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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第二天, 在商队进入尼普尔城不久,塔木卡就收到了来自王宫的邀请。

    他在这里颇有些人脉,一位父辈在长老会议中任职的年轻贵族, 在觥筹交错间给了他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听说这段时间, 乌鲁克发生了一些大事。”他年轻的朋友说,“今夜即使做梦,我也会听见你在给我讲那些精彩的故事。”

    “当然可以,我的好大人。”他握住腰带, 笨拙而缓慢地朝对方鞠躬, 适当的蠢笨能令事情进展得更顺利,“但愿您不会介意我的满腹苦水。”

    “怎么会呢?”对方说,“可惜,这得等王召见您之后了。”

    “我确实收到了王宫的邀请……”

    他微微颔首:“事实上,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你讲述乌鲁克的事了。”

    应该说,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对乌鲁克所做的事了。

    尽管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面上依然端着微笑,一个精明、市侩的商人的微笑,虽然人们总说不应该以外表轻易判断一个人,但他知道他们会因为这个笑容而认定他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抛弃自己国家的人。

    “听说你给乌图姆将军送了两车酒过去。”对方小声问道,“老实同我说,那红色桶里的酒是不是比一般的更好?”

    “说不上更好,但是很特别。”他面露神秘的笑容, “就像小麦经过烘焙会发出更富裕的香气,那种酒需要被太阳晒过才会酝酿出独特的芬芳,送给正在修缮河坝的乌图姆将军最好不过……当然,您日后也会品尝到的。”

    尼普尔王的宴席最后定在了中午,而非晚上。

    塔木卡能够感受到他的急切, 从那些酒桌边的朋友口中,他得知尼普尔前段时间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仪式,尼普尔王已经和他们的王一样,成为了自己国家守护神的人间代行者。

    有些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尼普尔王作为王的资质并不优秀,他膝下也不乏有些才能的子嗣,但尼普尔和基什一样,没有和女神共同孕育的继承人,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或许是目前最好的人选了。

    “塔木卡卿,吾已经等你很久了。”

    尼普尔王斜躺在软塌上,他已四十岁有余,但看起来仍像青年人那样年轻英俊——拥有神明血统的人大多如此。

    他的每根手指上都佩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尽管天正亮着,大殿内依然点了蜡烛,火光将那些珠宝照得熠熠生辉,几乎让塔木卡看不清他的脸。

    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看向窗外的烈日……这个时候,他的礼物应该已经抵达河岸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王。”他回以谦卑的笑容,“相比上一次我见到您的时候,您似乎更加容光焕发了。”

    尼普尔王畅快地笑了,以一种符合他年轻外表的语气说道:“你的话永远是那么悦耳,塔木卡卿。”

    他的眉目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塔木卡不太记得对方之前是否也笑得这样肆意。交结人脉,就该如蜘蛛编织自己的网那样小心翼翼,但大部分的尼普尔贵族,以及这个国家的王,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印象,甚至不如只去过一次的库撒。

    这种模糊的印象就像是尼普尔王本人一样,他从未成为过同代君王中的佼佼者,也许他不比上一任的尼普尔王逊色,但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不过是一个在国家王权更叠的历史中不太起眼的存在。

    执政早年,他活在先代乌鲁克王卢伽尔班达的阴影下,而在比他年轻的君王中,又有吉尔伽美什和基什王阿伽这样远超同龄人的优越存在,甚至是年纪最轻的乌/尔王麦桑尼帕达,登基后也开始崭露锋芒。

    就像那场伟大的界河之战一样,真正的主角是乌鲁克和基什,尼普尔不过是这个故事里一个不太光彩的陪衬品。

    “听说乌鲁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尼普尔王摇晃酒杯,“真是太可惜了,那位年轻的王恐怕从未遭受过这种挫折吧?”

    “吉尔伽美什王倒是还活着……”他故作犹豫,“事实上,我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位大人,一位真正的君王应该统治一个国家,而非一片废墟。”

    尼普尔王挑高了眉毛:“听你这么说,乌鲁克确实被毁了?”

    “满目疮痍。”他忧心忡忡地回答,“唉,直至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天之公牛,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庞然大物,它踏过乌鲁克时,城墙就像孩童的积木那样不堪一击,不知那位王究竟做了什么怎样的罪过,竟让大神降下这种惩罚。”

    “吾不知道吉尔伽美什犯了什么错。”因为微醺,尼普尔王脸上露出了嘲弄的笑容,“而天之公牛却与安努无关,驱使这庞然之物的权能已经回归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他面露讶异:“您是说……”

    尼普尔王盯着他,许久——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高亢而响亮,在厅堂里萦绕不散,仿佛他今天就在等候他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错,伟大的大气之神恩利尔即将返回他至高的神座。”尼普尔王说,“而那个鸠占鹊巢的伪神,将回到他该有的位置上——作为一片废墟的守护神。”

    “竟然是这样。”他不动声色,“可怜的吉尔伽美什王,以他的高傲,也许死在那场灾难中才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除非登基太晚,优秀的君王基本没有大器晚成的可能性。

    当然,尼普尔王并不是什么“大器”——但他确实有点沉醉其中了,很难揣测一个人在得到了不适合他的礼物时会导致什么后果。

    “你的神色里可看不到多少惋惜,塔木卡卿。”

    “我当然感到惋惜,尊贵的王。”他柔声道,“不过……在乌鲁克的时候,他们都管我叫'胖老鼠',我虽不喜欢这个称呼,但老鼠们努力延续生命的本能,难道不是值得敬佩的吗?哪怕是一个卑贱的物种,也该试着效仿它们的优点。”

    “你可真是坦诚,塔木卡卿。”尼普尔王放下酒杯,“那位卢伽尔之手呢?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他叹了口气,这次要更真情实感一些,“然而与死了无异,若吉尔伽美什王还有一丝仁慈,反倒该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再让她体面地下葬。”

    “比起自己诞生的国家,看来还是缇克曼努的死更令你触动。”

    “猊下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士,尽职尽责,充满智慧。”他说,“我并非她诸多学生中最受她喜爱的那个,但她确实教会了我该如何让财富长久地停留在手中,这是一项令我终生受益的本领。”

    “尼普尔可不像乌鲁克那样,会允许一个低贱的平民参与会议,染指王室的财务。”尼普尔王思忖片刻,“但吾确实需要一个懂得如何从石头里榨出金子的人,现在的尼普尔还不是一个适合迎接众神之主归来的国家,它还需要变得更繁华……即使是老鼠的手,有时也是可以拿来用的,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明白吧,塔木卡卿?”

    这个结果并不令他意外——即使是在刻意削弱了长老会议影响力的乌鲁克,吉尔伽美什都不免要受到长老们的影响,何况是贵族影响力更大的尼普尔?

    “t只愿能有幸为您效劳。”他微笑道,“在下只需要有一处安身之所即可。”

    “吾喜欢你的谦逊。”尼普尔王说,“听说你送了不少礼物去乌图姆那里。”

    “几桶蜂蜜酒罢了。听说乌图姆将军正在忙着堆高河坝和修缮河渠,这样的重任担在肩头,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乌图姆是尼普尔王一位宠妃的兄长,那位宠妃由于年轻,还没有诞下任何子嗣,“虽然在下现在落魄了一些,酒水却总是管够的,一点令人熏醉的香气,足以驱赶河畔湿气带来的寒冷。”

    “……吾似乎明白你为何不太讨乌鲁克王的欢心了。”尼普尔王哼笑一声,“不过,吾可没有他那样的孩子脾气,精明的家伙总比笨手笨脚的家伙强,他活得太过骄傲,但骄傲不足以支持一个王统治自己的国家。”

    “好在还有猊下,拥有她实在是乌鲁克的一大幸事。”

    “确实如此。如果吾也像乌鲁克王那样有她在身旁辅佐,基什和乌鲁克现在就该供奉恩利尔大人的神庙了。”尼普尔王说,“你受到了萨迦努长老的举荐,吾本以为你会去亲近吾的大皇子……然而他们忘了,王座属于吾,属于恩利尔大神的人间代行者。”

    “这是当然。”他低下头,“没有人会质疑这点,王。”

    “吾不讨厌你的这点小聪明,希望你日后还能一直聪明下去,塔木卡。”尼普尔王拍了拍手,“是时候上菜了,你该尝尝厨师最近发明的新菜肴,这将是你终身都难以忘记的美味。”

    仆从端着餐盘依次进入宫殿,塔木卡掀开盖子,一股辛辣的香气迎面而来。

    “烤鸟雀。”他沉默片刻,随即又露出微笑,“这种小鸟骨多肉少,吃起来恐怕不太过瘾。”

    “不必担心,这种年纪的小鸟,用火一烧,骨头就酥了,可以直接放在嘴里嚼碎。”尼普尔王的目光意味深长,“塔木卡卿,你不喜欢这道菜吗?”

    塔木卡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他身后的侍从,从他们腰间的佩刀到身上的铠甲,他们身形高大,站在尼普尔王身后,犹如两座巍然不动的高山。

    “当然不是,只是有这样的美味在前,怎么能不搭一瓶与之相配的美酒呢?”他说,“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世上最好的佳酿。”

    米莉图姆适时地拿起一旁的竹篮,揭下了上面放着的红色绸布,里面斜放着一支酒瓶,瓶身由石英制成,银色雕花上镶嵌着翠色的青金石,在烛光下泛出清冷的幽光。

    “这是用葡萄酒调和了椰枣酒、香料和石榴汁液的成品。”塔木卡说,“吉尔伽美什王为它起名为'贤者之血'。”

    “贤者之血?”

    “是的,即使是那位真正的贤者,也难以抵抗它的魅力。”他低声道,“若能得到您的慈悲,还请您能留给在下一杯……当然,名义上,我会说'为了证明我没有在酒里下毒'。”

    “吾可不会吝啬到连一杯酒都不给。”尼普尔王目光略微旁移,“不过,你身旁伺候的人倒是有趣,以你的财力,何必挑这样一个肤色暗淡的卑贱女奴?”

    “王啊,请别小瞧她。”塔木卡回答,“她曾是红庙的祭司,深受伊什塔尔的宠爱……想必您也知道,在那位爱欲之神的熏陶下,她们在床笫之间的技艺,足以被称之为美的艺术。”

    闻言,尼普尔王哼笑一声:“听起来倒是有趣。”

    “米莉图姆啊,为何还呆在这里?”塔木卡心领神会,假装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要等菜肴凉了,你才要去给王斟酒吗?”

    米莉图姆垂着脑袋,低声答道:“请原谅我的愚钝,大人。”

    她走到尼普尔王的桌前,拧开瓶塞、倒酒、将酒杯递至尼普尔王面前,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餐桌上,任何悄无声息的举动都会被视为一种精妙的礼仪。

    做完这些后,她朝尼普尔王温驯地笑了一下,抱着酒瓶打算退到旁边,尼普尔王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坐到吾身边来。”他说,“离得那么远,你要如何为吾斟酒呢?”

    不错,就该是这样。

    塔木卡在心里点了点头,不同于寻常的美貌少女,这女孩身上有一种野性的、放肆的美,再加上那双眼睛——那使人看上去那么诚恳,热切的目光,仿佛她已经被眼前之人身上无可比拟的伟大光辉所驯化,她的每一句赞同,每一次点头,都是她内心最真诚不过的反应,并且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为沐浴这份光辉而献身了。

    有些人是非常需要这种肯定的,尽管他们本人可能没有察觉到这种渴求,比如说伊什塔尔,比如说……尼普尔王。

    想当初,他还对猊下挑选了这么一个野丫头去红庙表示了疑虑,然而事实证明了一切,完美的选择往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总是对的。

    享受完了美酒和烤鸟雀,接下来的菜基本都是塔木卡所熟悉的了。

    烤鸟雀的味道确实不错,他从骨与肉中品尝到了喜欢的香料的味道——唯一可惜的是,尼普尔王似乎很期待他食不知味的样子,这道菜暗示着他已经拔除了猊下安插在尼普尔的线人。

    对于塔木卡而言,其实清理得不是那么干净,但一切都无所谓了,猊下身上的奇迹已经泯灭,她无法再从悲伤与苦难中死而复生,鸟儿们又该去谁的耳边歌唱呢?

    太阳渐渐攀升到了最高点,他所坐的位置刚好暴露在午日的阳光下,强烈的光照让他头晕目眩,黏腻的汗水如同一层油膜覆盖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感到难受……唉,胖子就是会有这种苦恼。

    周围都是人声,尼普尔王的笑声,米莉图姆的奉承,宫仆们的窃窃私语,热风吹动垂帘和树叶时窸窣的声响——可他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唯有静谧,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离开了他,塔木卡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粗沉得像是狗在喘气。

    直到一声可怕的、几乎撼动了大地的巨响从远方传来,他的意识才重新回到这具身体里。

    “原来已经正午了。”他喃喃着,不由得从座位上起身,朝光照更热烈的方向走去,“真是可怕的动静,难怪猊下坚持要把它们放在城外储存……”

    “怎么回事?”尼普尔王杯里的酒洒了大半,“塔木卡卿,你在干什么——啊啊啊!!”

    话音未落,他的质问倏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真吵。”米莉图姆将餐刀从他的右眼眶拔了出来,然后用力捅进了他的左眼。

    尼普尔王发出更加尖锐的哭嚎,隐约夹杂着呜咽——紧接着,更多可怖的爆炸声响起,盖过了尼普尔王的声音,它们如此紧密、有力,好似有人在用拳头用力击打另一个人的腹部。

    “吾要杀了你们!”尼普尔王大喊道,“来人啊,人呢?!杀了他们!杀了这两只老鼠!”

