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血。
掌心流淌着大片大片的鲜红色,干涸后血液的颜色加深,夹杂着浓烈的铁锈味,让人天旋地转得发着晕。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上的那辆救护车。
高低起伏的鸣笛声穿梭在车流之间,身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和护士配合着处理梁津背部的创口,车内有人开了免提,火急火燎地同司机报了海京一家私立医院的地址。
救护车一抵达医院大门,医护人员抬着梁津进了vip通道,蒋云认得路,慢慢地在后面跟着,那股发晕的劲半天了还没缓过来。
手术室外头的长廊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有点刺鼻。他手肘抵在膝盖上,低头时略长的额发轻轻垂落,盖住了一部分视线。
“喝点水吧。”
一双平底鞋进入蒋云的视线,他抬起头,一位长卷发随意扎在脑后,眉眼凌厉而疲惫的女人拿着一瓶矿泉水,手臂朝他的方向微微倾斜。
瓶盖被魏淳亭提前拧松了,蒋云喉间发涩,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隔了一会儿,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干妈”。
魏淳亭摸了摸他发顶,笑着“诶”了一声:“魏疏那臭小子停车去了,待会儿我把他叫上来陪你……怎么了小云?眼睛这么红。”
“没事,”蒋云摆摆手,“可能是进沙子了。”
魏淳亭没有戳穿他拙劣的谎言,又或者,蒋云根本不想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蒙骗她。
她是一个负责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好的干妈。
都说医者仁心,他和魏疏能够相识、成为多年的好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魏淳亭。
那年蒋云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年龄,由于司机的疏忽,他被留在学校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人来接他。
独自蹲在操场的沙坑边掉眼泪的时候,风尘仆仆的年轻女人大步路过,稍后倒退着折返回来,一边抹着他脸上的眼泪,一边柔声问他的名字。
“等等阿姨哦。”
女人眨眨眼,再次出现时,手边牵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仿佛在泥坑里滚了一圈。
“蒋云,”魏淳亭向他招了招手,说道,“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再后来事过境迁,蒋云二十六岁那一年,魏淳亭去世,病因是急性心肌梗死。
“干妈,我一个人等着就行。”
魏淳亭别过脸打了一个哈欠,蒋云想起上辈子他和魏疏守在急诊室外的情景,语气很是坚决:“您一天做了不少手术,应该好好休息。您是医生,比我更清楚睡眠充足的重要性。”
这时电梯门“滴”地一响,魏疏小指勾着车钥匙,没走到他们跟前就被魏淳亭拎着耳朵一顿骂。
“小混球,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拖着小云到处疯玩,好几天没收拾皮痒了是吧!”
魏淳亭下手的力道不重,只是看着吓人,魏疏乐得陪她演戏,被撵出去前指着手机,朝蒋云做了个“看消息”的口型。
他们走后,蒋云坐回长椅上,查看魏疏发来的几条信息,有一条尤为醒目:
【戚皓这事闹大了。】
在海京,戚、蒋两家背地里远不如表面那么和谐。
这次戚皓动手一口气伤了两个蒋家人,无异于在蒋丰原脸上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蒋丰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蒋家那边没派人到医院来,蒋云望向玻璃窗外晨光渐明的天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不重要。
无论他还是梁津,在那个庞大的家族面前,都宛如一粒细小的尘埃,他们的意义建立在为蒋家创造利益价值的基础上。
仅此而已。
手术室上方的灯亮了,换上病号服的梁津被护士推到一间单人病房,他侧身躺在病床上,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蒋云搬着凳子坐在床边,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有很多话想问梁津。
关于梁津为什么过来,为什么……替他挡下了戚皓扔过来的酒瓶。
在郝家小馆远远见了梁津一眼的那一天,蒋云销毁了所有资料,纸张在碎纸机里被压成碎片的那一瞬间,他后知后觉地想,就这样放过梁津了,是不是不太好。
但除了“放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了。
梁津双眼紧闭着,平日里冷淡疏离的面容柔和许多,甚至透露出一点点温柔的意味。
也许受到他的影响,蒋云眼皮沉沉地往下搭,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过来,仿佛将凹凸不平的沙滩冲刷平滑的海浪。
蒋云很快入睡,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是昏黑的,所有事物被暗色包裹,他分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以正面朝下的姿势趴伏在柔软的被褥里,周围的环境并非完全黑暗,因为蒋云偏头呼吸的时候,看到了从摇摆的窗帘间倾泻而出的微光。
脊背被一个冰凉的不知名物体触碰,蒋云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受惊地一颤。
须臾,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衣料的摩擦声,又像衣服被扔到地上。
……原来这里还存在着第二个人。
他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反抗。
那个冰凉的物体是柔软的,蒋云猜测它大概是谁的手掌,从他的脊背磨蹭到了后腰,最后停在他的腹部。
他被人粗暴地托了起来,缝隙里的光亮转瞬即逝——
那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像一条阴毒的,埋伏在热带雨林中的森蚺,冰冷的鳞片缠绕着他的躯体,好似下一秒就要将猎物吞吃入腹。
这不是一场好梦,蒋云觉得他应该用“噩梦”来形容它。
他仿佛被钉在那个位置,被撞得破碎的字句与浓浓的哭音相互交织着。
蒋云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哭喊,以至于从睡梦中惊醒时,他背后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做噩梦了?”
