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以后,顾笙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就是那种带着柔顺温和的表情,却总是如同和他有一层隔阂的样子。
晏辞也没有办法,他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还好是有好消息的。
苏青木早上跑过来告诉他,这几天他的香卖出去几副,不过虽然有人路过店门时,闻到味道在门口围观,不过就是不买。
晏辞点了点头,这消息对他来说也算不上好,离他的预期差太远。
他在家里整理香柜时,意外发现一盒有些年头的盒子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被放在柜子最上面积满了灰。
他打开来看,一股颇为古典的异香迎面而来,他微微惊讶,只见里面是一盒小指肚大小的香丸。
这香丸还不是普通香粉做的,是由四种在各色合香中被用的最多的香料制成。
怎么会把这个香遗落在这里?
他抬头看了看柜子。
若是把这香卖出去,就可以解了他最近缺钱缺粮的燃眉之急,毕竟香料他要留着试香,但这种现成的东西还不如卖了。
他将那盒子带去店里,放在桌子上,正打算忙点别的。
然而目光落在盒子上,想了想还是没忍住。
他找了半天才从香铺里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香炉。接着烧了一小块木炭,等到木炭被烧的红透,才将其小心地插-进香灰中央,用香著将香灰从四面一点点埋到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山丘状。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难得的享受了片刻的宁静,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某个晴朗的午后。
接着费了半天劲找了一小块陶瓷片放在香灰最上面,将香丸用刀切成屑放在陶瓷片上。
不多时,陶片在木炭的炙烤中逐渐升温,在不疾不徐地热气薰腾下,那小块香丸缓缓散发出舒缓典雅的香味,充盈在房间里。
他阖上眸子,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吸。
这久违的味道里,他体会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连带着多日的疲倦和烦闷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直到“嘎吱”一声,门开了,苏青木从外面进来,闻到这味道吓了一跳,又退出去看了看牌子,确定是自己的店才进来。
“厉害。”他说,“我这店硬是被你这香衬出了日入十两的感觉。”
晏辞睁开眼睛,幽幽道:“这可叫艺术。”
他气质从容随性,虽然此情此景下,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举手投足之间偏偏带着富家公子的味道。
“这又是什么?”
古香典中记载了四种用途最广的香料,各个价值不菲,合称“沉檀龙麝”,而由这四种香料制成的香则被称为“四合香”。
苏青木表示闻所未闻。
晏辞单纯地愉悦自己,只想在这味道里放松了一会儿。
结果不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走了进来,一推开门就皱了皱眉:“什么味?”
这姑娘梳着一条长长的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子,她的眼睛简直和苏青木一模一样,但是和苏青木那双有神的大眼不同,这姑娘的眼睛就像一只猫儿。
这双眼睛,给见到她的人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灵动的姑娘。
在看清屋里的景象后,她转向苏青木:“你还在这干嘛?大花这几天就快生了,你赶紧回去看看。”
苏青木看到她就难受,嘟囔道:“知道,我算着日子呢。”
这姑娘便是他的妹妹,叫做珠儿。
她一般不会往铺子来,只不过这几天大花待产的缘故,她为了抓苏青木来过几次,每次都把她哥押回去的。
她没有理苏青木的抱怨,看着那只香炉挑了挑眉,看着苏青木忍不住道:“你还没放弃这铺子?”
晏辞轻轻咳了一下,苏青木还没开口,就听她道:“省省吧,你们这样是卖不出去的。”
苏青木不开心道:“你懂什么?”
晏辞倒是有些惊讶,看着她问道:“何以见得?”
珠儿叹了口气:“你们俩个都不知道要把东西卖给谁,就敢开门做生意。”
两个人对视一眼,晏辞坐直身子。
“怎么说呢?”他语气放缓许多,听着颇为谦虚。
珠儿大大方方找了把椅子坐下,问他们:“你们这香一副能挣多少钱?”
苏青木老老实实道:“三十。”
珠儿又问:“那你知不知道镇上的百姓每天能赚多少钱?”
晏辞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就听珠儿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道:
“据我所知,镇上东边的姚娘子每天纺线大概能赚到六十文左右;”
“村子里徐家的阿大去镇上帮人扛东西,一天能挣八十文;”
“还有就是跟我家关系比较好的阮屠户,他家有六口人,我之前把猪血卖给他,他说每天能赚一百五十文。”
她放下手指:“你觉得他们谁愿意随便花三十文买你的香?”
晏辞沉默了,苏青木道:“那就卖给能买得起的呗。”
珠儿白了他一眼:“愿意花费三十文买香的人,在镇子上有几个?况且还是你这一点名气都没有的小铺子,他们为什么不去更大更有名的铺子买?”