    短暂的惊愕后,回过神的士兵们纷纷围堵过来,他们先是割开了米莉图姆的喉咙,然后将长/枪尖对准了他,刀尖没入皮肉的时候锐利而冰冷,然而鲜血和油脂从伤口里渗出,抚平了这令人战栗的寒冷,还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塔木卡张开双臂,第一次如此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他看着在场所有拿着兵刃的尼普尔士兵,忽然觉得每一张面孔都像他的家人那样亲切,他多想走近他们,让他们每个人都能获得一个拥抱。

    “城墙塌了!”一个仆从惊声叫道——就好像一只土拨鼠尖叫了之后,他的同伴也会接连发出尖叫一样,厅堂里霎时被各种嘈杂的声音挤满了。

    “洪水!洪水冲进城里了!”

    “怎么会这样?!”

    尼普尔王嘶哑的叫喊几乎淹没在了这纷繁错杂的音浪中:“什么洪水?吾的河坝呢?乌图姆在哪里?吾要见他,把他叫来觐见!”

    然而没有人再理会他了,塔木卡看着他们丢盔卸甲,慌忙寻找着逃命的路,把他们瞎了眼的君王丢在了冰冷的宫殿,和一个谋反者留在一起。

    洪水已经淹没了泰半的城市,塔木卡甚至能听到水流奔腾的涌动声,不若火焰舔舐房屋时那般扰人,但有着同样可怕的力量。

    “真是可怜啊,我尊贵的尼普尔王。”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对乌鲁克……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至少……即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乌鲁克的百姓也没有抛弃他们的王。 t”

    “我要杀了他们……”尼普尔王的低喃里掺杂着颤抖,忽然开始撕扯自己的脸皮,鲜血流下他的面颊,犹如两道红色的泪痕,“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如果恩利尔没有任命自己的人间代行者,尼普尔的情况恐怕还不至于如此糟糕,人间代行者与守护神是共享一部分神权的,他之眼即为神之所视,他之气即为神之吐息,这种联结使神明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更加紧密,也让神明更容易受到这种联系的反噬。

    洪水已经摧毁了用泥砖搭建的宫墙,水流没过了他的膝盖,也淹没了死去的米莉图姆——那个女孩死前仍面带微笑,希望她能在黑甜的梦中和母亲团聚。

    塔木卡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还是努力地走出了大厅,让更多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洪水冰凉地打在皮肤上,一下比一下重,但他此刻心中充满了安逸,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被温暖的羊水所包围——在过去了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美丽。

    他高举双手,十根手指如同肿胀的乳白胶冻,在太阳的照射下融化了,连带着堆积在他体内的仇恨、愤怒和冷漠,也一同消融在了劈头浇下的洪水和尼普尔王的血泪中。

    “请看着吧!各位,属于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崭新的伟大文明将登上这个舞台!”他高声道,尽管这里只剩下了瞎眼的尼普尔王和死去的米莉图姆,但他还是声嘶力竭,试图让更多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一个城市还一个城市,乌鲁克万岁——人类的时代万岁!”

    迎着洪水涌来的方向,塔木卡缓步前行,直到太阳再也照不到他,直到洪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想象着诸神此刻也出现在这里,伊什塔尔、安努、恩利尔……想象着他们疯狂咒骂时扭曲的面孔,想象着他们痛苦的嚎叫,想象着他们与他一同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无限的悲悯。

    如果他们真的在这里,也许他会拥抱和亲吻他们的,就像冬天在门外看到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他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遭遇感到同情。

    第53章

    被玛那的光芒照久了之后,缇克曼努感觉眼前隐约有白光闪烁,如同太阳表面迸发的耀斑。

    她在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待过一段时间,在雪原上走太久就会有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遮住眼睛,不再让眼睛感受到被雪反射的阳光——此刻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她只好眨了眨眼睛,试图分泌出一点泪水,眼睑却因为胀痛而痉挛起来。

    地下甬道潮湿而阴冷,即使没有玛那溢出,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宜散步的后花园,好在高浓度的玛那具有自发光性,让他们不必在黑暗中靠着几盏油灯磕磕绊绊地前行。

    “交汇点那里有人。”受益于体内的神血,阿伽的状态还算轻松,便提前去交汇点看了一下情况,“两支队伍都成功返回了,还有十个人活着。”

    根据地核的数量,清理队伍被分成了三组, 每一组都有两到三个比较熟悉地下甬道分支的人作为领队。

    每组小队都不必太深入甬道, 因为堵塞的玛那之流会比其他地方液化得更严重,一旦察觉到异常, 小队就应该折返回交汇点,交汇点的玛那浓度较低, 既可以延续存活的时间,也方便与其他折返的小队报告情况。

    然而, 数十人组成的小队, 最后只有十个人幸存了下来……这算是全军覆没吗?还是说,她应该为还有人或者而感激命运呢?

    “啊……”阿伽抓了抓头发, “现在大概是九个人了。”

    当听见不远处水花飞溅的动静时,缇克曼努就猜到了,这几天她已经听过了无数这样的声音——如果死亡也有双脚,它踏进水潭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起初她还会因痛苦而歇斯底里,还能感觉到仇恨的怒火在体内焚烧,后面逐渐变成了苦涩的麻木,她已经为太多死去的人阖上了眼,以后还会有更多……也许最后那个会是她自己。

    她走到那个倒下的人身边,帮他将身体翻了过来——是伊尔苏,可能是多年锻造留下的强健体魄,他作为清理队伍汇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竟然强撑着老朽的身躯坚持到了这里。

    “猊下……”伊尔苏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茧子和掌纹已经被玛那溶掉了,又湿又黏,因为腐烂而肿胀起来,摸起来像是青蛙的腹肚,“对不起,我最后还是……我让父亲失望了……”

    “不。”她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他会为你骄傲的。”

    伊尔苏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进流淌的玛那中,却没有融进去,而是蒸发成了一缕白色的水雾。

    她看着老人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寻求保护,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类似菌类的潮湿气息,它们不断扩散,渐渐成为了这条狭窄的甬道里唯一的气味。

    他的手逐渐松弛,像是一团因枯萎而蜷曲起来的树藤,虽然还依附着她的手,但已经没有任何力道了。

    缇克曼努俯下身,就像他还是那个会在晚上做噩梦的男孩一样,吻了吻他的额头。

    晚安,希姆……她在心里说道,这次你不会做噩梦了。

    “所以是哪个地核的甬道出了问题?”

    “三号。”见她站起来得那么快,阿伽微微挑眉,“不多留会儿吗?”

    她沉默片刻:“我们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

    说罢,缇克曼努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天晚上死去的应该是她。

    可是结果并非如此。恩奇都把生的机会托付给了她,期待着她能把奇迹带回人间;吉尔伽美什将神蚀交给了她,相信她能够用它成就不凡之事;她的人民们回应了她,宣誓了他们绝不妥协的决心……过去她辜负了那么多人,她不能再辜负他们。

    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长时间地处于地下,让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判断,在地下甬道里的每一秒,对她而言都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然而液化的玛那还不足以溶蚀地表,说明时间并不如她以为的过去了那么久。

    越是深入甬道,靠近地核所在的位置,玛那浓度就越是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上升,等到了坍塌点,队伍里除了她和阿伽,只剩下了五个人。

    而这些勉强支撑着的人,大多也已经不太有人的模样了,只能说是还有着类似人的形态。他们的皮肤几乎完全溃烂、溶解,却没有鲜血渗出,而是像黏液一样包裹在血肉上,如同一层红色的油膜。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阿苏站在这里,都会判断他们很快就要死了——可他们没有死,他们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人知道是怎样的力量使他们还在支撑着一具尸体前行。

    “猊下,您那里还有多余的工具吗?”其中一个人开口道,那声音勉强能听出是女人——缇克曼努甚至还记得她,那天在广场上抱着孩子,有着一双钢灰色眼睛的母亲,“我的锄头握柄烂掉了。”

    “有。”缇克曼努从背后的牛皮袋里抽出一把鹤嘴锄……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学生,尽管只是短短一刹,“这是金属制的,也有点沉。”

    “太感谢了。”女人说,“其实您不必自己背那么多东西的。”

    缇克曼努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粘稠的油膜粘连了她的手指,犹如一层肉色的蹼:“是我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没有臣服于命运,感谢你们选择了我。

    找到坍塌点还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甬道位于地下,需要严格考虑开凿的点,否则有可能引起二次坍塌——不同于清理库拉巴的废墟,地下甬道的二次坍塌,有可能会让所有人当场命丧。

    “这里,这里……噢噢,还有这里。”阿伽用斧头的柄敲了敲坍塌的泥石,语气有些得意,“哼哼,余没说错吧?”

    相对其他人,阿伽身上只是有一点烧伤似的暗红色,大概也只有他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些余裕了……不,如果是这家伙的话,就算全身都腐烂了,只要那张嘴还没被t融掉,就一定会作出这种没有紧张感的发言。

    “您对力学的掌握很到位。”她略作纠正,“不过按照上一个承重架的位置,以及当时规定的支撑架间距,我想坍塌的空间里应该是包含了一个承重架的……大约往里半米左右的地方吧。为了防止上梁进一步受损,我认为您可以把最后那个点定得更高一些。”

    “……可恶,又被将了一军。”阿伽嘟囔,“都到这种时候了,难道余都不能赢一次吗?”

    “与其计较这些,不如快点开始干活吧。”她说,“只要清理的速度比我快,就算您赢了。”

    “才不要,这样余不就变成了只会卖弄力气的家伙了吗?这种笨蛋角色最适合坏脾气的乌鲁克王了。”

    虽然嘴上抗议,但阿伽还是动手开始了清理工作,甬道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金属器具敲击碎石和泥土的声响。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瘦小的青年人轻声问道,“为什么阿伽总是自称'余'呢?”

    “当然因为余是王啊。”阿伽顿了一下,显得有些困扰,“或者说,曾经是王?”

    “王?”身材稍高一些的男人咂了咂舌,“北方口音,君王,还有这个名字……不会真的是那位基什王阿伽吧?”

    “当然的吧?除了余以外,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很有名的'阿伽'吗?”

    “诶——”青年发出惊叹,不过因为气息不足的关系,听起来更像是感慨,“北方的霸主,基什国的统治者……没想到居然能有机会和这样的大人物一起工作。”

    “是以前的统治者啦,现在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建筑大师而已。”阿伽说,“话说回礼,你们的反应可真是有够平淡的,余还以为身份暴露之后,你们会朝余吐口水呢。”

    缇克曼努解释道:“除去卢伽尔的态度,大家对基什的态度其实不算太尖锐,以往商队的出行路线,也会把基什囊括在内,只是因为不方便接触,大部分会选择尼普尔作为中间地带。”

    “是吗?真神奇啊,基什举国上下都超级讨厌乌鲁克人来着。”

    “这是自然的,毕竟我们是战胜国。”

    “……啧,余不要和你们说话了。”

    笃笃笃——笃笃笃——

    随着挖掘的进度,地上的泥沙与碎石逐渐堆积起来,但很快又被液化的玛那没过了。

    “不过,基什的王为什么要来乌鲁克呢?”钢灰色眼睛的女人问,“我记得建造哀悼之塔的时候,您似乎是和大家一起住在芦苇屋里呢,留在基什的话,应该会住在很大很豪华的宫殿里吧?就像我们的王一样。”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这座伟大建筑的历史丰碑上必须要留下余的名字啊。”阿伽说,“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余想要从王宫逃走。”

    “基什的王宫住起来不舒服吗?”

    “怎么可能?那可是余亲手设计扩建的宫殿,如果未来有后人要入宫参观的话,比乌鲁克王宫多收十个舍客勒都不为过。”阿伽的声音轻了一点, “只是……住在那里的时候,余并不开心。”

    背后隐约传来了一些水花溅起时的水声。

    缇克曼努没有回头,那细而又细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金属碰撞的声响中。

    笃笃笃——笃笃笃——

    “住在好房子里也会不开心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倦意,她似乎只是想通过说话来让自己打起精神。

    “乌鲁克王也住在好房子里,他难道就一直很开心吗?”

    “应该是吧……?”头发和麦穗同色的少年将锄头竖起来,当作拐杖一样撑在地上,有些疲惫地笑了起来,“因为王经常笑嘛……笑声有时甚至能从内庭院传到宫门外,非常响亮呢。”

    “哼,那只说明乌鲁克王是一个吵闹的家伙。”

    之前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青年似乎长久地陷入了沉默,没有再出过声。

    笃笃——笃笃——

    金属敲击碎石的声音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缓慢,渐渐无法再掩盖水花掀起的声音了。

    “余是由宁胡尔萨格抚养长大的。虽然直到十五岁才登基,但父王在界河之战后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尊,整天沉迷于酒色,不愿面对自己曾沦为阶下囚的现实,所以余很早就以王储的身份开始处理朝政了。”

    因为没有人再回应,阿伽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母后是普通人类,所以到了余这一代,体内的神血已经很稀薄了。为了保证余还能使用终结剑,宁胡尔萨格甚至不惜用她的鲜血饲育余,让余体内能够长葆神性。”

    “自从埃阿取代了她作为三主神的位置后,她对权欲的执念日复一日地加重,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基什再度强大起来,让她重现往日身为大地母神的荣光……而这荣光复兴蓝图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身为王的余。”

    笃——笃——

    “宁胡尔萨格杀死了母后,强行得到了余的抚养权,然后按照她心中完美君王的标准,将余一点点雕琢成了她想要的样子……说实话,虽然她养了余二十多年,可余对过去和她相处的日子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在余的耳边说'阿伽,你难道要让妈妈失望了吗?'。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余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她失望——这就是余自出生以来全部的人生意义。”

    “当然,要说她对我没有半点恩情,那就是纯粹的谎言了……然而她的每一次馈赠,最后都会向我索求数倍的回报,由于她爱我,所以我只要有任何抵抗,就极大地伤害了她——一个深爱着我的人的心。”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改变了自称,“太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宁可她抛弃我,像对待狗那样鄙弃我、虐待我,也不想得到她的爱。”

    “阿伽……”

    “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阿伽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即使他极力遮掩,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显得十分刻意,“因为宁胡尔萨格已经死了,而余已经自由了,还建造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充分证明了余就是比只会算账本的乌鲁克王更优秀!哼哼,可惜的是余的书吏不在这里,否则一定要将这句话记进起居注里,供后人阅览……啊哈!余这里能看到另一侧的亮光了。”

    “我这里也凿开了。”缇克曼努正要转身之际,阿伽忽然靠了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回头,宰相大人。”阿伽低声道,“两个点被凿开后,就可以通过拨沙把洞口越弄越大了,对吧?”