声音的源头忽远忽近,蒋云睁开眼,梁津已经睡醒,一只手正在输液,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红笔,在试卷上批出一串流畅的红勾。
病床不窄,梁津身边还剩一大片空间,蒋云就是趴在这个地方睡的。
他的额发睡得翘起了一个弧度,看上去有些呆。蒋云看向梁津,他停下笔,把话重复了一遍:“做噩梦了吗?”
“嗯,”蒋云认为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噩梦,说道,“算是吧。”
“你好点了吗,需不需要我叫医生过来?”
“不用。”
笔尖勾勾画画的“沙沙声”再度响起,梁津低头继续批改试卷:“医生来过了,在你睡着的时候。”
“……”
其实蒋云觉得他没必要说后面那句话。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锁屏上弹出几条娱乐推送,最上面那一条与戚皓有关,蒋云点进去,标题非常吸人眼球。
【震惊!某二代以不正当手段迫使两名女性与其发生关系,警方已介入调查!】
蒋云回了几条紧急消息,默默看了一眼梁津,问道:“你饿吗?”
“还好,”梁津依旧垂着头,“如果你饿了就先回去吧,不用在意我。”
就等这句话了。
蒋云捡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得飞快,自然没注意到梁津因下笔过重,不小心在卷面上划开的那道裂痕。
九点是上班高峰期,蒋云从医院一路堵到松江边的大道上,被无数次加塞的司机骂骂咧咧地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开走后扬了他满鼻子的车尾气。
蒋云吸吸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常吃的那家饭店不在营业时间内,他给饭店经理打了电话,定制的病号餐最快也是十一点送到。
他翻遍了厨房和冰箱的每一个角落,找出最后一把青菜,和小半桶大米。
厨房难得一见地响起切菜的声音,蒋云洗干净菜叶,调出一份煮粥教程,对着上面的每一个步骤处理食材。
诚然蒋云不怎么会做饭,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不信他煮不好一份白粥。
约莫四十分钟过去,当他手忙脚乱地按照教程的说法把粥盛到保温桶里时,蒋云灰心丧气地承认:
他的确不会做饭,也好像不太会煮粥。
病号餐送到,蒋云提着保温桶往医院的方向赶,海京糟糕的路况又堵了他半个小时。
推开病房的门,梁津批改完的试卷叠成一摞搁在一旁的柜子上,背部的伤使他无法完全平躺,只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
蒋云提着汤汤水水走进来,病号餐味道清淡,一碗玉米排骨汤、一碟葱油捞菜心以及一份椰子生蚝鸡。
“你吃过了吗?”梁津问他。
“吃过了。”
堵车的时候,他拐进一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字号早餐铺随便吃了点。
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间病房,装着青菜粥的保温桶被蒋云背在身后,露出一点边角。
他正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给梁津,穿着病号服的青年有意无意地瞥向他背过去的那只手,问道:“那是什么?”
“粥。”蒋云答道。
“也是……”梁津拆开餐具外包装,念出餐厅的名字,“棠晚酒楼做的吗?”
蒋云揭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淡淡的糊味飘了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个锅扔到酒楼头上。
“是我做的。”
他抿了抿唇,想将保温桶收回去:“但是做得不好,要不你别吃……”
可梁津没听他的,伸手接过后就着保温桶舀了一勺。
“了吧。”蒋云越说越小声。
梁津好似没吃出糊味,配着棠晚酒楼的饭菜将保温桶里的青菜粥吃了一大半。
病床的被褥里躺着一个平板,在他来之前,梁津看的是一部去年口碑大爆的爱情片,名字叫《旅人》。
电影的男主角是一名时空旅行者,为了阻止妻子的意外身亡,一次又一次穿梭时空回到过去,却始终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在妻子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冬天,男主角抱着死去的妻子,最终选择吞枪自杀。
蒋云为什么对这部电影的情节了如指掌呢?
因为这场电影是他陪戚如茵一块去影院看的,戚如茵负责哭,他负责从旁递纸。
一想到她哭得涕泪横流的模样,蒋云差点憋不住笑。
他想和梁津聊聊这部电影,抬头时,竟意外地看到梁津通红的眼尾,以及那滴恰好落入保温桶的眼泪。
蒋云:?
他的粥……有这么难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