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苏轼可谓怨念颇深。
这件事说来话长。
如今已至十二月, 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冷得很。
偏偏他又是极怕冷,可苏辙却要求他至少五日洗一次澡, 惹得他没好气道:“为什么史无奈可以半个月洗一次澡, 我非得要五天洗一次澡?”
苏辙只丢给他一句话——因为史无奈又不挨着我睡,别说他半个月洗一次澡,就算一个月洗一次澡, 只要他身上没味儿, 我都不在意。
苏轼没办法,只能每次苏辙洗澡时与他一起过来。
天庆观也是有净房的,甚至净房里还有隔间, 他聪明得很,每次苏辙洗澡,他也假装洗澡,飞快的换了干净的衣裳, 继而将盆中的水浇在地上玩,装作也在认真洗澡的样子。
按理说他本就不喜运动, 这件事是不会露出破绽的。
谁知今日苏轼隔壁桌学童洗笔时一不小心将墨汁甩到了他颈脖处,苏辙见状, 便上前帮他擦一擦。
不擦不要紧,一擦却是吓一跳。
苏辙很快就搓出一条泥垢来。
在他的逼问之下,苏轼这才说出实话。
后果很简单, 一吃完饭,苏辙就拽着苏轼来到了净房, 更是道:“……六哥, 你今晚好好洗澡,洗干净了再出来。”
“待会儿你洗好了, 我可是要检查的。”
“若是叫我发现你身上还有泥垢,我就回去告诉娘。”
苏轼没办法,只能认真洗澡。
可他到底低估了自己,身上的泥垢搓了一遍又一遍后居然还有。
搓不完!
真的是搓不完!
苏轼是又急又气,嘴里更是喋喋不休道:“坏八郎,亏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干净了,我看他也不是很爱干净嘛!”
“若不然,他怎么会想着替我检查我洗澡有没有洗干净?”
“要是我屁股蛋儿或脚丫子没洗干净,他也要检查嘛……”
纵然如此,但他搓起澡来依旧卖力。
很快,苏轼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想也不想就道:“八郎,是你来了吗?”
“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洗好啦!”
可是,外头并无任何动静。
苏轼觉得有些奇怪。
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叩门声,想也不想就将门打开,一开门就看到了程之元那张阴沉沉的脸:“程之元,你,你要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程之元就拿着一方帕子将他的嘴捂住。
紧接着,苏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一刻钟之后,正坐在油灯下看书的苏辙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轼怎么还没回来?
他们兄弟两人虽差着三岁,却一直亲密无间,甚至说是心有灵犀都不为过。
也不知是苏辙觉得以苏轼性子压根不会洗澡洗的这样干净,还是他心里有些闷闷的不舒服,索性想着去出门寻苏轼一趟。
苏辙正出门时,恰好有个学童走了进来,北极院中大多数学童都是心地良善,很照顾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一开口就道:“……外头风大雪大,你年纪尚小,可别摔跤了,你哥哥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洗完澡自会回来的!”
他们觉得比起苏轼来,苏辙更像哥哥一样。
苏辙道了一声谢,还是去了净房。
他行至门口,并未听见水声,也没听见苏轼喋喋不休,聒噪不堪的说话声,当即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六哥,你在嘛?”
无人应答。
苏辙快步走到隔间门口,只见门敞着,毛巾掉在地下不说,连苏轼的换洗的衣裳都仍挂在杆子上。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去外头找人。
很快,风清子也知晓此事,连忙差人去告诉张易容简道长,又发动院内的道士们四处找人。
他们知道,就算苏轼再顽劣,这样冷的天儿若是不穿衣裳,轻则冻病,重则会冻死的。
苏辙也深一脚浅一脚到处去找,一声接一声喊道:“六哥!”
“六哥!”
“你在哪里?”
“你听见没了吗?”
“你若是听见了,就答应我一声……”
可惜,回应他的除了呼呼风声与他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再无别的声音。
苏辙脚下的步子又快又急,踩在枯枝上,一个不小心竟然摔倒在地。
他却什么都顾不上,连忙爬了起来,说话时声音已有几分哽咽:“六哥,你到底在哪儿啊?”
“你快回来,我再也不逼你洗澡,也不逼你刷牙了……”
史无奈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神色,再一摸,他的掌心更是冰凉冰凉的,忙道:“八郎,不然你先回去吧?清风子师兄正带着人在找呢。”
“你身子弱,前不久才病了一场的,如今又摔了一跤,想必衣裳和鞋袜都已经湿透了。”
“实在不行,我先陪你回去换件干衣裳也行。”
苏辙摇摇头,正色道:“不,先找到六哥再说。”
两人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别看史无奈平日里与苏轼一副不对付的样子,如今也是面上一片焦急之色,喊起苏轼的名声来是声音又大又洪亮。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两个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仍不见苏轼的影子。
张易简道长那边也是,压根没找到苏轼。
一群道士高举着火把,将静谧的院子照的恍若白昼。
苏辙是又慌又急,攥着张易简道长的手,低声道:“道长,您,您一定要找到我六哥!”
“求求您了……”
说话时,他不光冷的身子直抖,声音也在发颤。
张易简道长看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了他身上,正色道:“你别怕,方才我接到消息时就已要人去庄子上寻细犬了。”
“庄子上有人喜欢打猎,所以养了细犬,它们只要闻一闻你哥哥衣裳的味道,就能带我们找到你哥哥。”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苏辙的手,又道:“想必他们也快带着细犬回来了。”
苏辙这才安心些。
张易简道长叫风清子他们继续找人,先将苏辙带回屋,指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姜汤道:“先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可别找到你哥哥,他没事,你却病了。”
苏辙这才小口小口喝起姜汤来。
他一碗姜汤尚未喝完,就有小道士带着程之元走了进来。
外头风大雪大,寒冷无比,程之元进来时冷的双唇发青,看起来是沉着冷静,一开口就道:“道长,您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张易简道长看向他,直道:“苏轼在净房不见了,你可知道这件事?”
程之元已私下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幕,面上恰如其分露出几分惊愕来:“啊?苏轼不见了?”
“道长,若是您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了!”
