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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2章 十九

    端午作为大节, 同上巳一般满城放假。

    贺今行一早沐浴更衣,特地换了新衣。款式是今年时兴的式样,陆双楼见了, 有些惊讶, “这身衣裳不错。”

    他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认为。”

    同窗邀之以礼, 他当还以同样的敬意。

    顾横之锁好门, 仔细打量他一眼,也点点头。

    “走吧。”

    小西山的学生们大多在前一日便归家去了。只剩这三个在稷州无其他落脚处的少年人,被裴明悯邀请去了裴家老太爷的寿宴。

    学斋里冷冷清清, 一出山门,热闹便扑面而来。

    烙着裴氏家徽的马车等在路边。

    赶车的小厮下来, 垂着手叫了一声“顾少爷”, 然后请他们上车。

    顾横之“嗯”了一声。

    认识他的人很多,但他记下来的人很少,一个小厮并不在例外。

    贺今行最后上去,小厮扶了他一把,他回头道一声“谢谢”。

    小厮对他笑了笑。

    裴家祖宅在稷州北城,但裴老太爷向来喜欢住在荔园。

    小西山与荔园同在重明湖边上, 不用进城。一路虽车马行人众多,但大路十分宽敞, 倒也不拥挤。

    每年端午, 重明湖上都会举办龙舟竞渡赛。由稷州府衙牵头,城内的几家豪商出资赞助,噱头十足。

    同时还有龙舟评选、赛事押注、诗文集会、杂技大比等等活动, 商贩们也会专门在这边摆摊设点, 形成一个端午大集。

    由此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民众前来。

    艳阳高移,游人渐多, 人声渐沸。

    贺今行撩起纱帘,兴致勃勃地往窗外看。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陆双楼倚着车厢壁,也把脑袋伸过来。

    他往旁边让了让,仍旧目不转睛,“看人。”

    前者以为他说的是美人,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游玩行人与贩夫走卒,花花绿绿的衣衫混成一片,愣没看出个拔群的来。

    “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到处都是啊。”贺今行看够了人,眺望远处湖上,眸子闪着光,“我还从来没见过真的龙舟呢。”

    陆双楼这才反应过来,心下失笑,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看满大街普通人,不如看他这位同窗。

    恰有一群缠着五色丝线的孩童举着纸鸢跑过,顾横之忽然说道:“确实热闹。”

    贺今行也看到了,没回头,抿唇笑了。

    马车没停在荔园正门,而是一路沿着马道向前,到了矜山脚下的另一道大门前。

    裴家的几个老爷被仆从簇拥着,各自立在门前迎客。

    方圆几十丈,车马如盖,人流如云。

    三人下了车,把带来的礼物交给迎上来的仆役。

    裴明悯等在路边,顾横之对他说:“可忙你的去。”

    “我无事。”后者温声道:“有叔叔婶婶们在,我们这些小辈,只管招待好自己的朋友便是。”

    他侧身做请,“我先带你们去见我爷爷。”

    裴老太爷要看龙舟赛,是以歇在矜山上的归云出岫楼。

    老的少的去拜见他,都得爬山。

    自山脚到半山腰的石板路,皆拉了彩条,挂了修剪得体的艾草。

    贺今行缀在最后,一边走,一边看湖畔停放整齐的龙舟。这条路与重明湖平行,他只能看到侧影。

    再望远些,可见荔园的白墙之外,岸边民众人头攒动,如蚂蚁一般大小。

    视线往上,瞥向山腰半凌空的楼阁,重檐飞宇,雕梁画栋,在阳光下灿灿如世外仙宫。

    伴随着一路弥漫的清香,不断有人感慨、赞叹。

    他也跟着点头抚掌。

    陆双楼笑他是乡下人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他只笑不语。

    临近归云出岫楼,反倒安静了许多。

    正疑惑间,忽听满堂哗然,接着传出少年的清朗声音。

    “裴太公慧眼如炬。从心先前还担心自己走眼,现在这心算是放下了。名画当赠名士,从心便忝脸借道玄公之作,恭祝老太公福寿如海,古稀重新。”

    几人进入大厅,便听得窃窃私语。

    “……柳氏果真豪横,道玄公的真迹也拿得到送得出。”

    贺今行闻言看向堂中央,两名仆从正在卷起画轴,画幅色彩浓丽。

    前方一位少年长身而立,白衣金冠,也正回头。

    人面如画。

    目光相撞,他微微一愣,然后作了个“柳少爷”的口型。

    柳从心看到他,仿佛有些意外,只一点头便退到一边。

    他摸了摸耳垂,在裴明悯的引导下,跟着顾横之他们上前。

    三人一字排开,一齐向裴老太爷躬身行礼。

    “晚生恭祝裴太公寿诞吉祥,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来。”老太爷笑容绽开,叫他们近前,目光落在那张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上。

    “你就是贺家那个新来的孩子?”

    贺今行姿态恭顺,低头道:“是。”

    裴老太爷却眯起眼,但只一瞬,便又平和地说:“既来之,则安之。都是有朝气的好孩子,不必拘在我这里,去吧。”

    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厅堂里语声嘈杂。

    裴明悯知这几位同窗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便带他们去偏厅楼上稍坐。

    贺今行想到柳从心,但见对方正与人说话,知他轻易是脱不开身,便没过去多嘴。

    进了小阁楼,顾横之熟门熟路地拿了卷图册躲到一边。

    裴明悯显然也习惯了,没管他,走到窗前,指着一处地方说:“那里就是龙舟赛的起点。”

    上山时,同窗对龙舟的兴趣,他看在眼里。故而挑了这一间三面轩敞、正对重明湖的阁楼。

    贺今行跟着临窗看去,停放着二十余艘龙舟的湖滩尽收眼底。

    天清气朗,平湖如镜,一排排彩饰鲜艳、长十余丈的龙舟威严整齐。

    周遭划手以片计,穿着各自队伍统一的服饰,都在做赛前准备。

    “竞渡午时开始,快了。”

    刚说完,锣鼓声起,如响雷喧天。

    此起彼伏的号子接着响起,这是要请龙舟入水了。

    看了一会儿,有仆从上来端茶送水。

    贺今行正坐得内急,便请其中一个小厮带自己去茅房。

    陆双楼在后头叫他,“哎,同窗,一起呗。”

    他差点一个趔趄,站在楼梯口等了等,不见人来。

    回头见后者撑着脑袋,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开个玩笑啦。又不是小姑娘,如厕也得手拉手。”

    他哭笑不得,心下却松了口气,迈腿下楼。

    “双楼忒促狭。”

    裴明悯被逗笑了,转头却见顾横之盯着空荡荡的楼梯口,“怎么了?”

    顾横之捻了下手指,抿着唇没回话,只轻轻摇头。

    他只是觉得那个领路的小厮,站立的姿势有些怪异又有些眼熟。

    但这与他无关。他收回视线,落在面前的军阵图上。

    贺今行跟着小厮出了归云出岫楼,拐上彩条簇拥的青石道,一路越来越快。

    两人渐渐走在一起。

    小厮目视前方,尽管挑了人少的路走,但仍警惕着迎面来人,嘴唇极其快速地耸动。

    “陈统领回了信,画像核实,是漆吾卫的人,但年前就已叛逃。他已上报陛下,陛下震怒,命彻查。另外,稷州驻军的监军赵睿确与秦相有联系,但我们旁敲侧击过,他并不知晓三月三有人马异动。”

    “活了三个月的叛徒?”贺今行有些意外。

    漆吾卫向来有进无出,对外行事狠辣手段了得,内部更是制度严苛,无论是谁,稍有异心便会立刻被抹杀。

    一个并不高明的叛徒能在漆吾卫手底下走三个月,颇有些天方夜谭。

    “这事儿确实透着古怪。”小厮也觉疑虑重重,“但陈林这么说了,我们也不敢多打听。信件来回都走的明路,留了档,如果他说的假话,那他胆子也太大了……”

    “我倒觉得是真的。”贺今行一路观察着四周景物,轻声道:“漆吾卫全然靠陛下的信重而生存,作假就是欺瞒陛下,是自找死路。而若漆吾卫真到了欺上瞒下一手遮天的地步,那他也没有必要骗我们了。”

    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各种念头,天气热,额上都是细汗。

    “只是漆吾卫的叛逃者如何与稷州驻军扯上了关系……若赵睿真的不知,那说明也不是太后动的手。不是太后……还能有谁?”

    他与小厮对视一眼,后者苦笑道:“小主人你还真是个香饽饽。”

    “身无二两,香的可不是我这个人。”贺今行失笑,“既然陛下要漆吾卫查,那我们就不管了。”

    “稷州驻军这边也不查了?”

    他点点头,“漆吾卫肯定会查到这里。手伸太长免不了被打,我们人手有限,暂且收着些。总归我还好好的,冲着我来的早晚会再来,我等着便是。”

    “那行,我今天回去就通知弟兄们。”

    两人到了一方偏僻的小院子,小厮再道:“这是裴家的下人房,你就在这里换了装再去见柳逾言。她一定要亲自见你,估计是那事儿有着落了。”

    “我猜也是,难得她亲自来。”贺今行先前就知道这个消息,高兴过了,这会儿心里恰好想起别的,趁机问道:“对了,愫梦呢,可做出解药了?”

    他翻过矮墙,见对方不回话,便上前去搀扶,压着嗓子叫了声“冬叔”。

    贺冬却拍开他的手,四下看看,小心推开一间厢房的门。

    他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气弄得莫名其妙,懵着跟进了门。

    “方子有,但差药引。”贺冬进了屋,从柜子里抱出一堆衣物来,“药引难得,你做好等个十月八月的心理准备。”

    “那可不行。”贺今行解外衣的动作慢下来,眉头皱起,“半个月都等不了。怎么会缺药引呢……冬叔,可还有别的办法?”

    “那你告诉我,解药给谁的?”贺冬立刻问。

    先时要愫梦解药的条子并着一瓶血送到他手里,差点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谁值得你一碗血?”他竖起眉毛,一张无害的书生脸上现出喋血的狠厉来。

    他本是一介江湖游医,后来上过战场杀过敌人,退了伍跟着这么个有一条命能拿半条给别人的小祖宗,真真是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

    怕什么?

    怕这小祖宗哪天在自己前头走了,他跟去地府也无颜面见老主人。

    贺今行反应过来,不是真的无解,立刻低头示弱,“不是值不值得,是不能见死不救啊……冬叔医术最是了得,肯定做出解药了,今行先谢过冬叔。”

    见贺冬真的气上头,他明智地闭上嘴,换好裴家的下人衣衫,裹了头巾,在脸上粗粗一抹,然后去牵贺冬的袖子。

    “冬叔,咱得抓紧时间。”

    贺冬甩开他的手,抛了一只黑色的小陶瓶给他,“你就能在我们跟前硬气,等你师父回来了……”

    “师父才不会管这些呢。”贺今行接住便揣在怀里,微微一笑。

    “告诫过你多少回要惜命,你知不知道‘惜命’两个字怎么写?你与别人不同,能不能有点自觉……”

    贺冬忍不住絮叨,一边又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颗小药丸给他。

    他接过,扔了一颗进嘴里抿化了,再试着张口叫了声“冬叔”。声音已然是柔和的女声。

    贺冬看着他平静淡然的模样,一堆话卡在喉头,最终都随着伸出去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出了院子,山下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贺今行往山下看去。

    烈日灼灼,一条条龙舟如出水游龙一般电射向前,水浪击空,留下数道波纹交叠散开。

    岸边彩旗招展,横幅乱舞,呼声喊声绵延不绝。

    他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低低叫了声“好”。

    第023章 二十

    裴老太爷德高望重, 前来拜寿者纷纭,自然不是谁都能留在归云出岫楼。

    山脚下湖畔,水殿里外摆开了上百桌酒席, 才是寿宴举行的正式场地。

    几里外竞渡的鼓乐齐鸣, 混着席桌上鼎沸人声, 直教七分的烈日热成了十分。

    来客皆三五成群, 仆从来往其中。

    两个棕衣小厮端着酒壶穿过人群,走向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舫上是裴家自遥陵请来的几家青楼班子。说是请,实则上了船的老鸨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仍恨自家不能多带几个女儿。毕竟谁的演出若能在宴上得了裴老太爷的一声夸赞,那下一季的花魁冠首就不用争了。

    “广泉路的鲜果, 松江路的珍兽, 银箸瓷碟琉璃碗,上满这一桌得花多少银子?”

    贺冬目光扫过席桌,啧啧叹道:“如此排场,不愧是‘四姓’之一。普天之下,除了皇族,估计也就秦家可以比一比。”

    迎面走来一队侍女, 银钗罗纱,人过留香。

    贺今行低头向前。

    十户手肼胝, 凤凰钗一只。

    有人家财万贯、视钱财为俗物, 有人无立锥之地、每日为果腹而拚命。

    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且不是他眼下能改变的。

    他很早就明白了,所以不愿多说, 问起别的, “秦傅两家联姻可定下了?”

    “没。”贺冬答道:“本说定了傅三小姐,但她不知怎地伤了脸, 还被秦家的知道了,秦小公子扬言不娶丑八怪,就又僵住了。”

    贺今行踏上栈桥,“还真够巧的。”

    “是啊,京中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把宫里要选人和亲北黎的事都盖下去了。”

    贺冬说着与贺今行对视一眼,后者沉吟片刻道:“堕马伤脸一步接一步,多半有推手。盯着些。”

    舷梯在前,两人收敛神色上了画舫,舫里又是一番充满脂粉气的热闹。

    娇声谈笑的姑娘们对不时来送东西的小厮视若无睹,两人飞快上了二楼,走廊瞬间冷清下来。

    尽头站着的仍是在晓月轩见过的那位白衣男子。

    “可是郡主?”他拱手问道,得到肯定之后轻轻推开房门,“请。”

    贺今行略一点头,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贺冬,进了房间。

    贺冬靠着门框,提起酒壶喝了一口,将另一壶往男子跟前一送,“兄弟,来点儿?”

    白衣男子抬手拒绝:“某谨遵主人令,忌酒。”

    屋里,柳逾言站在一张宽大的方桌后,低头看着什么,桌上分门别类摞满了蓝皮本子。

    贺今行知道那些都是账本,走过去道:“大小姐”。

    “来了。”柳逾言抬头,微微一惊。

    “你这易容术倒是……更加纯熟了。”

    她挪开一叠账本,伸指沾了杯里的茶水,一边在桌面上写字一边说:“若非声音熟悉,你又站在这里,我可不一定能认出。”

    “人多眼杂,以防万一。”贺今行慢慢地说道,看她写出的是一个“金”字。

    果然。他按捺住心中激动,“听说令弟今日独自前来祝寿,大小姐既然回了稷州,为何不现身撑起场面?”

