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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她在梦中穿过了一片炙热的赤土,脚底被烫出了燎泡,然后被踩破、愈合、再踩破……伤口流出的脓水逐渐变成了红色,然而那些脚掌形状的血痕很快也融进了土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周围都是尘烟,吸入肺腑时伴随着苦涩的疼痛,可她不得不继续向前——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尽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快逃。”那个声音对她说, “不焚之女,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过,吹散了尘烟,但空气中焦苦的气味更重了——那是乌鲁克的某一个冬季,年轻的君王初次品尝到了统治一个国家的滋味, 他的战俘们被绑在火刑架上,如同被点燃的灯芯, 照亮了她通往王座。

    君王看向她,火光在那双淡红色的眼眸中跳动。

    “没有人能真的永生不死。”他举起手中的权杖,杖顶的红色宝石化作烈焰,火刑架燃烧得更猛烈了,战俘们因痛苦而放声尖叫,像是在为这簇火焰的诞生高唱挽歌,“缇克曼努,灰烬,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从王座走了下来,带着他的火焰权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疼痛,经由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那股灼热感,仿佛她的身体已经被焚烧殆尽——快走,她告诉自己,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可她的身体没有动。

    当他的影子渐渐可以覆盖住她的双脚时,她才念出他的名字:“卢伽尔班达。”

    听到她的声音,年轻的君王停住了脚步,权杖依然在燃烧,他眼中的火光却熄灭了。

    “你该走了。”他闭上眼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皱纹在他的脸上蔓延,皮肤上笼罩着一层如雾般灰白的色调,他的呼吸里有着菌类潮湿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一个声音告诉她),周围的火刑架熄灭了,只有火焰权杖仍在熊熊燃烧。

    “快逃,缇克曼努。”君王说了和那个声音一样的话,但他喊了她的名字,“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说罢,他的身躯开始风化、剥落、直至分崩离析,好似被吹散的烟灰,火焰权杖掉到了地上,点燃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她低下头,那是她曾经献给对方的哀悼之塔手稿。

    她继续向前。烈日西斜,空气中焦苦的气味减弱了,焦土中生出了青草,她听见了簌簌的啜泣声,一个绿色短发的男人正坐在树墩上,抱着他的小羊哭泣。

    他脚边有一盏油灯。

    “这些都是我的儿子。”她什么都没有问,可男人还是开口了,“第一个死于他肮脏的品性,第二个死于他的骄傲,第三个死于我沦丧的道德,第四个死于一个女人,第五个还活着,但与死了无异。”

    他口中的第五只小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柔软的舌头舔舐她的脚趾,像是想要愈合那些伤口。

    和它那些翠眼的兄弟们不同,这只小羊有一双铜金色的眼睛。

    “他想要跟你走。”男人哀伤地说道,“可他只有一天属于你。”

    油灯倒下了,火焰吞噬了那只小羊,她看着它的眼睛在火焰中熔化成金色的眼泪。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那个声音说,“快逃……快逃……”

    此时的天幕仅余下晚霞,空气中的焦味愈来愈淡,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双脚变得像皮革一样坚韧,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了。

    她穿过稀疏的丛林,来到一座用白色石砖搭建而成的城市,许多没有脸的人围着一个高高的篝火,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缕金发消失在火焰中。

    “一个高贵的灵魂将长眠于此。”其中一个人形的虚影说道——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像男人一样高大、强壮,对方没有抬头,只是细细凝视那明亮的篝火,叫她分辨不清对方是在和她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她是一位好的女王。”

    “一位好的母亲。”许多个身穿铠甲的人同时说道。

    “一位好的妻子。”穿着白色铠甲,系着深蓝色披风的虚影说,“她还有别的身份,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金发女人的身躯在篝火中越来越模糊,直至褪去了人形,化为灰烬,但空气中并没有那种腐败肉块被焚烧后的焦臭,反而浮动着一股成熟谷物似的馥郁气味。

    “您该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白色长发的男人如是说道,他也是在场唯一看得清面孔的人,“您得再跑快一点……一旦您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快逃……”那个声音仿佛在应和男人的说法,“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某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跑出了那座白色的城市,跑过柔软而潮湿的泥土地,跑过树木稀疏的绿洲,直到最后一缕晚霞也烟消云散,直到凄冷的月光笼罩了整片大地。

    她来到了那葳蕤树荫织成的牢笼,走入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阵微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曳,自然的守护者隐藏在杉树的影子里,但她感知到了它的目光,体会到了它的呼吸。

    “命运向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无论他选择了哪一方,注定都会被痛苦啃噬……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孩子……”它说,“代我照顾好他……人类的贤者啊,别忘记你的承诺……”

    她不由得打量四周,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半点火光,潮湿的空气吸附在皮肤上,使她渗出冷汗,散发出菌类特有的味道。

    “已经结束了吗?”她问。

    “不。”对方回答,“一切才正要开始。”

    说着,它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上一次她见到对方的泪水时,一朵雪白的小花枯萎了,这一次它落在了柴堆上,升起了熊熊烈焰,火光裹挟着滚烫的热浪向四周扩散,孕育出更多黑雾。

    她想要后退,然而大火很快便烧到了她的衣角,拥抱她、抚摸她,火舌舔舐肌肤,融化了皮肉和骨头,她的身躯如同石蜡一般,在这烈焰的热吻中融化。

    她感觉自己沉进了泥土里,那散发出丝丝热意的痛楚也弥散了(很疼,但她早已习惯了疼痛),杉树林还是冰凉而潮湿的,但她感觉到了隐藏在这片大地下的伤痛,她想起了那场战争,想起死者燃烧后的灰烬像大雪一样在整座城市里飞舞,想起了人们悲伤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想要t哭泣的冲动。

    可大火烤干了河流,随后又熄灭了,即使在干涸的河床上,温暖也逐渐褪去了。

    …………

    “不是普通的发烧。”恩奇都听见自己好友的声音,“这是诅咒。”

    他短暂地抬头看了吉尔伽美什一眼,后者眉头紧蹙的表情从他的视野中掠过——但恩奇都很快又将目光落回床上的人身上,低叹了一声,轻轻握住她的右手。

    因为体温过高的关系,缇克曼努的脸颊红得渗血,她的吐息也在这春寒料峭的温度中化为白雾……然而,正如吉尔伽美什所说,单纯的寒热不该让她昏迷不醒。

    自昨天入夜之后,缇克曼努便再也没睁开过眼睛,像是陷入了某种噩梦,时而露出痛苦而挣扎的表情,时而发出嘶哑如呜咽般的呻/吟,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这种判断有什么好说的,发烧至少不会让她的手脚变成这样吧?”阿伽用指腹在她溃烂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湿滑又黏腻的感觉……是烧伤后渗出的脓水吗?”

    西杜丽站在床沿,脸上充满了忧虑:“变成这样的话,我什至很难为猊下清理身体。”

    “她看起来很痛。”他问,“有办法减轻这种痛苦吗?”

    吉尔伽美什摇了摇头:“如果连昏迷都没办法止住她的痛苦,那么用再多止痛的草药也于事无补。”

    “宰相大人不是不死之身吗?”阿伽咂了咂嘴,“要不要杀死她一次试试?死亡后身体应该会自动复原吧?”

    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回答他,阿伽抓了抓头发,补充道:“如果你们下不了手,让余来做也可以啦,反正余也不是第一次负责当烂人了。”

    “愚蠢,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那么对方用毒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应该说,正是因为知道这份特性,才选择了诅咒这种麻烦且代价极大的手段。”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它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你应该也能明白吧,吾友。”

    “……我明白。”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剩下的那部分却感到了释然——仿佛他早就知道如此,或许比吉尔伽美什都要早——只是那份忧虑一直沉睡在他体内,在好友的意有所指下才终于被唤醒。

    “啊……”

    恍惚中,他听见了西杜丽有些慌张的喊声,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松开了缇克曼努的手,然而那种温热的感觉依然残留在掌心,带着湿滑、黏腻的触感,起初他以为那是汗水,后来才看到了她因溃烂而皲裂的皮肤。

    温暖了他掌心的是她的血。

    第42章

    自那天之后, 恩奇都再也没有动过,他坐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于是现在又回到晚上了。

    他看着红色的斑痕如藤蔓般攀上缇克曼努的脸颊,像是烙铁般散发出丝丝热气,看着她的面庞因失去了生机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看着她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皲裂开来,渗出白脓和血水。

    过去总是在空气中浮动的麦子香气也淡去了,某种菌类的气味在鼻间萦绕,一种潮湿的感觉吸附着皮肤,好像这间房子里已经下了很久的雨。

    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催他去做什么,吉尔、西杜丽、阿伽……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去做,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里留给了他,恩奇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泰然,仿佛笃定了他最后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入夜后,恩奇都照旧解开芦苇帘上的细绳,好让垂下来的帘子遮挡住外面的冷风,西杜丽一直嘱咐他要这么做,因为缇克曼努经常因为忘记这件事而受凉头痛,她一直为此而担忧(她总是在各种问题上为缇克曼努担忧)。

    恩奇都并没有类似的苦恼——他甚至不会生病,但他喜欢遵循人类的习惯生活,看着这个孱弱的族群凭借着智慧克服自然给他们带来的困扰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该怎么做?”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后却退缩了,只是轻轻抚摸她拇指的指腹,“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缇克曼努依然闭着眼睛,嘴唇紧抿着,形成一个不太愉快的表情(她的嘴角天生向下,一旦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生气)。她当然不会回应他,可恩奇都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问我呢?”

    他分不清这是缇克曼努真实的意念,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的臆想,但他胸口忽然萌生出了一股冲动——是他熟悉(似乎曾数次目睹)但又陌生(从未体验过)的,这种冲动促使他站了起来,带着绝不退却的决意离开了这个房间。

    其实恩奇都迈出门槛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但当清冷的晚风从他面颊拂过,他又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环视四周,夜晚的乌鲁克王宫也如沉睡般静谧,但这个国家的主人的居所仍亮着一盏灯——他知道他的挚友就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工作,也许是为了等待他。

    他的双脚循着本能朝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然而越是靠近光的源头,脚下的影子就越是沉重,当他的步伐已经缓慢到几乎快忘了人类是怎么走路的时候,谒见室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恩奇都没有敲门,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的吉尔伽美什照旧被一堆泥板包围,必须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的挚友说:“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在那边的盒子里。”

    恩奇都看着他,为他的了然与冷静感到困惑,随即又觉得这份困惑是源自于这个沉默的、仿佛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的世界。

    但他还是走到木盒边,打开那个有些生锈的锁扣,盒子里放着阿伽带来的三把弑神之刃的其中两把,神蚀不在其中,剩下两把刀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莫名知道,右边那把是属于他的。

    恩奇都将它拿了出来,刀柄在掌心微微发热,也许它正因为渴望他的血而蠢蠢欲动。

    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吉尔伽美什就低下头重新开始工作了,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全然不在意,直到他推门打算离开时,才再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保重。”他说。

    恩奇都关上了门。

    甫一走出库拉巴的城门,他就感受到了某种野性的召唤(如此久违的感觉),当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时,那种沉重感终于消失了。

    当他不去思考如何像一个人那样行动时,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就像一般人去杉树林至少要花费一周的时间,但对恩奇都而言只是片刻的事情。

    当他抵达杉树林——他的家(也许是“曾经的家”),太阳也不过在东方露出了一线,但杉树林的幽暗是不分昼夜的。

    恩奇都走进树林中,青草和泥土受潮后散发出独特的气味,曾在过去的时光中日夜陪伴着他,晚风吹过树梢时簌簌的摩挲声,动物们细微的呼吸,踩过落叶时的动静,昆虫们攀附在树干上汲取汁液,翅膀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都教他感到亲切。

    有那么一会儿,恩奇都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每一根发丝都在散发出回到自己成长之地的喜悦,好像他应该留在这里,不该再去人类的世界了,好像他应该恢复四肢行走,这样在他进食的时候便不必避讳自己吃进了泥土,不用再编织布料来遮掩自己孱弱的身体,也无需为自己光/裸的身体感到羞耻。

    这种喜悦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到处都是那么昏暗,就不会因为太趋近光而被影子的重量拖累。

    绿荫如盖的树林忽然露出了一条罅隙,黯淡的月光投映在草地上,恩奇都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只深红色的眼睛。

    “恩奇都,我的孩子。”那只眼睛的主人如此说道,“到我身边来。”

    恩奇都的脚趾蜷起,紧贴着腰侧的短刀令他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先蹲下身,再膝盖着地,然后才俯下身,侧躺在它坚硬却温暖的腹肚。

    当他透过枝叶的罅隙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时, t才意识到这是西杜丽教给他的礼仪——人类的礼仪,他们认为保持着上半身挺直地坐下是一件体面的事。

    “岁月真是神奇。”芬巴巴说,“我看着你成长到如今的样子,那段时光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短暂,而你只离开了杉树林不久,我就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

    “所以我回来了。”他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芬巴巴摇头:“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它的语气那么笃定,就像吉尔、西杜丽和阿伽一样笃定,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命运的轨迹会通往何方。

    恩奇都感觉它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严厉,又那么温柔,就像是父性和母性的混合,吉尔的父亲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活在先王的阴影下,阿伽杀死了对他而言如同母亲一般的宁胡尔萨格,恩奇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但他被一个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存在抚养长大。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忘了那些吧,忘了人类和神明,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快乐地生活。”

    芬巴巴看了他好一会儿,用前蹄在土地上拨了拨,一朵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结苞、绽放,恩奇都仍有印象,以前他经常用这种花为它和那些动物朋友们编织花环。

    “很久以前,当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坐着的还是恩利尔时,诸神之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结论:住在北方的人类一定比南方的人类过得更幸福。”芬巴巴轻声道, “因为北方的温度适宜,而且降雨量更多,而南方的酷暑能够夺走一个人的命,在最艰难的冬季,天上降下的雨水尚且灌不满君王的浴池。那时的宁胡尔萨格仍是高贵的三主神之一,手握权力与力量,还与众神之主有一段露水情缘,因此她得到了基什,一个日后将成为北方霸主的国家。”

    “别谈论诸神的事了。”他说,“也别再参与那些事,那些都和我们无关了。”

    缇克曼努的诅咒也是,解开它吧,将人类与诸神的战争抛之脑后吧……

    这句话梗在恩奇都的喉咙里,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那让他之前的发言显得像是为了拯救她而作出牺牲,恩奇都不想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他期盼她好好活着的心是真切的,想要回到自己抚育者身边的心也绝无虚假。

    “然而,最后事实证明神明们都错了。”它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也证明了他们当初到底创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族群,他们对世上的一切充斥着好奇心,永远年轻、永不满足、永远对揭示这个世界的真理充满了热情……多么令人着迷,不是吗?”