顿了顿,他更是道:“不过,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您专程将我叫过来问话,该不会以为这件事是我做的吧?”
“我,我虽不待见苏轼与苏辙兄弟两人,他们俩人却也是我的表弟,我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他原本装的还是挺像的,但这话一出,却错漏百出。
如今整个天庆观中的人都举着火把四处找苏轼,这么大的动静,他怎会不知道?
苏辙脸色一沉,扬声道:“你撒谎!”
“我与六哥好几次都发现了你鬼鬼祟祟跟在我们后面,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甚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张易简道长则拍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而是不急不缓开口道:“程之元,我并非说此事一定是你所为,只是想必你也知道,如今北极院中你的嫌疑最大。”
“无凭无据,我不会给任何人定罪。”
“如今将你找过来只是想问问此事与你有没有关系,若你此时愿意说实话,我会酌情发落的……”
他很少有这般严肃的神色。
他是北极院所有学童的师傅,纵然心中对苏辙苏轼等人格外偏爱,但也是看重别的学童的,他想着若程之元能说实话,则说明这孩子是迷途知返,并没坏到骨子里。
程之元既做下这等事,就没想过回头,只摇摇头道:“道长,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易简道长的面色是愈发凝重,淡淡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就下去吧。”
程之元应了一声,转身就下去了。
他想,自己这件事做的是天衣无缝。
方才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苏轼丢到了废旧的柴房中,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苏轼捆了起来,将苏轼嘴里塞了一块破布,生怕醒来之后的苏轼大声呼救。
如此还不算,他生怕有人进去找到了苏轼,将柴散落在苏轼身上。
苏辙被程之元气的不行,颤声道:“道长,若真的是程之元所为,还请道长还我六哥一个公道……”
张易简道长微微颔首:“这是自然。”
很快,风清子就牵着两条细犬回来了,将苏轼那带着些许“男人味”的脏衣服闻了闻,便直奔那废旧的柴房而去,扒拉一阵,就发现了冻的直打哆嗦的苏轼。
方才苏轼被那方沾了迷药的帕子迷晕了过去,被丢到柴房不久就冻醒了,可惜他嘴里被塞了帕子,想喊喊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
他想,他肯定是要死了。
他就要见到故去的三哥和七姐姐了。
可是,他舍不得爹爹,娘,翁翁,特别是八郎。
方才他甚至已经想到若是他不在了,程之元下一个对着八郎下手怎么办……想的他眼泪直流。
如今火把照亮了柴房,苏轼看到了曙光,他面上一喜,继而担心起来,目光四处找寻,很快落在了苏辙面上。
八郎没事儿!
真是太好了!
兄弟两人四目相对,苏辙读懂他眼中的深意,本来正高兴的他却又是鼻子一酸,快步上前,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苏轼身上。
苏辙忍不住道:“六哥,没事了!”
“没事了!”
“我,我以后再也不逼你洗澡了!”
苏轼这时已由风清子背了起来,却忍不住扭头看了苏辙一眼道:“八郎,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食言!”
“还有,你也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娘!”
苏辙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想着苏轼如此此时还能如此呱噪,想必是没什么大碍。
苏轼被背去了单独的厢房,厢房里已被碳盆子熏的热烘烘的,光溜溜的他被塞进被窝,又被风清子强罐下去两碗浓浓的姜汤。
张易简道长与苏辙,史无奈都在屋子里陪着他。
厢房内还有懂医术的道士,给苏轼把脉后直说并无大碍,好好将养几日就好了。
苏轼一听这话是眼前一亮:“那道长,我可以回去休息吗?”
“在书院中,也没人照顾我!”
说着,他更是忙添了一句:“还有八郎,让我与我一块回去吧,方才他找我也吹了冷风的。”
“他半年前就病过一场,身子弱得很,若是再病了,那就麻烦了。”
苏辙:……
史无奈:???
苏轼虽勤学好问,一心向学,但如今都到了腊月底,没几日就过年了。
他想着每年过年之前家中都热闹的很,苏老太爷还会给他们买炮竹玩,自是归心似箭。
张易简道长想着苏轼还有心思想这些,那定是无事,点点头便答应下来。
一旁的史无奈不免着急起来:“道长,那我了?”
“那我了?”
“方才我也是跟着八郎一块四处去找六郎了的。”
“您别看我身强体壮,壮的像头小牛犊似的,可我娘说了,我这叫什么虚胖……咳咳,不说不打紧,一说我脑袋也有点晕了。”
“我生病了倒是不要紧,若将别的学童传染就麻烦了!”
张易简道长瞧他那一脸期待的样子,也道:“那你们明日一早都回去歇息吧。”
"等明年元宵节之后再来书院吧。"
史无奈高兴的是一蹦三尺高。
苏辙忍不住扫了他一眼,低声道:“无奈哥哥,你就装吧,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史无奈正色道:“谁撒谎啦?”
“我可一直与你一起在找六郎了,我的鞋袜也都湿了。”
说着,他就眼疾手快脱下鞋子。
屋内本就暖和,再加上他们脚边也放了个碳盆子,史无奈鞋子一脱,苏辙就闻到一阵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熏的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躺在床上的苏轼纵然已有几分鼻塞,却也是闻到了臭味。
两人齐齐开口:“快!快把你的鞋子穿上!”
史无奈不免有几分洋洋得意:“你们信不信嘛?”
苏辙眯着眼睛,头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信!我信!”
“无奈哥哥,你快把鞋子穿上吧……”
史无奈这才哈哈大笑着将鞋袜穿上。
苏辙与苏轼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屋内的气氛热闹极了。
史无奈又玩了会,这才回去。
而苏辙则留下来陪苏轼,他与苏轼一同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轻声道:“六哥,有句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日你死里逃生,福气还在后头了。”
说着,他更是道:“爹爹与娘说了,我们兄弟两人在外要互相照应,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们两人都不分开好了。”
他现在想起这件事,仍觉得后怕。
若不是张易简道长借来打猎的细犬,只怕他们寻一夜都寻不到苏轼的。
这样冷的天,一夜足以将人冻死。
苏轼却是个心宽的,想了想,认真发问道:“那我以后要是去茅房拉屎,你不想拉屎,你也与我一块吗?”
