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素净纱制深衣的晏琼池接过煤球。
只见他将手放在煤球胸腹下用力一顶,它嗓子里卡住的面团便掉了出来,而后这只肥猫像小孩子似的趴在少年肩上,尾巴蔫蔫。
“没事吧?”
鱼阙挠挠眉毛,对猫猫卡嗓子这件事有些许紧张。
她是没想到居然会有猫惦记白面大饼。
“没事,它总是这样,记吃不记打。”
晏琼池给煤球顺好气,见鱼阙神色担心,又将猫递给她,温声解释:“它很喜欢吃面食。”
面食?
怎么会有猫喜欢吃这个?
鱼阙看了看煤球,又抬头看他。
今日的晏琼池脸色较昨日苍白了些,神魂好像也虚弱了,漂亮得有点攻击性的美貌被这分病气中和,加上穿得素雅,在清晨的凉意里格外柔和。
更显得平易近人。
脚店老板熬炖的羊肉汤也好了,端到鱼阙面前。只见古朴沙瓷碗里铺着一层羊肉,汤色清亮,散落着碧绿葱花,散发的香气好闻得很。
“啊呀,晏道友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吃早饭再走吧,离开赛还有好一会呢。”
黎含光热络地招呼他。
其实这只是一句礼貌的客话,她压根不觉得晏琼池会跟他们一起坐在这种地方就着清晨的风大快朵颐。
相识这么久了,她甚至没见过晏琼池用饭。
他今日的装束也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好啊。”晏琼池在鱼阙边上的空座坐下,温温柔柔地对老板说点菜:“劳烦一碗豆浆,两枚鸡蛋。”
“好唻!”脚店老板非常痛快。
三人都是一愣,气氛因为他的加入突然沉默。
“晏道友昨日没睡好么?”
鱼阙手里搅了搅碗里的汤,问。
“嗯啊,夜间潮虫不少。”晏琼池回答,脸上带着笑,“处理起来费时间,确实没怎么睡好。”
黎含光低头吃肉,噢噢两声:“青鸾阙的梧桐馆潮虫很多么?用个咒术清一清就好了嘛。”
“嗯,已经解决了。”
鱼阙用筷子拣羊肉吹凉了给煤球吃,这小家伙吧唧吧唧大口吃饭,欢快的尾巴一摇一摇。
“鱼道友很喜欢猫么?”黎含光问。
自从通过白珊认识鱼阙开始,便觉得这是个独来独往且沉默的人,但不止一次看见过她喂养长街周边的猫,她蹲在地上抱膝看那些小杂猫吃东西的模样,温柔又平和。
“喜欢的,”鱼阙低眉,“小时候养过。”
在晏氏的啸月山庄时,她曾经喂养过一只瘦瘦的黑猫,只不过这个小可怜被钩夫人发现后再无踪迹。
她一直惦记着那只叫“四四”的黑猫。
晏琼池笑了一下,“不必理会它,你只管吃你的就是。”
见煤球吃得欢快,鱼阙这才用勺子小口喝汤。
白珊推荐的小店果然不错,羊汤味道鲜美浓香,只一口就能驱走潮意,叫人全身暖洋洋。
在旁边默默为黎含光剥鸡蛋的风化及说,“今天的比赛很重要呢,今天结束后就是晋级赛,打完四次晋级赛,便是决赛。”
“是啊,不知道最后名次能排多少。”金丹修士黎含光有些惆怅,“鱼道友感觉如何?”
“还好。”鱼阙对名次不太追求,毕竟她只是来混一混必修功课,排名靠前些不给草台峰丢人就是了。
“晏道友修为深厚,与我同为元婴,也是并无败绩罢?”风化及问。
“暂时没有。”
“青鸾阙功法玄妙无比,晏道友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风化及朝他拱手,眼睛里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该有的热切:“很期待与晏道友一战,我会全力以赴的,届时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北洲风家的少主,同样的世家子,同样的年岁,而风化及的眼神更单纯,只带了意气风发少年人的冲劲,骄傲自信。
晏琼池笑笑,说好。
鱼阙费解地又看了一眼他。
如果没猜错的话,晏琼池拜入青鸾阙,应该也是为了那传闻里的蓬莱洲神品法器。
那晏氏的天性她能不知道?
他们对天材地宝的狂热程度那不亚于龙对金银的喜爱,没理由,看上了就要得到。
可是做出这副客气的表情来干什么?
他不该比风化及更加气势地说不好意思这东西就是我的囊中物让你惦记上了真是我的不对。
毕竟,天才的又不止他雷灵根风化及一人。
还有晏氏水冰天品灵根晏琼池。
脚店老板将晏琼池点的吃食呈了上来,他剥了蛋,放在鱼阙的面前,其余的放在煤球面前的盘子里。
煤球一样的黑猫真是有福气,盘里还堆着鱼阙给的羊肉。它埋头猛吃,那是吃得肚皮滚圆最后趴在桌子懒洋洋成一坨。
还算和谐的早饭过去,诛邪门大开,比赛还要继续,四人起身赶往九枢塔。
有事情要和风化及交代的黎含光渐渐落后,抬头便看见两人已经超过自己,几乎是并排而行,那只平日里凶凶的煤球一颠一颠地跟在两人身后,路边的柳树飘摇缠绵。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啊呀呀,这靠近的距离——啊呀呀,这仿佛熟识的感觉——啊呀呀,这和谐的气氛。
她如临大敌。
不是为自己,是为白珊。
“怎么了?”风化及察觉到她的异常,看她。
“你不觉得,晏道友和往常不太一样么?”