    “别再说这些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它叹息一声,“然而命运已经向我昭示了我的结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我无法拒绝它,除了那位贤者,没有人能拒绝死亡的召唤。”

    “让那命运见鬼去吧。”如果西杜丽和塔兰特在这里,肯定会大惊失色,然后数落塔木卡又把这种街头混混的腔调/教给了他,但芬巴巴闻言只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有一点像她了。事实上,你已经很像一个人类了,我的孩子。”它说,“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也许也会说这句话……可我终是老了,已经习惯了服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也说不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此刻的想法——也许他根本没有想法,就像那时他从缇克曼努的房门里推门而出,以为一切已经有了定论,但茫然与无措就像那股潮湿的菌类气味,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芬巴巴轻声道:“来吧,做你该做的事。”

    不,他在心里回答,但冰凉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锋已经冷却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会产生被割凯的错觉,但这种冰冷很快就被某种温热的触感抚平了,鲜血沿着刀锋流到他的手背上,温热而湿润,像是回到母亲子宫内的感觉。

    然而他没有真正的母亲,也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孕育的过程,所以这种温柔只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进由于刀柄的湿滑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的手因施力而颤抖起来。

    周围的树木开始枯萎,土地因失去生机而渐渐干涸,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枯叶如同飘落的大雨,纷纷扬扬,片刻便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树林间的虫鸣消失了,动物们的叫声却此起彼伏,它们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像是在高歌一位国王的葬礼。

    芬巴巴的呼吸逐渐虚弱,但从头至尾,它都安静地看着它,仿佛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忘却了疼痛。

    那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它说,“当命运再次到来的时候,不要向它低头。”

    这就是它与他的告别。

    恩奇都止住了呼吸,下意识地松开手,刀锋融化后,涤业的刀柄从芬巴巴的腹肚滑落,掉进泊泊的血水中,他抱住它的脑袋,试图像过去它温暖他一样,去温暖它的身躯,但当他低头亲吻对方的额头时,它的身躯忽地化作了一捧灰烬,融进了泥土中。

    他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胸口的布料,不受控制地喘气,尽管在用力呼吸着,肺腑还是传来一阵窒息的绞痛。

    周围是那么安静,他被自然包围着,却无法再感受到与它的联系,不久之前还让美丽得令他晕眩、让他感到亲近和慰藉的杉树林,此刻已经被那股菌类的气味占据了。

    直到此时,恩奇都才慢慢体会到,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尽管芬巴巴说他已经是一个人类了,但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因而还能像来时那样极快地返回乌鲁克。

    这条路他走过一次,那时他身后背着一条死去了的生命,但步伐依然轻快,这次他不必再背负什么,但那种轻灵的感觉已然不在,他浮在半空,清晨夹杂着燥热的风从颊侧拂过,他却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他回到库拉巴,身上的血原本已经凝固了,但因为一场小雨又融化开来,布料黏在皮肤上,散发出苦涩的腥气。由于下雨,城里的百姓大多还没有醒,但他还是选择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宫里的人倒大多都起床了,他先碰到了西杜丽她们,宰相的辅佐官对于他身上的惨状表现出了有别于一般女官的冷静,她温和地问他是否要洗澡,但他摇了摇头。

    然后是塔木卡,他的讶异比前者要明显一点,但只是佯装寻常地同他打了招呼,没有想要过问太多的打算,胖商人脸上那经典的假笑,就像平常见到衣着整洁的他一样完美无缺。

    最后是吉尔伽美什,他的挚友——塔兰特早早就出门了,没有见到他是一件遗憾的事——恩奇都离开的时候他在批阅泥板,回来的时候也在批阅泥板。如果不是没在对方身上闻到那股潮湿的味道,恩奇都可能会怀疑对方即将因过劳而猝死。

    吉尔伽美什满脸疲惫地抽空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滚去洗澡。”

    但他没有去洗澡,而是去了缇克曼努的房间。

    空气中已经没有那种苦闷的菌类气味了,只留下一种焦苦的、像是被烧干了的稻草的味道,就像是大火烤干了浮动的湿气。

    缇克曼努脸上的瘢痕已经不再发烫了,不过体表的皮肤依然大面积受损,虽然不再流血,但因为炎症而发红、肿胀,当他靠近时,她胸口的起伏已经趋近于无,鼻间的呼吸连一朵蒲公英都感受不到。

    恩奇都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血液干涸后,深褐色的血痂积在他的指缝里,手指之间还残存着黏着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很久,然后伸出手勒住她的脖子,缓慢地、一点点收紧——和那时相似的,他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的手掌中逐渐停止,像是掐断一朵小花的茎——紧接着,他看到那些破裂的皮肤逐渐愈合、复原,恢复到了它们最原始的样子。

    只有人类的贤者能够拒绝死神的召t唤。

    他看见她的眼睑轻微颤动,长睫如同微风拂过蝴蝶的翅膀,随后是琥珀色的眼睛,起初还迷蒙不清,俄而过后便慢慢酝酿出神智的光亮,像是才从混沌的初始中迟迟醒来。

    缇克曼努看着他,她的目光中蕴藏着某种令人感到平静的力量。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有些吃力地扭过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外面是下雨了吗?”她的声音很嘶哑。

    那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但恩奇都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他的背脊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将头埋进她的肩颈,感受到那温暖,却不由得回想起被芬巴巴的鲜血沐浴时的感觉。

    某种歇斯底里的痛苦在他身体里蔓延,他想要放声痛哭,却在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于是他只好用这样鲜血淋漓、毫无遮掩的方式,向这个冰冷的世界敞开心扉。

    他感觉到缇克曼努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像是母亲在哄婴儿睡觉时会做的动作。

    “真奇怪。”他听见她说,“好像人感到孤独的时候,窗外总是在下雨①。”

    第43章

    又是一天早晨, 伊什塔尔推开了那条搁在她腹肚的手臂,从床上起身,然后一/丝/不/挂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

    因为一些原因, 昨夜她没有让祭司们同她一起睡, 当晨日的清风拂过皮肤时,她竟感觉到了一丝冷清。

    “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床上的男人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后颈, “父神会解决这一切的。”

    是了,总会有别人为他解决一切——尼努尔塔,拉伽什的守护神,春雨的化身,大气之神恩利尔与大地母神宁胡尔萨格之子,也不知他是通过了什么手段才能得到战神的权能,但这份荣耀在他身上就像男人的乳/头一样多余,他才应该当牧场丰裕之神,负责躲在城墙里照看庄稼、喂鸡和剪羊毛。

    伊什塔尔从未见他单独办成过什么事。尼努尔塔就像一个残疾人,而恩利尔和宁胡尔萨格就像他的两根拐杖,使他能像正常人那样直立行走,现在宁胡尔萨格死了,他便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你说过会帮我解决那个女人。”她的声音止不住冷意,“可结果是什么?芬巴巴死了,而缇克曼努依旧像老鼠一样活蹦乱跳。”

    “谁能料到天之锁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芬巴巴虽不是它的父母,却也抚养它长大成形, 这样的恶徒, 父神必然会让它得到应有的下场。”

    他说得如此笃定,仿佛恩利尔是执掌这世间至高权能的存在——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她的父神安努才是众神之主,而她是众神之主的女儿,沐浴永恒光辉的伊什塔尔。

    如果不是埃列什基伽勒那个愚蠢的禁制,根本轮不到他来代她办事。尼努尔塔不过是一个只知道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家伙,倘若神权也拥有自己的意志,那应该是她成为战神,而非这个废物。

    “多想些快乐的事,我的爱。”伊什塔尔感觉对方的手掌抚过肩头,尼努尔塔英俊的面容显现在铜镜中,用浓情蜜意的口吻说道,“芬巴巴死后,他的力量还未找到归属,我乃春雨的化身,和芬巴巴的神权多有重合之处,等我融合了这份神权,以后就能更频繁地见到你了,而你的神权也因为芬巴巴的消失而增强了,这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伊什塔尔是畜牧场的守护者,畜牧的神权与自然的神权是相斥的,两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自然的神权衰弱,也意味着她的神权会有所提升。

    然而,伊什塔尔心里并未感到喜悦,反而滋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怅意。

    她当然不会为芬巴巴的死而伤心,若不是因为它的无能,缇克曼努此刻不会过得那般得意……但它的死亡再一次提醒了她,为了自己以外的人付出所有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虽然同为隶属于盖亚的神灵,但芬巴巴和诸神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同一个族群,它是更为纯粹的、盖亚侧的怪物——既不住在天国,也不像其他神明一样派分/身或选择人间代行者在地上活动,它的本体一直在盖亚表面,与这个星球紧密相连。

    所以当盖亚受到威胁时,它永远不会推卸自己的职责,如果这次缇克曼努成功了,人类的意志就会凝结成形,成为这个星球上的另一大抑制力,所以它和缇克曼努之间必须决出胜负,以另一方的生命为代价。

    可笑的尼努尔塔,他只是通过春雨将芬巴巴的诅咒带给了那个女人,却表现得像是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功劳一样……

    然而这个可笑的家伙,最终将成为这场胜负的秃鹫,啄食败者的腐肉以充实自己,而自然的守护者则化作了一抔黄土,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伊什塔尔很清楚,如果她对父神全盘托出事实,最后的下场也会和芬巴巴一样——即使神代得救,也不会有神明真的惦念她,顶多假惺惺地为她掉几滴眼泪,然后他们就会愉快地分享她的神权,把她抛之脑后。

    父神会去冥府救她吗?毕竟她是他唯一陪伴在身边的孩子……不,如果她因埃列什基伽勒的禁制而永远被困在地狱之渊,那么她就会变成“曾经”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孩子,孕育子嗣对神明而言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那样简单。

    事实就是这样,所有“尽职尽责”的神灵都不会有好下场,芬巴巴沦为神代的尘埃,埃列什基伽勒只能与死亡、孤独为伴,那个女人居然认为这是一种好的特质……尽管让她这么认为吧,因为这种特质最后也会害死她自己。

    伊什塔尔盯着铜镜里的倒影,慢慢将表情调整为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微笑。

    “要等那个女人彻底完了,我才能有心情庆祝。”她说,“天之锁也就罢了,他的命始终捏在我们手里,但天之楔就不同了,他不仅强大,也最难对付——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父神的人间代行者,我不方便对他出手,但只要他还庇佑着那个女人一日,我便无法如愿。”

    “我的父神很快也要任命尼普尔王为人间代行者了,只要尼普尔和乌鲁克打一仗,我们有的是机会搞定那位卢伽尔之手,”尼努尔塔热情地亲吻她的手背,“我的爱,给我一个取悦你的机会吧。”

    伊什塔尔笑了笑,并不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带着点暗示性地摩挲着男人的指腹。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光滑柔软,神明才会有这种手,即使是人类中最尊贵的君王,指节处也会有因为批阅政务而生出的茧子。

    尼努尔塔因为她的暗示而加快了呼吸,但他竭力不让她看出来,否则有失作为男人的体面——伊什塔尔很清楚他的想法,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子——所以她尽管多情,却从不真正去爱一个人,她只爱他们眼睛中倒映出的自己。

    “说来也奇怪,不知那位卢伽尔之手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你如此恨她。”尼努尔塔说,“可惜她就像蝗虫一样,惩治起来不难,要真正消灭她也不容易。”

    伊什塔尔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朝他吹了口气。

    “别那么不解风情。”她说,“女性之间也有自己的秘密。”

    随后,她又用几句甜言蜜语打发了对方,待尼努尔塔离开,她才唤祭司将蜂蜜酒拿来。

    这是伊什塔尔近日来的最爱,过去她更爱葡萄酒,嫌弃蜂蜜酒太过甜腻,但在冥府的短短数月,她已经尝尽了这世间的苦楚,需要一些甜蜜且能让她微醺的东西来弥补这份空虚。

    当帕苏将酒壶与酒杯拿来时,伊什塔尔放下梳子,正准备痛饮美酒,却被梳子上纠缠成团的发丝震到了。

    她抓起一束头发细细查看,原本美丽如淙淙溪水般的长发,如今已经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如同枯草,稍微拨开一些,还能看到几根白色的发丝。

    “帕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我是不是……变丑了?”

    “怎么会?”年轻的女祭司笑呵呵地回答,“您还是那样美丽动人啊,伊什塔尔大人。”

    “撒谎!”这无知的回答点燃了伊什塔尔的怒火,她站起来,狠狠拧捏、抠掐帕苏的乳/头,直到少女的双眼因疼痛而泛起莹莹泪光, “撒谎精,是谁允许你对我隐瞒真相?我乃沐浴永恒光辉的伊什塔尔,安努之t女,金星女神,亦是埃安那的守护神,没有人能对我说谎!”

    “我真的……没有说谎……”帕苏啜泣着说道,“请您宽恕,伊什塔尔大人……请您原谅我吧……”

    伊什塔尔松开手:“滚出去!”

    帕苏甚至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就忙不叠地跑了出去,她看着那年轻女孩慌张逃离的背影,忽然有点怀念阿苏普。

    然而阿苏普已经死了,和芬巴巴一样,为了一些无济于事的东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一群无能的家伙,她绝不会重蹈他们覆辙。

    “可恶……可恶……可恶的埃列什基伽勒,可恶的缇克曼努……”她甚至没真正参与进这件事,只是在床上用一些暧昧不清的话语暗示尼努尔塔,那个女人遭殃会令她高兴。

    下咒的是芬巴巴,向芬巴巴施压,不准它只是毁掉高塔的是恩利尔,帮忙让那个女人受到诅咒之苦的是尼努尔塔……即便如此,禁制的负面效果最后还是反应到了她身上。

    为什么?难道是她暗示得太露骨了吗?

    不行,她得再想点别的办法。

    伊什塔尔取消了晚上的祭酒礼,动身前往乌鲁克王宫——作为神明,主动上门实在有失体面,可她如果邀请吉尔伽美什来埃安那,那个男人肯定不会理会。

    她一向厌恶吉尔伽美什的高傲,只是现在情况特殊,让对方尝到点甜头也无妨。

    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伊什塔尔不得不在靠近王宫的时候收起玛安娜,好避开宫人们的耳目,轻手轻脚地溜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埃列什基伽勒,那家伙实在可恨,若不是她不知羞耻,甘当缇克曼努的娼妇,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等那个女人也下了地狱,她会让她们双倍体会到自己曾经的痛苦。

    吉尔伽美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美酒的香气,伊什塔尔稍稍一闻就能分辨出这是麦酒,但酒液中掺了蜂蜜,因此苦涩中酝酿出了几分甜蜜,倒是略微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她走到王榻边,吉尔伽美什意外地睡得很沉,他眼下有些微的青黑色,昭示着对方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虽然如此,这具身体依然是美好的——即便是伊什塔尔,也得承认当他还在宁荪肚子里时,安努就给了这位天之楔太多的宠爱,智慧、力量、美貌……尼努尔塔再怎么俊美,也会在他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当她想要轻轻抚摸对方的胸膛时,吉尔伽美什忽地睁开了眼睛,钳住了她的手。在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吉尔伽美什并没松开手,反而越发用力,让她的手腕隐隐作痛。

    伊什塔尔心里恼怒极了,但面上还是展露出一个笑容:“您这般热情,真叫我不能自已。”

    闻言,吉尔伽美什脸上立刻露出恶嫌的表情,把她的手甩到一边,还用床边的垂帘擦了擦手,仿佛刚才他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若是以前,对方早该吃一发她的天舟了,但伊什塔尔此行有别的目的,不方便和吉尔伽美什闹翻,只能勉强按捺住想要射杀对方的冲动,柔声道:“乌鲁克的王啊,我不讨厌粗暴的男人,但若是涉及床笫之事,您最好还是温柔一些。”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滚,或者去死,这两个选择里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我这里有第三种选择。”她咯咯笑道,“不妨让我留在您的床上,与您春风一度,成就当初您的父亲与宁荪同样的好事……在一位女神的子宫里,孕育出乌鲁克未来的继承人。”

    “如果你要梦游,也别来本王的房间。”

    “何不相信世上也有这样的美梦?”她凑近了一些,解开衣服后的系带,让自己的双乳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吉尔伽美什的眼前,“乌鲁克的初春多冷呐,我黄金所铸,世间最尊贵的卢伽尔,美酒总能让身子暖烘烘的……而最好的酒杯,此刻就在您眼前。”

