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城市空旷又安静,各处亮化灯光自顾自地照耀着一方空间,谌过漫无目的地行驶在马路上,随时随地去捕捉那些特别的光影和瞬间。
道路两旁的市政路灯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和规格,花朵造型的灯头掩藏在高大的法桐树冠中,冷白的光线随着急促的雨线照射到地上,将湿漉漉的地面映出一片明明暗暗的影子。
谌过在路边停车,蹲在一间眼镜店的前廊下去拍一盏灯。
那盏路灯的灯杆被一枝横出的树杈“搭了个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树杈上挂了个红色米妮的氢气球,虽然被雨点打得砰砰作响七扭八拐的可还是向上飘着。
看气球的饱满和顽强程度,它的气体还很充足,也许头一天还在商贩手上。她从镜头里看着那个孤独的米妮,上半部分沐浴着光,下半部分的线绳在逆光的暗影下荡来荡去,不由自主地猜想着那个眼睁睁丢了气球的小朋友今夜有没有睡好?
她走到一片仿古街区,把车子停在路边进了街区里面的旧巷子。做旧的石板路两边的路灯是复古式样的方形宫灯,路南是白色灯光,路北是黄色灯光。
雨依然很大,雨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砰溅起来,像平地生出一地透明的玻璃长钉。雨衣罩在身上又重又闷,谌过举着相机蹲在路上,不断地变幻着角度和高度去拍一盏雨下的方灯。
在夜色这张浓如泼墨的底布上,雨幕中的方灯已然看不出灯罩轮廓,它像一片有形的冷调光斑,在黑夜里独自照亮一方,被无数个细密的雨滴冲散了底边,拖出一道瀑布样的下垂光晕。
谌过走走停停,拍不同的路灯,也拍一排路灯亮着氤氲灯光在空寂无人的路上延伸出一道从明到暗的长线,像一串断了的琥珀珠链掷在阴湿的长街上,金光逐渐黯淡至熄灭。
她行至商业广场,去拍路上映着霓虹灯箱的地面,浅浅的水层被五颜六色的光照得像极了色彩大师的油画。
道边水洼被雨滴砸出密密匝匝的涟漪,迸溅的水花仿佛千万朵绚烂绽放的烟花。
雨是神明狂欢的节奏,神洒下无色水珠,映出世间万色。
色彩本无情感,可人眼偏偏能看出许多喜怒哀乐。
谌过盯着镜头里万般变化的光,思绪漫无边际地乱飘。
她从这形形色色的雨夜的光线中,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是安静淡然的城市,是独自狂欢的神明,还是心绪嘈杂的自己?
手机在衣兜里震个不停,一路都不消停,她拎着已经湿透了的裤脚回到车上脱掉雨衣,看见五六通未接来电,有关衡的,有关佳颜的,她直接关了机。
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谌过开车向着周陵森林公园去,天气预报今天是晴天,就算清晨拍不到日出,也许可以蹲一蹲彩虹。
车子行驶到公园最近的一处广场,她意外地遇到一位同好。
空旷的广场上一个高大的男孩子正忙忙碌碌地在路灯下摆放雨伞,一个女孩子端着相机在那儿比比划划。
谌过短促地鸣笛一声,亲眼看见那两位一激灵吓了一跳,接着她下车,遥遥地跟人招了招手。
等她拎着相机走过去的时候,那一片已经摆了大约三十几把白色和淡青色的透明雨伞。
见来人也是个带着相机的年轻女孩,那女孩子开心地招呼她:“嘿,小姐姐,你好呀。”说完又伸长脖子看她身后的车,“你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谌过点点头。
男孩子蹲在地上仰头看路灯的光,然后又转着角度几乎要趴在地上,认真地盯着那些透明雨伞。
女孩子笑起来很可爱,大大方方地邀请谌过:“这个时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我男朋友是体育老师哦。”
谌过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打算上山。”
女孩子一脸惊喜:“真的吗?你是不是要去蹲彩虹?”