    “这等不大不小只需要有钱的事情,他该担起来了。”柳逾言淡淡道,再写下两个字,“毕竟我和大当家都很忙。生意场上占的就是个先机,尤其是有对手虎视眈眈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那水迹是两个字,因天热,片刻就干涸无迹。

    兴庆,这当是个地名,贺今行脑海里快速搜了一遍地理志。

    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六百八十七县,无一重名。

    甘中路,银州,兴庆县。

    他试探着说:“生意经我就不懂了。我家打算六月去甘中路走一趟,到时候还望大小姐的商队携行照拂。”

    “可以。不过切记,宜早不宜迟。”柳逾言又拿回账本翻开。

    “嗯。多谢大小姐。”贺今行抱拳道,“借纸笔一用。”

    他快速写下一封信,不待吹干便封好,退出房间。

    “主子。”站在门口的贺冬直起身,在对方经过时,拿走对方手里的信。

    两人一齐向白衣男子示意告辞,却听楼下传来女子阴阳怪气的嘲讽。

    “脸都成这样了还化什么妆啊?搽十层粉都盖不住。可惜妈妈一片爱重之心,妹妹到底要辜负了,啧。”

    贺今行向楼下看去,一名女子被推出房间,跌到花厅地上。

    推她的人估计用了大力气,她在地上伏了一会儿,才慢慢揪着地毯撑起上半身,露出脸上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绯红疹子。

    四下有人,却无一伸出援手。

    “这是醉花粉了吧?”贺冬说,“看这疹子起得又急又密。不过今日裴老太爷大寿,来这儿的应该都指着机会一飞冲天,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被算计了。”他三两句说定结论,看向白衣男子,“你不管管?”

    白衣男子垂着手,只看了一眼,轻飘飘道:“自家猫儿狗儿打架罢了,何须管。风尘场上的规矩,赢了就是道理。”

    “那可惜了,这姑娘身段容貌还是不错的。”贺冬有些遗憾地摇头。

    裴家请这些妓子来是为了增光添彩,面容有损,就不可能出现在台前。虽然日后会好,但是这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可就没了。

    他虽看不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却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毕竟别人的地盘,主人家也说了不必管。

    贺今行没想这么多,只问:“若我帮她,可算坏规矩?”

    空气安静了两呼吸,白衣男子拱手答道:“自然不算。郡主肯垂怜,是这猫儿的福气。”

    “那就好。”

    见少年走出几步,贺冬忙追上去,“哎,主子等等。”

    贺今行停下,回头轻声问:“冬叔,可有对症药?”

    贺冬一顿,“你一定要帮她?”

    “她帮过我。就算没有,我们拉她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贺今行眨了眨眼,“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冬叔。”

    很多事他改变不了,但也有很多事,他力所能及,就一定要做。

    不问前因,不虑后果。

    “我就知道。”贺冬瞥了一眼楼下那女子。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

    风尘妓子最是薄情寡幸,贺冬心道,只盼好心有好报吧。

    他自袖袋里掏出一小折油纸包,递给对方。

    “我就知道冬叔能救。”贺今行双手合起来拍了下他的手,绽开笑容:“那信要紧,您先走吧。”

    后者点点头,揣着双手,“照顾好自己,可别再干什么傻事儿了啊。”

    他本想板起脸,看着少年人弯弯的眼睛,最后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下楼即分开,贺今行转向花厅。

    那女子尚未起身,她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虽匍于地,身形体态却呈现出柔弱的美感,仿佛不胜风雨的花枝。

    那是常年累月刻意训练出的结果,几乎成了本能。

    她六岁入青楼,五两银子,就让她爹按着她的手画了卖身契。幸而有一身好皮囊,被妈妈挑了去,学得琴萧歌舞,媚人手段。

    磋磨十年,片刻不敢偷懒,才得了楼里一顶小小花冠。而今一朝错信,就要全部付之东流。

    她不甘心。

    今日若因伤脸不能登台,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楼里面孔年年新,做上等妓子总比做下等娼货好。

    她咬着牙要爬起来。

    却听身旁传来一声“浣声姑娘”。

    她立时愣住。这声音很轻,柔而不娇,她第一次听见时就记在了心里。

    然而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呢。

    在她以为是幻听的时候,却被人小心地抓住了胳膊。

    “这是缓解疹子的药。”贺今行把人拉起来时趁机将油纸药包塞到对方手里,一边快速地低声道:“你走到这里不易,请不要放弃。”

    他说完便走,却被拉住了手腕,遂回头看去。

    “你,”见到一张陌生的脸,浣声愣了一瞬,然而对上那双桃花瓣似的眼,便犹豫尽去,刹那间生出极大的勇气。

    她稳住了心神,问:“你会看吗?”

    没有说看什么,贺今行却明白她说的是寿宴上的表演,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会。”

    浣声得了肯定回答,心中仿佛有什么落下,又有什么升起。

    她忽然反应过来,举袖遮住自己的脸,抓着对方手腕的手先是五指一松,然后慢慢放开。

    “你先松手,好好说话。”

    归云出岫楼的小阁楼里,裴明悯看着自家妹妹颇有些无奈。

    裴芷因锁着他的一条胳膊,“不,四哥你先答应帮忙。”

    “你不说事,我怎么帮?”

    “你先答应嘛!”

    “不可,君子言出必行。你不说,我怎知我能否办到?办不到自然不能答应。”

    “啊。”裴芷因拖长了声音,她清楚兄长的性子,所以抓着对方的袖子摇了两摇便放了手,“其实也不是我自己的事。”

    她挥手让屋子里的仆从都退下,只剩下自己和两位哥哥。

    裴明悯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然后坐下来,“那你慢慢说。”

    “是因为景书啦。”裴芷因也坐上半张椅子,撑着下巴,有些发愁:“前些日子,京城傅家不是和秦家定了亲么,谁知傅三转天就伤了脸,被退了亲。”

    裴明悯看着她,“这和傅二小姐有什么关系?”

    “宣京傅”也是“八望”之一,起源稷州,但早已自称京都人,在稷州不过就一座宅子。

    甚至族内有传言,稷州傅算不得傅家人。傅景书兄妹论辈排序也不和在宣京的兄弟姐妹相同。

    “本来是没有关系。”裴芷因说:“但傅三不知从哪里听了闲言,硬说景书医术了得,要景书进京去给她治伤。”

    “京中多少名医大夫都治不好,连太医也看过了,都说没救,景书怎么能行?我看她分明是心中有气不能撒,要找个比她更不如的到跟前揉搓出气罢了。”

    她说着就来气,一拍方几,“真是狠毒……”

    裴明悯道:“闲谈莫论人非。”

    “我错了。”裴芷因遮了下嘴,继续说道:“景书不能不去,但她和谨观哥哥的处境四哥你也清楚,我很担忧。所以想拜托四哥,请大伯母在宣京照料她们兄妹一二。”

    她的大伯母便是裴明悯的母亲,与裴明悯官居一品的父亲同在宣京。

    夫妇老来得子爱如眼珠,珍之重之,寄予厚望,故而留在稷州由赋闲的裴老太爷亲自教养。

    裴芷因当然也能直接拜托大伯母,但她开口和她四哥开口,分量便是天壤之别。

    只因傅景书和裴明悯关系不深,两者又有男女之别,易出闲言。所以她才纠结犹豫。

    “可以。”却没想裴明悯直接答应下来,“我会向母亲写信,说明情况,请她照拂傅二小姐和谨观,你也可附信一封。”

    “真的?”裴芷因站起来,立刻福身道:“谢谢四哥!我一定在信里说清楚是我请四哥帮忙,不让大伯母误会。”

    裴明悯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你我兄妹,何足言谢。”

    裴芷因也抿唇而笑,片刻却忍不住叹息:“景书那样温柔的人,腿脚又有不便,去了宣京,该如何是好?”

    “未必。”

    阁楼一角,沉迷于书本的顾横之忽然抬头说道。

    “嗯?”裴芷因惊讶道:“横之哥哥认识景书?”

    他摇了摇头,说了个人名:“傅明岄。”

    裴芷因一头雾水:“明岄怎么了?”

    傅景书能让傅明岄那样的人进小西山读书,怎么看怎么不简单啊。顾横之想。

    但别人如何厉害,终归与他无关,是以没再说话。

    裴芷因无奈,她看向裴明悯,试图用眼神怂恿自家亲哥去问顾二。

    后者微微一笑,向妹妹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恰有婢女上来请他们下去。他饮了一口茶,起身看向顾横之。

    “寿宴马上开始,双楼去找今行了,我们也下去吧。”

    陆双楼进门就瞅准了那张临窗的美人榻,此时毫不客气地躺上去,对着滤了一层绸纸的阳光张开手指,细细观赏。

    在他斜对面,端坐于轮椅上的少女歪头看着他,语声清冷:“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我合作,各取所需,有利无弊。”

    她似是不解:“你此刻又在犹豫什么?”

    陆双楼收手盖住眼睛,舔了下嘴唇。

    耳里忽然绽开一声细微的响动,他瞬间弹身而起,拉开门出去,片刻后抓着一个银钗罗纱的女子肩膀进来,将人扔到地上。

    他甩了甩双手,四下看看,找到水盆,细细地洗起手来。

    婢女立刻爬起来,看到傅景书,又扑到她跟前跪着磕头。她疯了似地磕了十来下,仰起头瞪着双眼看傅景书,双手比划求饶,大张着嘴巴发出“嗬嗬”的声音——她被卸了下颌,说不出话。

    傅景书平静地与她对视,“是芷因让你来找我的?”

    婢女立刻点头,膝行两步上前,抓住对方搭在鞋面上的裙摆,再次不停地磕头。

    傅景书弯腰,点住婢女的额头,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婢女以一个几乎要断气的角度曲着脖颈,只能小幅度地摇头,面上已是涕泗横流。

    傅景书看了片刻,慢慢遮住她的眼睛,叹息道:“那就没办法了,对不住。”

    陆双楼翻来覆去地洗了手,又仔细地擦干,再看房中那五体匐地悄无声息的婢女,厌恶地皱了下眉。

    “明岄。”傅景书叫道。明岄便从她身后绕出来,处理尸体。

    她转动轮椅,“寿宴要开始了,你考虑好了吗?”

    陆双楼扔了帕子,跨出门时,留下两个字。

    “成交。”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

    贺今行赶到水殿时,人比先前翻了几番,可谓摩肩接踵。

    裴老太爷心善,自六十大寿开始,每年寿辰,只要衣着整洁,人人皆可在午时入荔园享一顿饭。

    有珍馐美馔,有佳人歌舞,又逢端午闲者众,是以人山人海,人人仰赞。

    他咬着牙思考该怎么挤过人群,去找裴明悯他们。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同窗。”

    他还未回头,陆双楼就上来揽住了他的肩膀,顺手抓了一下,“可让我好找。”

    “竞渡激烈,不舍得错眼,便在外看全了。”贺今行拿开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陶瓶,低声道:“顺便给你拿解药。就这一瓶,每次发作前以冷水服用一粒,吃完就好。”

    他说完,只觉身上挂了个暖炉似的,热得不行,但人实在太多了,拉不开距离,“你不觉得热嘛?”

    “不热。”陆双楼握紧掌心脱出手,又搭了回去,靠在一起,看着他认真道:“我不热,你也不准嫌热。”

    贺今行抬头看天,白日不可直视。他眯起眼睛,只觉身上又唰唰冒了几层汗,立刻挣扎起来。

    陆双楼不肯放,一边同他过招,一边嬉皮笑脸。

    “你别闹。”

    “谁在闹?”

    “就是你。”

    “好啊,倒打一耙。”

    ……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裴明悯,小西山的同窗大部分都在,挨着坐了两桌。

    流水席已经开始,贺今行把陆双楼按到座位上,终于身无负重六根清净,一边扇风一边抽出空喊了声“大哥”。

    “去哪儿鬼混了?半天找不见人。”贺长期同爹娘一道来得早,坐得无聊。本想抓人一起来长蘑菇,愣没找着。这会儿看到这俩不知道在哪儿疯玩过的样子,瞬间不爽快。

    “我同横之和双楼一起来的,拜见过裴老太爷就看龙舟去了。”贺今行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有这么热?”贺长期皱眉,倒了杯水给他,看着对方忙不迭地接过杯子把水喝尽了,他脸色缓和了些,“怕热就别顶着太阳玩儿。”

    “嗯,谢谢哥。”贺今行点头。

    “知道的以为是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爹呢。”陆双楼一手支颐,一手转着调羹,眼皮不抬地嘲笑。

    “呵,羡慕啊?你想认爷做爹也不是不行啊。”贺长期立刻反唇相讥。

    贺今行左右看了看,嗯,没他的事儿了,于是埋头开始吃饭。

    菜色多新奇美味,伴着两人斗嘴,他大快朵颐。忽听四周爆发一阵喝彩,夹杂“浣声”二字。

    他停下筷子,向临水搭建的高台上看去。

    美人红衣似火,歌声高亢,舞跃旋转如艳阳绽放华光。

    “……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自校书嘴里听小雅。”裴明悯也注意到了,沉吟片刻,笑道:“倒是有心。”

    “是啊。”贺今行附言道。

    在愈加热烈的叫好声里,他们也鼓起掌来。

    第024章 二十一

    一干学生在荔园尽了兴, 随众多游人一道回返。

    空气中仍有淡淡的粽香混着艾香,卖粽子的小贩撑直了腰杆背着空背篓,靓丽的少女搀扶着头发半白的老妇说说笑笑, 戴着虎头箍的小孩儿趴在中年男人的背上轻轻呼出一个口水泡。

    有女子趁兴歌道:“山与歌眉敛~”

    立时有七八人接了下句, “波同醉眼流~”

    不出三四句, 便成了合唱。

    “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合声高亢, 响遏云霄,荡起一片飞鸟。

    “……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同窗们也跟着唱。

    日薄西天, 风与阳光都很温柔。

    贺今行一路听着看着,笑容不减, 无声感叹:“好一个稷州。”

    回到小西山, 他没往学斋去,而是赶在落日彻底西沉之前,敲响了张厌深的院门。

    老人出来开门,见是他,笑道:“学生,今日玩儿得可开心?”