    看着吉尔伽美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握住他的手,引导他抚摸自己的肌肤。吉尔伽美什的手上有茧子,非常明显,那份粗糙令她不禁颤栗起来。

    对方似乎没有拒绝,顺从地抬起了手,沿着她的腹肚上至肩颈,未在胸脯前停留。伊什塔尔本以为他是想抚摸自己的脸颊——然而对方掐住了她的脖子,比上一次他钳住她手腕的时候更加用力,她几乎没有办法喘息,冷风窜过喉咙时变成了尖锐的抽气声。

    “真是可笑。”黄金所铸的卢伽尔冷笑道,“你果然没有一点长进,还是笃信自己能凭容貌和身体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缇克曼努前几天甚至跟我说你变聪明了,不可再小觑你。哈,她总是能说出这种荒谬得让本王发笑的话——从'愚蠢至极'到'很蠢',倒确实是有所提升,但也不代表你的脑子就和聪明挂钩了。”

    “你会……后悔的……”伊什塔尔哑声道,“你的父亲卢伽尔班达……曾经也说自己有多么爱她,最后还不是……把老二伸进了宁荪的双腿之间……”

    听完她的话,吉尔伽美什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恼火,随手将伊什塔尔从床上扔了下去。

    “父王父王……怎么什么人在说到她的时候都喜欢提起父王。”他像肉食动物一样舔了舔牙尖,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原来如此,期待我会像父王那样点头同意,好以此打击缇克曼努吗?满足于这种方式带来的胜利,其实你也就是这种程度的货色而已。”

    某种恼羞成怒的感觉犹如火燎,瞬间袭涌了伊什塔尔,从她的肺腑一直蹿到了咽喉。

    她召唤出玛安娜,正打算把这个傲慢无礼的男人射一个对穿……然而禁制引发的痛楚倏地蔓延了全身,她不得不停住魔力,锈铁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从舌根扩散开来,充斥了整个口腔。

    可恶的埃列什基伽勒——她在脑海中尖叫着——她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吉尔伽美什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滚吧,或者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伊什塔尔只想将他碎尸万段……可如果她的权能被削弱,那些和她神权重复的神明,很有可能取代她成为这项权能更高等的神秘,于是她只好咽下那股腥涩,驱动玛安娜准备离开。

    当她正要起飞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来人,去把床上的东西都拿去烧掉——本王知道这是今天才换的,闭上嘴按照本王的命令做就行。”

    伊什塔尔的动作不禁滞涩了一下。

    片刻过后,吉尔伽美什又补充道:“另外……咳咳,把缇克曼努叫来,好让她知道,都是因为她把本王从房间里赶出来,才会导致本王在睡觉时差点被奇怪的女人侵犯,让她好好反省,不许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第44章

    哀悼之塔马上就要竣工了。

    将为这座庞然大物落下最后一块砖的是阿伽。

    这件事本该由吉尔伽美什来做,但他罕见地对这位自己有生以来最讨厌的家伙表示出了一丝善意,并且在看到对方的反应后——“那家伙瞠目结舌的样子就像是要把手里的砖块吃下去,真是可笑至极” ,书吏在起居注中是如此记载的——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对方,成功磨灭了阿伽神情中的一丝软化,也避免了局面朝一些温情脉脉到让双方都感到恶心的方向发展。

    “亏余还为今天早上笑话了他愧疚了三秒钟。”阿伽抱怨道,“可恶,余决定了, 后人们如果要参观余的杰作, 要付的钱必须比参观乌鲁克王宫贵七个舍客勒。”

    缇克曼努正在查看线人从尼普尔传回来的消息,在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十几分钟后才抽空回了一句:“何必将成本加诸于那些普通百姓身上呢?”

    “有道理。”阿伽沉吟片刻,“嗯,那余还是保持五个舍客勒, 如果有人要参观乌鲁克王宫,就让乌鲁克王补贴后人们两个舍客勒。”

    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

    “您来到乌鲁克,就是为了参与哀悼之塔的建造。”她说,“如今哀悼之塔即将竣工,您的宏愿也接近圆满了,关于自己的未来,您难道没有什么打算吗?”

    “唔, 好像也有道理。”阿伽抓了抓头发,“糟糕, 余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基什,但如t果留在乌鲁克,他便只能隐姓埋名,作为普通的乌鲁克百姓度过余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无论阿伽生活中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他骨子里依然是基什的统治者,不可能容忍自己在吉尔伽美什的统治下过活。

    “不过,余即使要离开,也是哀悼之塔启动后的事了。”他放松身体,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后面的事就等之后再说。余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马上要完成了,除了沉醉于这伟大碑塔的光辉,余现在什么都不打算想。”

    “愿您有愉快的一天。”缇克曼努点了点头,“但不是在我的床上。”

    阿伽侧过身,因为肤色较暗的关系,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真过分啊,宰相大人,乌鲁克王和天之锁小哥就可以,余就不可以吗?”

    “客观来讲,他们也不行。”

    “宰相,余的好宰相,帮帮余,收容余吧。”他用嬉笑的口吻说道,“余也害怕晚上被别人侵犯啊。”

    “……”

    缇克曼努一点也不想听到这句话,昨晚女官向她传达这消息时,她就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尴尬,好像半个美索不达米亚都听到了她手指抽动时骨骼嘎达嘎达的声音,真不知道他们的卢伽尔是如何毫无负担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嘱咐书吏要把她的”罪状”记录在起居注上(指“因为卢伽尔之手吝于与她的卢伽尔分享被褥,甚至冷酷地将他赶下床,导致卢伽尔睡觉时差点被奇怪的女人侵犯”),好在那位书吏觉得心里不安,偷偷向她汇报了这件事。

    她不得不针对此事与吉尔伽美什进行了一次全面商榷,后者同意不会在公共场合提起这件事,而她则丧失了对自己床铺的支配权,这件事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猊下,请问您现在有空吗?”西杜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西杜丽明显被躺在床上的阿伽吓了一跳,不过她得体地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向阿伽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越来越从容不迫了啊,小姑娘。”阿伽起身,手里抱着她的枕头,看起来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一样(虽然他才躺上去没几分钟),“那么余就去和百姓们一起准备晚上的庆典了——哼哼,听说阿尔加尔家今天要杀一头牛,如果他们愿意把完整的骨头送给余,余可以勉强同意帮他们制服那头牛。”

    西杜丽友好地提醒:“在杀活牛之前,一般会先用绳子捆住它的四肢。”

    阿伽粲然一笑,神情颇为得意地说道:“余可比那孱弱的绳子有用得多。”

    他离开时依然像过去那样急促、迅捷,缇克曼努只觉得空气中的灰尘在发梢打了个旋,青年高大的身影便从眼前消失了。

    西杜丽抚了抚鬓发:“真是一位如风一般的人啊。”

    “……毕竟是世上最自由的王啊。”

    “不过他带走了您的枕头。”西杜丽问,“没关系吗?”

    “随他去吧。”也许狼就是喜欢赛有羊毛的枕头,“正常开始汇报工作吧,西杜丽。”

    西杜丽点了点头:“塔木卡大人说,待春季过半,他就该遵循惯例带领商队去北方了,不知您今年是否需要修改商队北上的路线?”

    按照往年的规矩,商队并不会直接朝北进发,而是先经由东边的乌/尔、埃利都,再前往拉伽什、乌玛,最后抵达尼普尔。

    虽然界河之战宣告了那块界碑的存在毫无意义,但美索不达米亚南北部还是以尼普尔为准心划分成了两半,继续往北就是基什的势力范围。

    距离阿伽擅自卸任出走已经过去了很久,恩美巴拉格西还有数名活着的子嗣,王权更叠应该已经顺利过渡了,不知新任基什王会如何处理那些操着一口异族语言的塞姆人脚行商……

    “今年就不去乌/尔和埃利都了。”她说,“直接去拉伽什——但拉伽什也不是最重要的,让塔木卡把重心放在尼普尔,看看能不能用几杯果子露换来几句朋友的酒后失言。”

    虽然尼普尔近十几年来一直打着调停者、中立国的旗号,缇克曼努可没忘了这个国家的守护神是谁。

    权欲乃是令人成瘾的毒药,她知道恩利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登众神之主的宝座,库拉巴冬季不合时宜的多雨、干旱的北方、芬巴巴的诅咒、埃安那的第一场春雨……大气之神明显想把自己的手伸进这座城市,她睡梦间都能嗅到空气中阴谋的味道。

    “另外,让埃安那的鸟儿们动一动。”缇克曼努补充道,“但不用把手伸进红庙里,我要知道埃安那的长老会议最近的情况,巫女长的位置如今依然悬而未定,他们私下应该会有动作。”

    而最可怕的一种情况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在心里暗自补充,如果长老会议什么动作都没有,就说明伊什塔尔对红庙的掌控欲已经上升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关于伊什塔尔——缇克曼努几乎能确定,她应该是和尼努尔塔搭上了关系。

    尼努尔塔性情软弱,又贪恋美色,会被她拿捏在手里并不奇怪。可她一边笼络尼努尔塔,一边又趁夜溜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想要与他一同孕育子嗣……想来尼努尔塔那边的进展应该不太顺利。

    倒也不算太奇怪,尼努尔塔不是一个可以托付信赖的对象,真正有权势和能力的是他的父亲恩利尔,可恩利尔势力太盛,又会威胁到安努作为众神之主的位置,从而影响到伊什塔尔自身的地位。

    尼努尔塔虽然是一个方便的情人,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考虑到伊什塔尔回来的时间不算长,这或许也是她无奈之下的选择。

    不过,以她对这位女神的了解,被吉尔伽美什伤透了自尊后,她必定会想办法报复回来,而且会把自己承受过的屈辱双倍奉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哀悼之塔快要建成了。

    商队的路线解决后,剩下的就是一些寻常的工作汇报,当西杜丽口干舌燥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窗外的落日只余一线,散发出颜色昏黄的柔光。

    这时,恩奇都突然从窗外探出脑袋,青绿色的长发被夕阳渲染成了橙黄色,光影把他的轮廓描绘得立体而分明,她甚至能够看到对方微笑时脸颊上的酒窝。

    “缇克曼努还在工作吗?”他问,“大家都在期待着你去参加庆典呢。”

    “不是等哀悼之塔启动后才举办的吗?”

    恩奇都歪了歪脑袋:“也许大家只是想让缇克曼努亲眼见证这座塔的诞生吧。”

    “……我明白了。”缇克曼努叹了口气,“同我一起过去吧,西杜丽。”

    “诶?”西杜丽愣了一下。

    “这个'诶'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与其说是有安排……”西杜丽不自觉地摸了摸鬓发的发梢,“其实是最近塔兰特忙于核算播种季各户人家需要调配的人手,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所以我就做了一些饭菜,打算一会儿带给他……”

    “哦……”缇克曼努和恩奇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

    西杜丽在他们的目光下有些羞赧地捂住了脸:“请、请不要这样看着我!猊下,恩奇都大人,我只是作为同僚和朋友,正常地关心一下他的健康问题而已,请别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

    “我当然也认为西杜丽是作为朋友和同僚在关心塔兰特啊。”恩奇都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西杜丽刚刚以为我们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了呢?”

    “我……”西杜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脸颊像充血一样涨红,“请允许我先告退了!”

    望着少女匆匆离开的身影,缇克曼努瞥了恩奇都一眼:“你最近好像越来越坏心眼了。”

    “怎么会?”恩奇都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在关心他们而已。”

    离开房间后,外面的气温反而要暖和一些,缇克曼努稍微抬头,就能看见屹立在王宫之后,直通云霄的哀悼之塔。

    不知道是否是黑色吸光的缘故,它几乎没有受到夕阳光照的影响,塔身依然保持着冷峻的漆黑色调——一种阴郁的颜色,但无由地让她萌生出了一丝安定,仿佛这些黑色的石砖里蕴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然而这种安定也只是错觉,哀悼之塔尚未启动,它的顶端还未没有搭完,浮雕的纹路没有完全闭合,地核就无法t发挥作用。

    而且在启动这座塔前,他们还需要将地下甬道的畅通情况彻底检查一遍,一旦某条主甬道崩塌堵塞,被引导过来的玛那就会在地底不断堆积,一部分玛那会渗入泥土,剩下的则从气态转为液态,溶蚀地表导致地面塌陷,最后引发大爆炸。

    她将目光落回一旁的恩奇都身上,自从芬巴巴死后,除了那天夜晚的失声痛哭,他几乎第二天就恢复了常态,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地方。

    可正如哀悼之塔那并不存在的安定气息一样,这种好似无事发生的氛围也不过是假象。

    尽管缇克曼努很难说清这其中微妙的不同,但她能切实地感觉到恩奇都身上的气质有所改变——他的性情更加沉稳了,神态中不再带有那种作为另一个物种对于人类文明的迷茫与好奇,他的步伐也失去了往日那如同小鹿般的轻快。

    比起“天之锁”,他似乎更像一个“人类”了。

    “对于芬巴巴的事……”缇克曼努有些生硬地开口道,“我很遗憾。”

    闻言,恩奇都只是笑了笑:“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提起这个话题了。”

    “之前我忙于处理那几天堆积的政务……”还未说完,她便感到了一丝倦怠,也失去了维持客套礼节的兴致,“当然,也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提起这件事。”

    起初,她认为主动提起这件事会勾起恩奇都悲伤的回忆,期待着某一天对方会主动来找她敞开心扉。

    但几天过后,她就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很不切实际的——说到底,无论是她还是恩奇都,都不会主动用自己的悲伤去困扰别人。

    所有人都是那么忙碌,他们在各种因素的压力下疲惫于奔波,只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去寻觅一些快乐的事,他们连分给自己的时间都那么稀少了,又怎么好要求他们将这珍贵的时间留出一些给她呢?

    恩奇都也是一样的,尽管他作为人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如同塔木卡所说,他是一位知礼的人。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所以就想等你主动来找我。”她叹息一声,“对于我的逃避,我感到非常抱歉。”

    “别这样。”他的笑容淡了一些,“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这只是……”

    恩奇都没说下去,仿佛有什么干涩的词汇卡在了喉咙里。缇克曼努看着他,他则看向远处深入苍穹的哀悼之塔,片刻的沉默后,一声叹息从他唇畔溢出。

    “缇克曼努,你有看着什么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

    她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脸,但时光犹如水蛭,吸走了他的色彩,只剩下一个苍白模糊的轮廓:“很久以前,我们曾为共同的理想而相互扶持,那时他是我的君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或许也曾勾起过我心中作为女人的一面……但因为某些原因,这些维系着我们的东西终究还是破碎了,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沦为了彼此的负担。”

    “你那时有感到伤心吗?”

    “嗯……”她轻声道,“尽管我以为自己不会,可是……当我走到他床畔,看到他憔悴的面庞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那么苍老了……然后,我发现曾经有那么多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如此绚烂、迷人,好像他们注定会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然而他们离开的时候,都是那么悄无声息,徒留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新生的年轻人逐渐取代了他们过去的位置,仿佛在看故人们的另一种姿态,某一种意志的衍生。

    “这样啊……”恩奇都垂下眼帘,“其实在芬巴巴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太难过,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就好像在很早以前,我就隐约预知到了这种结局一样。”

    她察觉到了他逐渐握紧的双手。

    “如果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如果注定了要分离,当还能在一起的时候,要是能对它再温柔一点就好了。”他轻声道,“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呢?”

