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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二十八

    月上中天。

    三条黑衣蒙面的细长人影自村落里闪出, 在林间飞掠,很快越过山岭,消失在山那头。

    “昨晚我们把兴庆附近的一片山都摸过了, 费了一整夜的功夫, 只发现个小矿洞。翻过去就到了。”

    领头带路的说道, 在翻过山脊时身形骤停, 跳进林子里。

    后头的两人也跟着从树上落地,其中高个子接着说:“我留了暗号,若是对方发现, 此刻应该在等我们。”

    最后一人便是贺今行,他点点头:“山多且险, 辛苦冬叔和平叔。”

    三人自高处向下看。群山怀抱里, 茂密的山林间,有一处狭长的沟谷,其中某处亮着火光,在清幽的夜里十分显眼。

    看来就是那儿了。贺今行不自觉握住全是汗的手心,喃喃道:“但愿是真的。”

    “主子放心,柳逾言既让我们来, 肯定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贺冬让他安心,实际自己心里也是混杂着激动与担忧。

    西北十五万人马在接下来几年里, 粮草装备是否跟得上供应, 就看今夜。

    他们放慢速度往沟谷里行进。越是近在咫尺,越是要提高警惕。

    贺今行盯着前路,忽然低声问起燕子口的事。

    贺冬与贺平对视一眼, 前者斟酌着答道:“我们去时, 稷州卫已经在开挖河道,划了线不准百姓接近。我们混成军士下水去看, 湖口犹如设了土障,底层沙土有明显的新旧之分……”

    贺今行猛地回头看他,抓住他的手臂。

    贺冬昔年在战场上落下了眼疾,在暗处不能辨视细微之物。但哪怕他看不清,也能猜到少年人露在外的双眼里定然满是震惊。

    小主子与老主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心性良善。然而有时候心太好也并非是益事。他几乎不忍心再说下去。

    但他知道小主子虽脾气好,却有自己的一套主见,容不得含糊与拖延。燕子口一事也不容儿戏,于是只得咬牙道:“几乎可以确定,是人为填的沙。”

    抓着他手臂的手颤抖起来。

    “你别激动,千万不要……”贺冬看着少年人突然放大的瞳孔,立刻出手点了他两处大穴,一掌按上他的胸膛,急声喝道:“凝神,平心,不可动气!”

    他们昨日在银州汇合,有许多机会说这事儿,之所以贺今行不问就拖着不说,就是怕出事,影响到后续的行动。

    谁知该来的还是要来。

    贺今行眨了眨眼。

    醇和的真气在全身经脉循环,替他强行压下躁动的血气。

    半晌,他咽下涌到口腔的血,才慢慢说了一声“好”。

    他自有意识起,便被反复告诫:不可大喜,不可大悲,暴怒不得,痛恨不得。

    一旦失控,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然而牵涉到无辜者,他始终无法做到淡漠,无法把活生生的人只看成轻飘飘的名字与数字。

    他们本与他无关,在他的潜意识里,却又仿佛都与他有关。

    哪怕他们在很多人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民,哪怕他早就杀过人、手上已沾满鲜血。

    另两人都是五感敏锐的武夫,他一张口,瞬间便嗅到了那一丝血腥。

    贺平站在一旁本就束手无策,见他如此,又气又急之下向一旁大树挥出一拳,好在谨记不能出声响,要打到树干时又猛地停下。

    “平叔不要着急。”贺今行缓过来,宽慰他,“我没事。”

    贺冬给他解了穴道。他调息片刻,舔了舔牙齿,转身继续向前,“边走边说吧。”

    “恁他娘的!”贺平低骂道。

    “少在主子面前发牢骚。”贺冬轻斥,说罢跟上少年人,接着禀报:“我们撤退的时候碰上个钉子,我和他交手,他徒手接了我一刀。但他所使武功路子太过杂乱,我们愣没看出是哪条道上的。”

    “年龄?身形?你用的什么刀?”贺今行捏了一下眉心。他向来擅长自我调节,面色已恢复如常。

    只要平心静气,他就与常人无碍。

    “我用的短刀,对手应当是位年轻人,身形高而瘦。”贺冬答道,“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但肯定也察觉到了重明湖泛滥一事有蹊跷。”

    贺今行把特征在心底念了一遍记下,转而另起一头:“要填燕子口,白日易引起注意,多半在夜里行动。要用的沙土肯定也不少,附近可有大规模挖沙?”

    谁察觉到了不重要,重要地是谁动的手。

    “说起这个有些邪门儿。”贺平粗声粗气地说:“方圆五十里内都没有动土的痕迹。”

    贺冬:“我们也到附近村镇打听过,都没听说哪儿有在挖沙的。”

    “既然填了,那么多的沙土总有来处,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贺今行伸手按上一棵大树,树干凹凸不平泛着夜月赋予的凉意,却不是毫无生机的那种冰冷。

    人如树,水土有灵,本该泽被万物。

    “不是附近挖的,那就有可能是从远处运来的。回去后查燕子口自上一次疏浚到湖水泛滥前的航运记录,尤其是夜里停留过的大船。再者,明晃晃地留给稷州卫去疏通,赵睿肯定也知道点儿什么。去撬出来。”

    贺平贺冬两人皆凛声应:“是。”

    沟谷里的矿洞不大,尽容两人并排通过,入口周围尚堆着一堆石块儿,显然是才打通不久。

    洞前平地上扎着帐篷,两边架着火盆,等候的六七个人凝重的面上皆带着一丝焦急。

    破空声突响,其中一人喝道:“谁!”

    一只鸮拍拍翅膀咕咕叫着飞过。

    他们才松口气,却见林子里走出三个黑衣蒙面人来。

    矿洞这边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示意大家按兵不动,上前两步沉声道:“柳出江南飞絮远。”

    “鹤越关山寻金来。”

    对方一人举起令牌,声音柔和,姿态从容,走近了道:“柳少当家久等。”

    “郡主。”柳从心抱拳回礼,确认了令牌,对上暗号,却仍有疑心,“您怎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贺今行笑了声,他在此处看到对方确实也有些惊讶。但想到在汕浪矶的对话,便明白了几分。

    不过柳逾言不来,是要把他们之间的交易转到柳从心手上么?

    他思及此,认真道:“这项交易无比重要,柳大小姐既然未前来,那么来的一定是和她地位相当的人。且又不是大当家,那必然是少当家了。”

    “……”柳从心忽然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问题有些傻。

    如对方所说,既然站在这里,自己的身份几乎不用猜。虽然能认出他的人不多,但听说过他的人一定很多。

    他本是打算押粮船回江南路,启程前一天大姐却让他去甘中路走一趟,并且特地嘱咐要掩人耳目。他便在汕浪矶做出回江南的样子。

    到了这个地方,才知要面对的事情超乎预料,他还从来没全权负责过如此大的生意。

    好在只心惊胆战了两日,接头人便来了。

    他直奔正题,让三人随他进矿洞看看。

    “才正式挖个把月,就开了条路。目前的石工都是我柳家信得过的人。”柳从心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简洁地介绍情况。

    洞里曲折,外头看着小,内里却有些幽深。

    一行人走得极慢,贺今行三人夹在中间,也取了火把,仔细照着两旁的岩壁看。

    灰褐色的岩壁上,如星子般散落着暗金色。

    这些就是——山金。

    贺今行几乎要屏住呼吸,抬手慢慢摸过去。他指尖带上内力,划过金色石面,削下米粒大小一点,细细捻了,成色极好。

    他们到了矿洞最里面,地方大了许多,贺今行举着火把看矿顶,暗金色分布还要比甬道两壁密集些许。

    他舔了舔嘴唇,问:“可有预估开采量?”

    “就这一条道,洗矿之后有近四十两,算是不错的富矿。保守预计这座山有一半以上的矿脉。具体开采要看石工多少,若是人手充足,”柳从心有些热,但更加握紧了火把,“年开采量过万两是完全可能的。”

    “当真?”贺今行立刻再次确认。

    “当真!”

    “好。”他看向贺冬与贺平,两人眼神里亦俱是欢喜与激动。

    仙慈关缺钱饷已久,只要这座金矿投产,不管如何,都能缓解许多。

    “分成就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办。”贺今行很快平静下来,与柳从心商讨细节,“……具体合作容后再拟定。”

    柳从心点头同意。

    虽说大姐莫名其妙把这事儿丢给他全权负责,但他接手时间短,对先前的契约尚无意见。

    他是接手这件事以后才了解来龙去脉。

    原来自三年前,柳逾言就派人前往九路三十三州寻找金银矿脉,至今年才有消息。

    然而金银铜铁四矿都只有官府才有开采权,每座新矿都要在户部记档,然后转工部管理。

    民间任何个人或组织都不得擅自开采。否则按罪轻则流放,重则死刑。

    以致于他在震惊完大姐竟然敢寻金矿开采之后,又被合作的一方竟然是他此前认为铁桶一般的西北边防军给惊到。

    边军不同民间组织,若是被朝廷发觉,极有可能以谋反论罪,诛连九族。他们柳家也必然会被当做同党。

    柳从心今夜见到贺灵朝,才有了实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大姐收了长安郡主的嫁妆,但那时只以为是偶然的交易,却不知两边早在三年前甚至更早就搭上了关系。

    哪怕柳氏从商,哪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也知道西北军在整个大宣所处的位置十分微妙。

    不涉党争不亲近任何派系,大军固守仙慈关,已有十来年不曾动弹过。除了每年户部哭穷,朝中议论军饷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

    而其主帅贺勍,在文官一面早就风评扫地,又因中央军与边军向来不睦,据说整个朝堂上,五品以上的官儿,不论文武,就没有与贺大帅关系亲近的。

    但秦甘路环境最艰苦,面对的是大宣周边三夷里最为强大的西凉。

    况且西北军甚众,共有十五万人;北方军十二万南方军八万,合数也只比西北多五万。

    不管怎么说都应当是最有存在感的一支军队才对。

    他听说过一些军饷的猫腻,但仍然想不通,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况?

    “少当家?”

    “嗯?”柳从心回过神,扯了个极其难看的笑出来。

    贺今行看他的样子,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多说,微微笑道:“今夜就到此为止如何?”

    “……好。”柳从心连着点了两次头。

    木已成舟,况且是他大姐的意愿,不管他怕不怕,都得接着做下去。

    一行人正准备往外走,贺今行忽然停住。

    碎石落地、声音响起的瞬间,他把火把往旁边人手里一塞,便飞奔了出去。

    “有人!”贺平叫了声,也跟着追出去。

    柳从心随后出矿洞,守在洞口的两个伙计皆已倒地不起。

    他瞬间浑身冰凉,紧随其后的贺冬飞快探了鼻息,说“都还活着”,才又勉强恢复过来。

    他竭力镇定,吩咐其余伙计照顾这两人,然后也瞅着贺平的影子追了上去。

    月华如练,清辉洒满大地。

    贺今行在山林、巨石与溪涧间穿梭飞跃,仿佛被月光托着一般,身姿矫健胜过最擅攀援的猿猱。

    这是他最擅长的地形,错金山和业余山比这里更大更高更险峻。

    矿洞在半山腰,他一路向下,距离前方同样在玩命奔跑的三人越来越近。

    这三人也是黑衣蒙面。

    然而不管是谁。

    他踏过树顶,身体与树梢弯出近似的弧度。屈身弹出的瞬间拔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飞扑向距离最近的一人。

    今夜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那人在地上看到极速放大的阴影,心知跑不过,瞬间做了决断,抽刀回身准备拼命。

    谁知对方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脖颈便被一把匕首捅穿。

    俯冲的惯性极大,贺今行的匕首几乎楔入整把刀刃。

    他却没用力去拔,而是握住刀柄借力旋身,在匕首滑出的同时,踩着这人将要倒下的身体弹向前方。

    几个起落就追上第二人,仍是未打照面就将匕首送入对方后心。

    尔后片刻不停地追赶第三人。

    那人身手不说,显然轻功要比头两人好上许多。

    贺今行追了一炷香,才将人截在两山之间的夹谷。

    轻云遮了月亮,为山川与河流覆上朦胧的雾气。

    两人对峙,皆毫不错眼地盯着对方寻找破绽。

    贺今行悄无声息地踩着溪水,一步一步接近对手。

    反手横在胸前的匕首尚在滴血。

    他受众位亲长护佑长到如今。所做一切,不为别的,只为延续、巩固残破的西北边防线。

    他有十五万同袍,需要这座金矿。

    谁也不能夺走。

    一只□□自某块石头跳到岸上,呱了一声。

    对峙的两人同时踏起水花,眨眼便交锋。

    两人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死手,几个来回便都受了皮肉伤,却仍不管不顾地奔着对方命门要置人于死地。

    匕首相碰,贺今行不与人角力,便猛地松手,一拳打在对方腹部。

    那人也狠心不躲,握着匕首顺势向他脖颈划来。他立即仰身暂避,一手捞起落到半空的匕首,自下而上起挑。

    两把匕首再次撞上,一齐飞了出去。

    两人皆退后半步,须臾间对上一掌。

    内力激荡,气浪几要掀起蒙面的布巾。

    贺今行只觉掌心印上了某种痕迹,他忽然想起贺冬所说的钉子,猛地睁大了眼。

    对手趁机再出一掌,他匆忙应对,反让对手借力退走。

    他踉跄几步,抬头只见残影。

    月亮再次出现,仿佛比先前光辉更盛。

    天地浩大,山川静谧。

    贺今行孤身站在河流中央,待蛙声再次响起,才抬手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第032章 二十九

    贺平匆匆赶来, 见他只一个人,周遭不见尸体,暗叫不好, “主子……”

    “跑了一个。”贺今行哑声说完, 捡起匕首的动作一顿。

    运功加速药力消散, 他的嗓音已渐渐褪去柔和, 不再有女声清丽之音色,而是恢复了几分低沉的质感。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摸出一粒嚼碎吞下, 舌尖顿时苦里泛甜。

    贺冬给他做过各种各样的药,只要是口服的, 都尽可能地加了蜜糖一类甜的东西, 希望以此来中和药材的苦。

    就像这世道充满苦难,但总有人愿意为了你费心费力,只期望让你少受一点苦。

    所以没有什么可伤心、失落的。

    他转身背着贺冬,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然后借着月色找到插在岸上的另一把匕首,擦了擦刃上的泥巴,无鞘可入, 便握在手里。

    贺平主动请罪:“属下来晚了。”

    “你本是重骑兵,山地追击实非强项, 不必苛责自己。”贺今行止住他单膝下跪的动作, “是我大意了。”

    两人一起回返,赶着去处理先前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到了地方,柳从心蹲在一具尸体旁, 正拿着小刀挑开对方的衣襟。

    见他们来, 稍稍让开身位,露出尸体右胸上烙着的漆黑纹印。

    烙印宽仅寸余, 虽寥寥数笔,却看得出是张凶猛的兽面。

    兽面利齿衔环,环却倒扣圈住了凶兽整只头颅。

    “另一个也是。”柳从心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敞开的胸膛上也是一模一样的凶兽衔环印。

    贺平啧了声:“怎么又是这些阴魂不散的玩意儿!”

    柳从心:“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这是漆吾卫的标。”贺今行快速答道,在他身边蹲下,伸指在印上按了按,“烙上去的。”

    “什么?”前者震惊,“他们怎么会跟到这里来?”

    “只是个标记罢了,不一定是真的杀才。”贺今行站起来。

    漆吾卫由开国皇帝设立,初时十分神秘,不为公卿所知。

    然而只要存在且活动,就总会留下痕迹。一百多年过去,在满朝文武各大世家眼里,已然半透明化。

    也就是说,假扮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就算不是漆吾卫,也是哪一方的探子,跟到金矿里来是事实。

    他可以确定不是跟着自己过来的尾巴,而贺平也自认行事向来万分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柳从心。

    被四只眼睛盯着的柳从心又开始冒冷汗,他指了指自己,艰难地张口:“难道是……”

    他从汕浪矶开始回忆这一路,也觉破绽太多,内心霎时充满愧疚与自责。

    他想要说点什么来道歉,却见贺今行瞥开目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只有六亲无缘的伶仃之人,才有可能被做成皇帝手里的一柄快刀。”

    柳从心:“什么意思?”