    “……嗯。”她感觉喉咙里分泌出了某种粘稠又苦涩的东西,也许是上涌的胆汁,也许是她的舌头腐烂了……也许是空气里那悲伤的、像菌类一样潮湿的气味,像那层包裹着身体的肉色油膜一样裹住了她的心脏,“我们可以试着把两边的洞口弄到一起。”

    地下甬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铁锹和斧子从碎石表面刮过时的窸窣声,很轻微的声响,但听起来让人牙根发酸。

    阿伽的速度比她快一些,当对方靠近她时,缇克曼努才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也已经皲裂了,露出红色的血肉,依稀能看到下方骨骼的轮廓。

    “呼……终于……”当玛那的金色溪流终于淌过了坍塌点,朝地核的方向流去时,阿伽沉沉地喘了口气,“穿着湿溜溜的鞋子感觉真难受,所以余才讨厌下雨天啊……”

    然而那并不是玛那液化后打湿了鞋子的感觉……那是鞋子被溶解后,双脚也逐渐被液化的玛那融化,脚底变成了一层油脂的感觉。

    “往前走吧,宰相大人。”阿伽说,“我知道你把神蚀带来了,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吧?”

    听到他的话,缇克曼努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可我还没有为他们阖上眼睛……”

    “你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他的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上,温热而潮湿,明明就在身后,可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

    第54章

    “宰相大人?”阿伽扶住了她摇晃的肩膀, “你看起来状况好差,像是那种用红色蜡烛做成的小人,还是正在往下滴蜡的那种……呃, 余好像用了一个有点可爱的比喻, 但说实话t你现在看起来超可怕的。”

    “就算您这么说,现在也没有休息的余地。”她吃力地将话语从肺里挤出来,“停下来也不会变得更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可能是因为没有皮肤,也可能是因为大脑对疼痛的反馈已经麻木了,她已经失去痛感,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脚掌已经彻底溶解了,只有一层薄薄的筋膜覆盖在骨头上,支撑着她的身体。

    “真没办法。”阿伽走到她前面蹲了下来, “上来吧。”

    她感觉大脑断片了一下:“啊?”

    “诶?难道宰相大人更想要公主抱吗?”阿伽似乎真情实意地感到了困扰,“虽然以男人的自尊而言不能拒绝……不过客观地说,用背的话能够走得更远,身为'客观来说'主义学派的宰相大人一定也能理解吧?”

    “……不, 我的意思是, 您的情况看起来也很糟糕。”

    “是啊,看看余的手——”阿伽把双手伸到她眼前,张张合合。他的手也开始像之前死去的人那样,鲜血和脂肪融化后混在一起,变成了肉红色的油膜,黏连着手指,看起来像是指间长了一层肉色的蹼, “看起来像是鸡的脚长了鸭的蹼……噗哈,太滑稽了,幸好乌鲁克王那家伙不在这里,如果他敢笑的话,余就把他的脑袋按进玛那之流,让他溺死在里面。”

    “抱歉。”她低声道,“如果你在清理完坍塌点之后折返的话,也许还有可能……”

    “还有可能什么?回到地面上当乌鲁克王的狗?那还是在这里背你比较好。”阿伽笑了起来,“余不告诉别人你曾经像小姑娘一样被余背着,你不告诉别人余长了鸭子的蹼,这样我们彼此都拥有了对方的秘密,听起来不赖吧?”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没有再拒绝,用手环住对方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至少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没有过——被别人背着走,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充满了陌生。

    “乌鲁克王没有背过宰相大人吗?”阿伽问道,他的左脚似乎有点坡,缇克曼努感觉自己在左右摇晃,不过总体还勉强称得上平稳。

    “没有。”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我背过卢伽尔……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是吗?”阿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宰相大人背过乌鲁克王,而余背过宰相大人——哼哼,看来这一局是余的大胜利。”

    缇克曼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其实您不用强撑着。”

    “别担心,余还很有余裕呢。”

    “我是指,您不必刻意活跃气氛。”她说,“我能明白,有时候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让人很累了,所以只要能继续前行即可……即使是死气沉沉地前行。 ”

    阿伽倏地陷入了沉默,和恩奇都那小鹿般轻盈的步伐不同,狼奔走时会卷起尘浪,使水面掀起褶皱,整个甬道都回荡着他走过玛那之流时水花飞溅的响声。

    半晌,阿伽才开口:“宰相大人。”

    “请说。”

    “你能够像叫乌鲁克王一样,叫余卢伽尔吗?”

    “……请容我拒绝。”

    “真无情呐。”阿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一阵风吹过了细长的铜管,又像是冬天落进水里后瑟瑟发抖的小狗会发出的声音,“真好啊,乌鲁克王……余倒没有很想被别人背着走来走去,但偶尔能体验一下好像也不错。”

    “如果您要求仆从这么做,我想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不行哦。”他纠正道,“因为优秀的君王是不能这么做的。”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优秀的君王。”

    “哈哈,那得是很幸福的君王才会有的待遇——一个战胜国的君王,就像之前你说的那样。”阿伽说,“而不是一个表面上依然强大,内里却已经日渐衰弱的国家,先王什至还做过敌国的俘虏,被敌国的王剥下了盔甲和衣服,剃掉了头发和眉毛,像一只待宰的家畜那样毫无尊严地被关在牢笼里,游街示众……这样的国家,是不能允许君王活得很幸福的。”

    她垂下眼:“我很少见到一国之君会厌弃自己的国家。”

    “哈,还不到那种程度。”阿伽回答,“只是也没什么感情。基什以自己的国力供养余长大成人,余履行作为王的责任统治国家,让国家更加繁荣昌盛。这是一场很公平的交易,没有谁亏欠了谁……硬要说的话,大概算是有点自豪感吧,余自认为把国家管理得很不错,不过那点微末的情感,可能还比不上余对自己建筑才能的认可。”

    说罢,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比上一次沉默更长,缇克曼努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等来了他的一声叹息。

    “听说人老了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他说,“没想到余不但长出了鸭蹼,还开始像个老头一样,喜欢对以前的事絮絮叨叨了……相比之下,宰相好像就没什么故事想说。”

    “我已经习惯了在更年轻的一代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她低声回答,“如果我有什么故事要回忆,也早在那时回忆完了。”

    “是吗?看来活太久也很辛苦……”话音未落,阿伽忽然踉跄了一下,“啊,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我有没事。”其实她感觉胃袋紧缩,也许是玛那沿着皮肉渗进了她的胃里,也许她的胃也融化了,“您还好吗?”

    “当然。”阿伽若无其事地回答,“都怪这些液化的玛那,让余不小心脚滑了。”

    谎言,缇克曼努在心里回答,她知道阿伽踉跄是因为他的脚掌也开始溶解了,一层包裹着骨骼的筋膜无法很好地让他在潮湿的泥土上行走,更不用说身上还背负着重物了。

    或许阿伽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嗅到了死亡的靠近,于是往日的回忆也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脑海。

    她没有点破,只是问道:“我与闻过基什的一些传言,听说你从来没有怠惰过政务,执政期间每日都会参与朝政会议。”

    “身为君王就要做好表率嘛。”阿伽说,“而且余也不想看到克努图挨打。”

    “挨打?”

    “有专门负责替王储挨打的替仆,乌鲁克没有这个吗?”

    “……不,这太荒谬了,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的错误承受责罚。”缇克曼努回答,“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用,如果卢伽尔犯错了,我会直接打他本人。”

    如果不是古伽兰那,那条牛筋鞭应该还挂在她房间的墙上,她曾经用它把卢伽尔班达抽得满王宫逃窜。

    “其实还是有用的。”阿伽说,“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痛苦,所以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再犯错,这难道不是一种好的结果吗?”

    “恕我直言,在没有直接关联的情况下,通过压榨良知来约束一个孩子的行为,是一种非常卑劣的手段。”

    “……可确实是余犯错了,因为余忤逆了她,克努图才会挨打。”

    “如果克努图的父母没有上床,克努图就不会出生,他就不必挨打;如果不是那天的祭司伺候不利,让女神心烦意燥,克努图就不必挨打;如果几十年前,她选择阻止恩美巴拉格西,而不是扭头向恩利尔张开大腿,那么界河之战就不会发生,基什就不会战败,克努图就不必挨这顿打。”

    “看,如果不设置限制,那么罪因就可以无限延伸,所有人都可以背负罪责,然而究其根本,宁胡尔萨格根本不该因为对你的不满而去折磨别人——咳咳咳!!”

    她猛地咳嗽起来,血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带着一点点腐肉的腥臭味,她几乎以为自己咳嗽时会将内脏一并呕吐出来。

    “宰相?”阿伽有些慌张,“你没事吧?”

    “没什么。”她放弃了去擦嘴角的血渍,只是沉沉地喘了口气,“如果要说有什么不爽的,大概是咳嗽的时机……简直像是因为我对女神不敬而遭受了惩罚一样,真让人恶心……”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反正她已经死了。”因为姿势的关系,阿伽只能拍了拍她的膝盖,“总感觉你变得有点孩子气了欸,宰相。”

    因为去掉了敬称,他的称呼不再像那样带着朋友似的揶揄,有了一点卢伽尔对宰相的意味。然而缇克曼努太累了,已经没有气力再去纠正这些。

    “我原本打算去地核的,但应该坚持不到那里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原本我就不t可能撑那么久,只是因为……我现在的生命有一部分属于恩奇都,所以才延长了一点时间……”

    阿伽停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地上:“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代劳的。”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以眼还眼,以血还血……有人以死亡为礼物……赠与乌鲁克,乌鲁克当然也要还礼… …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缇克曼努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只能昏沉中感觉到阿伽在摆弄她的身体,她的背脊靠在墙壁上,双腿被拨到身体左侧,这让她感觉上半身有点不稳,但缇克曼努已经不想去在意这些了——直到她感觉膝盖一沉,什么重物压在了她的腿上。

    “阿伽大人……”她低叹,“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身体比较虚弱的那个人享受膝枕。”

    “余知道。”昏暗中,她听见衣料摩擦时窣窣的声音,然后是金属物擦过皮革的声音,最后是一阵滋滋的、仿佛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的声音,“唔,神蚀还有反应……说明余体内的神血还没有失效吧?”

    “阿伽大人?”

    “你该称呼余为卢伽尔的,宰相。”

    “这是不可能……”

    还没说完,缇克曼努突然感觉嘴唇一热——她竭力睁开眼睛,然而脓水黏住了她的眼睑,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阿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她能够感觉到脉络在缓慢跳动,以及他的血正沿着唇角流进嘴里。

    这猩热的锈铁味让她胃部剧烈抽搐:“阿伽,你……”

    “喝下去。”他说,“没喝过血吗?余的宰相——啊,看表情好像是没喝过,不过现在拒绝也晚了,就勉强当作很苦的药乖乖咽下去吧。 ”

    “我……”

    “喝下余的血,也许还有达成目的的可能——这种浅显的道理,你肯定也能明白吧?”阿伽说,“喝吧,如果一定要一个人走到最后,那还是你来比较好。”

    闻言,缇克曼努的身体倏地僵住了,片刻过去,才颤抖着将口中的鲜血咽了下去:“抱歉……”她落下眼泪,涩苦的味道和血一起流进她的嘴里,“抱歉……”

    “真傻。”阿伽低声笑了起来,“如果真觉得抱歉,明明只要对余喊一声卢伽尔就好了……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自出生以来,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不让任何人失望。”他呢喃道,“不能让子民感到失望,不能让支持着我的臣子感到失望,不能让母亲失望……杀死她后,我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可以不用再为别人而活了……结果直到死前,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没有让你失望的话……就太好了……”

    “我没有失望……”她几乎泣不成声,“谢谢你……谢谢……”

    “别哭了,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吻……什么的……”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其实我晚上有偷偷去看过你,可是……那张床太小,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如果抚养我长大的是你就好了……”

    他不再说话了,皮肉下的脉搏也停止了,唯有死寂在甬道中弥漫……缇克曼努知道,有某种东西在这里停止了,又有某种东西在这里开始了。

    她喘息着,等待生机再次在这具身体里复苏,等手脚逐渐恢复知觉后,她拨开他已经黏在额前的碎发,低头亲吻了他。

    从对方冰冷耳朵嘴唇上,她尝到了血的味道,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还带着一点点硝烟的呛意,缇克曼努知道,那是正在从她嘴里滋生出的、复仇的味道。

    “祝你有一个好梦……卢伽尔。”

    缇克曼努告别了阿伽,继续向前走,她的身体没有被修复,只是机能开始重新运作,唤醒了生机的同时,疼痛也一并回到了这具身体。

    这是一件好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受到痛苦……而且有那么多活着的人,以他们的性命为代价,才让她能继续感受到痛苦。

    玛那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引导她走向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终于见到了玛那之流的汇集之处,那个如同燃烧天体般的物体,哀悼之塔的三座地核之一。

    盖亚切断了乌鲁克的地脉,亡灵无法再前往死亡的国度……除了这里,因为地核的强吸力是凌驾于神秘之上的自然规则,这里的玛那之流还连接着其他国家的地脉。

    缇克曼努握紧了腰侧的神蚀。

    “让神蚀跟着我一起去冥府。”她喃喃道,“如果你不让我带他走,那我就只好带你走了。”

    玛那之流的光芒闪烁了一下,缇克曼努知道对方听到了她的话,也知道契约已经达成了。

    于是她张开双臂,拥抱那个在半空中燃烧的人造太阳,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融化,像是被火舌舔舐后的红色蜡烛,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燃烧殆尽,唯余炙热的白光。

    她逐渐感觉不到自己了,却在白光中看见了故人的脸,每一张脸都是她曾无比爱惜,最后却失去了的。

    她很想念他们,当他们拥抱她时,她亲吻了每一个人的脸,然后与他们挥手告别,独自走入了黑暗中。

    第55章

    “你的灵魂怎么变成了这样?!”

