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娇姝 > 5、新岁
    用过午饭,闻姝抱着四块桃木来了北苑,这回迈过门槛就见四哥在习字,她走了过去,“四哥,你上午去了哪?没瞧见你。”

    “找我有事?”闻翊握着笔,正在写小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放下笔。

    “喏,”闻姝晃了晃手中的桃木,“央四哥写桃符呢。”

    大周新岁有挂桃符辟邪祈福的习俗,在桃木上写“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悬挂于大门两侧,往年是随着府里管家安排,今年这不是瞧见四哥的字好看,闻姝便想着让四哥写。

    闻翊看了眼,“要写四块?”

    闻姝坐了下来,说:“兰苑一份,北苑一份呀。”

    “行,给我。”闻翊接过桃木,取了粗一些的羊毫笔,蘸了蘸墨汁,行云流水般在桃木上写下二神的名字,这件事仿佛做了许多遍,连犹豫都不需要,一气呵成。

    去年新岁,家中的桃符就是他写的,为此他将二神的名字练了千百遍。

    “哇,四哥的字真是……”闻姝绞尽脑汁从本不富足的脑袋中搜寻夸赞之词,眼睛一亮,说道:“真是入木三分!”

    这是她新学的词,应当没有用错吧。

    闻翊放下笔,端起一旁的冷茶喝了口。

    闻姝捧着桃木欣赏,顺带问道:“四哥,父亲没回府,今晚的家宴轮不着咱们,你去兰苑吃晚饭吗?兰嬷嬷做的饭菜很好吃。”

    若是永平侯在府里,家宴必定是一个都不会落下,若永平侯不在府中,那就随侯夫人心情了,这个时候都未曾通知,那就是没他们什么事了。

    闻姝也不爱去前院,每回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挑着错处,若是父亲在,她倒是愿意去拜见父亲,毕竟一年到头都难得见父亲两回。

    对于永平侯这个父亲,闻姝说不上来喜不喜欢,但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闻翊摇头拒绝:“你们吃吧。”

    “好吧。”闻姝也猜得到,四哥看起来不爱和人打交道,相处这些日子,也是她厚着脸皮亲近,但她喜欢和四哥亲近。

    这么多年了,她在诸多兄弟姊妹的侯府,第一次感受到了有兄长的滋味,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感觉。

    虽说闻翊拒绝了和她一起吃团圆饭,但吃完晚饭闻姝还是打着一盏灯笼去了北苑,在门外她把灯笼熄了,好在今夜万家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一路上都有人家放焰火的动静,天空忽明忽暗,能看清路。

    这几日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喜庆的时候,兰嬷嬷和月露脸上的笑容都肉眼可见的多了,可北苑却愈发冷清,只能听见风吹过檐铃声。

    闻姝踏月而来,便是想陪陪四哥。

    “四哥?”闻姝悄声推开门,瞧见一道朦胧的身影端坐在亭中,她缓缓走了过去,“四哥,你吃晚饭了吗?”

    院中没有烛火,四哥融在夜色里,院墙外不远处有人家放焰火,正好照亮了四哥半边脸,闻姝在他脸上看见了无边的孤寂。

    万家灯火,已没有一盏为他而燃。

    他安静的呆着,不声不响的坐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个热闹的尘世。

    “四哥。”闻姝有些慌,急切的走过去,在台阶上绊了一脚,险些摔倒。

    闻翊伸手扶住她,眉头紧锁,斥道:“急什么。”

    听见四哥的声音,闻姝才放下心来,站稳了问道:“四哥,你吃饭了吗?”

    闻翊揉了揉额角,揉散了眉宇间的寒意,看着她说:“吃了,大晚上过来做什么?”

    闻姝笑了笑:“闲来无事,消食走着走着就到这来了。”

    大晚上的散步,这借口委实拙劣,闻翊也懒得拆穿。

    夜色昏暗,时不时窜上天绽放的焰火让两人的面容时隐时现,天黑着也不能看书,闻姝只能找些话题,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打开,“四哥吃桃脯,酸酸甜甜的。”

    闻翊借着焰火的光亮看了一眼桃脯,她好像总怕他会饿着,时常投喂吃食,怕是她自个都难得吃上几回的东西,却要眼巴巴分享给他,真是傻。

    这次闻翊没拒绝,拿了一块含进嘴里,舌尖一抿,酸甜口味,是小姑娘会喜欢的零嘴。

    闻姝吃着桃脯,仰头看着五光十色的焰火,时不时和四哥拉几句家常,说说定都年节的习俗,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四哥很少答,但这样的时光对于此前一直独来独往的闻姝来说也难得。

    过年这段时间没有宵禁,时辰越晚,定都的焰火就越热闹,争先恐后,尤其是皇宫的方向,焰火又高又美,火树银花,若真有“年”这个恶兽,怕是也要吓得不敢动弹。

    院中仍旧没有点灯,可仿佛已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随风跳跃,照亮了这一方天地,藏在影子里的孤寂不知不觉消散了。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闻翊站了起来,夜风寒凉,待久了怕是要生病。