    “……不是因为我们总是在失去重要的东西。”她说,“是因为失去他们之后感受到了痛苦,才证明了他们对我们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越是靠近哀悼之塔,空气中的味道就越复杂。

    起初只是外庭院清冷的花草香味,然后由于升起了火,空气中略微掺杂了一丝暖意,夹杂着炭火的焦苦,再接近一些,便能闻到肉汤混合着椰枣的香气,面粉和鸡蛋混合,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甜蜜的气息,唤起了腹肚饥肠辘辘的空虚感。

    那是和哀悼之塔的静谧不同又相似的感觉——那种熟悉的,尘世烟火的氛围所带来的安定。

    “来得可真是有够晚的。”吉尔伽美什明显在广场上等了一段时间,“害的本王被迫多看了一刻钟的傻狗表演。”

    当他们抵达现场时,他正满脸嫌弃地看着塔顶的阿伽,后者正热情地朝地面的每一个人招着手,仿佛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小伙子终于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下面聚集着的百姓基本都不知道阿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数个月以来他帮了不少忙,所以也开心地向他招手回礼。

    这时,一位女官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支火炬,这是庆典即将开始的信号,当下面的圣坛被火炬点燃,阿伽就会把最后一块砖搭上去,哀悼之塔正式竣工,乌鲁克的庆典也将拉开帷幕。

    “点燃它吧,猊下。”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句话,随即又有无数人举起双手,高呼她的名字,“点燃它!猊下!开始我们的庆典!”

    现场的气氛热烈起来,缇克曼努露出微笑,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股不安,如同烧沸的热油从血管中流淌而过,她勉强克制住了这种无端的情绪,在沉默中点燃了圣坛,阿伽在高处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将最后一块黑砖嵌进了塔身。

    哀悼之塔就这样完成了。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缇克曼努心里松了口气,什么意外都没有,顺利地落下了最后一块砖,接下来只要检查一遍地下甬道……

    就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闪过一丝亮光,照亮了云雾之后那个庞然的身影。

    周围的欢呼声戛然而止,那丝令人安定的力量也消散了,死寂在空气中蔓延。

    当那个身影重新湮没在黑暗中时,浑厚的叫声如雷霆般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震耳欲聋,让听者的耳膜隐隐作痛,它呼出的吐息搅动着云层,蓝色的电光在云雾中忽明忽暗,像是在应和那声咆哮。

    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落在了地上,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掀起阵阵沙尘,地面裂开无数条缝隙,蜿蜒崎岖,无尽地向前蔓延,犹如闪电映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她以为自己会颤抖、会恐惧,但喉咙里流出来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冷静:“……古伽兰那。”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杉树林,火堆,她和那位自然的守护者。

    “已经结束了吗?”她那时问道。

    “不。”对方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一切才正要开始。”

    第45章

    篝火堆倒塌了, 零星的火屑如同老鼠般在地面流窜,乌鲁克的上空逐渐被弥漫的黑雾掩盖,像是在与大地上公牛的暗影相互辉映, 高耸入云的哀悼之塔, 在它面前犹如树苗般渺小。

    西杜丽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存在。

    古伽兰那像是一座移动的火山,它行动缓慢,但步伐间掀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埃朝四处散开,附近房屋在这不可撼动的力量前如摧枯拉朽般倾倒、坍塌,直至分崩离析。

    火老鼠们一拥而上,啃食它们的残骸,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焦苦,烟雾熏得她眼角泛出眼泪,火燎的痛楚沿着食道一路烧到肺腑。

    周围到处都是人们嘶声力竭的哭喊、嚎叫,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朝她袭来,让西杜丽感觉自己不是在随着人流移动,而是在一条满含怨恨和哀伤的浊河中流淌。

    她看到衣衫褴褛、抱着孩子慌忙逃离的妇女,看到没有及时逃出、被着火倒塌的房屋悉数吞噬的老人,看到一个想要把羊圈的栅栏门打开的年轻人,被飞溅的火屑点燃,化作了燃烧的t人形,在大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西杜丽看着他在痛苦中胡乱奔走着,像是一只被困在纸灯笼里的飞蛾,最终跌倒在一旁的水渠中。

    尖叫声停止了,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滋滋声, 像是烧烫的烙铁被浸进了冷水里。

    她强迫自己脱离人群,跑到那个年轻人身边——他已经没了呼吸,脸上的皮肤焦黑而皲裂,如风化般剥落,露出褐红色的血肉和被烧焦了的颌骨。

    西杜丽试图给对方翻一个身,让他以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死去,然而他的眼睑已经被烧毁,露出一双浑浊、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天空。

    “西杜丽!”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浑噩中唤醒,“愣在这里干什么?去疏散人群,引导他们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看到那张脸,西杜丽几乎要喜极而泣:“猊下……”

    “先去广场,带着聚集在那里的百姓去外城区的牧场。”猊下说,“商队们北上前的货物基本大部分存放在那里,包括了食物、酒水,还有过夜用的帐篷。卢伽尔和恩奇都在尽力阻止古伽兰那前进……但如果交战区持续扩大,就继续后撤到布拉努姆河附近。”

    话音刚落,一声骇然的巨响陡然在天空炸开——西杜丽从未想象过当天空塌陷时会发出什么声音,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天之公牛愤怒的咆哮,它的吐息搅动着云层,浓烟如潮涌般向四周散开,栅栏里聚集在一起的牛羊都被这可怕的风浪掀翻在地,像是吹起了一片片枯叶。

    西杜丽抬起头,银白色的天之锁链穿梭在漆黑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好似数道一闪而过的电流,勒住了金色巨蹄,紧接着是王之宝库发射时划破空气的鸣响,如同万千礼花同时迸发,照亮了灰暗的天幕。

    “该走了。”猊下松开了她的手,“去做你该做的事,西杜丽。”

    见她打算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西杜丽连忙叫住她:“猊下,广场应该往这边走。”

    “我不去广场,王宫大门附近还有很多人滞留在那里。”猊下说,“慌张什么,你忘记他们都是怎么称呼我的了吗?我乃不焚之女,于灰烬中重生的缇克曼努①。”

    她的身体因恐惧而痉挛起来:“可是……”

    “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她颤抖着问道。

    “当然。”猊下给了她一个拥抱——这也许是她在这危急关头能给她唯一的慰藉了,“去吧,西杜丽,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面对这一切。”

    说罢,猊下放开了她,那种安定的力量也随之被从她体内抽走了。

    西杜丽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对方最终消失在嘈杂拥挤的人海之中。

    她抬手擦干眼泪——然而她的手还在颤抖,以至于不小心将眼睫戳进了眼睛里,分泌出了更多的泪水。

    勉强做完这些后,她转过身,朝着与猊下越来越远的方向前行。

    直到奔跑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如此沉重,蛰伏在这具身体里的倦意仿佛在此刻悉数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西杜丽没有停下来,因为那个人也还在前行——她不比别人跑得快,也没有别人更强壮,除了会不断复活外,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被火焰灼烧时,她的痛苦是真切的,受到伤害时,她流的血也是真切的。

    突如其来的天灾,被摧毁的城市,摇摇欲坠的哀悼之塔……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也许这座伟大的城市今天就要终结于此了,可是西杜丽还是在往前跑,那些眼泪尚未落下就被滚烫的尘浪蒸发了。

    “去广场!”她高举双手,对着那些胡乱逃窜的百姓们大声疾呼,“所有人都在广场集合!我们马上就会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要慌乱,注意脚下!不要在人群中摔倒,也不要推搡别人,让老人和孩子们先走!”

    天知道,她是多么想跪倒下来痛哭一场——但一切还没有结束,至少不该是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着他们,也许她会在太阳重新降临这座城市时变回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但是现在,她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

    当武器第三次被古伽兰那体表覆盖的电弧弹开时,吉尔伽美什发出了暴躁地咒骂:“可恶,这个杂种是吃什么长大的?墙皮吗?”

    “我想它应该是天生就长成那样的。”恩奇都说,“何况,即使搞清楚它是吃什么长大的,对于打倒它也没什么帮助。”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脚下的城市——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能看到被大火烧焦的牛羊和家禽(也许还有人),而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喂过那些鸡,给羊儿剪过它们的毛。

    “想要在不毁坏库拉巴的情况下进行战斗,估计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恩奇都叹息道,“单纯地拖住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它继续进行破坏,只能寄希望于缇克曼努那边的进程再加快一些了。”

    “哼,说到底还不是某个人太弱了的关系。”吉尔伽美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伽——后者此刻正在哀悼之塔的塔顶,用魔法保护着塔身不受损坏,“传说中的终结剑②呢?纳比斯汀的怒涛是变成你脑子里的水了吗?”

    “居然还有脸嘲讽余……明明连一头牛都打不倒……”阿伽明明已经连喘气都断断续续了,但反讽吉尔的时候,还是要把声音提得很高,“至于终结剑… …那是基什代代相传的王权宝具,自余放弃王位后就用不了……”

    照理说,身为君王——却杀死了自己的守护神,作为王权的继承者——却主动舍弃了国家,阿伽的力量应该已经被反噬的因果律削弱了很多,外加又长期待在和他血脉相斥的国家,仅靠放一点血就能立刻发动魔法,其实已经比他和吉尔料想得好太多了。

    吉尔伽美什背过身:“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狗就不要开口了,尽管烂在地上欣赏王的英姿即可。”

    “话别说得太满,乌鲁克王哟……万一像滩烂泥一样被对方随便甩到了墙上,那可真是有够丢人的了。”

    看到这两人还有心情互相嘲讽,恩奇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叹气。他把注意力放回古伽兰那身上,希望能找到一个平稳的,可以将它拖出城市的办法。

    魔法的强度和阿伽献出的血量挂钩,一旦它身形不稳摔倒在哀悼之塔上……恐怕阿伽就要当场毙命了。

    正当他苦思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视野的余光中转瞬而逝——但恩奇都还是捕捉到了她,并为这个确凿的事实——为对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感到了一丝恼火。

    “吉尔。”他说,“你先单独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哈?”

    没等好友反应过来,他就降落回地面,沿着刚才目光寻觅的方向赶去,果然在一块塌陷房屋的残骸边看到了半倚着墙的缇克曼努。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感觉喉咙里酝酿出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吉尔不是让你去广场带大家……”

    话音未落,缇克曼努将旁边的小女孩推进了他怀里——在此之前,她一直拉着小女孩的手,庇护她穿过破残不堪的大街小巷。

    “抱歉,最后我只救出了她。”他听到她的声音,“本来我还可以救到她的小妹,如果我再快一点的话……但是房梁坍塌了。”

    女孩此时正低声啜泣,恩奇都发现自己竟认识她,这孩子和他并不熟稔,但总会在看到他的时候送给他一颗漂亮的石头,然后因为害羞而小步跑开。

    现在,女孩浑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了,衣服即使在这样灼热的温度下都没有被烤干,依然潮湿地黏在皮肤上。

    恩奇都起初以为那是女孩受伤后留下的,可当他看到缇克曼努的身体沿着墙壁缓缓下滑,破损的墙砖被她的背脊浸染成红色时……那些责怪她让自己身处险境的话语都在舌根处消弭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苦涩、粘稠的东西,夹杂着一点锈铁的腥味。

    “t代我照顾她一会儿。”她的眸光完全涣散了,只有火光在眼中闪动,“不会很久的……只要给我几十秒钟……”

    恩奇都看着她笨拙地在腰间摩挲着什么,最后拿出了一支被削得很尖的木棍,他记得对方管它叫尖刻笔,是她过去用于在泥板上审阅和撰写政务的。

    “好。”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他把女孩的脑袋按进怀里,越过女孩的发顶,他看着缇克曼努把尖刻笔插进自己的喉咙里,笔尖在伤口里搅动,她的喉咙因为漏风而发出咻咻的古怪声响。

    恩奇都感觉自己的表情已经凝固在了脸上,然后看着她将笔杆抽出来,好让更多的血从她的咽喉处冒出。从头到尾,她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便静静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没有太多痛苦,只有无尽的疲惫,犹如潮涌。

    没有任何史诗里会写英雄躺在一个肮脏的水潭里死去……也许她不是什么英雄,也不会有诗人撰写她的故事,但这已经是这具血肉之躯能为世人所付出和承受最多的东西了。

    片刻过后,新长出的皮肉堵住了原本血淋淋的空洞,咽喉处的出血渐渐止住了,被烧伤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缇克曼努睁开眼睛,她眼中的神采盖过了熊熊燃烧的火光。

    “把她给我吧。”她说,“不用太担心我,你也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好。”这也许是他唯一会说的话了。

    然而在分别前,恩奇都还是成功地找回了自己运用语言的能力,他俯身蹲在女孩面前,在她额前落下祝福的一吻。

    “别害怕,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女孩。”他说,“如果命运想要奚落你,倾轧你,不要向它低头。”

    第46章

    塔兰特起先被烟尘的苦涩呛醒了,但当他睁开眼睛后,视野中的景象却和眼皮还盖着的时候一样,除了黑暗、寂静,和身体里那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后,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很快的,连那些微的热意都消退了,空气中的湿气吸附在皮肤上,使他打了个颤战。

    他将身体蜷缩起来,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变小,像是融化的冰块,有水珠从他身上滑落,他分不清这是从哪儿滴下来的,还是自己身体融化后的一部分,也无暇去想,他太困了,空气中的焦苦也褪去了,逐渐变成了一种梅雨季节的味道。

    塔兰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 感觉那些冰凉的水汽沁进了皮肉, 皮肤上开始长出霉斑和青苔,他能闻到自己的吐息, 一种类似的、像是菌类一样潮湿而发霉的味道。

    梅雨季——乌鲁克每年固定会有这样一段时间,多半发生在夏季, 然而这雨并不能驱散任何热意,反倒会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大蒸笼。

    塔兰特一点也不喜欢梅雨季, 因为很多农具是由木头制成的, 等天气重新放晴的时候,那些木质农具多半已经发霉或被虫蛀烂了, 但在他的记忆中,有一年的梅雨季并不是发生在夏天,而是冬天。

    那场雨下了整整两个月——也是那年,乌/尔和埃利都干旱了一整个冬季。

    尽管长大之后,他几乎见到谁都要说“库拉巴拥有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统”,但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统也没办法承受三个月连绵不断的大雨。

    那年他不过十岁,还住在水蛭沟里,而水蛭沟之所以叫水蛭沟,正是因为它是整个王城内地势最低的地方。

    塔兰特记得那年大雨的积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胳膊,出门得游出去,晚上只能睡在房梁上(有时是屋顶上),而且不能侧躺,否则小鱼可能会沿着水花跃进嘴里。

    王室不得不派人解决这件事——如果是一个老道的乌鲁克人,就该知道当王室“不得不”去解决什么事情时,那个负责解决事情的人一定是卢伽尔之手。

    那件事以王室请求伊什塔尔来到库拉巴落下帷幕,猊下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她,而那也是塔兰特第一次见到卢伽尔之手本人,过去他曾数次跑到田地那边想偷看她的模样,但每次都错过了。

    于是,好像上天注定一般,他得以见到对方最狼狈的样子……也许是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

    “伊什塔尔大人。”

    所有跟在她身后的女官都穿了避雨的蓑衣,只有猊下身着常服——过去了很久,他才从西杜丽那里得知这是伊什塔尔的要求——当她下跪行礼的时候,雨水没过了肩膀。

    伊什塔尔则从容地端坐在天舟上,对着地上施行跪礼的女人露出了美丽的、符合她高贵身份的微笑。

    半晌过后,她才仿佛回过神,佯装出诧异的样子:“库拉巴怎么变成了这样?可是拉马什图①在管理上有失职之处?哼,区区一个三流女神,我等会儿定要去她的神庙里,好好责骂她一顿。”

    “和拉马什图大人无关。”猊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有欠考虑,使她面临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总是这样谦逊又负责,我的大人。”她的语气很温柔,仿佛对方是她关系亲近的密友,可她始终没有让这位密友起身,“所以我才要来帮您呐,毕竟我不仅是埃安那的守护者,也是乌鲁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吗?”