    缇克曼努看着埃列什基伽勒——这位上天赠予死亡的礼物,冥府的女主人,安努的长女——慌张地围着她打转,像是一只陡然发现妈妈不见了的小鸡(非常不敬的比喻,她为此由衷地感到抱歉) ,如果要论这世间最可怖的伟力能做到什么,大概就是让一个活了几千岁的女神变得像小女孩那样惊慌失措。

    “你看起来很憔悴,艾蕾。”她细细端详对方的脸庞,“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诶?我、我吗?”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苍白的脸颊霎时浮现出了玫瑰的颜色,这是一个不太习惯受到别人关怀的人会有的本能反应,“没事,只是最近来地府的亡灵一下子增多了,所以才比以前忙碌了一点……不过见到你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新的亡灵出现了,应该很快就能清闲下来。”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辛苦了。”

    “其、其实还好,往年有国家遭遇洪水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不对!”埃列什基伽揪着自己的头发,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灵魂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都快成洒水壶了!”

    “噗哈——”

    “你居然还笑?!”埃列什基伽勒又开始无意识地围绕她转起了圈,像是在追逐一条看不到的尾巴, “笨蛋笨蛋笨蛋,你干脆气死我好啦! ”

    “冷静,艾蕾。”缇克曼努抬起手,看着那片白色薄膜从半透明的手臂中飘过, “不用为我担心,我大概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死亡时灵魂本就未修复完全,还是地核的玛那浓度过高导致了进一步的溶蚀, 她的灵魂此刻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啃食过的奶酪,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缺口——尽管如此,那片白色薄膜依然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运动轨迹在她的灵魂内部漂流,并没有因为那些缺口而有要飘出来的迹象。

    “你既没有生带,也没有冥带,所以我没办法判断你灵魂的状况。”埃列什基伽勒说,“但是我能感觉到,过去将你禁锢在一具肉/体里的强制力已经消失了……或者说,不仅是强制力消失了,连曾经维系着你和这个世界的纽带也断了。”

    “维系着我和这个世界的纽带?”缇克曼努顿了一下,“我以为纽带是指生带和冥带。”

    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亡灵抵达地府,只不过是灵魂归途的先兆,只有当它们在地狱的磷火中化为灰烬,这段旅程才算真正开始。阿克夏记录中记载了过去与未来所有灵魂的名字,那些名字会引导着灵魂回到根源,就像河流最终会汇集于大海一样。”

    “所以说,这个世界诞生的源头并没有我的名字……”她沉吟片刻,“换而言之,我并不是这个世界诞生的灵魂。”

    “照理来说是这样,不过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埃列什基伽勒说,“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过去维系着你和这个世界的力量, t本质上和魔法中的契约很相似,你应该是从其他世界被召唤过来的。你以前不是也说过,人类的意志力还在形成的过程中吗?这应该是它初次尝试动用自己的力量,将一个灵魂固定在这个世界。”

    任何生物最初的学习都来自于对其他事物的模仿:“现在这种力量被解除了。”

    “没错,因为这种力量本质效仿了盖亚,盖亚自然能找到解除这种力量的方法——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次死亡之后你的灵魂应该会被遣返回原本的世界才对,可你现在又出现在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不自觉地卷起了自己的头发,“可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艾蕾。”缇克曼努按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的双眼,“冷静下来,艾蕾。”

    埃列什基伽勒怔了怔,缇克曼努能感觉得手掌下肩膀的起伏变得越来越平缓,仿佛刚才一直积聚在她体内的躁意忽地弥散了,女孩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羞赧的、又有点难过的表情。

    “对不起……”她嚅嗫道,“我刚刚看起来很不成熟,对吧?”停了片刻,她又补充道,“一定是因为我最近太忙了,如果是以前,我会表现得更好……”

    “艾蕾。”她看着她,“抱歉。”

    “诶?”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为、为什么忽然道歉?”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哀悼之塔启动了,诸神的时代即将落下帷幕。”

    说出这些的时候,缇克曼努心中滋生出了一股怅意,这并非是出于悔意——时至今日,她依然坚信那是一个正确且必然的选择——而她此刻的心情,更像是看到一朵被飞奔的马蹄践踏后渐渐萎谢的花朵,那是一种自高处往下俯视的悲悯,是强者的爱怜之情。

    “我并不后悔,可即使是这个我所憎恶的时代,也存在着一些美丽的、值得怀恋的部分……比如说你,艾蕾。”她轻声笑了起来,“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乌鲁克已毁,一片废墟之地是不会有守护神驻守的。”

    “乌鲁克被毁了?”埃列什基伽勒喃喃道,“怪不得这几天有那么多乌鲁克的亡灵来到地府……乌鲁克战败了?还是发生了洪水?”

    还未等缇克曼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抓狂起来:“是不是伊什塔尔干的?那个家伙……我明明让她发誓不会伤害你们的……”

    “艾蕾……”

    “知道了知道了——冷静!艾蕾,冷静下来!”埃列什基伽勒敷衍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我已经很冷静了,等那家伙滚到冥府来的时候,我还会冷静地揍她一顿。”

    说罢,她右手握拳,做了一个“Nice punch”的动作。

    缇克曼努微笑地看着她:“其实我是想说谢谢。”

    “干、干什么忽然用那种表情看着我,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埃列什基伽勒又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开始拨弄颈侧的一缕鬓发。

    缇克曼努发现她确实有很多用于缓解压力的小动作,绝大部分都出自习惯,也许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

    “就算哀悼之塔启动了也没关系。”她一边掰着手指,一边絮絮叨叨道,“反正你以后也要待在冥府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可以挤在床上聊天,在冥府玩捉迷藏,每天一起清点亡灵的数量,检查鸟笼里的亡灵还在不在,如果你感觉无聊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参观深渊,不过那里很危险,所以你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我。对了,我还留了一支你上次送给我的星火棒。我们可以一起点燃它……”

    “抱歉,艾蕾。”她不得不打断了对方,“我……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闻言,女孩倏地安静了下来,那个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笑容也在唇角冻结了。

    “这样吗……”她明显有点失落,但还是佯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也是!你一直很忙,我知道的,去做你的事吧……我……我送你穿过七重门。”

    “我不出七重门。”缇克曼努说,“但我确实需要你再跟我去一个地方。”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问她要去哪儿,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因为她这么要求了,她便这么做。

    于是她们穿过了冥府坚硬而粗粝的岩土,穿过了在空气中闪烁的磷火(如同几千只注视着她们的眼睛),穿过了苍白幽灵的低声啜泣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潮湿菌类的气味,来到了一条蜿蜒的黑色长河河岸。

    “无名河?”对方反应过来的速度比她料想得还要后知后觉,“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显得惴惴不安,脚下的岩土仿佛在这一时刻变得滚烫起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逃离这里——显然,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尽管在她面前,对方总表现得像是一个无措的小女孩,但数千年来她都统治着这个黑暗与死亡的国度,她拥有作为女王的智慧。

    “艾蕾。”她柔声道,“等我出发后,你就沿着七重门往上走,到冥府的入口附近,如果你什么都没看到,就再等一会儿,我留了礼物给你。”

    “我不需要礼物。”埃列什基伽勒紧紧揪住了她的小指——如果是吉尔伽美什或者阿伽,这时候他们会抓着她的手腕,或者钳住她的肩膀— —但她是艾蕾,对于自己重要的人,她从不要求什么,只是小声请求,“不要靠近无名河,这样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做没有任何把握的事,艾蕾。”她安抚道,“相信我,我有渡河的办法。”

    “不可能的,那么久以来,我见过太多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可他们谁都没能从无名河离开……”她不停地摇着头,“留下来吧,缇克曼努,留在冥府,和我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她低头止不住地落泪时,缇克曼努伸手拥抱了她。

    “艾蕾。”她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客观地说,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彼此几面,我不知道过去有什么事会令你快乐或悲伤,不知道你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长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经因为什么而熄灭,又因为什么而复燃……”

    她感受到女孩冰凉的泪水滴落在锁骨上,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她的悲伤就像鲜花的香气一样在她鼻间浮动……缇克曼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股气味,就像她不会忘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废墟里一只焦黑的手、人们融化前嘴角的微笑,以及广场上那高亢嘹亮的呐喊一样。

    “但我爱你,艾蕾,我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爱着你。”她说,“我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行走在阳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希望悲伤永远不会光顾你,希望在最绝望的时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女孩轻声抽噎着,吃力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她喘息得那么剧烈,仿佛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女孩抬起头,露出湿润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她想朝她微笑,可最后失败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庞然力量攫住了一般,两道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过。

    缇克曼努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见了,艾蕾。”

    “我才不要说那两个字。”埃列什基伽勒胡乱擦干了眼泪,嘶哑地说道,“除非我们还会再见面。”

    无名河的河水是世界上最轻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飘落到河面上也会沉入河底。如果深渊也有实体,无名河或许就是它投映在这片死寂之地的影子。

    天平另一侧的砝码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缇克曼努在心里默念,现在这个可怕的数字已经被填平了,这条世间最轻的河,埋葬着世间最沉重的东西。

    她伫立片刻,朝着这漆黑的河流迈出了第一步。

    “缇克曼努!”

    她听见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惊呼——然而,当她的脚即将触碰到黑色的河水时,一双苍白的手从河底伸了出来,拖住了她的脚掌。

    紧接着,无数苍白的手浮出水面,亡灵们的枯骨犹如被磷火点燃的薪柴,在黑暗中散发出凄冷的幽光。

    白光不断向前蔓延,照亮了浑浊的河水,铺成了一条通往彼岸的白色河桥。

    河底的亡灵们早就抛却了生前的过去,连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毫t无感触,然而某种本能促使着他们簇拥在一起,他们踩着别人的臂膀,或是用臂膀托起别人的身体,只为让这个即将渡河的人有一处落脚之地,尽管他们早就不记得活人的温暖,却还没有忘记曾让他们为之燃烧的东西。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无名河,如同穿过一条漫长的时空走廊:在地下甬道里逐渐融化的人们,一滴眼泪落在玛那之流上,刹那间蒸发成了水雾;古伽兰那的金蹄震撼了大地,从火焰中升腾而起的烟雾与天空中庞然的黑影融为一体;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雨,一个放着婴孩的木盆沿着水流从她身边飘过,瘦小的脸庞在雨水中肿胀发青;战争的硝烟之下,皮肤被血尿沤烂的士兵们在一顶又臭又脏的帐篷中无声死去,火光几日几夜不曾熄灭,寒冬的凛风吹散了白色的骨灰,像是大雪一样落到人们的发间。

    当她即将抵达另一侧河岸时,一只亡灵的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脚。

    缇克曼努停滞了片刻,她本以为那个亡灵是想把她拽入河底,但对方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的脚踝,像是缓解了某种依恋似的,很快便放开了她。

    上岸后,缇克曼努回过头,那只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金镯子,手镯上的镂空雕纹和陶瓷绘图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会让王室工匠都为之自豪的作品。

    再见了……她在心里默默与故人告别。

    亡灵们重新沉回河底,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无名河中游荡、徘徊。

    无名河恢复了往日的黑暗与死寂——当一出故事即将落幕的时候,舞台上总是那么冰冷,散发出寂寞的味道。

    但在此刻,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有些故事的结局总是来得很晚,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永远不会显得太迟。

    第56章

    今日的天国似乎格外安静。

    如果放在往日, 恩利尔或多或少还会有些不习惯,现在却觉得这种安静的氛围对他而言简直好极了。

    自从尼普尔的主城被洪水冲垮后,他就没有一日感到顺心,尼努尔塔被安努之女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派不上用场,靠着摧毁库拉巴,他才勉强把安努从王座上拽下来——换而言之,在尼普尔被毁后,也会有其他神明觊觎他的位置。

    会是谁呢?乌图?辛?又或是埃阿?

    不错, 埃阿——他是最有嫌疑的,自从埃阿取代了他的情人宁胡尔萨格的地位后,三大主神的势力就彻底被割裂了,不存在任何姻亲关系, 然而埃利都和乌鲁克的关系非常亲近,不仅有密切的贸易往来, 就连埃阿的主神之位都是那个女人一手扶持的……

    想到这里,恩利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鸟笼, 嘴角不禁浮现出了微笑。

    笼子里关着一只灰白的幽影,如同蜡烛照在墙上的微光,春风甫一吹过,便摇曳不定——显然,被剥离了神格的神明和被那些扒光了衣服的妓/女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他曾经坐在众神之主的位置上。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地响起,由远及近, 发出“嗒…嗒…”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打了蹄铁的马蹄踩在了地板上。

    恩利尔甫一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不焚之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认知令他喉咙紧缩——紧接着他才注意到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看起来比她曾侍奉的神明还要凄惨,这种预期的落差感,竟然奇妙地给了他一丝慰藉,消融了他嘴角冻结的微笑。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到彼此。”他说,“不过,如果你要找的是乌鲁克的守护神,那么他现在就在那里……”恩利尔的目光落到一旁的鸟笼上,看到那幽影虚弱地闪烁着,他意味深长道,“希望你没有认错自己的神,不焚之女。”

    不焚之女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恐慌或悔恨——也是,如果她真如此不堪一击,倒也不值得他如此重视了。

    “恩利尔。”她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他的名讳。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安努没有那个胆量。”她说,“他只是不表态,也不阻止。”

    “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扶持了一个懦夫坐上了至高的宝座。”他冷哼一声,“当一个人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迟早会导致这种结果。”

    他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批评的意味,如同对待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并非是说对方真的值得,不焚之女终究只是一个人类,恩利尔认为这也是一种施展慈悲的方式,他与安努不同,不会被动地等待着机会降临。

    “安努明知道伊什塔尔迷惑了我的儿子尼努尔塔,而尼努尔塔必然会来向我请求帮助,却假装一无所知,想要借我之手对你们略施惩戒,又不需要和天之楔撕破脸皮,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我恢复了操控古伽兰那的权能。”说到这里,他不免略带嘲弄,“坐在这个位置上久了,他似乎忘了自己过去是如何谦卑地跪在我的面前,聆听我的神谕了。”

    见她没有回答,恩利尔便自顾自地继续道:“不焚之女缇克曼努,你教唆并帮助安努夺走属于我的宝座,这是万死也不足以还赎的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详对方的表情,可惜对方把自己的恐惧藏得很好,“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界河之战是我先违背了诺言,你确实有憎恨我的理由— —当然,这还不够与你的过错相抵,但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焚之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皮肉牵动了嘴角,形成了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机会?”

