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穿越小说 > 衍世录之华灯初上 > 第一章 麒麟山上
    在荆州的长沙郡,有一个群山环抱的县城,名叫攸水县。而在这个县城之东,便是山峦翠微、如世外仙境般的麒麟山脉。麒麟山前临南水,后负三清峰,右滨凤凰潭。在这重峦叠峰之中,在瑞蔼紫气之上,有一道观,名为阳升观。阳升观的第二任观主——玉清道长,今日并没有像往日那般静心打坐,而是在客堂之内,与人对弈……



    玉清道长手中白子落下,已经年过古稀的他,不复当年的玉树临风,鹤发童颜之下,倒依旧还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而他对面这人也已是不惑之年,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背上常年背着一把降魔剑,眉宇之间却没有玉清道长那般超凡脱俗,倒是萦绕着几分英武之气,正是当今天师府天师的高徒、名震天下的薛敬安道长。



    敬安一改以往在玉清面前高谈阔论的模样,爽朗的外表上罩着愁容,显得格外安静。



    “师弟,观你今日棋局,似是乱了方寸,须知‘当局者迷,心切者乱’。”



    薛敬安右手的棋子在指尖转动,似乎心不在焉,低头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将棋子落入棋盘,而是弃了子,话语之间充满诚恳:



    “师兄教训的是。”



    玉清是上任天师首徒巴玉真人的大弟子,三十年前离开天师府时,敬安不过十岁。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敬安从六岁那年入了天师府,看到玉清第一眼的那一刻,就非常喜欢这个跟自己师父一般大的师兄,玉清也觉得他悟性很高,颇觉喜爱,于是二人平时便多了一些交集,结成了忘年之交。没过几年,在新任天师继位前夕,玉清跟随巴玉真人离开了龙虎山,来到此地创办了阳升观。再后来,直到敬安弱冠,能出山云游之时,便经常来到此处看望这个师兄,也成为了此观唯一的常客。



    “师弟,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回师兄,一切顺利。只是有些疑惑感慨罢了。”说着,敬安轻捋长髯,眼神之中精芒闪烁,顿了一顿,还是轻叹一声,言语间蕴含着失落,“师兄,师弟,错了吗?”



    敬安没有说明自己所指的是何事,而玉清依旧慈眉善目,乐呵呵地轻摇着头,话语之间意有所指:“胜负之论,只在一念之间,事在人为,怎可以对错论之?”



    敬安作为名震天下的仙师、天师府的高徒,在外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只有在这个师兄面前才会显得如此轻松自然,偶尔流露出些疲态。



    敬安望着棋盘,拨弄着上边的棋子若有所思,语气中颇为惋惜:“师兄,这棋盘可以重新来过,走错了可以在下一局找补,可这人生棋盘若是走错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因王司徒?”



    话说到这份儿上,玉清怎会还不知道薛敬安的心事,毕竟他去北疆之前也来拜会过他。



    “是。天命所定,他,还是做了最坏的选择。”



    “你可是又算到了什么?”



    “嗯。”



    “与棋局有关?”



    “‘昙花一现’,终是过眼云烟。”



    玉清的脸上依旧是平淡无波,而是低头面对着棋盘,手里不紧不慢,开始一个子、一个子的收起,嘴里却淡然道: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未至最后一步,师弟怎可妄议对错?有非本有,无是本无,天地不易,万物无常,师弟不必纠结于一时。”



    敬安听着这话,似是有所感悟,可还是叹息道:“师兄,世人执念深重,明哲如他,明知不可为为何要为?明知毫无意义为何执着?明知必死为何还是甘愿就戮?”



    “师弟怎么看?”



    从敬安回来的那一刻,问题便在脑海之中形成,一直盈盈绕绕,挥之不去,只是终究未寻找到想要的答案。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现在的想法: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若死得其所,尚可理解,而这明知毫无意义,却甘愿赴死,却是为何?”