    贺今行重重点头, 跟着他进了屋,才举起手里提着的粽子, “先生, 端午安康。请您吃粽子。”

    “谢谢学生,但先生我吃不下。”张厌深却没接,张开嘴给他看自己豁了口的牙。

    “四十多年前, 我这俩门牙就磕没了, 伤了根,从此再没啃过骨头。现在人老了, 牙齿和脏腑更不中用了,只能望粽兴叹。喏,裴家午前送来的,我还打算给你们学监拿过去呢,他家孩子多。”

    他指了指屋里的方桌,上面堆了不少礼盒,其中就有满满一匣粽子。

    粽子大小和五彩线打捆的手法都与贺今行手里这只差不多。

    张厌深来回看两看,绷不住笑了。

    “咳。”贺今行摸了摸耳垂,小声找补道:“据说很好吃,所以我才……”

    “你啊。”张厌深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拿过粽子,“我去热一热。”

    贺今行跟着张厌深去小厨房。

    霞光满院,他看着老人不甚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

    ……

    自端午过后没几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时大时小。

    小西山即将放长假,六月初便是学期大考,学生们都紧锣密鼓地复习起来。

    阴雨连绵十来天,到了五月廿十,府、院两试连考之日。

    经历过一回县试,贺今行对流程已经熟悉,便从容许多。

    晨起时只有毛毛细雨。

    他打着伞,抱着考篮,挑了头小毛驴,因少付两个钱而心情愉快。

    出了书院街,右手边不远便是重明湖。湖上烟雨蒙蒙,看不真切。

    他牵驴左拐,悠悠地向稷州城里去。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一句诗。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此刻有雨有驴,然则过的不是剑门关,他也不是诗人。

    但没关系,稷州不逊剑门,他不会做诗但会背诗啊。

    贺今行想着,被自己的厚脸皮给逗笑了。旋即想起自己那爱念诗的师父,不知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师父游历天下,或许已经念着这两句诗走过剑门关了呢。

    稷州的城池轮廓越来越清晰。他握紧了伞柄,小毛驴哒哒踏过西黍水桥。

    过了城门,却听有人喊他的名字,“贺、贺今行!”

    “嗯?”他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向他走过来,便停下等对方。

    待那人走近了,仰起脸,露出熟悉的面容。他从驴背上下来,道:“是你啊,怎么在这儿等我,你家不是在城南吗?”

    江拙点点头,“我专门提前来等你。”

    “怎么了?”

    “我来谢谢你。”江拙说完,抬臂平举叠掌,一屈膝便要跪下。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

    “我知道你要谢什么,但实在不必如此大礼。”

    “我…你…”江拙使力要再跪,却拗不过贺今行,他没什么肉的脸皮立刻涨红了,说:“让我作个揖总行吧!”

    他本在护城河沿岸的鞠城做小工,每日二十个钱。某一日老板却给了他一笔钱,说是知道他进了府试,叫他好好读书,待考过试了,不中再回来。

    十五两银子,比他家一年的收入还多。江拙自然不信天上掉馅饼,坚决不要,与老板来回推。

    老板烦了,才说是一个少年人托代转交的,若他不要,就收入自己囊中。

    他半信半疑地接了,回去想半天,确定可能接济他的,只有见过两面的贺今行,一时五味陈杂。

    于是每日仍和家人说出去做工,却是重回了社学读书。

    “那还是可以的。”贺今行笑着放开他。

    江拙退后一步,对着他深深地一鞠躬。

    “大恩不言谢,江拙记在心里。此时再说什么不要或许矫情,但我还是要说,这十五两算我借你的,日后我一定还你。”

    贺今行与他对礼,“不必客气,哎……”

    江拙打断他:“我知道你在小西山读书,肯定不缺钱,十五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就算你有钱,我没钱,但是……”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贺今行见他似乎话没说完,便耐心地等。

    江拙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我爹说,朋友可以欠情,但不能欠财。我想和你做朋友,所以不想欠你的钱。”

    他说完,便紧紧抿着唇,睁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贺今行。

    后者愣了片刻,随即露出笑容。他把伞扛在肩上,腾出一只手握成拳,隔着蓑衣碰了一下江拙的胸膛。

    “朋友,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他歪着脑袋,眨了眨眼,仿佛在思考措辞。

    有那么一瞬间,江拙觉得被阴雨蒙住的晨光都被那双眼睛点亮。

    然后听对方说道:“苟富贵,勿相忘。”

    他摸了摸自己的蓑衣,头一次觉得棕毛粗糙。他放下手,渐渐攥紧了,重重点头:“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走吧,去考场了。”贺今行举正油纸伞,小毛驴已经转头回去了。

    “嗯。”江拙说道,看了一眼他的伞,忽然想起什么,说:“今日会有大暴雨,你这把伞太小了,到时候考完出来遮不住的。我去给你找身厚一点的蓑衣。”

    大暴雨……他闻言停住,微微皱起眉,“你会看天象?”

    “也不算,只是涉及雨雪的懂一些。”江拙说,神色颇有些苦涩:“我祖父以前是都水司主事,我爹亦醉心此道,带着我也学了不少。”

    “家学渊源啊。”贺今行赞道。

    只是大宣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曾出过大的洪涝旱灾,官民皆赞天子德行深厚有感于天,都水司一系却裁了又裁,就连科举取士,治水一道也有多年不考了。

    江拙摇了摇头,“又有什么用呢。”

    专研再深,技术再精,又不能赚钱,赚不了钱就吃不饱饭,读不成书。

    贺今行也明白其中缘由,只道:“至少能提醒我避免下午被浇成落汤鸡啊。你说我拿这把伞去换一套斗笠和蓑衣,不加钱,行吗?”

    他问得很认真,江拙忍不住笑了,也认真地看了看他那把油纸伞,遗憾道:“这多半不行。”

    前者便说要如何杀价,后者借自己的经验与他参详。

    两人一道在渐大的雨里走远了。

    学宫外雨声欻歘,殿内笔声刷刷。

    府试并不难,部分题目与贺今行曾经练过的某些有相似之处,他打过腹稿之后提笔落纸片刻不停。但毕竟题量大,也要注意不写错字,速度快不起来。

    待到他写满答题纸,停笔待墨迹稍干的盏茶功夫,考试结束的钟声便响起来。

    他交了卷,走到殿外檐廊上等江拙出来。

    向外看去,只见黑云压城,暴雨如飞湍,自屋檐上如水瀑垂落,在台阶下汇成奔流的小河。

    刚出来的学子们都被这景象吓了一跳,稷州连年风调雨顺,少年人们几乎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犹豫片刻,仍抱着考篮,打着伞冲进雨幕里。

    有伞骨薄脆伞面轻透的,不一会儿便被雨打坏了,大雨兜头泼了满身。熟识的立刻分了遮蔽给他,两人挤在一起,把身份帖之类的捡出来揣怀里,考篮倒扣在一边肩膀上,开始狂奔。

    “今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今行下意识回头,天际银蛇闪过,映得他脸色也如电光一般惨白。

    江拙立刻问:“你没事吧?”

    恰有惊雷如骤鼓划破耳膜,贺今行没听见他的声音,但看清了唇形张合,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两人都把考篮留在考场,一踏入雨里,鞋子便被浸透了。

    “江拙!”贺今行喊:“哪里有租马的地方?”

    “你要骑马回去?”江拙考完一大场颇有些累,也用力吼道:“雨太大了,不如就先住我家!”

    “有事!必须回去!”

    “……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两人顶着雨跑了几条街,皆行人寥落,店铺稀张,空旷无比。

    行道两旁官沟暴涨,几要跳出路面。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官沟满过……又连着下了这么多天雨……不好,怕是要发大水……可稷州从没有过涝灾……”江拙一路念道。

    好容易寻到租市,贺今行塞了一角碎银给伙计,才让人带他们去牵马。

    他摸了摸一匹马的颈子,转头问:“会骑马不?”

    江拙摇头。

    “那你还能跑吗?能的话就去府衙找知州!跟他说可能有水患!”贺今行拽住缰绳,翻身上马,“不能的话就赶紧回家!保重自己!”

    州府有司漕监管河道,遇罕见暴雨更应随时监察水位,应当能提前警觉。

    “我先走一步!”他一扬马鞭,冲破雨幕。

    江拙还来不及喊,就见人背影远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紧了紧斗笠系带,一咬牙,转身冲向了城北。

    府试结束是酉时,待贺今行出了城,天色已黑沉如夜。

    无星无月,他扛着暴雨,飞奔向遥陵。

    官路沿的是借道重明湖的黍水。

    斗笠迎风不遮雨,他抹了把脸,待距离不过十来丈,才惊觉与一骑人马狭路对遇。

    四面八方都是雨声。

    贺今行攥紧缰绳,压低上半身,一手摸向靴筒。

    他没有带刀,只有一把匕首。

    却见前方那人高举右手,高亢的声音穿过大雨,“我乃遥陵贺长期,来者何人?”

    贺今行一惊,随即收回手,也喊道:“大哥!”

    两骑不过几息便相逢。

    贺长期也是斗笠蓑衣加身,惊怒道:“你不是参加府试么?考完了不回书院,这是想去哪儿!”

    “我……”贺今行开口只吐了个“我”字,便噤了声。

    他当然有目的。他娘葬在遥陵的山间,坟茔不过一座土包,他怕他娘的尸骨会被暴雨惊扰。

    但他不能向对方说。

    贺长期等不得他回答,只道:“赶紧回去!”

    “不。”贺今行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

    “这么大的雨,路都看不见,出了事怎么办?”前者怒气不断上涌,“你是好话不听,非得我动手?”

    贺今行不答。

    僵持片刻,贺长期伸手来抓,他只得迎上。

    两人在马背上拳掌来往,雨珠四溅。贺今行仰平躲过一拳,侧旋探掌想要撑地借力,一手却按进了水里。

    水深漫过了他手肘,且在上涨。

    “不好!”他叫道。

    贺长期立刻收手,俯身一探,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重明湖……”

    竟然泛滥了。

    第025章 二十二

    酉末时分。

    稷州府衙大门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 在漆黑的风雨里只堪堪照亮了牌匾。

    值门的衙役裹紧了衣裳,打着哈欠,见一匹快马在门前骤停。

    马匹受惊, 骑手摔到地上滚了一圈, 斗笠掉落也来不及捡, 连滚带爬地往衙里跑。

    衙役才看清他身上湿透的河道衙门制服, 叫他:“哎,都要散衙了,这会儿来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 人已经跑远了。

    “急报!”

    骑手冲进大堂。堂里灯火通明,府衙大小官员皆在, 一角还站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杨语咸扶着腰带, 面如霜寒,“速速道来。”

    他双膝砸地,抖落一地雨水,“大人,重明湖突发泛滥,酉正时已过水碑三尺, 暴雨不停,恐成涝患!”

    他说完扑到地上, 贴着青砖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狠狠喘息, “李司漕已带着兄弟们前往现场,特派小的来通报大人……东岸多低洼,村落遍布, 请大人救命……”

    “果真出事了。”有官员出声道, “先前我还以为这小子口出狂言”

    “稷州这么多年都没泛过洪,偏偏……况且最近只有今日下暴雨, 真是邪门儿了。”

    “雨量过大,砖石难以入渗,城区内必然也有积水。”

    “暴雨天出门的人本就少,大多百姓天黑得早歇得也早。涨洪迅速,稷州离东岸洼地也有一段距离,准备也要时间,怕是赶不及了,该如何是好?”

    “要我说……”

    大堂里顿时嘈杂。站在角落里的江拙左右看看,默默上前把那河道衙门的小吏扶起来,到一边坐下。

    待这人缓过来,他就得回家去了。

    “行了!”大堂安静下来,杨语咸喊道,“来人!”

    “快马通知赵睿,重明湖泛滥,天亮前洲驻军必须到达东岸准备救援!”

    一名衙役应声而去。

    他拧了一下眉心,“稷州地势高,护城河也一时涨不起来,城内积水多半在城南,坊里组织民壮疏浚就是”

    刘司户应了声是,“官沟上个月才疏浚完,积水也是一时的,过了这阵暴雨,就来得快去得也快。会受些损失,但应当出不了大事。”

    “通知悬壶堂,准备接应救治伤员,人手不够就征调城内其他医馆。”杨语咸来回走了两步,“记得给朝廷和沿岸州县发水报。另外,盘点粮仓,以备放粮赈灾。”

    他边说边扎起袍袖,环视堂内一周,“今夜所有人都给我动起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打什么小算盘。谁要误了灾情,害我等被御史弹劾,我让你下辈子再妄想升官发财!”

    然后走出大堂,“衙吏集合!”

    府衙一时闹哄哄,所有人都在奔走,高声而又快速地交谈,把刷刷雨声都给压了下去。

    散衙是散不成了。

    大堂反而空旷下来。

    江拙侧身看向门外,黑沉沉的夜被十来盏琉璃做罩的大灯照亮。

    知州正披着蓑衣往头上扣斗笠,一边向尚在懵头却跟着穿戴雨具的衙役们训话。

    少顷,乌泱泱一群人便踏着风雨走进夜里。

    雨幕再次合拢,天地又暗下来。

    江拙低头给那小吏取杯倒水,热水暖了捏着杯壁的手指,他才惊觉一身发凉。

    看着小吏慢慢喝水,他握紧了手,朋友,可别出什么事。

    贺今行快速地扫视一周,浓夜里什么都看不清。

    但这一截路与重明湖平行,道路平坦,没什么坡度,洪水一概铺涨,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

    “哥,往山上走?”

    “走!”

    两人控马垂直转向沿岸的小山,皆加快了速度。

    但澎湃雨声里,不必留心去听,也能感到马蹄沉重。

    “这一截都是洼地,粮食好长,沿岸少说数千百姓。”贺长期说道,默了一瞬,忽拔高声音:“造孽!”

    他一说,贺今行便知他在想什么,“先救自己!能辨清方位和水涝情况再想救他人!”

    西山书院离重明湖不远,他亦担心师长同窗。但鞭长莫及,不如专注当下。

    一路踏水狂奔,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黢黑的方正轮廓。

    是一座两间的土房。

    “有人!”