    猊下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是,感谢您的宽厚。”

    “您还是老样子,说的话总能令我开心。”伊什塔尔咯咯笑道,“可您若要独自承担全部责任,我是绝对不同意的。好大人啊,怎么能让您承受这一切呢?拉马什图犯的错该由她自己承担,我想父神也一定会公平公正地处理这件事。”

    猊下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几次加起来都要长。

    伊什塔尔看着她,笑容里捎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缇克曼努,你不高兴吗?”

    “……不。”直到这时,塔兰特才发现她的皮肤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太久,开始肿胀、沤烂,覆盖上了一层不自然的青色,“感谢大神愿意出面解决这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犯这样的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柔软、稚嫩,有着不符合这声音年龄的冷静,“那时的她自以为洞悉了游戏的规则,可以避开对庄家有利的条件攫取这场胜利……可是她忘了,命运的纺锤此时还不在她手上,而她的敌人,也并非她能随意戏耍的对象。”

    片刻过去,他听到对方叹息一声。

    “在那之后,她又成长了许多。”那个声音说,“只是她的每一次错误,都要用一些无辜的生命去填补。”

    塔兰特知道对方说的是拉马什图,曾经的河神,负责管理布拉努姆河的潮汐,也是第一位在库拉巴享有自己神庙的次级神。

    这件事的最后,拉马什图被大神除去神格,剥掉了全身的皮肤,只剩下血肉和一副骨头在尘世间奔走,逐渐失去理智,沦为了袭击产妇,以其胎儿为食的恶鬼。

    “凭什么这么说?那次雨灾根本就是伊什塔尔大人引起的,她蛊惑了阿达德②,带来了灾难。”他忍不住反驳,“而大神纵容了她,对库拉巴的苦难熟视无睹……难道要说这是猊下的错吗?”

    “对她而言,那就是她的错。”

    “这太不公平了……”塔兰特想睁开眼睛,想要咄咄逼人地同对方争辩——可眼皮实在太沉了,上面长满了青苔,和他下眼框黏在了一起。

    “她不是为了公平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声音回答,“这次也是一样。她懂得了谦逊,却没学会抑制自己的仁慈,她不希望人民为了自己狂妄的野望而遭受额外苦难,最后却招致了比那些苦难更可怕的结果。若要通过死亡的国度,须得用生命去堆砌那条路,她越是吝啬,命运便会向她索求更多。”

    片刻后,那个声音又说到:“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塔兰特。”

    随着她的话语,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味道逐渐消散了,他眼皮上的青苔干化、变硬,最后脱落,那股灼热的焦苦再次萦绕在鼻尖。

    他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那里站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皮肤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像一个苍白的幽灵。

    奇怪的是,那个女孩看上去像是很多人,t有时她看起来像他们的王,有时像西杜丽,有时像阿伽,甚至有时像他自己,但挪开视线后,他又完全记不清女孩的长相了。

    “你是谁?”

    “我是任何人。”她回答,“我也是你。”

    他心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仿佛这是一个在寻常不过的答案:“还会死更多人吗?”

    “是,天平另一侧的砝码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对方回答,“而生的长舟只能承载一条生命,它会在环绕一周后返回人间,更多的人则会沉入河底,他们的命运也将在那一刻到达终点。”

    “这就是结果吗?”他感觉嘴里变得黏稠起来,舌头因腐化而散发出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菌类、枯萎的树枝和腐肉混合在了一起,“乌鲁克完了,我们都完了,诸神还是可以任凭心情地玩弄我们,最后让我们像牲畜一样向他们下跪,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不。”也许是他的错觉,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的脸变得有点像猊下了,“还远远不到该沮丧的时候。如果命运想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就去把它抢回来。”

    ………………

    塔兰特醒来的时候,一只秃鹫正停在他的胸口,啄食他的大腿,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竟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随手将秃鹫驱赶走了之后,他慢慢挪动到墙边,倚着一截倒塌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没有痛感,但也没有气力,好像连着屁股和脚的是两根腊肠。

    300,299,298……

    那是什么的倒计时?

    塔兰特不明白,但一种莫名的焦虑感在体内蔓延,他的脚踝因此而痉挛起来,扶着墙壁的双手也在颤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不自然的肿胀,而且透出某种灰败的绿色,像是皮肤下面长了一层青苔。

    225,224,223……

    好在他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的锄头。当塔兰特握住鹤嘴锄的握杆时,那种焦虑不安的心情逐渐缓和了,好像他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农务大臣就要有他自己的锄头。

    他继续向前,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连塔兰特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杵着锄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缓慢前行,任由这双脚将他载向目的地— —最后它将他带到了谒见室,当塔兰特推开门的刹那,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标是那个木盒。

    谒见室所在的宫殿还算保留完整,塔兰特无需穿过倒塌的梁木和石砖就能通过房间,那个木盒上的锁已经彻底生锈了,锁扣和下面的金属条黏合在了一起,塔兰特只好拿起鹤嘴锄,直接把木盒砸烂,一把红色的短刀从里面掉了出来。

    “呼……这才是农务大臣解决问题的方式。”一种硬核的方式——西杜丽居然老拿锄头的事揶揄他,经过这件事后,她最好为以前的偏见表示道歉。

    塔兰特捡起地上的短刀,除了颜色有点奇特之外,它没有任何亮眼之处,看起来像是伊尔苏手下某个不知名的小学徒打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柄短刀为何会被王存放在这种重要的地方。

    140,139,138……

    就在此时,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明明只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心却无法宁静下来。

    自从醒来后,他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亮的时候所有事物都像太阳一样耀眼,让他的眼睛刺痛,头晕目眩,暗的时候就像是他已经瞎了,时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现在就是至暗的时刻,但他感觉到了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信息,知道这个国家唯一且至高的女神马上就要来了,而她要寻觅的东西此刻就在他手中。

    塔兰特不明白这种认知的由来,但这种预兆如此强烈,使他不得不如此相信。在黑暗中,他几乎能感受到玛安娜从天际疾驰而过时破空的声响

    某种隐藏在身体里的本能,令他想要跪下来,亲吻她的脚,恳求她的原谅与爱,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对王与诸神不敬是世间最大的恶行,他应该对任何有辱神明的言论和举动表现出厌恶与排斥。

    然而有一种更强烈、更热切的愿望,盖过了这本能的轻语,仿佛他透支了这辈子的勇气,只为了坚定此刻的信念——决不能让伊什塔尔得到这把刀,塔兰特告诉自己,人不会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诸神也是如此,她已经到了该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

    于是他跑了出去。起初他扶着鹤嘴锄,后面鹤嘴锄的锄头掉了,就用木棍支撑着自己行走,木棍断裂了,他就拖着双腿,颤颤巍巍地前行,当双腿无力支撑他之后,他摔倒在地上,就匍匐着向前。

    塔兰特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疲倦,虽然身体越来越重,但那狂热的愿望让他无法停止自己。他离开了王宫,回到了满地狼藉的市井,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房屋的残骸和被烧焦的尸体,有牛羊的、家禽的——更多的是人的,空气中充斥着木头焚烧后的苦涩和尸体腐烂后的焦臭。

    他就这样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着,直到爬进一片农田。他翻过身,呆滞地看着天空,双手叠放在肚子上,那柄短刀在他手里,它的红玉髓让他不太好握住它,他开始想念自己的锄头了。

    42,41,40……

    塔兰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里的皮肤膨胀又柔软,摸起来像是有点糜烂的豆腐,他停了一下,指腹慢慢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玉髓,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感悟到了什么,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将刀尖对准肚脐,感受着刀锋渐渐没入皮肉的感觉——没有痛楚,只有冰凉而缓慢的按压感,肚皮像是漏气一样瘪了下去。

    他感觉刀锋掠过了内脏,腐败的味道从肚脐里蔓延开来,有什么液体流到了他手上,但那不是血。

    当整柄到彻底捅进身体里时,他心里明白这将是最好的地方,她不会再找到这把刀了——想到这里,那种冰凉的感觉竟意外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股暖融融的感觉。塔兰特开始大口呼吸着田野间的空气,农作物的幼苗也被大火烧毁了,但他还能闻到那股清甜的、属于谷物的味道。

    他浸泡在这种气味中,忽然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好像他此刻正在朝政会议,和他的伙伴们待在一起,好像他手里还有他的鹤嘴锄。

    听说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生前最重要的片段,塔兰特本以为自己会想起在水蛭沟生活的日子,想起死在嫖客床上的母亲,想起自己的生父……

    可率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过去在学堂里的日子,那时的猊下就像她过去、现在、将来那么年轻;然后是王,从年少的模样逐步变成了高大的青年,但笑声还是那么响亮;恩奇都,他剪羊毛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熟练,这孩子已经是一个优秀的长工了;伊尔苏,从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开始,这老头身上就总是一身酒臭味;塔木卡,可恶的臭狗,希望他在北上的时候喝酒被呛到……

    希望他们都活着。

    青苔慢慢爬上了他的眼睛。

    5,4,3……

    最后是西杜丽。

    一想到她,他忽然感觉很难过,糟糕透顶的难过。

    唉,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把她做的饭吃完再开始工作的。

    第47章

    自从芬巴巴死了之后, 恩奇都就经常做梦。

    这一次在梦里,他赤脚走在王宫外庭院的石板路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熟悉的, 在梦里却显得很陌生。

    王宫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谒见室的门,里面一片漆黑,桌案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横梁上结满了蛛网,仿佛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在谒见室另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两扇门——过去只有一扇的,那扇门直通吉尔伽美什的寝室。而这两扇门非常对称地镶嵌在墙壁上,一扇黑色,一扇白色,每扇门中央都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令他想起芬巴巴。

    “你该从白门过去。”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想法,恩奇都竟真的听到了芬巴巴的声音, “黑色是通往死亡的门, 万万不能靠近它。”

    “只要穿过白色的门,就不会t死吗?”

    “只要你一直穿过白色的门, 就不会死。”芬巴巴如是回答,“切记不要落后于人, 白门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恩奇都遵循它的叮嘱,推开了白色的那扇门,门的另一侧也是一个房间——准确地说,那也是一间谒见室,桌案上也积满了灰尘,房梁和窗户上结着白色的蛛网,对面的墙壁上还是有一黑一白两扇门,和他刚来时的房间一般无二。

    他再次穿过了白色的门,门后又是一间谒见室……如此反复,到了第五次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一些新东西。

    “塔兰特?”他叫出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塔兰特回头看他,对方的模样和他记忆中稍微有些差异,他看起来更胖了——或者说,更肿胀了,脸上有着病态的青白,眼球上蒙着一层雾气般的灰色。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双手交叠摆放在肚脐上,看起来就像是吃坏了肚子,正在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地方,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手臂勒进肉里,让他的腹肚犹如一大块发酵过头的面团。

    “恩奇都大人。”塔兰特说,“真高兴见到您。”

    “我也很高兴。”恩奇都回答,“我在这里走了好久,只遇到了你。”

    “是嘛。”他垂下脑袋,“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太久啦。”

    说着,塔兰特径直走向那扇黑色的门,就当他把手按在门上时,恩奇都阻止了他。

    “不能从那扇门走,那是通往死亡的门。”

    “别担心,大人,我没有走错。”塔兰特脸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我正要回家呢。”也许是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他又补充道,“我的锄头就在这扇门对面。”

    恩奇都看着他踱步走入门中,心里只感到奇怪。但他觉得对方那么肯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便推开白门继续往前走。

    他期待着门后还能遇到更多人,因为遇到塔兰特是在第五次推门的时候,便想着能在第十次的时候碰到第二个人,但第十一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第十五次也没有,第二十次、二十五次,三十次……

    直到第四十次推开门的时候,恩奇都还是没能遇到任何人。

    恩奇都感到无比沮丧,但这时候如果往回走,不仅要花费同样的时间,还证明了第五次之后所消耗的精力全是无用功,于是他又推开了下一扇门——这一次他等到了,在第四十二个房间里,他终于在这乐趣贫瘠的无尽循环中找到了另一个活着的存在。

    “恩奇都。”对方朝他微微颔首,冷静、从容,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了作为卢伽尔之手的风范,似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毫不惊奇。

    “缇克曼努。”他念出对方的名字,这个房间的氛围似乎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改变了,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吸附在横梁上,凝聚成水珠,滴在他的脚趾上,好似这个房间在低声啜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在他心头萦绕。

    “我正在研究它们。”缇克曼努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仍然紧盯着那两扇门,“你认为门上的眼睛象征着什么?”

    他想起了塔兰特憔悴的笑容,想起了芬巴巴的告诫,然后是古伽兰那落下蹄子时那震撼大地的轰隆声,燃烧着的库拉巴,哭嚎着的人们,苦涩而辛辣的浓烟,以及无尽的死亡……死亡……

    “你应该走白色的那扇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她问:“那你呢?”

    恩奇都静静凝视着她,房间里黯淡无光,却有光点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通过那层朦胧的光,他依稀看见自己在对方眼中憔悴的微笑:“我?我正要回家呢。”

    他推开黑色的门,穿行而过,黑门后面没有在出现房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还有一点点潮湿的、哀愁的气味。

    “你不必通过这扇门。”虚无之中,一个女人对他说道。

    恩奇都从来没听过这声音,但他知道她是谁——那个缔造了他的人,创造的女神阿鲁鲁。

    她谆谆教导:“人类召唤了不属于他们的奇迹,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极限,最后自然会归于泯灭,这是他们的命运。”

    命运——恩奇都讨厌这个词:“她会死吗?”

    “没有区别,没有根的生命是不会有归处的。”她对他说,“日落之前,若你回头,还可以回到我们之中。”

    “谢谢。”他客气地回答,“但是不必了。”

    他继续向前,走得越远,哀愁的气味便越是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馥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泥土、谷物,是煮熟的鸡蛋和被烘烤后的面团,是被太阳晒过的羊毛,是吉尔伽美什杯中佳酿的醉人气味,是缇克曼努腿间甜蜜的浆液和她头发上香膏的香味……

    “我是回不去的。”他说,“我已经属于他们了。”

    …………

    恩奇都醒来时,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与其说是难以忍受,不如说是新奇,他鲜少有这种感觉,即使是当初和吉尔伽美什战斗的时候,他也不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他推开身上的被褥(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双手因为疼痛而僵直发麻,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站起来,撩开帐篷的帘门,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不远处,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糟糕,如果乞丐也有他们的国王,那多半就是这样了。

    对方敏锐地朝这里看了一眼,在看到他的时候才略微松了口气。

    “你醒了?”吉尔伽美什笑了起来——真神奇,即是看起来这样落魄,他笑起来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这一觉睡得可有够久的。”

    “我以为你的宝库里有恢复伤势的魔药。”

    “它打不开了。”吉尔伽美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可怕的事实,“盖亚阻断了它……你应该也发现了,这片土地上的玛那在枯竭。”

    地脉枯竭了——意味着他们只能靠自己的身躯慢慢恢复魔力了。

    “哀悼之塔还能运作吗?”

