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如明镜 他终究舍不得我

    啪!

    皇后这一巴掌半点也没收着力, 将太子的脸打偏过去,只是她大约还有些分寸,手上脱了护甲, 也没戴任何首饰, 免得新年期间太子脸上还带着伤的事传出去,有失脸面。

    “你去处理收尾, 就是这么收尾的?”

    “该去的人跑了,你看不过去,实在不想本宫计划落空, 所以自己上了?”

    “太子,军营里配种的马,有时都还需要药物发/情, 你比它还厉害, 什么也不需要, 自己就能完成任务。”

    饶是殿内只有他们两人太子也被这短短几句话说得脸色又红又白。

    “母后, 儿臣知错。”

    他乖乖跪在地上。

    皇后冷冷道:“既然知错, 那就自己将错误修正, 守在秋芜殿外的人, 本宫已经解决了,至于柳昭仪,你自己处置。”

    太子自然知道皇后口中的处置是什么意思, 犹犹豫豫道:“好歹是父皇的妃子, 出了事, 总不好交代吧?”

    “他的妃子数不过来, 难道每个都要交代?”

    “你若是连柳昭仪都处理不了,本宫很难相信,你能做好其他事。”

    太子大约也知道, 自己这回错了,见皇后这般坚持,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见状,皇后才勉强缓和面色,伸手抚过太子面颊,面带关心,“疼不疼?有点红,等会儿回去让人敷敷,好好上药。”

    几步随意的关怀,太子却听得心中一酸,忍着委屈道:“不疼,儿臣知道母后是为我好。”

    “既然知道,就要好好听话。”

    太子点头应下。

    等太子走后,皇后才面沉如水。

    “这种蠢货,怎么会是姐姐的孩子。”

    *

    也不知宁悬明的嘴是开了光,还是越青君给他的主角光环太过闪瞎眼,翌日醒来,越青君就感觉头痛欲裂,昏昏沉沉,浑身无力。

    都不用请大夫,越青君也知道自己是病了。

    府中上下纷纷惊动,风寒在此时可是极重的病,致死率很高。

    吕言去宫中请值班的御医,宁悬明坐在床边,给越青君喂粥,“昨夜就该早些休息,多吹了阵风,果然就发热了。”

    越青君此时虽是比寻常还要虚弱,却还能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跟宁悬明说话。

    “我却觉得,那阵风吹得值得,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不是每一次,都正好有那样恰到好处的风。”

    宁悬明喂粥的动作微顿,眸光动了动,好笑道:“人还病着,就别跟我拉东扯西了,再吃几口,多睡会儿,御医就来了。”

    越青君笑了笑,歉声道:“原本请你来府上是让人伺候的,如今却是反过来,倒让你尽照顾我了。”

    宁悬明面色不变,“我本就是你的臣属,伺候你也是理所应当。”

    越青君努力睁了睁眼睛,却仍只觉得眼前人眉目不甚清晰,“悬明并非我的臣属。”

    “你是我想要以我所拥有的一切相送,都觉得委屈了的人。”

    宁悬明放下碗,给他盖好被子,将越青君的手塞回被子里时,触碰到那手背上微微肿起来的牙印,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收回手。

    “殿下还是省点力气,一会儿还得喝药。”

    越青君扯着唇角浅浅一笑,闭上眼睛。

    宁悬明出了房门,回头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宁郎中,御医请来了。”

    吕言面上带着汗珠,显然走得很急。

    御医跟在身后,双唇被冻得发白,却还是向宁悬明拱手,“不知病人在何处?”

    宁悬明推门领着御医进去。

    待到御医也诊完脉了,宁悬明:“殿下情况如何?”

    御医叹了口气,“近日才吃了损伤身体的药,还未补回来,又染了风寒,这风寒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好,且在这之后,也要喝上一段时间补药,固本培元。”

    “有劳御医了,您请这边开药。”宁悬明给了赏银,让人带他去隔壁。

    待到屋内只有自己,宁悬明方才走到床边,他今日本是一早便要走的,却没想到被越青君猝不及防的一病给留了下来,如今越青君这里要病上十天半个月,莫不是他也要待上十天半月?

    不知何时,床上的越青君已然睡去,宁悬明探了探他的额头,只觉得再热点都能煮鸡蛋。

    轻叹一声,指节敲了下对方额头,“快些好起来吧。”

    越青君醒来时,天色都暗了。

    下人伺候他起身喝药,越青君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宁郎君呢?”

    “郎君守了殿下一日,方才刚回房歇下。”

    越青君指腹轻轻摩挲,病中的大脑让他一时也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

    “把吕言叫过来。”

    吕言来时,正见到越青君喝完药,看样子是比今日白天好上许多。

    “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吕言低着头道:“绿珠的尸身被人从湖里发现,以溺亡结案,无人大肆宣扬,若非奴婢是明镜宫人,只怕也不知内情。”

    越青君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感伤。

    “绿珠虽加害于我,但到底主仆一场,将她的尸身收捡,找个地方安葬了吧。”

    吕言、吕言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连给自己下药的人都能发善心,这位殿下究竟是有多少善心无处安放?

    当初发现自己接济梁公公,不仅没有处罚,甚至还给他假期,根本就不是什么想要拿捏他,而是他本就是这样以德报怨的圣人吧?

    至于金叶子,比起越青君运筹帷幄,他更相信这就是巧合。

    或许,这位六殿下恰好记起之前太子送了金叶子而已。

    所以,昨夜自己救人,还是救错了吧?

    宁悬明在休息,越青君自然不会打扰,但是接连两日,越青君醒来时,宁悬明要么累,要么忙,在他睡时却会来看自己,越青君想不察觉都难。

    今日身体渐好,可以下床走动。

    他悄悄来到宁悬明的房间,进门便见到对方正在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弄什么。

    越青君悄然走近,然而还不等他靠近,宁悬明便放下笔。

    “殿下何时也学会未经允许便入他人房间?”

    越青君看了看桌面,没见到镜子:“悬明如何发现的?”

    宁悬明侧头看他,笔头指了指自己鼻子,“不必用眼睛看,殿下进屋后,清苦药香便传了过来。”

    越青君失笑,“看来日后出门还要先熏香。”

    宁悬明:“便是有熏香,也未必能遮盖药味。”

    “殿下还是好好养身子,不必喝药,自然也不会有药味。”

    越青君轻叹一声,“我自小母妃早逝,至今无妻无妾,悬明却让我体会了一遭有人管束的感觉……”

    宁悬明:……明白了,这是嫌他说多了。

    越青君:“实在让人沉迷。”

    宁悬明:“……”

    还不如嫌他呢。

    “殿下为何喜欢佛法?”

    越青君沉默片刻后道:“说来也不怕你耻笑,最开始学习佛法,不过是为了活命。”

    “当时只觉得它晦涩难懂,并不喜欢。”

    “后来……佛法成了我逃避现实的工具。”

    越青君看着宁悬明,双目诚挚,“早说我不如悬明远矣,悬明即便身处民间,水火之中,也不曾动摇心智,而我,在遇到你之前,却从来只是想偏安一隅,明哲保身之人,”

    宁悬明忽然想起,曾经越青君确实这般夸过自己,只是那时他只当是越青君嘴甜,却原来越青君便是自己口中那等有能力,却不曾站出来的人。

    从前看似过分玩笑的夸赞,竟句句出自真心。

    宁悬明微微错开眼,避开越青君眼中的真诚与喜爱。

    太过热烈的光芒,容易将人刺伤。

    “那这么看来,我准备送给殿下的东西,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宁悬明道。

    越青君来了兴致,“悬明这两日一直忙,就是为我准备礼物?”

    宁悬明点头,“是也不是。”

    越青君视线落在他面前书桌上,“就是它?我可否瞧瞧?”

    宁悬明让开。

    越青君将桌上那本瞧着并不算厚的书拿起来,见书封上写着般若波罗蜜心经。

    “觉得我喜欢佛法?所以送佛经给我?”

    宁悬明眼眸微转,微不可察扯了下唇角,“这本佛经是我以前机缘巧合下从一位高僧那里得来的。”

    “高僧从前是奢侈靡费、风流浪荡的世家子,一朝顿悟后遁入空门,主修心境无欲无求。”

    越青君脑中已经有了那人名字,但他还是不解宁悬明送这本佛经意义为何。

    “御医说你又是吃了不该吃的药,又是生了不该生的病,身体吃不消,需要修身养性,好好补补,切忌妄动欲念。”

    “佛经送你,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抄一抄,亲测有效。”

    说罢,宁悬明不去看越青君脸色,背着手悠悠出了门。

    眼角余光却稍稍留意,在窥见越青君表情时,唇角微微扬起。

    越青君:“……”

    他低头看着手中佛经,一时无语。

    不过片刻,却是眉眼又染上笑意。

    亲测有效?

    如何亲测?

    为何亲测?

    是那日烟花明艳绚烂,最动人心?

    还是未曾言明的礼物太合心意,不知如何处理?

    虽未恋红尘,却也知红尘之美,无与伦比。

    人已经不在,桌上抄的佛经却还留有未干的墨迹。

    白纸上的字字句句,仿佛将那人写时的模样绘于眼前。

    提笔蘸墨定心,落字行书安情。

    越青君将桌上纸张拾起,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最后定格在宁悬明走时转开的眼眸上。

    忽而莞尔一笑。

    宿命相识在前,深夜剖心在后。

    半年时间化点滴,终在此时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他终究舍不得我。

    第22章 如夫人 温柔贤惠越夫人

    柳昭仪一病不起, 一连几日不能见人,之后更是直接重病,药石无医。

    皇后担心打扰到节日喜庆, 因而将事情压下, 未曾宣扬,却禀告给了章和帝。

    章和帝听闻爱妃病了, 却没提半句要去柳昭仪宫中探病的意思,只挥挥手道:“尚在年节,医官紧缺, 爱妃这病的不是时候啊,罢了,多送些药材去爱妃宫中, 希望爱妃能尽快康复。”

    “老六病了, 爱妃也病了, 看来这时节正易生病。”

    张忠海立即在旁边道:“奴婢已经请姚老御医进宫, 就住在宫中, 以便陛下随时传唤。”

    章和帝面上当即带上了笑容, 满意地看了张忠海一眼, “朕就知道,你办事向来周到体贴。”

    章和帝感慨爱妃儿子,哪里是在关心他们的病情, 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老御医年纪也大了, 让底下人照顾周到些, 切勿短缺了什么, 既是年节,给老御医包个大点的红封。”

    “陛下爱惜老臣,传出去也是君臣佳话。”

    “哈哈。”章和帝喜欢这样的佳话, 顺手也给张忠海赏了东西。

    药材赏是赏了,但天子的龙气似乎并没有庇佑到他的爱妃,在几日挣扎后,柳昭仪还是病故了。

    章和帝哀惋了几日,便又去其他爱妃宫里抚慰心灵,只给柳昭仪追封了个贵妃,至此,章和帝追封的贵妃又多了一位,实在是烂大街,已经无人在意了。

    不仅如此,还让如今正在位的某位贵妃心中膈应,与一青楼女子同位份,只让她觉得贵妃两个字脏了。

    柳昭仪刚走,章和帝就将自己新宠的爱妃封为昭仪,一切都与从前并无两样。

    在这般祥和喜乐的景象下,明镜宫死了个宫女,东宫少了几个人,并未在宫中激起半点水花。

    五皇子进宫时,正碰上宫女将废纸篓里的废纸烧个干净。

    他看了眼那些被揉成一团的纸张,便知道文贵妃心情很糟糕。

    “母妃,儿子今日来与您报喜。”

    文贵妃秀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怒意的痕迹,但冷淡的语气还是能瞧出她心中未散去的不愉,“何喜之有?”

    “蕙兰昨日刚给您又添了个孙子。”

    文贵妃眉眼舒展,“不错,辛苦她了,稍后多带些东西,算是本宫的给孩子的见面礼。”

    若说这儿媳妇哪里最让她满意,除了家世和聪慧,便是这肚子,成婚几年,便给她生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

    见贵妃脸色好些,五皇子方才继续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件事,想让母妃拿个主意。”

    贵妃见他面上有心虚之色,心中警惕起来:“什么事?”

    “年前儿子原本看中一个人,想让对方和孟九思打擂台,若是能让孟九思名声受损,也有利于凝聚手下文人,可惜计划还没成功,那人便被崔行俭给抢走了,如今那人住在崔行俭家中,总有惊人诗作传出,已传出不少名声。”

    可崔行俭是太子的人,若是那人为太子所得,虽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拒绝了他的人投在了太子名下,传出去不仅他名声不好听,还显得太子压他一头。

    文贵妃面色不变,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看向五皇子的眼中却带着警醒与不满,“不能用的人,就该先行毁掉,从一开始,你就该牢牢将那人把控在手中。”

    “母妃说的是,是儿子疏忽了,那母妃,你的意思是?”五皇子态度恭敬问。

    文贵妃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静字,“放心吧,太子很快就没功夫与你争那点名声了。”

    *

    崔府

    暗室

    李少凡一把抓住给他送饭的那只手,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疯狂求救:“我要见你主子!让我见见你家主子!”

    那只手想挣脱开,可拼尽全力的李少凡又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甩开的。

    “求求了!求求了!我写不出来了!真的写不出来了!”

    此时的李少凡哪里还有年前那意气风发,视万物为刍狗,自命不凡的主角模样,身上的衣服穿了那么久,早就又脏又臭,长时间未曾梳洗,他此时蓬头垢面,若是走出去,说不得要被当成流浪的乞丐。

    然而当他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又好像成了赌坊输光了钱,家财散尽,欠下巨债的疯狂赌徒,脸上尽是走投无路的疯狂和绝望,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只为乞求他人施舍。

    然而送饭那人就是个聋哑人,任由他哭天抢地也无动于衷,等李少凡哭累了就甩开手走了。

    李少凡瘫在地上。

    两个月前,他还在销金窟里醉生梦死,在被众人的吹捧声包围环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两个月,自己竟然会落到如此下场。

    不,何须两个月,从醒来后,他被迫天天写诗,不,应该说是默写。

    不仅要写,每天写的还不许比前一天少,一天没写,又或是比前一天写的少,那就一天不许吃饭。

    李少凡反抗过,但他不写的结果就是饿着,一天两天尚且能坚持,三天五天他就撑不住了,意识到那姓崔的是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自己在对方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后,李少凡就屈服了,乖乖听话写诗。

    然而再多的诗词也有写完的那一天,李少凡是真怕自己写不出来后就会被对方给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毕竟在他被关的这段时间,虽然定期有人来给他送饭,倒恭桶,但其他什么洗澡沐浴换衣服是半点没有,俨然一副养猪的模样,养猪养到最后,只有被杀一种结果。

    李少凡这段时间胆战心惊,心中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当初干嘛装什么清高,干嘛要什么名声,若是投到五皇子名下,又或是进了朝阳公主后院,哪里会落到这么个魔鬼手中。

    现在就是后悔,既害怕又后悔。

    *

    新年年初,便是祭天祭祖。

    当日难得放晴,张忠海伺候章和帝穿衣时便拍马屁道:“想来天地也知陛下恩泽四海,特地在今日放晴,以示赞赏。”

    章和帝虽然没干什么好事,但也是当真觉得自己乃天子,身负龙气国运,便是什么也不做,他也能泽被苍生,因而张忠海的这份吹捧,他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天子乘坐御辇来到祭坛上,太子作为储君,也随在其后。

    礼官唱表祭文,天子上前敬香。

    香刚插上,众人却忽听一道巨响自天上传来。

    轰隆——!