    “看来这两年师弟在边关经历了很多事,竟也乱了方寸,若是以前,何需师兄来为师弟解惑?不过师弟也无需烦扰,方寸只有乱过,才能更加平静。”玉清说话总是那么风轻云淡,又款款而谈,“师弟,这棋盘之中,胜负易论,这人生之胜负,却只有其下棋之人,方才有资格评判,而非旁人。南华真人曾有濠梁之辩,‘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正如今日师弟所遇之心事。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怎可谓是毫无意义?”



    一语惊醒梦中人,本也在收棋的薛敬安闻言一怔,手中的棋子滑落棋盘。是啊,自己枉读了那许多圣贤书,竟将这如此浅显的道理给忘却了。



    “师兄,师弟受教了。不若,再重新来一局,师弟想要再向师兄讨教一二。”



    “师弟方寸已定?”



    薛敬安脸上一扫先前的阴郁,换上了灿烂的微笑,当即起身做了个道揖,话里明显能听出他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已定。棋盘已成,棋子已下,但求无悔,不问对错。只是师弟的棋盘之上,还有些疑惑,想要向师兄讨教。”



    玉清微微颔首。敬安又落回座,开始收子。正此之时,忽听得山门之外有人朗声高呼:



    “不肖弟子杜寿杜贤清拜叩山门!恳请回归山门,还望恩师收留!”



    声音清澈,却不洪亮,但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倒是能传的很远,听得很清晰。



    敬安面露喜色,望向山门方向,又回头问玉清道:“师兄,您这大徒弟果然有趣!明明是个方外之人,却深陷世俗之中不能自拔;可混迹于官场却又总是抱着超凡脱俗之性,与俗世格格不入;而如今,多年来不曾上山的他,本是好端端的在山下做县令,竟突然来您门外喊着要回归山门?有趣有趣。难道他又厌倦了不成?”



    “此事稍后便知。你也留下,或许对你有益。”玉清说完,抬手示意门口的道童,道童行了个道揖,便接引去了。



    山门到这客堂不过百余步,只是须臾,一个与薛敬安年纪相仿的清秀男子,跟着道童就来到了门外。正是这攸水县县令杜寿。



    杜寿面容之中带着憔悴,两鬓已经染上白丝,进了堂门就跪伏在地,望着玉清道长便拜:



    “师父,罪徒不肖,擅自离道观二十载有余,如今已弃了官,欲重新回归山门,还望师父您能开恩收留。”



    杜寿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对于杜寿突然弃官的事儿,薛敬安颇感惊奇,不觉手中掐指一算,方才了然于胸,含笑摇头不语。



    玉清道长慈眉善目望着杜寿,从口中传出如同谪仙般的声音:“你本就未曾离开山门,何来收留一说?”



    杜寿闻言鼻尖一酸,心中微动,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依旧埋头跪伏在地道:“当年弟子不听教诲,动了情念,与人偷跑下山,只想着做比翼鸳鸯,却辜负了师父您的栽培。”



    “既然知错,那你还有何面目上山?可已悔过?”



    薛敬安虽然很少见这个大师侄,却也知道他的事情,他转头看玉清没有说话,就替他开始问话,言语之中带着一些调侃和兴趣。倒不是他不懂规矩,而是他与玉清关系特殊,一直视玉清如兄,更多的是亲近,而面对师兄的寡言少语,帮他说话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杜寿一听声音陌生中带着些熟悉,这才抬头注意到身旁的这个魁梧男子。虽是稀客,却是之前少有的上山拜会师父的人,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杜寿犹豫了下,却还是如实回答:“回禀师叔,师侄自知有错,却并不曾后悔。”



    玉清闻言,依旧面含微笑,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是开口问道:“世俗之愿可了?”



    “已了。”



    “你这些年为了你那孩儿,逆天改命,欲与天争,方才落得这一身的顽疾,折损寿元,如今你真割舍的下?”



    玉清的话如潺潺流水,却让杜寿内心又一次起了波澜,话语又一次停顿了。杜寿始终不敢抬头,生怕对上师父那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最终还是舒了一口气,言道:



    “如今,他的命数扑朔迷离,只知倘若弟子还在其身侧,反而会束缚于他。弟子放下了。”



    玉清道长笑容之中带着关切,犹如冬天的太阳,温暖而令人安宁,淡然地问:“是该放下了,还是真放下了?”