“娅娅,可以了!”男孩子在那边叫。
女孩子热情地指了指那片雨伞发出邀请:“好不容易才布的景,一起来拍呀。我叫凌娅,你呢?我觉得咱俩有点缘分,一会儿交换个联系方式,可以吗?”
谌过艰难地从雨衣内袋里摸出已经关机的手机给凌娅看:“没电了,不然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搜索微信,我回家了就通过。”
凌娅把伞夹在肩膀上当场存了号码搜索到谌过的微信,当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天哪,你是枝繁摄影的谌过老师?我是你的粉丝哎。”
谌过轻笑着“嗯”一声,凌娅喜滋滋地发出添加好友邀请,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问个不停:“谌老师,你会通过的吧?会的吧?会吧?”
“我超爱你那个东方美人系列,拍出了每个女孩子最独特的美,不谄媚、不做作、不套路,‘真我·本我’的主题超棒!”
凌娅两眼放光,说着话就要贴上来了,谌过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半步,指指她露在伞外边被打湿的半边肩膀:“打好伞,你都淋湿了。”
她毫无心理压力地蹭了人家摆好的景,凌娅叽叽喳喳地像个小麻雀一样请教她一些技巧问题,她都耐心地回答了。
雨势逐渐减小,凌娅撒娇要男友当模特拍黎明前的湿身硬汉,谌过略做建议后礼貌告辞,不打算打扰小情侣的二人世界。
凌娅急急地抓了一把淡青色的雨伞塞给谌过,两眼亮晶晶地冲着她笑:“谌老师,带上吧。以后再下雨出来拍照的时候,可以约我哦。”
谌过笑着跟小情侣挥手告别,独自往周陵山上去了。
山道间的路灯造型跟周围的植被相呼应,以柏木和山石做小假山,灯管藏在假山内部,光线从假山空隙里露出来,远远望去像一团散发着萤火的光团。
谌过一路登山一路拍,拍到各式各样的光、凌晨歌唱的鸟、掠过柏树林的松鼠、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她闻见混杂着泥土腥气的植物清香,听到整片森林在雨后惬意地舒展着肢体,将生命的蓬勃力量传达给整片大地。
清晨果然雨过天晴,谌过熬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蹲在山头的一处瞭望台上,拿掉罩着相机的鞋套,遥遥地望见横穿整个城市的浦河上空横亘着一条巨大的、绚丽的虹桥,在纯净的蓝色天幕上格外清新。
连片建筑坐落在浦河两岸,高大的写字楼都变得像微缩街区中的模型,电视塔仿若一颗悬浮在空中的金属明珠,老楼区安详地散发出一种闲适的生活韵味,长长的明浦健步道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红绿拼接的路面透出一种天真的明艳色泽。
她将升腾于浦河上空的彩虹定格在取景框中,看金色的阳光为整个城市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目睹着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机械生物一样慢慢地苏醒过来。
山上逐渐有人上来,谌过没开手机没戴手表,望望太阳感觉差不多有七八点钟的样子,想想自己两点来钟就出门这也该回家了,终于装好相机决定下山。
回去的路上有点堵车,走走停停到小区附近的时候去吃了个早饭,等到家楼下都快十点了。她决定这个周六偷个懒,旷个班,下午整理好照片后安心补觉。
一下车,不远处一辆车突然打开车门跳下来两个人急慌慌地往这边走,谌过一撇头看见关佳颜走得特别急还差点跌一跤,幸好关衡手快接住了。
她一时间怀疑自己眼花了,这兄妹俩是要干嘛呀?
他们是什么关系啊,之前勉强算个朋友,昨夜差不多也算崩了,至于这么紧抓不放的么?
找到她家门口是要干嘛?
拿他们那些歪理跟她吵架?
关佳颜不知道自己离谌还有多远,边走边急切地喊:“谌过,你去了哪里?”
