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为来到英国人的医院,找院长问了情况,这院长是一位英国人,见徐为语言不通,派了一位中国医生上来,跟徐为说明了杨修林的身体情况。
“杨会长中风,身上已经动不了了,只能在医院接受看护,为保护他安全,政府里派了人过来,你应该了解会长的身份,要是他不明不白死了,保不定会出什么事情。你目前进不了病房,我可以带你在外面看看他。”
说完,中国医生领着徐为,走到一处偏僻的病房,徐为在房间外的玻璃窗户,看到了里头的杨修林,他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脖子上包扎了厚厚的纱布,有一根气管子从他喉间通出去,接在一个铁罐子上。
看门口有人看守,徐为拉过医生在一旁问道:“他脖子怎么了?”
“病人堵住了呼吸道,我们切开他的气管,通了氧气。”说完,医生有些不耐烦,推说工作忙,就走开了。
徐为拿出折扇,看杨修林情况不妙,想着要回棋社,好好想想华人会今后的事情。
突然一名黑衣的保镖走过来,轻声对他说道:“徐师爷,有人请您过去聊聊。”
徐为收了折扇,微笑问道:“既是请我过去,想必主人应该愿意表明身份吧!”
“他说到了地方,你一定愿意跟他说话。”说完,保镖礼貌伸出手,示意徐为跟他走。
徐为心想,杨修林成了这副样子,卢学川没有了合作的人,这南洋城不大,除了他,再无别人请他谈事。也不害怕,跟着保镖走了。
二人走出医院,穿过马路,走到一条小巷子中,弯弯绕绕走了很远,徐为看出这条路线,前面不远处,就是他这十年间,与白鹭暗通书信的那处破屋。
徐为走在巷间,抬头望去,楼上阳台上,正摆着一盆新鲜的白鹭花,果真是白鹭邀他,笑了一笑,缓缓走了进去。
保镖在小楼门口停住,关好了屋门,徐为走进去看时,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前,右手用纱布吊着,左手拿着烟抽,脸色雪白,正微笑向他看来。
“师爷,好久不见了!你一定能猜到是我,对吧?”卢学川笑着说道。
徐为潇洒撩起大褂,坐到了卢学川对面,笑道:“上次见到你,你那时还小,我师兄带着你,你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我当时心里就想,你以后会是个做大事的人。谁能料,你竟要做那么大件事情!”
“师爷,开门见山。现在,我将华人会交给了你,是想你能参与进来,无论实力还是谋略,杨修林终究不是你的对手,是我选错了人。”
“这件事,他跟我谈过。我认为目前还不具备成功的条件。”徐为回答道。
“师爷听说过【兰芳大统制共和国】吗?”
“乾隆四十二年,【大唐总长】罗芳伯,在婆罗洲剿匪成功,首位华人在南洋建国。我听说过他的事迹。”
“民主共和,立法制宪,议会选举,学尧舜之禅让,真是美梦一场!”卢学川笑了笑,看向徐为。
“当今天下,混沌不堪,哪里有什么尧舜,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算计,利益与利益之间的角逐罢了。这场梦,我劝你早一点醒!”徐为微笑着摇了摇折扇,大声说道。
卢学川点起一支烟,屋内烟雾弥漫,只听他说道:“本来呢,事成之后,想着让杨修林来做大总统,可惜,现在看来,这人不太行,只好另立他人。我做好我的本分,管好内阁就行,我建议师爷将华人会改成华人党,在议会里坐坐主席的位子,要是想竞选当当总统,过把瘾,也不是不可以。”
“少拿这些东西来哄骗我,叫我过来,恐怕不是来分好处的,想着让我帮你做什么事,不要遮遮掩掩,直接说出来!”