    杜寿心头一颤,嘴巴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回道:“师父,弟子不敢隐瞒。您能勘破天机,自当知晓,二十年前,弟子与内子出门经商,路遇盗匪劫路,护卫拼死护得我等方才逃到一处山林,时天下暴雨,而内子又动了胎气,便就在山林之中,大树之下,诞下此痴儿,而内子也因此难产而亡。当时弟子深受打击,心灰意冷,本就该弃了俗世,回归山门。只是弟子谨记师父之前教诲,‘我之爱非人之爱,我之恶非人之恶’。痴儿虽然愚钝,终究是弟子与内子之骨肉,怎可因弟子一人之喜好,而封闭其一生之大门?故此,才滞留于俗世,迟迟未归。弟子之所以散尽家财,捐得此官,不过是为了能让痴儿可多些选择,如今痴儿也已成年,是该放下了。”



    玉清道长轻轻缕了一下自己的长须,问道:“后边的路,你可算得清?”



    杜寿迟疑道:“命理已改,只知短时无虞,却推断不出太远。只是隐约预感,是该放下了。”



    望着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徒弟竟是这般拘谨,玉清道长不免有些心疼,于是缓缓开口问道:



    “为师的徒孙,可是已经出发了?”



    玉清看似简单的一问,却证明了他一直在关心着杜寿他们的事情,不止是称谓,更是他无意间自然流漏出的已经推算出了杜寿的安排。这让杜寿心头一暖,眼角的泪水又开始顺着脸颊向下流,嘴角上扬,带着笑意,回道:



    “回师父,已经出发了。”



    玉清道长轻“嗯”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天空,少倾,点了点头,并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反而是对薛敬安说:



    “师弟,你可愿为你这师侄推算一番,或许对你也有助益。”



    敬安总觉得玉清今日似意有所指,拱了下手,也不推辞,向杜寿要了生辰八字及出生地,当即开始掐指推算,很快就有了眉目,轻轻摇头叹息。



    “有趣,有趣。一般改运,有迹可循,有法可依,难脱大势,可此子却不同,竟然是‘雾里观花’,模糊难辨。只是可惜了,此子资质不过众人,又无势可依,即使改了运,看不真切,也难逃坎坷庸碌之兆。”



    敬安算到此,已经失去了兴趣,可没想玉清却示意他继续算下去。难道是还有什么自己没算到的?也罢,既然师兄有意,那就再试试无妨。敬安刚要放下的手又开始继续掐指算起:“祸福相承,因果相定,既然他本身看不清楚,那就试算一下与之相关的因果。”



    敬安先算杜寿,不久就算出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由笑出了声:“嗯?哈哈,有趣有趣,明明该是‘伏戎于莽,三岁不兴’,硬是让大师侄给改成了‘无妄之灾’!”



    可笑过之后,没过多久,表情便变得有些疑惑,“怪哉怪哉,虽然料到他与严家兄弟会有牵扯,却没曾想与其他几人也有所牵连?咦?竟然还与贫道有关?倒是令人颇感意外……”



    算到这儿,他猛然惊醒,手指快速掐动,而后忽然手指一顿,转头俯视杜寿,眼中锋芒毕露,嘴角冷笑道:



    “果然如此!本来贫道与他并无过多交际,却是你有心为之。怪不得今日贫道总觉得怪异,原来是被你有心算计,着了你的道儿!大师侄,你可当真是胆子不小?!竟然将心思用到了贫道头上!”



    杜寿俯首于地,没有明着回答,语气不卑不亢:“还望师叔海涵。师侄不敢造次,只是想借师叔盛名,使痴儿脱离困厄。且他若有意入师叔的棋局,于师叔与痴儿而言,可谓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百利而无一害。”



    二十年不见,这杜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话语之中不再锋芒毕露,对薛敬安倒是恭敬了许多。但这反而让敬安觉得生疏、陌生,也不自在,但根据刚才的推算,杜寿倒是没有撒谎。玉清静静看着二人,却并未插嘴。



    “呵,没想到贫道倒是小看了你,贫道不过是这两年才定的以身入棋局,这你都知道了!”