    “这事儿不能怪你的意思。”

    “我……”他越发不懂了,又不好再问,便说:“那消息若是透露出去,或者被官府知道了,我们该怎么办?这么大的金矿,一定会遭人觊觎、想占而有之。”

    “回去再说。”

    贺今行把手中匕首插在背后腰带里,弯腰搬起那具尸体。

    柳从心赶忙要接过来,“郡主,我来吧。”

    “少当家衣白,若是被蹭脏了,岂不可惜。”

    他轻巧地与对方错身而过,扛着尸体就走。

    柳从心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对方是在损他还是什么。

    贺平拎着另一具尸体,如同拎小鸡仔一般,从他旁边经过,“怎么不走?”

    “郡主她……”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多想。”贺平对他笑了笑,胡子拉碴的脸上现出温和的神情来:“他说怕你的衣裳弄脏,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况且这些事我们做惯了的,不怕有冤魂入梦,也不怕有野鬼来索命。”

    然后视线上下移动片刻,“你这样的小书生,能不挨还是不挨的好。”

    “是吗?”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远,柳从心才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上好的苏锦,如雪的颜色,其实早就沾了层灰,只是夜里不显眼罢了。

    回到矿洞前,先前倒在洞口的两人都已醒过来。

    贺今行把尸体扔到地上,心里仿佛也卸下什么一般,轻松了些许。

    贺冬问他可有受伤,他乖乖地任对方把脉,一边说起跑了一个探子的事。

    “跑了就跑了吧,我们另外想办法。”

    事实既成,自责懊恼后悔皆无用,尽快尽力补救才是正事。

    “气血还是不稳。”贺冬放开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贺今行点头,“冬叔放心,我记得。”

    贺平把两具尸体放在一起,将尸身上的物件都摸了出来,然后叫柳从心的人一起帮忙,就地挖坑掩埋。

    贺今行在边上看了片刻,对柳从心说:“把这座矿报送官府吧,这里应该是归兴庆县管辖,越快越好。”

    “啊?”

    不止柳从心,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却都没开口质问。

    一时间只有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

    “记个档,以后真出了什么事儿闹到陛下面前,也有回转的凭依。”

    贺今行微微一笑,隔着蒙面巾,众人只能看到那双将火光揉碎的眼眸。

    “虚虚实实,可以假乱真。少当家能明白吗?”

    柳从心思虑半晌,伸出手指,“储量少,品位低,出金不足以抵扣、不,将将抵扣开采成本,才好动工……”

    他说着便不自觉聚拢眉峰,“但哪怕定性为贫矿,只要报送官府,就会无条件被官府接收。”

    商人向来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但往往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官吏们周旋。

    哪怕柳氏商行叱咤江南路,但柳从心仍然讨厌当地的官员。

    那些满肚肥肠的东西往往贪得无厌,哪怕只有三分的利也要拿走两分。头顶乌纱帽并不能让他们记得牧守一方的责任,反助长了其敛财的欲望与倒行逆施的气焰。

    他以己身经历揣度此处地方官,只觉金矿一旦被官府接收,那他们基本分不到羹。

    “你尽管报上去,负责开采和收成的还是你我。”贺今行却坚持,“消息不会出银州。”

    他语调平平,短短几个字却分量不轻。柳从心垂下眼,在心里飞快地分析利弊。

    “如果先前的探子将情况禀报给宣京某位大人物,或者真是漆吾卫,直接上报皇上,又该怎么办?”

    “不可能是漆吾卫。就算陛下后头知道了,我们早就报送了官府,银州与宣京距离遥远,送上去的折子还在路上罢了。”

    “那若户部要派人来接管金矿呢?”

    “那就来呗。”贺今行抬头望天,淡淡道:“真到那个时候,工使没个一年半载,走不到甘中路。”

    柳从心收拢五指握成拳头,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每走一步,心中就闪过一条念头。

    甘中路与秦甘路相隔一条大河,地贫瘠,多灾害,经济落后。它的年税收排倒二,倒一就是隔壁。

    京官向来看不起偏远苦寒之地,只有在党争里失败的牺牲品才会被发配至这两路。若因此被西北军捡漏圈进势力范围里,也不是没可能。

    但若真如贺灵朝所说,他们有能力将这么大的消息瞒下,那自己此前对西北军的印象或者说结论,就要推翻重来。

    大军无诏不可擅离,且采选收捡都由己方负责,倒不担心对方过河拆桥。

    只是一起开采金矿,同担风险,共享利益,无益于结盟。如果与他们结盟,能否让柳家真正走出江南路?

    若最后事发,势必要牵扯大姐和母亲,自己又该如何让她们脱身?

    他走到传闻中的长安郡主面前,第一次正视对方的眼睛。

    常年带着商队在大宣与西凉来往的叔叔曾经告诉过他,这位郡主拥有一小支自己训练出的军队,会私下受雇护送商队一程。无论遇上响马、沙盗、毒贩甚至西凉骑兵,皆战无不胜,因此在仙慈关外威名赫赫。

    也罢,就拿命赌上一把。

    毕竟需要这座金矿的不止贺灵朝,还有他柳从心。

    他叠掌,躬身。

    “草民柳自,愿为郡主效劳。”

    贺今行抱拳回礼。

    “愿我们合作愉快。”

    柳从心直起身,迟疑一瞬,还是沉声道:“我有一位兄弟,曾获郡主的举荐信,前往仙慈关……”

    “林远山。”贺今行弯起眼眸,“我记得,你放心。”

    “多谢郡主。”白衣的少年再次施礼,心下好感渐升。

    山风自峰顶呼啸而下,吹响山林如潮颂。

    山月向西,万籁俱寂。

    主仆三人翻过两座山,穿行在林间。

    精神抖擞一个大夜,让人止不住疲累。贺平想起那两枚凶兽衔环的标记,随口问道:“主子,今日那两个探子的事可否要支会陈统领一声?”

    贺今行依然注意着四周的响动,轻声回答:“不必了。他没对我们说实话。”

    “嗯……啊?”贺平有些混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主子是说,姓陈的不安好心?”

    “谈不上好心不好心,漆吾卫本该只效忠皇帝。”

    “但他向我传达了一个道理。”他在山巅站定,稍做休息。

    贺平与贺冬站在他两边,歇脚的村落就在半山腰。

    “陛下手里握着的刀都有自己的意愿了。那我们吞一座金矿,又能怎么样呢?”

    第033章 三十

    回到借宿的民居, 同屋的少年仍在熟睡。

    贺今行摸黑给自己上了药,换了衣裳。再出去把夜行的衣物给烧掉,回来躺下时, 恰好响起第一声鸡鸣。

    他再次睁开眼睛, 就见裴明悯站在床前, 一面束发一面看着他说道:“正想叫你, 你就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没有前晚热。”他起身坐在床沿,顺手取过一边枕头旁的簪子递出去。

    裴明悯插好发簪, 让他帮忙看看头发是否梳整齐了,得到肯定回答之后, 露出笑容:“我看这里的男子都是这么梳的, 和我们稷州有些不同,也不知梳对了没有。”

    “看着挺像的,”他再次点头,“嗯,挺好的。”

    “你若真觉得好,那让我也给你梳一次试试?”

    四公子不是没有出过远门, 但往常的目的地不是宣京就是江南,这还是第一次走西北。他看什么都新奇, 也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不止风俗人情,就连别样的发式服饰都颇觉有趣。

    “行啊。”贺今行两臂皆有伤口,正好不想抬手, 便立刻背过身去, 把一头长发交给对方。

    “那我动手了,要是扯得痛了就喊停。”裴明悯撩起一把头发。

    屋子里不甚明亮, 他握着梳齿自发顶慢慢滑下,“这个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小孩很少,没有年轻人。”

    贺今行闭着眼,“山上山下都没有良田,食不足,自然要向外求生。”

    “可是这山能长树。”

    “银州毗邻秦甘路,风沙大。这些都是根系发达易生长的树种,用来存水固土的,毁林开耕得不偿失。”

    “原来如此。”裴明悯说:“我从前知道西北穷苦,但也只是有个概念。我亲眼见过的汉中、江南、江北、宁西乃至京畿,哪怕称不上富庶繁华,也有各自特色,至少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偶尔会想,能穷到哪里去呢?”

    他顿了顿,轻轻叹道:“却不想在地理志和朝廷邸报里的寥寥数言,是十几日也走不完的赤贫大地。”

    贺今行听进耳里,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环境如此,一地兴衰并非由人力完全掌控。出生在哪儿无法选择,但你看我们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为生存努力。”

    裴明悯替人扎好发髻,想到他来自更加边远的秦甘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前把凉席卷起放好,又各自在其上放了一锭白银。

    夏日夜短,白昼暑热又盛。师生为趁着早间凉快多赶一段路,吃过早饭便启程离开。

    老夫妻并未挽留,拿出一叠炊饼和几个鸡蛋给他们。

    裴明悯不要,老人家硬要塞到他怀里,边塞边向他说了一句话。

    他听不懂方言,正想问向导,站在他身旁的贺今行就说:“老奶奶说的是,搁点儿油一炒,好吃。”

    “鸡蛋?”

    “嗯。”

    他微微动容,珍惜地收下。

    两人一齐躬身道谢,走出几步便让对方不必再送。

    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站在坎上向一行人挥手。

    他们逆着晨光,轮廓融入背后几间低矮的土房,仿佛一同扎进了脚下的土地里。

    唯有淳朴而浑厚的甘中方言随着离人飘向远方。

    “那老伯说,‘伢子,好好读书’。”这一句由向导翻译,“看出你们是书生了呢。”

    两个少年人走在后面,一个背着书箧,一个背着古琴,都应了声“嗯”。

    张厌深拄着拐杖,步伐稳健,“这里能读上书的孩子都非常能吃苦,考试很厉害。”

    “可是据我所知,近二十年来科考所出进士很少有甘中籍贯的。”裴明悯有些诧异。

    “那你可知从甘中走到宣京要多少纹银?”老人微微一笑:“况且文官只分南北,何曾分过东西?”

    少年一怔。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山路狭窄,他们牵着各自的马匹,坡度平缓下来,才骑上马赶路。

    向导领着他们把周边地域走遍,绕了一圈后回到银州。

    师生三人在客栈好好地休整一夜,第二日天一亮,再度出发前往下一个州。

    官道平整,马车宽敞舒适。早间太阳不大,两边车窗上的绸帘挂起,垂下的新纱帘薄如蝉翼。

    一局对弈结束,贺今行收回黑子,准备再来。裴明悯对他摇头,“不下了,下次再来吧。”

    他本想说抱歉,对坐的少年却浅笑道:“不必抱歉。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便不再开口,把自己这边的棋笥递过去。

    张厌深对他俩这架势已见惯不惯,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辩论或者深谈,便也合上手中的书。

    裴明悯收好棋具,双手放于膝上,坐直了,才说:“今行在想,有什么是你我可以为此方百姓做的,对不对?”

    不是一人,而是一方。

    “对。”贺今行也正襟危坐,肃容道:“但我并不能做什么。”

    哪怕他才获得一座金矿。

    但那并非他所有,那是许多人避着各方势力寻找勘探几年的结果,且早已被分作两半,决定好了用途。

    父亲曾教导他,为将者当坚如磐石,绝不可在下属面前动摇。

    若主将犹豫不决,其麾下战士必如散沙,无法凝聚一心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矿洞前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回首苍茫天地,心中却如同泣血。

    他不忍当地的百姓世代贫苦,坐拥矿藏却无知无觉。但他更不能擅作主张打乱计划,致亲长同袍于不顾。

    况且怀璧其罪,他们不下手,必定有其他人下手。

    他只能在同贺冬与贺平分别后,在离开的路上,梗着脊梁平平说一句:“可惜。”

    裴明悯:“你我尚未有出仕的功名,人微言轻,只有仗义疏财一条路。但你我亦无处可取俸禄,这条路你行不通,我也只能动用家族的财产,哪怕有财可疏,也终究有限。”

    “即便仗义疏财,若不时刻把关,你们又怎能确定这笔钱财不被他人所觊觎,或是用于别处?”张厌深却笑道,“我猜你俩给先前那户老人留了借宿费,数额可能还不小。但村子在偏僻山区,离县城较远,且两位老人腿脚不便,该到哪里花用这笔钱?”

    裴明悯迟疑道:“同村……”

    张厌深再问:“你们帮忙补修屋顶,走遍了村子,可有见到店铺或是挑贩?”

    两人一齐摇头。

    “再者,那村里虽大部分都是老人,但也有刚过壮年的闲汉,若老人露了财,遭人惦记,又该如何是好?”

    “这。”学生们对视一眼,贺今行说:“老人们对同村的人比外人要熟悉得多,应当有防备。况且他们有子女,必然是小心藏着钱财,等到子女回来,再把钱财交给子女们。”

    张厌深意味深长地笑:“只是他们大概率无法因这笔钱而改善生活,而这就背离了你们的本意。”

    裴明悯:“但我们毕竟无法久留当地。除了银子,也无其他适宜的东西可赠。”

    他想了想,又说:“若是把钱财交予他人,拜托他人帮助老人家呢?”

    “不妥。”贺今行道:“我们人生地不熟,怎知谁人可信?事后也无法监督。若遇奸猾之人,岂非白送钱财。”

    裴明悯想再提名“官府”,话到喉咙口,想起当今吏治风气,又咽了下去。

    他随爷爷久居稷州,并非什么都不知。

    四面八方的消息送到爷爷案头,再到让他过眼,至多不过半日。

    然则少年终究是少年,哪怕他担着这个姓,仍然太无力、被限制太多。

    或许他们能助一人、十人甚至百人,但这一州、一路乃至天下万万人,苦难何其多。

    他不自觉叹气,叹到一半就抿紧了嘴唇。

    少年不言弃。

    张厌深看他们情绪低落,出言安慰:“有悲悯、同情之心是好的,但人不能逆势而行。你们只要记住此时的想法,待来日入官场有实权能做实事,再奉行不迟。”

    “春闱不远了。”裴明悯取来随身携带的古琴,这是裴老太爷送他的十岁生辰礼。

    他拨了一下琴弦,“终有一天,我要像我爷爷那样,入阁出相,再来肃清官场。”

    “不论为官与否,能助一人是一人。”阳光渐渐刺眼,贺今行放下绸帘,又起身把裴明悯那边的拉下来,“今日不够,还有明日。”

    不论何事,他都信天道酬勤,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张厌深看着两个少年人,也有些慨叹。

    少年总想要改变世界,包括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但世界并非那么容易改变,他尝试过,但失败了,并且付出了代价。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以成人矣。”老人平和地说:“但愿你们记得今天的话。”

    来日能不忘初衷。

    马车在烈日下驰远,飘出的琴音低沉婉转。

    琴音飘至云端,被东行的飞鸟衔住,一路翻山越水,从千沟万壑的甘中高原飞往沃野千里的江南平原。

    在江南路西部,距离汉中路界碑不过几十里的地方,地势由西向东缓缓下沉。

    一百多年前,江水在这里绕有一个弯。

    然而如今,在原本的弯道即两山门户处,屹立着一座长达四百丈、高过三十丈的大坝。

    这座大坝拦住了上游的洪水,缓解了整个江南路水系的涝患,护佑江南四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名曰“太平”。

    自昆仑汹涌而来的江水到得太平大坝,再爆烈的脾气也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鸟儿飞得累了,也要在坝上歇一歇脚,顺便解决一下排泄问题。

    一粒灰白的鸟屎“啪嗒”落在一只小肉手上。

    小肉手的主人,蹲在坝底玩泥巴的小男孩儿立刻“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牛!”

    不远处刚买好船票的老人赶紧跑过来,仔细一看,“阿牛不哭,这是鸟咕咕的粑粑,甩掉就好了啊。”

    小女孩儿站在边上,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抱着弟弟的手往外一甩。

    恰有人推着轮椅从他们旁边经过,小男孩儿这一甩,便把鸟屎甩到了精美的车轮子上。

    老人赶紧按着孩子道歉。

    轮椅上坐着的姑娘瞥了老人小孩儿一眼,推轮椅的人便拿一条手帕把鸟屎揩干净了,随手扔掉,然后推着轮椅继续走向码头。

    这对不知是主仆还是姐妹的姑娘,整个过程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犹如两座冰雕,冻得老人在三伏天里打了个冷颤。

    那擦了鸟屎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眼看着材质做工皆上乘。一旁蹲守的乞儿还未来得及抢去,便被其后跟着的马车再轧过一轮,彻底脏污。

    但乞儿们毫不在乎,马车一过,便一窝蜂地涌上去,争抢那条锦帕。

    最后一个健壮些的乞儿成功夺得宝物揣在怀里,咧着嘴往江边跑。

    洗净了肯定能换一顿大餐!