    “地核是有强吸力的,它的效用根植于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则——换而言之,它是比盖亚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更高等的神秘。”吉尔伽美什再次望向远方,“不过在此之前……先得让他们活下去。”

    恩奇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视野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帐篷,像是焦黑的土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

    男人和女人们在狭窄的间隙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他熟悉的女官在分发食物。

    西杜丽也在其中,或许是因为烧伤,她手臂上涂满了青绿色的膏药,像是皮肤上长出了霉斑,但她已经是所有人里比较体面些的——或者说还保留着几分人样的,哪怕此时的她已经是恩奇都印象里最狼狈的了。

    “只剩下这些人了吗?”他问。

    “还有一些在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吉尔伽美什回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乌/尔似乎不打算掺和这个烂摊子……哼,以麦桑尼帕达那鬣狗般的性格,居然没过来趁火打劫,确实有点出乎本王的意料。”

    “缇克曼努呢?”

    “她……不太好。”吉尔伽美什叹了口气,“但还活着,这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复活得不顺利吗?”恩奇都记得缇克曼努说过,她的复活时间应该会随着死亡次数的增加越来越短。

    “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是'修复'得不顺利。”吉尔伽美什回答,“你或多或少也感觉到了吧?她的复活不是自发性,而是源自某种外力的强制修复,现在这种外力已经耗尽,没办法让她恢复原状了……”

    恩奇都看着西斜的落日,感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宁静:“我想见她。”

    “待在这里吧,吾友。”吉尔伽美什揉了揉眉角,有些疲惫地说道,“鬼才知道下一波麻烦什么时候来。”

    恩奇都沉默片刻,轻声道:“它已经来了。”

    闻言,吉尔伽美什的表情倏地僵住了——如果不是气氛如此沉重,这个表情其实是让恩奇都有点想笑的,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仿佛回过了神,声音虚浮地问道:“什么意思?”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这是恩奇都第一次撒谎,但他的声音很平稳,事实证明编织谎言这种事做起来并不难,至少对他而言,“我们杀死了古伽兰那,自然也要用一条命,去还它的命。”

    “那只畜生t的命不值得用你去偿还。”对方的声音罕见地产生了动摇,“会有别的办法的,我马上就去启动哀悼之塔……”

    “不要再任性了,吉尔。”恩奇都打断了他,“我是天之锁,诸神所铸的兵器,哀悼之塔启动得再快……也比不上他们摧毁我的速度,这么做不过是加快死亡的到来罢了。”

    吉尔伽美什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你刚刚说得很对,把剩下的力量留给未知的未来吧。”恩奇都安抚道,“很抱歉,这次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请带我去见她吧,在太阳彻底西沉之前,我希望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吉尔伽美什无言地点了点头,将他带到了一个帐篷里。缇克曼努躺在一条羊毛毯上,除此以外一/丝/不/挂,皮肤上涂满了药膏,让她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一个白色和绿色的调色盘,她呆滞地看着帐篷顶上的一只苍蝇,对突然走进来的他们置若罔闻。

    “她怎么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还活着……也只是还活着。”他的挚友低声回答,“死亡,还是活着却一无所有,真不知道对她而言哪个才是更好的结果。”

    恩奇都俯下身,在她身边躺下,细嗅她皮肤上药膏的气味,要让这种陌生的味道和她联系在一起,对他而言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缇克曼努的另一边,“你也过来休息一下吧,吉尔。”

    吉尔伽美什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太赞同的神色——显然,有太多事情压在了他的肩头,等待他去处理,但他终究没有拒绝。

    “难得这么宽敞。”躺下来的时候,他嘟囔道,“她早该去工匠坊定制一个大床了。”

    其实恩奇都并不讨厌那张小床,他喜欢大家挤在一起互相依偎的感觉,就像一个窝里的小动物会挤在一起,彼此温暖着度过寒冷的冬天。

    缇克曼努依然一动不动,那只飞舞的苍蝇似乎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吉尔没再开口,而他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死寂。

    落日西沉,帐篷里所有事物的影子看起来都像是巨人,恩奇都沉浸在这种静谧,又带着些哀愁的气氛中,今天没有下雨,因此周围出奇的安静,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他们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安静的。

    “吉尔。”

    “什么?”

    “记得下雨的时候,要监督她把竹帘垂下来。”他说,“还要帮她掖好被角,她晚上会踢被子。”

    片刻过后,他才听到对方轻声回应:“嗯。”

    随后他们便再也没说话了,外面透进来的光愈来愈暗,影子愈来愈长,恩奇都难得体会到了冷意,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感受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丝丝缕缕,就像她将自己的根系扎进了他的身体。

    恩奇都喜欢这种感觉,甚至短暂地冲淡了死亡的阴霾,而为他带来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亲吻她眼睑时如蝴蝶翅膀般从他嘴唇上扫过的睫毛,她腹肚的汗水沿着腿根滑落至他的额头……

    而在另一个晚上,他浑身是血,掐住了她的脖子,感受着她的脉搏在他掌心渐渐停止,他感到万念俱灰,可当那双眼睛再度睁开时,他感觉某种安定的力量再次回到这具死物所铸的身体里。

    这样的奇迹怎么会泯灭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夕阳渐渐变成了浓稠的血红色,缇克曼努的身体成为了温暖唯一的来源。

    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脸庞,一种柔软的情愫在他体内滋生、膨胀。他想拥抱她,亲吻她,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就像影子永远跟随着光,星星永远环绕着月亮……

    可是太阳落了下去,他的手碎成了齑粉,他的吻也被晚风吹散了。

    第48章

    缇克曼努先是闻到了烟尘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忍耐的痒痛(熟悉的感觉),尚未痊愈的伤痛蛰伏在体内——静躺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健康,可只要身体动弹一下,她的肌肉就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按捺住痛苦,挣扎着扭过头,看向依稀透着光的门帘,吉尔伽美什就坐在她身旁,房间内的光线太过暗淡,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醒了?”缇克曼努感觉到对方的手正在抚平她的鬓发,“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要慢。”

    “情况……怎么样了……”她几乎耗尽了气力,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不是睡的时候……”她想要爬起来,但吉尔伽美什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压回床上。

    “睡吧。”他说,“养精蓄锐,给自己一点时间……至少我们不可能再失去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缇克曼努感觉脑袋沉甸甸的,甚至分不清外面的光线是因为白天,还是夜晚燃烧的灯火,但在浑浑噩噩之中,她仍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恐慌,某种无来由的钝痛在胸口蔓延开来。

    “阿达鲁,帕拉图, 萨姆努……”

    西杜丽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她在念什么?

    “西杜丽大人, 刚刚有一个人因高烧死去了……”

    短暂的沉默:“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巴拉里, 一个孩子……他甚至还不到十岁,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的那次更长,伴随着一声叹息:“我知道了,把他也加入名单吧。”

    缇克曼努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攫住了她的心脏,它慢慢收紧,紧勒着她的动脉,让她感到窒息,呼吸渐渐变成了一件令人精疲力尽的事,她的肺腑因为缺氧而抽痛起来。

    “睡吧,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将一碗温水递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地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缓和了喉咙里火燎般的疼痛,也加重了她的倦意,“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了,闭上眼睛,缇克曼努……我需要那个精力充沛的你回来。”

    帐篷外,西杜丽还在念着那份长长的名单,她那从未停歇的声音,像是要用尽自己的余生来诵读这份名单上的名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言语间的哽咽逐渐控制不住,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

    当吉尔伽美什将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上时,她在黑暗中看到了女孩脸上的泪痕:“厄拉普,阿尔加尔……”

    不,别这样,别再说了……

    “塔兰特……”

    不,不……

    “恩奇都……”

    不。

    她再度陷入沉睡,这一次的梦中有鲜血与烈火,到处都是人们的哭嚎和惨叫声。

    然后火焰熄灭了,血被烤干了,留下毒辣的烈日和干涸的土地,世界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惨淡的灰白,漆黑的渡鸦在上空盘旋,偶尔降落啄食死者的血肉,像是在品鉴这场死亡盛宴的味道。

    很快,鸦群便发现了她,它们围拥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啄食她的身体。缇克曼努放弃了抵抗,疲惫地张开双臂,迎接黑暗的到来,可渡鸦们的爪子一触碰到她的身体,便如水汽般蒸发,变成了无数莹莹的光点环绕在她身边。

    在这光耀的簇拥中,缇克曼努隐约感觉到有某种存在拥抱了她,亲吻了她,对方的低语在她耳畔响起。

    “别担心,奇迹是不会泯灭的。”那个声音如是说道,“去吧,缇克曼努,继续向前走。”

    她恍惚地听着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下意识地想要回抱对方,然而那些光点很快在她的怀抱中弥散了。

    伴随着光耀的消失,周围霎时暗了下来,天空中的烈日、盘旋的渡鸦们,还有周围焦黑的尸体也都不见了,唯有一轮明月静静悬挂在夜幕中,淡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前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小径。

    是了,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她沿着月光小径不断向前,步伐缓慢,但是很平稳,她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她知道火焰再也追不上她了。

    ………………

    第二次醒来时,缇克曼努并没有变得精力充沛,只能说比上次好一些,但足以让她在不用别人帮忙的情况下独自站起来了。

    这一次守在她床头的是西杜丽,她本在闭目养神,但听到一点动静,就倏地睁开眼睛,像是一只机警的猫头鹰,在意识到那些微的声音是源自于她时,西杜丽明显松了口气,低头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

    “猊下。”西杜丽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您要喝点水吗?”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但在t西杜丽打算起身时拦住了她:“让别人去烧水,你留在这里,我需要知道现在的情况。”

    闻言,西杜丽的眼神虚浮了一下,好似在不经意间又陷入了回忆的泥沼,但她须臾便缓了过来。

    “城市几乎全毁了,但是哀悼之塔还在。”西杜丽说,“算上一些暂时停留在乌鲁克的商队,统共有142人活了下来——目前为止是这样,前几天不断有人因伤口发炎而患上高热,我想这种情况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说到这里,她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缇克曼努看到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猊下,塔兰特和恩奇都大人……他们……”

    “我知道。”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但并不成功——不知道在西杜丽眼里,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是否充满了狰狞,“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们将以与他们功绩相匹配的身份下葬,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会得到报应。”

    “可是猊下,有权释放天之公牛的只有那位大神……”

    “我知道。”她加重了声音,作为强调,“而我还会教他知道——当那份报应真正降临之时,他会希望自己也早早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她起身推开身上的被褥,站了起来,慢慢活动身体的每个关节:“卢伽尔呢?”

    “王带着人去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道路了。”西杜丽说,“王说这片土地上的玛那已经干涸了,所以他不能轻易动用力量。”

    缇克曼努如有所感:“王之宝库也打不开了,对吗?”

    “……是。”

    她并不惊讶,甚至觉得盖亚早就可以这么做了,如果要说有什么是真正出乎她意料的,大概只有复活进程中的不顺……也怪她太托大了,习惯了这种罕见的奇迹,于是把它当成了某种天然合理的存在。

    “另外……”西杜丽吞吞吐吐地说道,“塔木卡大人逃走了,一些隶属于他的商队成员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闻言,缇克曼努不由得怔了一下——好吧,第二次的出乎意料显然比她想象中来得快。

    既然结果已经产生,质问原因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还带走了什么物资?”

    “基本都是酒水。”西杜丽说,“还有少数的粮食,药品几本没有动。冬季已经过去了,入夜后不需要用酒水暖身,所以总体而言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她的语气带着些宽慰的意味——和别人不同,西杜丽知道她对塔木卡委付了相当多的信任。尽管塔木卡对于为王室服务的工作一直没太大的热情,但他总是乐于为她办事,当一个人的忠诚显得很有针对性时,他看起来总是值得信赖的。

    “另外,他还带走了所有的红桶。”西杜丽补充道。

    “红桶?”

    “是,伊尔苏大人说那里面都是一些工匠坊用的材料,放在这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说到这里,西杜丽也不免有点困惑,“至于为什么要带走这些红桶……可能是把它们和用于储存粮食的容器搞混了吧?”

    如果她还没有老到得了健忘症,那里面储藏的应该是一些燃料和金属粉末,是上次她委托伊尔苏制作星火棒时用剩的材料。

    之所以堆放在城外,一是因为这些东西在王宫内储存容易受潮,二是因为它们太过危险,哪怕只是零星的火屑,也会引发巨大的爆炸。

    当时负责把它们运送到城外的就是商队成员,而提出将桶刷成红色以示警戒的就是塔木卡本人……他怎么可能把它们和粮食搞混呢?

    “红桶被带走了也好,现在这里聚集了大量的人,那些东西留在这里也只会是隐患。”她决定将这些抛之脑后——无论塔木卡是真的抛弃了这座城市,还是另有所图,对现在的乌鲁克而言都无关紧要了,“带我去见卢伽尔。”

    帐篷外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早晨,新一天启程的时候——缇克曼努将这视作一个好的开始。

    不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已经清理了五分之四。一路上,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露出了激动不已的表情,恳求握一握她的手,或是希望她在额前落下一个祝福之吻。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缇克曼努以笑容安抚了他们,心里却如坠冰窖,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场灾难是为何而来,只以为这又是诸神的一次心血来潮,他们更不知道自己正在向灾难的源头祈求祝福。

    在道路的尽头,她看到了阿伽,对方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指挥其他人敲掉一根倒下的石柱,在承重柱彻底断裂后,那截堵住了出口的建筑残骸也彻底坍塌了。

    众人纷纷发出欢呼,阿伽则有意让自己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所以余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建筑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哟,宰相大人,睡醒了?”

    缇克曼努朝他点了点头,当作是打了招呼。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脸色怪难看的,看来这几天光顾你的尽是些噩梦。”

    她的目光越过他,那栋建筑物倒塌后,缺口已经足够人正常通行了:“看来你们进行得很顺利。”

    “不不不——”阿伽摇了摇食指,“不是'你们进行得很顺利',而是'有了余这样的专家',所以才会'进行得很顺利',问问你身后的小姑娘,在余来之前他们干了什么蠢事。”

    西杜丽小声道:“其实大家只是很寻常地清理了堵住道路的残骸……”

    “然后引发了二次坍塌。”阿伽继续道,“如果这就是乌鲁克人的'寻常',那只能说你们都太笨了。”

    “这种工作平常是由我负责的,很抱歉没能及时回到你们身边。”缇克曼努适时地介入道,“也很感谢您的帮助,阿伽大人。”

    “别光是口头上的感谢啊,宰相大人,难道这样辛勤的余不值得你的一个吻吗?”说到这里,阿伽无奈地笑了笑,“虽然余很想这么说,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和护食的狮子打起来,那可就太丢人了。”

    缇克曼努回过头:“卢伽尔。”

    “呵。”吉尔伽美什回以了一个简单但充满了个人情绪的音节,“来得太晚了,缇克曼努,你是坐蜗牛过来的吗?”

    一旁的西杜丽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

    “算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吉尔伽美什哼笑一声,“准备好见证这至高奇迹的诞生了吗?”