    “你可以选择为我效力。”他说,“在尼普尔,你得到的会比在乌鲁克更多,我绝不会像安努那样放任他的人间代行者肆意妄为,罔顾你的尊严,王国的继承人应该懂得在真正的智者面前保持谦逊……”

    她仍没有回应,甚至不是因沉思而导致的沉默——这并非恩利尔想要的反馈,他收敛了笑意:“这也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出路了,不焚之女。若是别人……比如你手下的那只叫塔木卡的鸟儿,他炸毁尼普尔河堤的罪过,足以让他的灵魂日日夜夜在深渊的磷火中焚烧,我想你是不会希望自己落得这种下场的,对吧?”

    “塔木卡炸毁了河堤?”不焚之女好似回过了神,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原来如此,尼普尔城乃泥土所建,现在应该全部毁了吧?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一座城还一座城,他骨子里果然还是一个乌鲁克人。”

    “不焚之女!”他提高了声音,整个神殿都因为他的话语而颤抖起来,“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你以为现在的情况还和以前一样?如今的乌鲁克不过是一片焦土,安努已经被我剥夺了神格,待到神性消散,他也会归于虚无,还是你要辅佐伊什塔尔那个任性的小女孩?”

    他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但恩威并施才能更好地使人心折服——恩利尔喜欢这种感觉,用含蓄的话语提醒对方的命运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当这个“对方”是缇克曼努的时候。

    “我知道,你是从冥府沿着死亡降诞之路来到天国的。”他的声音又变得如春风般柔和,“成功通过这条路的灵魂,可以在众神之主这里实现一个愿望。虽然至高王座的主人已经变了,这个承诺的效力却依然存在。不焚之女,用你那以智慧闻名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好好地利用它。”

    不焚之女看着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没什么愿望。”她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想要的……你现在能不能闭上嘴,安静地坐在那里,然后听我讲话?”

    一丝恼火拂过恩利尔的心头,若不是尼普尔城被毁,当她踏上神殿的瞬间,就该灰飞烟灭,提前体会到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的下场……而且她也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埃利都因为土地贫瘠的关系,早已沦为了边缘城市,而尼普尔城长久以来一直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圣地,只要他发出神谕,自然有其他国家的君王过来帮忙重建。

    界河之战过后,为了与安努抗争而扶持本土王室是他的失误,既然他已重返王座,不妨像以往那样,以神庙为中心,接受其他t国家王室的供奉……

    “在我的家乡,有一门特别的社会科学课题,叫作威慑博弈学①。”她慢条斯理地说道——神明许诺为凡人愿望是一种法则,法则的效果指向许诺的双方,静默的效果已经在恩利尔身上奏效,而且还包括了愿望的后半段:坐在王座上,听她讲话。

    “威慑博弈学下有一个重要的概念,被称作'终极威慑',是指以威慑者和被威慑者同归于尽为后果进行的威慑,而想要实现终极威慑,就要让被威慑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目标,就有极大的可能触发威慑操作。威慑博弈学将衡量这种可能性的指标称作'威慑度'。”

    不焚之女抽出了身侧的红色短刀——真是有趣,她似乎真的相信这把小刀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像是一个拿了枚尖锐陶片就自认为安全了的小女孩。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和'它'做了一个交易。如果它将神蚀和我的灵魂绑定,让我把神蚀带去冥府,我就只带走你,如果它拒绝,我就带走它。”说到这里,她忽地嗤笑一声,“仔细想想,那个选择还挺奇怪的。如果我真这么做,那么哀悼之塔,乌鲁克,那些死去的人们——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那时我的威慑度有多少? 10% ? 15% ?肯定像一条蚯蚓那样弱小吧……可即使面对那样的我,它还是选择了同意。”

    恩利尔张了张嘴,但声音卡在了喉咙口,法则还在发挥作用。

    “如果它当时拒绝了,你和它就有很大的可能都安然无恙,可它偏偏放弃了这种可能,而是选择了舍弃你换取自己的平安……说不定它还觉得,只靠牺牲你就抵消了我能为它带来的伤害,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呢。”

    “对了,这种情况在博弈学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概念,叫作囚徒困境……而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这场交易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不焚之女将那把短刀抵在了咽喉处。

    怎么回事,难道她要……恩利尔感觉心跳快得吓人,不,星球的意志明明告诉他,不焚之女没办法再触发那个东西了,这次死亡后,她的灵魂应该会自然消散,最后回归她的诞生之地……

    然而身体的反应比理智更快,神殿的温度骤然下降,湿气依附在神殿的拱门上,聚集成雨水滴落,稀薄的气压让不焚之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但她没有松开那柄刀,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让恩利尔感到古怪——甚至忐忑的笑容。

    “感谢您送给乌鲁克的礼物……这是一点还礼,请笑纳……”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几乎变成了呢喃,一阵风就能将她的话语吹散。

    “算了,我已经厌倦……这么唠唠叨叨的了……反派死前才该说那么多话……”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好让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②——报告完毕,快点去死吧。”

    小刀割开了不焚之女的喉咙——刀尖刺入皮肉时顺滑得像是在切奶酪——她的血淅淅沥沥地沿着刀刃淌至刀柄,流到红玉髓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恩利尔看来,那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的身体匍倒在地上,血泊在苍白的脸颊边蔓延,红色的短刀沿着地板滑落出去,鲜血飞溅在神殿的圆柱上,她的一只眼珠被血泊淹没,另一只则死死盯着远处不断渗出白烟的短刀,因为喉咙上的缺口,每次呼吸,就会连带发出一阵咻咻的气流声。

    如果不是之前发生的事,这个场景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然而恩利尔能看到她体内骤然亮起的强盛白光,紧接着,她的背脊像是被白光融化了似的凹陷下去,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发酵失败后瘪下去的面团,她整个人都变得扁平了,像是一层吸附在地面上的薄膜。

    可恶,为什么这里那么安静?其他的神明呢?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

    缇克曼努已死,这意味着她不会再说话了,恩利尔的身体终于获得了自由,怒火熄灭后,周围的寂静已经不再令他感到安适,只让滋生出了无穷无尽的不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剩下的念头只有离开神殿。

    可那股白色的光芒正在以一种可怖的速度侵蚀神殿的地面,好似某种能不断延伸的流体。恩利尔感觉有某种强大的吸力正在将他往白光的方向拉扯,他越是努力向前,就越是不断后退,就像是塌陷的流沙正在将一个人拽向中心的溶孔。

    在此之前,恩利尔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可抵抗的伟力,并且在这种力量面前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和无措,感受到了被更可怕的力量碾压而过的恐惧。

    他的牙齿磕磕打颤,仿佛感觉到了寒冷,然而涕泪从他的下颚流过时是那么滚烫,令他品尝到了某种黏腻的、咸涩的味道。

    为什么要是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的会是他?他乃众神之主,大气之神恩利尔,没有力量可以使他畏惧,该死的是安努,是安努和那个该死的不焚之女……

    当他看着自己的双脚被吸附在地面上,逐渐变成了一片扁平的色块时——这是一个没有痛苦的过程,可他还是近乎疯狂地呼喊、咒骂,最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然而无论怎么挣扎,他的身体还是被一寸一寸地白光覆盖,变得越来越薄,最后褪为影子,成为了这巨大画幅中的一部分。

    …………

    埃列什基伽勒走到冥府入口的时候,太阳还只升起了一线,天空中隐隐有了光亮,但还能看到月亮和星星的轮廓。

    她现在在哪里呢……埃列什基伽勒百无聊赖地想到,甚至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咀嚼(过去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根茎的苦涩让她感觉鼻尖隐隐发酸。

    就在此时——明亮的白光倏地在天空中炸开,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像是一道白色的巨浪席卷了整个夜空。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能量,炙热、磅礴,像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白色天体。

    她的双眼先是因这毫无预兆的强光而刺痛不已,分泌出了泪水,等这阵痛楚过去之后,那道光的面积已经缩小了不少,像是泼在夜空中的白色涂料正在渐渐蒸发、风化,最后剥落了,消失在静谧的晚风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白光变得越来越小,朝向光源收缩成一束,尽管这种速度在减缓,但光源还是变得越来越暗。

    她看着它从遮蔽天幕,逐渐变得和旁边的月亮一样大,再到和指甲盖一样大,也许过一会儿,它就会变得和旁边的星星一样大,也许再过更久的时间,它就会熄灭了。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还是忍不住盯着它,她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沉醉在了那苍白的光耀中,几乎要为这不可避免的暗淡而落下眼泪。

    这附近只有她一人——死亡国度的入口,如此凄清的地方,连虫子的鸣声都少得可怜。可在这片寂静之中,埃列什基伽勒还是听到了那个人的低语。

    “艾蕾,看到了吗?”对方说,“那就是你的星星。”

    第57章

    吉尔伽美什甫一踏进城门, 就迎上了西杜丽无声的凝视——以往他对此总是不以为意,现在却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那种谴责的重量了。

    “王。”西杜丽的语气很冷静,但吉尔伽美什感觉到了她话语中咄咄逼人的意味, “您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整整一周。”

    她和她的老师真是越来越像了……想必假以时日, 这位年轻的辅佐官也会成长为一个善于对王说“不”的人。

    “本王知道。”他说,“而且本王给你们留了书信,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就压在右手边的泥板下。”

    “您把留言写在了一张碾平的芦苇上!”西杜丽的声音几乎要变成尖叫了(如果她再抓狂一点的话也许就会这么做的) , “当我们找到它的时候,那片芦苇已经快被老鼠啃光了,只剩下了'走了'和'勿念',念字还被吃掉了一半!”

    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心虚,但他是不会承认的:“那也还剩三个半的字, 反正本王没有不声不响地消失。”

    “您根本就不该消失!”西杜丽终于t发出了尖叫,“您知道这段时间大家有多忙吗?您知道这段时间库拉巴有多需要您吗?”

    自哀悼之塔恢复运作后,乌鲁克就展开了繁忙的复兴工程——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大家去感伤了,吉尔伽美什见证了西杜丽迅速度过了自己的少女和青年时代,并顺利过渡到了更年期。他几乎可以预见,对方又要从那个缇克曼努讲故事的雨夜开始数落他的种种过错。

    “如果不是许多人舍不得这个国家,您回来就只能看到一座空城了。”西杜丽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愁, “您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任性又肆意妄为。一天夜里, 窗外还在下雨,那时猊下和我们一同躲在羊毛毯下, 还为我们……”

    “还为我们念睡前故事,结果我居然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你从缇克曼努身边挤开,还背着她对你做了一个鬼脸。”吉尔伽美什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她的话, “谢谢你,西杜丽,本王确实有整整七天没有听到你讲起这个故事了。”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的唠叨。”西杜丽说,“但您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您拖了一只豪猪回来,也不能弥补您的过错。”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一下:“你刚刚说本王拖了什么回来?”

    闻言,西杜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打量起了他右手拖着的东西,这一次要仔细许多:“这不是豪猪吗?虽然看起来很瘦……”

    “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畅快地笑了起来——真是令人怀念,上一次他这么笑已经是相当一段时间之前的事了,久到让他几乎忘记了这种感觉,“不错的笑话,西杜丽,虽然你数落本王的时候总是很烦人,但这份令王放声大笑的功绩,值得书吏记上一笔。”

    “我并不想因为说了一个关于豪猪的笑话而被记录在您的起居注上……”西杜丽说,“所以您带回来的究竟是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认不出来了。”他将那个拖了一路的东西丢在地上,冷笑一声,“也难怪,变成这副样子,那些曾与她春风一度的情人们,也许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用过老二。”

    “请您不要说这种不雅的话……”西杜丽倏地顿住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难道是……这是伊什塔尔大人?”

    “这是豪猪。”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西杜丽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伊什塔尔,“天呐,怎么会……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

    以西杜丽的性格,这种程度的反应已经可以说是非常吃惊了,不过他刚见到伊什塔尔的时候,也没能表现得比她更冷静。

    虽然豪猪是一个笑话,但伊什塔尔现在的样子确实称不上正常。

    她的体表覆盖了一层黑色的硬毛,透过稀疏而粗硬的毛发,可以看见那枯瘦的,像蛇皮一样布满了瘢痕的皮肤,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向下耸拉着,仿佛是因为松弛的脸颊肌肉无法再挂住她往日无往不利的微笑了。

    另外,吉尔伽美什基本感受不到她的神性了,现在的她仿佛是一副会呼吸的皮囊,就像螳螂脱下的躯壳。

    “所以您前段时间突然消失,就是为了……”她绞尽脑汁,“为了将她变成这种样子?”

