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整个屋子里弥散的威压退潮般消散,照明的烛火瞬间熄灭。
少年眼中仿佛在看蝼蚁挣扎取乐的戏谑慢慢褪去,睫毛垂下,遮住乌沉沉的眸子。
悲伤如同拍击涯岸的澎湃潮水,使得青面獠牙的恶鬼变回了普通的人族少年,哀戚入他手里握着的剑摇摇欲坠。
那句话好似千刀万枪,对他造成的伤害不小。
骤然从控制里解脱的战岐林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他赤着眼看面前的人族少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他的反应如此大,但好歹自己挣脱了那种可怕的窒息束缚。
“你不能杀我,我是东皇殿仇海峰的掌门之子,只要你……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东皇殿有很多法器,保证你会喜欢的,晏氏少主。”
战岐林虽满口讨饶但威风不倒。
正想好好和他谈个条件,额间一凉,抬眼,乾坤尺的剑尖已然抵在他额顶。
“……真可惜,本来想留你一命。”
少年喃喃说,突然轻笑,“是啊是啊,我是弑兄的晏氏少主……那还有什么是不能杀的?”
他身后有巨蛇摇曳升起,死亡的阴影铺天盖地。黑暗里,少年双目暗紫浮动,阴森如同冥水河里的恶鬼。
……
屋外的雨渐渐变小,有要平息的趋势。
月莲台依旧沉浸于纵情声色之中。
“少主这是要去哪里?”
北门回廊,战岐林和他一众师弟点头哈腰,簇拥着玄衣乌发的少年出门。
他撑开伞,语气冷淡,“回去就寝,这样晚了,按时作息是好事。”
大家面上都露出惊讶。
这个杀胚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种会老老实实天黑就寝的家伙,雨夜里一个又一个的收人头不才是他的责任么?
看来想变强就得先自律。
少主真是叫人肃然起敬。
众人目送少年自雨中离去,开始各自活动筋骨,关节噼啪作响。
为首的战岐林看了看掌心,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少主真是仁慈啊。”
雨落在伞面,如同蒙布击鼓,
无端叫人心里发闷。
“少主,您的神魂已经这样虚弱,为何还要做到这份上?”盘踞他颈间的小黑蛇语气担心,“以后有什么事,交于我来做就好了。”
晏琼池嘴角溢血。
他毫不在意地抹去,摇摇头。
*
仙林馆。
一夜噩梦的鱼阙按时在卯时醒来,掀开被子,发现枕头和被子都沾着血。
镜子面前看一看,发现自己口鼻处皆有血迹,已经发干发黑了。
昨日睡前打坐,她分明感觉自己要摸到了金丹的边缘,就差一点机缘突破,实力就能更上一个台阶。
只不过……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运功探查神魂,神魂情况虽然不佳,但并未感觉有恙。
颇感奇怪的鱼阙用术法洗了脸,还是那个打扮,灰蓝道袍,额间系白色抹额。不巧木簪子跌在地上断了,干脆用发带将头发梳上去。
精神些也好。
背上衔尾,精神抖擞出发去往九枢塔。
雨已经停了,长巷青石板小路上泛着潮湿凉意,墙内伸出来的柳叶青青。
跟着地精走没有迷路的鱼阙,即将到达九枢塔时被人叫住。
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是黎含光和风化及二人,这二人坐在支在路边的脚店里热火朝天的啃饼。
晨阳冲破朝雾。
脚店边上有一条河,依稀能看见摆动的青柳,粼粼的水光,几只鸟儿在树上叽啾。
脚店老板在炖味道很香的羊肉汤,瓦罐边上溢出来的雾气蒸腾,木材发出燃烧的噼啪声。
“早上好,鱼道友!”黎含光朝她挥手。
一心惦记比赛的鱼阙朝他们点点头,没有参与他们热火朝天吃早饭大活动的意思,抬脚要走。
“鱼道长不吃早饭么?”
黎含光又喊她,“一起吃点嘛!”
“白珊说这个小店的羊肉泡馍最好吃,来嘛一起尝一尝。”
折返的鱼阙坐下。
黎含光将一张大白烤饼塞给她,扭头跟老板又要了一碗羊汤。
“鱼道友,你为何一直系着这个白色的抹额?”黎含光从热腾腾的羊汤热气里看鱼阙,发觉今天将头发盘起来的她格外漂亮。
今日的鱼阙将长发束成发髻,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下颌线柔和,小巧圆润的下巴,眉毛绒绒脸上也带着一点点的绒绒,嘴唇红得像是落在雪地的朱果,内敛含蓄,像是化了的三月湖水,清冷又干净。
就是穿着灰蓝色的道袍都掩不了这份冰清玉洁,更添飘逸的风骨。
捧着白面大饼有点嚼不动的纠结模样也好可爱。
“这个啊……”鱼阙不知道怎么下嘴,听了黎含光的话,含糊回应:“我娘亲自小就不准我将抹额摘下来,所以一直戴着。”
听到鱼阙说了娘亲二字,
黎含光面上的笑容慢慢黯淡。
“怎么了?”