卢学川认真点点头说:“很好,第一个是华人会,你帮我看好了,不要出岔子。第二个么,是码头。陆军这边,章旅长一帮子人,兵精粮足,眼下已经准备好了,出山便可决胜千里,保住南洋内陆不失。英法海军厉害,华人陆军只能守住海岸线,打不出去,这里我设了两条线,一条,是以我的身份,暂时引爱德华总督出南洋,再以我在海军安插的人手,组织起一场英国海军的内部叛乱,让他们自顾不暇。第二条,中国海军将出舰队,与我们共同守卫印度洋沿线,及太平洋部分海域,让英法放弃反攻,先稳住一个僵持的态势。待我们重整南洋海军,再利用日本人,形成三方鼎立的局面,这样子,南洋就成了定局,料谁都打不破这个局势。”
听完这一番言论,徐为沉吟良久,缓缓提出一个问题:“码头只有洪门数百人,哪怕加上水警署,刚刚才满千员。眼下连自己的军舰都没有一艘,大炮都不见一门,这建海军谈何容易。”
“英国人那边,我自然会抢几艘船过来,但我也要先拿下码头,让船运公司的船厂,开足马力,给我把战船给造起来,将海军的人训练起来,这才能有一线生机!”
“王水虎,你准备怎么处理?”徐为暗感不妙,连忙问道。
“他现在正在保密处做客,等着让师爷劝他一劝。师爷切记,让他们洪门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但凡有一点动作,我刚好有借口,让英国人的军队来清缴,等他们两败俱伤,我只会更有把握。要做共和军还是敢死军,你让王水虎自己选!”卢学川掐了烟头,似笑非笑的眼神,十分骇人。
徐为看卢学川处处先自己一步,眼下已经没了选择,心里着急,头上冒出了汗水,不停用折扇扇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师爷,军队里都是一群莽夫,这南洋要想稳下来,靠的得是你这样有谋略,有远见的人。打仗是迟早的事情,多死人,还是少死人,全凭我们要怎么做,你当做为了天下苍生,回去好好考虑!我暂时不会动王水虎,你想清楚了,我安排你与他会面。记住,不要多生事端,你单独与他见面。我毕竟还在英国人的眼皮子底下,低调一些,就稳妥一些。”
说完,卢学川披上大衣,戴上一个礼帽遮住脸,从屋内的一个暗门走了。
徐为恍恍惚惚,从正门出来,穿街走巷,回到乌鹭棋社,这时看到阿南明月都在,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们,正犹豫间,阿南朝他走来,抱拳问道:“师爷阿叔,如何了,杨修林还活着吗?”
“啊,他正在医院养病,我去看过他了,中了风,躺床上起不来了。”徐为不敢去看阿南眼睛,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说王水虎的事情。
明月看出徐为不对劲,一瘸一拐走过来,也向师爷行了礼,小心问:“师爷,我们去密室说话!”
徐为听明月这样说,只好带着二人走至花园小亭,打开密道,去密室里点了烛火,坐下了不说话。
明月坐在一张椅子上,见师爷沉默不语,猜到有大事发生,问道:“师爷,我与南哥已经长大,可担重任,您不妨说出来,我们好一起想办法。”
徐为心内焦躁,慌乱摇着扇子,想了一阵,开了口:“王四爷已经被抓走,现在困在保密处的大牢之内,白鹭要拿下码头,让船运公司替他造战船和火炮。战事一触即发,我也没了主意。如果想要保王四爷周全,就只能听他的话,拱手将码头让出!”
阿南和明月哪里知道什么是打仗,虽小时候经历过战乱,毕竟没有上过战场,被师爷一番话讲得吓住了,睁大了双眼,说不出话。
“已无逆转形势的办法了吗?”明月慌忙问道。
“有!只是风险极大。”徐为依旧皱着眉头,二人看出来,这办法应该是一步险棋。
阿南担心四爷安全,跪在地上求师爷道:“四叔是我祭拜阿爹,师爷是我恩师,求您想办法,救他一救!”