    “少开玩笑了,本王像是有闲心去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的人吗?”他说,“本王确实是去抓她的,但她沦落到这种地步也在本王的意料之外。”

    “您打算怎么办?”

    “把她带到地牢里。”吉尔伽美什嘱咐道,“如果有人问起,不用跟他们说她是谁。”

    西杜丽迟疑了片刻,但没有拒绝——她是一个服从者,这也许是她和她的老师最大的不同。

    “另外,带一盆水和一块肥皂。”

    “是。”这次她的回答快了许多,也许是猜到了它们的用途,“需要再带一把剃刀吗?”

    “确实还需要一把刀,但不是剃刀。”他朝她露出了微笑,然后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褪去了,“这个表情不错,看来你知道是哪一把了,本王等会儿要在地牢里看到它。”

    “王。”她踌躇道,“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本王对自己说出口的事情一向很确定。”吉尔伽美什说,“那么慌张作什么?你早就做过比这严重百倍的事情了。”

    “可是……”

    “不要去操多余的心,西杜丽。”他平静地回答,“只要你足够熟练,豪猪的鬃毛剃起来和羊毛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的库拉巴当然不会有澡堂,所以吉尔伽美什只是用水桶里的冷水把自己浇了一遍,去掉了身上的灰尘和风干了的泥土。

    因为成熟的引水技术和完善的地下排水系统,供水是反而是整座城市最先解决的问题,当冰凉的水流从皮肤上滑过时,吉尔伽美什恍惚听见:“好的基础设施能让一座城市长久受益。”

    他猛地抬起头,巡视四周,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老鼠飞快地从他脚边蹿过,钻进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又说:“至少这里还是一个值得老鼠光顾的地方。”

    真奇怪,缇克曼努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反而是他大脑最清醒的时候。那时的他被各种各样的麻烦事缠身,像是一个被工作抽着转的陀螺,调度物资,处理伤员,修复城市,和他国来使的接洽……

    太忙了,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就像汛期的布拉努姆河一样滔滔不绝,淹没了他的愁绪。

    当情况略微好转,他又能偶尔抽出几分空闲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他。他又开始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而想起缇克曼努,即使这座城市已经被焚毁过了一遍,那些焦黑的废墟依然能映出她的影子。

    迎着烈日,他在塌了一半的城墙上眺望这片古老的土地。

    烧毁的建筑残骸被清理后,人们又在焦土上建起了房子,重新开垦田地,用农作物的余烬作为肥料,在泥土中播下种子,百姓们的面庞看起来依然憔悴,但已经能在生活面前再度展露笑容。

    这座城市正在复苏,迎接它的新生……吉尔伽美什想,如果她也能看到就好了。

    等他走到地牢的时候,西杜丽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段时间。

    她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一起来,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和伊什塔尔,后者被粗沉的镣铐捆住了手脚,吊在墙壁上——虽然脸上总是表现出一副抗拒的表情,一旦到了做实事的时候,这个家伙下手可真是大胆极了。

    “王……”西杜丽惴惴不安地问道,“请问伊什塔尔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睨了她一眼:“一边用着恭敬的称呼,一边把别人用镣铐吊在墙上,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西杜丽。”

    其实他知道这只是习惯使然,就像缇克曼努会在心里唾骂一万遍臭小子,但嘴上还是会喊他“卢伽尔”一样。

    “不光是这古怪的外表。”西杜丽对他的嘲弄置若罔闻,“刚才我试图限制伊什塔尔大人行动的时候,她忽然吐出了某种类似肉块糜烂后的粘液。正当我想为她清理时,却发现她没有舌头,牙龈也几乎全腐烂了……”

    “很正常。”吉尔伽美什回答,“除非诅咒本身有具体指定,否则违反誓言的代价往往都是从发出誓言的地方开始。”如果用嘴起誓,舌头就会先腐烂;如果用手画押,手指就会先腐烂。

    “诅咒?”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桌上的红色短刀往前推了推,“把她清理一下。”

    “……用这把刀?”西杜丽的牙齿轻微磕颤,让她的吐字变得有点模糊。

    “用这把刀。”他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西杜丽点了点头。她先用水将肥皂浸湿,搓出泡沫涂抹在伊什塔尔的身上,然后用短刀刮去她的毛发——非常娴熟,哪怕她十二岁以后就没怎么干过剃羊毛的活了,不过塔兰特能做得更好,他的挚友也是,但如果拿刀的是恩奇都,此时刀锋上已经淌下伊什塔尔的血了。

    吉尔伽美什甚至还记得这把刀的名字——“虚妄”,还有它的姊妹刀“涤业”和“神蚀”,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记住这些的,但有些东西给人留下的印象往往比本人以为的更加深刻。

    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命运为这三把刀选定了目标,实际得到的结果却t充满了讽刺:恩奇都用涤业了结了芬巴巴,缇克曼努用神蚀摧毁了天国,而这把虚妄,最终也几经周转回到了他手中。

    “你漏了些地方。”吉尔伽美什提醒道。

    西杜丽愣了一下:“腹肚的毛发我会剃掉的,我只是想先清理好裸露在外的部位。”

    “把你的眼睛再往上抬一抬,豪猪的鬃毛就该戳进你的眼睛里了。”

    她叹了口气:“王,那里长的是头发……”

    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本王看上去已经昏聩到连人的脑袋都认不出来了吗?”

    西杜丽怔住了,先是看了看憔悴萎靡的伊什塔尔,又惊愕地看向了他,嘴唇张张合合了半天,但喉咙里半个字也没挤出来。

    “界河之战后,基什的先王恩美巴拉格西沦为了乌鲁克的阶下囚。”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若你那可以和史官相媲美的历史功底还没有被彻底丢掉,就不要等本王来提醒你,他是什么待遇,伊什塔尔就是什么待遇。而现在,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西杜丽咽了口唾沫,将肥皂水抹在了伊什塔尔的头发上,后者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如果不是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吉尔伽美什甚至会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她当然还在呼吸,只是没有气力再对任何事产生回应了,诅咒掠夺了她体内的生机和她的美貌,也掠夺了她保护自己尊严的一切力量。

    谁能想到曾经的金星女神,沐浴永恒光辉的伊什塔尔最后会沦落到这种下场呢?

    然而吉尔伽美什心里并没有多少悲悯,除了活着之外一无所有——诸神也曾如此对待他的挚爱——即便如此,伊什塔尔如今所遭受的,尚不及她应得的千分之一。

    吉尔伽美什低声道:“我知道古伽兰那被释放的那一天,你来过乌鲁克,为了寻找一样东西……但你最后无功而返了。”

    西杜丽先是剃光了她的头发,然后是眉毛,然后将粗硬的黑色毛发连同神明的尊严一同扫到旁边,然后解开了她的衣服,开始清理胸腹的部分。

    和脸庞一样,伊什塔尔的身躯也显露出了老态,乳/房因干瘪而下垂,松弛的腹肚被皱纹和老人斑占领了,她的背脊也因为驼背而弯曲萎缩,看起来比原本矮了一些。

    直到这时,伊什塔尔才动弹了一下,似乎想将身体蜷缩起来,尽管在很久以前,她对自己的肉/体是如此自豪,而现在……至少她不用为自己和姐姐长得太过相似而苦恼了,因为没有人会把她们搞混。

    直到做完所有的工作,西杜丽都没有让那把刀沾上一滴血,尽管脸上经常流露出惶恐,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抖过一下。

    吉尔伽美什仍记得她是如何从塔兰特的身体里拔出那把刀的——她的手上沾满了尸体腐烂后分泌的脓液,因为湿滑和颤抖,她几乎要握不住刀了,但她的眼泪落在刀柄上,洗净了那颗灰暗的红玉髓。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孩的手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颤抖了。

    “前段时间,库拉巴一直在忙着寻找和装殓牺牲者的尸体。”吉尔伽美什慢条斯理地说道,“结果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肚子里,有人找到了一把刀……其实原本是不会收拾得那么仔细的,但死者刚好是本王最信赖的人之一。”

    并不只是因为这些……真正的原因是,负责为他打理尸体的女孩也在意着他。

    当他们找到塔兰特时,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肿胀,那个深邃的伤口已经被挤压到几乎看不见了。如果有一个百个人出现在那里,那一百个人都不会在意到他肚子上的伤口,可那里没有一百个人,那里只有他的女孩,她不会错漏他留下的任何信息。

    但他不会告诉伊什塔尔,他绝不允许对方因为夺走了别人的重要之物而有半分得意,就像他不会费尽心思用什么恶毒的方式折磨她、凌虐她——因为她还不够资格让他这么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对方看清现实,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像风一样消失无踪了,留下的只有一具垂垂老矣的身躯,和她破碎的自尊心。

    “他出身贫贱,相貌更是和英俊没有半分关系……自然也不会给你留下半点印象。”他继续道,“但他是一个聪慧、勤劳,脚踏实地的人,而这样的人在乌鲁克还有很多,过去、现在、未来——伊什塔尔,你一直想证明缇克曼努错了,希望她承认你对这个国家的重要性,为此你做尽了蠢事,最后只是愈发证明了她的想法并没有错。”

    听到这里,伊什塔尔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你以为释放古伽兰那,这个国家就会被毁灭,你以为只要有更强大的神明向乌鲁克施下惩罚,这个国家就会低头……何等愚蠢的想法啊,伊什塔尔,真是愚蠢得让本王想笑。”

    他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庞,在那张脸上,有赞许的眼神和柔和的微笑——那是她亲吻他,与他离别前的景象。

    “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样,你并不是必要的,我也不是必要的,甚至连她都不是必要的……”那景象如此真切,以至于他几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和他的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国家只会因它的子民而伟大,这份伟大是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无法夺走的。”

    伊什塔尔浑浊的眼睛眨动了一下,缓慢地、吃力地向后退,好似要把自己藏进身后的墙缝里。

    幻象散去了,吉尔伽美什从西杜丽手中接过了虚妄,走到她跟前,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代我向他们问好。”

    他割开了她的喉咙。

    第58章

    电话一直没打通。

    “白马君, 你没事吧?”

    白马探抬起头,露出了习惯的、礼节性的微笑:“我没事。怎么了?”

    “啊哈哈,没什么。”出声的那位警员——白马探记得他姓长川谷,因为脸上两颗长得很对称的痣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是看你刚才焦躁地看着手机,怕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我可以骑警用摩托带你过去哦,白马君。”

    长川谷是一名标准的年轻警官,刚毕业没多久,有着满腔的热诚和无处发散的能量——同时,并不是很擅长读空气,连他都能读出自己脸上的情绪,足以现实他刚才的情绪已经外放到了何等的程度。

    “谢谢你,长川谷警官。”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手机上,年轻的黑发女人正隔着屏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一点灰调,一种让人哀伤的色调,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过去就好。”

    也许她又宿醉了,白马探甚至能想象到她浸泡在自己呕吐物里的样子, 好像要把自己从所有的体面和礼法里放逐出去。

    每当想到这里,他便不禁浮想联翩, 如果他当时没让她离开,如果她没有来到日本, 而是留在英国……如果……如果……

    他想象了许多如果,直到他拿起手边的咖啡,冰冷苦涩的液体沿着舌头流下喉咙,他感觉胃袋紧缩,脑海中的许多幻象倏地消散了,只剩下了这双冰冷冷的,带着点灰调的眼睛。

    ×××

    她先是感受到了身下柔软的床——也许有点太软了,尤其是在梅雨天的时候,湿气浸染了被褥和床单,会让人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死人的舌头上睡觉——除此之外,这会加快腰椎疾病到来的速度(她也该到这个年纪了),枕头套上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让她陌生的味道。

    “猊下。”一只温柔的手拂过她的面颊,“您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睛,肌肉的酸胀、骨骼的僵硬和眼睑的肿痛提醒着她这次睡了多久。

    银发少女的面容映入眼帘——格蕾,她对自己还记得对方的名字感到有些意外。

    格蕾依然和她印象中一样,身上有一种安静而哀愁的气质,雾都出生的女人都有这种气质:“您睡了整整七天。”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紧致完好的皮肤,别说伤口了,连愈合后留下的疤痕都不存在,看来妄图单纯通过报警解决这件事是不太可能的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叹了口气,“你是t谁?为什么会认识我?那天晚上我明明记得你剖开了我的肚子,但现在我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我需要一个……不,我需要很多个解释。”

    如果不是我提前迎来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在心里补充道,又或是这些年过度摄入的酒精终于把我的大脑搞疯了,后面那个听起来更可靠一些。

    “您还没记起在下吗?”少女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在下是格蕾啊,您的格蕾。”

    “然后?”

    格蕾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怎么会……难道魔术师又骗了我……”她急促地喘着气,嘴里发出那种像是被火烫到了小猫似的声音,“您真的没有记起来吗?猊下,您是先王尤瑟之女,葛尔城的母亲,骑士王亚瑟之妻,光荣的女王摩根勒菲。”

    这一长串的称号让她感觉到了尴尬:“……所以我和那个骑士王亚瑟到底谁是国王?”

    “您和陛下都是。”格雷说,“虽然陛下在魔术师的安排下拔出了石中剑,但大部分的领主都不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世,也不承认陛下的正统性,他们认为讨伐卑王伏提庚的功绩并不全属于陛下……最后,通过您和陛下的婚姻,才顺利达成了新旧王权的过渡,您和陛下都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很精彩的故事,小姑娘。”她鼓了鼓掌,“考虑去《权力的游戏》剧组为第八季的重置出一份力吗?”