“八郎,你向来爱干净,你会愿意?”
“若是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在茅房里等我,在门外等我就是了!”
苏辙:……
他就不明白苏轼的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为何会与寻常人不一样。
他们兄弟两人今日皆受了惊吓,又累坏了,很快就躺在舒服暖和的被窝里睡了过去。
即便睡着了,两人还手牵着手。
翌日一早,苏辙他们三人坐上马车时,已知晓了后半夜的事。
还未等人寻上门,知晓苏轼获救消息的程之元就跪倒在张易简道长院子里,连连磕头认错。
冰天雪地里,程之元足足跪了半个时辰,张易简道长都未露面。
风清子直说要他收拾东西回家去吧,北极院容不下他这等学生。
这话说完,风清子都懒得搭理他。
不光如此,一大早张易简道长就差人去衙门报官,说程之元妄图害死苏轼,更在北极院门口贴上告示,将程之元罪行告知所有人,并明确表示北极院永不会允许程之元再踏进天庆观一步。
这消息一出,在北极院引起了轩然大波。
北极院开办至今,也不是没人被劝退,像寻衅滋事、偷盗之人,自是不会留的。
但张易简道长一向觉得人皆会有悔过之心,也许孩子们长大会学好,所以只将人劝退学院,并未声张。
唯独程之元,可谓北极院开院以来第一人。
苏辙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也讨论起这件事来。
史无奈是义愤填膺道:“……有道是一命偿一命,程之元想要害死六郎,就该要他以命抵命,实在不行,将他丢到柴房中冻一夜。”
“就这样将他赶出去,实在太便宜他了!”
苏辙无奈道:“无奈哥哥,你把这事儿想的太简单了点。”
“若道长真这样对程之元,那道长与程之元又有什么区别?”
“伤人害命,自有官府做主!”
他也知道就算这件事闹到官府去了,因程之元年纪尚小,因程家在眉州的关系,这件事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也只能如此了。
明面上看,程之元乃至程家损失极小。
但往远了看,此事之后,程之元会名声一落千丈,别的书院敢不敢收他可不好说,就算真有书院敢收他,那些学子也会对他指指点点,小心提防。
程之元这辈子都会背负着“杀人凶手”的名声。
以后想走仕途这条路就难了,那等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至于程家,能教养出程之元这样儿子的人家风又能好到哪儿去?
很快,就连程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如此想来,这般结果好像也不算太糟。
苏辙与苏轼很快到了苏家,两人刚下马车,谁知史无奈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们俩刚回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史无奈就解释道:“我一个人回去怪无聊的,连玩伴儿都没有,还不如在这儿和你们一起玩了。”
苏辙忍不住道:“无奈哥哥,你就不想你爹爹和娘吗?”
史无奈点了点头,却是豪气万丈道:“想归想,却也没那么想,能够克制得住。”
“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孩子,实在是无聊。”
苏辙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史彦辅看向他与苏轼总是一脸羡慕的眼神。
有这样一个糟心儿子,谁不羡慕别人家的儿子?
苏辙他们三个便手牵手进了苏家大门。
程氏听说这消息后吓了一大跳,连忙迎了出来,惊讶道:“六郎,八郎,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知道两个儿子聪明归聪明,却也是顽皮,特别是苏轼。
再加上一个史无奈,三个孩子凑在一起,能把天都掀翻。
苏辙一眼就看出程氏在想些什么,连忙解释起来。
当然,他昨夜答应过苏轼,说不会把苏轼长时间不洗澡的事情告诉程氏,便有意弱化净房里发生的事,将剩余之事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程氏那样镇定的一个人,听闻这话却是气的发抖,连声道:“好!好!真是好得很!”
“他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想要害了六郎的命!”
苏辙等人惊呆了。
他们还从来没见过程氏这般神色。
他忙开口道:“娘,您怎么了……”
程氏却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对着常嬷嬷道:“将家里所有人都叫上,我们去程家一趟!”
这是要做什么?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惶和不解。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唯有史无奈面上露出兴奋之色,飞快去厨房找出一根扁担来,起哄道:“婶娘,我跟您一起去!”
“我们要除恶扬善,要程之元血债血偿,冲啊!”
苏辙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无奈哥哥,你就少添乱吧!”
说着,他忙跟了上去,扬声道:“娘,您慢点,您等等我!”
“有什么话好好说!”
他不由着急起来,连忙要苏轼去找苏洵,想着要苏洵劝劝程氏。
好不容易等苏洵来了,程氏等人已行至门口,苏辙嘴皮子都要磨破了,看到苏洵就像看到救星似的,忙冲着苏洵使眼色,一副——爹爹,您快劝劝娘啊!
谁知苏洵像没看到似的,扬声道:“昭娘,亏得程家还自诩什么名门世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看他们既不要脸,那就不必给他们留面子!”
说着,他更是冲身侧的平安道:“你去街上的红白喜事铺子找几个敲锣打鼓的人来,既然今日有心要闹一闹,索性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我倒是要看看程家面上挂不挂得住!”
苏辙:……
他摇摇头,很是无奈。
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若要闹,那就闹吧!