师爷不忍他下跪,用手示意他起来,轻声道:“目前形势虽坏,毕竟英国人的势力还在南洋,卢学川要反的事情,只能私下偷偷摸摸进行。我们切断他几道关节处,让他放弃念头,可能还有机会。”
“师爷快说。”阿南迫不及待。
“这第一道关节,是查清他们是以什么名义,抓王四爷进去的,让警察局和水警署的人,帮着替四爷洗清嫌疑。第二道关节,要去打听船运公司的情况,究竟卢学川用了什么方法,让船运公司听命于他,破解了这一道,建海军的事情,将无从谈起,仗就打不起来。”
师爷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第三道,关乎南洋七社,特别是银行,打仗这事,是个吞金兽,没有钱,什么事情都动不成。我们先按照这三道关键,去把情况理清,我也能做好准备,再去和王四爷谈话。”
阿南与明月面面相觑,这三件事,竟没有一件,是他们能办成的,银行里,阿南还可以去问问情况,可警局和船运公司,他们并无任何交情。
师爷看出来了,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黑金棋道:“墨侠夏江南听令,派小乞丐将黑金棋带给警察局长姚政海,帮我传一句口信,我要单独与他见面,地点定在南洋码头旧仓库,他去了,我会在那里等他。务必小心,不能让白鹭的眼线发现。”
阿南抱拳接过黑金棋,大喊一声:“遵命!”
师爷朝着明月道:“墨匠何明月听令,现在命你去码头,稳住洪门的人,再让洪门五虎去船运公司打探消息,找出破解卢学川计划的关键。”
明月站起身,扶着拐杖,朝着师爷鞠躬道:“遵命!”
师爷看吩咐完事情,又说道:“记住,这件事牵涉太广,如果让英国人发现了,陆军乃至整个南洋将提前遭英国人武装报复,到时候又是生灵涂炭。所以,我们要替白鹭守住这个秘密,要做的,就是将他的计划扼杀,不能使之成型。”
阿南问道:“如果这三道关键,我们破解不了,那这场仗,是不是一定会开打?”
师爷抬头看了看密室房顶,苦笑道:“三关难过,就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棋。”
“什么?”
“刺杀卢学川!他一死,南洋再无人,可以重提军事革命之事。”徐为此时心中,正左右摇摆,他甚至更愿意挺身而出,去帮助卢学川,为南洋华人革命贡献自己的力量。
他想到谭嗣同那句“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的名句,自己曾几何时,也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决心。
可眼下,眼下是王水虎,是整个洪门,是整个南洋百姓,是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来作为成功的筹码。
他徐为,离开中国,赶赴南洋之初,是为了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二十几年过去了,徐为知道,这小小的南洋城,何尝不是千年华夏之缩影,以史为鉴,他不愿做出卖百姓,求取权力的大罪人。革命不是一蹴而就,只能等到民智开启之时,才能上下同心,同仇敌忾,共同抵御外强之欺凌,革命才有机会成功!
徐为口中喃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师傅对我说过,天下最大的事,就是人!明月,你能明白吗?”
明月看师爷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脸上仿佛又苍老了一些,想了想,回答师爷道:“时间的长河中,唯生命之光,永不熄灭。我在教堂听到过这一句诗,师爷,我能够明白。”
阿南得了命令,扶明月出了密室,让人叫黄包车带他去码头,自己兜兜转转,去寻了小乞丐,吩咐了事情,交给他黑金棋,让他赶紧去传话。
这小乞丐的师傅,是一位江湖奇人,教了他很多逃脱保命之术,那次遇上丁楚追杀,他知道逃不了,用【屏息术】骗过了丁楚,留了一条性命,受了刀伤,养了一阵。
他派人去警察局门口盯住姚政海行踪,可大海不是在警局,就是去姚府看望父亲,卢学川的眼线盯得紧,小乞丐一直没有得手的机会。
这天大海去父亲处,听到姚夫人定好了酒席,发完了喜帖,想着去和小凤说一声。
算了算日子,自己已经半个月没回家,小凤也不来找他,只让小胡送了些换洗衣服给大海,连话都没有带上一句。看着天色已暗,就脱了警服,走路回小洋楼。
打开房门,他见小凤在化妆台前,点着灯呆呆坐着,大马路的小姐妹不在房内,他微笑着问道:“我最近事情多,一刻不曾停下来,怎么,大马路的女孩子都走了?”