    在场官员齐齐变了脸色,当然,脸色最差的还属章和帝。

    然而祭天仪式还没结束,此时走人岂不是更难看。

    只是这祭天他彻底没了来时的心情,只想尽快结束。

    接下来是百官一起敬告天地祈福万民,然而此时百官噤若寒蝉,一时竟无人先开口。

    章和帝脸色难看,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朕继续!”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从天地传来。

    心情剧烈起伏,章和帝转身时,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不稳,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一个不稳,竟从祭台上摔了下去。

    “父皇!父皇!”

    “陛下!快!快来人!”

    “传御医——!”

    场面顿时乱了。

    天子无德,惹怒天地,天地降下雷罚。

    章和帝刚刚在御医的治疗下醒来,收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差点没又被气晕一次。

    他刚想从床上坐起来,就感觉到后脑勺一阵剧痛,当日他从祭台上摔下来时十分不巧,脑袋磕在了台阶上,这也是他醒来后觉得头晕头痛想要呕吐的原因。

    “陛下,您终于醒了。”皇后一脸劫后余生,随后凑上前满目关怀,“御医说了,您暂时最好不要起身挪动。”

    “这是刚熬好的药,臣妾喂您。”

    皇后殷切关怀,让章和帝脸色不再那么紧绷。

    “张忠海呢?”

    “陛下,奴婢在这儿!”张忠海匆匆赶来,“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奴婢刚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消息,钦天监的黄监正,刚刚撞死在牢里。”

    死前还骂了章和帝不少话,文人骂人那是不带一个脏字,但是能将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祖宗十八代到子子孙孙骂得无地自容。

    他们是不敢将那些话一五一十呈给章和帝,但仅仅是只言片语,也足以将章和帝气得要再晕一次。

    都不必查,大理寺直接定罪,给这次事故找好了罪魁祸首,章和帝却还不肯放过,钦天监但凡有品级的官员,纷纷被降罪,死的死,贬的贬,一夜之间,钦天监成了个随便一个小司历博士都能做主的空壳子,最高品级只剩一个正八品。

    朝中竟无人阻止。

    章和帝显然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去触对方霉头。

    若是一不小心丢了命,死了也就是白死了。

    但这气是出了,事情的后续却还不好处理。

    晴空降雷,可是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能瞧见。

    时人未必人人信神佛,却必定相信上天,如今民间流言四起,纷纷指责定是天子无德,方才会触怒上天。

    流言愈演愈烈,一时竟难以压下。

    不仅如此,朝中也议论纷纷。

    这可不是章和帝靠撒泼耍赖能蒙混过关的。

    *

    宁悬明原本在房中看看书,外面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宁悬明开门,却见是越青君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宁悬明面上一笑,让开位置让人进来。

    越青君边进来边道:“几日未见,看来悬明并不想念我,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宁悬明抿了抿唇,似笑非笑看他:“你这么说,我都没将你拒之门外,已经是情深义重。”

    越青君装模作样:“看来我还得多谢悬明大度。”

    对视一眼,笑出声来,越青君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好了,今日来,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宁悬明担心他又病了,赶忙将人请进屋里。

    “我这儿不比你府上,你且将就将就。”宁悬明用热水给越青君泡了壶茶,茶叶还是之前越青君送的。

    “既然知道不比我府上,为何不多留些时日?”越青君刚病好得差不多,宁悬明就告辞了,迫不及待的模样,任他如何挽留,宁悬明也不曾动摇。

    宁悬明瞥他一眼,“皇宫条件更好,我为何不进宫住?”是不想吗?

    越青君不说话了,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茶水,却又因为烫,尚且不能入口,他也只低头守着,不曾抬头看宁悬明。

    见状,宁悬明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轻咳两声转移话题,“你说有正事,是什么事?”

    越青君抬眸,也顺势接话道:“悬明可还记得上回我送你的礼物?”

    宁悬明点头,他当然记得,怎会不记得。

    不仅记得礼物,还记得送礼当日,某人烟火月下的情态。

    眼眸微转,不动声色问:“可是与它有关?”

    越青君假装没注意到宁悬明方才一瞬间的神色,“原本想送你的还在宫中,只是如今,宫中的那些,我想用了。”

    迟迟没等到后续,抬眸一看,却见越青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宁悬明一脸莫名,“你的东西,想用便用,问我做甚?”

    越青君看着他,半晌,方才垂下眉眼,“本就是要送你的,当然是你的东西。”

    “原来悬明并不这样觉得。”他笑了笑,分明是寻常微笑,然而不知为何,放在此时,竟好似带了几分失落。

    宁悬明眨了下眼睛,抿唇一笑道:“下次你将东西抬进我院子里,我保证谁来都不许碰。”

    越青君还看着他。

    宁悬明咬了下唇:“你这就不对了,我总不能在你还没送的时候,就去你家把东西抢过来。”

    越青君面露诧异,随后失笑:“我何曾有此意,不过是见悬明笑得好看,多看了几眼罢了。”

    宁悬明总觉得,越青君要是再这么来几次,他很快就要变成不欢迎客人上门的无礼之人了。

    他面无表情地板着脸,就不信这样越青君还能觉得他笑得好看。

    这么喜欢看别人笑,怎么不去看别人,是京城的小娘子不美吗?

    既说完了事,宁悬明便没再留客,临走时,越青君忽然回头对宁悬明道:“虽然这次礼物没有了,但下回我会送你更好的,比上次的还要美。”

    宁悬明双手背在身后,“我什么也不缺。”

    越青君瞥他一眼:“屋里的茶好喝吗?”

    宁悬明:“……”

    越青君视线落在宁悬明身上的冬衣上:“身上的新衣可还合身?”

    宁悬明:“……”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看他:“上次你说喜欢的冬菜,我也让人给你留了几捆,下午便让人送来。”

    宁悬明:“……哦,多谢。”

    越青君笑盈盈看着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因为有我,你才什么都不缺。

    别说了,越说越像妻子主持家事,夫君回来张口便是你在忙什么,有什么需要忙的,家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宁悬明向来对生活没太多要求,因而直到此时方才后知后觉,相识以来,自己的衣食住行竟似乎都要被越青君包办了。

    心中思绪纷杂,却又不想表露在外,只好维持面无表情,假装被室外寒风给冻住了。

    将他这模样尽收眼底,越青君面上笑容未减,眼中皆是他,“悬明不必放在心上,你是我珍爱之人,自然想将什么东西都送予你,并非为你,而是满足我的欲望,我的想法。”

    “便是为让我欢悦,请你不要客气。”

    宁悬明……宁悬明还能说什么呢?

    送走越青君,宁悬明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要命!

    真要命!

    再给宁悬明一次机会,他绝对要将想去院子里送礼物的越青君按死在床上。

    第23章 义结金兰 命运中的那杯酒

    “娘娘, 不好了!”大宫女焦急回宫,走到皇后面前,小声在皇后耳边低语, “今早成国公进宫见了陛下, 走后陛下砸了杯子,连午膳都没用。”

    皇后皱眉:“太子呢?”

    “太子殿下正在尚书省与几位大人商议在京城放粮施粥。”

    “什么时候了, 他不回来守在天子身侧,还与朝中重臣议事,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太稳了吗?”

    章和帝醒来没见到太子, 反而听到在自己昏迷期间,太子正在朝中揽权。

    呵,真当章和帝是先帝那样一心为儿子铺路, 小小年纪就组建班底, 参与国事的绝世好爹?

    章和帝也不出皇后所料, 在召集几位重臣, 却招来了太子时, 章和帝就阴阳怪气地说:“如今太子也大了, 知道为父分忧了。”

    太子还当章和帝在夸他, 心中一喜,面上维持着太子姿态:“谢父皇夸奖,儿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重臣们纷纷低下头去, 想想今日太子说出来的那些施恩措施, 也不必考虑了, 想来都是东宫属官做的。

    章和帝却没功夫嫌儿子蠢, 他好似第一次注意到太子这个人的存在,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忽然垂首看向站在床前的臣子们,幽幽开口道:“太子一心为父分忧, 只是尚显年轻,难免疏漏出错,众位爱卿觉得呢?”

    众人:“……”

    什么难免出错,直接说之前晴天降雷一事是因为太子德行有失好了。

    太子虽蠢,可应付了几十年章和帝的重臣们可不蠢,一听便知道章和帝是想干什么。

    虽说让儿子背锅不厚道,但这又怎么不算另一种为父分忧呢?

    而这件事,也只有太子能做,他既是储君,是除去章和帝外,这个国家第二个主人,他还亲至了祭天现场,甚至就站在章和帝身侧,晴天的雷能劈章和帝,怎么就不能劈你太子了?

    虽然章和帝是摔倒了,但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言中,章和帝就是被雷劈晕了。

    这也让流言纷纷,百姓们信以为真,想要消除流言,难上加难。

    但有了最佳背锅达人太子在就不一样了。

    以章和帝的道德水平,以及他对太子十分有限的真心疼爱,能做出这种事实在毫不稀奇。

    但章和帝是君,是父,说这种话虽然有点不要脸,也没人能和他争什么,可太子于朝臣而言,太子才是君,朝臣们固然不愿意得罪章和帝,但他们就很愿意得罪未来的天子,下一任老板吗?

    他们就是不想干了,也要考虑亲族子女的未来。

    于是在众人的沉默中,章和帝的戏有些唱不下去了。

    太子尚且没回过味来,张忠海便适时站出来提醒章和帝:“陛下议事辛苦,也莫要耽误用膳喝药。”

    章和帝眼见自己有了台阶下,冷冷扫了太子与几位臣子一眼,“那就先用膳。”

    众人纷纷在心中松了口气,不由感叹阉宦固然低贱,有时却也有德行忠义。

    章和帝慢悠悠吐出后半句:“几位爱卿也操劳国事累了,就在宫中用膳吧,咱们待会再继续商讨。”

    众人:“……”合着不答应不许走是吧?

    不仅要让他们按头喝水,还要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

    太子一头雾水,可皇后在章和帝宫中的眼线却知道轻重,当即转头通知皇后。

    皇后得知消息,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便是:章和帝不能留了。

    太子虽愚钝,可既然是太子,只要章和帝一死,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位天子。

    章和帝活着,不仅没什么好处,时间久了,太子指不定能被霍霍成什么样。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从章和帝手下保住太子名声。

    皇后这边想着对策,去见章和帝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谁在里面?”

    小内侍敢拦下皇后,却不敢不答话:“六殿下今日进宫看望陛下,陛下留其一同用膳。”

    听到这个人,皇后当即皱起眉来,不过只是一瞬,她很快收敛情绪:“那本宫就不打扰陛下与六皇子父子相聚了。”

    转头却让人去查越青君进宫的来意。

    最近忙着帮太子擦屁股,倒是把此人给忘了。

    只是如今不是处理越青君的好时候,便是想做什么,也要等到这件事过去。

    凌霄殿内,章和帝看着地上那堆平平无奇的“箱子”,“你说这东西能飞上天?”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越青君并不解释,只道:“父皇若是不信,试一试便知。”

    张忠海当即上前,要帮天子试一试这越青君送的火树银花。

    他指挥人将东西拿到殿外院子里,又将章和帝连人带身下软榻一起抬到屋檐下。

    小内侍按照越青君的要求点燃引线,迅速跑到一旁。

    众人只见那箱子里冒出一道火光,一飞冲天,当真在天上炸出一道巨响,隐约有亮光在天空闪亮,不过片刻,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近处的内侍早在那火光冒出来时,叫嚷着护驾挡在章和帝身前。

    章和帝视线被挡,根本没看清,但仅仅是听声音,章和帝便面色郑重许多,一把将身前内侍推开,章和帝看着其他箱子,当即发话道:“给朕继续放。”

    闻言,张忠海也不让小内侍动手了,而是自己亲自上阵,点燃引线。

    当亮光再次绽放在天空,章和帝脑海中一时闪过多种想法,最后却只是转头问越青君,“你说这叫什么?”

    此时的他,再不是刚才那只是看看热闹,实际并不上心的模样,反而正经了许多。

    “火树银花。”越青君笑着答道,“这只是基础版,还有改良版,升级版在制作中,年宴那时便想送给父皇,只是那日身处病中,不便进宫,直至现在病好,方才能进宫将这份礼物送上,可惜此时是白日,若是夜间,父皇见到的会更加美。”

    章和帝想起来了,宫宴当晚和第二日越青君就病倒请御医。

    据说这些东西是直接从明镜宫拿来的,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越青君没有说谎。

    章和帝心中思绪转了转,面上却对越青君露出来此前从未有过的和善喜爱的笑容。

    “好孩子,难得你有什么东西都想到朕,这般至纯至孝,少有能及,朕心甚悦。”

    越青君弯了弯唇,“父皇喜欢就好,听说父皇今日养病身体不好,儿臣只希望父皇心中宽悦。”

    章和帝现在是真宽悦了,连连拍了拍越青君的手背,慈眉善目得当真像个慈父,“你还没用膳吧?张忠海,还不快去让人传膳,多上两份老六喜欢吃的。”

    张忠海低头应下,心中佩服这位六殿下的运道和手段,无论今日这一出是蓄谋已久还是巧合,这位六殿下今后将不可同日而语。

    越青君见章和帝面色是真好了许多,这才缓声道:“听闻父皇近日因祭天一事不愉,儿臣从前闲来无事,看过不少闲书,许多都不记得叫什么,但犹记得其中有一本曾说,天象皆是定数,风雨阴晴,只可推测,却并不以人间事物转移,世人将天象意义落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若是父皇因区区天象而损及自身,儿臣实在痛心。”

    此前莫说是朝臣百姓,连章和帝对晴空降雷一事未必没有心中戚戚,只是碍于天子颜面,不曾表露出来。

    如今听到越青君这番话,心中石头算是落了地。

    看向越青君的眼中不仅仅是满意,还有喜悦和欣慰。

    “老六既然学识渊博,总闲着也不是事,年后便去工部观政,正好你那皇子府也该建了,拖了这么久实在不像话,你去盯着,想要什么样的府邸,直接自己做主,规格就按郡王府邸来建。”

    此言一出,场内内官宫女皆是齐齐一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即便六殿下没有母家,即便他没有姻亲,即便他身后没有朝臣助力,这位殿下也已经凭借一己之力,得到了通往那个宝座的敲门砖,有资格上桌吃饭了。

    既有了这份资格,那么六殿下缺的其他东西,还会远吗?

    众人不敢深想,只齐齐低着头,听着殿内二人你来我往,父子情深。

    随着六皇子入朝观政一起传开的,还有六皇子此次进宫送给章和帝的礼物。

    当日下午,京城四处便有人听见自天上传来的砰砰响声,百姓们惊呼,只以为又是晴空降雷,纷纷躲进屋里,然而总有那大胆之人往天上看,竟当真看到了亮光,但似乎又与雷电不同。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都在议论那自天上传来的巨响是什么声音,议论章和帝荒唐无道事迹的人都少了许多。

    是的,章和帝因为晴空降雷破防,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民间流言,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流言,大家开始追溯起章和帝登基以来的荒唐过往,流言可以是假的,但那些被大家唤醒的记忆却是真的。

    老作精显然也对自己的做人水平十分有数。

    为了挽回本就不多的颜面,他也顾不得是什么手段了。

    当晚,京城最大最热闹的坊市便放起了烟花,众人显然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更惊惧敬畏这能上天,距离上天最近的东西。

    “难道是仙术?!”有人在人群中惊呼。

    众人看向那烟花的目光也更加敬畏惶恐。

    却见几名下人站上台,敲锣打鼓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

    “各位,这是我们东家新研制出来的火树银花,不日将在康平坊的金玉满堂售卖,欢迎大家前来光顾,开业当天还有抽奖活动,只要参加,就能中奖!”