    老人在旁目睹一场乞儿打架,看那欢快奔跑的孩子似乎对浑身青紫毫无所觉,不知为何,又打了个冷颤。

    他一手拉一个小孩儿,就要赶紧走。

    小男孩儿不想走,哭着说:“我的蚂蚁!”

    “到了你爹那里再玩儿,要多少有多少啊。”老人干脆抱起他,佝偻着背,牵着小女孩,也飞快地往码头去。

    北上的大船被一个客人包下了,因此先走。

    马车停在甲板上,马匹被套在舱房的檐下,不耐烦地甩尾巴。

    房间里冰鉴放得太多,傅景书让下人撤了些。

    “公子体寒。再有下次,就别上我的船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听见一声“阿书”,立刻转头看向床上,“哥哥。”

    “何必为难他们。”傅谨观虚弱地笑了笑。

    舟车劳顿,于他实在难熬。

    傅景书不紧不慢地替他打着扇子,“哥哥愿意同我一起去宣京,我自当照顾好哥哥。”

    至于其他人好不好,与她何干。

    傅谨观微微摇头,“你我一胞兄妹,生同来,死同赴。你向来执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

    他话说长了些,气喘不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岄!”傅景书立刻扔了扇子。

    轮椅转了个方向,紧挨着床沿,她扑到床上,替他拍背顺气。

    明岄递了一尊巴掌大的小香炉给她,她举到少年鼻下。几个呼吸后,见对方气息平缓下来、靠着床头闭眼休息,才松了口气。

    少女攥紧了香炉,手心的炉底滚烫,直到被侍卫拿走,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烫红的掌心,面色不改。

    这一星半点的痛,怎及她心中恨意万分之一。

    第034章 三十一

    马车从树下驶过。

    贺今行听见露水滚落叶片的声音, 伸指一截,便拈回一滴水珠。

    被真气包裹的清露含着晨光,晶莹剔透。他观赏片刻, 指尖轻弹, 露珠便落到了几丈外界碑根处的青草上。

    “终于回来了。”裴明悯也看到了碑上“稷州”二字。

    这一趟游学, 自出行到归来恰好整整两月。

    登山临水可知天高地厚, 拜师访友可博采众长。

    但出门在外,终归多有不便,走得久了容易疲乏。况且这一路的见闻学识也需要静下来消化吸收。

    马车先到西山书院, 贺今行扶着张厌深下车。裴明悯还要回家一趟,便短暂告别。

    “明日再会。”

    书院正常开放, 学吏们在昨日已清扫完毕。

    贺今行此时再看那副楹联, 感触又有不同。

    过了六弦桥,他本想送先生回师斋,先生却让他早些回学斋。

    这些都是小事,他也不坚持,从书箧里取出几本书,交还给对方。

    张厌深接过书本时, 听见少年轻声说了句“谢谢”。

    “人与人之间的选择皆是双项。即便不是你情我愿,也是愿打愿挨, 所以不必说谢。”他把书压在握着拐杖的手背上, “曾经我说我教不了你,现在我对自己改观了。学生,你怎么看?”

    贺今行退后一步, 拱手低眉, “先生学识渊博见解非凡,且多次助我, 不论何时,学生皆愿以弟子礼待之。”

    “那今日我们做个约定。此次秋闱,若你名列乙榜前三,你便入我门下,叫我做老师。”老人温声说道,如同哄自己的孙子一般,“好不好?”

    他弯腰深深一揖。

    “请先生静候佳音。”

    顽石斋的门锁上贴着一小截封条,贺今行撕开来,拿钥匙开了门。

    屋里空气浑浊刺鼻,他赶紧把窗户打开,闭着气简单收拾了下床铺。

    阳光跌进来,荡起书案上的浮灰。他憋不住了,就走出斋舍,站在屋檐下看庭院里葱茏的树木。

    安宁舒适的环境,令他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但他并未露出触动的神色。

    或许是因为读书参加科举这件事,于他本就稀奇。

    他晒了一小会儿太阳,估摸着房里气味散了,便转身进屋。

    “你回来得挺早。”一把沙哑的声音叫住他。

    廊上走过来一个少年,形容粗犷,满身风尘。

    几乎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但贺今行仍一眼认出,颔首喊道:“大哥。我也才回来一会儿。”

    贺长期独自一人,肉眼可见地疲惫。他经过顽石斋,“那你先收拾着。”

    他只背着包袱,没有带那把腰刀。兴许是在书院外处理掉了,又或者早在南疆就用废了。

    “大哥若是累极,不妨先在这里睡会儿。”贺今行在他走过时突然开口,“嗯,我床是收拾好了的。”

    贺长期看一眼自己贴着封条的斋舍,只犹豫片刻便点头,“行,那我占用一会儿。”

    他进屋扔了包袱,倒向右室的床铺。

    贺今行跟在后面把包袱捡起来的功夫,床上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便轻手轻脚地继续收拾屋里,顺便把舍友的书案与衣柜也擦洗了一遍。

    他知道顾横之的籍贯在剑南路,要在剑南路参加乡试,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但毕竟同一个斋舍,打扫也只是举手之劳。

    先前他觉得自己与小西山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有了和同窗们的联系,似乎就和谐许多。

    他收拾完,便开始温书,中途去了趟食舍。

    待贺长期睡醒,屋里已点上油灯。

    “怎么不早些叫我?”他起床灌下一壶茶,才抹了把脸。

    贺今行不答话,只指了指放在对面书案上的食盒。

    盒里满满的食物,贺长期也不多说,开始狼吞虎咽。

    贺今行默完一页书,抬头正好见人盖上食盒。

    他有心想问问对方和家里的关系是否缓和了,但又没有合适的立场开口,便问起对方秋闱过后的打算来。

    大宣科考分文举与武举,分别为选拔文官与武官而设。但文武之分,只在会试一级,过试者分别称文进士与武进士。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参加文举还是武举,都必须先通过乡试。

    早年武举是单独成试,但因选拔出的武生多大字不识或胸无点墨,常遭内外耻笑。

    当时的皇帝认为这些人担任将领有失大朝风范,便将武举与文举并在了一起。因此武举不止要考体能和身手,还要考些经义与兵书。当然,与文举的难度是天壤之别。

    然而武官地位与俸禄本就低,和平年代又难以出头,考试难度再一提高,本就稀少的报考人数立刻锐减一半。某些年份甚至无人报考武举。

    导致现在的武会试,只要考生过了合格线,就能被点为进士。

    所以对于武生来说,秋闱比春闱更加重要。

    但像他们这样的人,秋闱是必定要过的。

    贺今行有此一问,便是默认了这个前提。

    “考完我还是去南疆。”贺长期显然也并不担忧秋闱结果,沉声道:“我已过摧山营的考核,这次去了就入营报道,应当能上前线。”

    稷州卫大营早已不能满足他的需求。而北疆太过遥远且搭不上人脉,西北主帅又与家族深陷龃龉。

    他要历练,只能走顾横之的路子,去南方边防军。

    贺今行欣赏他这位大哥,但他爹与贺家的事,并非他能做主。他心下惋惜,却仍真诚夸赞。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听起来就很厉害,恭喜大哥。”

    摧山营是南方军精锐之一,入营最低标准便是徒手可搏猛兽、百步必能穿杨。据说营中战士标配小型驽机和重型开/山刀,专为丛林作战而打造,与西北重骑完全不同。

    他很早就想见识见识,只可惜尚未遇到良机。

    “也多亏有横之。虽然他们没说,但我知道是看在横之的面上,才愿意给我机会。”贺长期双手台着后脑勺,仰头慢慢说道。

    其实他这一趟经历了许多,然而在证明自己之前,他不想回家。好在虽无亲友可诉,但有同窗倾听。

    “那边营帐都靠着树扎,离地三尺高。营地并不都在一处,各自分散开,因此营地周围经常会有野兽出没,谁逮到的谁就能在加餐时多分一大勺。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野兽都能吃……”

    他不自觉地漾起笑容。军中生活是苦了些,但很简单很纯粹。

    “据说年底军中有大比,其他部属都以旅为单位,只有摧山营是单独成编,还要被调侃占便宜。如果我能在营里拿到优秀标兵,我就告诉我的战友们,我姓贺,殷侯的那个贺。”

    他语气仿佛在调侃,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狠狠眨了下眼,低头就见贺今行端正地盯着自己,神情专注,还带着一丝向往。

    “但我很开心大哥能跟我分享这些。”贺今行绽开笑容,“预祝大哥如愿以偿。”

    “我会在年后和横之一起上京。在我来之前,你尽量安心读书,别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尤其是陆双楼,他不算坏,但也绝不是好人。”贺长期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顶。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张,但宣京不比遥陵,不是所有人都会买长安郡主的账。行事要三思。”

    他点点头,“大哥放心。”

    贺长期提着空食盒往外走,临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多提醒一句。

    “白露已过,记得加衣裳加被子,别着凉。”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

    贺今行第二日果然加了件外衣。

    游学的同窗们都已归来,或结伴或独自温习准备秋闱。

    八月初十,天化年间第六场秋闱正式开始。

    全国各州都沉浸在考前搜捡的紧张氛围里时,皇城的崇和殿内正经历一番争吵。

    明德皇帝听得腻歪,一连三个“准”字散了朝。

    不多时,便有一道开复的谕旨被送出宣京,由快马发往江南路。

    贺今行在贡院里呆了三日,再出来时,街上已大变了模样。

    到处都是花灯、月饼和桂花酒,重明湖的螃蟹还未捞出,已有预售。

    贺长期不敢多逗留,考完第二日便要启程。

    送走他后,裴明悯邀贺今行去荔园过中秋。

    他拒绝了,“多谢明悯,但稷州城里尚有亲长在,不好去别家。”

    后者也不强求,“你有去处就好。”

    八月十五,中秋大节。

    他买了一包月饼,提着去城南。

    一路花灯璀璨,桂花香飘十里。

    “馨香馥郁,沁人心脾。真是好闻啊。”

    碧波荡漾的湖畔,一盏灿金的桂花树下,女孩儿两指捏着一只小香盒,叹道。

    她衣裙华美,露在面纱外的眉眼勾了精致的妆。

    “三小姐喜欢就好。”

    离她几步远,傅景书端坐轮椅上,容色浅浅,音色淡淡。

    “我叫你一声姐姐,你以后就专门给我做香吧?”傅三随手一递,身旁侍女拿走香盒,“不准给别人做,也不准自己再用。”

    她提起裙摆转了个圈,笑得天真又张扬,“这样独特的香,再由我一人独享,便真真是天下无双了。”

    傅景书看着湖对岸,那边人来人往,不时有热闹的声音飘到这边,与这里的清静形成强烈的反差。

    今日是傅家的中秋桂花宴。

    “你要是不答应,”傅三走到轮椅旁边,弯下腰凑近了看她,“我就把你推到湖里去。”

    傅景书这才分了一缕视线给她。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对方面纱下坑坑洼洼的半张脸,抹着药膏如一滩烂泥。

    “反正是个庶女,爹爹不会在意的。”傅三笑得越发肆意,“你看,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回来,自然也能一句话让你去死。”

    “姐姐,你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三小姐。”傅景书自女孩儿肩头拈起一粒桂花瓣,轻轻地吹远了。

    “我回来,不是陪你和你娘或者其他人玩过家家的,我对内宅争斗并无兴趣,更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你能明白吗?”

    少女平静的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

    “换句话说,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

    “怎么?你不愿意?”傅三上一秒还笑着的脸立刻变得阴沉。

    “你知道你的脸为什么会烂吗?”傅景书看着对方恶毒的神色,叹了口气:“因为你蠢。”

    她不想再伤眼,抬指捏了捏眉心,叫了声“明岄”,“就这湖吧。”

    傅三没有细想她话中的意思,只恨极她提自己的脸,抬手就要扇她一巴掌。

    谁知手挥到一半,便被人抓住手腕,折断手骨,定在半空中。

    “啊!”瞬间的剧痛几乎令她昏死过去。

    傅三被陡然反转的变故弄懵了,面容因痛苦和恼怒而极度扭曲,“放开我!你个千人操的低贱奴婢,也敢……”

    明岄出手如电,点了她的哑穴,拎起人走到湖边。

    傅三意识到恐怖,呜呜挣扎,剩余一只手拼命去撕对方的手臂。

    明岄丝毫不为所动,如甩一块石头一般,把人扔进了湖里。

    鲜艳的衣裙鼓荡开来,贴近水面的瞬间铺圆,然后因人的体重而收束浸入水里。

    仿佛一息盛放,再一息枯萎的花朵一般。

    女孩只扑腾几下,便沉了下去。很快浮起一串咕嘟咕嘟的水泡。

    “声音太大的话,会很吵。”傅景书盯着湖面逐渐消散的波纹,用两个呼吸的时间思考了对岸是否有人看见,然后把这个念头抛于脑后。

    正如傅三先前所说,傅家这么多女儿,死一个而已。

    跟着傅三的侍女扑通跪下,拼命捂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嘴。

    她拿着的香盒滚到地上,香粉洒了一地。

    冲天的桂花香气里,肤白如同无常恶鬼的少女偏过脸,斜睨着她,“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能活命。而所有试图妨碍、违逆我的人,都只有死。明白吗?”

    侍女疯狂点头。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起来吧,去禀老太爷,就说我要见他。”傅景书的声音轻而淡,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就如同拂面的风,吹到桂花树上,却抖落了一阵桂花雨。

    侍女连滚带爬地跑远。

    明岄站在轮椅后面,平视前方,余光笼着轮椅上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看那侍女半分。

    她以这个姿势,在这个位置站了好些年。

    “我总是让你杀人,你会不会感觉厌烦、恶心?”傅景书仰起头看她。

    “不会。”她低下头颅,简短地回答。

    “我只问你这一次。若你厌倦,我放你走。”

    傅景书保持着仰望的姿势,脖颈开始发酸,眼眸依然沉静如深潭,双手却不自觉抓紧了盖于腿上的薄毛毯。

    她从稷州走回宣京,用了整整十年。

    这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这么多年,除了哥哥,只有明岄陪着她。

    如果……

    明岄微微歪了下脑袋。

    这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些困惑对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认真地想了想之后,她说:“小姐救了我,我就永远是小姐的护卫。”

    是啊。

    明岄是自由的杀手,而傅明岄,是她的护卫。

    傅景书牵动嘴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在暗处围观已久的少年轻飘飘落在横生的粗枝上,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像每次见到傅小姐,都是在谋杀现场。”

    “陆公子。”傅景书敛了笑,不理会他的嘲讽,“东西和人都带来了?可安置妥当?”

    “放心。单论这事儿,我比你更积极。”

    “你跟柳从心,可有发现什么?”

    “这与我们的合作无关。”

    轻风吹起陆双楼垂下的袍摆,他不再拖着语调,声音便又冷又硬,“我来只是想问,什么时候动手?”

    傅景书也不多纠缠,他不说,总有别的人会告诉她。

    “再等一等,时机还不够好。”她要一击必杀。

    “行吧,以后有事来紫衣巷找我。”陆双楼从树上跳下来,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哦,忘了告诉你,跟我一起的那两个都死了。”

    “当然,不是我杀的啊。”

    少年的语气太过散漫,傅景书极快地蹙了一下眉,而后移开目光。

    湖面早已恢复平静。而几十丈外,酒宴正酣。

    贺今行举杯敬道:“冬叔,平叔。”

    贺冬与贺平一齐同他碰杯。

    青天无月,白日煌煌。

    窄小院落,陈旧桌椅,一杯酒,三盘菜,就此度中秋。

    一顿饭罢,贺今行拆开西北寄来的回信,一目十行,“王先生要离关。”

    贺平惊道:“军师来干什么,要亲自处理矿的事儿?”