小凤见大海回家,激动得双眼含泪,一双大眼紧紧盯着大海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家里还有菜吗?要不,我们出去吃?”大海多日未见小凤,不仅没有想念的感觉,还害怕起小凤来。
他怕小凤知道他这些天,在越洋饭店沉溺女色,更怕她发现自己已经沾上了鸦片,他不敢去看小凤的眼睛,偷偷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生怕小凤会发现他的秘密。
小凤听他说,想了想,从钱包里拿了点钱,去到房外,找了江鹤楼那名小童工,点了碗鳝糊面,高高兴兴回了家门。
“鳝糊面,我们吃一碗,好不好?”小凤朝着大海笑道。
“哟,老板娘钱包要出血了,怎么那么大方?”大海怕身上有味道,赶紧脱了衣服,找了个角落放好。
“你又这样说话,我问你,你师傅怎样了?凶手找到了吗?”
“葬礼办得风光,凶手也抓到了。”大海听小凤问他这件事,黯然低下了头。
小凤知道大海对任云德感情很深,安慰道:“他老人家极好的,我也时常想起他。你那么多天不回来,我就问问你情况,你不要难过了,好吗?”
大海点点头,坐了下来,小凤继续道:“你爹呢?你去看过了?”
“下午刚去过,婚礼都定下了,下周,你来吗?”
小凤想了一想,释然得笑了一笑:“我不去了,你家帮你全弄好了,得空了,让你小妈派人过去布置。”
大海沉默不语,默默点起了一支香烟,小凤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出门去拿面碗。
大海见房内闷热,打开后门,静静抽烟,想着这几周发生的事情,烦恼一下生了出来。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后墙,发出“嘘嘘”的声音,好像想引他过去。
大海见状,扔了烟头,掏出手枪,缓缓走过去大声问:“干什么的?”
只见一个乞丐样子的小孩,笑眯眯盯着他,小声说道:“姚局长,不要开枪,我来给你传话的。”
大海见是一个小孩儿,收回手枪,又点了一根烟,站着不动问:“说吧,传什么话?”
小乞丐“嘿嘿”一笑,扔出一颗棋子,大海眼疾手快,接住了,借着房内灯光,一看,是一颗黝黑乌亮的围棋棋子,背后用金漆,印了一个【墨】字,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乞丐悄声道:“乌鹭棋社的徐为师爷,想和姚局长见上一面,有要紧的事情,要跟您说。地点在码头旧仓库,您什么时候过去都行,师爷会在那边等你。这黑金棋是个好东西,您可别当破烂给扔了!”
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姚局长,您心里头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去问师爷,师爷知道的事情不少,包括卢秘书!”
说完,一眨眼间,就不见了。
大海听任云德说起过徐为,他知道师爷和总警长是忘年交,最是要好,平时任云德一有空,就往棋社跑。他没见过徐师爷,但他听说过,师爷是白鹭和乌鸦的师傅,这人十分神秘,眼下派人来找自己,不知何意。
听到门口响声,是小凤端着面碗进来,大海连忙将棋子塞进裤子口袋,去帮小凤端东西,嘴里还念叨着:“让小鬼送过来就好,你自己端干嘛?”
小凤一双大眼,盯着大海,说道:“不成,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在里头,传出去不好。记住,你成了家,以后就少来,有什么事情,让人给我带个口信,我会帮你把事做好的。”
大海将面碗在化妆柜上放了,听小凤这么说,心中难过得要命,低下头,看着鳝糊面的水汽升腾,就像一团迷雾,自己在这雾里,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