    两人立刻驭马斥停,上前去拍门。

    贺长期重重拍了几下,门响皆湮没在雨声里,他吼了一声“让开”,抬脚踹塌了门板。

    巨响震醒了屋里人,床上爬起个身形干瘪的人,惊道:“你们干什么?小老儿可没钱!”

    贺今行:“老人家快起来,发洪水了!”看人不动,急道:“真的!重明湖涨水把官道都淹了二尺深!”

    老人却哼了声,“诓我也不编个好理由,重明湖好好地怎么会涨水?”

    “……”

    “你跟这等老顽固啰嗦什么。”贺长期直接走过去,抓着人胳膊往床下扯。

    “你干什么!杀人犯法!我要告官!救命!”老人尖叫一通,发现对方已经放开了他,正要清清嗓子怒骂,抬脚才觉不对。

    他双脚都被水淹没,脑子空白了一瞬,立刻转身在床上薅,“穗儿,阿牛!快起来!发洪水了!”

    贺今行这才看清床上有两个小东西爬起来,他试着在屋里桌上柜子上摸索一阵,成功找到火石和灯台,点了灯。

    老人正给孩子们套衣服,后者夜半惊醒,茫然无措,第一反应便是张嘴大哭。

    “哭什么哭。”贺长期见水已涨过脚踝,等不及,上前去帮忙穿衣。他一脸凶相,反倒吓得两个小孩收了声音呜呜咽咽起来。

    其中的小女孩抹了把眼睛,越过贺长期,忽然叫道:“哥哥!”

    贺今行见墙上挂了一面铜锣,正要拿下来,闻声转头看去,却是上巳那日的小女孩。

    他把锣槌都取下来,走过去,笑了笑,“小姑娘,快些穿好衣服,跟着爷爷往山上走。”

    小女孩看着他,擦擦眼泪,点了点头。老人家看清斗笠下的脸,嘶了口气,“原来是你这个坏心眼恐吓我孙女儿的读书人。”

    不过今夜救他祖孙一回,他就不追究了。

    贺长期手一顿:“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老人立刻闭嘴。腹诽道,你这年轻人看着还挺凶,算了,我不与小辈计较。

    “老伯,你这锣和槌都借我使使,谢谢我先说了。”贺今行道,又对贺长期说:“大哥,你带着他们仨走,我去叫其他人。”

    时间就是命,他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大步离开。

    “今行!”贺长期叫了声没叫住,咬了咬牙,把“小心”二字吞进肚子里,转头问老人:“雨具在哪儿?水淹到门口,就别磨蹭了。”

    “有有,那儿、那儿!”老人指了地方,贺长期立刻去拿。他转了转眼珠,手伸到床底下摸了个袋子出来,揣到怀里。又去收拾值钱物什。

    洪水过了还要吃饭,棺材本儿也丢不得。

    贺今行出门,将鼓槌揣到腰间,提着铜锣翻身上马。

    拿这俩玩意儿本是为后面以防万一,却不想遇到了这对祖孙。

    重明湖沿岸百姓有聚居也有独居,但那日平叔说过,小孩子不见了,一个村的青壮都来找。

    这里有一座村子,且他遇见了,那就不能一走了之。

    前行数十步,才勉强看清了另一座房屋。

    他把缰绳在手上挽了两转,提高锣盘,运气于右手,抽槌狠狠一敲。

    “锵——”

    震动心神的响声飞速荡开,锣盘周遭三寸的雨都停了一瞬。

    他再次聚气高喊:“重明湖发大水!洪水淹到村子里了!快醒来逃生!”

    贺长期也听到了,他不自觉微微一笑,本想把老人家提上马的动作也换成了扶。

    倒是个好心肠的,那个读书人是,这个也是。嗯,我就不去凑人头添乱了,先把穗儿和阿牛带到安全的地方要紧。老人抱紧了小男孩儿。

    贺长期把小女孩儿抱在怀里,觉着不对劲,琢磨片刻,解了蓑衣扣子,把小东西按在怀里。

    蓑衣宽大,小东西又瘦,竟也系上了。

    “坐稳了!”说罢牵着马往山脚奔跑起来。

    暴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却有稀疏的灯火自农户小窗里透出。

    贺今行不再控马,一路敲锣,一路高喊。雨幕在他的斗笠与蓑衣上化成雾气,他毫不保留地在每一槌每一声都用上内力,以致声音激昂而绵长,穿破重叠雨障,传出很远。

    “铮——”

    归云出岫楼里,琴声忽断,裴老太爷睁开眼睛。

    没了瑶音和鸣,风声雨声便声声入耳,嘈嘈切切不堪赏。

    琴师立刻伏地告罪,只道弹崩了一根琴弦,需要换琴才能继续。

    “弦断之事常有,不必自责。你下去吧。”裴明悯绕过屏风,扶起琴师,边走边说道:“爷爷爱伴琴听雨,我也许久没给您弹过琴了,今日正好撞上,我来弹一首吧。”

    房间南面是一床梧桐心特制的置物架,供着七张材质形态各异的古琴。

    他随手取了一张,放于案上,爱惜地抚过琴额,再按于弦上。

    丝弦一动,风雨尽去。

    金声玉振,山河悲鸣。

    琴曲传意。裴老太爷没再闭眼,也没看窗外飞雨,只看着裴明悯。

    他最喜爱的孙子,也必将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一曲终了,裴明悯起身出席,挥袖躬身。

    “爷爷,湖水涨落多由天时,水来人退,水去人回。此时救水乃逆天而行,请您让仆从们都上山避一避吧。”

    “就等你这句话呢。”裴老太爷大笑,笑罢高声向殿外道:“听见了吧?去,四公子替他们求情,就让他们上来罢。”

    裴明悯却不起身,待大管家脚步声远去,撩起下裳跪于地:“爷爷,我知道您是为我立恩,您对我的栽培爱重我记在心里。但明悯认为,人命珍贵,不当被玩弄于股掌。”

    水祸无情,稍有不慎,便易命丧其中。

    “怎么?你觉得爷爷做错了?”裴老太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非也。”他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再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我不以真心护之,又岂能要求他们真心对我?”

    “他们为我裴家做事,效忠于我裴家,我就当善待他们。若我品行不端,他们弃我而去也怨不得人。若我问心无愧,而其心有异,我恶之弃之也坦荡磊落。”

    “爷爷有爷爷的行事法则,明悯不认同,却不认为您错了。”

    裴明悯再次磕头,“只是我心中愧疚,不吐不痛快。”

    裴老太爷看他半晌,拍了拍掌心,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孩子长大了。”

    他弯腰握住裴明悯的胳膊,把人拉起来,微微笑道:“这个家,早晚是你说了算。但现在还是我说了算。你想要用你的行事方法来管这个家,那就得拿出本事来,让爷爷心甘情愿退下去。”

    裴老太爷把少年带到窗前,两边纱帘高挂,窗外一片黑暗,只有铺天盖地的凄风厉雨。

    “能轻易给出真心的人多是未历经世事。然而顺遂一生的人太少,绝大多数人总要经历这么几个雨夜。”他指着檐下飘摇的灯笼,火光若隐若现,说道:“真心就像这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风吹灭、被雨浇灭,坚持不到天明。”

    “爷爷。”后者看着他,轻轻叫道。

    “爷爷没生气。”裴老太爷又笑,“反而欣慰,你有这股意气很好。所谓少年意气,无意气怎能称年少?”

    四五十年前,他也如面前这少年人一般,心怀四海,试与天比高。

    敢以真心换真心,正是少年人富有的美德。

    他也不需刻意提点,强行扳正。

    初生牛犊不怕虎。待这少年人出仕入官场,历练上几年,便知人心难揣测,终需外力桎梏。

    至于可能出现的风险,他毫不担忧。

    璞玉需琢,娇生惯养的纨绔担不起这个家。而这天底下,也没有他稷州裴氏担不起的事。

    “我记得六月初小西山就要大考,然后休长假。”裴老太爷想到这儿,问:“今年的游学,可定下去向了?”

    “云时先生向南,子回先生向东。”裴明悯答道,又迟疑道:“二叔还没确定。”

    “你二叔是个没用的,不跟他。”裴老太爷对这个不惑之年就致仕的儿子一向没什么好脸色,慢慢说道:“但路云时去年就跟过一回,再来一次没多大意义。齐子回太年轻了……”

    他说着又想起某位故人,再联想到端午那天见过的那个孩子,忽然一拍掌,道:“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还有一个人,你跟他去。”

    第026章 二十三

    沉睡的村落被惊醒, 尖叫伴着灯火接二连三地响起,在如沉深渊的夜里撑出一小片光亮。

    越来越多的人冲出家门。

    “我儿把你妹妹牵紧了,跟着你爹跑!”

    “你要钱还是要命!都赶紧扔了!”

    “哪个挨千刀的撞我!”

    惶惶雨夜里, 哭骂呼号不绝。

    不知谁连喊了一串“大家不要慌”“跟我走”, 声音粗犷有力。

    许是平日里就得信任的乡贤, 没多久大家伙便都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奔逃。

    贺今行把蓑衣和马都给了一对拖家带口的夫妻, 跟在人群最后,不停地喊:“还有人吗?”

    人走灯熄,黑暗卷土重来。一路回答他的只有雨声。

    斗笠不顶事, 狂风挟着暴雨直往脸上抽。他用湿透的袖子把眼鼻上的水裹下去,最后看一眼被淹没的村落, 跟着大部队踏上带着坡度的山路。

    但愿无人落下。

    漫到腰际的洪水很快被甩到脚底下, 又上行一刻钟,直至半山腰的山神庙才停下来。

    庙门大开,内里已有火光。

    受惊的众人立刻涌入,得了遮蔽,开始打理自己和家人。庙里很快吵闹起来。

    屋檐下缩着两匹马,贺今行没跟着进庙, 便过去给它们梳理拧成团的鬃毛。

    电闪雷鸣的瞬间,整片天地亮如极昼, 山下洪水卷起泥沙无数, 汹涌浑浊。

    “在这儿干什么?上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贺长期在庙里左看右看没见着人,一找出来就发现这人和马儿待在一起。他松了口气,见对方没有反应, 又提高声音:“回魂儿了!”

    “嗯?”贺今行收回视线, 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困了?”

    “……有点儿。”

    贺长期闻声一顿,在身上搜了搜, 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薄荷糖。”

    见后者接过就拆,又加了句:“不知道打湿了没,湿了就别吃。”

    “没,包得挺严实的。”贺今行就着油纸抛了一颗进嘴里,含糊地说:“大哥怎么什么都有,像……”

    身旁的人阴恻恻道:“像什么?”

    他立刻双手合十,睁大眼睛,“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专解贺某人燃眉之急。”

    如火烧的喉咙此刻就缓解不少。

    贺长期自鼻腔里哼了声,“少卖乖。”然后转身,“进去烤烤火。”

    贺今行跟在他身后跨过庙门。

    正中的山神像威严肃穆,整洁光鲜,香案上香炉供品齐全,可见常受供奉。

    贺长期也看见了,停下来说:“老伯说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常来祭拜山神河伯。今日遭此水祸,暴风雨里得山神一席荫蔽,可见神仙有灵,心诚则佑。”

    “要我说,老伯只见山神护佑,却不见河伯发怒。”他抱着双臂,耸了耸肩,“真若有神佛显渡,撑船的也是你我。”

    贺今行不置可否,只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不知神佛是否有灵,但当初修庙塑像的,一直供奉不断的,今日避劫受益的,都是山下百姓。嗯,躲了雨的还有你我。”

    正说着,就见几位村民向他们走过来,他立刻把糖丸嚼碎了吞下,戳了戳自家大哥。

    贺长期也赶紧站直了。

    “我们是来代表大家向两位道谢的。”其中一位年长者开口道,其余人跟着拱手鞠躬。

    两人皆整衣肃容,一起还礼,“诸位不必客气。”

    及至凌晨,雨势渐消。

    重明湖东岸,衙役们举着琉璃灯随水线一退再退,终于定下位置。

    “大人!雨变小了!”

    “确定不会再有暴雨了?”

    “不会了,至少两日内肯定不会了。”李司漕连连比划,“水涨至此,就是极限。”

    “好,那就好。”杨知州扔了斗笠,取了支桐油火把。

    重明湖勾连江水与黍水水系,时有涨落,但规模皆不大,反能带动泥沙淤积环岸,肥沃湖田,泽被重明平原,故而历来不设堤防。

    谁知一朝变天。

    他爬上巨石,点燃火把高高划破夜空。

    身前是州驻军先行赶来的一个营。稷州卫辖区水域泰半,官兵大多善水。

    “儿郎们!天就要亮了,而我等手足尚陷水患之中死生未卜,还在等什么,登船,开始搜救!”

    五百军士应声而动,分五人一组,纷纷推着置好装备的小船入水。

    火把很快被雨淋熄。

    杨语咸从巨石上跳下来,主簿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赵监军说是身体不适,天明再来应当也不迟。”

    他听罢,嘴唇颤动片刻,高高扬起火把,然后在主簿瑟缩的目光里,一棍子打在石头上。

    木屑飞溅划伤他的脸,却毫无知觉。

    第二日上午。

    “我没事吧?”山神庙的角落里,一位老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盘腿坐在他对面的贺今行放开他的脉搏,说:“老伯应该只是受了凉,不严重。但之后最好还是请大夫开张方子来吃。”

    “不严重就好。”老人缩回手,把孙子抱到腿上,“官府肯定会来救我们的,后面多半还会施粥施药,到时候小老儿就去讨副药来。”

    这老算盘精打细算,贺今行哭笑不得,只能说:“也可以。”

    “你会的也不少嘛。”贺长期也坐在一边,靠着墙,双手垫在脑后,说完就打呵欠。

    “只会看看寻常的脉象罢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摇了摇头,看对方眼下青黑,猜是一宿没睡,便说:“你要不再睡会儿?”

    贺长期阖上眼,“吵。”

    贺今行也很无奈。

    他自己是闭眼就能睡,对于如何快速入睡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过了一会儿有村民来发吃食,他替对方接了,送到人面前,轻声道:“醒着没?吃东西了。”

    贺长期撩起眼皮觑了眼,一张肉饼,是先前供在山神像前的供品。

    遂嗤笑道:“也没那么尊神敬鬼嘛。”

    “呸!”旁边老人赶忙打断他,“你这小伙子还是读书人!可别乱说话!”