风化及闻言转头去看晏琼池,认真的想了想,“晏道友今天脸色苍白了些?”
这个他确实注意到了。
“才不是!”
黎含光不指望他能看出来,“晏道友就没和哪个女修如此靠近过,虽然鱼道友人不错啦,但白珊怎么办?”
黎含光知道白珊好像很喜欢晏琼池,结识开始,这个小姑娘便围着他转,为救晏道友好几次身临险境。
以凡人之躯屡犯险困境还不回头。
这不是真喜欢是什么?
完了,监守自盗,要被师姐偷家了。
黎含光为白小姑娘揪紧衣角。
事实上两个人对话没有那么暧昧,夹枪带棒。
“你的神魂怎么比昨天还虚弱,带着一股快死了的味道。”鱼阙皱眉,严肃地问。
“是吗,你的气息也不怎么对劲。”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昨夜回去仔细想了想,虽疑点重重,”鱼阙问,“但好似都能跟你扯上点关系,你究竟想干什么?”
“若是昨日你开口问,我兴许会告诉你。”
晏琼池面上没啥表情,“你有你的恨,我也有我的怨,两不干涉,你何苦多想多问。况且你这先入为主的毛病要改改,总是这样又怎么能看清楚真相?”
鱼阙沉默,又再开口:“我在鱼氏废墟上发现了那个东西的鳞,这么多年了它不可能还活着。”
“还在追查么?”
“我绝不可能放弃。”
“好好活命不好么,非要往死字上撞?”晏琼池同样清楚这人的脾性,那自小就是倔到不行,仿佛人生只靠着这一口气吊着。
“我早该跟娘亲一同死去的。”
鱼阙又回想起那个夜晚,目露凶光,“能够手刃仇敌再好不过,到那个时候死了我也原意,如果能活下来我会考虑好好活命。”
“若是那人是你师尊,”听她此番豪言壮语的晏琼池眼里讥诮:“你会舍得下手么?”
“会。”
鱼阙毫不犹豫。
晏琼池笑了,“可是你这结丹的实力,如何能打得过一个化神期的雪浪道君?”
“我总有一天会到达那个高度。”
她昂起头,眼神坚定。
日夜兼程的修炼,为的将来厚积薄发,至少能够重创凶手,也不枉她半生风雪。
“被心魔拖累的你,能走多远?”晏琼池终于将视线转向她,凝视了一会她的脸后又转向不远处的九枢塔。
又来了,和师尊一模一样的话。
“所以真是师尊做的吗?”
“不知道。”他淡漠地说。
鱼阙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这家伙总是能说一些含糊的话试图来搅乱她的心态。
师尊乃是正气凛然的道君,怎么可能会下场跟恶人勾结覆灭鱼氏?
“你拜入青鸾阙的目的是什么,为的是蓬莱洲的法器么?”
晏琼池笑了笑,睡凤眼里露出不屑,“那本该是我的东西,岂能让他人夺走?”
“你好像志在必得?”
“自然,志在必得。”
鱼阙沉思。
见她又露出那种要审问的眼神,晏琼池的视线停在九枢塔塔顶。阳光照耀在橙黄的琉璃塔顶上,闪烁耀眼的光芒使得他眯了眯眼:
“你一直以来都这么固执。能够覆灭整个鱼氏的人不简单,而整个鱼氏可能只剩下你一个人,就算是这样,你也要复仇么?”
“我不会管你做什么,你也不必插手我的事情。”鱼阙说,“谁敢拦我我就杀谁,你也一样。”
“这样。”
晏琼池淡淡地附和道,“那你要我看着你死吗?”
“若是我被人杀死,那说明是我没用……你不必在意便是,念在昔日的情谊上为我收尸也可以,随便你。”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这好比彗星袭月血溅三千里的义士,他必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若是劝他苟活,那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煤球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紧张,仰着头大声喵喵叫。
晏琼池叹一口气,将它抱起,一手托着它好似抱小孩,杨柳飘扬在两人上方。
夹枪带棒的谈话在九枢塔的诛邪门前止住,而后两人分别朝相反方向离去。
还在揪心的黎含光为这突然的不欢而散挠了挠头。
*
鱼阙在七脉争锋上的成绩斐然,虽然不习仙林宫的木系术法,但却凭借东洲秘术和剑法不落下风。
毕竟先入为主的观念都下意识地觉得仙林宫弟子都会是木系灵根,实在没想到鱼阙会是水灵根,打得人措手不及。
而她操纵非青鸾阙非仙林宫招数的水系术法的身法确实精彩。
比完赛下场后,她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看比赛,冷着脸,比平日单纯面无表情还要肃杀。
原本观赛为鱼阙身法折服的修士想找她交流剑法,近前一看这位鱼道友好似心情不佳,没敢上前搭话。
观赛期间,肥满可爱的煤球也不是没有来找她玩,但鱼阙好似那话本里的柳下惠,面对小猫咪的撒娇始终坐怀不乱,道心坚定。
煤球委委屈屈离去。
一日就在紧张刺激的比赛里过去,散场时,鱼阙又察觉到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隔着涌动的人流在看她。
鱼阙背着剑,召出地精往仙林馆赶。
地精是能够帮人指路的小精怪,用食物做祭品就能召出来,算是不怎么被人使用的小把戏,但这些小术法真是帮上她大忙。
月亮低垂,清晖寂静流转,洒在长街之上,将行人影子拉长。
走到一半,这小精怪突然细弱地叫了几声,赶忙从青石石缝里钻了进去,连祭品也没要。
有风从身后吹来。
她站定,眼睛慢慢瞥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