    这番话落,周围人群逐渐嘈杂起来,刚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在几个下人开始给大家发什么打折券,据说买东西能打折的时候,众人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你家开店卖什么?”

    “刚刚放的火树银花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你们什么时候开业?”

    下人们耐心应付问题,当然也在这过程中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前些日子一直在试验火树银花,因而有时会有动静打扰大家,实在抱歉。

    众人纷纷回忆起自己听到的各种动静,有人还问起来说那声音是不是他们弄出来的,无论说什么,那些下人都只是面带微笑,连连道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一群浑水摸鱼的人中,竟还真有人说到了真相,“我就说除夕那晚我在天上看到闪亮的火花,我家中妻子儿女都不相信,还说我老眼昏花,分明是火眼金睛!”

    这是看见除夕那日凌晨越青君为宁悬明放的烟花了。

    对面酒楼上,宁悬明看向越青君:“殿下可听见了,下回若要做什么,或许还得低调点。”

    越青君笑笑,“不过是件礼物,又何须避讳。”

    “若事事如此,父皇许我观政时,我便该以身体不适推脱婉拒。”

    “说到此事,还未恭喜殿下。”宁悬明端起面前酒杯,对着越青君道,“我喝酒,殿下以茶代酒即可。”

    越青君也不推辞,以茶代酒,与君对饮。

    喝过一杯,宁悬明又道:“殿下接下来怕是不得清闲,想必会收到不少人家的邀请,若是合适,可以多去上一去。”去瞧瞧京城中的小娘子笑起来有多美,免得老是想看他,他有什么好看的。

    越青君随意道:“我并不喜欢被人围观,与人交际。”

    “从前便也罢了,今后殿下相识之人增多,也要如此吗?”宁悬明问。

    越青君转头看他,眉梢微挑,笑道:“悬明有事直说便是,何必与我兜圈子。”

    “并非如此。”宁悬明不承认,“只是殿下终究要同人交际往来,既无妃妾,这些便只能由殿下亲自来了。”

    越青君语气好似寻常道:“也不必是妃妾,若是悬明愿意长住我府上,一应事务我自不必操心。”

    宁悬明面无表情:“我是朝廷命官,并非是你府上管家。”

    越青君抬眸扫他一眼,语气平静中带着幽怨,“悬明从前说与我为知己挚友,无论我做什么都支持我,如今却又口口声声朝廷命官,难道与我相交,耽误你为朝廷效力?若真是如此,那倒是我不懂事了。”

    宁悬明饮下杯中酒,将酒杯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所言有理。”

    “相识以来,确实是你照顾我居多,为此我深感惭愧。”

    越青君眼皮跳了跳,忽然有股不妙的预感。

    却见宁悬明转身正对着他,伸手将两人酒杯斟满,竟不让越青君以茶代酒了。

    宁悬明端起两杯酒,一杯递到越青君面前,微微一笑道:“我细思许久,也未曾得出能有什么回报无瑕之处,唯有一片为挚友的拳拳真心,尚有明月可鉴。”

    “今日无瑕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喝下这杯酒,从此结为金兰之交,为彼此两肋插刀,不离不弃。”

    纤瘦的手端着酒杯,静静停在越青君面前,等着越青君接过。

    接过便是同意。

    越青君从前当真不信命运,此时却觉得命运这东西之所以被许多人视为神祇,心存敬畏,也有他的道理。

    就像大半个月之前,他才在绿珠的尸体面前,不顾对方意愿,强行敬了一杯对方无法拒绝的酒。

    如今一月尚且未过,便有一个无法拒绝的人,举着一杯他并不想喝的酒到他面前,等着他喝。

    何其相似。

    越青君没有生气,反而看着眼前这杯酒,缓缓弯起眉眼,竟是笑了。

    第24章 等花期 我教你一往情深,刻骨铭心……

    女儿红的清香就飘在鼻尖,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近在眼前。

    耳边是对方刚才说的山盟海誓,脑中不断浮现的是相识以来的种种画面。

    明媚灯烛下,越青君那因孱弱而略带清瘦的清隽面容, 也因此多了几分光彩。

    他伸出手, 缓缓从宁悬明手中接过酒杯。

    宁悬明心中微松了口气。

    正要抬手将杯中酒饮尽时,却又忽听眼前人开口。

    “悬明博闻广识, 不知可曾听过云衫夫人的故事?”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没说话。

    越青君笑了笑继续道:“云衫夫人隐居处,有棵年过百岁的常青松,听说它开的花看了能精神百倍, 吃了能延年益寿。”

    “云衫夫人每年都会去看那棵老树,只是青松已老,早就不开花了, 有人劝她不要等了, 这树是开不了花的, 云衫夫人说, 我等是我的事, 它开不开花, 我都会等, 它开,我自然欢喜,不开, 我也等得高兴。”

    宁悬明转眸看向窗外楼下, 人世烟火, 千姿百态, “世上的花有千千万,自有正盛开时,何必等一棵遥遥无期的树?花与树, 本就不同,何苦强求一路。”

    “夫人聪明伶俐,自然知道,自己等的本就是那棵树,而非它那不知在何处的花。”越青君仍是含笑看着他,好似无论宁悬明说什么,都无法动其心智。

    天空绽放出明亮璀璨的烟火,宁悬明抬头望去:“烟火虽美,却只是瞬间,稍纵即逝,片刻的美丽让人产生了梦幻般的错觉。”

    时至今日,宁悬明都以为越青君的不对劲不过是因为那晚气氛太好,心绪正乱,又恰好有一簇簇烟花在天上绽放,正好就有那么一朵,一不小心绽放进了越青君心里,才让对方心思一时走岔了路。

    一时情迷而已。

    越青君摇头:“既见过其美不胜收,又怎会是错觉。”

    他低头看向手中这杯酒,笑着道:“悬明既想与我义结金兰,我自是没有不肯,你我相识本就是知己之交,义结金兰自然无错。”

    说罢,他便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不等宁悬明喝,他却是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抬眸看向宁悬明,笑盈盈道:“那么这一杯,就请悬明与我一起拭目以待,你做你的树,我等我的花,一起看看这烟火究竟是瞬间,还是永久,如何?”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却是未说话。

    越青君安然等他:“悬明不必心有顾虑,你将我当金兰,我便是金兰,而我也只是想要对我的金兰好一点,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否是方才喝的酒渐渐上头,悄悄醉人,又或是窗外明月太过温柔,天幕上的烟火过分美丽。

    宁悬明伸手上前,重重一碰。

    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杯中酒液相倾,汇入彼此,再难分清。

    本就是一壶酒,却要承两份情。

    将杯中酒干脆一饮而尽,酒杯重新落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宁悬明没去看越青君,却也知道那人此时定是满脸笑意,还带着让人无法对视的柔情。

    义结金兰,成功了,却又没成功。

    心中思绪纷乱,却还要故作淡定,万般言语却也只说出一句:“将来你成婚时,我定要将今日之事当成笑话再说与宾客听。”

    越青君失笑:“我便等着那一日。”

    他也将这第二杯酒饮尽,重新坐下时,低眉敛目间,心中暗忖:

    就凭你今日都不敢看我,我就已经赢了。

    原著中越青君从未给宁悬明安排过感情线,并非是不想,而是他曾设想过的一切可能,他都不满意。

    一见钟情太俗,青梅竹马太天真,欢喜冤家不适配,至于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并不觉得宁悬明会喜欢那样的女子,只会欣赏。

    什么样的女子才适合宁悬明?

    她必定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好与宁悬明有共同话题,还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与宁悬明心意相通,更要有济世救民,怜惜草木之心,能与宁悬明携手并进。

    可这样的女子,自然能在这个世界创造属于自己的天地,何必打上他人的标签。

    若是单纯需要一名妻子为宁悬明打理家事,照顾衣食住行,为此而娶妻,又与没有女主有何异。

    如此种种否决后,越青君干脆放弃了感情线。

    他只写宁悬明,这就是他的绝对主角,不会有任何人分薄他的光彩。

    宁悬明也无需任何负累,从生到死,他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

    越青君自己都未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之绝配。

    卫无瑕完美符合宁悬明伴侣的需求,越青君又能让这段感情线成为原著与修文、书里与书外都绝无仅有的绝美宿命。

    书中世界成为真实是万中无一,他的穿越更是巧合至极,种种碰撞之下,一切都是那样完美。

    宁悬明不懂感情没关系,不爱蓝颜也没关系。

    越青君可以亲自教会他感情戏。

    从朦胧不知到怦然心动,从情窦初开到一往情深,他都会一点一点,领着他学习。

    从前欠宁悬明的这一部分,他会亲自为其补全。

    教你爱恨别离,刻骨铭心。

    你的爱恨皆起于我,归于我。

    这将是越青君此生唯一写的感情戏。

    仅此一份,皆奉与你。

    *

    今夜之后,京城传起了新的流言,说是近日听见的那些巨响并非是雷声,而是有人做出了新的爆竹,那东家的人称它们为火树银花,但作用却相差不离,都是为庆贺用。

    尽管店铺还没开业,已经有好些人家在那家店预订了许多火树银花,只因那一夜的烟花雨实在太美不胜收,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皆想要用它来装点自己的宴会。

    店铺还未开,越青君便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这烟花雨火遍京城后,前朝后宫便也知道,为何六皇子能得如此赏赐恩宠。

    没瞧见都没多少人再议论先前祭天时的那道晴空降雷吗,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就是烟花的声音,少数有想法的,也得不到人附和,说来说去也没了激情,一些专注挖章和帝过去的人也逐渐消停下来,只因已经有人因此被抓。

    先前是法不责众,现在既然只有你们这些人这么显眼,不杀鸡儆猴更待何时。

    处置了一批人,让章和帝狠狠出了口气,此事才算彻底揭过。

    越青君也在几日后进了工部。

    接待他的是现任工部右侍郎,听说他要来,早早便在官署等候。

    见到越青君时也十分殷勤妥帖,领着越青君进了工部各个部门认了一圈人,随后又提出要请越青君上天香楼用午膳。

    越青君笑着阻止:“林侍郎未免太过客气了,让一名小吏陪我便是。”

    林侍郎却十分真心实意道:“六殿下千金贵体,臣如何郑重也不为过。”

    这位六殿下可是他的大贵人,当初许子穆在时,他不过是工部都水司的一个郎中,上头有上官压着,平时有同僚竞争,他虽有政绩,却不得晋升。

    直到许子穆倒台,上头空出一个侍郎之位,他妻子岳父运作一番,这才让他捡了这个便宜。

    当初许子穆一事也是六皇子坚持查下去,才有他的机会,六皇子可不就是他的恩人?

    如今接待对方,也是投桃报李。

    “六殿下,您的皇子府已经初步有了可供选择的地点,您瞧瞧,想落在哪里?”

    林侍郎拿出一张地图,上面画着京城市井街巷,连哪里有口井都写得特别清楚。

    章和帝金口玉言要给越青君修建正式的皇子府,下面人这回自然不敢耽误,且要以郡王府的规制修建,自然不能如从前想的那般,随随便便弄一个,眼见着这位殿下如今正受宠,下面人当然也会见风使舵,一切紧着越青君的心意来。

    越青君选了个离皇宫更近的位置。

    “设计府邸内部的人选已经定了吗?”他问。

    林侍郎点头,“自然,殿下可有什么要求?改日下官让他上您府上记下。”

    越青君点点头,“那便多谢了。”

    “殿下太客气了。”林侍郎直说。

    *

    贵妃宫中,近日宫内气氛十分紧张,宫人们皆是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错。

    贵妃在宫中素有从不打骂宫人之名,可这世上不打不骂却能折磨人的办法数不胜数。

    “娘娘,这是为小郎君准备的满月礼,您瞧瞧可还有什么疏漏?”

    贵妃难得抬头,扫了一眼道:“便与二郎的一样吧。”

    “是。”宫女应下,却未急着离开。

    贵妃皱眉:“还有什么事?”

    “是殿下,殿下说他手中铺子多有亏损,连今年给陛下的生辰礼都尚未准备。”

    贵妃冷冷道:“他怎么不连本宫的生辰都忘了呢。”

    “告诉他,自己想办法。”

    并非贵妃对儿子冷酷,而是近来为钦天监收尾已经让她劳心费力,加之上次的事并未给她带来想要的结果,平白损失了人手,贵妃自然面色不虞。

    “六皇子,尚未娶妻是吗?”贵妃忽然道。

    宫女点头应道:“六皇子从前一心向佛,无心娶妻。”

    “从前如此,今后却未必了。”贵妃面上沉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去,将名册拿过来。”

    不必多言,宫女也知道贵妃让拿的是哪本名册。

    郊外一处山庄,一名锦衣公子刚下马,便有下人殷勤前来,体贴地将马牵下去,“崔郎请进,我家郎君今日已经等候多时了。”

    崔行俭面上似笑非笑,“难得竟也有你家郎君等我这一日,那我可得慢些去,让他多等我一会儿才好。”

    下人讪笑一声:“崔郎说笑了。”

    崔行俭可没说笑,在下人越来越不好的脸色下,他足足走了快一圈,才去了后山的温泉汤池。

    进去便见到一名青年浑身仅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泡在汤池里,青丝散落,一半浸在水中,热水将他身上仅剩的一件里衣也浸湿,透出里面的身躯轮廓,让人看上一眼,便面色通红。

    三名女子也衣衫单薄随在他身侧,一个喂食,一个捏肩捶背,还有一个正为他唱着曲,好不快活。

    见到眼前情形,崔行俭脸色不是很好,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绕的那一圈,并没有让这家伙多等他,只不过是让这人多享受了一会儿温香软玉。

    “都出去。”他沉声道。

    无人应话。

    直到汤池中的男子睁开眼,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其他人这才恋恋不舍离开。

    待到屋内没有其他人,汤池中的人才起身站起,随意披了件衣裳,竟也不怕此时寒凉。

    他径直走到崔行俭面前,伸出手。

    崔行俭故作不知,“孟家养不起你了,竟要向我讨钱?”

    孟九思瞥他一眼,“少废话,东西呢?”

    崔行俭:“没有。”

    孟九思再不看他,转身就走:“那你来干什么?”他满脸都写着还不快滚。

    见状,崔行俭也不再逗他,“真没有,不过虽然没有,但过几日我会在家中设宴,让来此的宾客一起欣赏那位‘诗仙’的佳作。”

    孟九思本是因为崔行俭送来的那些诗才愿意见他一面,此时听见对方竟要将剩下的诗都公开,却并未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停下脚步,皱眉转身,“你想做什么?”

    他早已从崔行俭那里得知此人乃欺世盗名之辈,所作诗词也都是他人之作,如今崔行俭竟是要为此人举办宴会,竟有要为其扬名之意。

    崔行俭:“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明明是个假货,身份低贱,学识浅薄,连脑子也很愚蠢,却能受尽追捧,欺骗世人。”

    “然后再让他身败名裂吗。”孟九思冷冷道,“崔行俭,我记得你现在是太子宾客,平日里,你就是这么为太子出谋划策的?”