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的鱼阙放下大饼,看向黎含光,“为什么不高兴?”
昨天她就发觉了黎含光眼里的忧愁,似乎是被什么事情困扰。
“唉,我娘亲病了,”黎含光惆怅得很,“她这病症着实是凶险呐,黎郡查不出来,请了金光洞的医修诊断也看不出是什么问题……”
“请仙林宫的雪浪道君看过了么?”
仙林宫的医修中洲第一,很少有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尤其是草台峰的雪浪道君,他的药理医修冠绝天下。
“道君哪里会处理我们这种琐事……仙林宫昨日才看过,说是可以治,已经给我阿娘开了药缓解症状,但想要完全根治,必须要练出一味七品丹药作引。”
“什么丹药?”
“开灵元阳丹。”
鱼阙知道这个丹药,那是师尊越碎稚的成名丹方。七品丹药,材料珍贵很是难得。
虽难得,但好歹知道解救办法,那为何还是这样愁眉苦脸的?
师尊道心仁慈,只要集齐了药材,按理不会拒绝七脉弟子的求药。
难道有什么很难凑的药材么?
“开灵元阳丹,必须要紫金龙兽丹炉才能炼出来,而那方紫金龙兽炉不在雪浪道君手上,所以没有办法帮我炼制。”
紫金龙兽炉?
鱼阙听师姐说过,师尊少年正是靠着一鼎九口紫金龙兽炉炼尽天下奇丹,扬名中洲。
这么珍贵的法器,现下不在师尊手上么?
“那怎么办?”
“只有找到霁水真人了。”黎含光说。
猛然回想地府里鹰赤听到这个名字如此恐惧的表情,鱼阙竖起耳朵,“找她干什么?”
“族内老人告诉了我某些有关于雪浪道君的旧事,我觉得那鼎紫金龙兽炉就在她手中。”
是什么关系才能让她那位嘴毒的师尊将这样珍贵的丹炉交于其他人?
“那开灵元阳丹,是雪浪道君为当时的道侣参悟的丹方,后来……”黎含光压低声音,尾音拉长。
鱼阙微微睁大了眼。
莫名有种听到了不该听的心虚。
她看了看四周,也压低声音:“后来?”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不太清楚。”
黎含光说,“反正族里的老人说那丹炉很大程度就在霁水真人手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七脉争锋结束了,去拜访霁水真人。我不能放过每一个我阿娘好起来的希望。”黎含光低头,闷闷地说,搅了搅碗里的羊肉汤。
霁水真人么?
鱼阙思绪又开始飘忽。
能令鹰赤露出那种恐惧表情的霁水真人,和师尊居然是旧识?
既然是为年少恋人参悟的丹方……师尊年少时候的恋人是霁水真人?
若不是又为何那方紫金龙兽炉会被传闻在她手上。
滚圆蓬松的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来,在鱼阙脚边转了转,而后任性地跳上她的膝头,窝成一团,看着她面前的大饼喵喵叫。
“啊,这不是晏琼池那只猫吗?”
正消沉的黎含光见了那团煤球主动钻入鱼阙怀里,很惊奇,“它怎么愿意跳别人怀里,还给人摸了?”
“好可爱好可爱呐,给我也摸摸。”
好蓬松的煤球,没有人能抗拒这份可爱!
在鱼阙怀里卷成一团的煤球儿朝黎含光伸过来的手狠狠一哈,獠牙毕现,喝退了她的手。
鱼阙皱眉看它时,立马又换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往她怀里钻,娇娇软软地叫唤。
黎含光见这煤球迥然的态度,有些泄气,“它怎么就只让你一个人摸,这绿茶煤球!”
“绿茶?”
鱼阙问,“它名字叫绿茶吗?”
“晏琼池没说过它的名字,绿茶是白珊对它的评价,非常符合它就是了。”黎含光说,“唉对了,白珊什么时候结束她的入门仪式。”
“她能够拜入草台峰,真是叫人不可思议。”
鱼阙摸了摸怀里煤球,抬头看看周围,没看见那人,嘴里含糊:“是啊……大概快了,嫡传弟子入门仪式四天就能完成。”
说话间,几人的注意力都被角落发出的小小的呕吐声吸引,定睛一看,原来是煤球被糙干得要命的饼卡住嗓子。
再一看,它面前的饼缺了一个小口子,那么干的饼都能咬开,这家伙的牙齿有够锋利。
“啊啊啊,它偷吃了饼!”
黎含光反应过来,“快快快把它倒着提溜起来。”
“晏道友的猫在这里,他人呢?”
一旁默默吃饼的风化及瞧着那被两人焦急反着提溜起来拍背的煤球,终于开口。
“早上好啊,诸位。”
一只手接过可怜的煤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