    他点点头,把信纸塞回信封里,点火一齐烧了。

    “我们与柳氏的合作只有模糊的意向约定,具体牵涉广泛,要厘清的细则繁杂,军师能亲自出马,再好不过。今年是双数年,年末边将要回京述职,军师提前绕一趟甘中,到宣京的时间应该和大帅差不多。”

    “那我尽快通知柳氏那边。”贺冬应道,然后抱出一沓纸来,“主子,这是燕子口自三月初一到五月廿十的通航记录。其中五艘大船以上的船队停航有四十余次……”

    燕子口连着永明渠,漕运繁荣,粮食、河鲜、绸缎瓷器乃至木材石料,运什么的船都有。

    贺今行一边听他汇报总结,一边一张张地翻看。

    谁家的船、运送的货物品类、到达离开的时间,明面记录上都清清楚楚。而来往最多的就是柳氏商行的船。

    贺冬说完,贺平接着道:“我潜进稷州卫大营查探过,赵睿的账本和信件往来不论官私都没有涉及到此事的。反而是与宣京通信频繁,似乎是走了什么路子要调回宣京了。我也查过他的亲随甚至几房小妾,都没有发现破绽。”

    贺今行皱起眉头,“他对燕子口被填沙有什么反应?”

    “哦,他没去过现场,疏通一事也是让手下一个参将带兵去的。似乎根本不知道此事。”

    “荒唐。那个参将呢?”

    “那参将也没去,派了个总旗。”贺平凛声道:“那总旗倒是去了,但是我去查时,人已失踪了。”

    “失踪,要么被灭口要么被控制起来了。”少年按着那沓手抄的记录站起来,“先前冬叔说过还有第三方搅这潭混水,那么这事儿必然会被抖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贺冬:“不知是哪两边的势力斗法。这局看着错漏百出,实则做得干干净净,难以抓到把柄。”

    “还能有谁?要我说,不是秦党就是裴党,这些个鸟……”贺平说到一半,在贺冬的制止下愤愤住嘴。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贺今行闭了闭眼,“此事暂且按下不动。我回一趟遥陵。”

    “我们一起?”

    “不了,我一人足以。”

    贺今行出了狭街,长途租不到驴,只能租了便宜的马。

    卷日月被他送回了西北。

    错金山下长大的汗血马,跟着他留在这里,实在是委屈。

    他悠悠晃到遥陵,逛到入夜,终于在如昼灯市里买到了最美的纸桐花和最烈的烧刀子。然后走出阖家团圆的吉庆热闹,独自去了如星谷。

    其实这座山谷并没有名字,但他娘葬在这里,他便叫了娘亲的名。

    墓地周围用坚固的石头垒了一圈,石块砌进土里很深。贺今行就在圈的缺口前席地坐下。

    他把纸做的桐花放在墓碑前。

    “阿娘,孩儿不孝,此时才能来看您。”他慢慢倾倒壶中酒,动作温柔,轻声喃喃。

    “我又要走了,去宣京,参加春闱。”

    “您若泉下有知,请照顾好自己,不必管我。”

    他倒完了酒,把壶放到一边,然后抱着双膝,举头望明月。

    可惜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035章 三十二

    贺今行爬上如星谷一侧的小山顶。

    居高而望, 一面是灯火迤逦的遥陵,另一面是篝火熊熊的稷州卫大营。

    中秋佳节,举世同庆, 兵民皆如此。

    他站在青松下, 面朝西方, 耐心地等营地中央的篝火熄灭。

    大宣三十三州, 每州驻军五千,名义上由知州兼领主将,实则军事大权皆握在由兵部派遣的驻军监军手中。

    因稷州城方圆几十里皆是农田, 驻军营地便选在了与遥陵两山之隔的地方。

    这里远离城镇,濒临黍水, 地势高且开阔, 确实是个大军驻扎的好地方。

    他在火灭时下山,还未接近营地,远远地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瞭望塔楼上只有两个士兵值守,一个靠着围栏打瞌睡,另一个四下望了一圈,也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趁这短暂的空当, 贺今行越过浅浅的壕沟,握住栅栏的尖头旋身一跃, 飞奔几步躲到了就近的营帐后头。

    然后瞬间被酒气、肉腥和体臭包围。

    有时候五感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摸出一条布巾掩了口鼻, 然后打昏营帐门口本就睡着的一个士兵,飞快地扒了对方一身军服,套在自己身上。

    稷州卫大营是典型的方阵排布, 中军营垒筑于中央, 非常好找。

    他跨过满地横七竖八的官兵。

    这些人随地而躺,醉得很深, 直到他走到中军大帐前,都无一人醒来责问他是谁、干什么去。

    五千人长驻的固定营地,壕沟不深,连栅不高,哨兵散漫,无人巡夜,毫无纪律可言。

    哪怕是过节,可吃肉喝酒,也太过了。

    若他此来是要进行斩首行动,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事。

    贺今行掀起帐帘,先环视营帐内一周,才小心地踏进去。

    前帐空荡无人,想来监军歇在后帐。他适应了帐内光线,才迈开脚步。

    西北军禁酒,一是怕喝酒误军情,二是饷银有限买不起。

    营长以下,只有年节才能吃肉吃到饱,平素就是一碗肉汤泡着面饼喝个肉腥味儿。

    他初到仙慈关那年,从列兵做起,一天从早到晚的训练下来,哪怕吃不惯秦甘的青稞面饼,仍然掰碎了硬塞下肚。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块面饼根本不够,他夜里总觉得肚子饿,如有火烧火燎一般,睡不着。

    军师心疼他,要给他开小灶,被他爹勒令禁止,说西北军的体系里没有郡主这个爵位,也甭想有什么特殊待遇。

    他当时有些委屈。明明郡主有内廷配给的食俸,只是他的食俸皆充做了军费。

    然后他爹把自己的份例分了三分之一给他。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晚,他藏在演武场的角落啃一张肉饼。心中种种委屈、不甘与愤懑的情绪,全化作眼泪,滴到饼上被吃进肚子里。

    泪咸,就当作不要钱的盐粒了。

    第二年他适应了边关的生存法则,从砂岭带了一帮混血少年回来。贺勍不再管他。

    这些年纪比他大些的少年们懵懂而纯真,他不得不带着他们想方设法从过往商队手里赚钱,在仙慈关内外的高山和戈壁上野蛮生长。

    他终于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

    而如今,身在中原腹地,站在稷州卫的中军营帐里。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一晚所不解的问题。

    为什么?凭什么?

    同样是大宣的军人,同样是大宣的百姓。

    后帐的宽大床榻上,躺着一胖一瘦。

    贺今行走近了,那瘦弱的女子倏地惊醒,他一掌把人劈晕了,任其倒在榻上。

    女子衣衫半滑,露出锁骨下的一枚烙印,是军妓。

    他错开眼,用刀鞘挑了薄被给人盖上。

    男子醒来欲喊叫,贺今行手腕一转,长刀顺势下滑,抵住了男人的心口。

    他踩着床沿,微微弯下腰,于唇前竖起一指,“嘘。”

    “你!”

    刀再往前一分。

    “你要干什么?”男人忍不住往后缩,然而这刺客的刀紧紧跟着他,他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吼道:“我可是朝廷钦点的监军!”

    “我当然知道你是监军。”贺今行蒙着半张脸,半阖的桃花眼居高临下,自带几分冷酷,“赵大人,我问你答,答好了活命。”

    “你是谁派来的?”赵睿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我上头可是秦相秦大人。你敢杀我?”

    贺今行不答,收回刀。

    “哼,算你识时务,留下一双手,我就不……”赵睿坐直了,颇为得意。

    秦相这靠山果然够硬。

    然而他腿盘到一半,狠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愣住了。

    因为贺今行当着他的面,在微弱的月光下亮出刀鞘,慢慢地抽刀。

    那通体透黑的鞘上刻着暗金色的铭文,因是秘法所制,铭文在黯淡的环境下微微发亮。

    “执、执汝刀……”赵睿连忙起身,一时惶恐不慎滚到地上,又立即跪好了,“大人,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不是故意冲撞您啊!小的离京远任,家中尚有高堂老妻和一双儿女,若我死了,她们就都没了依靠啊……”

    雪亮的刀尖刺到他眼前,他立刻闭嘴躲闪,仰面跌倒的同时出了一身冷汗。

    贺今行站直了,单手执刀,悬在他面上。

    “三月初三,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驻军可有调动?”

    “大人,要不您先把这刀移开点儿,小的看着害怕啊。”赵睿吞了下口水,挤出个笑来,抬起一只手试图去摸刀身。

    贺今行手腕一抖,用刀拍开那只手。然后瞬间蹲身横刀,刀尖点在男人头颅另一侧,刀柄握在他手里,如铡刀一般咬上男人的喉咙。

    “三月初三,你……”他慢慢地重复,刀刃慢慢地切进肉皮。

    “别!”赵睿惊叫道,立刻被捂住嘴,只能用惊恐的眼神求饶。

    一股尿臊味儿传来,他遂松开手。

    刀刃仍然嵌在脖颈里,被吓破胆的监军连忙道:“别杀我,我说,我说……三月初三……我是有听说郡主被拦,但那不关我的事啊。当天手底下有个总旗私自带着兵去喝花酒,我也已经罚过了……”

    贺今行面无表情听着对方语无伦次地开脱,从一堆废话里挑拣有用的信息。

    贺冬与贺平只能通过各种手段迂回行事。但时间珍贵,他不愿多折腾,就直接来问本人。

    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假作漆吾卫。

    漆吾卫直奉皇天,有先斩后奏之权,百官皆可屠。

    用来吓赵睿这等人,方便又省事。

    他此前一直以为是皇帝在让漆吾卫暗中调查某件事。但后来发现陈林骗了他们,漆吾卫的统领暗中放任某股势力借漆吾卫、也就是皇帝的名头来行事。

    既然如此,那他假冒一番,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三月初三一直问到了五月二十。

    越听越心冷。

    “……洪水当夜涨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让人去挖淤泥,当日就疏通好了燕子口,我觉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赵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

    “带队去燕子口的是谁?”

    “这当然是、啊不不,是我手下一个参、一个总旗。不过我的手下就相当于是我,那我命令都是我下的是不……”赵睿腆着脸道。

    贺今行打断这厮:“那总旗姓甚名谁?”

    “好像是姓袁吧……”赵睿皱眉回忆了一会儿,看着对方似乎越来越深的眉峰,不禁头皮发麻,忽地一拍地面,“我想起来了,袁三儿!三月三那回我罚的就是他!”

    果然是一个人,贺今行早就隐隐有所觉。他抬高刀身,收刀入鞘。

    总旗佐领五十人,就三月初三对方的人数来看,是符合的。且稷州卫军律如同摆设,这监军又与草包无异,手底下人私自出兵随口就能糊弄过去。

    而这总旗带队去疏通燕子口也必定不是偶然,他肯定早就知道被填沙一事。

    赵睿脱了险,觉着不用死了,立刻给自己申冤:“大人,这真不关我的事啊,都怪杨语咸和他手底下那个姓李的司漕,玩忽职守,不按时疏浚湖口啊!您回禀皇上时一定要好好参他们一回!”

    他似乎真的不知燕子口被填沙一事,然而大难临头还不忘给同僚上眼药,贺今行还是差点气笑了。

    “重明湖五月水患,死二十八,伤三百四十有余。你身为一州监军,统一州军卫,领皇命所赐之权势,受百姓赋税之供养,肩护百姓安宁之职责,却拖延调度,延误救人时机,更不曾到过一次现场,过问一次灾情。敢问赵大人,是哪门子的父母官?想想死去的乡亲同胞,你可有半分愧疚!”

    但凡治军严明、监管有力一些,也不可能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一无所知。

    而这样糊涂无能的人,竟能成为一州监军。

    他心中怒气渐升,不得不分神压制。

    却听赵睿嘀咕了一句:“不都这样么,况且我马上就要高升回京,管他这么多干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一刀柄敲晕了这人。

    此时不能杀。

    他单膝跪地,撑着刀默念两遍,待心神恢复平静,起身出营。

    若非你死我活,他并不想违背国法例律。

    不管是三月三的劫杀,还是燕子口填沙一事,若赵睿真的只是冷眼旁观,不曾参与其中,那个失踪的总旗应当就是关键。

    只是,人到底去哪儿了?

    贺今行直觉这人还没有死。

    他沿着黍水绕道回遥陵,想到陆双楼,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黍水之上,河灯盏盏。

    成百上千点微弱荧光汇聚成庞大的光河,被自然的力量托举着,片刻不停地向前涌去。

    数千里之外的宣京,乐阳长公主府大门前。

    一对主仆来回拉扯。

    着锦衣佩玉珏的少年被人抓住了手臂,抓他的是个老人,他不敢用力甩开,只能恨恨道:“小爷说了不回去!成伯您就别来烦我了成不?”

    “我的少爷!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吧,赶紧回家去。老爷戌时末才散衙回来,到这时都还没吃饭,专门等着您呐!”

    “哼,他吃不吃关我什么事儿?只准他威胁我,不准我威胁他是吧?”少年人嘴硬反驳,声气喊得凶,却没再和老仆犟力,被拉着走向软轿。

    身后倚着大门的少年“噗嗤”笑出声,“秦幼合,你到底满十五没有啊?怎么什么时候出门回家都得按你爹的规矩啊,还要人专门来接。”

    大宣男子十五有字,标志着进入半成年状态,家人在出行交友银钱使用等方面不再多加管束。

    秦幼合一个月前才过十五生辰宴,因他爹取的字,本就忌讳别人话里话外说他幼稚,又在气头上,顿时恼羞成怒:“有爹管总比有爹不管好吧!”

    “……秦、幼、合!”

    少年话出口就知自己失言,坐进轿子里就赶忙催轿夫,“快、快走!”

    待走出一截,他扒拉着窗口回头看大门口还立着个人影,又喊道:“对不起啊莲子,等你不生气了我再来给你赔罪!”

    “你最好祈祷这几天别让我逮到!”顾莲子高声回答,说罢冷冷一笑,一甩扇子,转身进府。

    有没有爹,教不教管不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顾莲子不稀罕!

    这厢,秦家的轿子回了府,又抬到正院门口才把人放下来。

    成伯牵着秦幼合进到正厅,厅中央摆了张黄花梨的圆桌,秦毓章闭着眼坐在上首,身姿端正,神情肃穆,仿佛面前不是饭桌,而是衙门办公的桌子。

    “少爷快去,说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成伯小声地对秦幼合说,然后推了他后背一把。

    秦幼合皱着一张巴掌大的脸,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叫了一声“爹”。

    秦毓章这才睁开眼睛,第一眼没看他,而是看向成伯,做了个手势。

    老仆“嗳”了声,立刻下去传菜。

    厅中只剩父子俩。

    秦幼合走到桌边站定,背着手等父亲问话。

    几息后,秦毓章果然开口问:“我让你今日去赴傅家的桂花宴,你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就不去了呗。”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而是去了乐阳长公主府?”

    “去找顾莲子和嬴淳懿玩儿。”

    “只是为了玩儿,不是因为家里下人进不了公主府,不能把你绑出来?”

    “爹!”秦幼合一只手拍上桌子,“我跟你说过八百回了,我不想娶傅家那个丑八怪!”

    秦毓章神色不变,依然平和道:“不喜欢这个,那就换一个。”

    “这不是换不换的问题!”

    秦幼合在桌边来回走了几步,举起双手抖了片刻,实在无法按捺情绪、理智地组织语言反驳,最后破罐子破摔,朝着他爹大吼:“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想成亲!不想!干什么非要逼我?”

    秦毓章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受不了了赌气地转开脑袋,才慢慢地说:“你早晚是要成亲的,此时定下和以后定下没有多大区别。”

    “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傅家那几个女的。”秦幼合拉开一张凳子坐下,看着他父亲,“你要再给我硬塞,我就剃了头发去至诚寺出家!”

    少年人紧紧抿着唇,唇角拉出倔强的弧度,眼眶泛红。

    秦毓章叹了口气,他就这一个儿子。

    “你一直这个样子,不走科举,不通商业,再没个强硬的岳家,以后怎么办?”