    “这些都是真的……”格蕾嚅嗫着,她的表情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奇怪的是,她竟真的为少女的哽咽而感到了一丝苦涩,这也许是她还试图坐在这里和对方和平交流,而不是把她丢给警察的原因——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却令她感觉到了亲切和熨帖,几乎让她误以为对方确实是她生命中某个非常重要的人。

    “好吧。”她放弃了纠结,“让我们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读骑士文学读到入了魔,才会脑补出那种奇怪的故事,你要找的应该是一个外国人——更准确地说,和你一样的欧罗巴人种,而我是一个纯粹的亚裔。另外,我也不叫什么摩根勒菲,你应该能在左手的床头柜上找到我以前的工作证件,我的名字是'白马四十二'。”

    “在下知道。”她点了点头,小声道,“在下知道您的名字,也知道您曾在警视厅任职刑事鉴识顾问,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接到最多的工作是帮救助站的猛禽修剪鸟喙。”

    “你离作为跟踪狂而被关进牢里更近了一步,小姑娘。”

    “非常抱歉。”

    四十二叹了口气:“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下……”格蕾迟疑了一下,最后不得不沮丧地回答:“在下也不知道。”

    “你真可爱,小姑娘。”四十二拍了拍她的脸颊,“去公安局里乘乘凉会让你的情况好转一些吗?”

    “不!”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打了嗝的鹌鹑,“只是……在下是您用炼金术制造的人偶。在您死后,薇薇安女士赋予了在下繁殖的能力,但那更像是一种记忆的传承,每一个诞生的孩子都叫格蕾,所有格蕾都会在最早的那位格蕾被制造出来的那个年纪觉醒她的记忆。所以,与其说是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这更像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会驱使在下来到您身边。”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以至于四十二几乎要为这个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臆想症的小姑娘感到惋惜了:“所以你和那个最早的格蕾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从生理的角度而言,是的。”格蕾回答,“但从灵魂的角度……请原谅在下很难向您说明,但这种传承的延续,更像是在给一个灵魂不断寻找新的容器,每一位格蕾在觉醒记忆后,都会同时唤醒对那段记忆的感情,所以在下并不认为自己和最早的那位格蕾是不同的个体。”

    好吧,这小姑娘说的可真像那么一回事——四十二觉得自己渐渐能接受这种设定了,不是说她能接受自己是几百年前某位女王的转世以及她跟自己的弟弟结婚了,而是觉得即使这个女孩的脑袋有一点问题,但不妨碍她把对方当做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好吧……总之辛苦你了,格蕾。”

    闻言,少女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微笑:“我总是愿意为您做这些的,猊下。”

    四十二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对方的头发变成了深棕,皮肤也变成了蜂蜜和麦穗的颜色,那个名字几乎要流到她舌尖了——但这种错觉只持续了几秒,当她回过神时,少女的头发还是银色的,皮肤也如雾气般苍白,而她也忘记了那个几乎让她脱口而出的名字。

    她佯装无事地继续道:“然而很遗憾,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段记忆,所以无论你说得如何真诚,我都不可能相信你的话……”

    格蕾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缺乏血色了:“可在下说的都是真的,猊下,请您相信在下”

    “我也希望如此。”其实她早八百年就不这么讲话了(当她把灵魂出卖给酒精这个魔鬼后),也许是对方言语中掩饰不住的母语口音短暂地唤醒了她曾经礼貌的一面,也许是那种暗中作祟的不明情感说服了她,让她忍不住对少女布施一些温柔,“但现实往往不会给我们最好的那个选择,而现在我会给你一个——你可以理解为仅次于那个最好情况的选择。”

    格蕾温驯地点点头:“好的,猊下。”

    “首先,忘掉你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故事。”四十二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家——英国,你出生于英国,对吧?回到那里去,如果你还有未完成的学业,就去完成它。而我也不会为了这件事去报警。不要去在意几百年前发生什么了,我们现在正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你应该学会享受当下,享受人生。”

    “在下不明白。”格蕾露出困惑的神情,“您就是在下的人生啊。”

    “……这句话从你嘴里讲出来还挺奇怪的。”

    “在葛尔城的时候,在下是您的辅佐官。”格蕾不安地绞着手指——辅佐官,又是一个让她感到熟悉的称呼,“虽然在您君临卡美洛特后,这个职务由阿格规文爵士代领了,但在下还是在您的手下工作。米斯里尔公爵死后,在下曾为辅佐高文爵士继承领主之位而回到葛尔城两年,除此之外从未离开过您。”

    “所以……?”

    “自在下有记忆以来,只做过两件事——辅佐您,以及辅佐您的孩子。”她轻声道,“没有您的话,在下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在下想留在您身边,侍奉您。”

    “可我不需要谁来侍奉我。”四十二说,“如果是指打扫房间的人,我雇了家政。”

    格蕾的睫毛颤了颤:“如果您是指田中小姐……事实上,在下还有一件事没有来得及向您禀报。”

    四十二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在我昏迷期间,你擅自把她解雇了。”

    少女低下头:“就像您说的这样,猊下……在、在下本以为您会恢复记忆,然后自然地接受在下,这样在下就可以照顾您了。”

    到底是什么让她到现在还没有报警?四十二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忍耐力已经逼近临界了:“……我可以不计较这个,家政什么的再找就行了。现在,把你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

    格蕾瑟缩了一下:“您要赶在下走吗?”

    “我要送你回家,小姑娘。”

    “请别赶在下走。”她又发出了那种小猫似的声音,“在下会做饭,会打扫卫生,而且在下不需要酬劳,只要能和您住在一起就好了。”

    “你今年多大?十四?还是十五?”

    “这具身体已经十五岁了,猊下。”

    “这个年纪你应该在读书,而不是给别人做饭和打扫卫生。”四十二让自己的语气严厉了一些t,“把你监护人的联系方式给我,格蕾。”

    格蕾的手指越绞越紧,声音也越来越轻:“资助在下来这里的米斯里尔家族是您的后代,即使您告诉他们在下在这里,他们也不会强迫在下回去的……这都是魔术师的错,他明明说过您会记起前生的事……”

    “好吧,听着。”她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客观地说,我最近确实在招一名室友,好分摊房租的压力。在我联系了你的监护人后,如果他们同意你住在这里,而你也愿意支付部分房租,我可以接受你住在这里。”

    是的,她已经放弃说服对方扔掉脑子里的幻想乖乖回家了,如果格蕾愿意单纯作为一名勤劳的室友而存在,她也不是非得拒绝对方住在这里。

    听到她的话,少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原本苍白的面颊都浮现出了玫瑰色:“当然,当然!在下愿意,猊下。”

    她的反应让四十二有了一种自己刚刚求婚了的错觉:“你可以称呼我的姓氏白马。”

    “是,猊下。”

    “……”四十二的嘴角再次抽搐起来,久违地为自己的一时妥协感到了后悔。

    过了一会儿,她摸着扁平的腹肚,感觉饥饿感渐渐涌上了大脑:“话说,有什么可以吃的吗?干面包也行。”

    “如果您着急的话,在下可以立刻做黄油吐司,如果可以等一等的话,在下特意买了您喜欢的烤小羊排的食材,现在还冻在冰箱里。”

    “吐司就行了。”

    “好的,猊下。”格蕾说,“您可能需要等十分钟左右。”

    四十二打了一个哈欠:“嗯,辛苦你了,西杜丽……”

    话音刚落,她忽地怔住了,有些游移不定地看向站起来的格蕾,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

    “抱歉。”她说。

    “没关系。”格蕾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您刚创造我的那段时候,也经常会叫错。”

    第59章

    四十二拉开冰箱,里面放满了蔬菜、干酪、化冻的肉排和一些需要低温保存的香料——很好,它终于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冰箱,有着新鲜的气味和丰富的内涵,唯独没有她需要的东西。

    “格蕾, 我的啤酒呢?”

    “我把它们扔了,猊下。”格蕾说,“它们有一些已经打开过,已经发酸发臭了。另外, 按照您的身体健康检查报告, 为了避免您出现酒精性脂肪肝,您的私人医生建议您最好克制自己摄入酒精的冲动。”

    “我根本没有什么私人医生。”

    “是米斯里尔家族专门为您聘请的,费用也由他们承担。”说到这里,格蕾迟疑了一下, “至于健康检查……是在您昏迷期间进行的,但您不用担心, 那是一位女医生。”

    “耶~那可真是谢谢伟大的贵族老爷了。”四十二快要翻白眼了——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所以在我跪下来亲吻他们的靴子前,能请高贵的老爷们尊重一下普通百姓的民事行为能力和她的个人隐私吗?”

    “在下明白了。”格蕾点了点头, 召唤出了她的镰刀,“在下立刻就去处决安德先生。”

    四十二感觉自己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类人,当你让她去剪指甲时,她会把自己手剁下来,所以你只能祈祷这种人恰好做着有益于社会的工作。

    “你不用去处决任何人。”她说,“只需要动动双腿, 去隔壁楼下的便利店跑一趟。”

    格蕾有些扭捏地绞着手指——四十二发现,只要她陷入紧张的情绪,就喜欢做这个动作,一个完全藏不住自己心思的小女孩:“可是……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但是不能太多,另外您不能空腹喝酒。”

    她将镰刀收了起来,从雾都死神变回了那个安静的少女。

    从这一刻起,这个故事终于变得有些魔法起来了——更准确地说,这种感觉自她们遇到彼此的第一面就存在了,但少女的温顺与她雾蒙蒙的眼睛让四十二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然后又经那把镰刀被唤醒了。

    “见鬼。”她喃喃道,“我都快忘了你是一个魔法少女了。”

    “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四十二笃定道,“或者死神,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那个。”

    然而格蕾摇了摇头:“在下并不是魔法少女,也不是死神,在下是一名守墓人?”

    “守墓人?给谁守墓?”

    “给您。”格蕾回答,“您是在葛尔城下葬的,坟墓目前保留在米斯里尔家族的后花园,其实魔术师有让您的身体不会腐化的办法,不过您坚持要火葬。”

    “……”四十二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找回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你的监护人聊过了,他会给你办当地学校的入学手续,你要像正常人一样上学。”

    格蕾颔首,眼珠盯着墙上的挂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这是您的意愿。”

    “我更愿意称之为'对现代教育系统的尊重'。”四十二号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不喜欢上学吗?”见鬼,她在问什么傻问题,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不喜欢上学,直到他们脱离学生的身份,成为社会的工蜂。

    “不,在下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格蕾沉默了片刻,“只是,如果在下去上学的话,谁来给您做午饭呢?”

    “现代科技为人类发明了速食食品。”

    “您怎么能吃这样简陋的食物?”少女脸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如果您需要的话,安德先生会为您安排专门的厨师,还有营养师……”

    “听着。”四十二打断了她,“首先,我不需要什么专门的厨师和营养师,如果我饿了,我宁可去啃沙发皮也不要吃什么放在银色餐盘上的玩意儿;其次,你给我去乖乖上学,去认识几个朋友,是会让你想和她们手拉着手去上厕所的那种,如果课上有什么不会的地方,你可以下课后去问老师或同学,或者选择回来之后问我,但别指望我会是什么好老师。”

    “您当然是一位好老师。”格蕾有些腼腆地笑了,“您把您的所有孩子都教育得很好。”

    四十二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笑容,她略微撇开了视线:“另外,虽然我觉得你不会遇到……如果有人因为你的内向和寡言而欺负你,你回来后必须告诉我。”

    “在下可以保护好自己。”

    也是,对方是拿着一把大镰刀的守墓人:“……记得控制一下,我不想去公安局的拘留室领你回来。”

    门外响起了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有门铃就是不按,因为喜欢听指节敲在木门板上的声音,这种人在四十二记忆里只有一个,而且仅仅是想起那个名字,就让她反射性地胃部抽痛。

    “我去开门……”

    “不用。”她说,“就让他以为房间里没人好了。”

    格蕾的神情有些困惑,但还是听话地坐回了位置:“难道门外的人是您的债主吗?”

    “……某种意义上吧。”

    话音刚落,四十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新信息在屏幕上亮起:「我知道你在家。」

    紧接着是第二条:「我给你带来了一件委托。」

    第三条几乎是和第二条同时到的:「和刑事案件无关。」

    明明只是文字,却让四十二眼前有了画面感。

    她叹了口气:“算了,我去开门吧。”

    打开门后(门锁打开时的声响令她牙齿发酸),一张白净的、英俊的年轻人的面庞出现在门槛的另一边,以一种礼貌的、带了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对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罩着一件茶灰色的大衣,让他看上去像是从两个世纪前的伦敦街头到这里来散步,他的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和风衣同色的猎鹿帽——四十二一直觉得他的这副打扮简直滑稽得要命,看起来像是福尔摩斯的狂热爱好者,一些喜欢到贝克街圣地巡礼的游客应该会热情地邀请他合照的。

    “很久不见了,四十二。”他嘴角端起了一个矜持到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放心,我绝对不会邀请你去我的葬礼。”她说,“另外,在这个国家,人们会对自己的长辈用敬语。”

    对方故作苦恼:“是吗?真令人苦恼,毕竟我的日语还不是很好呢。”他的语气令她作呕,这个从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可爱过的臭小鬼。

    四十二向他t挑起一边的眉毛:“如果你只是想来找我说这种无关紧要的废话,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白马探。”

    “你只有这一点没有变——会随意扔掉自己曾经付诸过心血的对象,就像扔掉一袋垃圾那样,无论是事业还是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晦涩难明,脸上却是温煦的笑容,“所以,不妨现在就邀请我进去吧,还是你需要我的拥抱和贴面吻?”

    四十二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了给对方进门的空间,她将其视作一种无声的邀请。

    “真伤人。”白马探还是亲吻了她的脸颊,当他靠近的时候,四十二能闻到他身上木质香和皮革的味道,温和、低沉,带着一点苦涩,“但我还是很想念你,四十二。”

    走进客厅后,格蕾有些好奇地看向她身后的白马:“这位是……?”