他索性跟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史无奈身后上了马车,三个小娃娃开始在马车里密谋起来。
青神县并不大,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程家门口。
此时程家也是鸡飞狗跳。
昨晚程之元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一直到跪晕了过去,张易简道长都没露面。
风清子差人将他抬了下去,一大早就将人送回程家来。
即便程浚昏睡中都在呢喃什么“不要把我赶回去”之类的话,但无人在意他的感受。
今日送程之元回程家的是风清子的师弟风泉子。
风泉子向来眼里容不下沙子,知晓程之元做下这等事很是不耻,所以到了程家说话也是极不客气的,一开口不仅将程之元昨夜之事道了出来,更说程之元这几个月功课一落千丈,心思只放在了谋财害命上,压根没放在学业上。
风泉子说话是直来直去,不仅将程之元贬的一无是处,话里话外也有影射苏家教子无方的意思。
程浚气的脑门子一抽一抽的。
他虽官职不高,但程家在眉州也是三大家之一,更为眉州首富,他走到哪里都被人尊称一声“程相公”。
如今他知晓程之元做下的那些事已是怒不可遏,连个小道士都敢冲他吹鼻子瞪眼,自是气的不行,也顾不上床板上的程之元正昏睡着,上前就狠狠踢了他几脚。
程大舅母见状,自是不让,哭着去拦。
程浚火气上来,却是连程大舅母一块打。
后来还是程老太君赶了过来,抱着程之元是又哭又闹,哭的是泣不成声:“……你若是要打,将我老婆子也一起打死算了,正好我也能早点下去陪你们老子。”
“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一时间,程家是闹成一团。
风泉子见状,忍不住摇摇头,悄无声息退了出来。
他终于知道程之元为何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程家家风如此,又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看着闹成一团的屋子,程浚正头疼了,他身边的随从就战战兢兢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姑奶奶……姑奶奶带着好些人在大门口了!”
程浚面上怒气愈盛,没好气道:“姑奶奶?”
“我们程家可没什么姑奶奶!”
他又狠狠瞪了程之元等人一眼,这才抬脚朝外走去:“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程氏所开的纱縠行生意极好,因她听取苏辙的意见,采取什么“预售制”,所以手中银钱宽裕了许多,又趁热打铁连开三家纱縠行。
程家纱縠行的生意自是一落千丈。
程浚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好几次派人去闹事。
程氏也不会惯着他们,每次都报官,后来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每次有人来闹事,便也寻了人前去程家的纱縠行闹事。
如今这兄妹两人的关系可谓是势同水火。
即便程浚心里早有准备,但他看到门口的阵仗还是吓了一大跳。
程家门口程氏与苏洵站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有人敲锣,有人打鼓……甚至还有人抬着门板,门板上睡着直哼哼的苏轼。
对,最后这一招是苏辙的主意。
既然要将事情闹大,那就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所以他就与平安说要他找来一副门板,更叫苏轼睡在门板上,他与史无奈将人抬着壮势。
苏轼与史无奈自是求之不得。
他们一人觉得这是在过家家,好玩的很。
一人觉得自己是旷世英雄,除恶扬善。
因苏轼这一躺,围观的人是更多了。
程浚看到这一幕却是傻眼了。
方才那小道士不是说苏轼没事吗?既是没事,这闹得又是哪一出?
程浚仔细一想,就明白程氏到底是什么意思,呛声道:“苏洵,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洵虽向来脾气不错,可越是这等人,脾气一旦上来,就越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程浚,你还好意思问我?”
“这话该我们问你才是!”
“苏程两家虽关系不好,可我们家六郎也是程之元表弟,程之元怎能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下此狠手?”
“今日你们程家得给我一个交代,若不然,我们可不会走的!”
如今已至辰时,是正热闹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行人,一个个都错在程家门口看看好戏,更是指指点点起来:“啧,小娃娃小小年纪就谋财害命,以后还得了?”
“就是!就是!就这程家还自诩名门望族?就算他们程家出了十个八个进士,也比不上人家苏家与石家!”
“我看苏家那纱縠行时常有人闹事一事大概也与程家有关系,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家卖的布比苏家卖的贵,还没苏家卖的好,怎么有脸去闹事的……”
众人是你一言我一语,压根不需要苏洵与程氏开口,看热闹的老百姓就帮他们把话说了。
眼瞅着围观的老百姓是越来越多,程浚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知道照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闹越大,是咬牙切齿道:“给我把那孽畜带出来……”
很快他的随从就将程之元拖了出来。
程之元本就病着,如今烧的迷迷糊糊,双颊泛红,连路都走不稳。
他一露面,程浚就拿鞭子抽了上去,一下皆一下,抽的是“啪/啪”直响,毫不留情。
程浚的眼神落在程氏面上,更是怨毒无比,扬声道:“你们夫妻两个的意思我也算听明白了,无非想着一命偿一命,既然如此,我就如你们所愿!”
“我今日就当着你们的面,当着眉州所有老百姓的面好好教训这孽畜,你们不说停,我就活活打死他!”
程之元疼的是满地打滚,更是哑着嗓子道:“爹爹,别打了!别打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
“疼,好疼啊!”
整条巷子都充斥着他的声音。
很快程大舅母与程老太君也赶了出来,眼瞅着程浚要活生生将程之元打死,自然是不让的。
婆媳两人又是劝又是拦的,可惜程浚已经气红了眼,即便有一鞭子落在了年迈的程老太君身上,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更别说程大舅母,早已不知道挨了几鞭子。
一时间,程家门口又是求饶声,又是哭声……众人见了都于心不忍。
苏辙更是皱了皱眉,只觉得程浚的心未免太狠了些。
原打算看好戏的苏轼与史无奈两人面上也露出不忍心的表情来。
至于程氏,更不必说。
她也是当母亲的,觉得教孩子不是这样个教法,知道程浚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当初程老太爷在世时,年幼的程之元也曾抱着她的腿甜甜喊她“姑姑”。
程老太君见拦程浚拦不住,便将目光落在了程氏身上,下了台阶径直跪在苏洵与程氏面前,哭着道:“昭娘,我知道元哥儿是罪该万死,可你这个当姑姑的难道真要眼睁睁见他被他老子活活打死吗?”
“若是真要偿命,索性就由我这老婆子来替他偿命吧!”
“反正我也是活够了,叫我死了算了……”
说着,她就要一头撞在程家的马车上。
常嬷嬷等人见状自是去拦着。
程氏深吸一口气,这才扬声道:“停手吧!”