谌过终于看清关家兄妹俩脸上如出一辙的黑眼圈,看来昨夜他们也没睡好。她提着器材转身往单元门里进:“周陵山,拍片去了。”
关家兄妹跟着她上楼,关佳颜捋着楼梯栏杆急急地追上去:“你昨晚没回家?你一个人在山上顶着大雨待了半夜?你是不是疯了?”
“你什么时候拍照不好,偏偏找这种鬼天气?”关佳颜人高腿长,虽说眼睛不方便,竟也能一步跨两三个台阶,不消几下就一把拽住了谌的器材包背带。
谌过用力拽回自己的包,又不得不谨慎地观察着关的姿势,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栏杆上,谨防她不小心跌倒,但实在是没心情给她个好脸看,于是冷冷回答道:“摄影师想什么时候拍照就什么时候拍,我还就好顶着雷鸣闪电出去找刺激,你管不着。”
这话说得不好听,关衡忍不住插话:“这种天气你整夜不回家,颜颜很担心你。”
四楼到了,正在掏钥匙的谌过猛地回头看着关家兄妹:“你们怎么知道我整夜没回家?”
“砰”的一声,关佳颜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谌的家门,“你能不能先开门让我们进去?还是你今天不打算让我们进你家,就在楼道里这样说话?”
谌过拧着钥匙把剩下的半圈转完打开家门:“进。”进了门她去电视柜边把手机充上电,当着关家兄妹的面现场开机。
三个人终于面对面地坐定,谌过疲惫地撑着沙发扶手支着太阳穴问:“你们来找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做什么?”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来找你,到这儿的时候我哥说你的车子不在楼下。刚开始我不敢打你电话,我怕你还在气头上,可是我很担心你。后来打你电话就关机了,我从半夜等到天明,我哥说你家的灯没亮过。”
关佳颜忐忑不安地掐着自己的手心,茫然地往谌过的方向看:“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谌过随手端了昨夜的剩水喝,与满面焦虑的关衡四目相对:“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因为生气所以才大半夜跑出去拍照,是天气很凑巧。倒是你半夜跑到我家楼下蹲着的行为,显然更不正常。”
“那你是什么意思?”关佳颜“蹭”地站起来,颤抖着嗓子问她,脸都似乎要扭曲起来,“你不生气?谌过,你是根本就不在乎,是吗?”
“知道我能一点点变好,知道我能离开你,你只是失落了一下,然后就毫无心理负担地要丢掉我了吗?”关佳颜气呼呼地弯下腰摸索着茶几绕过去,先是触到谌过的腿,继而死死地抓住她一条胳膊用力攥着。
“谌过,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瞎子。你要对我好就得一直对我好,你不能只来过就算了,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又要离开?我又没有强求你接受我!”
“就因为我们撒谎了?”
“我撒谎是想让你坚信你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哪怕我哥现在就坐在我身边,我就是要这样说。”
“你不喜欢我总说瞎子怎样怎样,可我就是瞎了啊。我那么喜欢你,那么想要你,那么想跟你在一起,可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
关佳颜双眼噙泪,崩溃地把头埋到谌的双膝上哭得不能自已:“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去找你?”
“你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我了吗?反正我看不见,只要你不理我,你就能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了。”
关佳颜哽咽个不停,抬起头却又恶狠狠地盯着谌“看”。
“只要能拽着你的心在我这边,我可以说一万句谎话,我可以撒一辈子谎。喜欢本来就是自私的,哪怕让你为此而痛苦,我不认错!”
关衡神情麻木地捂住了脸。
谌过抬手攥着劲儿掐住额角,那里有一根筋正在猛跳,也可能是拧了,疼得她半边头颅像是被斧子劈开一样,简直钻心。
关佳颜这孩子偏执到这地步,她是真有病啊。
谌过无助地叹了口气,靠在沙发背上抬起一只胳膊盖在眼睛上,无可奈何道:“所以你又发疯?你是好不了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