    崔行俭笑了,“我是心思不正,可我这样的人尚且在朝中为官,而你这样的文士却避世隐居。”

    孟九思不说话了。

    崔行俭见他吃瘪,面上笑容越深:“不过我能理解,你们品行高洁之人,自然不愿意进这污浊不堪的朝堂,也只有我等本就心术不端,居心叵测,身怀野望之人,才想在朝中汲汲营营。”

    将怀中请帖扔下,崔行俭道:“请帖已经给你了,随你来不来,左右那日过后,诗集也会公诸于世。”

    说罢,他转身就走。

    “行俭。”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别陷得太深了。”

    他们二人自小相识,对彼此了解颇深,从前崔行俭也是一名想要货与帝王家的少年郎,不知从何时开始,孟九思渐渐再看不见崔行俭对皇室对天子的敬畏,如今能看到的,只剩下轻蔑。

    自以为自己能掌握野心之人,终究会被野心玩弄。

    诗仙举宴,赏阅诗集。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越青君自然也不例外。

    请帖送来时,他正在与工部派来与他接洽的人商议皇子府的院落设计。

    “这处位置正好,应当做主院,不知殿下对于主院有什么要求?”

    越青君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要种一棵上了年龄的松树。”

    官员心想这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这上了年纪的却是有些奇怪,莫非这位殿下觉得年龄大的老树更吉祥?

    正想着,便又听到了下一句。

    “至于院落的名字,就叫花期。”时时刻刻都在花期。

    官员:“……?”

    越青君满眼笑意,似乎对这名字十分满意。

    官员缓缓低下头,想到这位殿下的平生经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太可怕了!

    原来男子常年不婚不沾女色,竟会变得如此恨嫁吗。

    第25章 邀君 世间千万人,唯有一个宁悬明……

    京城达官显贵, 家中无论男女皆不愁嫁娶,因而除非非常满意,不愿错过, 大多数人家都儿女成婚都较晚, 毕竟嫁娶若是出现问题,可是整个家族的事, 尤其女子嫁人更慎,毕竟并非每个女子都能如朝阳公主那般,不喜驸马, 还能明目张胆养面首的。

    但男子便是暂时不娶妻,家中也会安排几个伺候的人,留下血脉子嗣。

    如六殿下这般, 年过二十, 既未娶妻, 也没有身边人的实在少有。

    “主院已定, 那皇子妃的院子, 殿下想定在哪里?”无论心里如何胡思乱想开皇子玩笑, 官员面上都始终维持着作为他的政治素养。

    越青君偏头莫名看了他一眼:“既是皇子妃, 自然是与我同住一起,何需别的院子?”

    官员低头记录。

    这都还没成婚,就想着要和皇子妃一起住主院了, 还没给您和不知道在哪儿的皇子妃定亲办婚礼, 一定让您着急了吧, 皇帝和礼部简直太没眼力劲儿了。

    二人一个诉说自己的要求, 一个认真记录并在心中暗暗吐槽,看上去倒也十分和谐。

    崔家的请帖,便是这时候送来的。

    官员十分体贴地道:“督造皇子府一事才刚开始, 尚且不急,明日下官再来便是。”

    干脆地告辞离开了。

    越青君这才拿起那张请帖,打开看了看。

    挑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许久没听见此人的消息,仅有一些耳熟能详的诗词传出,差点以为这人已经被崔行俭给弄死了。

    现在看来,过得还不错嘛,竟然还要为他举办诗会。

    想来那日定会热闹非凡。

    思及此,越青君便在下午去找了宁悬明,并邀请对方和自己一同去这赏诗会。

    宁悬明却婉言相拒:“先前因祭天一事,陛下对礼部也看不顺眼,近日我还是低调些好,就不去凑热闹了。”

    “崔家请了京城众多达官显贵,便是去了,别人也未必会注意到悬明,悬明大可以放心,只是去看看诗,喝喝茶而已。”越青君继续道。

    宁悬明仍然婉拒:“我固然不起眼,但殿下光辉却难以遮掩。”

    越青君轻叹一声:“你总劝我多出门走走看看,自己却百般推脱,如何为我树立榜样?”

    宁悬明失笑,“殿下龙章凤姿,金辉玉质,何需他人为榜样。”

    见似乎劝不动他,越青君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强求,“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只是那日工部的人要来确定皇子府的修建细节和要求,悬明既然不去诗会,那便留在我府上,与工部官员接洽此事。”

    他说着还笑了一下,认真看他:“我相信悬明的眼光,你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宁悬明头皮一麻,默默合上书,唇边扯出一抹微笑,“承蒙殿下看重,不过我忽然想起来,去年便想见识一下这位惊才艳艳的‘诗仙’,如今有此机会,实在不该错过才是。”

    方才宁悬明拒绝和他一起去诗会,越青君失望,如今宁悬明答应了诗会,越青君仍是失望,轻轻一叹道:“我上回所言皆出自真心,你不喜之事,我绝不会做,悬明不必将我当成洪水猛兽。”

    宁悬明静静望着他,忽而一笑:“并非将你当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觉得近日事有匆匆,合该多休息几日,理理思绪。”

    他若当真想躲,早就离开京城了。

    说到底,这在他心中不过是件小事,若要加个形容词,便是特殊的小事。

    他尚且不曾为此改变对越青君的态度,又何谈将其当成洪水猛兽。

    越青君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其实我原本是想邀你去郊外游玩,只是担心你拒绝,这才寻了诗会的机会,想和你一起赏玩。”

    说着,语气中又似带了些许感叹,“毕竟,我虽在京中长大,可这二十年来,也只有你一位好友。”

    他只是心中寂寞,想和自己的好朋友玩,他有什么错。

    宁悬明明知该让越青君冷静一段时间,然而听着对方说只有他一个朋友,又不禁心软。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说笑道:“还好你没有邀我去郊外,否则我定会拒绝。”

    越青君侧头询问:“这是为何?”

    宁悬明瞥他一眼:“如今虽有回暖,但还是冷的,你刚病好,是又想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吗?”

    越青君面容微赧:“倒是我考虑不周。”

    见他难得这般模样,宁悬明莞尔一笑,忽而道:“等开春吧,春日踏青再合适不过,届时我邀殿下,只希望殿下那时还记得我,而非有了新朋友,便将我这个旧友抛诸脑后。”

    越青君满目真诚,看着宁悬明的目光再认真不过:“世上之人千千万,却再无人是宁悬明。”

    由他所写,倾注万分喜爱的宁悬明。

    此时的宁悬明拒绝了唯一一次对皇子府的决策机会,当很久之后意识到自己到底错过什么时,很难说有没有后悔。

    *

    赏诗会在崔家一处别院举办,当日越青君到时,场内已经来了不少人。

    众人见到越青君,难免上前行礼招呼。

    越青君却不见半点架子,态度十分和善:“往日在家中养病,难得见外人,今日能与诸位才学渊博之人相识,实乃无瑕荣幸。”

    众人从前没见过越青君,只听说对方身体不好,久病缠身,原以为是阴郁沉闷之人,今日一见,才知自己浅薄。

    “早听闻六殿下仁善宽和,却原来还如此谦和有礼。”他们之中也有家世不显之人,却不见越青君对他们有半点不同。

    一人是否真心,对方能感觉出来,便是向来有礼贤下士之名的五皇子,在面对于自己无益之人时,也不会耗费心力去应付对方。

    可越青君不同,他并不拉拢谁,更未刻意讨好,仅仅是如寻常人一般自然相交,他便收获了众人的好感。

    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好似在这位殿下眼中,他们并非是从前并不相识的陌生人,反而像是亲戚子侄,待在这位殿下身边,能感受到的除了对方为人亲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慈爱。

    对,就是慈爱。

    对人体贴又周到,照顾所有人情绪,关怀的话信手拈来。

    真是怪异又奇妙。

    但谁又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呢。

    宁悬明本是在一旁看着,但见越青君轻而易举便与那些郎君才子相谈甚欢,便也知道,自己是瞎操心了。

    虽然越青君从前并不与人交往,却不代表他不会与人交往,否则又怎会短短几次通信,便与他相识相知,相交莫逆。

    他并未打扰越青君与他人相处,而是默默寻去他处,路过饮食区时,他在摆满了几桌的茶点中看见了一道眼熟的身影。

    仔细看了看,宁悬明方才试探开口:“顾主事?”

    顾从微从点心里抬起头,见到宁悬明,笑容十分和善地打起了招呼:“宁郎中,原来是你。”

    见宁悬明一直看着他眼前摆放的点心,顾从微也不见尴尬,只热情道:“崔家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连府上的厨子也是伺候过前朝皇室的,集众家之长,味道很不错哦。”

    宁悬明看了一眼越青君的方向,见那边仍是相谈甚欢,气氛极好,便也坐了下来,“顾主事来这儿许久,可有什么推荐的?”

    说到这个,顾从微就不困了。

    大约连宁悬明都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让顾从微兴致勃勃说上大半个时辰都不嫌累,在场所有点心都在他嘴里夸成了花,各有千秋,只有口味不合的,绝无不好吃的,全程宁悬明只明白了一件事,顾从微今儿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越青君其实早就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脱离了人群。

    近日为了皇子府的修建,他也看了许多建筑园林的图纸,知道时下的宅院应当如何布局,当知道这是崔家专门用来举办宴会,宴请宾客的园子后,想找到后院花园也不难。

    一棵桃树下,华服女子正一脸好奇地看着眼前男子,只觉得对方虽是一身锦衣,却也难掩身上那股属于下层贱民的气味,这让一直对传闻中的诗仙好奇的朝阳公主难免有些意兴阑珊。

    “你就是‘不凡’?”

    “你说写了诗送本宫,诗呢?”

    李少凡昨日才被放出来,被人抓去梳洗换衣,经过一整日的修理,才终于捯饬成如今还算能见人的模样。

    刚被放出来时,李少凡是高兴的,这意味着他不必死了,然而没用多久,在被崔家下人当成猪牛牲畜一般梳洗时,李少凡心里那点庆幸和高兴就消失了。

    虽然被放出来了,但他并不自由,不过是被握在崔行俭手中的工具。

    诗人要办宴会,为自己的诗集扬名,诗人本人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虽然李少凡被拆穿了真面目,无法再以诗人自居,但也知道自己虽然是抄诗的贱人,那姓崔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要在这种人手下保命,必须给自己找个靠山。

    朝阳公主就不错。

    然而当真见到了人,李少凡心头一凉,对方眼中的嫌弃甚至毫不掩饰。

    但事已至此,总要试过才肯死心。

    眼见朝阳公主神色十分不耐,李少凡再没犹豫,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笑容,“原是准备了的,只是在见到公主这一刻,只觉得先前所作尽是凡间俗语,比不上殿下分毫。”

    朝阳公主听过的吹捧不计其数,虽不至于对李少凡另眼相待,但至少没刚才那么不耐了,左右她此时无趣,有个玩具逗乐也不错。

    见状有戏,李少凡抓紧机会继续道:“见到公主的第一眼,草民脑中只出现了一句话,灵光一现,浑然天成。”

    “哦?说来听听。”朝阳公主终于来了兴致。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朝阳公主拍手叫好:“不错!不错!表哥说的不错,虽是蠢人,倒也真有几分才华,值得本宫给个面首之位。”

    她身边的婢女也跟着附和道:“还是崔郎君最懂公主,先前便让公主来后院,说是备了份大礼,如今看来并未糊弄公主。”

    主仆谈笑间,并未注意到“大礼”本人在听到她们的话后脸色骤然巨变。

    什、什么大礼?

    是他想的那样吗?

    原以为是自己小心翼翼千方百计才搭上的靠山,竟和那魔鬼是一家人?

    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小动作,实际上对方始终看得清楚明白,甚至还背后推波助澜?

    如此恶劣,又怎会不在现场等着看这一刻的笑话。

    李少凡骤然回头,果然见到那仅见过两面,却已然被他恨入骨子里的身影。

    “表哥,后院好无聊,还是前面热闹些,没准能多结识几位青年才俊。”朝阳公主对崔行俭非要自己先来后院这事十分嫌弃。

    崔行俭被抱怨,非但没有嫌弃,反而道歉:“是我招待不周,前院如今已经备好,朝阳可以随时去玩。”

    朝阳公主这才满意,“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今日结束后表哥派人将他送到公主府即可。”

    “放心,不会忘的。”二人说话间,便定下一人的归属,丝毫没有征询本人意见的意思。

    二人相携离去,竟是就将李少凡丢在原地,仿佛刚刚玩过了没兴趣的玩具,随意丢弃,自有下人收捡。

    只是临走前,崔行俭多看了李少凡一眼,神色未变,但眼中却尽是自带嘲讽的笑意。

    不能怕,不能急,不能放弃,一定有人能和这群魔鬼抗衡,一定!

    李少凡脑中浮现出五皇子三个字,然而不等他下定决心,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殿下,那姓李的之前拒绝了您,您今日怎么还亲自来这赏诗会,不是给他脸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那声音中充满了骄矜与优越感。

    “我若不来,他如何知道我不计前嫌,他若不知道我不计前嫌,又怎敢放心与我相交,那我又如何能在他全然相信我时,狠狠羞辱他呢。”

    在幕僚的劝解下,五皇子如今已然不把李少凡放在心上,但总要一报从前之仇。

    为防打扰宾客,别院下人都十分隐身,周围没有其他人,五皇子才与自己心腹说起了真心话。

    然而刚说完,那心腹便见到树后好似有道身影。

    “殿下,那边有人。”

    那道身影飞快跑开,心腹没追上。

    五皇子皱眉:“算了,不过是个穷书生,便是被那人知道又如何。”有了防备又如何,他难道就没有别的报复办法了吗。

    只是要重新想了,啧,麻烦。

    贱人!

    畜牲!

    王八蛋!

    就算是皇子又怎么样?!皇子就能随意欺负人?!这个辣鸡封建社会迟早完蛋!!!

    李少凡在心里把五皇子骂了个体无完肤,连带着把该死的封建社会也批斗一番,此时的他选择性忘了,三个月前,他还对这个世界满意的不行。

    能名正言顺娶妻纳妾,只要给钱就能奴役羞辱他人,秦楼楚馆随便逛,随意一句诗词就能引来他人追捧,走在街上随时随地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与众不同。

    当自己站在顶层巅峰,张口便是尔等贱民,当自己成为被欺凌的一方,又成了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大约也算黑色幽默了。

    李少凡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整个人都趴在又冷又硬的地上。

    他嘶了一声,咬牙准备站起来,却感到脚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此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关切的声音,落在李少凡耳中便是温柔无比。

    “你没事吧?”

    李少凡抬头,只见一名俊美青年就站在眼前,他身披雪色大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头上的白玉簪莹润光泽,腰间玉佩也绝非凡品,近在咫尺的衣摆上绣着的仙鹤云纹,更是泛着金光,绣工也是一绝。

    只看一眼,便知对方非富即贵。

    而此时,这位贵人正在俯身低头,对他显露出极为真诚的关心。

    整个人仿佛都泛着圣光。

    成年人的崩溃就在瞬间。

    被放出来后他没哭,发现被玩弄时没哭,听到别人算计他没哭,此时被人关心了一句,李少凡却瞬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从眼前人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狼狈至极,可怜至极。

    “怎么哭了?”