    闻姝摇了摇头,笑道:“不用送,我认识路,四哥歇息吧,我回去啦。”

    闻姝不想麻烦四哥,跑的飞快,出了院门,才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笼,这里是侯府,闻姝倒不怕什么,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风中有焰火的气息,她仰起头看着天边红色的焰火,什么时候她也能玩一次就好了,她还没有玩过呢。

    她走的快,并未发觉身后跟了个影子,闻翊无声护送她直到兰苑外,看着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敲了敲院门。

    灯笼微晃,里边的烛火半明半暗。

    闻翊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神色。

    此夜,还是有一盏独独为着他而亮的灯火。

    ***

    岁旦节一大早就得起床去祠堂祭祖,外边天还没亮呢,兰嬷嬷就把闻姝喊醒,洗漱后换上那件喜鹊登枝的新衣裳,闻姝欢喜的摸了摸衣裳上的纹路,许久没穿新衣裳了。

    新衣裳就是保暖,吹着冷风叩头跪拜时都不觉得冷了。

    新岁头一日,众人皆高高兴兴的,拜年祭祖时也没人寻闻姝的晦气,还收到了祖母与侯夫人赏下的压祟钱,有好几两银子呢。

    回来后,闻姝把银子给了兰嬷嬷,留下了十几枚铜板,取出昨夜才完工的荷包,数了十枚铜板装进去,欢欢喜喜的去了北苑。

    “四哥新岁安康!”一到北苑,闻姝就迫不及待的把荷包递到闻翊面前。

    闻翊抬头瞧见她换了件新衣裳,珊瑚红的颜色衬得她气色红润了些,“这是什么?”

    “压祟钱,四哥别嫌少,图个吉利。”闻姝把荷包塞到四哥手中,相处久了,闻姝便不怎么怕他,行事也更为大胆起来。

    闻翊一愣,拿起荷包,蟹壳青的料子,绣了株茂盛翠绿的兰草,绣功还有些稚嫩,有一片草叶绣歪了,看得出来是她的手笔,只是:“压祟钱不该是长辈给小辈吗?”

    闻姝笑着摇头,“这有什么关系,四哥教我读书,我应该孝敬四哥。”

    往年四哥定能收到娘亲给的压祟钱,可今年四哥的娘亲走了,他孤零零的在侯府,方才祭祖拜年时也不曾瞧见他,可见整个侯府都无人记得他,好歹她还收到了祖母与侯夫人的压祟钱呢。

    大过年的,小孩子自然是要收压祟钱,新年才能平安顺遂,她就将自己的平安分一点给四哥吧。

    闻翊捏着荷包,喉头滚了滚,他确实没想到今年还能收到压祟钱,还是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姑娘给的,让人哭笑不得,又莫名心酸。

    侯府诸人的欺凌刁难也不曾磨平小姑娘那颗纯善的心。

    原以为家破人亡后,余生就该踽踽独行,哪怕那个所谓的父亲把话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明白,不过是把他当一枚棋子,或是一个傀儡。

    不曾想竟会遇到闻姝,兴许她最初的主动靠近是为了求学,可却并不让闻翊觉得厌恶,小姑娘很聪明,知道把握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她若是有父母庇佑,必定能成长的十分出色。

    可落在这吃人的侯府,要艰难许多。

    “谢谢,我收下了。”闻翊眉心舒展,罢了,能遇到就是缘分,不若帮她一把,兴许也是渡自己过漫漫苦海。

    一个人有时太冷了。

    “不用谢啦,”闻姝心满意足,低头从袖袋里拿出被手帕包裹着的一块甜糕,她掰了一半递给闻翊,“四哥,这是侯夫人院里的甜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往常她去请安,偶尔才能吃上一块,许是今日岁旦,桌上摆了满满的甜糕,闻姝就趁机拿了一块,不敢拿多,怕被人发现。

    从前独来独往,吃什么都无人分享,怪没滋味的。

    闻翊捏着那半块糕点,看闻姝吃的眯起了眼,她当真很容易满足。

    “我听六姐姐说今日宫中办岁旦宫宴,但只有大姐姐、三哥和六姐姐能去,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样的,一定很漂亮吧。”闻姝小口的吃着糕点,说起了方才听见的闲话。

    宫宴这样的事,从来都轮不上庶出,大周看重嫡庶,庶出低嫡出一头,而像四哥这样的“外室子”,更是易被人耻笑,所以连祭祖都没人记得他。

    可闻姝有时觉得这不公平,庶出也并不是她想的,旁人说要认命,闻姝心底是不想认命的,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从未和旁人说过,一直埋在心底。

    闻翊嗓音微哑,忽然问道:“你听说过皇后的事吗?”