    老伯四下看看,凑过来嘀咕:“山神待我们这些信众就如同父母官,肯定不忍心我们挨饿,有什么不能吃的?更别扯什么尊敬不尊敬了。”

    “而且就你俩有肉吃。村长是看在你俩救了我们村儿的份上才对你们这么好,别不识好赖。”

    贺今行刚想张口咬下去,听他这么说,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饼,果然是和了肉末的。

    再一抬头,就见依偎在老人身边的小女孩儿直直地盯着自己。

    视线往下,女孩儿手里捏着一小块白面饼。

    他把肉饼递过去,问:“要吃吗?”

    小女孩点点头。老人赶紧搂住她,哄道:“那是给哥哥的。穗儿也有,咱们吃咱们的,穗儿最懂事了,不能胡闹啊。”

    小女孩看看爷爷,再看看对面的大哥哥。她又点了点头,“我……哥哥,我能和你换吗?”

    “可以啊。”贺今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

    “穗穗!”老人叫了声,小女孩儿说:“爷爷,哥哥答应和我换的。”

    她站起来,和坐着的少年差不多高。

    她把自己那一小块面饼放到少年空着的手心里,再在另一张肉饼上掰下一角,小心地抱了回去。

    黝黑的脸颊上浮起小小的酒窝,“谢谢哥哥。”

    贺今行看着这个孩子,他们目光平行。

    他握住左手,也露出笑容:“穗穗不用谢。”

    坐在老人腿上的小男孩儿看着一大一小吃起饼来,拉了拉老人的衣服,翁声说:“爷爷,我也想吃。”

    “阿牛也有啊。”老人低声道,把白面饼掰得细碎,喂给他,“爷爷的先给你吃。”

    “姐姐……”

    “我出去走走。”贺长期忽然起身就走。

    “唔!”贺今行没拉住他,向老人打了个手势示意,爬起来叼着饼跟出去。

    外面仍下着小雨。

    天际泛灰,山色空寂。

    “大哥怎么了?”贺今行追上贺长期,刚开口就见后者弯腰干呕几声。

    他立刻扶着对方,伸手去探额头,“生病了?是有些烫……”

    贺长期摆摆手,手里还捏着那张只咬了一口的肉饼。

    “这玩意儿肯定馊了。”他说着把巴掌大的饼掷了出去,“吃着恶心。”

    “你发烧了,吃东西感觉恶心想吐也是正常的。”贺今行把人往回拉,“生病了不能淋雨,我们回去。”

    然而贺长期不止比他高,还比他壮。他使出力气去拽,硬是没拽动。

    这小牛犊似的少年仰面朝天,任由一帘又一帘的雨糊住自己的眼睛,仿佛如此就什么都看不见。

    干干净净一片黑。

    贺今行松开手,喘了口气,“大哥还想淋多久?”

    显然对方心有郁气,但他没法开解。况且这么大的人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结果好与坏,都该有自己承受的觉悟。

    “时间太长我就先回去,不管你了。”

    贺长期闭着眼,听踩着雨的脚步声远去。

    直到一点儿声音都捉不到了,他才低下头颅,轻声说:“要你个小孩儿来管。”

    然后睁开眼睛,就见本该回了庙里的人蹲在他面前两步远,正托着腮看他。还挪了挪下巴,笑道:“嗯,要的。”

    细雨蒙蒙,缩成一团的少年人看着小得不得了。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颇具调侃意味,让贺长期沉郁的情绪一下子就散得一干二净。

    他咬着牙,上去狠狠揉了一把对方的头,“要个屁!蹲这儿发蘑菇呢。”

    “蘑菇好吃,我倒是想,但发不出啊。”贺今行抓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晃了晃脑袋,笑道:“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等等。”贺长期皱起浓眉,“那儿好像漂着人。”

    贺今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洪水成湖,露出的几片屋顶分散如孤岛。

    浆黄的水面漂来一截浮木,木头上扒着一个人,还拽着一个澡盆,盆里蜷着的应该是个小孩儿。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立刻惊喜地招手。

    然而他一松手,木盆便漂走了,他又立刻去抓,洪水涌动,反将木盆推得更远,浮木也带着他反向流动。那人急疯了,竟舍了浮木想去救自己的孩子,然而忘了自己不会凫水,反应过来后只能徒劳地扑腾挣扎,呼喊救命。

    变故只在瞬息。两人飞快对视一眼,贺今行:“哥,你去救孩子!”说罢便往山下飞奔。

    那人的方向正好有处突出的山石,离水面六七丈高。他几个起落点上前,提气一跃,如鱼鹰一般飞入水里。

    落水便小腿一抽。

    昨夜精疲力竭,歇了几个时辰还是不够。他在水里停了一瞬才浮起来换气,见那人随洪水沉浮,口鼻已被淹没,立即提速游过去。

    其实他水性并不算好。师父教他时说这是必需的求生技能,他想学好,但囿于身份,只能悄悄在汤泉里扑腾。

    这是他第一次游入如此宽阔的水域,因为一条命。他却没有曾经想象过的那些特别的感觉,而是奇异地想起自己塞在腰间的饼。

    泡了泥水,怕是不能再吃了。

    贺今行游到那人身后,托着对方的下颌冒出水面,立刻响起剧烈地咳嗽。

    “你别怕,我带你上岸。你的孩子也被救了。”他一边安抚,反复地说着“别怕”“别急”,一边竭力带着对方回游。

    游出不远,身前拖带着的人恢复了些力气,开始乱抓乱蹬,抓住了什么便如逮着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往下按,试图借力把自己蹭上去。

    水花激扬乱溅,他下意识闭眼,一时力气不支,被锁住手臂拖入水下。

    混着泥沙的洪水涌入口鼻,贺今行立刻闭气,抓着他的人也痛苦地挣扎。他摸到对方的颈侧,一掌劈晕了。

    昏死的人重如石块,他双手如拖麻袋,踩着水破出水面,急促地呼吸两个来回,又被带得沉了下去。

    沉入水中的瞬间,他瞥到湖岸,那水陆相接的一线好远。

    咚、咚,心跳如雷响,一声声砸在耳膜上。

    若他放手……不,他不能放手。贺今行咬破舌尖,腥甜让他清明了一瞬,强行聚气轻身,再度托着人浮上水面,竭力凫水保持平衡。

    水天愈渐如绸。

    朦胧烟雨里,有人影向他快速游来。

    他以为是贺长期,哑着嗓子叫了声“大哥”。

    人影近前,把昏迷的人接过去,待他睁圆了眼,才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唇角梨涡太过眼熟,贺今行愣了片刻,呆呆地问:“你怎么来了。”

    对方只说:“家训如军规。”

    少顷,十来条刻着稷州卫徽记的小船驶到他们周围,三人被某条船上的军士给拉上去。

    有隔船的军士踩着船舷笑骂道:“你小子不错啊,水性比我这些只会光着蛋子张牙舞爪的好。叫什么名字,哪个所的?”

    少年立正身形,如楔在船头的桅杆。

    “南方边防军预备役顾钰,请总旗指示。”

    第027章 二十四

    军士们立刻给昏迷的那人施救。

    待那总旗可惜完好苗子只能看不能收, 不等发问,贺今行便说:“还有百余人在半山腰的山神庙里,都是这片山脚的村民。”

    他顿了顿, 又抱拳道:“庙外有两匹马, 是我和我大哥租来的, 烦请大人一并搭救了, 小生感激不尽。”

    总旗眯着眼看向他,一身粗衣泡得发皱,木簪束起的发髻尚在滴水, 总之,不似世家子。

    马匹是稀缺资源, 稷州卫军马亦是有限。虽说能在市面上租借的都是资质不好的, 但两匹马,能跑能吃就比没有好。管你租的买的,牵到稷州卫大营里,就是老子的。

    空气安静了一瞬,顾横之忽道:“你放心,总旗爱民如子。”

    爱民如子啊。总旗啧了声, 点了点头,“好说。”

    看在姓顾的份上。

    他再次施礼:“多谢大人。”又转身对顾横之说:“也谢谢你。”

    后者只微微一笑。

    另一条船把贺长期带过来, 他抱着小孩儿跨到这条船上。

    顾横之颔首示意, 接着同两名军士一起换过去。

    小船掉头回去,其余船只继续向小山进发。

    “小兄弟,救这人不容易吧?”一位军士叫贺今行, “他是不是不配合你, 你俩在水下打了一架?下手够狠的啊。”

    “嗯?”他才看清躺在舱板上的是个中年男子,上衣被扒开, 露出的胸腹肋支清晰,青紫一片。

    他确信自己只劈了一掌,但对方这身伤又是哪儿来的?

    贺今行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说:“我水性一般,水下情况紧急,多靠本能,具体也记不清了。”

    军士又笑道:“小兄弟,你别多心,溺水之人挣扎有多厉害我们都明白。这人受一身伤也总比没命强,醒了还得谢谢你呢。”

    “水性一般就别逞能。”贺长期跟着看了片刻,眉毛一扬,“这人这会儿漂到这里,也是奇怪。”

    “可能是远处漂来的,也可能是和老伯一个村但昨夜没走的,都说不定。”贺今行说。他看了看前者抱着的孩子,准确地说是个婴儿,约摸一两岁,裹在两层麻布里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他忍不住探了探鼻息,还好,虽微弱,但有呼吸。

    只是婴儿太过脆弱,又淋了这么久的雨,他总有些忧心,便握住襁褓下的小手,缓缓地一丝一丝输送真气护佑。

    虽真气所剩无几,但因对方是婴儿,需求不多,也能供上一两刻钟。等到了岸,就可以交给大夫了。

    贺长期见他拧着眉,便知他在做什么,“松手,我来。”

    贺今行:“可是大哥生病了……”

    “也比你强,松手!”

    “哦。”

    陆地很快出现在视野里。

    离水几丈远,拉起了一座座帐篷,军士、大夫、民众皆匆匆来去,十分忙碌。

    船靠岸时,中年男子也醒了过来。他一把抢过婴儿,跳下船,有医童迎上来,他什么都没说,推开对方,直直冲向衙役聚集的地方。

    “喂!”贺长期猝不及防,“这是见鬼了?”

    两人面面相觑,下了船,很快便听惊天动地一嗓子。

    “青天大老爷,求你为我们林大人申冤呐!”

    他们立刻赶过去,已围了一圈人。

    衙役们四下赶人,清出了一片空地。但仍有好事的聚着不散,听不见声儿,也可以看个热闹啊!

    那中年男子抱着孩子跪在杨语咸面前,声泪俱下。

    杨语咸正与僚属商议事务,皱眉道:“你且别急着哭,先把事情说清楚。”

    “是。”中年男子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我是河道衙门的编外。昨日上午暴雨不停,林大人便请我们监测燕子口。几个弟兄蹲了半日,看情况不对,下水潜底一看,湖口淤塞比我们上一次查看时严重不少。我立刻向林大人报告,林大人听完就说回衙门,让我们晚间去找他领工钱。”

    “我们弟兄傍晚就去林大人家里,谁知正好撞见一伙贼人要害林大人全家。”他举起婴儿示意,满面悲愤,“我们拼命去救,只救下了这个孩子。”

    说罢又将婴儿放于一旁地上,砰砰磕响头,“林大人爱民如子,请知州老爷为林大人一家和我等受水患的百姓做主啊!”

    杨语咸忽然就有些明白昨夜赵睿为何不肯来了,又问:“你所说的‘林大人’是谁?”

    “是河道衙门请我们做编外的大人,我们只知姓林,从来没有问过名讳。”

    杨语咸看向李司漕,后者一脸茫然。

    虽说河道衙门出了名的人少,但稷州下辖近二十县,河道衙门设有多处分衙,除了各个衙丞,他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这姓林的多半是燕子口附近分衙的小吏吧。

    他正想着,突然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大人!燕子口重要无比,卑职入夏时才领人亲自查看过,并无淤塞啊!”

    “不淤塞怎会泛滥!”中年男子撕声道,指天发誓:“小民一字一句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假话!”

    “大人!”李司漕膝行两步到杨语咸跟前。

    杨语咸一脚踹开他,“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带人去疏浚燕子口!”

    “是、是!”李司漕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等等。”

    他停下回头,见知州面无表情地说:“叫赵睿带着州驻军去。”

    “你跟他说,今天不把泥巴掏干净了,我明日就马上飞递到宣京参他为官不仁、枉顾人命!”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贺今行隐在人群后听完这一遭,似乎明明白白,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都水司连年精简,户部拨给有限,下属众多河道衙门无法长期供养专职胥吏,人手寥寥,便只在天气极端时聘请百姓做,称编外人员。

    这些编外大多是当地农户,靠天吃饭,懂得些天时地理,也乐意在风雨里或烈日底下挣那几十文钱。

    但这部分佣金无法报销,只能靠官吏自掏腰包。并且佣金再低,累积下来同俸禄一比也不算少,是以有的河道衙门会请编外,有的就全然不管。

    而燕子口是重明湖注入江水的唯一通道。

    若燕子口淤塞,接纳两条大河又逢一日暴雨的重明湖,必然泛滥。

    只是……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旁的贺长期转身就走,他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哪儿?”

    贺长期心中烦躁的时候,就完全不想理人。但他袖子被拉着,想甩开吧,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又有些不忍心。于是憋着气说:“去揍人。”

    语气跟要吃人似的。

    贺今行倒不怕,只说:“可你的马还没回来呢。我的也没有。而且我是租的,得给人还回去。”

    这算什么事儿?贺长期不耐烦,“那你在这儿等着。”

    “不行。”他把人拽紧了,“万一那卫军不想把马给我呢?大哥可得给我撑腰。”

    “……”贺长期捏了捏眉心。

    行吧,他曾经在稷州卫大营里待过,某些兵是有那么些欺软怕硬的恶习。

    杨语咸带着中年男子走了,两人就到岸边等那两匹马。

    一名少年远远看到他俩,把东西搬到指定位置后,在衣裳上擦擦手,跑过去找他们。

    “今行!”

    贺今行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等人在跟前站定,才笑道:“你在这儿帮忙啊。”

    “嗯。”江拙点点头,“我早上去西山书院那边没找到你,就过来这边看看,顺便做点事儿。”

    “我没事。这是我大哥,贺长期。”他退后一步,向两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也是县试与府试的同保,江拙。”

    贺长期不苟言笑地一拱手。江拙缩了一下,立刻拱手作揖,“贺大哥好!”

    他弯腰角度颇大,脚下不稳,差点栽到地上。贺今行眼疾手快拉住他,哭笑不得:“怎么反应这么大?”