    那人还在关切询问,多么善良,多么温柔。

    ……多么虚伪啊。

    李少凡低着头:“没、我没事……”说话还带着哭音,真像个小可怜呢。

    “咳咳……需要我叫人吗?”那人似是身体不好,轻咳了两声又问,便是凝眉,面带病容,也别有风情。

    这么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一定很有优越感吧。

    李少凡连连摇头:“不用,我歇会儿就好。”

    “我扶你起来吧。”那人伸出手,那只手是那样干净白皙,不染尘埃,纯白无瑕。

    这么大方平易近人,一定觉得自己多么善良,在心里想着能亲自扶我是你的恩赐吧。

    是不是还在可惜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没能让人看见你这番言行,宣扬你的美名?

    心中流着源源不断的毒汁,李少凡却没有当真让人扶他起来。

    并非不想,而是不敢,方才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一道自惭形秽便自心中油然而生,想法越是恶毒,自惭形秽的感觉便越是浓烈,自惭形秽的感觉越浓烈,控制不住的想法就越恶毒。

    彼此纠缠,生生不息。

    正要站起,手臂却忽然被人抓住。

    “我帮你。”那人微微一笑,好似并不介意他的疏离与拒绝。

    如此纯白,如此善美,不似此间人。

    仿佛是真正的天上仙,垂怜他这个地上尘。

    第26章 我心悦你 红尘喧嚣,千古诗篇,比不上……

    李少凡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他刚刚也不知踩到什么,脚腕扭伤,一动就痛, 只好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

    越青君看了看他:“你这样行动不便, 稍后我找个人来帮你。”

    眼见自己似乎是真受伤了,李少凡还不想今晚爬去公主府, 只好接受了眼前人的建议,点头称道:“那就多谢这位郎君了。”

    心中其实还别有想法。

    他刚上了朝阳公主的名单,如今想跑是不能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给自己找靠山,找下家。

    眼前人既然能来参加崔家的宴会,又有通身贵气, 身份自然不寻常, 看上去善良无害, 乐于助人, 是个好大腿。

    无论如何, 也不会比崔行俭那群人更差了, 他想。

    思及此, 李少凡脸上也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甚至不自觉带上几分讨好。

    “我浑身都是灰尘,刚才没有弄脏你吧?”

    不让你搭把手是因为不想弄脏你, 不是不想你碰。

    越青君和善一笑:“怎会, 阁下太客气了。”

    “幸好有你, 否则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有人发现帮忙。”李少凡满脸感激, “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改日我伤好了,定亲自上门道谢。”

    发现这个世界变态满地走后, 李少凡终于肯放下一点点骄傲,低下头颅,会说好话,虽然有些假模假样,但好歹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

    越青君笑了。

    果然苦难使人成长啊。

    不枉他一番苦心。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看,他多良善,做好事都不留名的。

    李少凡笑容微僵,但他的那点彬彬有礼到底只是装出来的样子货,在被越青君拒绝后,也实在不愿意拉下脸,追着对方非要感谢,只好也就僵在原地,按下不提。

    越青君心中却在可惜。

    怎么就是个贱人呢。

    怎么就这么不堪呢。

    这让他还怎么光明正大将人收为己用呢。

    卫无瑕那样纯白,那样仁善,那样如高山雪莲般无垢的人,是绝不可能明知对方是个心思龌龊,手段下流的烂人,却还愿意用对方的。

    但没关系,卫无瑕不能沾染污泥,但是别人可以嘛。

    虽然这是个贱人,但目前为止,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呢。

    还得多亏自己慧眼识珠,将人送到了崔行俭面前,看看崔行俭做的多好,既打碎了李少凡的傲骨,令他甘愿折腰,又给他留了一层皮,能糊弄一下人,比如最纯洁无瑕的他。

    虽然折腰只是表面,虽然糊弄也较敷衍,但管他呢,够用就行了。

    此人是真心折服,还是虚与委蛇,很重要吗?

    “你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叫人来帮你。”说罢,越青君便丢下走不了的李少凡,心情愉悦地回了宴会中心。

    “殿下,方才五皇子殿下见到奴婢,还问起您来。”刚回来,吕言就走了上来。

    越青君似是有些诧异,“听闻这位李郎曾经拒绝过五哥,没想到五哥还愿意现身,五哥果真礼贤下士,传闻所言非虚。”

    吕言:“……”我提这么一句,是想听你夸他吗?

    年幼时,曾有一名老瞎子因喝了一碗水而给吕言算命,说他命不好,幼年颠沛流离,少年多遭磨难,老年孤苦无依,纵然曾有浮华遮眼,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

    大约是天生反骨,吕言不信这命,便是经历了天灾人祸,为一口吃的进了宫,他也只怨老天爷不长眼,怨皇帝无道,怨朝臣废物,怨他能怨的一切,却从不怨自己命不好。

    如今,这条信念却快要在越青君这儿打破了。

    他大约是真的命不好,否则不会在决定跟随越青君时发现对方是个与世无争的圣父。

    也不会在想勾上太子时,发现太子是个谁都能左右的蠢货,比越青君还靠不住。

    眼见越青君终于有意相争,吕言心思浮动,想试探一下对方对敌人的态度,得到的却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赞美。

    有那么一刻,吕言想跪下来喊亲爹。

    明明越青君已经走上争权之路,但吕言始终有种自己脖子上架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的忐忑不安。

    人可以走弯路,但不能走绝路。

    未免脚下路哪天变成绝路,他还是得多走备着几条路。

    “后院石子路那边,有位郎君摔倒了,受了伤,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人,你先去帮帮他。”越青君又道。

    吕言第一反应觉得不对,既是在这别院,应当就是今日来的客人,既是客人,若是出了事,自然应该找这家主人,怎么还要他们做客人的越俎代庖?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那人身份低微,在崔家并不受待见,而这位六殿下又是见不得人受难的性子,发发善心再寻常不过。

    因为对越青君的既定印象,吕言暂时忽略了心中那点违和感,听话地离去。

    待到人消失,越青君才往吕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纯白的卫无瑕不能与奸佞小人有干系,但他手下的爪牙和那等小人有所牵扯却是无甚妨碍,毕竟,总不能要求世上所有人都和完美无缺的他一样品行高洁。

    便是之后李少凡的假皮被戳破,那也只能说他卫无瑕用人不疑,太过信任手下人,以至于受到欺瞒蒙骗,纵然别人满身污泥,他也会干干净净。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越青君回头,便见宁悬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越青君神色自然,“方才在后院不小心听到大姐与那位诗仙在说话,看样子,大姐似乎对他有些兴趣,就是不知诗仙是何想法。”

    朝阳公主看上了李郎君?这似乎并不值得惊讶。

    宁悬明沉思片刻后道:“无论是那位诗仙,还是朝阳公主,都并非你我能插手的,你在此纠结,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他们与诗仙甚至不曾相识,朝阳公主也绝非是能给人面子听人劝的人。

    越青君想了想,也失笑一声:“悬明说的有理。”

    “是我庸人自扰了。”

    将自己方才消失的事稍作找补,越青君便随宁悬明同行。

    此时,朝阳也正领着女客们一同走来。

    “公主可是见过那诗仙了?可与传闻有所不同?”

    公主神色淡淡,看不出有多少兴致,“诗倒是不错,这人嘛……还不如我家霖郎。”

    众人一听,便兴致缺缺。

    朝阳口中的霖郎是从小跟随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侍卫,二人青梅竹马,年少时便情窦初开,初尝禁果,因而即便对方样貌远不如朝阳后来找的男宠,也一直在朝阳身边占有一席之地,不曾被抛弃。

    李少凡样貌其实不比那位霖郎差,但一人是自小习武,身姿挺拔有力的侍卫,一个是自现代而来,从未学过什么礼仪仪态,两相比较,自然便差了许多。

    “还以为传闻中的诗仙,当真有仙人之姿。”一名贵女遗憾道。

    “我倒是真瞧见一位有仙人之姿的年轻郎君,只是当时太过匆匆,未能探听到对方身份。”另一名身穿黄衣的贵女插话道。

    “你就别说了,和你家兄长比起来,谁不是仙人之姿?”走在他身旁的女子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掩唇轻笑起来。

    黄衣女子面色微微愠怒,正想说些什么,无意中瞥见一道身影自男宾中若隐若现。

    “他就在那儿,你们亲眼看便是,届时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夸大其词。”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也不必特意寻找,那人一身雪白,站在人群中格外明显。

    纵然场内也不缺身穿素色白衣之人,但便是将所有穿白衣的聚在那人身边同框,他也绝对是最耀眼的。

    贵女们齐齐安静,说话声在此刻彻底停住。

    唯有朝阳,在见到越青君时,十分遗憾地翻了个白眼,随后看也没看越青君一眼。

    从前她向来当这位弟弟是透明,连脸都未记住,如今她依然不将对方放在眼中,更遑论打招呼。

    后院石子路,吕言便远远瞧见有一人坐在地上,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衣服,凭他的眼力,不难看出这衣服是崔家的风格,所以此人并非宾客,而是本就是崔家人?

    但他既不认识,又见此人身边竟没有下人跟随,想来便是崔家人,应当也不受重视。

    好像明白为何六殿下要他来了。

    “郎君安好,我家殿下派奴婢来帮您。”吕言让李少凡坐好,他握着李少凡的脚看了看。

    “殿下?”李少凡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那么好运,随便遇到的人竟然是皇室中人。

    吕言不着痕迹将李少凡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立即对眼前人做出评估,低劣,虚伪,浅薄,势利,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很快将其划分到不值得结交的范围。

    之后他脸上的微笑都淡了许多,能继续维持,还是多亏他的职业素养。

    将扭到的脚掰正,又用跌打损伤药将李少凡的脚腕抹上一圈,把药留给李少凡:“郎君试着走走看,若是无事,奴婢要回殿下身边复命了。”

    李少凡站起来走了两步,虽然没有痊愈,但却没有先前那般痛了。

    赶在吕言走之前,李少凡飞快拱手谢道:“多谢阁下相助,若非有你与那位殿下,我只怕今日就要错过赏诗会,辜负崔郎的一番心意了。”

    吕言迅速从这话中找到重点,原本转身欲走的脚步顿住。

    “六殿下素来心善,京城皆知,郎君不必挂怀。”

    李少凡:“李某虽只是个会写诗的穷酸书生,却也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改日登门时,阁下……”

    “不敢当,奴婢姓吕。”吕言心中顿时推测出来李少凡的身份,心中也升起一抹困惑,既是崔家客人,今日诗会的主角,又怎会被人怠慢至此?

    “届时还望吕公公不会将在下拒之门外。”

    二人视线相对,一个礼貌一个感激,瞧着十分和谐,暗地里心思却各异。

    吕言:诗仙?应该多少有点用吧?

    李少凡:这个六皇子,应该、大概、至少不至于像那三个一样魔鬼吧?

    李少凡到场时,崔行俭都已经让人将印好的诗集分发给大家,人手一本,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夸赞声不绝于耳。

    “世间竟有如此绝妙的诗句,且竟是一人所写?!以我瞧着,便是孟九思,也不比这位诗仙。”

    崔行俭听见这话,眸色微微一沉。

    既气这些人有眼无珠,蠢笨不堪,也气那人竟然当真没来赴宴。

    正想着,一名下人小跑过来,凑到崔行俭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崔行俭眼中神色缓和,看了正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一眼,不着痕迹悄然离去。

    越青君本就无心在诗集上,见状往崔行俭的背影看上一眼。

    能让对方人前失礼,中途离去,似乎除了孟九思,不作他想。

    越青君眸光微动,似乎在考虑什么。

    余光瞧见宁悬明也在看诗集,却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激动欣喜,反而似有忧虑。

    “怎么了?诗集不好吗?”

    宁悬明转头看他,轻叹口气:“好啊,可就是太好了。”

    “这诗集中的诗词不下数十首,便是那位‘诗仙’即兴写作,每日一首,也要写一个多月。”

    不仅如此,这些诗的风格迥异,内容也相差甚远,用词习惯也是风格多变。

    若非这是集众家之长,将别人的诗收为己用,那位‘诗仙’便当真是惊世鬼才了。

    问题是,即便是用的别人的诗,那既有这般才华的诗人,为何不为己扬名,而要为他人做嫁衣?

    一个两个如此也罢,这么多诗,总不能人人如此。

    宁悬明:“我如今当真要相信他是惊世之才了。”

    越青君笑了,“这便是不信了。”

    宁悬明笑而不语。

    越青君眸色敛了敛,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自当初绿珠事件他就该知道,从前挖的坑,总是要么摔,要么填的。

    也对,原著中都能因为指出李少凡诗中漏洞,窥见对方本质,也让那李少凡多次出手试图暗害的宁悬明,又怎会因他到来而迷了眼睛。

    机敏睿智,本就是他赋予宁悬明的能力。

    意识到越青君又在用欣慰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宁悬明已经从一开始的无措无奈无语,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但他仍是不禁提醒一句,“今日宴上贵女众多,方才便有人频频看向你。”

    越青君歪头:“我也时时在看你。”

    你都不曾为我动摇,我又为何会为此前从不相识的女子移情?

    宁悬明无话可说。

    时至今日,他们虽走过了倾心——示意——婉拒的所有流程,但实际却未有半句言明。

    虽是心照不宣,但总归有些不便。

    比如此刻,宁悬明忽然很想问问,自己到底有哪里好,比得上旁边那群如鲜花般灿烂明艳的女子。

    又或是对方只爱蓝颜,可在场众多连朝阳公主都感兴趣的青年才俊,越青君也未曾上心。

    莫非是从前从未交过朋友的越青君,第一次有了相交莫逆的知己,想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误把这种感情当成了情爱?

    见宁悬明显然陷入自己的思考中,越青君看了看四周。

    赏诗会宾客如云,男女皆聚在一起,相互穿插,走来走去,交谈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纷杂吵闹,时而异口同声赞扬喝彩,热闹至极。

    越青君忽然想逗一逗宁悬明。

    为这份感情戏的初始阶段,补上最开始就该进行的步骤,也是为这段时间的戏份画上一个结局。

    他走近宁悬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宁悬明能听到的声音,轻声低语:

    “在你之前,我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也曾想过是否是错觉,是否是移情,是否是将一时的意乱情迷错当成了动心。”

    宁悬明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忽然想让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但越青君又哪里是他能阻止的。

    “但今日来了这里,貌美娘子如过江之鲫,能与之相谈甚欢的郎君也不在少数,但我仍移不开落在你身上的心神。”

    宁悬明:“你……”

    “并非一时情迷,也并非错将知己当动心。”

    宁悬明:“等等……”

    “就是简单纯粹的,我心悦你。”

    越青君笑意盈盈,说出了那句宁悬明最不愿听的话。

    至此,从前种种言行,都不再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拥有了准确的,明晰的定义。

    任由周遭人声嘈杂,也未能阻止那四个字清晰传入宁悬明耳中。

    此时自四周而来的微风,仿佛都成了越青君的使者,将那份微弱未闻的话语准确传递。

    红尘喧嚣在耳,千古诗篇入眼,皆比不上那轻轻浅浅的一句震动人心。

    我心悦你。

    第27章 为我情根深种(作话有小剧场) 将我的……

    时下香道盛行, 但凡富贵人家,无论男女,几乎到了不佩香不出行的地步。

    今日宾客满园, 身上的各种芳香也飘了满园, 交错其中,混杂不清。

    但此时越青君凑近, 将周遭杂乱的香味驱散,让宁悬明鼻尖只余下那一缕带着清苦药香的幽兰。

    满园皆繁花,入目唯有你。

    宁悬明很想装作没听见, 但他本就不是自欺欺人之人,更不会无视他人真心。

    极为难得的,自相识以来, 宁悬明头一次对越青君生出一种几乎咬牙的恼意。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而最终都没能组织成一句完整的言语, 面对越青君如常般含笑看着他的面容, 宁悬明嘴唇微微张合, 却没能说出半个字。

    风中带来的那点凉, 像整个冬季在即将结束时, 留下的临别赠礼,让宁悬明的神思稍稍清醒。

    也带走了耳边因方才那道温热气息而泛起的一抹淡淡的绯意。

    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闹声,宁悬明几乎是迫不及待看了过去, 仿佛他从很久之前, 就等着这个能暂时转移话题的机会。

    “那边发生了什么?”