    秦幼合不答话,厅里陷入沉默。

    在厅外等了一会儿的成伯便带着人进来,一边布菜,一边劝这两父子。

    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睡一觉就过去了。

    贺今行在卯时末醒来,穿上天青色襕衫,推门走出斋舍。

    这个时候还住在书院的学生,只有他一个。

    西山书院自游学后便让学生完全自主学习,中举可算出师,未中则回来重读两年。

    至于学生住宿问题,爱住哪儿住哪儿。他也是合理节省住宿费。

    时至九月,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庭院深深。

    但他并不觉寂寥,反而心情舒畅。

    因为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他吃过早饭,打算到贡院去凑一回揭榜的热闹,谁知未出山门,就遇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裴明悯向他打招呼。

    “今行。”

    裴明悯一展袍袖,拱手作揖,“乡试第二,恭喜。”

    “那解元必是明悯了。”贺今行露出笑容,亦作揖回礼,“同喜。”

    “我要去告诉先生,一起?”

    “好啊。”

    张厌深不待在藏书楼以后,天气好的时候,就时常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盖着毛毯看书。

    贺今行这段日子里常来请教他,本以为这一次也会见到差不多的情景,谁知两人到时,老先生正站在院子中央,抬腿挥手,竟在练五禽戏。

    学生们等他一套练完,才行礼叫“先生”。

    张厌深让他们随意,贺今行熟门熟路地搬了条凳出来,让裴明悯先坐。

    然后他看着老人,朗声道:“先生,我考了乙榜第二。”

    “嗯,很不错。”张厌深看着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下,带得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在某个瞬间,这张年轻的面容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限制,带他回到了从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仰望高天深深叹道,然后平视少年,“学生,还在等什么?”

    贺今行一撩衣摆,跪在小西山的土地上,向张厌深磕了三个响头。

    “贺旻,拜见老师。”

    第036章 三十三

    “今早已经放榜, 名次,想必各位都知道了。”

    讲堂里,李兰开站在讲台之下, 众位学生的书案之前。

    他戴纶巾, 系博带, 握着双手停顿了一会儿, 才露出一点微笑:“恭喜诸位皆榜上有名,顺利结业。”

    说罢鼓起掌来。

    底下学生们也都笑起来,继而跟着鼓掌。

    掌声汇成一片, 惊得停在窗沿的雀儿呼啦啦飞起,其中一只在屋檐下盘旋一周后又落回原处, 好奇地打量这些学生。

    贺今行也打量这只山雀。一人一鸟对视一会儿, 他不由失笑。

    “然乡试只是第一步,其后还有会试与殿试,难度更甚,挑战愈艰。因此,诸位此时尚不能松这一口气,可小小庆祝一番, 不可因此而耽误学业。”

    笑谈与掌声已息,李兰开略显严厉的声音传遍整个讲堂。

    “业精于勤荒于嬉, 学业努力在于自身, 我不多谈。我要说的是,我希望你们不论此次春闱结果如何,都不要因此而乱了心神, 失了信念。须知识海无涯, 学无止境,及第不可生骄矜, 落榜不必感气馁。须知古往今来,有锋芒早露之人,亦有大器晚成之人,除了保持刻苦奋进,最重要地便是自尊、自信、自勉。”

    “圣人言‘学以成人’,诸位为什么学习自己也心里有数。但不论为了什么目的,求名也好,求利也罢,都当规范自身行于正道。邪门歪道或可逞一时之便利,但终究无法长久。须谨记勤勉可以致知,励行才能致远。”

    贺今行仔细听着先生讲话。那只山雀见这人不再看它,似有不忿,从窗棂跳到他手背上啄了一下,他缩手低头,山雀立刻扑棱翅膀跳到了旁边的书案上。

    那张座位空空,是贺长期的位置。

    他凝视片刻,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学监身上。

    这个板正的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目光含着鼓舞,深处却藏着忧虑。

    “乡试即中,诸位在外行走,便可受称一句‘举人老爷’,享许多特权,被众民敬羡,若将来高中两榜进士,所得所获只会更多。我恳请诸位,若日后进了官场,不论何处何职,能记得尔之俸禄皆民之脂膏,万事行止,能感念百姓一二。”

    李兰开一振袍袖,展臂叠掌,向着学生们深深一鞠躬。

    “学生拜谢先生。”学生们齐齐起立,躬身作揖,天青色的波浪里合声朗朗。

    “先生教诲吾等必铭记于心。”

    “……今日一别,日后难再相见。诸生,锦绣河山、万里鹏程在前,尽管放手去挣,我且祝诸位鸿鹄之志、不坠青云!”

    李兰开说完,示意大家可以下学了,学生们却涌了上去,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起感激和不舍。

    虽他向来严厉,但为书院为学生尽责尽力毫无半点私心,学生们都敬重他。

    贺今行的位置在最末,抢跑不及,干脆等同窗们都散了再上前。

    他想起那只山雀,转头一看,长了翅膀可自由来去的小东西已无影无踪。

    没有雀儿可逗,他站起来,把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上吊着的竹简给取了下来。

    刚入学那天他就想看看写的什么,当时没机会,其后进了讲堂就读书,下学又立刻去食舍,从二月到九月,竟一直没能看成。

    三尺长的泛黄竹简沁着风凉,他举在光下,仔细看去。

    却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念了出来。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他看向一旁的少年,“不是在和李先生话别么?”

    “两三句就够了。”裴明悯笑道,毕竟人多,一个人不能一直占着先生。他指着竹简,“昔时谢太傅问其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幼度便有此回答。”

    “此一问一答,后世释义有不同。”贺今行把竹简挂回去,一边说道:“一说养才之趣,一说为官之道。”

    “为什么不能都是?时局易变,兴衰交替,进退二字,世家大族皆逃不过。但不论族运如何,人才是根本,也唯有养才于内,才能盛时长久,蹇时蓄势待发,总不至于没落消陨。”

    秋日午后的阳光清澈且温暖,裴明悯负手而立,凉风里衣衫微动,身姿却坚定而挺拔。

    贺今行的目光从窗外那一顷绿竹移到他身上,颔首道:“你说得对。芝兰玉树,当如君耳。”

    “莫要打趣我,我的修行还长着呢。”裴明悯来牵他的手臂,“走吧,先生身边空下来了。”

    与李兰开道完别,两人准备离开,半道上却被人拦住。

    身形微胖却面如圆盘的少年向他们作揖,然后对其中一人说:“贺今行,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宣京?”

    “明日就走。”

    裴明悯:“这么急?”

    贺今行点点头,复又挑眉道:“苏兄有什么事但可言明。”

    “嘿嘿。”苏宝乐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我一人上路有些害怕,所以来问问你,能不能同去。”

    见对方只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他又赶忙加了一句:“一路花费我都可以包了,只要你让我跟着就行!”

    “你这样说,我反倒要怀疑你用心了。”贺今行玩笑道:“旅费平摊就好。只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同行,若你不介意,就劳烦你明早雇一辆马车来。”

    “当然没问题!你带几个人都行。”

    “那好,未来一月有赖苏兄包涵,我先在此谢过。”

    “不敢不敢,该我多谢今行才是。”苏宝乐大松口气,轻快离开。

    另两人在后,行至山门,裴明悯道:“家祖年事已高,我得陪他过了年,才能上京。你路上小心。”

    “放心吧,”贺今行竖起一掌,刻意压低声音:“我必三思、三思再三思,九思而后行。”

    裴明悯被逗笑了,“倒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会给我父亲写信,你若在京里遇到难处,可上裴府找他。”

    “好啊,公之父宰执天下,即为天下人之父。若真有事,我必不会忸怩。”

    “但愿如此。”

    二人在山门前拱手作别,贺今行目送马车驶远。

    日头尚挂在中天,但秋日昼短,他得抓紧时间。于是几步跳下阶梯,向着稷州城大步奔跑而去。

    他要去问问江拙,要不要一起去宣京。

    至于对方是否中举这个问题,他倒没有细想,在潜意识里就认为对方一定会中。

    想让他一起上京,是因为除了能够互相照应之外,也可减轻各自开销。

    江拙正在巷子里翻自家晒的豆子,见到他也很高兴。上午他在贡院前等了许久,没等到人,才恍然对方是西山书院的学生,是不必亲自来看榜的。

    但这些话不必再说。

    贺今行没看到多余的竹耙,便蹲下来把边角滚出围席的豆子给捡回来,一面说了自己的打算并邀他一起。

    江拙有些心动,纠结许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冬小麦就要下地,播完还有些药材要种,家里劳力不多,我还是留着帮一帮忙吧。”他也蹲下来,和贺今行隔了一地豆子面对面。

    后者迟疑道:“你既已中举,应当不差人帮忙。”

    “我爹还不知道呢,他近日一直泡在江水边上,今晚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江拙抱着竹耙,歪头靠着长杆,“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情,街坊邻居一顿饭都不肯收,更别说……”

    他停下来,闷声笑了两声,“我爹就是那种,天降馅饼砸他头上,他不仅要把饼扔出去,还要破口大骂这贼老天害他的人。”

    他说完双手合十,低声道:“苍天在上,恕小子不敬之语。”

    这比喻令贺今行失笑,大概明白了江拙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此刚直的品行不能算不好,只可惜容易苦自家人,尤其是妻与子。

    但孝义在先,他也无可置喙。

    “其实我自看榜后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京去。”江拙叹了口气,“我这次是摸了个尾巴将将上榜,乙榜已如此艰难,更不要说甲榜。”

    “举人之身,应当能够录入稷州的河道衙门……我最初入学读书,就是为了这个。”

    贺今行沉默许久,将捡起的一把豆子撒在围席上,说:“河道衙门之上还有漕司,漕司往上还有都水司,都水司又属工部四司之一。其间职官无数,从无品级小吏到正二品大员,年俸从不足十两白银到一百五十两,你想做多大的官,拿多少俸禄?”

    “我,”江拙愣住了,半晌才小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这些。若能治一条河或是修一座堤,实践我所学,好像也就够了……”

    “当然不够。”贺今行摸出个荷包递给他。自那日捐赠以后,他就多了随身带个几两碎银的习惯。

    “历来能主管治河或是修堤的,至少得主事级别,也就是六品以上。若涉及大河,非从二品以上不可。”

    江拙头一次听说这些,竖起耳朵看着他,无意识地接过荷包。

    “功名就是敲门砖,进士及第的起点和上限都比举人高得多。既有资格下场,不尝试便放弃,岂不可惜?”贺今行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就走了,开春再见。”

    江拙看他走远,捏紧了荷包,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连忙放下竹耙叫他,“今行!”

    晚霞照进巷子,他在巷口回头,挥了挥手,“收你的豆子吧,以后还我就是!”

    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顿在原地,待人影消失在转角,才低低“哦”了声,然后把荷包揣到怀里,又拿起竹耙开始刨拢豆子。

    黄澄澄的豆子堆成一堆。

    他一边想着秋收丰厚,今年能过个好年。一边想着快些收拣完,快些吃饭,然后就可以读书了。

    没能成功邀请到小伙伴同行的贺今行回到小西山,趁着夜色未深,赶紧去向老师道别。

    他走在青石路上,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莫名感到一丝丝惆怅。

    仿佛在这里读了很久的书,与这里的山与水与人都连上了无形的线。一朝离开,也不知还能否再回来。

    而实际上,从他踏上稷州算起,至今也不过才九个半月而已。

    师斋也只亮着两方灯火。他寻到张厌深的小院,老人开了门,他一跨进去就发觉不对。

    院子里和敞着门的堂屋都空空荡荡。

    虽然这里原本就有些萧条,但此时该有的东西也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桌上还摊着一张方布。

    仿佛屋主人要出远门一般。

    “老师这是?”

    张厌深笑眯眯道:“你不是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么。”

    “老师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

    “老朽难得有个年轻学生,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可是稷州到宣京,路途遥远颠簸,老师您……”

    “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呢。”

    世事奇妙。本以为会同行的人被牵绊住,要道别的人却成了同行。

    贺今行抿着唇轻笑,“那我帮老师收拾吧。”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宝乐便带着马车来了。

    他见贺今行扶着张厌深出来,吓了一跳。被老人打趣了,才连连摆手作揖,说自己是习惯性地看到先生就发怵。说罢又看见学监站在后面,顿时两股战战。

    李兰开皱眉:“圣人弟子,身有正气,你已成举人,还是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什么话?”

    苏宝乐支支唔唔了一会儿,听张厌深在马车上叫他,向学监作了一揖后便忙不迭地钻进马车。

    他扒着窗帘缝儿看李兰开弯着腰的身影越来越小,觉得有些奇怪,小声问贺今行,“李先生怎么出来了?”

    张厌深温声道:“我是他老师,他来送我,有什么可奇怪的?”

    “天呐!”苏宝乐张大了嘴。

    贺今行早一刻钟听说的时候,也如他一般惊讶。此刻再看苏宝乐夸张的表情,便忍不住笑,笑够了才接过话头。

    从稷州到宣京,一大半都走的水路。

    马车到汕浪矶换客船,顺流而下直到太平大坝,过了堤坝,再乘船沿大运河一路北上,直通京畿的泊桥渡。

    一老二小一路相处十分愉快。

    苏宝乐此人,颇会调节气氛,肚子里仿佛装着说不完的笑话,且能屈能伸,把自己摆在很低的位置。另一对师生也能自然地接他的话,并不因他的示弱而看轻他或是颐指气使。

    以致于客船在靠近泊桥渡时,贺今行问他:“京畿已到,苏兄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也随口答道:“我能有什么事啊,还不是陆……”只提了个字便立刻反应过来,然后捂住自己嘴巴,惊恐地看着贺今行。

    “我大概明白了。”贺今行勾起一笑,拱手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苏兄一路照料。”

    行船泊岸,他起身去扶张厌深,踏上甲板,便听前方有人叫了一声“同窗”。

    声音不大,却直接钻进了他耳朵里。

    时值初冬傍晚,在行人来来往往的渡口,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他直起身,一眼看到坐在岸边护栏上的少年,撑着两臂,轻裘披身。

    少年遥遥看着他,神采飞扬。

    于是他也回了一声:“同窗。”

    第037章 三十四

    贺今行穿着一身明灰色的棉布袍子, 陆双楼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随即想起来,对方刚来西山书院的那天,也是这一身。

    他一点栏杆, 飞身掠过数条行船, 落在栈桥上。

    师生正好上了岸, 他向张厌深拱手道:“张先生。”

    张厌深点点头, 在陆双楼主动到一边搀扶自己时,晃了晃自己拄着的拐杖,示意不必。

    他又绕回来, 想替贺今行分担一些行李。然而后者只背着行囊,再没别的东西。

    “转来转去干嘛呢。”贺今行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看看你啊。”陆双楼老实地在他身边站住, 慢悠悠地说:“到宣京的话, 有两个月了吧。”

    “中秋前后?走得有点慢了。”

    “不慢,我一路都是赶的。”

    贺今行定定地看着陆双楼。

    后者眨了下眼睛,垂下眼睫,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说的都是真的。”

    等苏宝乐也下了船,几人遂乘马车向京城去。

    泊桥渡距离宣京不过十几里路,太阳刚没入地平线时, 马车就到了城南的正平门。

    却没进城,而是突然停下。

    陆双楼问怎么了, 车夫站在车上眺望了一会儿, 说:“好像是秦小公子和谁干上了。”

    “打起来了?”

    “没,”车夫回答,语气颇有些遗憾, “就是对峙。”

    “那就等一等。”

    陆双楼向车厢里另外三人解释:“秦小公子就是秦相的儿子, 名参,字幼合。生性顽劣, 是宣京横着走的小霸王。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不管找谁晦气,都不牵连其他人。”

    他又问这一次被找晦气的是谁。

    “和秦公子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不认识,好像是从外地来的。”车夫嘶了声,“还带着车,一、二、三、四,四辆大车,捎着家具一类,这是搬家还是咋的?”

    车夫抓不住重点,陆双楼皱眉:“有什么特征?”

    “这,马车上的纹章是个‘谢’字,不过京里能量大的官儿没有姓谢的啊……啧,那几个人要遭了。”

    贺今行本在默背一篇文章,突然睁开眼,向车窗外看去。

    从他的角度看去,前方只见一片人头和车顶。

    陆双楼念了两遍“谢”字,作恍然大悟状:“中秋前,是有一道圣旨发往江南路,令谢家的老爷子回京待职,不曾想竟这时候到了。我听说清河谢原本也是‘八望’之一,中庆末年出了些事,就此没落,怎么陛下突然又想起他们了?”