“昨夜六郎被害一事,从今往后,我再不计较。”
程老太君与程大舅母面上一喜,她们两人皆知程氏是个什么性子,能叫程氏松口并不是件容易事,可见今日的苦肉计是有用的。
可下一刻程氏就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
“从今以后,我与程家再无关系。”
“我从程家得来一条命,昨夜六郎差点在元哥儿手上丢了一条命,一命抵一命,我与程家两清了。”
顿了顿,她更是看向面上喜色尚未褪去的程老太君,一字一顿道:“娘,打从我小时候您就嫌弃我是个女孩,偏疼两个哥哥。”
“当初我出嫁时,更因我嫁妆丰厚一事与爹狠狠闹上一场。”
“以后啊,我就不能孝顺您了,只愿您能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第32章
这话说完, 程氏是毫不犹豫转身。
苏辙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他拽住程氏的手,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程氏就看了他一眼, 笑了笑道:“八郎放心, 我没事儿的。”
“从前啊,我总是心存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与你大舅舅, 二舅舅还能重归于好, 毕竟小时候他们两人都对我极好。”
“特别是你大舅舅,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时常偷偷驮着我去集市上买糖吃。”
“有一次我遇上了拍花子的, 他们有好几个人,将我抢走了。”
“你大舅舅追了上去,以一敌四,被他们打断了胳膊, 这才将我抢回来。”
“回来之后,他又被你们外祖打了一顿, 可就算这般,他也说不疼, 要我别哭了……”
当年之事有多幸福,如今就有多痛苦。
她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轻声道:”当初我与你爹爹亲事定下之后,你大舅舅是说什么都不同意, 那时候我想的简单, 只觉得你大舅舅是不放心我,等着我以后日子过的好了, 你大舅舅就能回心转意。”
“如今回想起来,却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
“你大舅舅刚愎自用,觉得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他的,以他的意见为尊。”
“至于旁人的意愿,旁人的喜好,旁人的幸福……与他的面子比起来是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索性我主动出击,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程家断绝来往算了。”
说着,她更是笑了笑:“八郎放心,娘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
“娘有你们,有你们爹爹了!”
“如今几间纱縠行的日子是越来越好,咱们家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好的。”
苏辙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点点头,高兴道:“娘,您想明白了就好。”
“我和哥哥一定会好好念书,要您成为整个眉州最风光的娘子!”
顿时,程氏面上的笑意更甚。
一行人回去之后,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该做什么做什么。
苏洵认真准备明年的春闱。
程氏思量明年再开几间纱縠行,经今日一事,她与程家的脸皮是彻底撕破,便想着如何打压程家的纱縠行。
在商言商。
眉州的百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家每户所需的衣料就是那么多,若能少上几间纱縠行,苏家纱縠行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这件事并不容易,毕竟老百姓都想用更低廉的价钱买到更好的料子,程氏也就时常出入纱縠行起来。
而苏辙与苏轼两人就开始愉快的玩耍起来。
到了十二月底考试中,苏轼已是“丙”班第一,苏辙在自己的小心把控下,取得了第十名的成绩。
苏洵很是满意,给了他们一人二十文钱,要他们闲来无事前去街上买零嘴吃。
苏轼一拿到铜板,下意识就看向了苏辙,同他打商量道:“八郎,我欠你的一百五十文钱,等着我领了压岁钱再还你好不好?”
“如今还有六七日才过年,若是我把钱还你,可就没钱买吃食了。”
苏辙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几日的苏轼太倒霉了些,便是多吃几颗糖也无妨,就当是安慰了苏轼受伤的心灵吧:“六哥,也行吧。”
“不过如今你有钱不还,等你领了压岁钱,就再多还我二十文钱好了。”
“一共要还我一百七十文钱!”
苏轼惊呆了。
好一会后,他才反应过来:“八郎,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骗我的压岁钱不成?”
“你忘了你那天晚上是怎么说的了吗……”
苏辙点点头,正色道:“自然是记得的,我只说以后再也不逼你洗澡,却没说再也不要你的压岁钱。”
“凡事是一码归一码,不可一概而论!”
苏轼怎会答应?
他奋力抵抗,不肯答应这等不平等条约。
苏辙见他唧唧歪歪说个不停,一锤定音道:“好啦,好啦,六哥,你也别说了,我们兄弟一场,你过年多还我十文钱,到时候一共还我一百六十文钱就够了。”
“若是你还要讨价还价,那现在就先还我二十文钱。”
苏轼想了想街上那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咽了口口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苏辙见状,也笑了。
有道是时代在不停的进步,苏轼也在不断长大,要想像小时候那样哄骗苏轼并不简单。
他才不会说一开始想要的就是十文钱的利钱,若是他一开始说要十文,以苏轼那性子,定会讨价还价到五文的。
呵,他可真聪明!
手中有了钱,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时常要平安带他们去逛集市。
别问为何没带上史无奈,史无奈他爹史彦辅当日在街上闲逛,看到程家门口有热闹看,连忙凑了过去。
这可是苏洵他岳家啊!
若真有什么稀奇事儿,也能与苏洵说上一说。
史彦辅万万没想到他的好朋友苏洵竟是热闹的主角,一时间看的是津津有味,没想到他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来。
他竟看到了他儿子史无奈?
史无奈跟在苏洵身后,叫嚣的格外起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洵才是他亲爹了。
史彦辅也觉得这事儿是程家与程之元做的不对,等着热闹看完才露面,一露面就拧着史彦辅的耳朵回去了:“好呀,你这臭小子,什么不学,学人家逃学!”
“你能和人家六郎,八郎比吗?人家那是在家休养生息,为了明年更好的学习!”
“你倒好,整日只知道偷懒就算了,逃学还不知道回家,是不是忘了你是谁家的儿子……”
从那天之后,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已是两天没看到史无奈。
别看苏辙觉得史无奈在身边时是吵吵闹闹的,甚至觉得有几分聒噪,可真等着史无奈不在,他又觉得怪想史无奈的。
这会子苏辙啃着肉夹馍,嘴上、小手上都是油,嘟囔道:“也不知道史无奈哥哥在做什么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北宋街头竟会有肉夹馍。
炕的酥软的白吉馍喷香喷香,里头夹上肥瘦相间,剁的碎碎的,再浇上浓郁的汤汁,一口下去,好吃的很。
只是这肉夹馍卖的稍稍有些贵,在肉炊饼两文钱一个的集市,一个肉夹馍要三文钱。
就连小吃货苏轼都觉得有些贵。
但很快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觉得一分钱一分货,这肉夹馍贵也有贵的道理。
肉夹馍太好吃的结果就是苏轼一天能吃三个,苏辙一天也能吃上两个。
更不必说平安带他们出门,总得给平安买一个肉夹馍吃吃吧?