    越青君笑了一声, 也没阻止, 反而顺着对方的意思看了过去,却见到原本在石子路崴到脚的李少凡竟出现在了这里。

    他刚进场,就率先向众人道歉:“今日各位皆为李某而来, 李某本该早早相迎,奈何一时不慎伤了脚,只好由崔兄先将诗集送给大家,实在失礼。”

    拱手向在场所有人致意时,目光注意到了距离稍远的越青君,并向越青君友好地点了下头。

    越青君回以一个微笑。

    心中却轻嗤一声,碍事。

    “原来李诗仙受了伤,那应该好生休养便是,我等今日能见到您一面,已是荣幸之至。”

    “李郎既受了伤,那何不如来我家居住,在下家中豢养医者众多,定能将李郎服侍妥帖,药到病除。”

    因李少凡刚遭受了毒打,此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倒是让众人对他印象不错,加上诗集加成,众人此时的滤镜还算厚,对李少凡也极为热情。

    然而李少凡知道朝阳公主决不能得罪,因而只是笑笑推拒,并不答应。

    朝阳公主此时却毫无预兆开口,“你们都来晚了,李郎可是答应了进本宫的公主府,是吗,李郎?”

    她含笑看向李少凡,后者脸上表情僵硬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当即笑道:“公主盛情邀请,李某自然欣然之至。”

    朝阳公主给他一个算你识相对眼神。

    围观众人默默交换了个视线,心中暗忖:诗是好诗,人嘛……

    当初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而惊艳的人,此时滤镜已经碎了一地,只恨不得这诗不是李少凡所写。

    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呢?!

    倒也有以为李少凡是被威逼胁迫的人,只是他们心中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并不敢当面给朝阳公主没脸,自然只好闭嘴不言。

    众人默契地只讨论诗词,其余一概不说。

    等到赏诗会结束,大部分人还是十分满意。

    朝阳公主第一个走,走之前还好整以暇看着李少凡,“李郎,本宫今日就在公主府等你,可不要让我久等啊。”

    李少凡笑了一天,早就笑僵了,但还是勉强维持着,“承蒙公主厚爱,此乃草民荣幸。”

    “哈哈!”朝阳公主登上马车,愉快地对车夫说,“走快点,今日我还约了许郎,可别让他等急了。”

    李少凡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朝阳公主用对待一个寻常男宠的态度对待他,何止是不将他放在眼中,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尤其他如今还顶着诗仙之名,今日一过,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诗仙名不副实,更配不上他的诗。

    可他又能如何?

    他又能如何!

    李少凡心中迫不及待想要找个靠山,出人头地,一定要做到就算是公主皇子也不能轻易动他的地步。

    众人纷纷离去,越青君也与宁悬明上了马车,“这里距离别院更近,要先送你回官舍,还是直接回我家?”

    越青君看着宁悬明,征询他的意见。

    宁悬明沉思片刻,回官舍自然能暂时回避今日之事,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宁悬明并不是拖延之人。

    “回你家便好。”

    因天色渐晚,车夫走的是更近的小道,小道狭窄,寻常时候,小道上鲜少有马车,然而大约是今日宾客众多,连这鲜有人来的小道上竟也有马车行过。

    且这马车极为华丽宽大,一辆马车便能占据整个小道,越青君的马车刚进去,便被堵在路口,进退无路。

    当然,狭路相逢的两辆马车,堵住的自然不止越青君一人。

    宽大华丽的马车内,孟九思被毫无预兆停下的马车晃得睁开眼,本就疲惫的心神更加不耐,皱眉不悦道:“怎么回事?”

    “郎君,路口有马车进来,将路堵住了。”车夫抹着汗说。

    孟九思刚派人下去和对方交涉,让对方退一退,非是他霸道,而是无论从距离路口的距离,又或是调转方向的难度,对方让步都是最好的选择。

    紧接着便听到车夫松口气的声音:“郎君,他们往后退了。”

    闻言,孟九思便也咽下刚刚准备说的话。

    马车出了巷子,他才掀开窗边的帘子往对方马车方向看了一眼。

    却见那辆马车虽低调,但这制造样式,还有雕琢的纹饰,以及颜色,皆是宫中的工艺。

    对方似乎也知道什么,同样掀开车帘与孟九思四目相对。

    孟九思尚处在愣神中,对方却已经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孟九思方才回过神来,遥遥说了句:“多谢阁下相让。”

    对方也远远回了一句:“小事而已,郎君客气了。”

    马车里,孟九思指节缓慢敲在腿上,他远居山庄多年,许久未曾回来,对京城的贵人也不如从前熟悉,但他到底没有彻底不问世事,偶尔也会接到自京中的消息,也知道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人都有谁。

    身处皇室,今日能被邀请,这般年纪,而他还不认识的,大约也只有那位近来颇有名气的六殿下了吧。

    行事低调,为人谦和,懂得退让,有容人之量。

    倒是比那五皇子看上去顺眼。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又或是装得比五皇子好。

    *

    “方才那是?”宁悬明出声询问。

    “孟九思。”以孟九思之名,无需给他再加个孟家的头衔。

    宁悬明有些意外:“崔家今日设宴,显然是要捧那位诗仙,我还以为,崔行俭与孟九思不合,才借此打压。”

    又或者是孟九思得知了此事,今日才特意过来找崔行俭算账?

    方才并未在宴上见到这位孟郎,可见对方是特地来找崔行俭的,且只见了对方一人。

    “传闻他们二人确实脾性不合,且早年常有相争,只是后来孟九思半归隐,鲜少在京中出现,这才渐渐消退。”越青君缓缓道。

    宁悬明想了想道:“但见今日孟九思能随意进出崔家别院,且崔行俭还能中途离开,单独见他,便知传言不可信,或许二人还是相交多年的友人也说不定。”

    越青君抬眸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悬明当真火眼金睛,据我所知,二人所住之处虽相距甚远,但一直有所联系,并未断绝往来。”且孟九思在山庄避世,能与他联系之人本就少之又少。

    “连这也知道,看来殿下从前也并非真的对外物毫不关心。”宁悬明好整以暇看着他。

    越青君失笑:“这并非难事,只要仔细观察便能轻易得知。”又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我关注最多的,用心最多的,还是悬明你。”

    宁悬明抬眸,对上越青君的视线,霎时间,又好像回到了一个时辰前。

    过了最初的那点惊慌,此时他已然能冷静看待此事。

    刚想开口,却又听越青君道:“今日你难得留宿,我让人传消息回府,已经提前备好了晚膳,都是你我爱吃的。”

    宁悬明挑眉,他对食物并不上心,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表现出了对某样食物的喜爱。

    他有些无语:“你平日观察,就观察这些?”这是多有闲心。

    越青君笑了:“前些日子我去工部,见到一位烧窑的工人,他能在烧出的瓷器上找出每一处细小瑕疵,但直到我离开,他都没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反了。”

    唯有对自己重视的事物才百般用心。

    车上不止他们二人,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宁悬明忍下了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安安静静随着越青君回去。

    刚进门,便有下人上前迎接。

    越青君摆了摆手,“我与悬明用膳,不必有人侍候。”

    吕言闻言,便安分领着其他人退下。

    他也不喜欢和宁悬明待在一个空间,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自上次宫宴之后,这位向来性格好,好伺候的宁郎君,对他似乎有所防备,态度不如从前亲近信任。

    但见六殿下一如既往倚重自己,想来对方应是没有什么证据,因而并未与六殿下说他的坏话。

    否则以六殿下对这位宁郎君的态度,自己早该被疏远了才是。

    吕言并不知道,另一边的二人,此时也正提到他。

    “我见你对他仍旧重用,可是不信我的猜测?”宁悬明早就与越青君说过,绿珠之事并不如看上去那般简单,吕言或许没有做什么,但一定袖手旁观过。

    但越青君始终都未对吕言有所处置,也未将人换掉。

    “换一个,然后呢?”越青君淡淡道,“我在内廷并无势力,便是再换一个,多半也是别人的人,那时,或许就不是袖手旁观这么简单了。”

    吕言虽有诸多不好,但他在他只是个透明皇子时便跟他,多少有几分情谊。

    “且他为我找来了你,也算将功补过了。”

    宁悬明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吕言不足为虑,也无插手之意,只是好奇越青君的想法而已。

    给两人斟满酒,此时天色已晚,府中上下皆点亮了灯烛,余晖,月色,灯烛,恰好在这个时刻汇聚在一起,勾勒出世间静谧而安宁的色彩。

    “世上无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从某一方面来讲,我还挺能理解这样的人。”

    “你?”宁悬明奇怪看他,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越青君笑了,“是啊,我。”

    “我其实,也有很多,很多私心啊。”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幽远,“就像我今日明知道,不应该在当时向你表明心迹,时机不对,场合不对,更重要的,是你并不想听。”

    面上染上一丝歉疚:“但我还是那样做了。”

    “抱歉,悬明,我不该说那些话,扰乱你的心神。”

    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一幕,宁悬明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仿佛明知道前方有陷阱,但还是不得不跳下去。

    他抿了抿唇,淡淡回了一句:“所以为什么要做呢?”

    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只是平平淡淡,仿佛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好奇。

    越青君抬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但却是那样柔和宁静,好似高山静水,巍峨潺潺。

    “大约是因为,忍得有点辛苦。”

    他嘴上说着辛苦,面上神色却仍是那般轻松淡然,只是笑容里带上了些许无奈。

    “悬明,你太好了。”

    宁悬明心中难得一闷,他太好了?这算什么理由?

    “我贸然动心,你不觉得冒犯,我处处关心,插手你的生活,你也不曾拒绝,你还操心我的感情,那原本与你并无干系,你却好似比我还上心。”越青君说得自己都觉得无奈。

    宁悬明张口想辩解,然而不等他开口,便又被越青君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那本就是小事,本就正常,好友当然可以互相关心,可我又不仅仅将你当成好友。”

    那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问题,但若是一件事,知道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那世上又有谁会出错?”

    “若是感情能够轻易控制,又怎会有即便被背弃,也放不下的痴心人?”

    宁悬明无话可说。

    越青君还在继续,“你每一次允许我的靠近,都会让我产生幻想,你每一次的容忍,都让我想得寸进尺。”

    “知道你今日为我推荐在场贵女时,我在想什么吗?”

    宁悬明沉默地看着他。

    越青君面上笑意越浓:“你对我感情的每一次关心,落在我眼中,便是再时时提醒着我,你在乎我。”

    “你不想失去我。”

    “我还可以更近一点。”

    “更过分一点。”

    宁悬明坐直身子,看向院外逐渐出现的繁星。

    放在腿上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却又似乎觉得这样不好,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摆。

    越青君轻笑一声:“看,你也觉得我很过分。”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直至消失。

    “我也想做个君子。”

    “可是悬明,人心本就如此贪婪。”

    他用一种慨叹的语气说:“面对权势利益,尚且有道德礼法为我指明方向,为我约束内心,可当它只是简单纯粹又无害的倾慕,又要我从何下手呢?”

    “我并未危害他人,并未有害社稷,便是对你的困扰,好像也不足为虑。”

    “既然如此,那我稍稍放纵一点,又能如何?”

    “一次如此想,便会每次如此想,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宁悬明的手摸上酒杯,心中的震动迟迟不停,连带着杯中酒液微微颤动。

    他从前从未有过情爱,更不知是否是所有人都如越青君一般,缠绵悱恻,难舍难弃。

    怎么就会喜欢一个人至此呢?

    即便宁悬明是当事人,他依旧无法理解。

    情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能让人揪心至此?

    虽尽力克制,可眼中仍有忧虑。

    “那我该如何帮你?”他问。

    便是事到如今,他仍旧没生越青君的气,更没想着疏远对方,反而更加关心。

    这样的宁悬明,怎能让人不更加喜欢,更加动心。

    越青君静静看了他片刻,却又笑了笑,招呼他:“吃菜,不然等会凉了。”

    宁悬明淡淡道:“没胃口。”他觉得越青君今儿就是故意让他无心吃饭。

    越青君亲自为他夹了一块熏鱼,鲜香的味道直冲鼻息。

    宁悬明低头看着,越青君先前说知道他喜好竟不是假的。

    见他终于动筷,越青君眉眼弯弯,“悬明想帮我,很简单。”

    “在你对我有所动心,在你发自内心,很想应允我的求凰之前。”

    “不要心软,不要纵容。”

    “不要让我有任何遐想的机会。”

    “不要给我任何希望。”

    越青君笑容温柔,夜色掩住眼底的狡黠。

    “仅此而已。”

    我要你为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从此未见时念我,相见时的第一念头永远是:这个人喜欢我。

    将我的喜欢铭记于心,深入骨髓,再难忘却,直到忍不住给予回应。

    仅此而已。

    第28章 无瑕有瑕 情丝难捋

    开春第一件要事自然是春耕。

    天子亲耕, 皇后亲蚕,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便是章和帝再作, 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耗费他的天子威信。

    尤其上次祭天闹出的笑话后, 章和帝急需一件事让大家忘了上次的乌龙,重新树立天子威仪。

    因而此次亲耕, 不仅阵势宏大,百官亲至,皇子皇女也不能缺席。

    在朝阳公主府待了一段时间, 受尽折辱的李少凡甚至在心里想,今日若是能有人围了皇帝一行人,皇帝全家都能被消消乐。

    只可惜他无权无势, 手里没人, 就算有, 天子亲卫, 将亲耕队伍围得水泄不通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刚刚开春, 往来的风尚带着冬日残留的凉意。

    寻常人便罢, 越青君自出了城门, 便咳嗽声不停。

    五皇子见状,出言笑道:“六弟这千金贵体,比闺中女子还不如, 难怪至今未娶妻, 何不就在府中休息, 免得若是出了事, 还是伺候你的人遭殃。”

    越青君面不改色道:“父皇日理万机,如何能用这等小事擅自打扰。”

    “况且今日事关天下农耕,与之相比, 无瑕吹点风又算什么。”

    五皇子从前觉得自己惯会做那等虚伪做作之事,然而如今和越青君相比,他觉得自己简直太真诚了。

    他凑到越青君身边,小声低语:“你上回帮父皇挽回声誉,免了太子的危机,到头来自己又得到了什么?跟在父皇身边的还是太子,太子也没有因此多看你一眼,亏不亏啊。”

    “若你愿意追随我,将来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五皇子觉得自己先前想岔了,老六固然令人厌恶,但也是真有用啊,就听说那个火树银花,仅他知道的收益,就足以让五皇子眼热。

    但偏偏这玩意在章和帝面前挂了名号,天子占利三分,让他想动都动不了,别说方子藏得严,就算得到了方子,也不敢做了卖。

    在幕僚建议下,五皇子转念想和越青君打好关系,毕竟越青君又不是太子,甚至没有娶妻生子,连个子嗣都没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

    越青君神色不变,仍是那副让五皇子看了就想撕下来的虚伪假象,“五哥与我本就是手足兄弟,血脉至亲,何谈跟随一说。”

    五皇子冷笑一声,甩袖而去:“我难得纡尊降贵,你既然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

    越青君看也没看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判定的,当他是卫无瑕时,身体便当真与原著中的卫无瑕一般虚弱,好久没有体会健康身体的感觉,想想还有些怀念戴上面具放风的那一夜呢。

    没过几日,越青君在皇宫陪章和帝用膳时,章和帝忽然开口问道:“你也要开府了,府上没个女主人打理总是不便,前些日子贵妃送来许多贵女的名册画像,若是有你看得上的,挑两个回去。”

    京中有一女子书院,达官显贵家的女子,都会在书院读上几年书,如今早已是京中风潮,但凡是兰风书院出来的女子,在亲事上都比其他女子高上一筹。

    贵妃是兰风书院的支持者,当初书院差点被关,也是她坚持奔走,才将书院保下。

    她能拥有京中贵女名册并不奇怪,至于为何为越青君说亲,理由也十分好找。

    卫无瑕曾经跟随太后生活过几年,贵妃与太后又是同族,双方虽疏远,却还有一分香火情,她提起此事并不突兀。

    但她推荐的人,真的能用吗?