    敬安的眼神之中带着审视,语气之中含着责备,而为了以防万一,左手依旧在掐指推算。



    “回师叔,师侄悟性虽不如您,但略通人性。师侄在二十年前与您辩论之时,便知您心怀宏伟壮志。正如师父教诲,‘心有所执,念头不通,不通则变’,故而猜测师叔您必难一心只在方外。直至师侄知道您去了北疆之后,便已知您必定为了心中所执,开始布棋了。”



    “贫道棋局,可与你这改天换命不同,并不与天命相争,只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而且你可知能入贫道棋局的都是些何人?”



    “自是那些天纵奇才,可搅动天下风云之人。”



    “既然知道,你觉得就凭他也可以吗?”



    “痴儿虽然愚鲁,却秉性纯良。如今有了贤内助,又与严家兄弟牵扯甚深,应足以上得您的棋盘。”



    “贤内助?”敬安敏锐的观察到重点,又掐指一算,啧啧咂舌道,“此话何意?”



    “回师叔,这天下之能人何其多,只是有多少能命、时、运、势皆俱?天地相违,大势将行,变化无端。正如师叔所言,师侄也只是因势利导,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保全痴儿而已。”



    二十年不见,这家伙还是这般口无遮拦,看似恭敬,却一点儿也不尊敬他这个师叔。敬安还想责问,只听玉清道长已经含笑打起了圆场:



    “‘命由天定,运由己生’,运之所至,亡乎于一念之间,存乎于一念之间。师弟切记,你长于推算,却不可过于沉迷,需知‘路正心善,天道酬勤’。”



    玉清的话使得敬安急忙收了手,面露肃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了一个道揖:“谢师兄指教。”



    说过了敬安,玉清方才去搀扶仍跪在地上的杜寿:“徒儿,你旧疴复发,为师会为你亲自调配药物,炼制丹药,且在此间好生调养、修行。凡尘之事,且随缘而安吧。”



    杜寿忙低头欠身谢道:“谢师父。”



    “嗯,你先下去吧,为师与你师叔还有些话说。”



    “是,师父。”



    杜寿没有多话,谦恭地躬着身,倒退出了厅堂,薛敬安望着这一幕,不禁心生感慨:



    “没想到当年不拘一格的大师侄,竟也这般毕恭毕敬,看来在这世俗之间,经历了不少事情。”



    玉清并没有在意敬安的话,而是开口问道:“观师弟神色,刚才推算之时,可是有何疑惑?”



    薛敬安回过神,望着玉清,又拱了拱手道:“不瞒师兄,一听改运之事,师弟便首先想到了攸水县四世名将的严家。这一代严家有兄弟二人,此二子不仅武艺非凡,且是大运之人,在师弟的推算中,颇为重要,便不由多推测了一番。可没曾想竟发现原来清晰的地方变得模糊了些,心中不免有些焦虑。”



    “大道万物,在变也在常,师弟安心,一切无妨。”



    无妨?薛敬安吃惊地抬头望向玉清,因为他敏锐察觉到玉清是话里有话。这数十年来,这位师兄总是对世俗之事漠不关心,总觉得他已经超凡脱圣。可刚才“无妨”这两个字,明显体现出他一直在关心着这世俗之事,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难道和他这个徒孙有关?



    玉清抬起手,轻捋胡须,没等薛敬安开口询问,就缓缓开口解释道:“虽然师兄确实无意于世俗之事,但师尊临终遗愿,又岂敢不遵?”



    “大师伯巴玉真人?难道他当年也……”



    “嗯。‘差若毫厘,缪以千里’,师尊当年用尽毕生所学,也只算得这一毫之差。如今三十载已过,贤清也已回山,皆如师尊当年所言,接下来就依师尊之命,且看世间风云变幻了。师弟,闲来无事,你给师兄讲讲北疆的事吧。”



    说着,玉清已经又坐回了棋盘之前,向敬安伸手示意,敬安也躬身落座,并当先落下了一子,然后缓缓说道:



    “是,师兄。说北疆之事,自然要先从司徒王伯安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