“我认为我做出来的东西比他们都要好。”晏辞突然开口,看向珠儿。“至少在品质上,我不会出错。”
“再好的东西,只要不被人知道,都可以视作不存在。”
珠儿笑了起来:“我承认你是有些本事的,但是你找上他之前,他这铺子都两年没开张了,你也不打听清楚了就敢在这儿卖。”
她摇摇头,站了起来对着苏青木说:“等你把爹留下来的那些木头都花光了,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养猪吧。”
苏青木非常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晏辞却站起身,态度认真地道:“珠儿姑娘。”
珠儿看了他一眼:“我有名字。”
她指了指苏青木:“他叫苏青木,我叫苏白术(zhu,音烛)。”
青木,白术。
竟然还是两种香药的名字。
“苏姑娘。”晏辞朝她作了一揖,“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
顾笙没来之前,乔哥儿一直是机坊里手最快的。
只不过自从顾笙来了之后,每天东家奖赏的额外工钱就没有他的份了。
顾笙没有抬头都能感受到乔哥儿的眼神,只是他是温和惯了的人,没有去看那带着敌意的目光。
还好旁边有应怜,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又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机坊的机工们三两成群离开机坊,顾笙才从机杼旁站起。他现在总会下意识去躲开晏辞。
“你夫君不来接你吗?”应怜奇怪地问。
顾笙点了点头:“他应该在外面了。”
等到他出了机坊大门,却发现拱桥上,晏辞一向会等他的地方空无一人。
顾笙的心沉了下来,他垂下头,站在门外一时之间不知要去哪里。
“怎么,你相公没来接你?”
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笙一惊,转头就看到乔哥儿俏丽的面容,一手扶着腰,一手抚摸着肚子。
顾笙不愿与他结仇,往一边站了站。
乔哥儿冷哼一声,嘲笑道:“不会是被人腻了吧?”他得意地道,“生不出孩子的哥儿还有人要?”
顾笙不想再听他说话,转身欲走。
这时一个长相五大三粗的男人从旁边过来,朝着乔哥儿道:“你不赶紧回家,乱跑什么?”
乔哥儿听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颤,本来俏丽的容貌白了三分。
“没,我就随便走走...”他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
那男人就是他的相公,村子里的王猎户,他骂骂咧咧地扯着乔哥儿的后衣领把他拽过去,动作粗鲁地仿佛在拽着一件物品。
乔哥儿脚下踉跄了一下,男人吼道:“你个没用的东西,额外的钱拿不到,再敢伤了老子的儿子,小心你的皮!”
男人抬头看见了顾笙,粗犷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屑,乔哥儿连忙指着顾笙道:“他就是我说的那个...”
“哼,我当是谁。”王猎户轻蔑地道,“原来是那废物的马子。”
他转身给了乔哥儿一耳光:“你连他都比不过?我成天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乔哥儿不敢说话,捂着脸害怕地浑身发抖,他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顾笙,仿佛打他的人不是王猎户,而是顾笙。
顾笙不想跟这两人有冲突,就想离开,突然那男人叫道:“我让你走了吗?”
顾笙加快脚步,背后传来快速走来的脚步声:“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他听着脚步声近在咫尺,害怕地下意识回头,却直直撞到了什么东西。
头顶上晏辞无奈的声音传来:“你看,我才晚来一会儿,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顾笙抬起头,看见面前人的脸,墨色的眸子亮的如同繁星,与之前两天不太一样,似乎今天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晏辞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抬头看着面前粗壮的男人,奇怪道:“你找我夫郎做什么?”
那男人站住脚步,上下打量了晏辞一番,嗤笑道:“你就是那个小白脸?”
晏辞挑了挑眉。
乔哥儿挺着大肚子赶了上来,他心里一直记恨顾笙抢了他的工钱,有心挑拨顾笙和他夫君的关系,于是附和道:“可不是吗,人家都是男人在外挣钱,他们家可好,让哥儿出门养家!”
他知道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只要当众让顾笙他男人下不来台,他肯定会回去使劲打顾笙一顿,最好把顾笙打伤了才好,那样就没人跟自己抢了。
王猎户显然也是这个想法,对着晏辞大声嘲讽道:“一个男人,成天在家吃哥儿的软饭,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出门!”
他的声音很大,之前还没完全散去的人被吸引了过来,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应怜也在其中,他看着顾笙的样子,心道不好。
他见过太多人因为被当众嘲讽,为了挣回面子直接朝夫郎撒气,来显示自己的雄威。
然而晏辞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不仅没有生气,还朝着王猎户扬了扬眉,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吃软饭怎么了?”
在这声平静还有些得意的问话中,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他在一片寂静中笑道:
“我夫郎厉害,我自豪,我吃的上软饭,你吃的上吗?”
他看着一脸懵逼的王猎户,心情大好,笑容更加灿烂:
“而且我有吃软饭的资本,你有吗?”
众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王猎户指着他“你”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出来。
按照王猎户以往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一般男人都会羞得面红耳赤低头离开,然后他就可以乘胜追击,直羞得那人不敢出门才行。
此招屡试不爽。
可眼前这个明显不是一般男人,这个人他不仅不羞愧,甚至还很自豪?!
晏辞没皮没脸地笑,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拉着顾笙的手开心地离开。
于是,继“身无分文”“苗草不分”“疑患隐疾”,他又被加上一条“软饭硬吃”。
不过无所谓,愿意笑就笑。
他牵着顾笙的手走到镇门口的马车前,看着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小夫郎,没有像以前那样将顾笙抱上马。
而是转身,用手指抬起顾笙的下巴,无奈道:
“说吧,你又在生我的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