    他说着带了些疑惑,看向张厌深:“张先生可知其中缘由?”

    张厌深搭着条毯子,双手也搁在毯子底下,靠着引枕低声说道:“十六年前,因先帝一句话,谢延卿自请致仕,举家迁出宣京,退回江南本家。现在又因今上一句话而开复,举家重回宣京,有什么可奇怪的。”

    陆双楼微微倾身,“先帝说的什么话?”

    “这我哪儿知道?”张厌深笑了,“老朽也是道听途说。”

    陆双楼还欲再问,贺今行起身,挡在他和张厌深中间。

    “不知要等多久,我下去透透气。老师,宝乐兄,可要一起下去?”

    张厌深摇头,“你们去吧,我在车上等着就好。”

    苏宝乐坐在角落里,尽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闻言也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对那些热闹没兴趣,陪着张先生就挺好的。”

    “那好,我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陆双楼说,撩起车帘让他先出去,而后才自己出去。

    他在下车前看了一眼苏宝乐,后者挤出一个笑,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城门口两边围着看热闹的民众,两人挤进去,见中间大路上停着一支马队并一列车队。

    问了周围的人,说是两队从不同方向来,正好撞上,谁也不让谁先走。

    城门口的守备兵不想得罪秦家,校尉只得硬着头皮与谢家的子孙交涉。

    “那个,秦公子他们这边带着刚打下来的猎物,早些进城早些处理,慢一步可能就不那么新鲜了。哎,这是可以理解的嘛。”

    校尉边说边抓着手绢擦额头的汗,心里嘀咕着“大冷天的真是晦气”,面上还得堆着笑。

    “两位稍稍等一等,马队过去很快的。待他们过去了,我就立刻让你们过去。你们看这天都要黑了,再僵着对谁都没好处是不是?不如退一步。”

    面对他这番暗示,谢家少年仿若未闻,只说:“我们先来,堪合都交予你看过了。让他们等一等,我们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校尉听了这话,脸上叠成褶子的横肉拉直了,阴恻恻地说道:“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除了皇帝陛下,就属秦相爷最大,而那位,可是秦相爷的公子。你们惹他有什么好处?我是看你们初来乍到,才好心劝一劝。若惹急了秦公子,当街打杀了你们,可别怪我不替你们收尸!”

    少年木着脸,平平地说:“既是天子脚下,谁敢罔顾律例肆意杀人。”

    “你!”校尉被噎得翻白眼,三人一时僵持住了。

    “罢了。”

    忽然插进一道苍老的声音。

    少年转身,从马车上接下来一位老人。

    贺今行远远看着,听见那少年叫了一声“祖父”。

    老人脊背微躬,一身无袖棉衫罩交领长袍,皆是深沉的色调。

    “这位应该就是谢延卿,有六七十岁了吧?”陆双楼在他身边轻声说,“致仕十六载,宣京哪里还有他的位置。要开复,可不容易啊。”

    他仍然看着那位老人,声音淡淡,“陛下让他来,想必早有打算吧。”

    谢延卿一手撑着车辕,说:“既然秦家小子有急事,就让他先走吧。”

    扶着他的少年又叫了一声“祖父”。

    “咱们不差这点时间。”他撑直了,拍了拍少年的手背,然后看向校尉,“有劳校尉。”

    “哎!还是老爷子明事理。”校尉喜笑颜开,“您老等着,我这就跟秦公子说去。”

    秦幼合今日上午捉了一只金花松鼠,用金链子套了这小东西一只脚,揣在怀里饿了大半日,此刻正给它喂吃的。

    校尉来报对方主动让路,一票纨绔皆哄笑起来,唯独他没什么反应。看金花鼠吃完了一颗花生米,才抬手示意校尉清路。

    守备兵把堵在城门口的百姓驱赶到两边,秦幼合把小松鼠揣进怀里,提起缰绳,驭马准备进城。

    他的目光从谢家的马车到那一老一少,再扫过围观群众,突然眯起眼。他看到了某个人以及他旁边的陌生少年。

    “陆双楼!”

    被大声叫到名字的少年充耳不闻,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贺今行与他并肩而行,“人家叫你呢。”

    陆双楼:“就当没听见。”

    “好像不行,他来了。”

    贺今行拉着人停住脚步,回身就见那穿着华丽锦衣的漂亮少年驭马奔来。

    沿路民众纷纷散开,好在马不快,没发生踩踏事件。

    “从泊船渡方向来的新面孔,陆双楼来接的人,”骏马在他们身边刹住,秦幼合身体微仰,下巴尖点着贺今行,“你就是那个……贺旻?”

    “我是。”

    “没认错人就好。”秦幼合冷哼,跳下马背就是一鞭子劈过来。

    贺今行立刻后撤两步。长鞭紧咬不放,闪转腾挪间,他干脆瞅准鞭影,一把抓住了鞭尾。

    秦幼合甩不动鞭子,往回一扯,鞭子就拉成了一条直线。

    一旁看着的陆双楼皱眉:“秦幼合,我们可没惹你。”

    “关你屁事,你要出头就连你一起打!”秦幼合用力拉鞭子,谁知纹丝不动,大叫:“姓贺的,你给我放手!”

    “我放手让你继续打我?”贺今行扶额,“不知你我何时结过仇怨,能使你见面就出手?”

    “想打你就打你,要你管!”秦幼合涨红了脸。

    夜幕降临,大多数百姓都赶紧回家。

    打猎归来的少爷公子们都围到这边来看热闹。校尉仿佛吞了匹马,有气出不得,干脆让晾在一边的谢家人先进城。

    马车队伍很快动起来。谢延卿靠着窗,透过人群缝隙看中央的灰衣少年。

    那少年一手握鞭、一手负于背后,孤身立在风中。

    “祖父,小心着凉。”孙子提醒他。

    他点点头,如柴的手慢慢放下窗帘,遮了那道身影。

    “打架解决不了问题。”贺今行无奈地说:“我可以放手,但你也不能再动手。有什么先说清楚,可行?”

    秦幼合点点头。

    贺今行爽快地放手,谁知一放手,鞭子缩了回去又立刻甩过来,如毒蛇吐芯一般。

    同一时刻,他身后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喊:“慢着!”

    抽来的鞭子与躲闪的步法一齐停滞。

    贺今行侧身看去,一位穿白色襕衫戴儒巾的年轻人,骑着一头黑色毛驴,哒哒地走来。

    秦幼合与给他助威的纨绔们都齐齐抖了一下,好在夜色浓浓,并不显眼。

    这位骑驴的年轻人走近了,先是微微叹了口气,继而嗓音洪亮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叫停两位,但你们挡了我的路,没办法。烦请让开。”

    贺今行不知为何想笑,只觉这人真有意思,见他驴背上还挎着两袋书,更有好感。便道了声“抱歉”,让到一边。

    “喂!”秦幼合喊他,“叫你让你就让,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这和骨气有什么关系?”贺今行哭笑不得,“你我妨碍交通影响别人,本就不对。”

    陆双楼和他咬耳朵,“这位是左都御史的独子,姓晏,名辞,字尘水。思维奇特,就是脑子和常人不太一样。”

    “陆兄。”晏尘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俩距我不过丈远,我听得见。”

    陆双楼耸了耸肩,“我又没说假话。”

    晏尘水又看向路中间的另一个人,“秦兄,麻烦你和你的弟兄们也让一让。”

    “谁是我的弟兄!你别乱讲。”秦幼合黑着脸,就是不动。

    “据《大宣律》第五卷第七条第三款并第十四条第五款,当街斗殴及阻碍交通者,两罪并罚,可拘留十五日至三十日,罚款五到三十两。”晏尘水口齿清晰,声音大到确保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他看着秦幼合以及其后一干人等,目光怜悯。

    “你们都尚未成年,不管收押、拘留还是保释,都需要你们的长辈知晓并签字。如果你们不让路,我只能挨家挨户通知你们的父母。另外事先说明,通知也是要收费的。”

    “晏!尘!水!”秦幼合忍不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大吼道:“你有病啊!”

    晏尘水摇头,“没有。”

    “……”

    秦幼合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对姓晏的动手,一怒之下狠狠扔了鞭子,几步上了马,绝尘而去。

    同行的纨绔赶忙边追边叫他,“哎!那个人还没收拾呢!”

    “滚!”

    一行人马呼啦啦去得干净。

    晏尘水满意地点点头,驴子得了令,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

    车夫驾马车前来,捎上贺今行与陆双楼,也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了。

    宣京除特殊日子外,并无宵禁。马车穿过喧嚣的街市,贺今行与张厌深说起秦幼合与晏尘水两人,颇有一种新鲜感。

    从前他男扮女装时,在宣京只有两个去处,不是皇宫就是侯府。京里大部分子弟都是只偶闻其名,不曾接触过。

    今日一见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少年人。

    走了一程,苏宝乐说到自己舅舅家了,率先下车。

    陆双楼便问他们可选定落脚处。

    贺今行:“老师有安排。”

    两人皆看向张厌深,老人笑道:“在下一个巷子口停下便是。”

    到了地方,陆双楼目送他们下车,对贺今行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后者点点头。

    “这里以前叫千灯巷子,现在不知道变了名儿没。”张厌深带着他走到巷子最里面,上前敲了敲门。

    贺今行知道这个名字,但还是四下看了看,在墙上找到了写着“千灯巷”的木牌,才说:“没变。”

    这条巷子住着些朝臣,不知敲的这户是谁。

    少顷,门后传出耳熟的声音:“门外是谁?”

    张厌深:“借宿的人。”

    贺今行还没来得及惊讶,大门打开,晏尘水站在门后,回头喊道:“爹,别留饭了,直接添碗筷!”

    “老师……”他没想到张厌深说的落脚处竟是左都御史家。

    刚开口,厨房就冲出一个人来,“扑通”跪在张厌深面前,磕头道:“恩师!一别多年,学生终于能再次见到您。”

    张厌深俯身拉他起来,开怀笑道:“一个就够了,起来吧。”

    贺今行拱手道:“晏大人。”

    “不必不必,叫叔伯都行!”

    一进的四合小院,干净整洁。

    四人在堂屋的方桌落座,再无他人。

    晏尘水似乎是看出来客的疑惑,解释道:“我娘说我爹隔三差五地参人、吵架,肯定引人记恨,她怕有人报复,就先回老家等我爹致仕。而我爹俸禄有限,也请不起仆佣。”

    他爹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赶紧吃饭。”

    他抱着头说完最后一句:“我爹每隔五日休沐一日,所以平时有什么事,都来找我就是。”

    贺今行听他这么说了,饭后同他一起收拾洗碗,便直言自己想请对方帮个忙。

    “帮什么?”晏尘水警惕道:“我不会帮人吵架的。”

    他顿了顿:“不过可以给你传授一点诀窍。我爹说了,做御史就要会和人吵架。而吵架呢,首先就是要声音响亮,吐字清晰,中气充足,能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

    “停!当然不是!”贺今行喊道。

    这人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一开口就是一大串,一般人真招架不来。

    他把洗干净的一摞碗碟放进橱柜里,才看着对方说:“我是想借一本《大宣律》。”

    “哦,大宣律啊。”晏尘水眼睛一亮,“你是第一个想跟我研究大宣律的人。”

    贺今行:“……我只是想借一本律典,背一背律例条文就行。”

    “不不不,你就是对律典感兴趣,想深入研究。”年轻人擦干手上的水,过来搂上他的肩膀,把他往屋外带,“咱们今晚就开始。”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

    第038章 三十五

    “哎, 起床了!”

    睡梦中忽听一声惊雷,贺今行拥着被子坐起来,四下黑漆漆的, “现在什么时辰?”

    黑暗中有个不甚明显的影子, “寅时末了, 再不起就得自己做早饭吃。”

    “……那我选择自己做。”他说完又倒了回去, 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昨晚晏尘水先是给他灌了一脑子大宣律和前朝律典的渊源、几次修订过程,然后才抱出一摞书册。他本想拿了书自己背去,可对方不给, 而是随手翻到哪一页就给他讲哪一页。

    在此过程中,贺今行认为某些条例量刑过重, 譬如昨日的当街斗殴与扰乱交通罪。罚额自五两白银起始, 对世家子弟来说自然微不可计,但对普通百姓来说,五两银子可抵一人一年的口粮。

    晏尘水是大宣律的忠实拥趸,当即反驳说不重不足以威慑宵小,宣京街头就很少出现当街斗殴与故意扰乱交通者。

    少年人在争论与自身经历较远的话题时,大多喜欢征引先贤理论与名人事迹。两人说着说着偏离了初衷, 扯到礼与法,就“法治”和“礼治”孰高孰低争论了半宿, 直到三更才睡下。

    ——晏家院子就三间房, 晏大人住堂屋,张先生住东厢,俩年轻人就凑合着睡西厢。

    贺今行本以为自己虽不算能言善辩, 但也不至于笨嘴笨舌, 遇上晏尘水,才知自己口拙。

    他辩不赢, 躺上床时,脑子里一会儿是“去好去恶”“虽小必诛”,一会儿又是“君子怀德”“礼和为贵”,还自带晏尘水的大嗓门儿。

    他辗转许久不能入睡,心想,明早就把公孙龙的书找来研读,早晚要让晏尘水也有口难言。

    晏尘水正套中衣,听他说要自己做饭,动作一顿,然后把衣裳挂回架子,也爬上自己的床。

    他爹要点卯,他跟着起床就能一起吃早饭,睡过了就得自己想办法。

    不过现在来了个会做饭的,他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辰时正,贺今行煮了一锅面片汤,他本打算送一碗到东厢,结果老人听着响动自己到厨房来了。

    三人围着小方桌,他把汤碗端上桌。

    晏尘水一边分筷子一边说:“君子不必远庖厨,自食其力,我以此为荣。”

    贺今行点点头:“你说得对,明日请早。”

    “我也不是不能做,只要你们吃得下就行。”

    “熟能生巧。以晏兄的能力与悟性,一定越做越好。”

    “贺今行。”晏尘水放下筷子。

    “嗯?”贺今行抬眼与他对视。

    两人开始斗嘴,你来我往几句,话题又拐到了昨晚的争论上,并逐渐扩大范围,把三教都牵扯了进来。

    只有张厌深在专注地吃面,吃完面喝完汤,瓷碗磕在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息了声音。

    老人淡淡地笑道:“君子要务本慎独、不群不党,道家讲究淡泊名利、不在乎身外之物,佛教中人更是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己任。他们都可归为‘善’。”

    “然而这世间善恶并存,恶人自私自利且不择手段,善者在与恶人的对抗中,因有原则与底线,天生就处于劣势。若再一味坚持守礼、无为、慈悲,必然会被恶人欺之以方,倒涨其气焰,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助纣为虐。”

    “因此,荀子说‘法者,治之端也’,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佛家亦有怒目金刚降妖除魔。”

    “雷霆雨露,皆不可缺。”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晏尘水吞下最后一口面片,“所以说刑法必不可少,也不可不严,不严明则难以震慑人心,无法起到该有的效果。”

    这会儿又转回到最初的论题,贺今行把自己的碗叠在晏尘水的碗上,看着后者说:“法治不可少,然而纵观历史,只有乱世才用重典。律法本就由上位者制定,对上位者优待颇多,普通百姓并无置喙之权,只得被动遵行。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律例过于苛刻,便是对人性的束缚与压抑。且重典之下易生乱法与私刑,民生本就艰难,再行磋磨就是难上加难。”

    晏尘水不避不让:“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杀生之机,夺予之要,皆在天子手中。只要天子圣明,刑法便会分明。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治世之下,受益最大的便是普通百姓。因为严刑峻法只对犯法之人,安分守己则无此忧。若还有心思不正作奸犯科者,遭到严惩,也怨不得其他。”

    “若天子不理世事,或昏聩或无能,未有圣明之相,上行下效,法度如同摆设,又该当如何?”