    说着看一眼贺长期,有这么吓人?

    后者瞪他一眼,然后撇开视线,看向湖面。

    江拙直起身,想解释又组织不起语言,一张脸憋得通红。

    贺今行便问:“你说你去看过西山书院了,不知情况如何?”

    “……书院、书院据说被淹了一半。”江拙呼出一口气,慢慢理顺了话语:“但师生昨夜就被接走了,大多各回各家,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在裴家的别院里。不过书院街就糟糕了,被淹没了。”

    “对了,你们学监好像也在找你们。”他说着转身,四下看了看,指向某个地方,“就在那儿!”

    贺今行与贺长期都看过去,见李兰开正与某位医者打扮的人说话,正好也看到了他们。

    “先生好。”三人一起施礼。

    李兰开问:“你俩昨晚怎么没回书院?”

    贺长期规规矩矩答道:“路遇涨水,没回得成。”

    “没事就好。”李兰开点点头。

    他昨日半夜清点学生,发现少了三个。裴明悯一贯在休沐日后的早上才回书院,他不担心。这俩贺姓的学生私怨消融与否两说,暴雨洪涝更不讲人情,他怕出事,一大早就出来找,好在都平平安安的。

    “没事就早些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他说完顿了顿,又专门对贺今行说:“厌深先生在城东的裴氏别院,你可以去找他。”

    “是,谢先生关心。”

    三人送走李兰开,等待马匹的时间里,就帮着搬运东西跑腿。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两匹马终于来了。

    顾横之一手拉着一匹,交给他们。

    贺今行谢过他,问:“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他摇摇头,“不,还有人。”

    少年转身踏上空下来的船只。

    此刻久雨初停,厚厚一层云褪去黑纱,再兜不住明朗天光,浑黄的湖泊以及周边的一切都敞亮起来。

    贺今行目送船只掉头驶向远方,摸了摸马头,“我们也走吧。”

    三人向稷州城走去,走了一段,他突然看向贺长期,奇道:“你不回遥陵?”

    后者冷嗤一声,“路被水淹着呢。”

    最近的官道是被淹了,可你有好马,绕道也不难啊,他心想。见贺长期径自迈步前行,猜是又和家人争意气了,便不再多说触霉头。

    路程还远,他又问江拙:“你想学骑马吗?”

    “啊?”

    “现在正好有马,我教你啊。”贺今行笑道,“虽说不能日日练习,但只要抓住每一次机会,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策马飞扬。”

    江拙:“我……”

    “上马前一定要检查缰绳、马鞍和马蹄铁。”贺今行把他拉到马跟前,抬袖擦去鞍上的水迹,又紧了紧肚带。

    他扶着江拙跨上马背,然后把缰绳塞到对方手里,“缰绳一定要握住了,但也不要拽得太紧,放松点。”

    “我、我有些紧张。”江拙两手抓着缰绳,竭力稳住,只恨不能把自己战栗的皮肤以及颤抖的手脚按住,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太没出息。

    “别怕,我看着你和马,先慢慢地走。”贺今行拍了拍马儿的脖颈,示意江拙。

    江拙自己没骑过马,但也见过别人骑马。小心翼翼地夹了夹马腹,马儿果然迈开蹄子,慢慢踱起来。

    贺长期半晌没等到他俩追上来,回头一看,远远两人一马正慢悠悠挪动。

    他啧了一声,也翻身上马。马儿知晓主人心意,缰绳一动,便扬蹄奔跑。

    少年心事重重,不能揍人,跑一场马总是行的。

    只可惜山圆路短,终究不能痛快。

    走到南黍水桥前,江拙已经不需要贺今行牵着马的头绳,就能控马慢行。

    他自己下了马,小麦色的脸颊一直红扑扑的,看着双手,抓握几下,“走着走着,我好像就不怕了。”

    “那说明你很厉害呀,学得很快。”贺今行夸了他,又摸摸马,“马儿也很可靠。”

    护城河暴涨,浊浪滔滔,离桥板不过两尺。桥却稳稳当当,两人过了桥,贺长期已在城门前等得百无聊赖。

    待江拙告别归家,他才说:“慢死了。”

    “你的马太快。”贺今行认为自己和朋友是正常步行速度,“但也确实让大哥久等了。为表示赔罪,我知道一家医术好诊金也便宜的实惠医馆,带你去。”

    “医馆?”贺长期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边说:“你看看你这样子,什么铺子能让你进大门?”

    他看看自己,又抬胳膊嗅了嗅,“是不太好。”然后也从头到脚扫视对方,“不过你也一样啊。”

    贺长期看他一阵,冷笑:“呵。等会儿买衣裳去客栈开房间你都自己掏钱吧。”说罢大步流星转过街角。

    “哎,大哥!”贺今行追上去,“开玩笑嘛,你香,你比我香多了!”

    他俩洗过澡换了身衣裳,才去还马。

    租市的伙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想要讹贺今行一笔。他也不恼,笑着三绕两绕,就被送了出去。

    “嘴皮子倒是利索。”

    “是啊。”贺今行走到前面去,“大哥记着这路怎么走,以后可以常来。”

    一家小医馆有什么可记的,若不是……贺长期牵着马,跟着他穿街过巷,所经之处越来越陌生。

    他生于遥陵,在遥陵和稷州两头跑着长大,记忆里去过很多地方,自认对这两个地方熟悉得很,此刻事实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直到走进某条狭窄的小巷,一路躲过两边四处横生的“枝桠”,贺今行停在某间缺了一只门环、只开了一扇门板的大门前,侧身微笑做请。

    “到了。”

    他尚沉浸在茫然中,看了看四周,再看看贺今行,最后才看向正对着的门匾,长长一条钉在门框上。

    收钱医病,童叟无欺。

    第028章 二十五

    招牌过于直白, 和外面那些“回春堂”“济民堂”之类的不太一样。

    字迹像是刀削,颇有几分江湖气息。

    贺长期:“真是医馆?”

    “当然。大哥不会以为这是什么黑店,害怕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只是觉得不似正经路子, 有些奇怪罢了。遂走上前, 把缰绳套在门环上, “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这大夫是我娘的亲眷, 我初来稷州时就是投奔他的。”贺今行敲了敲门板,进门便喊:“冬叔,我带朋友来了。”

    丈方的屋子里, 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的摇椅里闭目养神,闻声掀开眼皮, “你来干啥?外头不是落雨么。生病了?”

    “雨停了, ”贺今行让出身后的人,“生病的也不是我。”

    “哦。”贺冬还是坐着,伸长脖子看了贺长期片刻,“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有病?”

    贺长期:“……”

    “可是他发烧了,我看着像是受了风寒……”贺今行说。

    “那就是风寒嘛。”贺冬又靠回椅背, 指了指药柜,“第二排, 桂枝芍药各一两半, 甘草一两,枣三枚,姜三片。看在我外甥的份上, 就不收你钱了。”

    他摆摆手, 闭上眼,“赶紧回去读书吧。”

    “好, 谢谢冬叔。”贺今行转身就要去抓药。

    贺长期拉住他,他小声问:“怎么了?”

    对方没回答,而是看着这医馆里所谓的大夫,沉声道:“你是大夫?”

    摇椅上的人懒洋洋应了声“是啊”。

    “你就这么对待病人?”贺长期压抑着怒气,“不问诊不切脉,不开方不称药,把病人当儿戏吗!”

    这天杀的世界,爹娘蒙骗儿子,官吏敷衍百姓,看个病也被大夫草草了事。

    “哟,我可没这么想过啊,毕竟我这儿是医馆,不是戏台。桂枝汤疏风解表,祛风散寒,正对淋雨风寒之症。你不通医理,就别乱讲话,徒惹人笑。”

    “你!”贺长期捏紧拳头。

    “怎么,想找茬?”贺冬站起来,理了理起皱的衣衫,“年轻人,论身手,我可不会怕你啊。”

    他这才发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中年男人其实很高,也并不干。歪坐着似个无赖,站直了似个武夫,练内家功夫的那种。

    总之不像个大夫。

    但那又如何,他自鼻腔冷哼一声,“医德不修,牛皮倒是吹得凶。”

    “吹牛?”贺冬觉得这年轻人真是欠揍,心气儿也上来了,“过两招?”

    “来啊,谁怕谁?”

    “行,我今天就让你小子见识见识。”贺冬提高声音:“阿平!”

    “哎!”屋后有人应了声,接着一张憨厚的脸伸出小门,“咋?”

    贺今行叫了声“平叔”。

    后者憨笑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贺冬指指屋里第三个人,“哎,这小年轻求收拾,交给你了。”

    “行啊,我正好磨你这劳什子药材磨得闲出屁来了。”贺平这才移动目光,轻轻“咦”了声,抬手勾了勾,“小子,到后院来。”

    贺长期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贺冬才从柜台后走出来,抱拳行了一礼。

    “他心里有气,发泄出来才好。”贺今行听着后院拳脚破风的声音,低声道。

    贺冬点点头,“这等不知世事的年轻人,心思都写在脸上。愤懑来得快去得也快,主子不必过虑。”

    “他在小西山赠我衣药,时常关照,我能回报就回报一二。”

    他抓好了药。贺冬取来油纸,一边包一边说:“昨夜洪水突发,书院街铺子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搬走,泡上两天,估计得扔个九成。”

    “人没事就好。”贺今行微微摇头,损失已成,痛惜也无用,“我总觉得这次水患有问题,重明湖不该泛滥得如此厉害。”

    他来这儿的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大略说了先前的事,“燕子口淤塞疑点颇多,我怀疑有人做局。”

    “谁人如此大胆?”贺冬惊道:“沿湖可是数千甚至上万百姓。”

    贺今行摇了摇头,“只是猜测,我总感觉那中年男子不像农户。”

    “那我立刻去燕子口查一查。”

    “好。”他说完这桩紧急事,才翻出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再一次压低声音,“冬叔,我娘的坟……”

    贺冬看了一眼大门外,声如蚊蝇:“主子放心,贺夫人的墓保存完好。”

    他终于放下心来,“多亏你们了,多谢。”

    “不是我们。”贺冬却道:“昨日上午,阿平去时,已有一批人把墓地修缮差不多了,看样子是半夜就在行动。带头的是个少年人,其他人称他‘七少爷’,我们猜是贺驹的儿子。”

    “因为墓地修完时,阿平看到贺驹匆匆赶来,同那少年人争执一会儿,给人赏了一巴掌。”他顿了顿,颇觉好笑,“这胖子打人时挺狠,打过了又低声下气地哄,可人不吃他这套……”

    他说着说着见贺今行先是惊讶然后皱眉,也住了话头,“怎么了?”

    贺今行指了指他背后,“他就是贺驹的儿子。”

    “嚯。”虽然知道后面是墙壁,他也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怪不得跟吞了炮仗似的。”

    “自大帅同贺家决裂,贺家再无人去如星谷看过一眼。”贺冬说着叹息一声,“快十年了,难得他能想到贺夫人。”

    贺今行自嘲:“我又去看过几次?”

    “这当然不一样,”贺冬立刻变了脸色,肃容道:“主子怎能同他们相比。”

    “没事,我心里明白。”他抬手制止对方再说下去,“往者不可谏。”

    “这件事实在不该、也轮不到你来自责。”贺冬抓住他的手腕,按上脉搏,“我看看你近况如何。”

    他轻轻地点头。

    他明白过度的悲喜都是己身加诸于己的臆想,看似深情,实则虚渺,所以从不沉溺在任何一种情绪之中。

    但有些事有些人,无论时隔多久,想起多少次,都不能减轻一丝一毫的悲痛与惋惜。

    过了一刻,贺长期臭着脸出来,“药抓好了没?”

    “好了。”贺今行举了举捆在一起的几个大油纸包。

    前者拍了一锭银子到柜台上,“那就赶紧走。”

    贺平追出来,笑呵呵地,“慢走啊!”

    临到门口的贺长期还是忍不住,回身问:“前辈是不是脱身军伍?”

    不待贺平回答,贺冬掸了掸衣袖,“我们?我们在十六年前,那可是一等一的精兵。”

    贺长期嗤笑一声,“又开始吹牛了。十六年前?青壮就退伍回家种红薯的精兵是吧?”

    “啧,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爱信不信。”贺冬赶苍蝇似的挥手,“赶紧走。”

    待两名少年牵着马走远,他拍拍贺平的肩膀,“我们也赶紧收拾收拾,有活儿了……你怎么还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难得看到个好苗子,还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不得高兴高兴?”贺平跟着他一起收拾,“哎,你还不知道吧,那就是贺驹的儿子。好小子,老子差点没打过。真是刀吃灰要钝,人吃灰要萎。若是秦……”

    贺冬捂住他的嘴,厉声道:“慎言!”

    他呜呜点头,举起双手示意,才被放开。

    两人快速打点好,“啪”地关上门,仅剩的那只门环抖了几抖,摇摇欲坠。

    从后院出去,再翻过一条巷子,就是稷州高耸的城墙。

    这厢,两名少年按原路穿出去。

    午时早过,街上民众比来时多了些,不少人搭着梯子修缮屋顶,或是处理被暴雨损坏的物什。

    行道尚是湿的,路旁大树也是湿的,晴空之下,一切都呈现出湿漉漉的清澈。

    马儿优雅迈步,蹄声哒哒,牵着它的少年把缰绳虚虚挽在手上,伸了个懒腰。

    “好累。”贺长期语气散漫,仿佛随口一问:“说起来,你娘姓什么?”

    “绷紧了,陡然放松下来是挺累的。”贺今行慢慢接了他上句话,才回答下一句,“我娘啊,姓谢。”

    贺长期收回手,攥紧了缰绳,马跟着停下来。

    他看着贺今行还没开口,后者就笑了笑,“大哥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四婶也姓谢。”对方推着他继续走,“可天底下这么多姓谢的,难道人人都是清河谢?”

    他抿了抿唇,“巧合?”