    她抬起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黑色方塔,心跳如同鼓点一般,砰砰地在她胸口作响。

    言语从她口中吐露,听起来却不像是她的声音——好似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此刻开口,他们的声音如同无数条溪流的分支汇聚到了一起,从她的喉咙里流淌出来。

    “开始吧。”她说。

    第49章

    缇克曼努感觉到一股热浪从面颊拂过,汗毛上有轻微的灼烧感,这让她回想起了几天前那场吞噬了城市的大火,想起它们用那炙热的死亡之吻带走了多少人的生命——多么相似的画面,这场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①。

    地脉中的玛那沿着地核的强吸力开始往乌鲁克聚集,即使站在地面上,也能看到它们流淌的轨迹,如同无数条蜿蜒的金色河流,滋润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这些金色河流从四面八方而来, 最后经由复杂的地下甬道汇成一股,通过地核而向上蒸腾,进入哀悼之塔的内部。

    感应到玛那后,漆黑的塔身表面浮现出红色的纹路,这些纹路会将玛那转化为另一种人类可以利用的能量。这些能量在挥发后会一直在空气中浮动,在落雨时融入雨水,重新回归大地,让这片已经死去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缇克曼努看着那些鲜红的纹路不断向上攀爬,犹如吸附着塔身的红色藤蔓,正在从哀悼之塔的内部汲取养分……诸神的养分,纹路是红色的,也许是他们的血。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然而——许多日后将被世人传颂的故事都是如此,当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总会看到这两个字——然而,当红色纹路占据了塔身约三分之二的高度后,它们就不再上升了,而是在那个位置不断闪烁……

    显然,下方还在不断传输能量,却无法供它们继续向上攀登了。

    “怎么回事……”她听见西杜丽的呢喃。

    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t冷静:“地核供给的压力不够。按照之前的计算,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非……”

    “除非有地核没有顺利运作。”阿伽接过了她的话,语气中有着罕见的慎重,“有些地下甬道应该被古伽兰那的力量震塌了,一部分玛那没有正常流入地核。 ”

    片刻过后,吉尔伽美什开口:“除了哀悼之塔的工作效率会下降,还会有影响?”

    “淤积在甬道里的玛那,会因为浓度过高而逐渐液化,最后溶蚀地表。”缇克曼努回答,“同时,由于地核之间的工作效率不同,原本预定的三角循环会慢慢失衡,控制不当的话,也许塔身会发生爆炸。”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死寂。缇克曼努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仿佛她的存在(也许是所有人的)也在这种无声中渐渐湮灭了。

    她迷失在这种寂静中,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但现实中只是过去了几秒。

    “没时间愣在这里了。”她勉强敛起了情绪,“坐以待毙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得立刻清理那条被堵塞的甬道。”

    “可是……”西杜丽明显对她的话抱有疑虑,但她不擅长质疑她。

    “好吧,那就先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阿伽说,“我们要怎么知道是哪条甬道被堵住了?”

    “找。”

    “怎么找?”他步步紧逼,“地下的视野又黑又狭窄,空气也难以流通,而我们有那么多条甬道要检查,行径路线也复杂得要命……最重要的是,你知道高浓度的玛那对于那些没有魔力抗性的人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吗?”

    如同火燎,人的皮肤会像石蜡一样融化:“我知道。”

    “这三个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知道。”她重复了一遍,“西杜丽,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广场上,告诉他们,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是'我'有一件事要宣布。”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不要越过本王去做什么愚蠢的决定,缇克曼努。”

    “很抱歉。”她说,“我恳求您将这件事委任于我,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

    听到她的回答,吉尔伽美什叹了口气,颇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从很久以前,直至现在,并且将奔赴永恒的未来——因为一旦停下,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当缇克曼努抵达广场时,地面微微发烫,仿佛那场大火的影响还未完全褪去……然而她知道,这是地下流淌着的玛那正在液化的征兆。

    她走入人群中,一张张疲惫的脸,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从她眼前经过——上一次见到这番光景,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时光重新回到那天,当时的卢伽尔之手还有着满腔的热情,她那般骄傲、那般自信地站在这里,大声告诉他们,这个国家将会获得盛大的胜利,身披荣耀与财富……而此刻的她站在这里,身上只剩下了伤痛和疲惫。

    她站上了广场的最高处——霎时,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绝大部分都很安静,只有几个非本地的行脚商人,他们窝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什么,偶尔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张开嘴的时候,缇克曼努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好像唇齿间的是一块肿胀冰凉的腐肉(如果尸体也会讲话,或许就会是这种感觉),但声音还是顺利地从喉咙里流了出来——听起来出乎寻常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首先,我需要向你们坦白一件事……这座塔并非白庙的重建,也并非什么献给安努的礼物,这座塔名为'哀悼',是为了断绝神明与人世的联系,为诸神搭建的墓碑。”

    最后的窃窃私语也倏地消失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广场的空气中蔓延。

    她感觉手心里渗出了冷汗,心跳却逐渐平缓,好像那些额外的热已经从她的身体里挥发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这颗荒芜的心脏还存在着某些柔软的地方。

    “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并非是因为她别无选择,而是因为她需要站在这里,无论是生或死,她需要回到他们之中——当她从那初生的意志中苏醒时,他们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她,现在的她则要将这份权力还给他们。

    “由于古伽兰那的降临,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有一部分坍塌了,我需要一些人跟我一起进入地下,清理被堵塞的甬道,好让这座塔恢复运作。”她说,“如果你们还有什么疑惑,可以现在就问我。”

    “还有什么疑惑?!”角落里的脚行商们发出老鼠似的尖叫,其中一个嘶吼道,“天哪!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怪不得大神会释放天之公牛,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令人不安的焦躁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如同滚烫的热油中溅入了一滴水。

    缇克曼努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惶恐与迷茫,其中有一些人因恐惧而低声抽泣起来,眼泪流过他们被烟尘熏得焦黑的面颊,变成了浑浊的颜色。

    即使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也曾以孩提时代的模样出现在她眼前,看到那些泪痕流经他们衰老而疲惫的脸庞,她就像一个注视着孩子的母亲那样,为这些泪水感到了悲伤。

    “闭嘴,北方佬!”一个皮肤和麦穗同色的青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朝商人们吐了口痰,用更高的声音压过了他们,“这是乌鲁克自己的事,不需要外人来掺和!”

    缇克曼努记得他——阿拉,阿尔加尔的儿子,他朝人吐口水的模样和年轻的伊尔苏如出一辙,也因此经常被母亲拿擀面杖追着打,想要纠正他这种不体面的坏习惯。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坏习惯半点也没改……然而阿尔加尔已经死了,没办法再追着他满街跑了。

    “地下甬道被堵住后,会产生什么隐患吗?”他问。

    “被引流到乌鲁克地下的玛那会堆积在甬道里,最后溶蚀地面,发生塌陷。”她回答,“另外,因为地核的运作失衡,这些堆积的玛那有可能引发爆炸。”

    “范围有多广?”

    “没有人知道,但至少会毁灭整个库拉巴。”

    “如果我们进入地下甬道,会遭遇什么危险吗?”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问道,她手臂隆起的肌肉像男人那样强壮,女人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钢铁颜色的眼睛。

    “会死。”

    “……除了死亡,难道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吗?”一个消瘦的小个子男人问道。

    “对于魔力抗性低的人而言,高浓度的玛那就像是腐蚀水。”她解释道,“起先,你会感觉皮肤上有轻微的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约摸五分钟左右,那种痛感就会越来越强烈,此时你的皮肤已经开始溶解了,只要略微用力,皮肉就会像青苔一样被刮下来,即使你不去碰它,十五分钟左右,你的身体上也会逐渐出现烧伤似的痕迹,皮下血管破裂,皮肤呈现出暗红色……”

    她短暂地陷入了回忆的泥沼中,想起身体是如何慢慢融化,想起皮肉皲裂后从身体上剥落的感觉,想起烟雾中故人那惊惶的脸——那个测试是暗中进行的,和检验她复活机制的实验一样,都违逆了他的命令。

    恍惚中,她听到对方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然后朝她发出猛兽般的咆哮,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臂上,倏地蒸发了,好似掉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

    台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唤回了她的意识……也许她说得有点太详细了。

    “总之,这就是你们在进入甬道后将会遭遇的。”她说,“你们可以继续问,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呢?”这次提问的是一个小女孩,她有着一张平凡而稚嫩的脸,但眼神如老妪般充满沧桑,“如果您不说,也许我们也不会这么害怕。 ”

    “这是一个好问题。”她颔首,朝那个女孩露出了微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孩低下脑袋,怯生生地回答:“图库尔图。”

    图库尔图( Tukultu )——希望,这也是一个好名字:“好的,图t库尔图,现在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关于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因为这一次,我希望你们能自己作出决定。”

    “这不意味着我不在乎你们的回答,事实上,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需要你们每个人。但我站在这里,不是作为卢伽尔之手,不是为了'命令'你们去做什么。如果你们此刻愿意举起手,我希望不是因为你们习惯了服从,而是因为你们也相信,现在正是应该与神代告别的时刻。”

    “是了,洪水、干旱,古伽兰那……诸神想要摧毁我们是多么简单啊,然而——现在还不到认输的时候。在我们手中,还握着那个能够逆转一切的奇迹,而我们之所以要不惜一切去完成它,是因为我们拥有这世间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神明的力量,也不是英雄的力量,而是因为我们认定了这件事必须如此,绝无退让的可能,而当我们聚集在一起时,世界上的任何伟力都不足以与这份意志相抗衡。”

    辛辣的烟尘,秃鹫群在空中盘旋,它们的影子从人们低垂着的、黑黢黢的脑袋上掠过,整个广场鸦雀无声,肃穆得仿佛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缇克曼努等待着,直到阳光使她的眼前发白,直到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过脸颊……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直到”,一只瘦小的手忽然举了起来。

    “我愿意跟您一起去。”手的主人是一名矮小的男人,脸颊尖瘦狭长,颧骨高耸,头发像老鼠的皮毛一样发灰,但当他腼腆地微笑时,蜡黄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只手像是某种先兆——两只、三只……在他之后,又有无数人举起了双手,他们映在地上的身影宛如巨人。

    “为了乌鲁克!”他们高呼她的名字,高呼国家的名字,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狂热,那样义无反顾,他们枯瘦的手指伸向天际,仿佛在刹那间从树苗成长为了参天大树,“荣耀属于乌鲁克!荣耀属于我们!”

    地面上的动静驱赶走了天空中的秃鹫,生的气息终于冲淡了死亡。

    她走下高台后,最先见到的是阿伽。

    甫一和她对上眼神,他就下意识地咀嚼嘴里的狗尾巴草,但草的根茎已经被他嚼烂了,他只好悻悻地把嘴里的碎屑咽了下去。

    “很不错的演讲。”他干巴巴地说,“唔,那个……刚才很抱歉。”

    她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

    阿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你难道没有一点后怕吗?”

    “什么?”

    “把真相告诉他们。”阿伽说,“说实话,余本来以为你要被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呃,呸呸呸!对不起啊,没有要咒你的意思。”

    “没关系。”连她自己也想过这种结局,“这里是乌鲁克,乌鲁克有自己的运作方式,即使我不在了,一切也会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宰相大人啊……”阿伽叹息一声,“罢了,余要对你念叨的事情,乌鲁克王和那个小姑娘一定已经对你说过无数遍了。”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缇克曼努笑了笑,“我已经见证了奇迹的诞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她将目光落在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身上,此刻心中只剩下了释然,连身体的疼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过去我总是在忧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族群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喃喃道,“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尽管他们没有神明那样的力量,尽管他们的身躯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受到伤害……可隐藏在血肉之躯下的,是一种信念,信念是不会被任何力量杀死的②。”

    第50章

    “为什么你也在收拾东西?”吉尔伽美什阴沉地看着自己的老对头, “最好是在收拾行囊准备滚蛋。”

    “恰恰相反,余要和他们一起下去清理甬道。”阿伽拍了拍自己的牛皮袋,“虽然余体内的神血已经很稀薄了, 但余的魔力抗性也比那些普通百姓高得多, 在地下甬道里活动起来也轻松一些。”

    “哼。”

    “喂喂,乌鲁克王,那张臭脸是怎么回事?”阿伽抱怨道,“余可是在被莫名嘲讽成了'软弱的北方佬'之后还尽心尽力帮你们收拾烂摊子的存在欸?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该表示一声感谢吧——话虽如此,余也清楚你是一个脏心烂肺的家伙,所以感谢什么的余也不是很期待,你自己滚快点就行了。 ”

    吉尔伽美什双手抱肘:“你对乌鲁克的诚意,本王已经感受到了。阿伽哟,如果你有幸归来, 本王可以允许你做乌鲁克的狗,心怀感激地受领吧, 这就是本王对你最大的恩赏。”

    阿伽翻了个白眼:“快点去死吧,乌鲁克王。”

    吵闹归吵闹, 吉尔伽美什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和对方剑拔弩张了……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 但他心里清楚,阿伽为哀悼之塔付出了太多, 他确实值得一声感谢。

    何况,他此行还有别的目的, 需在今晚之前完成,阿伽明显也知道他只是刚巧路过, 双方都在沉默中选择了点到为止。

    当吉尔伽美什走进帐篷时,伊尔苏——这位年迈的老工匠正将记载着甬道路线的羊皮纸慢慢卷起来,然后用油纸裹住,放进衣服的内袋里。他静静地站着,直到对方笨拙地敲了敲自己的后背,转过身来与他对上视线。

    “王啊。”卢伽尔的工匠揉了揉眼睛,因为灰尘的缘故,他的眼睑略微红肿、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请原谅我有失远迎,有太多东西需要整理了。 ”

    吉尔伽美什细细端详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双手曾经像皮革一样柔韧的男人,如今已经如此佝偻、衰老了。

    “你不必和他们一同去清理地下甬道。”他说,“留在地面上,总会有事需要你去做的。”

    伊尔苏的目光看向地面,语调谦卑,神情却很平静:“老狗也是有几颗牙齿的,王。”

    “阿拉向我求了恩典,希望你能留在地面上,安度晚年。”吉尔伽美什叹息一声,这几天他叹息的次数也许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多年的总和,“本王答应了他——就像很久以前,你向父王请求恩典时,他也答应了你一样。”

    “很久以前……”老工匠似乎有些失神,但很快又缓了过来,“王啊,感谢您的宽厚,但这件事里没有什么是那孩子能替我偿还的。”

    “你一直尽心尽力为王室服务。”吉尔伽美什难得想要真心劝一个人,“日后我重建乌鲁克的时候,身边也需要有用的帮手。”

    闻言,老工匠轻声笑了起来:“您不会需要我这样的老家伙的,您应该找一些更有活力的年轻人……”

    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西杜丽会留下来。”尽管那女孩对此表现出了极度的抗拒……

    他想起对方盛满哀愁的神情,想起她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仿佛已经被泪水淹没。

    “西杜丽……”老工匠低声道,“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我便从她的眉目中窥见了猊下的影子,而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枯瘦的赖皮猴子,琴弦校不准,唱歌还跑调,被父亲拿着木棍一追就是几条街。”

    说罢,他擦了擦眼角,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疲惫,也更加苍老了。

    “唉……非常抱歉,王。”他说,“您看,上了年纪就是会有这种毛病,容易淹死在那些永不复返的日子里。”

    “我听缇克曼努提起过,你经历了界河之战。”

    “我只是见证了它,王。”老工匠说,“除了猊下,那些经历过它的人早就死了,就像我的父亲……而他也不过是那场战役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只是他两腿跑过的路比那些逃兵更值当些。”

    尽管吉尔伽美什早就把界河之战的过程和诸多细节记得滚瓜烂熟,但此刻听伊尔苏提起它,还是不免生出一股迷茫和陌生感。

    这场战役发生在他出生之前,以至于他不能很快地与对方产生共情——但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他脑海中就奇怪地构想出了这个画面。画面中除了缇克曼努,还有他父亲卢伽尔班达年轻时的面容。

