁昀竟一眼瞧见了迎枕上贴着的一个小小喜字。
不足他掌心大小的喜字。
似乎成了二人昨夜的唯一见证。
没有宾客盈门,更没有长辈祝福。
往日梁家权势,哪怕再小的宴会,前院也是热闹非凡。只有昨日,冷冷清清,宾客十不足一。
梁昀以往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可却也明白,他们二人间的这段感情就像这红纸,见不得人,不见天日。
就像是自己往后的人生一般。
盈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惹醒。
她从锦衾中钻出头来,眼睛艰难的撑开一道缝。
看到男人整理衣裳的身影,她才后知后觉这是梁昀上朝的时辰。
盈时犹豫着,不知自己究竟要不要替他整理衣裳?
自己好像不是他妻子,为何要接过妻子的重担呢?
盈时想了想,最终还是缓掀绣衾,刚打算起身,梁昀已是听到声响转头过来。
他那双乌沉沉的眸光落向她,白日里,他似乎又恢复了那副克己复礼的长兄模样。
“吵醒你了?”他道。
盈时摇摇头,便又听他道:“天色还早,你接着睡。”
他的嗓音带着微微沙砾般的感觉,叫盈时睫毛忍不住微微颤了一下。
第50章 妻子
梁昀走的很早, 很安静。
才是四更天,灰蒙蒙的天色,他便穿戴好衣冠, 连小厮也没跟来一个。
盈时坐在床头, 昏昏沉沉的依旧将醒未醒,并未起身去送他。
耳畔听着廊下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消失不见, 盈时才又重新埋头钻回了被褥里。
如今她与梁昀的这曾关系, 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比方说韦夫人,老夫人,各种琐碎的事儿, 如今轻易也不会再来烦扰盈时了。
谁也不想见到盈时过去。
她自己一人躲在黑漆漆的被褥里,连呼吸都是闷热的。狭小的床帷间里, 昨夜二人还是分被子睡的,两层被子堆挤在一块儿,盈时从被自己捂的滚烫的被窝里钻去了隔壁梁昀的被子里。
他人走的早,被窝里已经很凉了。
盈时深深嗅了一口气,竟似乎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淡淡的,干干净净的清香,一如梁昀这个人一般模样。
她嗅了嗅,好像也并不讨厌。
盈时浑身疲惫的紧,腿上酸, 腰上也酸, 懒洋洋的什么力气都没, 索性什么也不去想,打了一个哈气才继续睡觉。
她这一睡可是睡了许久。
久到日上三竿,太阳升起来了一大片, 照的满地橙黄。
盈时才慢吞吞起床洗漱,去用早膳。
早上婢女从大厨房端回来了一笼蟹黄汤包,一叠豆乳,一叠芙蓉莲子羹,一碗鸡茸虾仁粥回来。
蟹黄汤包小小的一个,皮薄陷厚,一口咬下去满满的蟹粉汤汁。
都说行房事是男人亏空,到了盈时这儿盈时饿的眼睛发花,她心里嘟囔着自己莫不是被梁昀采阴壮阳了?一面心无旁骛埋头苦吃,吃下了一整笼汤包也觉得没吃饱。
盈时吃完蟹黄包,左手边一碗豆乳羹,右手边一碗鸡茸虾仁粥,正吃的香甜。
就听见内室里铺床的桂娘火急火燎走了出来,一出来就以眼神打量盈时。
盈时腮帮子鼓鼓囊囊,问她:“桂娘看我做什么?”
桂娘想到自己方才铺床时看到的干净整洁的被褥,终究是忍不住问她:“昨夜娘子与公爷可还好?”
盈时顿时觉得尴尬无比,脸上犯红只佯装埋头吃着早膳,并不去接这话。
桂娘却继续问:“昨夜您与公爷……里头黑漆漆静悄悄的没声儿,我也不敢问。究竟怎么样?公爷可体贴您?”
盈时被桂娘这般一提醒才是后知后觉。昨夜虽只有一回,可却是持续了许久许久——那人一直贴在她身后,半抱半托着她。
一直他好像都只是喘息略有些重。
好似至始至终都是静悄悄的没闹出什么声音来。
至于自己,许多次实在受不了时也都是忍着抽泣,身后人太安静了,她也不好意思哭出来,实在忍不住时都是压着很小声的哭。
层层的幔帐遮掩着,自己那点儿细碎的呻、吟,传到外头只怕也不剩下什么了。
盈时抿了抿嘴,这事儿当真叫自己害羞的不知要如何说。好半晌憋红了脸,才只含糊着道:“体贴的。”
桂娘往日有些忌讳这个,今日却不依不饶一副势必要询问清楚的模样,“昨夜没听见声儿床上也干干净净,你们真的是同了房?莫不是在糊弄我的?”