    “是啊。”贺今行答得轻快,在一块上马石前停下,看着前方宅邸的牌匾,放松地说:“终于到了。”

    两人让小厮通报。

    少顷,裴明悯赶出来,“你俩可让我们好生担心一场。”

    他走得急,燕服大袖随风舞动,竹篁一般的颜色染了风,仿佛也湿漉漉的。

    贺今行伸臂迎他,“半路遇洪水,就没回得去,也没法传信给你们。”

    他把这两兄弟好生看了看,莞尔一笑:“人没事就好。”

    别院玲珑,张厌深站在厅外檐下等他们。

    他微微佝偻着背,神态慈祥亲和,如等待子孙归来的寻常老人一般。

    几人在堂上坐下,贺今行大略说了昨日傍晚到今日午间的事。

    裴明悯赞他们侠义勇敢。张厌深却问他们有何感触,他点了贺长期,“长期先说。”

    身材高大的少年靠着椅背,低着头,“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平日习武上课一样,该做就做了。”

    轮到贺今行,他说:“我觉得惋惜。沿湖那么多村落,就算人没事,财产也肯定会遭受损失。”

    因缘巧合,他和大哥能叫醒一座村落,但那些没有被预警的呢?

    他垂下眼,开始思考昨夜的情形,要怎样做才能让更多的人免于遭难?

    “人活在世,不能只有一具□□。”张厌深点头,“沿湖百姓以后的生活无可避免会受到影响,但受影响的程度却是可控的。”

    裴明悯不假思索道:“官府会赈济,民间有捐献,一定可以帮他们渡过此次难关。”

    “渡过又如何?伤害、损失真能完全挽回吗?为什么不能从源头上避免,按期疏浚河道就那么难吗?”贺长期仰头看房顶,雕花的梁木视感冷硬,却远不如夜雨冰冷无情。

    他又说:“我小时候遇到很多办不成的事,总觉得等长大就好了。然而越长大,办不成的事越多,每一桩每一件,都在嘲笑我无能为力、愚不可及。”

    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张厌深按着扶手起身,“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少年长成人,总是伴随着痛苦与挣扎。”

    他走到贺长期跟前,在后者要站起来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把人按回去,“你有此番思虑,不稀奇。坚持下去,一定有把办不成的事办成的一天。”

    晚饭时分,顾横之还未回来,同窗问起,裴明悯笑说他一向如此,不做到累极不会回来。

    众人便不等他。

    饭后,婢女把晾好的桂枝汤送上来,贺长期犹豫片刻,抬头见大家盯着自己,立刻端起碗一饮而尽。

    贺今行想笑,要忍不住时,便转身向裴明悯,说借书房一用。

    后者却道:“你们这两日我听着就很辛苦,不需要早些休息么?”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昨日没有读书,今日若再不读,我怕我明日就不想读书了。”

    而他有许多困惑,靠自己琢磨是得不出答案的。

    “也罢,真是个书虫。”裴明悯笑他。

    师生便一起去书房。

    又一日下午,西山书院派了人来通知明早复课。

    正在读书的几人才知洪水已退出书院街。

    回到小西山时,书院里淤积的泥沙已被铲除干净,各式建筑也擦洗过,学监正忙着指挥匠人修缮礼殿。

    贺今行见有几件泡湿了的衣物洗洗还能再穿,便拿盆装了,出门就遇到多时不见的人。

    “同窗,你这端着盆拿着皂角,是要去洗衣裳?”陆双楼一开口,正常的问话都带着一股散漫的味道。

    “是啊。”他见对方也提着一袋东西,鼓鼓囊囊的,“你这是要扔?”

    两人并肩而行,陆双楼“嗯”了声,“衣物脏了就扔,何必再那么麻烦地去洗?要不我帮你一起扔了?”说着就挤过来抢盆。

    “哎,扔了多可惜!”贺今行牢牢护住自己的木盆,不经意间耸了耸鼻头。

    他捕捉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

    第029章 二十六

    贺今行抓住他的手臂, 直接问:“你受伤了?”

    陆双楼看着他,一双狐狸眼睁大了,显得十分纯良无害。他把手掌翻过来, 掌心赫然一道绯红的划痕。

    伤口平整, 几乎横切了整个掌心, 好在并不深。

    “怎么不上药?”贺今行松开手, 目光移到对方的脸上,四目相对,“疼着不难受吗?”

    他问得认真。陆双楼却只是笑, 笑容越来越大,在对方困惑的神情里, 一寸一寸地凑近了, “同窗,我发现,你的眼睛虽然瞳仁不大,但是好亮啊……可以看见我的倒影哎。”

    许是前些日子把一整个夏天的雨都提前泼尽了,天气一发不可收拾地晴朗起来。

    阳光普照万物,贺今行被一排大白牙闪得有些眼花, 退后一步,“别转移话题, 说你这伤呢, 怎么搞成这样?”

    “不小心划的呗。”陆双楼站直了,举起手,“你看, 真的不疼, 吹一吹就好了。”

    说罢真的对着掌心轻轻哈了口气。

    明光洒他半身,勾出一丝丝难得的稚气。

    贺今行站在屋檐的影子里, 轻声说:“你是小孩儿吗?”

    “一直做小孩子也不是不行啊,不过得看具体年龄。”陆双楼见他转身往回走,也跟了上去,“不能超过六七岁,不记事最好……”

    回到顽石斋,贺今行把盆一放,找了个小瓷瓶出来,示意陆双楼伸手。

    后者乖乖地摊平掌心,看对方小心地给自己上药,嬉笑道:“同窗,我就知道找你能蹭上药。”

    “我不信你自己没有,懒得你。”

    “也不能只怪我对不对?”陆双楼心情又好上两分,眯起眼,“谁叫你心软呢。”

    有人惯着的感觉真好啊。

    贺今行无奈,不再接话给这顺杆爬的搭梯子。他收好药瓶,回身就见一张银票出现在眼前。

    陆双楼端正形容,拱手作揖:“解药我试过一次,确实有效。多谢。”

    “不必客气。”他把银票折好揣怀里,微微笑道:“收钱做事,应该的。”

    待他洗完衣裳,已近傍晚,舍友才姗姗来迟,正好赶上学监召集学生们。

    李兰开点过人数确定满员后,才开始讲话。

    简短提过此次洪涝情况之后,主要就讲两件事。其一是五月底将进行学期大考,提醒学生们抓紧时间温习。其二便是大考过后的游学。

    不远游无以博闻,非博闻无以广智。先贤远游求师、求友、求功名,诸多美谈流传至今,文人士子无不以游学为尚。

    因此,西山书院每年六月到七月都会举行游学,由三位教书先生各自带领学生们,走出稷州,去往邻近的州、路。

    李兰开把先生们打算要走的路线、要拜访的名家名地都仔细说明白了,让大家考虑好想跟哪位先生去,在大考之前去找那位先生说就是。

    他一贯不啰嗦,事情说清楚了便放学生们去吃饭,只是额外点了贺长期与贺今行留下。

    李兰开:“杨大人想见一见你们。别多想,是要当面嘉奖你们在暴雨夜里救了一村的人。”

    两人立刻齐声道:“能不见么?”

    李兰开愣了一下,还没问为什么,贺今行便拱手说:“旻并非不敬知州,然而大考在即,我本就落下不少,只想抓紧一切时间读书。还望先生帮忙婉拒。”

    贺长期亦拱手道:“学生也是如此。况且路遇不平而助,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当不得知州嘉奖。”

    “也罢,杨大人并未强令,我替你们推了就是。”李兰开仔细听他们说完,觉得有道理,“学生的本职就是好好读书,你们能如此想,我很高兴。”

    “但有一句话不对,救人的事你们做得很好,值得夸奖。”他拍拍两个学生的肩膀,“侠义之心可贵,保持下去,不要骄傲,去吧。”

    两兄弟一起回学斋,路上互相看了几眼,贺今行问:“大哥怎么不去?”

    贺长期反问:“你又为什么不想去?”

    “就像我说的那样啊,大哥呢?”

    “有什么好去的?知州好功绩又吝啬,谁知道他想拿这事儿做什么筏子。”听他不痛不痒地夸两句,还不如让他把这时间拿去处理灾情。

    贺长期本就不以此为荣,甚至有些厌烦被反复提起,分开前说:“还是好好准备考试吧。”

    贺今行回到顽石斋,顾横之正在收拾衣柜。

    夏至刚过,白日仍然很长,但屋里终归不似外头亮堂,他点了灯,才过去帮着搭把手。

    灯影下少年人身姿如剪月,似乎比上一旬休沐时劲瘦许多。

    他心知舍友是个闷葫芦,于是主动聊起游学,问对方打算跟哪位先生去。

    却没想后者摇摇头,说:“回家。”

    “回剑南路?”他惊讶了一瞬,便明白过来。

    若志在为将为帅,自然不能真同寻常书生一般。

    “嗯。”顾横之擦完了衣柜,把不要的东西一起拿出去扔掉。

    少年人双臂衣袖皆束到了手肘,流畅的肌肉轮廓在贺今行眼前一闪而过。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刚入学时琢磨着想送又没送出去的东西,现下正合适。

    待对方回来,坐下休息后,贺今行走到对方的书案前,弯腰伸出手,“谢谢你在洪水里救了我。”

    手心里躺着一枚古朴的扳指。

    顾横之先看他,再垂眼看扳指,只一眼便看出正适合自己。他露出笑容,伸出三指拿起扳指,收回的半途,就将扳指扣在掌心。

    “谢谢,我很喜欢。”

    贺今行也笑,不必再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书案,拿了书看起来。

    第二日课前,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提前一刻钟来到讲堂。

    裴明悯起头说了为沿湖受灾百姓捐款的事,大家早有默契,都积极地捐出自己的零花钱。

    学生该做学生的事,回到书院好好读书,但学生也可以为苦难中的同胞出一份心力。

    待周围同窗们都上讲台去了,贺长期悄悄塞给贺今行一个荷包。

    后者一掂就知道是约摸二十两的银子,哭笑不得还回去。

    “你小心有些完蛋玩意儿笑你。”贺长期又往他手里塞。

    他赶紧躲开,然后摸出一张银票,展开给他大哥看,“谢谢哥,但真不用,我有钱。”

    “嗯?”贺长期看清了是五百两,没再硬塞荷包,而是狐疑道:“你又帮人干什么了?我之前就告诫过你,别什么事都瞎掺和……”

    “大哥放心。”他赶紧截话,“总之是不亏德行不损道义的事。”说完便转身快步往讲台走。

    放置款项的铜盒里银票银两都有,贺今行把折了一折的银票放进去。

    他其实还有一点碎银,但没有带在身上,有些可惜。

    很快捐款完毕,裴公陵踩着钟响进讲堂。

    先生依旧接着先前的课来讲,并不提考试会考什么要温习哪些课文的话。

    小西山历来如此。学无止境,但课堂时间有限,考试只是让学生检验自身学问水平,自然不值得占用课堂。

    大考前一天下午,贺今行在藏书楼同张厌深道别。

    入学四个月,他在这里受益良多。

    张厌深把这个月的酬劳给他,问他想不想跟着自己去游学。

    “我这把老骨头在小西山躺了十几年,再不动一动就要朽了。”

    然而贺今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游学,便想委婉拒绝。

    老人却没给他开口的时间,“甘中银州,小少年,去不去?”

    甘中路,银州。

    贺今行刚组织起的措辞瞬间被打乱,他喉头动了动,“先生,我……”

    张厌深注视着他,“同行的只有裴家小子。你替我翻了四个月的书,我且把你看作半个弟子,去也不去?”

    若是去往银州,也未尝不可,贺今行思绪转得飞快,只是同行的还有明悯,先生怎么会……

    似是看出他所想,老人笑道:“故人之托,推拒不得。你与裴小子同行,也可互相增益,共同进步。我且最后问你一回,去也不去?”

    良师益友不可多得。

    他隐在案后的手攥紧襕衫,片刻后起身行礼,一揖到底,“请先生携我。”

    张厌深抬手虚扶,他穿着葛衣坐着未动,额上却已有细汗。

    几只山雀在窗外扑棱棱飞过,将光影搅乱。

    盛夏就要到了。

    隔日大考,贺今行考完一天下来,觉着比府试要难上许多。但转念一想,小西山的学生基本都是秀才,题目比府试难才是应该的。

    而府试结果据说隔半月才出,他是没法亲自去看榜了。

    因为张厌深把游学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一,就是明日。

    晚间,他赶着收拾行李时,发现舍友在做一样的事情,才知对方也是明日启程。

    贺今行把入学时背来的书箧找出,清理之后,挨着放换洗衣物和书本纸笔。

    “同窗。”隔壁斋舍的陆双楼过来找他,进屋后熟门熟路地在他位置上盘腿坐下,看他俩忙活,“你俩也准备明日就走啊。”

    这个“也”字用得巧,贺今行一边装东西一边笑,“那正好,我们一起。我跟张先生去甘中路,你去哪儿?”

    “我嘛,”陆双楼拖长声音,“我去宣京。”

    贺今行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户籍在宣京,秋闱要回去考。”他撑着下巴,也盯着贺今行,“我不是一个人,和傅家那两兄妹搭伴儿呢,你别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记得吃药就行。”贺今行说着也装了些路上用得着的药丸药粉。

    他知道傅景书要进京,只是没想到傅谨观也跟着去。后者自幼体弱多病,近几年就是吊着一口气,从稷州到宣京,跨越半个大宣,路途遥远,怕是要去半条命。

    人有所为必有所求。敢冒如此风险,为的是什么?

    “今行?”

    “嗯。”贺今行回过神,下意识抬头。

    陆双楼站在他跟前,低声说:“我在宣京等你。你要来时记得给我写信,我来接你。”

    少年眉眼低垂,不笑时,飞挑的眼尾就仿佛氲了星点哀伤。

    他动了动手指,终究没伸出手去抚平,而是点点头,做下约定:“好。”

    第030章 二十七

    六月初一, 天气晴朗。

    宜出行,祭祀,祈福, 余事勿取。

    贺今行出门时, 贺长期一身劲装, 背着包袱挎着腰刀站在庭院里。

    后者站得直, 剑眉星目,正气凛然,仿佛来自初入江湖的名门少侠, 唯有头上束发的木簪,尚带着一丝书生气。

    贺今行对武器很敏感, 只一眼便记住了那把腰刀做工粗糙的刀鞘与刀柄。

    武术课教过兵器, 但学生们练习时都用的木制,书院也不准私藏刀剑。想来多半是昨日才买来的。

    他又看了一眼西四间,门已经上了锁。

    “傅明岄不会再回来了。”贺长期替对方打掩护的日子也结束了。他走上来,注意到贺今行欲言又止的神色,便伸出手道:“我不回家。知道你要跟着张先生游学,去吧, 路上小心。”

    后者握拳与他碰了一下。

    身后关门声响起,走出来的顾横之亦是差不多的打扮。

    于是贺今行知道这两人是要一起上路, 便说:“你们也保重。”

    顾横之抿唇笑了笑, 略一点头算作答应。

    三人出了学斋,便就此别过。

    贺今行自讲堂前的小广场穿过,看向这座殿式建筑。

    宽檐大窗, 竹牌摇晃, “寸光阴”三字光鲜如初见,却已溜走不知多少寸光阴。

    其实不止傅明岄, 他们也没多少时间再待在小西山。

    游学归来就要面临八月秋闱,秋闱结果一出,便要上京准备来年春闱。

    张厌深恰也来寻他,两人在广场上相遇。老人裹了头巾,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布袋。

    “先生。”贺今行接过布袋,里面不过几册书,便放到自己背着的书箧里。

    “学生。”张厌深看他,“你这身行头……”

    他疑惑道:“嗯?”