    如此想来,父王经历界河之战的时候,年纪似乎和现在的他差t不多大。

    他不由得问道:“界河之战发生的时候,乌鲁克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那时战火从未波及过库拉巴,所以城市没怎么受损。”老工匠回答,“如果这里有一个诗人,就会在泥板上写'这次降临的灾祸比曾经的界河之战更严重'——但在我看来,它们并没什么区别。许多人死了,许多人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人,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我今早看到的那几只秃鹫,说不定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几只的后代呢。”

    “……这都是我的错。”作为王,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民。

    “这与您无关——或者说,与您有关,也与我们所有人有关,这早就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了。”老工匠摇了摇头,“曾经的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诗人们总把那场战役当作一场荣耀之旅的开端。在信里,父亲也将它描述成一件光荣的事……可我们挚爱的人死了,那流不尽的泪水,无数个被噩梦折磨的夜晚,难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他叹了口气,吉尔伽美什看着他的背脊一点点塌下来,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了颓败的浊灰,仿佛在看着一棵大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而现在,同样的选择也降临到了我头上。”他低声道,“我当然可以逃走,因为我老了,视力也不那么清晰了,我的手艺也许能在以后帮上别的什么忙……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但没有一条能让我选择逃避眼前的一切。”

    “于是我体会到了那封信的含义,也体会到了父亲那时的心情,因为他的身后是我们,是母亲、妹妹和我,所以即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他不能让命运的车轮从他爱的人身上碾过。”

    吉尔伽美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而舌根分泌出的苦涩堵住了喉咙,让他失去了声音。

    “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我从未举起过一次长矛,我亲眼看着妹妹嫁给了一个烂人,母亲死的时候,我什至没有钱让她体面地下葬……到头来,父亲最后的嘱咐,我什么都没有做到。若我还能在冥府与父亲相遇,至少得有一件事让他不那么失望。”

    “伊尔苏……”他一时忘记了言语,只是干涩地喊着他的名字。

    “如果您一定要给我什么作为恩典的话。”老工匠笑了,他看起来憔悴又苍老——但此时此刻,当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时,眼神就像孩童般轻快,无忧无虑,“待我下葬的时候,石碑上还是写'希姆'吧。也许比不上先王赐于我的名字,可它出现在父亲和妹妹旁边时至少不会那么突兀。”

    吉尔伽美什告别伊尔苏后,便看见了守候在不远处的阿拉。对方看到他出来,下意识地露出了紧张的微笑,吉尔伽美什心下微沉,隔着遥远的距离,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青年脸上的微笑慢慢地垮了下来,像是风化后剥落的墙灰,在凄冷的月光中消弭了。

    他走远了一些,看着阿拉弯腰穿过门帘,帐篷里的蜡烛照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晚风将那细微的啜泣声带到他耳边。

    阿尔加尔已死,米莉图姆不知所踪……吉尔伽美什选择了独自离开,将这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了老工匠和他唯一的亲人。

    他回到了营地最大的那个帐篷——目前住着他和缇克曼努。

    当吉尔伽美什回来的时候,后者正在核对清理队伍的成员分配,昏暗的牛油蜡烛照亮了她的脸庞,黯淡的影子映在帐篷上,火光跳动,她的影子便也随之跳动,如同被风吹散的浓雾。

    “伊尔苏没有答应。”他说。

    缇克曼努甚至没有抬头:“我猜到了。”

    “何必说得那么不确定?”他冷哼一声,“你大可以说'我早就知道了'。”

    “那好吧。”她从善如流……或者说,敷衍地回答,“我早就知道了。”

    如果放在以前,吉尔伽美什肯定要大发脾气了——然而他没有,或许是太疲惫了,或许是蛰伏在体内的悲伤浇灭了他的怒火,又或许是他的心性有所成长,开始明白愤怒在很多情况下并不能为他解决任何问题。

    他轻步绕到她背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缇克曼努的动作顿了一下:“卢伽尔,您……”

    “少啰嗦。”他佯装出不以为然的口吻,“又不是揽住了手臂,不会妨碍你写东西的,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缇克曼努心里多半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可她只是叹了口气,没有拒绝他。

    吉尔伽美什看着她用一支被削得很细的木棒沾了点污水,在破布上用圈、叉和三角为每一个名字做标记,名单上大多是他不认识的名字,但缇克曼努每画一个标记,他的肺腑就传来一阵绞痛,身体因过分用力而痉挛起来。

    “卢伽尔……?”这次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担忧,“您的身体无碍吧?”

    吉尔伽美什感觉喉咙发紧——他想告诉她,不要去清理地下甬道,留在陆地上,留在他身边,命运已经夺走了他的挚友,他不能再失去自己挚爱的人……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现在的他和伊尔苏失怙时一般大,也许会忍不住趴在她的肩头放声痛哭——然而逝去的时光不会复返,他已不再是一个男孩,所以吉尔伽美什只是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静静感受着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存在。

    火焰熄灭了,他把自己埋进灰烬里,期待着能找到一丝尚未褪去的温暖。

    第51章

    “……真是笨手笨脚的。”

    缇克曼努抬起头,看着吉尔伽美什从地上捡起一片断了的、沾满了血的指甲盖,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灵魂终于回到了这具身躯里,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右手传来的疼痛。

    “看来我真是老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无名指,三分之二都没了,断裂的伤口里渗出血珠。

    “阿苏那里还有一些药膏……”

    “不必了。”她摇了摇头,“就让它这样吧。”

    如果是以前,她需要把剩下的部分也拔掉,涂抹药膏,防止伤口发炎,长出畸形的指甲——现在,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她甚至觉得让这点刺痛感就这样一直存在也不错,这些日子她睡了太久,睡得天昏地暗,几乎快忘了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闻言,吉尔伽美什微微挑眉, 倒是没有为她打断他的事而生气:“看来你是睡昏了头, 也开始说一些怪话了。”

    缇克曼努看着他将那枚染血的指甲收入衣服的内袋:“要论奇怪的话,我是远远比不上您的。”

    “哼, 把东西给我吧。”吉尔伽美什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牛皮袋,很快地系了一个活结, “蜡烛要现在就点燃吗?”

    “不,等进入甬道前再点燃。”她问道, “我给您留下的羊皮纸, 您看完了吗?”

    “注意埃安那,注意乌/尔, 尤其要注意尼普尔,埃利都和乌玛是可以虚与委蛇的对象,但后者要谨慎利用,如果乌玛有趁火打劫的想法,就从拉伽什下手。 ”

    同样的——如果是以前,这时的吉尔伽美什早该为她的唠叨而恼羞成怒了,但眼下他只是简略地将她留给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语气不愠不火。过去因权力而催生出的躁意,似乎随着那场大火一同熄灭了,也使他的心性成长了不少……

    尽管为了这一课,这位年轻的君王付出了太过高昂的代价。

    “很高兴您认真看完了它们。”她坦然道,“上一次见到您这么沉静的模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吉尔伽美什叹了口气,但没有回答,缇克曼努看着他的面庞,不禁陷入了某种无端的寂寥中。

    过去的时光如同浮光掠影,让眼前年轻的君王看起来有了他少年时的影子,那时的他便足够聪慧,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让人能隐约窥见他未来将以何等威严的姿态君临那个至高的位置。

    “猊下。”帐篷外,西杜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负责执行清理任务的队伍已经在广场上集合完毕了,请问您……?”

    “我也准备好了,走吧。”缇克曼努朝着他微微颔首,“我们该出发了,卢伽尔,您应该目送您的子民离开。”

    当她正要掀开门帘的时候,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这一次就是彻底的离别了,对吗?”t

    “……嗯。”

    “缇克曼努,其实我——”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成了低沉的呢喃,“真是够了,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都要被你过去的话教训啊?”

    她有点不明所以:“卢伽尔?”

    “没什么。”他似乎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总之,可不要抱着'就是要去死'的心情下去。”

    吉尔伽美什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缇克曼努能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某种激荡的情绪,有太多太多的未尽之语了,如同乌鲁克的雨季,数个日夜,绵延不绝……

    然而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的骄傲——曾经一度保护着他,如今终于将他逼入了退无可退的窘境之中。

    “我会成为这个国家有史以来,并且在遥远的未来也是最好的卢伽尔。”他艰涩地说道,“所以,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至少试着回到我身边……我需要你,缇克曼努,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缇克曼努怔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走近他,捧起他的脸,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安静地亲吻了他——不同于过去如祝福般落在额前,这次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很浅,轻柔得像一阵风,只有些微的、气息的流动,但那是属于一个大人的吻。

    剩下的话语模糊不清地从他们紧贴的唇齿间流出,犹如叹息:“已经长大了啊……我的小卢伽尔。”

    ×××

    “塔木卡大人。”

    商人眨了眨眼睛,朝着身旁的女人露出自然的微笑,仿佛他刚才并不是短暂地失神了,而是在为这个滑稽的小表情酝酿情绪:“请务必原谅我的怠慢——噢,米莉图姆小姐啊,您看起来真是艳光四射。”

    “我没时间听这些奉承。”虽然用着恭敬的称呼,她的措辞和语气却与恭敬并没有半点关系,“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这个时候您开始因恐惧而陷入彷徨,我就只能用这把小刀提前送您上路了。”

    “天呐,米莉图姆小姐,您真是吓到我了。”商人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您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想要喝酒壮胆的……不过现在您肯定不需要一个醉醺醺的我,喝醉了的鸟儿如何唱出动听的旋律呢?”

    米莉图姆眯起眼睛,无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过去,她将匕首收回了腿根的绑带。

    “当然不。”她说,“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

    “您是指什么?”

    “您选择了带我一起走,而不是阿拉。”提及自己的亲人时,米莉图姆的神情柔软了一些,“他在您手下担当了多年的副手,而我和你见面不过几次,还是一个女人。”

    “米莉图姆小姐,如果'女人'二字可以让你的敌人变得更好对付,那么红庙早该被王付之一炬了。”塔木卡笑了几声,吓跑了好几只啄食的鸟雀,“您的兄长从不在我的名单上——他确实是一个好副手,聪明能干,并且善于忍耐苦难,就像你们的母亲阿尔加尔大人。但我不需要一个年轻的阿尔加尔,我需要的是一个年轻的伊尔苏,有着常人不会有的想法,并且有将想法付诸实践的胆量。”

    米莉图姆低下头:“很多人都说我比阿拉更像母亲。”

    “您只是长得像她,米莉图姆小姐。”他意有所指,“但在这副皮囊之下,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伊尔苏。”

    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你真的没感到后悔?一点也不?”

    “我为什么要感到后悔?”塔木卡说,“请千万别误会我,米莉图姆小姐。别说后悔,此刻我心中甚至没有太多愁绪,只是……您也明白,雨季总是能勾起人的回忆,哪怕是您平日里不愿意想起的。”

    “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

    “人一旦有过去,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塔木卡叹息一声,“当我年幼的时候——请别看我现在胖成这样,曾经也是一个小男孩呢——听说过一个传闻,只要足够虔诚,你的祈祷便能够被风带到天国,众神之主安努会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三岁小孩才会信这种故事。”米莉图姆嗤笑一声,“如果虔诚祈祷便能上达天听,神庙里的祭司们大概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确实如此,然而直到七岁,我都对那个故事念念不忘,母亲过世后,连我的梦呓都变成了祈祷。”塔木卡说,“那个时候,我尝试过许多种办法。我将祷告写在碾平的芦苇上,放在火里点燃,看着蒸腾的热气带走了祷告的余烬,飘得却还没有一个烟囱高。”

    “每到狂风暴雨的时候,我就跑到门外,大声呼喊自己的愿望——最疯狂的时候,我什至去偷其他人家剩下的鸡鸭羽毛,打算做一副翅膀,因为我想要像鸟儿那样飞到天国面见诸神,恳求他们复活我的母亲,结果是我蹲在屋檐上试飞的时候摔断了自己的腿。”

    “这听起来太蠢了。”米莉图姆评价道。

    “是啊。”他佯装出伤心的模样,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好似在擦拭眼泪,实则是擦掉了脸上沾染的水汽,“很久之后,我才从猊下口中得知,天国并不真的在天上。唉,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等、等等!”米莉图姆打断了他——作为在场两人中更年轻、更像孩子的那个,她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天国不在天上吗?”

    塔木卡微笑地看着她:“哪怕以您的年纪,这心碎的日子未免也来得太晚了。”

    “可天国如果不在天上?那它在哪里?”米莉图姆几乎要语无伦次了,“天国在天上,冥府在地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它的位置相对于我们而言在天上,但本质上,那和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这是猊下的原话,可惜我那时太过愚笨,无法领会到她语言中的深意。”塔木卡轻声道,“许多年过去,当我游访各个国家的时候,曾在尼普尔的宫殿中看见一个用水晶打造的大缸,当时的尼普尔王在水晶缸里养了许多颜色艳丽的鱼。”

    “为了让它们活得舒适,他还命人在水晶缸里放了砂砾、淤泥、鹅卵石和水草,试图还原出它们原本的生活环境,鱼儿们的食物有专人照料,如果有一条鱼死了,便要有一条人命为鱼陪葬。”

    米莉图姆沉默片刻:“……看来王的兴趣比起其他国家的君王而言确实不算太奇怪。”

    外庭院的狮子只想要新鲜的生肉,而狮子的主人只想要一床有着卢伽尔之手气味和体温的被褥。

    “如果你阅览过其他国家书吏记载的起居注,会更加惊奇的。”他低声笑了,“有趣的是,尽管尼普尔王愿意为这缸鱼花费那么多心思,他平日里最喜欢做的,却是用力敲击水晶缸的缸壁,看着鱼儿们在惊慌中一哄而散,或是躲进石头的间隙,又或是将身体埋进泥沙,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便放声大笑,并且乐此不疲。”

    “有时,他还会故意放入一只体积更大的鱼,看着它在鱼群中猎杀——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有无辜的奴仆因为鱼的死而送命了。”

    米莉图姆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也许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颤抖……很多时候,人的本能其实比理智更聪明。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哑声问道。

    “还不明白吗?我的好小姐啊。”他微笑道,“对于诸神而言,我们就是水晶缸里的那些鱼。有必要的话,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吝惜一些甜头——我们称之为'神的恩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从我们的痛苦中汲取快乐,甚至很多时候,诸神提供恩赐只是为了更好地从我们的痛苦中压榨快乐……而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最终也只是勉强浮出了水面。我们生活在鱼缸中,他们则在鱼缸以外的高处俯视我们,君王又怎会聆听鱼儿的祈祷呢?”

    “……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我们都是诸神的孩子,就像王将我们称为子民一样。”她嘶哑地呢喃,“我还以为神庙也是诸神的家……至少是它们的其中一个家。” @无t限好文,尽在

    “您的想法真是令人向往,米莉图姆小姐。”他说,“可惜,真正的父母从不会让一头野牛跑进家里,放任它践踏自己的孩子。”

    米莉图姆没有再说话,脸庞因麻木而变得灰白,塔木卡希望她能在参加宴席前找回自己的快乐——至少能伪装出快乐,她需要这种情绪来展现自己的魅力。

    “我会给您沉浸在哀伤中的时间。”他说,“但在尼普尔王面前,我希望您能展露笑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米莉图姆小姐,曾经能您在那么多美丽的红庙祭司中脱颖而出,也愿您也能在尼普尔王面前攫住他的心。”

    米莉图姆无言地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是灰败的、郁郁寡欢的神情。

    塔木卡知道,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因为重要之人的死而陷入哀愁……可惜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无论他曾经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如今也已经被岁月沥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