盈时脸色爆红,“有的,真有同房。只、只一回而已。且事后都收拾过的……”
“收拾过了?您收拾过了?”桂娘满脸不信。
盈时连话也说的不利索了,“公爷、公爷收拾的。”
她说着说着甚至有些埋怨上梁昀了。
一个男人,那么爱干净作甚?有谁事后还要将床铺重新铺整齐的?都是他装模作样,害的自己被盘问了!
“娘子别怪我话问的直,若是真有事儿您可不能替他瞒着,公爷二十好几的年岁还没娶,身边更是没个通房妾室给他消火的,谁知是不是……”
显然桂娘是觉得一回有点少了,后半句话桂娘没说了,可任谁也明白意思。
这么大把年纪,旁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梁昀连个女人都没有,本身就很有问题。
盈时替他解释:“公爷是没问题的……”
桂娘听了心头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催起盈时来:“男女之事,阴阳伦也,您既已同公爷正经摆了席成了事儿,日后同房之事可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松散随意。要使把劲儿了。若是迟迟怀不上孩子,旁人才不会怪男人只会怪娘子您肚子不争气!若是一两个月、三五个月还怀不上,若是轮到老夫人夫人她们来催!更怕是等公爷又要娶……您如今可不能再害羞了,把握住公爷才是要紧。”
盈时漫起许多委屈。
她想说自己昨夜其实已经主动了的。她一个姑娘家,都主动去牵着他的手了,示意他脱自己衣裳了,还要她怎么做?
真要为了早些生一个孩子,叫自己去学着那些狐媚子放下身段脱光了衣裳去勾引他不成?
再说脱光了有什么用,他给自己脱了,还不是转头又给自己穿上了!
昨夜一幕幕重新燃起在盈时脑海里,她本来都已经大大咧咧的忘了昨夜那些丑事,如今被桂娘戳破只觉得颜面无存!
越想越来气,盈时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给梁昀遮掩了:“是了,他很冷漠,对我也是爱答不理,好像根本看不上我。我想来是没本事把握住他了!日后且叫他的妻子来吧!”
“您这又是再说什么气话!”桂娘又是气,又是心疼的紧,忍不住朝她叹道:“您怎会没本事?您生的是这般娇俏美好,宝珠一般的耀眼,身段比花儿都要娇艳,我还就不信这天底下有能拒绝的了您的男子!”
桂娘自然有自己傲气的本钱,她低头冲着盈时耳畔:“昨夜可是您主动熄的灯?您这个傻姑娘!黑灯瞎火的只委屈了您这身好皮囊!您与公爷本就彼此不熟悉,如何能叫他喜欢您怜爱您?若是公爷下回再来,可要听奴婢的话了,好生装扮一番,先与公爷温柔小意,只要得了公爷的心如何都容易了。”
兼祧又如何?到时候公爷要娶亲,就叫娘子冲他哭,就不信公爷得了娘子还有心思去外头再寻……
……
梁昀宫中有事,在政务堂一连待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有空回了公府。
他回到公府时,天都快黑了。
梁昀先往老夫人院中请安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天气一凉身子便四处疼,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替老夫人捶着腿,屋角已燃烧起了火盆。
陈嬷嬷正在往火盆里添炭,见到梁昀过来,连忙欣喜的命人备上晚膳。
“公爷这几日在宫中只怕是忙的紧,瞧着人都清瘦了!”陈嬷嬷看着梁昀长大的,对着梁昀有着天然的亲近。
老夫人却没什么同孙子说话的性质,见到梁昀过来也只是笑看了两眼,便是摆摆手毫无掩饰道:“你白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晚上回府也别讲究这些虚礼,日后直接往西院去,那孩子在等着你呢。”
陈嬷嬷一听,当即一拍头,道:“瞧老奴真是老糊涂了,西院难不成还差了公爷一口吃的?”