    越青君笑了笑,面上有几分感动,“难得贵妃娘娘还记得儿臣,只是此事不劳烦她操心了,儿臣这副身子,便是娶妻,也是耽误对方大好年华,又何必祸害人。”

    章和帝一时惊诧,连调羹都落回了碗里,啥啥?

    老作精口音都要出来了,一双眼睛瞪大,好似看到了野猪上树。

    “咳咳……”大概也知道自己一瞬间失态了,章和帝连忙轻咳两声,缓了缓表情。

    “这么多年,你虽体弱,却也没有恶化,怎么就娶不得妻了?要是有哪里不适,还可以看御医嘛,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皆在宫中,怎么可能医不好一点小毛病。”

    听见这话,越青君心中便想笑,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

    医术高的人怎么可能来朝中,给章和帝乱杀出气吗?

    但……

    越青君看了章和帝一眼,心中嫌弃之余,还有无奈:左右都是自己写出来的人,再作,他也该多包容一点。

    “多谢父皇好意,儿臣的身子自己知道,从前不愿说,不过是为了颜面,只是如今贵妃娘娘的关心真心实意,未免当真不慎害了人家姑娘,儿臣也只好说出此事了。”

    越青君面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落在章和帝眼中,向来自私自利,从不会共情他人的章和帝心中都难得生出一丝同情。

    章和帝好女色,便是人到中年,和人玩角色扮演的兴趣也不减当年,他从前根本无法理解越青君怎么会不沾女色,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种掌控一切,飘飘欲仙的感觉。

    此时此刻,章和帝终于懂了,原来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就说的通了。

    他可怜的老六,竟然有那种毛病,难怪这么多年不止不成亲,连个贴身宫女都没有。

    把秘密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他了。

    章和帝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怜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玄真道长送来的大补丹朕还有两粒,朕送你一粒。”章和帝不舍地说。

    天子并不信道,但是道士炼丹确实有手段,章和帝也养了几个道人,这些年来就负责给他炼丹药,也不知是丹药神奇,还是保养得当,章和帝看上去当真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有那么多妃子,竟也没把身体彻底玩垮。

    越青君婉言拒绝:“多谢父皇好意,可那大补丹给了儿臣,只怕也是无用,未免让道长的心血浪费,还是父皇服用为好。”

    章和帝本就不舍,越青君一推辞,他就顺势收回,没再继续。

    “此事怨儿臣,未能早早告诉父皇,才让父皇与贵妃娘娘白费心思。”越青君面上生出一丝歉意。

    章和帝摆手:“这怎么能怨你。”这种事谁想跟人说。

    要怪也该怪贵妃,老六又不是她儿子,瞎操什么心,老六想娶妻不会自己说吗,这下倒好,害得老六还要自爆揭短。

    “烦请父皇帮儿臣婉拒贵妃娘娘的好意,儿臣虽不想辜负娘娘,却也不想害一无辜女子。”

    章和帝点头应下,“朕知道了。”

    他十分大方地同意了自己帮忙带话的事,并且十分能理解越青君不想亲自同人说的想法。

    章和帝还是很厚道的,没有要将儿子不行这种事昭告天下,然而他这宫中又不止他一双耳朵,尤其两人说话时也没避着别人,宫中向来又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不出一日,消息便在后宫传了开来。

    到了第二天,便是朝野上下都知道了。

    原来品性皆优,完美无缺的六殿下,竟有如此暗疾。

    文贵妃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她的计划失败了,不对,好像也不算失败。

    她本就没想真安排个六皇子妃在越青君身边,知道越青君必定会拒绝,因此她提前让人准备,就等着越青君拒绝后,宣扬一下对方身体不行,子嗣艰难等消息。

    若越青君有意争夺皇位,仅仅这一条便足以让他离皇位从很近变成了最远。

    然而她如何也没想到,都不需要她出手,越青君便自掘坟墓,主动暴露自己不行,无论是否为真,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别怪别人当真。

    自掘坟墓至此,贵妃也就不计较对方没有按自己计划来的事。

    但该做的还是得做,等越青君偶然上街时,就见茶馆酒肆,大街小巷都有关于自己的流言。

    吕言凝眉出声:“殿下,可要奴婢查查?”

    越青君摆摆手,示意不必了,“左不过就是那些人。”

    他在茶楼选了个地方坐下来,听着前后桌都在聊关于自己的事,虽有同情,但更多还是看富贵人家笑话的语气。

    吕言听得额头冒汗,倒是不担心这些人的安全,只是担心这位爷回去后会不会把自己给气病。

    作为越青君的身边人,他倒是知道流言是假的,但是也说不好上次的药有没有留下后遗症,且这么多年以来,殿下确实非常清心寡欲,身体不如常人康健,因而他猜测,即便流言为假,但力不从心应当还是有的,若是这些话被对方放到了心里去,来个郁结于心怎么是好?

    跟随主子,不仅要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还要时刻担心主子一不小心中途挂掉,再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

    越青君却并未如他想的那般心生郁气,甚至还微微勾唇,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能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一桩谈资,也算是娱乐百姓了。”

    无母族,无妻族,无子嗣,恭顺谦卑,忠孝两全,连健康的身体也无,世上还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儿子吗?

    毕竟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亲爹了啊。

    正如越青君所想,假装在家自闭了两天,之后不久,便得到章和帝的宣召,越青君进去时,对方正在批阅奏折,却并未让他回避。

    越青君自觉坐远了些,没有丝毫要看奏折的意思,静静坐了半个时辰。

    还是章和帝率先坚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好似才发现越青君在这里。

    “老六来了,怎么没人提醒朕?”

    “与他人无关,是儿臣见父皇批阅奏折,不愿打扰。”越青君笑着道。

    张忠海没说自己提醒了,只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奴婢该死,让六殿下久等。”

    章和帝摆摆手:“好了,让人上热茶,老六不能喝冷的。”

    简直笑话,御书房的茶何时冷过。

    张忠海没说什么,反而亲自下去准备。

    章和帝写奏折写得心烦,对越青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到越青君走近,章和帝才将手里一本奏折递给他,“朕看得头疼,你读给朕听。”

    越青君面露犹豫,看了章和帝一眼,似乎想要询问,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听话地接过,“儿臣未写过奏折,读得慢些,父皇莫要嫌弃。”

    章和帝眼中显露出满意。

    孝顺,聪明,体贴,听话,不多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君父的命令从不质疑,如此好用顺手的工具儿子,谁又会不喜欢呢?

    反正章和帝不行。

    流言还在传,但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幕后之人都未再关注。

    唯有一个人,仍旧踟躇无措。

    宁悬明想了好些天,仍是没想明白,自己若是因此事前去关心,究竟是算是友人间的寻常关怀,还是纵容越青君遐想,给他希望?

    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么为难的问题。

    情爱二字,恐怖如斯。

    第29章 当时明月圆 窗外春风微暖,当时明月正……

    纠结许久的后果, 便是直到流言消停下来,宁悬明才终于觉得现在去,应该足以证明他很想让越青君不要误会的态度了。

    然而在他即将上门前夕, 宁悬明官舍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还是认识的人。

    “宁郎中,许久不见, 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宁郎中勿怪。”顾从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将人请进屋,宁悬明的茶刚倒上, 顾从微嗅着满室清香,深吸一口气,“好茶!”

    宁悬明:“顾郎中今日前来, 应该不是专程来喝茶的?”前段时间, 刑部人事调动, 顾从微凭借去年表现, 捞了个郎中, 现已升官。

    顾从微讪讪笑道:“习惯了, 习惯了。”

    “既然如此, 我也不卖关子,昨日刑部收押了一个在街上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人, 本也是寻常, 关上一段时间就出来了但那人在牢里也不消停, 大言不惭自己是六皇子府的人, 我们原也没理,奈何有人传了出去,那苦主家也听到了, 本就是小户人家,听说自己得罪了天潢贵胄,苦主原就受了重伤,惶惶不安下,竟连夜高烧不退,第二日便走了。”

    他面上苦笑一声:“我们本想低调处理此事,只是那苦主家的儿女不依不饶,坚称衙门会包庇,定要将事情闹大,在闹市中宣扬,我们虽及时将人收押,但知道的人已经不少,如今,便是想压也压不下来了。”

    六皇子府还没个影儿,竟就有人打着六皇子府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了。

    宁悬明眉心微拧,沉声道:“我知道了,此事多谢你,劳烦你看顾好那犯人与苦主家人,务必不要再有伤亡。”

    顾从微斟酌道:“我自是竭尽所能,只是顾某官职不高,未必能照顾周全。”

    宁悬明微微一笑:“无妨,顾郎中出身仵作世家,想必对人的死因了解颇深,若是真有人出了意外,相信顾郎中也能尽快将真凶找出,还殿下清白。”

    顾从微脸色微变,因为微胖而自带和善气质的人难得带上一丝锋芒,与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顾从微父亲祖父都从事仵作行当,仵作乃贱籍,若无意外,顾从微也应当是贱籍,但十多年前,顾从微的亲爹被卷入一件案子,案子告破,真相浮出水面,但作为破案功臣的顾父却也迎来了报复,全家被杀,唯有顾从微一人因贪玩没回家,得以死里逃生。

    之后他便被父亲的老友收养,长大后还娶了青梅竹马的养父女儿,入赘了养父家,旁人说他时,只说他是荀尚书家的赘婿,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连科举也因章和帝听闻此事后将他封了个探花,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从前出身。

    他不知道这是宁悬明消息灵通,还是六皇子神通广大,他只知道自己原本是为了不被人误会亲近六皇子的人,才绕了弯子来找宁悬明,如果应下这话,就得力保那几人,挡掉那些暗地里的算计。

    如此,无追随之名,确有追随之实,再来几次,不追随六皇子都不成了。

    “从微官职低微,此事非我一人便能做主的。”

    见他似有松动之意,宁悬明并未步步紧逼,反而语气缓和了些。

    “保护有关案情人员的安危,本就是刑部的职责,我也并非是强人所难。”

    “到底从何时起,刑部办案,竟是看双方背后势力大小,而非朝廷律法了呢?”

    “若是连有人恶意干扰案件进度,谋害受害人,都不敢出手阻止,那么顾郎中身上的官服又有何用?”

    顾从微离开时的面色很不好看,实话总是最伤人的。

    宁悬明则是也不等明日了,直接趁着天色还有亮光,一路坐马车去了越青君的别院。

    越青君显然已经梳洗过,身上穿着里衣,披了件厚披风就从卧房出来。

    见到他时还有些惊讶,笑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宁悬明跟着越青君进了卧房,后者让人送上茶水点心,随后让人退下。

    待到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越青君方才正色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悬明眉心微拧:“殿下今日没听见街上有什么消息吗?”

    越青君沉默一瞬后道:“前些时日流言传进府中,府中人心浮动,管家好生管束一番,大家尚在惶恐中,约莫是因此而让人不敢乱传消息。”

    提起此事,宁悬明表情一瞬尴尬了。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因为这事纠结挂怀,结果一个顾从微来打岔,闹得他竟一时将这件事给抛在脑后。

    但尴尬也就一瞬,很快他便调整过来,将顾从微来说的事讲了一遍。

    越青君静静听完,面色始终未变。

    “悬明以为,幕后之人意欲何为?”

    宁悬明想了想道:“此事既能闹大,多半为真,幕后之人兴许只是推波助澜。”

    “坏你名声乃小事,他们是要你自断手足,让今后无人敢轻易追随你。”

    连为自己做事的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荣华富贵,从龙之功。

    “那人并非是我府上人,应当只是谁家儿孙晚辈。”越青君沉思片刻后却道。

    宁悬明微微扬眉:“此事当真?”

    越青君点头。

    因为习惯,他选下人也多选曾在文中出现过的“熟人”,一是方便有用,二是了解。

    但他就算再了解,也不会给每个出现过一两次的小工具人都安排好所有家人,即便签下契约前会有调查,但有漏网之鱼也在所难免。

    宁悬明:“既然如此……”

    越青君:“虽然如此,却也没什么不同。”

    宁悬明抬头看他。

    越青君笑了一下:“悬明认为我会秉公灭私,是因为你了解我,信任我,其他人却不然。”

    “他们大约是认为我更可能运作此事,并等着抓我的把柄,再在事后公之于众,届时民怨会更高。”

    “我如今不举的流言满天飞,本就少有人来投,断我手足这种事实在没必要。”

    宁悬明很想不去想,但他此时是真的很想问。

    “你身体那个……”他低声犹豫着开口。

    越青君失笑:“当然是为了一劳永逸,让人以后都不必再为我的分忧,要我娶妻而说的。”

    宁悬明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别人不知道,但他可是守过越青君一夜的。

    ……但那次是真没问题吧?

    一定没问题。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关心你三个字被他堪堪咽了回去。

    不能关心这方面,他记得。

    “既然如此,他们花费这番功夫又是想做什么?”宁悬明及时将话题拉了回去。

    越青君沉思片刻,而后才淡淡道:“大约是想让我撕开伪善假面,露出真实吧。”

    宁悬明一愣,不知这是什么路数,又有何用处。

    他这般光明磊落,心无杂念之人,自然不能理解有些人神奇的脑回路。

    越青君却十分理解道:“一直以来,我对外形象极好,父皇夸我纯善真诚,朝臣说我有君子之风,有人因此看不惯了。”

    明明都是野心勃勃,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光风霁月,将其他人衬得十分不堪。

    有本事你永远窝在那层皮里,无缘夺位,有本事你就从云端跳下来,沾上污泥。

    这样的想法,越青君甚至能猜到幕后之人是谁。

    只有想要却得不到才会嫉妒,赝品永远看不惯真品。

    “他们注定失败。”宁悬明望向越青君的目光是那样坚定,那样从容,听了越青君的解释,甚至放下心来,再无先前忧虑。

    虽不知那幕后之人为何有此想法,但他始终相信越青君的选择,就像他相信这个人,从初见到至今,哪怕之间尚有不可调节的难题,他也从无怀疑。

    将他的目光尽收眼底,越青君只觉好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是人设做的太完美太用心,还是卫无瑕角色光环太明亮,又或是他的作者自带屏蔽光环,这么久以来,宁悬明竟从不疑他。

    他发自内心地轻轻一叹:“可将人绳之以法,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是为我而来,便是用重金,也未必能赎免罪行。”

    “届时,众人见我护不住手下人,不敢投靠事小。”

    越青君看着宁悬明,目光认真又凝重:“见我无能,他们便能随意欺辱我的人借此羞辱我事大,比如你。”

    宁悬明笑了:“又有何惧?”