    “皇后娘娘?”闻姝仰头想了想,“去年仲秋节,皇后娘娘赏了大姐姐一根簪子,六姐姐炫耀了好几日,我只听六姐姐说皇后娘娘很得皇上的宠爱,皇后娘娘的侄女和大姐姐是手帕交,魏家满门都很得皇上看重。”

    六姑娘闻妍时常炫耀宫里的赏赐,说宫里的事,不仅仅是说给闻姝听,也是说给闻婉听,彰显其身为嫡出的高贵,别看闻婉平常和闻妍关系好,可闻妍也不大看得上赵姨娘所出的闻婉,不过倒没有像讨厌闻姝那样明显。

    皇后、魏家,闻翊扯了下嘴角,墨黑的眸中有着极难在少年眼中看见的杀意。

    “四哥,你怎么了?”闻姝看着闻翊捏碎手中的甜糕,碎粒洒在桌子上,吃不得了。

    闻翊回神,瞥开眼藏住锐色,捻了捻指腹起身,“无碍,我去洗手。”

    闻姝瞧着四哥的背影,抿了抿唇角,怎么觉得她提起皇后,四哥不大高兴,可不是四哥主动问的吗?

    闻翊把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水面结着的一层薄冰还没融化掉,他却像感知不到寒冷一样,泡了半天,勉强把心中那团燃烧起来的火压下去才抽出冻得通红的手。

    擦干净手,他转身进了屋内,从床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边放着一个碧绿的玉镯,还有一条洗干净了的帕子,但帕子上沾着些洗不掉的血迹,正好洇脏了帕子上绣的那株墨兰。

    “小哥哥,你、你流了好多血,快擦擦……”

    “我给你买了包子,我得走了,我要去找我祖母。”

    闻翊攥着帕子闭了闭眼,将回忆压了下去,那时天色极暗,他躲在角落里脑袋昏昏沉沉,犹如一只濒死的野犬,眼前模糊一片,只记得小姑娘声音颤抖,显然是怕极了,却还是对他施以援手。

    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报答。

    闻翊拿起闻姝送的荷包打量,荷包上绣的也是兰草,但绣技显然不如帕子上的精湛。

    许是巧合吧,闻翊垂眸把荷包和手帕放在一处,将木盒收归原位。

    做完这些,闻翊从角落红漆檀香木的箱笼里取出些东西走了出去。

    “新岁贺礼。”闻翊把东西放在闻姝面前。

    闻姝定睛一看,忽地站了起来,惊诧地看着桌上的文房四宝,“这、这也太贵重了,四哥,我不能收。”

    一整套的笔墨纸砚,哪怕她不识货也知道是名贵之物,别的不说,光是那块刻着“徽”字的墨锭,她曾见三哥夸耀说这墨比金子还贵,连二哥看着都眼馋。

    四哥竟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才给了四哥十个铜板,哪能收四哥价比黄金的文房四宝。

    闻翊拧了下眉,“给你就收着,若是不收往后就别来了。”

    闻姝见四哥一冷脸,便不敢推拒了,“我收,我收,谢谢四哥!”

    字写的好看与否和文房四宝也是有关系的,闻姝哪能不喜欢呀,只是心下愈发惭愧,不知该如何回报四哥,因此日后常带着吃食来北苑,贵重的东西闻姝没有,如今也就是吃食上不大缺。

    这不,上元节一到,闻姝特意央了兰嬷嬷多做了些素馅的水粉汤圆,做好后就提着去了北苑,次数多了,闻翊也很少推拒,往往她送过来,他也就吃了。

    年节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忙碌的,但对于闻姝来说却是格外清闲,无论是出门访客,还是在家待客都轮不到她,她娘亲是孤女,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她这些日子就一直待在北苑,和四哥一起看书习字,只不过翻了个年,她的字已大有进步,再不是从前那样“鬼爪狗爬”了。

    北苑偏远,无人打扰,只有他们两人,不见外人也不必受挤兑,闻姝恨不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可明日就得去学堂了。

    “四哥,明日你去学堂吗?”闻姝吃着软糯香甜的圆子,芝麻馅料香得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一年才能吃一次呢。

    闻翊没有犹豫的说:“不去。”

    “不去也好,四哥学识渊博,用不着夫子教。”要是去了,怕是还要被旁人欺负,不如待在北苑舒服自在。

    闻姝笑说:“那我往后下午来寻四哥,上午得去学堂。”

    闻翊颔首轻应:“嗯。”

    四哥已经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闻姝想想便开心,她长这么大,觉得认识四哥之后的这段日子才是最愉悦的。

    上元过后,这个年关算是过了,大红灯笼撤下,歇了大半个月,各行各业销假开工,热闹散去,随着第一场春雨降临,新的一年劳碌又开始了。

    积雪消融,春雷阵阵,万物复苏,北苑的柿子树抽出了嫩芽,墙角后的桃花成了春日最艳丽的景色,紫竹抖擞精神,奋力往上生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冬去春来,夏初启,清明节前,许久未归都的永平侯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