    话出了口,贺今行才后知后觉,这一句几乎是在质疑今上,悚然一惊。

    另两人却并无明显反应,晏尘水接过张厌深递来的碗。

    “天子虽上承于天,但也是肉体凡胎,难免出错。若天子遭奸邪佞幸蒙蔽,做臣下的自当劝谏力诤,斧正吏治。我虽现在不是御史,但以后会是,我会追随明主,辅其左右,砭其错处,尽力令法度清明。”

    话题随着早饭一起结束。

    晏尘水去洗碗,贺今行扶着老师回东厢。

    张厌深交给他一个大荷包。

    “永贞不会收,所以我不给他。你与晏小子上街时,米面油茶蔬果以及其他器用,主动买来就是。”

    他取了一锭十两的白银,然后把荷包还给老人,“我也应当出钱。”

    他刚到稷州时身无二两,给张厌深做了四个月的书童,共获得工钱五十四两白银。前后借给江拙共二十两,刨去这大半年来的各项花费,还剩二十余两。

    贺今行心下算过一遍,剔出十两,用做生活费。

    他知道是老师怜惜自己,才开出如此高的工钱。

    但有些事,心里明白,便不必再说出来。只需好好地记住,好好地报答。

    就像有些事,既知别人会做何反应,就不要再去让人为难。

    静水流深,行胜于言。

    张厌深也不推却,接过荷包揣回袖袋里,和蔼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贺今行躬身作揖,“是。”

    他走到院子里,见晏尘水背着小背篓从厨房出来,两人便结伴出门。

    巷子里已有垂髫幼儿在自家门前跑跳玩乐。

    出了千灯巷,便是贯穿南北直通皇城大门的玄武大街,足有几十丈宽。

    贺今行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但每一次在天光之下行走在街头,总会感叹其大气恢宏。

    宣京占地两万五千亩,于山环水抱之处,聚八方之势,养天下之气,城池威严,建筑庄重。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天下之大,唯此一城。

    晏尘水说:“我本是要骑驴的,你跟我一起,就只能走路了。”

    “那真是抱歉了。”贺今行笑道,“不过那头黑驴竟是家养的,怪不得毛光水滑。”

    “当然,小黑是全宣京最好的毛驴。”晏尘水很是骄傲,拐过街角,他抬手一指,“你要是真感到抱歉,就给我买那家的柿饼。”

    “行吧。”

    贺今行去买了十枚柿饼,晏尘水抱着纸袋一路边走边吃。

    他忍不住疑惑:“早饭不够吃?”

    “够。”晏尘水含糊道,吃完了一枚才说:“但柿饼好吃嘛,再吃一点也是吃得下的。”

    “……”

    沿街不少叫卖蔬菜的摊贩,都是自家种的,新鲜水灵。

    朝阳渐渐高升,温暖明亮的阳光自街头倾泻到街尾。

    贺今行记着张厌深的嘱咐,却也没样样都抢着付钱。

    两人各自买各自挑的菜,走出半条街,他把背篓要过来自己背着。

    轮流干活,就没那么累。

    晏尘水卸掉担子,抱着袋子吃柿饼吃得更欢了。

    贺今行怀疑他的胃是个无底洞,叫他在路边屋檐底下等着,自己去买几两辣椒。

    谁知买完回头一看,“得浮斋”的牌匾熠熠生辉,客人来来往往,就是没了那个五六尺高的年轻人。

    他环视一周,在不远处的巷子口看见了一个柿饼。

    糖霜滚了灰,不再如白雪一般。

    宣京大大小小千条巷子,不管内外城,白日都不少人迹。

    这条夹巷却安静得出奇。

    贺今行一拳放倒望风的人,越往里跑,拳脚与斥骂的声音便越发明显。

    巷子深处,七八个人围成一圈,皆是年龄不大的样子。他们踢打着地上的事物,隐约可见是一条扭动的麻袋。

    不用猜也知道麻袋里的人是谁。

    跑到十来丈的距离,贺今行刹住脚步,气沉丹田,吼道:“大人,就是里面,有人在聚众行凶!要打死人啦!”

    话音刚落,便见其中一个胖胖的身影掉头就跑,其余人咒骂了几句,再补上一两脚,也纷纷跑路。

    虽说官府不一定拿人,但捅到各自亲爹那里,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贺今行见人都跑没影了,赶忙过去把麻袋打开,露出晏尘水鼻青脸肿的脑袋,以及一双沉静的眼睛。

    “能站起来吗?”

    晏尘水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爬起来。

    贺今行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里还抓着装柿饼的纸袋,袋子里还有俩柿饼。

    他忍不住说:“挨打时手臂一定要护住脑袋,身体尽量蜷缩起来护住腹部。”

    “我知道。”

    知道不做是吧?

    贺今行扶额,“先去医馆还是先去报官?”

    “都不去。家里有药,而且这顿打该挨。”晏尘水摇摇头,说:“虽然秦幼合没来,但那些都是他的跟班,就是给他出气的。”

    “因为昨天的事?”贺今行拱手道:“还未多谢你替我们解围。”

    “没事。本来我爹让我去接你们的,但是我在渡口吃茶吃忘了。”

    “……那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受了伤?能走吗?”

    “当然能啊。”晏尘水奇异地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爹说过,做御史就要抗揍,因此我学过一点内家功夫,体质还成,并不怎么痛。”

    “你别看我脸,这是意外。本来大家都有默契,是不打脸的,可能他们那边来了个新人吧。”

    对方如此洒脱,贺今行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转身,示意对方回家。

    晏尘水跟着他一起,把柿饼袋子放到背篓里,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我一开始也能跑掉。”

    “那你为什么不跑?”他疑惑道。

    少年人撑着腰,肿着的半边脸牵连到嘴巴,瓮声瓮气地说:“吃撑了,跑太快胃会痛。”

    “……你以后别吃这么多了?”

    “我不。”

    贺今行搀着晏尘水回家,还未到门口,就见台阶下站着一个人。

    “同窗,我等你好久了。”陆双楼对着他笑,举起手里提着的糕点。

    黄油纸外贴红封,封纸上书了三字——得浮斋。

    第039章 三十六

    “你这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陆双楼问晏尘水, 他语气可惜,表情却淡淡,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明知故问。”晏尘水开了门, 侧身让出通道, 然后对前者说:“咱们虽早就认识, 但并不熟稔, 不过看在你带了吃食的份儿上,请进吧。”

    进了院子,他也不管别人, 先回房处理自己脸上的青肿。

    宣京说大却也小,同龄的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少年子弟们带着各自的姓氏, 在家族长辈的影响之下, 几乎是天然就形成了派系,分了亲疏。

    再加上年轻气盛易生摩擦,打群架下黑手不算少见,有时间瞅着机会黑回来就是了。

    晏尘水不是第一次被打,也不是没有打过架,所以并不怀恨在心, 甚至心里毫无波动。

    他倒了药酒在手心,对着铜镜看了片刻, 然后直接按上颧骨的淤青, 用力揉起来。

    先前他确实可以跑掉,但今行还留在那儿。

    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看着就单薄得没几两肉,他吃了人家买的柿饼, 面片汤的味道也不错。

    总得有一个人被套麻袋, 那还是他自己来吧。

    并不知道自己被归类到“瘦弱”里的贺今行转身去了厨房,放下背篓, 把买的菜和肉都给取出来一一归置好。

    陆双楼跟着走进厨房,放下糕点盒,在背篓里捡了几只辣椒玩儿。

    贺今行一边归置,一边随口问道:“你和尘水有仇?”

    “没有啊。”陆双楼睁大眼睛,有些不解:“怎么会这么问?”

    贺今行看着橱柜里有些乱,便顺手收拾了。

    “那你为什么让人打他,嗯,打他的脸?我看到苏宝乐了。”

    陆双楼想到晏尘水肿得颇高的脸,“噗嗤”笑出声。

    他沿桌坐下,笑够了才说:“若是苏宝乐打的,那该问他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宝乐同我一道上京,难道不是你授意的?”

    “唔,这件事确实是我拜托他的。因为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到,所以让他提前传信给我。”

    “但那也不能说明他是我的人。”陆双楼把辣椒撒到桌上,看着鲜红的果实,说:“苏宝乐有好几个兄弟要和他争家产,我在稷州时觉着他可怜,就偶尔帮他一把,他帮我做点事情也很正常嘛。他家想把生意做进宣京,这回他孤身来,我是打算帮他牵线认一认人,但还没有开始行动。”

    贺今行回身看他,后者一手撑着脑袋,颇为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

    他再次平静地问:“你真没有让苏宝乐趁机下黑手?”

    陆双楼本想继续打哈哈说“没有”,但对上那双平湖一般的眼睛,话到喉咙口又了咽下去。

    没再说话,算是默认。

    “为什么?”贺今行不自觉皱眉。他还记着那个失踪的总旗,其下落牵扯到漆吾卫,也很有可能与面前的少年有关。

    但若对方真与漆吾卫有关联,以漆吾卫的手段,根本不需要苏宝乐递消息。

    或者两者并无关联,是各自行事?

    陆双楼挑眉反问:“那你和张先生为什么住在晏尘水家?”

    “晏大人是老师的弟子。”贺今行说完,觉得莫名其妙,这和你暗地里让人把晏尘水揍得脸开花有什么关系?

    “哦——”陆双楼拉长了声音,露出一排小白牙:“原来是这样。”

    他提起桌上的糕点,“那我误会了,正好,就当给他赔罪了。”

    “?”贺今行猜不到具体,但还是劝道:“尘水是个直率的人,若有误会,和他说开就好。”

    “没事。”见他忙完,陆双楼也站起来,转了个话题:“好不容易来了,我带你在城里四处转转?”

    “暂时不了,读书要紧。”他抬脚往外走,忽然想到:“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呗。”陆双楼在他身后,一手推着他的肩膀,“这些不提了,快去见张先生。你不跟我出去,我就跟你一起读书。”

    巳时三刻,晏家小院的东厢房。

    张厌深没想到陆双楼也来了,便让他自己去搬一把椅子过来,等人时,他问起晏尘水的脸。

    后者只说是摔倒了,明显的托辞,老人就不再多问。

    待陆双楼回来,三人围着一张长桌坐好,他便开始讲课。

    “科举要做文章,我们就先讲一讲该怎么做文章。”

    贺今行递给陆双楼纸笔。后者笑了笑,随手接过,放在自己面前,再向后一靠,并不提笔。

    一副懒洋洋的作态,仿佛还在西山书院一般。

    “所谓‘文’,包揽万象,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千百变化,皆含其中。然则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

    张厌深也坐在长桌一头,靠着椅背,神态自然而放松。

    “子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词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故提笔时,情必真,意必实。”

    贺今行抚平宣纸,记下“真情实感”一词。

    “当今科举作答以文论为主,行文讲究精微朗畅。至于原则,我向来推举韩文公,写文章要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穷且益工。”

    他便又记下“不写废话”一词。

    张厌深讲完行文讲内容,语气温和,语速平缓。

    今日是个好天气,厢房外的阳光映亮了窗纸。虽还没有烧炭盆,但屋里也算暖和。

    老人讲着讲着便阖上眼,食指一点一点地敲着膝盖,仍娓娓道来。

    贺今行专注地听着,提笔蘸墨的间隙,偶然一瞥对面的陆双楼,后者撑着脸颊,闭着眼,脑袋不时一点一点,竟是睡着了。

    他呼了口气,两指轻捻笔杆,手腕微微一扭,一滴墨汁便射向陆双楼的脸,“啪”地将他打醒。

    陆双楼下意识地摸上脸,湿湿黏黏的触感几乎吓他一跳,到眼前一看,才是墨水。

    而后抬眼便见对桌盯着自己,目含谴责。

    他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见两边也都闭着眼,想着不能光自己出糗,便示意贺今行看晏尘水。

    后者一看,晏尘水坐姿笔直,面朝张厌深一动不动。

    对方离得近,双手摆在桌上,他便伸手拉了拉衣袖。

    晏尘水张开一只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可没有睡觉。

    陆双楼把那张纸拿过去:呵。

    贺今行摇摇头,也在空白处写了两个大字:听课。

    张厌深抽空睁眼看了片刻,便又继续闭眼讲课,脑袋微晃,面上浮着的笑意如同暖阳一般和煦。

    许多年前他也曾讲怎么做文章,那时的学生们比现在更多,但课堂似乎没什么两样。有人认真,有人贪睡,有人互相传纸条,还有人悄悄在纸上画老虎。

    年轻的他拿着竹制的戒尺,边讲边走,逮到谁就是一尺子敲出去。学生们也并不怕,还有孩子嘻嘻笑说“先生你力道不够”。

    而今老了,有事弟子服其劳,也再用不上戒尺。

    日当午,张厌深讲完课,少年们坐了一上午,终于解放。

    贺今行见晏尘水的脸越发青肿,仿佛膨胀的馒头,便主动说自己去煮饭,让他好好休息。

    “留下来吃饭吧?”他叫住陆双楼,“不过你给你家里打过招呼没?”

    晏尘水说:“他要打什么招呼。”

    “嗯?”贺今行直觉有什么奇怪之处。

    然而他看向晏尘水时,对方却在陆双楼乜斜来的眼刀里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

    他对宣京的世家子弟们并不熟悉,只听说过领头的几个。

    但衷州陆氏有名望的朝官只有一位,任户部尚书,应当就是陆双楼的爹。尚书大人风评尚可,这两人怎地这般反应?

    只是家事如私事,他不知怎么过问,便索性不问。

    “我爹管不到我。”

    陆双楼却忽然开口,推着他走过庭院,“你不饿吗,咱们快去煮饭。”

    午饭做了四道菜,其中一道和了不少捣碎的辣椒。尽管贺今行再三提醒,晏尘水还是忍不住尝试。

    北地人好咸甜,甚少食辛辣,他一筷子入口,当即辣得眼泪流出来。

    贺今行忍俊不禁,倒了茶水给他。

    晏尘水边喝茶边擦泪,说:“我赌整个宣京都没你这么能吃辣的,稷州口味这么猛?”

    这回轮到贺今行摊手以示无辜,“我可提前告诫你了。”

    张厌深试了一点,笑道:“稷州人应该也吃不下这么辣。”

    只有陆双楼在默默地吃饭,他想到了什么,阴郁的脸上一抹笑容一闪而逝。

    晚间晏大人散衙回来,带了一位牙行的婆子,看过院子,商定价钱之后,婆子答应明日就介绍一位帮佣的来。

    晏大人对两位少年人解释说:“洒扫下厨要花费不少时间,而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你们浪费不得。这些杂事我找人做,你们跟着老师好好读书就是。”

    少年们拱手称是。

    帮佣并不住家,每日按时来,初时负责三餐和洒扫,后来也包了浆洗。两人便自日出开始读书听课,直到日落。

    只是贺今行早起一个时辰练武,晚间空出一个时辰学习背诵《大宣律》。而晏尘水总是睡得比他晚,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偶尔瞥到书封,似乎是案卷集一类的东西。

    又隔了好几日,陆双楼傍晚上门,叫他们明日一起去打马球。

    贺今行与晏尘水本都想拒绝,张厌深和晏大人却劝他俩要劳逸结合,于是也就答应了。

    晚上陆双楼硬要留宿,三个少年在西厢搭了通铺,还是有些挤。

    晏尘水盯着房梁:“陆双楼,我真的看不懂你,一个人的大床不好睡么?”

    陆双楼不理他,偏头对贺今行说:“明天的马球赛,秦幼合也要来。那日他针对你是有原因的,虽然你现在不出门能避祸,但以后总是要在宣京行走。趁着这个机会早些说明白了,免得以后麻烦。”

    “好。”贺今行这才明白对方今晚过来的理由,心下有些感动,然后好奇道:“我确定此前从未与这位有过交集,他为什么要针对我?”

    “嗯……”陆双楼默了半晌,在晏尘水“你到底说不说”的催促下,才开口道:“可能和长安郡主有关。”

    “啊?”另两人齐声惊讶。

    “秦幼合似乎有意长安郡主。”陆双楼攥紧了双手,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身旁人的侧脸。“你在稷州受郡主赏识,他因此把你当成了对手。”

    贺今行懵了,这哪儿跟哪儿?

    “也就是说,秦幼合那么抗拒他爹给他安排的亲事,是因为贺灵朝?”

    晏尘水睡在最里面,撑起上半身,抱着被子往外凑了凑。

    “你怎么知道的?”他嘶了声,继续琢磨着说:“天化六年到十年,贺灵朝在宣京待了四年,除了长公主府那两个,她从来不和其他人玩儿。秦幼合和她应该只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吧,这也能……?还是发生过其他什么事?”

    他边说边伸长了脖子去看陆双楼。贺今行被挤在中间,不得不推他:“哎,你别挤我。”

    “一会儿就好,你就不好奇嘛?”