    他遭遇过的为难还少吗。

    “我怕。”越青君十分轻易又认真地将这句有损威仪的话说出口。

    哦、哦……

    宁悬明知道,又到了不能让越青君误会的时候,于是闭嘴当哑巴。

    ……但是真的不能说吗?

    不用怕啊。

    不要怕啊。

    他当然会保护好自己。

    下一瞬,宁悬明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就是保护自己了呢?他何曾畏惧死亡?便是当真有朝一日在路上丢掉性命,他也甘之如饴,无愧无悔。

    可越青君忧虑目光仍在眼前,一声“我怕”也尚在耳边,此情此景,宁悬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话。

    明月不知何时悄悄挂在了天幕,漫天繁星为它作配,何德何能。

    是啊,何德何能。

    宁悬明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越青君眨了下眼睛,似是想打破方才的感觉,笑着说了句:“况且,若是有人经常找你麻烦,你也会觉得烦。”

    宁悬明认真点头应和,是啊,真的很烦。

    “说来或许我还得感谢他们,否则也不知你准备何时才来见我。”越青君笑说。

    宁悬明知道,但宁悬明不说。

    抬头转眸间,视线又对在一起,半晌,未曾有人移开眼。

    也不知是谁先开头,敛眉弯唇,展露笑颜。

    分明危机正在眼前,但不知是心中有数,又或者是觉得此事不算严重,他们皆是心情轻松。

    之后许久,许久之后,他们都只记得窗外春风微暖,当时明月正圆。

    春生万物,新芽初露,恰似你眉眼。

    第30章 人间圣贤 送我上青云

    翌日, 衙门围堵了不少人,便是此前并不知道的,今日见衙门门口这般热闹, 也少不得凑上前问上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话题自然而然被引到了越青君头上。

    越青君名声不显,京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乍一听见六皇子,第一反应这是谁,有这么个人吗, 随后便是接受,既然是皇子,那么府上有人做出仗势欺人这种事也并不稀奇, 几乎所有人, 在听完案件描述后, 直接给被告定了罪。

    今日这人即便有冤, 也要不冤。

    主审官高坐于堂上, 一拍惊堂木, “带原告!”

    原告一家人整整齐齐上了公堂, “草民朱大安,朱柳氏,朱二平, 朱小妮拜见青天大老爷。”

    “有何冤情?速速报来。”主审官看了眼外面天色, 只恨不得时间再快点, 昨日为了这几人, 主审官一晚上都没怎么阖眼,这会儿就想快点结案,不要有任何后患。

    苦主家中二子一女, 两个儿子已经成亲,女儿尚未嫁人,除了二儿媳妇在家中照顾孩子,其他人都上了衙门。

    先前受人指点,将事情闹大,却被官府抓进去的时候,他们就惴惴不安许久,晚上都不敢睡,但见被关起来却没有遭受打骂,他们那米粒大小的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因而朱大安还能在这公堂上磕磕绊绊将事情经过讲述得八九不离十。

    苦主朱老汉是个卖炸货的,还是现炸现卖,那日本也是在街边叫卖,谁知有个穿锦衣的男子从一旁路过,非说朱老汉把油溅在他新衣裳上,要朱老汉给他赔钱,朱老汉不给,那人又要人抓他女儿,未免招惹麻烦,朱老汉忍痛给了钱,但那人还是不依不饶。

    朱老汉这才明白,这人就是故意找茬,欺辱他和女儿,就想看他们被欺负地哭都不敢哭出声的模样。

    他跟人争执推搡起来,一不小心将人推倒在地,这下可不得了,那人当即吩咐两个手下将朱老汉狠狠揍了一顿,还掀了朱老汉的摊子,那滚烫的热油,就这样泼了大半在朱老汉身上。

    朱老汉当时就痛得惨叫出声,虽及时送医,但大夫也说不一定能活。

    朱家两兄弟在妹妹的指认下找到了罪魁祸首,想要讨个公道,却被对方奚落一番,还扬言随便他们上衙门告状,他家里在上面有人,没人会帮他们。

    朱家三兄妹本就憋了一口气,回到家中,朱老汉迷迷糊糊听到什么贵人,得罪……心中煌煌,第二天便没了。

    朱老汉之死,让原本畏惧不敢言的兄妹几人当即下定决心要告官。

    一开始确实受理了,只是那人在牢里一直嚷嚷自己是六皇子府的人,让衙门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想息事宁人。

    朱家三兄妹不甘心,但他们再不懂,也知道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他们如何也得罪不得。

    这时,有人找上他们,给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将事情闹大。

    这才有今日之事。

    被告的那人也被带了上来,大约是因为这几日的狐假虎威,被关在牢里也没人为难他,仍旧穿着那好的锦衣,听完朱大安的这些讲述也没什么表示。

    主审官沉声呵问:“被告吴良,你可有话说?”

    被告懒懒散散地跪在堂上,听见这话也只是懒洋洋地开口:“没有……”

    衙役当场拍了他一板子,“公堂之上,不得轻佻无状。”

    大约打的那一下有点疼,吴良终于有了点老实样:“大老爷,草民没什么要说的。”

    主审官:“那你可认罪?”

    吴良:“草民认罪。”

    “草民认罪,大老爷,您就赶紧给草民定罪吧,一会儿我大伯来了,能尽快讨钱走人。”

    卫国律法,大部分罪行都是可以赎买的,只要给的起钱。

    这是事实没错,但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主审官,当着原告苦主,当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面儿上这么说,那就是挑衅了。

    果不其然,都不需要煽动,围观的百姓就开始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苦主一家也露出来愤怒的表情,若不是旁边有人拉着,朱二平都要冲上去揍人了。

    左右这王八蛋什么苦都不必受,还不如先把人打个够本,好歹让他痛了。

    “你还想打人?!”吴良好似抓住什么把柄,叫嚷起来,指着朱二平,“大老爷,这人还想打人!”

    啪!

    惊堂木一拍,全场逐渐安静下来。

    主审官沉声问:“吴良,本官问你,你在牢里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六皇子府上的人,可是在六皇子府上做工?可有与六皇子府签过契约聘书?”

    吴良一脸毫不在意道:“不是啊,但我大伯是六皇子府上的管事,知道那火树银花吗?那就是我大伯管着的。”

    “那六皇子府上之人,以及你大伯,可有让你肆意妄为,横行于世,欺压百姓?”

    吴良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那当然是不可能说的,但我大伯可是六皇子重用的人,我也经常见到六皇子,火树银花每天日进斗金,一点赎买的钱算得了什么。”

    众人听见这话,既厌恶那高高在上的贵人将人命视为无物,又讨厌吴良说话时的那张理所应当的嘴脸。

    这话虽难听,但时下风气确也如此,奴仆整个人都归属于主家,奴仆的大小事务一应由主家管,虽然吴良隔了一层,但他有什么事,也是可以求到主家头上,若是小事,主家不介意给个恩典收买人心。

    但还是那句话,事实虽如此,可你当众说出来那就很难看了,也不知吴良是真没脑子还是背后有人,但对方非要把六皇子牵扯进来,那么谁也救不了他。

    “你既非我府上之人,更非因我授意而生事,我为何要花钱为你赎买?”一道声音自堂外传来,远远便传进众人耳中。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一名身穿素色衣衫的青年信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闲庭信步,姿态从容,通身都是与寻常人不同的气度,再有那出色的容貌,不需介绍,在场所有人都自然而然认定了来人身份。

    这定是那吴良口中的六皇子!

    “乖乖,原来这六皇子长这么好,果然是贵人。”

    “啊呸!不过是蛇鼠一窝,都不把咱们当人!”

    “我瞧着这六皇子不像是那种会包庇他人的人,听听刚刚那句话,好像是不愿意出钱。”

    “什么?连钱都不愿意出,岂不是太抠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场面一时热闹许多。

    宁悬明走到堂上,当即有衙役给他搬来椅子,好让他坐下。

    听闻这位六皇子身体不好,虽然他们没从面色上看出有什么不对,但还是小心伺候着好。

    宁悬明毫不客气坐了下来,冷眼看着堂下人。

    “听说,你在在牢里说我一定会救你?还以此威胁苦主?”

    吴良看了看宁悬明,他虽然说自己见过六皇子,但那也不过是远远见到过对方的身影,离得很远,并未看清人脸。

    但他记得六皇子确实是穿白衣没错,见对方气度非凡,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便自然认定了眼前人就是六皇子,当即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殿下,这些话咱们回去再说,您能不能先把小的罪行给赎买了?咱也好早点回府不是?”

    宁悬明侧头看他:“我好像没说过要替你赎买。”

    他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的主审官:“主审官在此,此案被告既然供认不讳,那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主审官是见过宁悬明的,但此时也十分配合,点头应道:“下官明白。”

    说罢,转头看向吴良,“被告寻衅滋事,打人以致重伤不治,判处缴纳罚金百两,赔偿苦主二百两,杖六十,徒十年。”

    “先上杖刑!”

    “等等……等等……”被人按在刑凳上时,吴良还在试图挣扎,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宁悬明,“殿下,六殿下!我大伯,还有我大伯,他一定会替我赎买的!”

    “啊!”

    一板子下去,吴良痛叫出声,再顾不得别的,只慌乱叫喊:“大伯!六殿下,我大伯还是啊——!”

    “还是你的人,你就不怕别人看了心、心寒吗!”

    “口口声声说是我府上之人,那为何连我是何模样也认不出?”

    一道轻缓的声音响起,然而众人看向宁悬明,却见对方根本没有开口。

    那这话是谁说的?

    堂上那人不是六皇子吗?

    正这么想着,众人便见宁悬明从椅子上站起,让开位置。

    而另一道身影自后堂走出,从昏暗的里面,一直到明亮的行刑处。

    他一身雪衣,肤色也极白,站在阳光下,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一般。

    一脸病容毫不遮掩,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容貌,配上那身病气,更显得整个人出尘绝色,不似凡人。

    椅子被搬到他身后,越青君自然而然坐下,宁悬明站在他身后,如此姿态,是人都知道了方才那一出不过是在试探吴良。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越青君淡淡道。

    吴良忙着忍痛,忙着嚎叫,忙着惊慌,哪里还有心思回越青君的话。

    越青君转头看向身后跟着出来的中年人,“他不说,你来说。”

    那中年人竟就是吴良口中的大伯,此时正额头微微冒汗。

    吴良瞪大眼睛,在看到大伯出现,却没看自己一眼时,心中终于彻底绝望。

    越青君好似没有看出吴良大伯的紧张,声音仍旧不疾不徐,双腿交叠,姿态自然又从容,“我虽让你做金玉满堂的掌柜,但并未与你签卖身契,你也不是我的奴仆,只是我聘用的员工。”

    他的视线淡淡扫了一眼打得快没力气叫唤的吴良,“你的侄子也不是我的人,我自然不必为他赎买罪行。”

    “你是他大伯,有资格,有权利为他赎买。”

    “主审官就在此处,若是你愿意,当场便能办妥。”

    “那么,你的决定?”

    越青君语气悠悠,拖着尾音,好整以暇看向吴管事。

    吴管事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听侄子的惨叫,“吴良犯下罪行,理应受卫国律法处罚,他又毫无悔改之心,小的只愿他受过处罚,长长教训,自当不必赎买。”

    “好!”

    “吴管事大义灭亲,六殿下也不包庇罪人,这才是咱们卫国,京城权贵应当效仿的典范!”

    现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甚至连最开始对六皇子厌恶至极惧怕至极的朱家人,此时也忍不住感到动容和后怕,对着眼前这一幕落下泪来。

    在现场哄闹声中,越青君看了吴管事片刻,忽而缓缓笑了。

    “吴管事如此识大体,我心甚慰。”

    吴管事心中一松,不禁抬袖抹了把汗。

    抬袖间,却又见越青君站起身来,看向在场众人,直把原本热闹的场景看得渐渐没了声音,众人被越青君视线扫过,纷纷心中生怯。

    是了,眼前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子,在对方出现后,甚至来了一群官兵将现场包围,虽觉得官兵不会做什么,但心中仍然生出惧意。

    皇子被污蔑,在大庭广众下丢了颜面,真的就会善罢甘休,不予追究吗?

    万一对方让人把先前骂过他的人抓起来怎么办?

    众人心中惶惶,几乎想走,然而看着守在现场的官兵,又不敢走。

    在众人正在心中胡思乱想时,却见越青君笑了笑,对着在场众人,尤其是朱家人欠了欠身,歉声道:“是我手下管教不严,才出了今日之事,让大家看了笑话,实在抱歉。”

    众人齐齐愣住。

    这是在做什么?堂堂皇子跟他们道歉?

    不仅如此,紧接着又听越青君道:“此前我并不知晓,有人在外打着我的旗号,欺压弱小,是我的过失。”

    “今日我在此承诺,今后若是又有人这么做,诸位不必害怕,可以直接到我府上相告,便会有人秉公处理此事,不会让无辜之人受委屈。”

    众人震惊万分,交头接耳,小心翼翼。

    “真的假的?”

    “假的吧,故意说给咱们听的。”

    “我看不像,刚刚那位皇子都没包庇别人,多少有点可信吧。”

    众说纷纭,在没有亲身验证之前,一切都只是口头承诺。

    越青君也不急着向别人证明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朱小妮:“我想聘用你为我府上的管事,今后我府上若是再有人仗势欺人之事,苦主又告到了府上,就由你登记造册,核实内情,你愿意吗?”

    众人齐齐一愣,但心中下意识想,如果是朱家人的话,那好像可以信一下。

    朱小妮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越青君,下一刻又畏惧地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位殿下看上去温和有礼,脾气很好,还帮他们惩治了仇人,但她就是骨子里畏惧对方,好似有种无形的东西,将对方托得很高,很高,令人畏惧,也令人仰望。

    “可我、我不识字……”她捏着衣角说。

    越青君眉眼柔和:“没关系,不识字可以学,你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

    朱小妮抬头看向越青君,见他仍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好似即便她拒绝,也不会生气。

    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在瞬间侵占了朱小妮的内心,让她缓缓点头,说了句:“好,多谢……六殿下。”

    越青君含笑点头,继而又转头对众人道:“我让人做出了一批新农具,用它们做农活效率能快许多,三日后,会送来县衙,若是有人想要,可以拿家中的旧农具来此免费交换,具体事宜,之后会由我身边这位宁郎君处理。”

    “诸位有什么想知道的,届时都可以找他。”

    现场顿时又嘈杂起来,大家对什么新农具没太大兴趣,毕竟谁家农具不是几代传下来的,不到彻底不能用之前,都不会更换。

    但免费二字却足以勾起所有人的好奇心,既然是免费,那他们到时候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总的来说,大家都还处在看热闹的状态,并未真的将这所谓的新农具放在心上。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想将对方拉到身前,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且似乎已经看了许久。

    与他视线相对时,宁悬明忽而展颜一笑。

    他望着越青君站在阳光下,春日暖阳沐浴全身,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金色圣光。

    有人想将越青君拉下云端,却不知有人即便走下云端,也并非丑恶不堪,而是人间圣贤。

    任你阴谋诡计,送他上青云。

    越青君也回了宁悬明一个微笑。

    眸色微敛,唇角微勾,虽然不知道宁悬明在想什么,但似乎是值得高兴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