虽不是正经夫妻,可日后是要承担起一起养孩子的责任,总要培养些感情。
老夫人如此露骨的催促,叫梁昀神色端肃了几分,他薄唇微微抿直,道:“明早朝中还有急事,孙儿今夜还是先回自己住处……”
“去哪儿住不是一样?你的嬷嬷已经将你的衣袍都送了一份去西园里,日后哪边都方便。”老夫人却是打断他的话,拧起眉头故作不愉。
至此,梁昀不好再拒绝,僵直的朝着上首老夫人叩拜,这才起身离开。
梁昀离开后,老夫人手抚着额角,闭目养神。
陈嬷嬷却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忧愁道:“瞧着公爷心里像是不乐意,我们这回会不会将公爷逼的太紧了?”
老夫人闻言,忽而闭着眼睛轻笑了一声。
“这孩子,性子像他娘。”
……
时隔三日,梁昀再次踏入了西边的昼锦园。
廊柱边上打着盹儿的小丫鬟听到廊下一声轻咳,香姚当即从瞌睡中回过神来。
她瞧见昏暗的廊下走出一个非常高挑的男子身型。
香姚连忙朝着屋内唤道:“娘子!公爷来看您了!”
却见公爷幽深的眸光冷冷撇了她一眼,香姚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夜已经深了。
内室里燃着数颗烛火,四处都是暖融融的光。
透过敞开的花窗,珠帘之后她若隐若现的身影,叫人瞧不真切,更是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感。
盈时听到香姚的话,提着裙莲步轻移,自内室一步步走出来。
她玉笋一般的手徐徐掀开珠帘,露出来的面容恰是美好。
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身姿玲珑婀娜。身着丹霞花间裙,轻薄的粉蓝烟纹碧霞罗衣,头坠珊瑚双色宝珠步摇,耳上缀着一对随着她身姿,摇动起来的朱红玉珠。
葳蕤的烛光打在她桃花一般的面上,面孔皎洁晶莹到了无可挑剔的美丽。
盈时雾蒙蒙的眸光与他的眸光对上。
她立在花窗前,面上一点点的害羞与窘迫都无所遁形。
梁昀慢慢走进来,他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总是冷峻的一张脸,神情不辨,甚至不与她对视。
不过,梁昀能来,盈时已经知足了。
她顶着桂娘的眼神,硬着头皮上前问他:“兄长想来还没用过晚膳吧?”
边说着,边亲自端来碗碟引他去圆桌边入坐。
梁昀很顺从,他的脾性不会为难自己。
这样自然是叫盈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害怕,以为在前两日二人那般亲切之后,她会很害羞,他再对着自己时亦会难堪。
可谁知,梁昀好似全然忘光了?
这样挺好,这样二人就不会相处时窘迫了。
梁昀眼角余光其实能够看到她,看着她蝶翅一般孱弱的眼睫,灯火葳蕤下一颤一颤的,每一次颤抖都能诱的人心神荡漾。
她生的极美的一张脸,甚至今夜还画上了胭脂。
柳叶一般的眉,樱桃一般的唇瓣,映衬那张雪白无暇的脸上,仿若雪里盛放出的红梅,凄美妩媚到了极致。
直到盈时往他碗中布菜,他才回过神来。
偏偏桂娘又端来了酒水,端给盈时,朝盈时小声道:“劝公爷多喝两杯酒水,助助兴。”
盈时心中满是犹豫,可想到桂娘的那些话来,知晓如今不是犹豫的时候。既然打算做这一步,总不能才一日就退缩的。
早些拿下他,对自己只有好处。
只要有了孩子,自己就不用受这些冤枉气了。
盈时羞红了脸,咬紧了唇,举着酒杯走来梁昀身边,替他斟满一杯。
梁昀其实听到了那嬷嬷的话。
昏黄的烛火之下,他看到那姑娘云袖之下,手腕处一圈发青的痕迹。
只是那夜攥着罢了,三日了,竟还是……
她是豆腐做的不成……
盈时已经将酒盏亲自捧来了他手边,一如那夜她将手掌放在男人掌中一般。
少女嗓音细细柔柔的,像是炉中燃着的荔枝香。
她眼睛雾蒙蒙的,却能清晰映着他的模样,映着他衣冠楚楚端坐着的模样。
“兄长要不要喝一杯酒?”
她今夜格外乖巧懂事,与之前动辄的流泪寻死,爱撒谎耍小手段简直完全不一样。
她乖巧的像是一位妻子……
妻子……妻子……
梁昀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个词,袖下掌骨攥紧。
一杯酒水入喉,却好似更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