爹爹苏洵念书辛苦,也得给他买一个吧?
还有娘亲程氏做生意辛苦,也得带上一个,至于贪吃的苏老太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氏,被王氏拘在院中学女红的苏五娘……都是要带上一个的。
所以不出两日,苏辙与苏轼的压岁钱就花的精光。
甚至在苏轼的死乞白赖下,苏辙还搭进五文钱的私房钱。
等着苏轼再央求苏辙拿出压岁钱惨遭拒绝后,便忍不住托腮道:“唉,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说着,他更是幽幽道:“我听说娘最近开纱縠行赚了不少钱,也不说给我们点零花钱。”
“小气得很!”
“爹爹倒是大方,可惜却没钱!”
“人生真是两难全啊!”
苏辙被他这话逗的直笑:“兴许就是娘知道爹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家中念书,有钱也地方用。”
“若是爹爹有了钱,肯定会给我们几个的,所以才不愿给爹爹钱的。”
如今苏轼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眼瞅着车窗外卖什么的都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八郎,你说,我们两个做了冰糖葫芦出去卖怎么样?”
“这街上可没人卖冰糖葫芦了……”
苏辙更觉好好笑,只觉得他这个哥哥为了吃的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但他摇摇头,正色解释道:“这法子完全不可行。”
“第一,就算是我们能借用大厨房,娘他们肯定是不会答应我们出去卖冰糖葫芦的。”
“第二,做买卖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早出晚归的,比念书辛苦多了,你受得了?”
“第三,做买卖是需要本钱的,六哥,你兜里可有本钱?”
顿了顿,他又道:“最重要的是,如今已至腊月,就算是有钱也没地儿买山楂的。”
“这也是为何路上没有卖冰糖葫芦的。”
苏轼才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又破灭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还有几日才过年了,虽说过年有了压岁钱,但按照往年惯例,我大概能收到两百文左右的压岁钱,还你一百六十文,还剩下四十文,也就只能买十几个肉夹馍,或者买几包糖霜玉蜂儿,怕是元宵节还没到,我就已经吃完了。”
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这年过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苏辙便道:“六哥,我有个法子能让你赚些铜板。”
苏轼是眼前一亮,忙道:“八郎,你快说!”
苏辙正色道:“抄书。”
虽说如今已有活字印刷术,已在汴京等繁华之地应用起来,但眉州距离汴京路途遥远,他们也只是听说过这东西,尚且见过。
所以抄书在当下仍十分盛行。
像一些勤学苦读的寒门学子,则会靠抄书赚些笔墨钱。
苏轼这次眼里可没什么亮光,只低声道:“八郎,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虽说抄书能赚到几文钱,却是太少了点,而且如今年关将近,大家都是等着用钱的时候,那些黑心商贩将价钱压的很低,一整本书下来除去笔墨钱,根本赚不了多少钱。”
“再说了,如今我是等着要钱买吃食,这抄书都是先抄后结账,我哪里等得及?”
一想到自己得等好几日才能吃上糖霜玉蜂儿和肉夹馍,他心里就异常难受。
苏辙觉得想要糊弄他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便道:“六哥,话不能这样说,抄书也是讲究门道的,这字写的好看,商贩给的价钱更高,你字写的好看,到时候肯定比寻常人赚的多。”
“然后你想啊,抄书既能赚钱,又能学知识,可谓一举两得!”
他见苏轼面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知道苏轼心动了,毕竟苏轼是真心好学的:“至于你的先抄书后结账一事,这就更好办了。”
“我先将钱打个折预付给你,等着你抄书的钱结下来,再给我就是了。”
苏轼先是面上一喜,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脸色一沉,嘀咕道:“哪里有你这样当弟弟的?连亲哥哥的钱都赚?”
“方才我还说那些书商是黑心商贩,我看你才是不折不扣的黑心商贩!”
苏辙是半点不恼,笑嘻嘻道:“那你答不答应嘛!”
苏轼很是犹豫。
他贪吃是一回事,可又觉得不能纵容苏辙这等讹诈他的歪风邪气。
苏辙却道:“……六哥,若是你不答应就算啦!”
“明日平安哥哥还是要带我们出去玩的,到时候我吃肉夹馍的时候,你可别在一旁咽口水!”
苏轼扬声道:“八郎,你怎么能这样子!”
情急之下,他竟忘了苏辙根本就不是那等吃独食之人,忙道:“我答应!”
苏辙生怕他反悔,更是与他拉钩起来,更是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苏轼也沉浸在翌日能到肉夹馍与糖霜玉蜂儿的喜悦中,只是两个肉夹馍一下肚,他们到了书铺中去,就后悔了。
特别是当他听说抄厚厚一摞书才半贯钱时,更是惊的合不拢嘴。
他悄悄将苏辙拽到了一边,低声道:“八郎,这人心也太黑了点,这些书加起来这么厚,我半月才能抄完。”
“除去笔墨纸砚的开销,只怕半个月下来我只能落两三百文钱,实在太辛苦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
苏辙就知道苏轼会这样说,好在聪明的他早有防备:“六哥,我们昨日是拉过钩的,你可不能反悔。”
“还有,我的钱都已经被你借走,被你吃到了肚子里去了,你既不愿抄书,打算用什么来还钱?”
苏轼:……
一旁的书商家中也是有儿有女的,瞧见这两个小娃娃商量来商量去,很有意思,笑着道:“你这小娃娃年纪小小,却写的一手好字。”
“既然如此,我就多给你五十文钱吧!”
苏轼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苏辙见状,就拉着苏轼一起去选起书来。
他是左挑右选的,最后为苏轼选中了一本《周礼》,苏轼也挑中了两三本自己喜欢的书,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意。
苏轼不愧是苏洵的孩子,与苏洵一样,不喜欢这些“假大空”的东西,而更喜欢《论语》与三传的内容。
但是科举考试,可不是你不喜欢什么就不考什么的。
搁在后世,苏轼定是一偏科严重的孩子。
兄弟两人选好书,书商便要厮儿①与他们说注意事项,说的无非是些字迹整齐干净,纸上不可有污垢之类的话。
苏辙与苏轼皆有几分心不在焉,四处打量张望。
纵然已临近春节,铺子里仍是热闹非凡,学子们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个个是衣衫质朴,抄书也是为了能多赚几文钱。
苏辙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拽了拽苏轼的袖子,低声道:“六哥,你看,这不是陈太初嘛?”