    老人笑而不语。

    直到出了山门,看到街边等着的三辆马车,贺今行才反应过来,根本不用自己背东西。

    他把书箧卸下来放到上马石上,裴明悯颇为稀奇地绕着看了一圈,“我可以上手吗?”

    他哭笑不得:“请。”

    裴明悯得了许可,端起来仔细看了看内里,叹道:“原来这就是‘负箧曳屣’的‘箧’,实物比书上的图要精巧许多。”说罢又背起来走了几步,最后放到第二辆搁置行李的马车上。

    “其实就是背篓,不过改良了许多。”跟在一旁的贺今行向他解释,顺手把自己和先生的书拿了出来。

    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奔着高升的朝阳向北而去。

    宽敞的车厢里,张厌深坐于主位,道:“荀子有云,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

    他示意两个学生接下去。

    学生们对面而坐,相视一笑,齐声道:“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

    贺今行:“简言之,正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无止境,行无止境。”

    “纸上得来终觉浅。”裴明悯想了想,“就像这书箧,不亲眼看看,不亲自尝试,便得不到最真实的信息、最深切的感触。”

    “再推及到为人做事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半晌,最后下了结论。

    “这就是我们游学的目的,也是读书做事应当奉行的准则。”

    张厌深笑容不减:“你俩把先生我的话给说尽了,先生此次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取一本书,借着被窗上轻纱软了脾气的阳光,细细看起来。

    裴家给四公子准备的一应事物都是最好的。马车做了减震,在平坦的官道上安稳行驶半日,到了汕浪矶。

    三人下马车换渡船。

    谁知渡口几处栈桥都被脚夫们占满了,正热火朝天地往大船上装货。

    江上一列十数艘货船,船头船尾树的白底大旗上,都是鲜红的“柳”字。

    烈日炎炎似火烧,他们就近寻了家茶水铺子坐下,等对方装完。

    裴家的仆役们各自行动起来,摇扇的摇扇,泡茶的泡茶,又借店家的厨房做饭,拉车的马儿也得了荫蔽欢快吃草。

    “这装的是春麦子吧?”贺今行看着脚夫把两个麻袋一左一右扛上肩头,麻袋两头向下垂,脚夫整个人也跟着往下沉了寸许。

    裴明悯点点头,“柳氏自十一年起,就垄断了江南路的粮食买卖。”

    汉中路不似江南路有繁多的作物品种,大部分土地只种植最基础的稻麦黍菽,与其他各路往来贸易最多的也是粮食。

    因此与松江路并称大宣南北粮仓。

    正是麦覆陇黄的时节,刈麦的农民从早忙到晚,才有这一艘又一艘运往别路的粮船。然而他们自身却未必能吃上一粒新麦磨出的面粉,就算能,也未必肯吃,因为新麦与陈麦是两个价钱。

    贺今行看着大汗淋漓的脚夫们出神。

    裴明悯说:“柳氏从无名布商做成收拢南北行会的第一商行,当真厉害。”

    “江南路是柳氏发家之地,也是柳氏商行的大本营。其大当家柳飞雁虽是个女人,然初出茅庐时就眼光独到、行事果敢,做到今天这一步不甚奇怪。”张厌深喝了口茶,“只是柳家人丁稀少,依附者众多,却未必个个忠心。”

    裴明悯:“商人本性逐利,不可轻信。”

    闲谈间,一名白衣金冠的少年走过来,拱手先叫了声“先生”,再与另外两名少年打招呼。

    贺今行拉开空着的条凳,让对方坐下。

    他发现这人真的酷爱白衣,除了书院的襕衫武服,就没见过对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不论长袍短打,都是一身雪。

    “从心怕是天将明就来了吧?”裴明悯倒了杯茶给浑身冒着热气的少年人。

    柳从心一饮而尽,轻轻呼出一口气,才微微点头,“新粮出时,就是存粮青黄不接的时候,到处都催得紧。人手不够,书院正好放假,我便来押一趟。”

    “你们别急,快要装完了。”他又自己倒杯茶喝尽了,然后高声叫茶铺的掌柜过来,让对方给脚夫们准备解暑的茶水。

    说罢撑着头闭上眼休憩。

    柳氏商行的生意遍及大宣,凡是商队经行处,无不知柳氏之名。因其纵横江南路,与当地官府关系密切,民间便称“江南柳”;又因其名下布帛等产业上供皇室,也有人戏称一句“皇商柳”。

    这个“柳”是柳飞雁的柳,也是柳从心的柳。

    柳家三口人,男丁仅柳从心一个。

    商贾做到极致仍是商贾。要实现阶层的飞跃,唯有读书入仕一条路。

    虽然亲娘并不让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何养他姐姐的,便如何养他。但这给了柳从心更大的压力,他不仅要维持家业不堕,还要再向上更进一步。

    除了拼命,别无他法。

    贺今行听着柳从心绵长的呼吸,知道对方就这么坐着睡着了,心下不免叹息。

    人活在世上,没有谁容易。

    求饱暖,求声名,求权力,各种各样的欲望或来自本身或来自他人推挟,终归无穷无尽,不到死不能休。

    有人从背后经过,扯了扯他的衣摆。力气很小,不带丁点儿恶意。

    他回头看去,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望着他,眨巴眨巴眼,叫了声“哥哥”。

    再往上,一张干巴巴的老脸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还没问过老伯贵姓?”贺今行随老人一家到角落的桌子,问道。

    “贵不敢当,小老儿姓王。”王老伯请他坐,“上次你和另一个年轻人救了我们祖孙,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老人说着要向他鞠躬,他扶住老人,“您的心意我知晓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茶铺的伙计送上两碗茶水,老伯让两个小孩儿分一碗,再分给他一碗。

    然后一边擦汗一边说:“我那老房子被冲垮了,官府说了以后会帮忙修新的,但是老在悬壶堂住着也不好……我打算去找我儿子,就是我这两个孙孙的爹,他和他媳妇儿在江南路做工。”

    “正好孙子孙女儿也到上蒙学的年纪了,我不认字儿,也不知道怎么找学堂。”老人咽了口唾沫,絮叨起来,“听说那边花样多,我也能做点小工,说不定比种地强。哦,我让村长看着我的地,等孙孙长大了,我就还回来继续种地。唉,我们稷州的地好啊,土肥得很,就是……”

    他深深叹了口气,已无半点几个月前在稷州护城河前的茶摊上的气势。

    贺今行把陶碗又递回去,“我已经喝过了,老伯您喝吧。”

    他说着侧身指了指自己那桌,裴明悯向他们小幅度地挥了下手。

    老人又吞了下口水,犹豫片刻,端起来喝了半碗,把剩下的递给两个小孩儿。

    一刻钟后。柳从心惊醒,回身看向码头,见装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

    贺今行叫住他,拱手道:“有祖孙三人也去往江南路,可否搭一程你的船?”

    小事一桩,他点点头。

    “孤老幼子,从心路上若有空闲,还请照顾一二。”

    听了这话,柳从心停顿片刻,才迟疑着应了声“好”。

    他面上怪异的神色一闪而逝。贺今行看到了但没多想,去向王老伯说了,老人牵着孙孙们连连感谢。

    “哥哥你吃。”小女孩儿举起一只点心袋子,踮着脚往他面前送。

    “谢谢穗穗。”他蹲下来,拿了一块点心。这点心是裴明悯叫人送的。

    女孩等他拿走后,就把袋子抱在怀里,看着他笑。清澈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喜悦。

    贺今行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穗穗以后要是上了学堂,要好好读书。”

    “嗯,穗儿记住了!”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哥哥再见。”

    江水汤汤,渡船逆流而上。

    太阳隐于重云,忽而大风来,卷起水浪拍响船壳。

    裴明悯恰抱了琴自舱里出来,船身一荡,他立刻抓住舱门。

    过了十来息,他慢慢适应了,才走上甲板。

    “晕船么?怕不怕?”张厌深撑着船舷,转头笑着问他。

    仆人在甲板中央铺了地毯团垫,他坐下来,把古琴放于膝头,也笑道:“不晕!不怕!”

    贺今行站在甲板最前端,视野里尽是向他奔涌而来的江水。

    他张开双臂,任河风穿过身体。

    “欲渡长川,何惧狂澜!”

    “咚——”

    琴音逆风而起,如惊涛拍岸,浩荡不绝。

    他回身看向弹琴的人。

    裴明悯披了件广袖丝袍,云纹随风如水流,手下弹拨不停,也看向听琴的人。

    目光相触,两人皆微微一笑。

    “江水发源于昆仑,横贯东西,大小支流千余,最古老的地理志里就已有它的身影。”张厌深席地而坐,悠悠开讲:“河流孕育文明,文明催生智者。自大禹治水始,千古人物生生不息,如群星闪烁至今。老子说上善若水……”

    江上风长,又无烈日,夏日里难得凉爽。在张厌深温和的声音里,渡船一路晃远。

    一行人走了两三日水路,跨进甘中地界,下船再乘马车。

    北上七八日,贺今行与裴明悯从道家老子听到法家韩非子,一度因“合纵连横”而争论不已,又因“兼爱非攻”而抵足夜谈。

    游学路线全由张厌深做主,他好山水,一路少及城镇,跟着的下人们都疲累不堪。难得走到甘中第一座大城——银州,裴明悯便干脆让他们都留在城里休整。

    而后雇了当地的向导,租了马往周边地县而去。

    他自下了船便不再碰宽袍,与贺今行一样,穿窄袖修身的单衣。要骑马出城,更是换了短打。

    甘中路比汉中路地形要崎岖,物产多矿藏少林木,因此尘土重。夏季干燥,马蹄踏溅,飞尘更甚,衣衫很快便沾了一层灰。

    他从前在意这些,在甘中路走了两三日,忽然就不在意了。

    张厌深说,要了解一个地方的风俗人情,最快的办法便是寻一处村落,找几位老人。

    因此他们走了大半日,在太阳落山时就近寻了个村子借宿。

    借宿的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儿女都住在邻近的兴庆县城里,所以有空出的房间。

    两位中年向导睡一间,张厌深睡一间,剩下两个少年人便在堆杂物的房间里搭了凉席。

    土筑的房屋只开了一个窗,窗上还糊了纸,房间里闷热不已。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没好意思去揭了窗纸。

    赔付钱财不是问题,问题是事后肯定要劳动人家糊上去。屋主人年迈,腿脚不便,他们不忍心。

    好在都已累极,往赤竹编的席子上一躺,也不管热不热、硌不硌人,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贺今行忽然感觉到脸颊上一点冰凉。

    然后响起极其细微地“啪嗒”一声,又落下一点在额头。

    他睁开眼,抬手摸了摸,是水。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滴下来,屋里四处响起“啪嗒”声。

    他坐起来,推了推睡在一边的少年。

    裴明悯跟着坐起来,尚不明白状况,倒是感受到被硌了一晚上的疼,一边下意识地活动肩膀一边问:“怎么了?”

    “好像下雨了。”贺今行隐约听到雨打瓦片的声音,摸索着下床,“这屋顶漏水,我出去看看。”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屋里漆黑无光,他怕裴明悯跌倒,便又摸索着绕过去,抓着对方的手臂把人带出房间。

    果真下雨了。

    两人站在屋檐下,都情不自禁地长舒一口气。外面实在凉快太多。

    月亮被乌云遮蔽,星子黯淡,贺今行估摸着不到五更。

    他与裴明悯正琢磨这会儿干什么好,张厌深那屋里就亮起灯光,随即房门打开。

    两人贴着屋墙过去,行礼道:“先生。”

    “果然。”张厌深看着屋檐上挂的雨帘,“你们也被雨点给打醒了?”

    他俩笑笑算是默认,看来漏雨的屋子不止他们这一间。

    “既不能躺着听雨到天明,那就站着看雨,听我说吧。”老人背着手,抻直了脊梁,目光穿越夜雨不知落在何方。

    他沉默良久,才慢慢说起来,说起圣人向往,说起天下大同,直说到东方破晓、雨霁日出。

    那对老夫妻做了早饭叫他们一起吃。两个向导一直没起,裴明悯要去敲门时,对方才打着哈欠出来。

    饭后说起屋顶漏雨的事。老夫妻向他们抱歉,说是许久之前就漏了,但老头子爬不上梯子,所以一直没修。

    贺今行:“不如把屋顶修好再走?”

    其余人皆点头赞同。

    老夫妻喜出望外,带他们去找早就准备好的茅草瓦片。

    梯子架上屋檐,一名向导要上去,贺今行拦住他,“我来。”

    他爬上屋顶,接过递来的瓦片,看到其上已生青苔。

    待几片屋顶都修补好,已是艳阳高照。

    老夫妻切了井水镇的地瓜,几个人围坐着吃瓜。

    贺今行捧着一瓣,看对面屋檐上蓄积的雨水在太阳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忽地轻声叹了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身旁接上低语。

    他偏过头,裴明悯笑容清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说着拿自己的地瓜碰了碰他的,“与君共勉。”

    “好。”贺今行站起来,“千万间没有,修补十数间还是可以的。”

    他看着裴明悯,“我去周遭问问,还有没有需要帮忙补缺漏的。”

    “一起去。”裴明悯抓着他的手臂,借力起身。

    “学生!”张厌深叫他们,“雨后路滑,小心!”

    学生们一齐向后摆摆手,“先生放心!”

    两个向导对视一眼,各自再顺走一块瓜,边啃边跟了上去。

    几人在村子里忙到太阳下山,然后早早地休息。

    是夜晴朗无云。

    贺今行一觉醒来,他的书箧终于派上用场。

    同窗正在熟睡,他放轻动作,开门出去。

    对面屋里也走出两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