    “我资助人的外甥。”

    “我的名字是白马探,小姐。”白马探打量了一下格蕾,“你这次的室友很年轻。”

    格蕾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叫格蕾。”

    “和你一样是个高中生。”

    “您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威尔士人。”白马探笑了笑,“如果命运眷顾,真希望日后能和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成为同学。”

    正当四十二有点厌倦他那礼节性的寒暄后(麻烦的伦敦人),白马探适时地改变了话题:“关于委托……需要去你的房间吗?”

    “没关系,不必特意回避在下。”格蕾说,“在下过去经常辅佐猊下完成任务。”

    “猊下?”白马探愣了一下,“如果我记的没错,这应该是用于僧侣,或者对类似贤者这样极具智慧之人的尊称。”

    格蕾似乎对他的说法很赞同:“猊下的智慧确实值得被称作贤者。”

    “她和你一样还没很好地掌握日语。”四十二说,“不过确实没必要避开她,你直接说吧。”

    白马探的表情看起来略有些迟疑,片刻过去才微微点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他打开牛皮制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文件袋递给她。四十二稍微翻看了一下:“怪盗基德?”

    “你的老朋友了,不是吗?”

    四十二抬头觑了他一眼:“你刚刚说委托和刑事案件无关。”

    “我们都知道你所谓的'不接刑事相关的委托'是指那些见血的案子。”白马探说,“你开的是侦探事务所,不是吗?”

    “听着,探。”她说,“如果你要找一个侦探——我说的是会穿着你身上那套衣服的那种,去别的侦探事务所,或者更快一点——去照照镜子。而我所说的侦探,指的是那种私家侦探,负责在雨天躲在一个咖啡厅的角落,拿着一份报纸偷听委托人的丈夫和他的情妇谈情说爱,而不是去逮捕什么怪盗。”

    “何必拒绝得那么快?”白马探笑了笑,“你可以先翻到最后一页,那个数字应该会令你满意的。”

    “……五十万?”

    “美金。”白马探补充道,“委托我代理这件事的是一位财阀的公子,他的收藏品之一'无名哀悼'近日被外借给了东京国立艺术馆,并收到了怪盗基德的通知函,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可靠之人帮他保护这颗宝石。”

    “无名哀悼?”与其说是宝石,不如说是某本书或者画作的名字,四十二的目光落到页尾的委托人一栏,“乌尔宁加尔?听起来像是中东地区的人。 ”

    “差不多吧。”白马探的笑容褪去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价格,这件委托完成后,你应该很久都不用看到眼前这张令你胃痛的脸了。”

    四十二扯了扯嘴角:“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随时可以打我的电话。”白马探说,“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我的号码,对吧?”

    “我已经删了。”

    “你不会的。”他低沉地笑了,“另外,虽然我觉得你不必在意,姑且还是传达一下吧。如果你有意接受这份委托,最好尽快联系我,越快越好,我的那位委托人对这件事很着急……非常、非常地着急。”

    第60章

    虽然名字很像一本书或者一幅画作, 但白色哀悼确实是一颗宝石。

    “白色哀悼是一颗重达76克拉的黑色钻石,出产于伊拉克……”格蕾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奇怪,黑钻石基本都出产于中非和巴西,而且这颗钻石的体积很大呢。”

    四十二掀了掀眼皮:“你在做什么?”

    “在下在试图了解这次要保护的物品的信息,猊下。”格蕾说,“另外, 这颗黑钻石被称作'白色哀悼'的原因是, 黑钻的中心有许多像刻痕一样的偏光,在没有破坏钻体的前提下,刻痕叠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钻石里有一颗星星……嗯,这果然就是大自然的奇迹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我又没说要接这个委托。”

    “您不打算接吗?”格蕾说, “报酬相当可观呢。”

    “我的本职是……”四十二顿了一下,“之前的本职是刑事鉴识人员,本来就和怪盗没什么关系,虽然过去曾经阴差阳错地处理过一些和怪盗有关的案件,但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兴趣。”

    与其说是没有任何兴趣, 倒不如说是这辈子最好别再碰见了。

    基本每一次遇到那些有表演者人格的小偷,她都会被迫做出一些突破自己职业道德底线的决定。如果可以,四十二宁可因为过度服用镇静药物或者止痛片而像痴呆一样坐在床上流着口水度过一整天,都不想和“怪盗”两个字扯上半点关系。

    格蕾明显还想追问, 但这个话题被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中断了。

    “好久不见啊,白马教授。”门后出现的是一张胖胖的脸, 以及那熟悉的老好人的笑容, “冒昧打扰了。”

    “……目暮警官。”四十二将额前的头发向后捋,“最近找上门的老朋友可真多……还有,我已经解除了所有大学的客座教授名号,叫我白马就行了。”

    “啊哈,没办法,叫习惯了嘛。”目暮以一种不符合他警察身份的缓慢步伐走进了客厅,“你的气色比我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

    “有话就直说。”

    “啊哈哈哈哈……”他尴尬地摘下了帽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接手一件案子。”

    “没有。”四十二躺回沙发上,开始酝酿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情绪,“那么就再见了,老伙计。”

    “等、等等!别那么着急拒绝啊。”目暮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多亏毛利老弟,这起案件差不多已经水落石出了,只是出现了一些小情况……”

    “毛利……毛利小五郎?”那个沉睡的名侦探……还有什么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平成的福尔摩斯、上帝遗弃之仔的幻影之类的,日本媒体就是喜欢给名人起一些让人羞耻的称号,这就是为什么她来这里工作后总是拒绝媒体采访的原因。

    “对。”日暮说,“事实已经水落石出了,犯人当时也确实认罪伏法了,但在我们将他逮捕归案后,他忽然推翻了全部的供词,我们怀疑是律师授意他这么做的。”

    她打断了他:“现在的证据不足以给他定罪吗?”

    “大部分都是间接证据,证明力有限。”说到这里,目暮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其实警方这里也掌握了关键证据,但因为一些原因,法庭驳回了这些证据。”

    “证据被污染了?还是取证过程非法?”

    “呃……”目暮的额前渗出了冷汗,“都有。”

    四十二快被他气笑了:“都有?你怎么好意思回答我这两个字,目暮?”

    “我也不想的,白马教授……”对方快要把帽子揉成纸团了,“我们现在有一盏沾了嫌疑人指纹的艺术油灯,上面有被害人的血和体/液,但同时检查出上面有其他在场人员的指纹……”

    “怎么?搜查一课的预算紧缺到现在连一次性塑胶手套都发不起了吗?”

    “不,不是警方的现场调查人员……是一个孩子的。”

    四十二的嘴角抽搐起来:“……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犯罪现场,还摸过证物?”

    “他是毛利老弟的家属,说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血迹……那孩子今年还在读小学呢,可能不太清楚现场取证的严谨性。”目暮的头越来越低,“总之,因为他的手抹掉了一t部分血迹,使得原本的斑状血痕变成了线状,法庭认为这个证据已经被污染,所以驳回了其有效性。”

    她看着他:“目暮警官。”

    目暮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白马教授?”

    “你应该感谢这里不是美国,否则现在我已经把枪塞进你嘴里让你吃枪子了。”四十二说,“然后呢?非法取证又是怎么回事?”

    “柯南君碰巧捡到了嫌疑人的手机,然后又碰巧解开了密码,看到了嫌疑人曾经骚扰受害者的短信,以及因为示爱被拒绝后的死亡威胁……啊,柯南君就是毛利老弟家的那个小孩,头脑真的非常聪明,居然能一下子解开嫌疑人的锁机密码,连我当时也吓了一跳呢。”

    “……哈。”

    目暮讪讪地笑了一下:“该怎么说呢,这应该也不算严格的非法取证吧?不过嫌疑人的律师坚持嫌疑人的手机锁扣设计不可能让手机无故失踪,认为是毛利老弟指使孩子偷走了嫌疑人的手机,而且那个手机皮扣也确实检查到了柯南君的指纹,所以法官最终还是驳回了检察院提交的证据。”

    四十二扯了扯嘴角:“不如让可靠的毛利老弟和聪明的柯南君为你解决这件事吧,说不定又能赶上新的'碰巧'呢。”

    “别啊,白马教授!”目暮苦着一张脸,“毛利老弟毕竟是侦探,侦探擅长的是破案,而不是在法庭上应对嫌疑人的律师……”

    “你居然还记得侦探和犯罪现场调查员是两种职业,真是让我感动得发笑。”她翻了一个白眼,“我不是裁缝,目暮,不要拿着别人穿破了的裤子来找我,找别人去给你收拾烂摊子吧。”

    ×××

    雇主的召唤是决不可违逆的——白马探的母亲如此告诫他,因此在收到对方的消息时,白马探不得不告诉司机转头,地址由警视厅改为附近的一家高级酒店。

    甫一走进房间,白马探就迎上了对方自黑暗中投来的目光。现在还是白天,但房间里拉着窗帘,只在床头开了一盏暖黄色的柜灯。

    少年肩膀以下的部分都沐浴在这种温暖、柔和的光照中,面庞却陷进阴影里,他有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和比发色稍深一些的琥珀色眼睛,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想象世间竟然存在这样出众的姿容。

    白马探每次见到他,都不免有片刻的失神——当然,这和对方的长相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因为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睛时,多多少少会唤醒内心对另一个人的憧憬,尽管他们长得不像,性格更是相去甚远。

    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两个迥异又相似的人呢?

    “你来得太晚了。”

    当对方出声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氛围骤然碎裂了,白马探将思绪从那不断绵延的追忆中抽离,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尽快赶来了。”

    “尽快赶来和你来得晚并不冲突。”少年——或者说,乌尔宁加尔用手指点了点茶桌,又是一个和她相似的习惯,“她答应了吗?”

    “还没有。”白马探说,“客观来说,这件委托其实超出了她平日的业务范畴,不过从今天的面谈来看,那个价格确实些微地动摇了她。”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你不能说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

    “在我面前,不准说'客观而言'或者'客观来说。'”乌尔宁加尔又点了点桌面,这次的力道重了些,像是一个警告,“只有我能这么说,明白了吗?”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乌尔宁加尔先生。”他微笑道,“没有人可以从另一个人那里剥夺他说话的权力,哪怕那个人曾经是国王。”

    乌尔宁加尔眯起了眼睛:“看来你对自己的命不太看重。”

    “我很珍惜它,先生。”他说,“另外——客观来说,我也不建议你这么做,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接手凶杀案现场了,但我毕竟是她的晚辈和学生,如果我死了,她不会无动于衷……你应该也不想自己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审讯室里。”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床头灯忽然像是漏电了一样闪烁不停,白马探看着对方的表情随着灯光忽明忽灭。好一会儿过去,床头灯逐渐恢复了稳定,白马探才缓缓舒了口气,感受到了掌心渗出的冷汗。

    他母亲的家族虽然也有魔术传承,但因为魔术刻印和后续继任者的兼容性不高,作为魔术师的才能已经衰落。

    对于那个神秘的里世界,白马探也仅仅是有所耳闻,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见到真正自远古复苏的亡者,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魔力充沛到一定程度后是可以从身体里溢散出来的。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不是暴君时期的姿态。”乌尔宁加尔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不要太自视甚高,把自己当作什么和她很亲近的人。别说触碰了,那甚至不是你可以接近的存在。”

    这家酒店并不是乌尔宁加尔能订到的最好的酒店,但它是离白马四十二租房最近的五星级酒店……尽管距离自己的目标如此之近,却始终不敢从暗中走出来和她见上一面,白马探几乎要被这个年轻孩子的言论逗笑了。

    “不说废话了。”乌尔宁加尔拿起手边的高脚杯,暗红色液体沿着杯壁轻轻摇晃,白马探注意到他右手的无名指指甲表面有些微的斑驳,像是内出血后干涸的血痂,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不太完美的地方,“这周五之前,我要听到她答应的消息。”

    “这取决于她,而不是我。”他回答,“另外,我想在商谈要事时喝酒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蠢货,这是石榴汁,我从不饮酒。”说到这里的时候,乌尔宁加尔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也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得意,“我不在乎你怎样才能办到,我只听结果。”

    “……我尽量。”白马探叹了口气,“除此之外,最近你最好不要太频繁的召我过来。法化室的一位化验师最近因为备孕请了长假,我被父亲叫过去帮忙,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如果能用远程通讯解决,就不必让我本人过来了。”

    乌尔宁加尔似乎地对他的话产生了诡异的好奇心:“为什么备孕需要请假?”

    “……你为什么对这个那么感兴趣?”白马探叹了口气,“西村女士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早年患有卵巢功能性早衰症,所以提前保存了冷冻卵子,现在治疗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和丈夫打算通过手术受孕。”

    “哼,现代科技也不过如此。”乌尔宁加尔说,“居然还要提前用冰保存什么卵子……在神秘还未彻底衰退的时代,任何带着双方血液的事物,都可以作为炼金术的引子。”

    这一点白马探倒是没有太惊讶,他曾听母亲说过,有些家族还保留着制造人造人的古老工艺。

    “算了,这种事跟你多说也没有什么用。”乌尔宁加尔眉头紧蹙,“总之,这周五我要听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对了,不准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事,尤其是你家族里的那个犹太女人。”

    “舅母?”白马探略感惊讶,“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舅母有那么深的敌意,但当年正是舅母在四十二流落街头的时候捡到了她,还在得知她失忆又没有亲人之后帮她重新置办了身份……”

    “愚蠢。”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你难道就不奇怪,明明可以直接把她的身份归在你的母族名下,为什么她偏偏要请求你母亲把她安排成你父亲的亲戚?”

    白马探愣了一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不要小瞧她,那个塔玛①的后代怎么可能是什么简单货色。”他冷哼,“无论犹太人还是英国人,都是一群让人讨厌的家伙,你现在可以从我面前消失了。”

    白马探早就想走了,但是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不需要讨论一下白色哀悼的安保问题吗?”

    “那种东西无所谓,让警方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就够了。”乌尔宁加尔说,“我看上去像是和冥府女神有什么交情的人吗?除非她把星星送给我,否则那东西谁爱拿走谁就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