这名叫陈太初的半大少年也是北极院的学童。
说起来,如今北极院中就数他与苏辙两兄弟最为耀眼夺目。
苏辙俩兄弟是因年纪小,天资聪颖著称,而陈太初则因家境贫寒,勤奋好学而著称。
陈太初出生寻常,两年前才由寡母带着他前来北极院拜师,彼时他是大字不识一个,但如今已是“乙”班的学生,每每考试皆是第一名。
苏轼虽好学,但他更好吃,好玩,好睡觉,比起陈太初来差了许多。
故而北极院的学童提起陈太初来都很是佩服。
寒门难出贵子。
寻常百姓家想要培养出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难太难。
像那靠着努力出人头地的,不免更值得人钦佩。
苏轼也是面上一惊:“呀,陈师兄怎么在这儿?”
他这话刚说完,就明白过来。
即便苏家未开纱縠行之前日子艰难,却也是吃穿不愁,家中有奴仆在的,从小到大他觉得最难受的事儿便是在程家遭人奚落。
如今北宋虽国泰明安,却也是有许多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想要读书更是奢望。
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虽隐约知道陈太初家境不好,但看着他衣裳上一身补丁,手都冻紫,却还是有些意外。
北极院昨日傍晚才放假,今儿一大早陈太初就来了书行,可见是等着银钱过年。
一旁的厮儿瞧见这两个小娃娃很有意思,便与他们多话了几句:“你们认识他?”
“他一手字儿倒是写的不错,以后定大有出息,可惜啊,却受家中拖累……”
苏辙听他说来,这才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陈太初的父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在。
可惜他那寡母身子不好,特别是这一两年时常生病,从前原本能靠着纺纱赚几个子儿的,如今只能日夜卧床养病。
虽说张易简道长已免去了他的学费,但他还有寡母要养,只能私下抄书维持寡母的吃穿用度。
听到最后,苏辙与苏轼都沉默了。
偏偏不远处的书商还在与陈太初讨价还价,皱着眉头道:“……你字儿的确是写得好,可如今马上过年了,不知道多少读书人等着钱过年,这抄书的价自然就贱了。”
“这米面肉菜都能有涨有跌,难不成给你们的工钱只能涨不能跌?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更是不耐烦挥挥手,没好气道:“你若是嫌钱少,那你抄的书我就不要了!”
“你拿回去吧!”
陈太初清俊的面上顿时涨的通红通红,低声道:“好,三百文就三百文吧,那……我想问问,这年后抄书的工价还会涨吗?”
“您也知道,我娘还等着这钱抓药吃了!”
那书商嗑着瓜子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如何知道?”
“年后的事年后再说吧!”
陈太初道谢后,这才红着脸走了。
苏辙与苏轼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对视一眼。
呸,这书商真是个奸商!
苏辙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良心的,在商言商,谁都想以低价买好物,可压榨一半大的孩子,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这书商就是算准备陈太初缺钱,不敢与他翻脸!
他们兄弟俩儿抱着书走出了书铺。
方才那书商瞧见他们很是喜欢,打趣了两句:“若你们早些将抄好的书送回来,我多给你们十文钱。”
苏辙也好,还是苏轼也好,谁都没搭理他。
一出门,苏轼更是忿忿不平道:“这人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比你还黑心!”
苏辙:???
苏轼却是不解道:“八郎,你说这人愿意多给咱们些钱,为什么不愿意给陈师兄?”
“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一看就不缺钱。”
小小年纪的他实在想不明白。
‘
苏辙便为他解惑道:“世人皆捧高踩低,那书商阅人无数,更是其中佼佼,一眼就能看出我们并非那等靠抄书度日之人,若是价钱给的不合适,我们转身就会走的。”
“但陈师兄不一样,陈师兄是靠着这些银钱度日的,自能压价就压价,他更是知道,不管他怎么压价,陈师兄下次还会来的。”
苏轼听闻这话,又道:“哼,奸商!”
殊不知苏辙这话只说对了一大半,还有的一部分原因是书商见他们,特别是苏辙长得活泼可爱,这才出手大方了些。
这就与见了漂亮的花娘愿意多花几个钱是一样的道理。
苏辙原是心情很不错的,可想到方才见陈太初离开的那一幕,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年关将近,街上是热闹非凡,陈太初离去的背影是单薄又落寞。
说来也是巧了,苏辙他们兄弟俩人刚上了马车,就见到不远处的陈太初从药铺出来,眉头紧蹙,半点笑意都没有。
苏辙心里一动,便道:“平安哥哥,你带我们跟着陈师兄去瞧瞧吧。”
平安应下一声。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在城西停了下来。
自古皆以东为尊,城西大多是贫民所居。
在一排低矮破旧的瓦房中,陈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最为显眼,四处漏风漏雨不说,里头的人一说话,苏辙就能够听见。
苏辙只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继而那女子更是道:“……我儿,你可又抄写换钱给我抓药了?”
“我都与你说了多少次,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以后你认真念书,莫要再抄书了,莫要……辜负张道长对你的一片苦心。”
“我这样一把病骨头,活着也是拖累你!”
寒风萧瑟,苏辙站在门口尚没有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冷的直抖,他不知道陈家孤儿寡母这年该怎么过。
很快,他又听见陈太初的声音:“您说这些做什么?您在,我还有家,您若不在,我连家都没有了。”
“我之所以勤学苦读只想有朝一日能够当大官,叫邻居街坊羡慕您,您若不在,我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更是道:“您别哭了,先把药吃了。”
“从前爹爹在世时,您不是很喜欢吃街头胡婆子卖的炊饼吗?今日那书商见我字写的好,还多给我五十钱,所以我就给您买了两个炊饼回来了,您快趁热吃。”
“我不吃,方才我都已经吃过了,一点都不饿……”
听到这里,苏辙实在听不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陈太初连给他娘抓药的钱都不够,哪里舍得给自己买炊饼吃?