    “我好奇这个干什么?”

    “那要不咱俩换个位置,”晏尘水坐起来,扒拉着贺今行和他换了位置,然后躺下来,裹好自己的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陆双楼。

    被迫和他四目相对的陆双楼:“……”

    晏尘水:“快,再多讲一点。”

    后者直接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任他怎么戳都不再说话,反而扯起被子蒙住脑袋。

    “赶紧睡觉吧,”贺今行看不下去了,拍拍他的被子,“谁知道秦幼合怎么想的,你问双楼不如问他本人。”

    “哦,也是。”晏尘水想了想,收手睡端正了,很快就响起轻鼾。

    贺今行平躺着,听着细微的声响,看着屋子里的月光如薄雾一般蔓延。

    与仙慈关的四年相比,在宣京的日子其实没有多少值得记忆的。

    在他的印象里,他只和秦幼合接触过一回。

    有一年,太后的寿宴上,秦相没有来,但秦幼合来了——太后当时应该很喜欢这个侄孙。

    而他住在裴皇后宫里,也跟着皇后一起来贺寿,并按制单独坐了张席案。

    后宫无嗣,太后不喜,除了裴皇后与秦贵妃,宴上再无其他妃嫔。为免冷清,秦贵妃便请了诸多未出阁的贵女前来。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莺声燕语,热热闹闹的。

    但没有人来和他搭话,他独自坐着,饮茶吃果子,乐得自在。

    秦幼合本来趴在太后膝上玩儿,不知怎地,跑下来要给他一个九连环。他道了谢却没接,小男孩儿递着手直到涨红了脸,才把东西扔在案上,然后飞快地跑了回去。

    那个九连环在案头放了一个时辰,宴席结束时,他便让宫人拿去还给原主人。

    离席之后他没问过后续,所以也不知道年幼的秦幼合因此大哭一场。

    他只记得那一年是天化七年,晋阳长公主与其驸马秦袤的儿子尚未出生。

    他正迫切地想要出宫回自己的家。

    第040章 三十七

    因昨晚想到太多过去的缘故, 贺今行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他在城阙宫阁里来回乱转了几个年头,早上起床时还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以致于陆双楼找他借一支发簪, 他下意识地就想叫从前的侍女携香, 幸而迅速清醒, 压着舌尖改口道:“你等等, 我给你拿,不过是木制的。”

    “扎头发的东西,要什么金材玉质。”陆双楼笑道, 抓着梳拢盘好的发髻走到他身后。

    他找了簪子递上去,对方却把梳子塞到他手里, 然后背过身, 手一松,一头长发霎时垂落。

    “好同窗,送佛送到西,帮我重新梳高一点?”

    少年人微微蹲下身,哪怕穿着厚棉袍子,肩骨仍是肉眼可见的瘦削, 似乎比在小西山时还要瘦。

    “怎么了?这一大早的。”贺今行捏着梳子和发簪,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见晏尘水出去打水洗脸了, 便压低声音问道:“身体不适?昨晚愫梦发作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没事, 你的解药很有效。”陆双楼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一出口便融进了黎明时的油灯里,“冬天一到, 人就容易犯懒嘛。”

    他不说, 贺今行只能默默地帮他梳头。

    三人收拾好,出门便有几个人牵着马等在巷子里。

    天寒, 这几个人却仍是一身麻布短打,裸着两条肌肉发达的手臂。陆双楼过去和领头的说了两句,对方便带着人走了。

    “南城车马行的人,”晏尘水说,向着陆双楼的背影努努嘴,“他和这些人熟。”

    贺今行点点头,目光从那几名青年身上转移到留下来的三匹马上。

    都是好马,一大早地送过来,普通的“熟”还真不够。

    贺今行骑着马跟着另外两人向西拐上永昌大街时,就知道今日这场马球要在北郊的秋石围场打。

    果然,陆双楼向他简单介绍目的地:“先帝好击鞠,特意在北郊的猎场边缘圈了一块地,做成宣京最好的鞠场,一直沿用至今。当今陛下不好此道,却也未曾封闭场地,而是向京中世族开放。”

    “陛下隆恩。”晏尘水接着道:“听我爹说,先帝时的皇子们,除了六皇子,都是打马球的好手。大臣们都说六皇子最不像先帝,然而造化弄人,今上正是这位行六的皇子。”

    初冬的清晨,大街上店铺依然准时开门,行人却不多。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高不低,毫无避忌。

    快要行至城西安定门时,后方传来快速放大的马蹄声。

    驻马回望,五六匹骏马飞驰而来,一路行人避让。

    当头一匹长鬃黑马,马上少年锦衣金冠,腰间挂着团鞭,鲜红的披风如旌旗猎猎起舞。

    朝阳在他背后升起,洒下万丈金光。

    “驭——”

    黑马骤然疾停,高扬双蹄,投下一大片阴影。

    秦幼合虚虚拽着缰绳,脊背后仰,冲着贺今行三人微微颔首。

    贺今行拍了拍马脖颈,马儿乖巧踱到一边,给对方让路。

    城门早开,城门吏连忙肃清门洞。

    “陆双楼,晏尘水,”秦幼合叫了两个人的名字,眼神却锁在贺今行身上。

    “不如我们来比一场,看谁先到秋石围场。”

    陆双楼:“我随意。”

    “我们要是赢了,”晏尘水正了正头上戴着的儒巾,说:“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必须如实回答。”

    “你赢了我再说。”秦幼合分神回他一句,仍然看着贺今行。

    “就剩你了,你敢不敢比?”

    贺今行想笑,心说先前你故意不问我,这会儿怎么又扯上“敢不敢”了?

    他抬手示意:“秦公子先请。”

    秦幼合自鼻间“哼”了声,双腿一夹马腹,大黑马快走两步,如闪电般冲出城门。

    跟着他的护卫们也纷纷纵马欲行。

    然而贺今行三人快他们一步。秦幼合刚起步,三人互相示意,前者一动,他们便抢先缀在他后头,前后脚出了城。

    宣京坐落于平原腹地,出了城便是一马平川,近十马匹在宽阔的大路上奔腾竞逐。

    原野上劲草已枯,目之所及皆是衰黄。

    但天空在发亮,风在叫嚣,少年们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地平线上有山峦起伏,形如笔架,自西南一直绵延向东北。

    “那是怀王山!”晏尘水逮着机会介绍,“皇陵就在那边!”

    “我知道!”贺今行大声回他。

    前方是岔路口,去秋石围场需改道向北。

    秦幼合跑在最前头,贺今行三人速度相仿,都落他两个马身的距离。

    晏尘水在最右,看着他即将经过岔道上的指路石碑,心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秦幼合的马肯定比他们的好,而且去秋石围场的路就这一个弯道,此时不超过对方,后面多半没机会了。

    他灵机一动,拉转马头,直接冲出大路踏上枯草地,取直线超过了秦幼合。

    秦幼合看着从斜刺里冲到自己前面的人和马,怒吼道:“姓晏的,你作弊!”

    一转向,北风迎面而来,比先前狂躁许多。晏尘水顶着风说:“事先可没定只走大路的规矩。”

    “我呸!这就是默认的规矩!”

    “我不认!既无公认明文,又无当事人口头约定,我不认合情合理。”

    秦幼合刚升起的怒气瞬间到顶,腾出一手,甩开鞭子向着晏尘水的后背抽去。

    晏尘水听见背后传来破空声,身子立刻向右歪倒,避开鞭尾,右手拽着缰绳起身的同时,左臂挥开再度袭来的长鞭。

    就这么一落一挥的功夫,秦幼合的马就趁机追上来,同他的马撞在一起。

    晏尘水差点被撞下去,好在及时抓住了前者的披风,借力重新坐稳马背。

    “你给我放手!整天唧唧歪歪搞些虚的,找打是吧?”距离太近,鞭子施展不开,秦幼合干脆将鞭子往路边一扔,一掌劈了过去。

    “打就打。”晏尘水甩开他的披风,架住手刀,“前几天套我麻袋,这会儿正好和你算账!”

    两人边跑马边徒手互搏,时不时再互相骂上一两句。

    贺今行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不由失笑。躲了半路的风,见两人还在争斗,他与陆双楼对视一眼,抓住机会,一左一右超过了秦晏两人。

    “我们先走一步啦!”

    他俩跑出几丈远,秦幼合才反应过来,恨不得在马背上跳起来,“喂!”

    晏尘水得了空,乐滋滋道:“今行,快!你赢就是我赢!”

    “好!”贺今行头也不回地向后挥了挥手,然后向前压低身体,再次催马加速。

    他越来越快,飞驰在呼啸的北风里,有如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身后传来陆双楼的声音,似乎在叫他的名字。

    但风太大,路太宽广,溯洄的喊声只在他耳里转了一瞬,便不知被长风吹向了何处。

    于是他没有回头,只专注向前。

    所有的情绪在风驰电掣的速度里都可以被暂时抛下。

    明明一路皆是怀王山的地界,他却仿佛奔跑在错金山下。

    天地如此大,何处不为家。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秋石围场的路碑,巨大的鞠城出现在视野里,他在入口前下马,和马儿互相蹭了蹭脑袋。

    稍作休息,其余三人才接连到达。

    秦幼合臭着一张脸,因路上已经发过脾气,又输了比赛,这会儿便恹恹的。但仍挪到他几步外,看着他说:“虽然有晏尘水作乱,但你最先到这里是事实,况且乡下来的能有这般骑术,我认了。”他顿了顿,“你赢了。”

    贺今行微微一笑:“我从苍州来,曾经替马场养过马,所以不算什么。”

    苍州是大宣最穷的州之一,但有一项产业天下闻名,就是其盛产马匹。苍州的马是大宣最好的马,除了上供皇帝外,基本只供军需。

    秦幼合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人是贺家的私生子,但具体从哪里来倒没有了解。他的坐骑就是陛下赏的苍州马,他向来珍爱,心里的厌恶顿时少了一分。

    这厌恶全部因了一个人。他心里念着贺灵朝,想知道对方是怎么认识她的,又知道些什么和她有关的事情。但他拉不下脸开口,平平地“哦”了一声,接过护卫递来的鞭子,一边往腰带上挂,一边往鞠城里走。

    至于对方赢下比赛,反正事先又没有约定彩头,就无视好了。

    却有人伸出一臂拦住他,“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着对方,恨不得翻十次白眼。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

    晏尘水自然不在乎他的脸色,心情很好,“你和长安郡主唔唔……”

    秦幼合捂着对方的嘴,绯红却迅速爬上自己的脸颊,咬着牙低声道:“你问这么大声干嘛?”

    晏尘水:“?”

    “你悄悄地问,我就松手。”秦幼合试探着松开手,晏尘水“我不”两字刚出口,就又被堵上。

    他自然不依,去掰秦幼合的手,两人又开始死命掰扯。

    解开他俩僵局的还是贺今行,他轻咳一声,叫了一声“秦公子”。

    “郡主与二老爷和三老爷有龃龉,我求他们无果,所以才帮我一回。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瓜葛。”

    “当真?”秦幼合狐疑道。

    他这个人自认大度,向来有事找事,说没事了就绝不会再把人放在眼里。

    不过殷侯与其本家不合,现在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贺灵朝年初又当众叫门讨嫁妆,无异于往贺家脸上抽巴掌。两边关系肉眼可见地差,她拿贺三老爷的私生子去恶心贺家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他慢慢放开晏尘水,说:“也是,她这个人又冷又傲,能看上你这样的才是怪了。”

    晏尘水脱身出来。他要问的结果显而易见,他满足了好奇心,也点点头:“确实,跟庙里的金刚菩萨似的。”

    贺今行:“……”我倒没想过我是这样的人。

    却听陆双楼问:“我有些好奇,‘这样’是什么样的?”

    他站得有些远,抱着双臂,脸色有些冷。

    秦幼合:“关你什么事儿?”

    陆双楼嗤笑一声。却见又到一批人,皆是锦衣华服佩披风,纷纷下了马,神气十足地走过来。

    走在最中间领头的却是最矮的一个,身形犹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嬉笑道:“说谁呢?贺灵朝?母夜叉有啥好说的?”

    他身旁跟着的另一人也看到了他,吹了声口哨,“哟,双楼也在啊。”

    这人盛气凌然,贺今行对别人的善意与恶意很敏感,直听得皱眉。

    晏尘水在他身边低声道:“先说话的那个是顾莲子,蒙阴顾大帅的幼子。后面那个是陆衍真,户部尚书陆大人的嫡子。”

    嫡子?

    贺今行惊诧地看向对方,“陆大人不是只有一个……”

    他这话说得有些怪,但晏尘水没多想,而是也惊讶道:“你不知道?”

    然后又凑近了在他耳边说:“陆双楼是陆大人四年前才领回家的,当众宣布是自己的亲子,还把他记在了主母名下。大家都猜陆双楼的娘才是陆大人真爱之人。”

    “……原来如此。”贺今行点点头,四年前,那自己不知道也正常。

    “这事当时还挺轰动的。毕竟陆大人向来洁身自好,不纳妾不狎妓,谁知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私生子,我爹还参了他一本。你……”晏尘水说着,欲言又止。

    贺今行依然锁着眉,听前者说了这么一通,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就是浓厚的违和感。

    他想到小西山,想到趴在围墙上和他打招呼的“同窗”,想到愫梦和蜃心草,想到这大半年来与陆双楼相关的种种。

    他不自觉摸了摸耳垂,“交朋友交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爹娘。他不说,我也没必要过问他的家事。”

    至少现在,他是把对方当作朋友的。

    话音落,陆双楼就走到两人身边,轻声说:“我们先走吧?”

    他一见到陆衍真,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耐性,对其他事也没了兴趣。

    贺今行点点头,见对方沉着脸,又补了一句:“你若不舒服,就不要强撑。”

    马球消耗巨大,场上局势不可控,若身体不适,则更容易出事。

    陆双楼扯出一抹笑,“没事。”

    他们先走,后面的秦幼合驻足回头。

    “莲子。”他不赞同地看了顾莲子一眼,才又与他身边那人打招呼,“陆衍真。”

    陆衍真叫了声“秦少”,其他人也纷纷与他打招呼,但他懒得挨着回应,只微微一点头。

    顾莲子耸了耸肩。

    他脸型小而圆润,额头饱满,五官精致,是典型的娃娃脸。此刻脸上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本该天真柔和的脸却显得刻薄:“怎么了?说不得?你别不是来真的吧?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这个念头的好,你爹还等着你娶傅家的姑娘呢。”

    “你管我。”提起联姻的事,秦幼合就十分烦躁,不想多说,“淳懿呢?”

    顾莲子“啧”了声,走过来揽着后者的肩膀往入口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来是说好了要来,但什么时候那可说不准咯。”

    他抬手指了指前面几个人的背影,“那个是谁?”

    “陆双楼啊。”

    “废话,我当然认识他,我说他旁边那个。”

    “哦。”秦幼合拖长了声音,“姓贺,贺家的。”

    “那个私生子?”顾莲子眯起双眼,仔细打量那道纤长的背影,但对方很快就消失在入口转角。

    “嗯,和你哥一所书院的那个。”

    “秦、幼、合。”

    “抱歉抱歉,”秦幼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这座鞠城比一般的场子要大上一倍,铺展着被维护得恰到好处的密实草皮,犹如跑马场一般。

    各家的侍从们连同鞠城的守吏早已做好准备。

    少年们各自换了专门打马球的窄袖锦袍,聚在鞠场一头。

    有人好奇新面孔是谁。秦幼合没有主动介绍,碍着他的态度,没有人当众问出来,但私下咬咬耳朵也就都知道了。

    一时间,或明或暗看向贺今行的目光不少。

    他任由别人打量,只与晏陆二人低声说话。

    “怎么分队伍?”秦幼合问所有人,他做的局,自然要他安排起头。

    虽说场上有对仇家,但陆衍真不是他叫来的,他没必要主动挑话。

    顾莲子:“抓阄吧。”

    他打了个响指,两名仆从抬上来一个密封的大箱子,只在一侧开了个方口。

    “红黑两种颜色的腰带,一个颜色的一队,抓到什么就是什么。”

    秦幼合伸手去拿。

    顾莲子拦住他,偏头向贺今行一勾手。

    “你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