苏轼更是眼眶泛红,下意识就要往里走,更是道:“八郎,你借我的钱还剩下不少,我都给他们。”
“你还有没有多的钱?若是有,多少也给他们些吧,陈师兄实在太可怜了……”
苏辙连忙拽住他,低声道:“六哥,先上马车再说。”
苏轼很是狐疑。
在他心中,他这个弟弟虽小气、抠门、黑心肠……却绝非那等见死不救之人。
苏辙这才道:“六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俩人身上加起来也不过百余文钱而已,顶多能叫陈师兄母子将年过完。”
“可之后了?”
“陈师兄过完元宵节又要来书院念书,他娘该怎么办?”
苏轼不免犯难起来,可他看到苏辙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好奇道:“八郎,你可是有办法?”
苏辙点了点头,轻轻附在他耳畔说了几句。
苏轼是眼前一亮。
他们俩兄弟回去之后就去找了程氏,程氏是知道苏轼要抄书一事,自是乐见其成,如今听说陈太初之事,也知道俩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与自己说这些,便道:“……可是要我做些什么吗?”
苏辙点点头,正色道:“娘,您可真聪明!”
“我听书铺中的厮儿说陈娘子原先是靠纺纱做绣活为生,如今她病的厉害,纺纱却是不行的,但是也能做做绣活。”
“娘,您能帮帮他们吗?”
程氏笑了笑,道:“自然可以。”
说着,她就将常嬷嬷喊来,要她下去安排此事。
虽说陈太初娘亲的病并不影响她做绣活,但时人皆迷信,一个个见她咳嗽的厉害,可不敢收她的绣品,万一她得的是痨病,会传染怎么办?
苏辙更是耐着性子叮嘱起常嬷嬷来:“……嬷嬷,我要是陈师兄,我肯定不愿意叫旁人知道这件事的。”
“您悄悄差人过去行不行?别叫陈师兄起了疑心!”
他可是知道的,这般年纪的孩子可是最好面子的。
很快常嬷嬷就安排了纱縠行中的一个管事寻到陈家去了,说陈娘子绣工极好,想请她帮着做做绣品。
陈太初虽比不上苏轼与苏辙兄弟俩人聪明,但自他父亲去世后,小小年纪的他就尝尽人间冷暖。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他脑海中顿时浮起两张胖乎乎的面庞来,偏偏那管事又自作聪明将陈娘子的绣活儿夸了又夸,仿佛上天下地就找不到比陈娘子绣活更好的了。
陈太初愈发笃定定是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在暗中帮他。
等着管事走后,陈娘子却是高兴不已,一会说苏家真是大善之家,一会又说老天爷开了眼。
陈娘子并未怎么怀疑,毕竟苏家乐善好施在整个眉州是出了名的,如今不光请她做绣活儿,更是提前预支了一贯钱让他们过年。
***
暂且抛开陈家不提,不出一日,苏轼就后悔了。
抄书实在太过于辛苦。
往日做功课时字迹潦草些或纸上滴个墨团儿,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抄书却讲究字迹工整,但凡有纰漏,轻则扣钱,重则书商不收,辛辛苦苦费了功夫是半点不讨好,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更辛苦的是,苏轼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抄书,苏辙则坐在一旁吃橘子。
用苏辙的话来说,如今他是苏轼的债主,自要盯着苏轼抄书,若是苏轼不认真抄书,到时候他借出去的钱岂不是就收不回来了?
苏轼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觉得苏辙这话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他更觉得苏辙比起那黑心的书商来,也就稍微好那么一丁点。
苏辙再一次见到苏轼停下来摸鱼,就道:“六哥,你又累了吗?”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一刻钟之前可是才歇息过了!”
正玩狼毫笔的苏轼突然被抓包,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可很快,他就正色道:“八郎,谁要你偷偷将《周礼》放进来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学的就是《周礼》了!”
苏辙认真道:“可是六哥,你不喜欢《周礼》难道就不考它了吗?”
“你既口口声声说要考个进士回来,这不喜欢的东西也得认真学才是!”
如今他更是庆幸起来,幸好当时他眼疾手快偷偷《周礼》放了进去。
嘿嘿。
他可真聪明!
很快苏轼便静下心来认真抄书了,雪越下越大,他们兄弟俩个别说去集市上闲逛,甚至冷的连门都不想出。
屋内碳盆子是一盆接一盆,可就算这样,屋内也无多少暖意。
闲暇时候,苏轼便与苏辙闲话道:“……幸好你聪明,陈师兄他们得了一贯银子好过年,要不然这么冷的天,缺吃的喝的过不好年也就算了,说不准还会将人冻死了。”
“我可是听娘说了,眉州已冻死了好些人。”
苏辙也是听说过这件事,微微叹了口气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些人真是可怜。”
以至于到了正月里,苏辙与苏轼也没机会前去街上玩耍买零嘴,大雪是簌簌不断,似要将天地间一切都湮灭似的。
就连史无奈也只来过苏家一趟而已。
向来好动的史无奈加上向来好动的苏轼,竟难得安静下来,三个小娃娃坐在屋子里烤火煮茶,连雪都没赏。
毕竟赏雪都打开窗户,这窗户一开,冷风就灌进来了。
史彦辅则与苏洵说起闲话来。
别看史彦辅只考中了秀才,却因为性子的原因,朋友很多,就连汴京也有他不少好友。
他说起京都之事来是连连摇头:“……官家已下令赈灾,只是这赈灾的银子与米粮迟迟未到眉州来。”
“你是不知道,今早我带着无赖前来,一路上的百姓是衣衫褴褛,哪里有点过年的样子?”
每每遇上洪涝灾害,米价菜价那是成倍成倍的涨。
也幸而苏家去年开了几间纱縠行,赚了些银钱,若不然,连苏家的日子都难过。
连苏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寻常百姓之家。
苏辙坐在一旁,自也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过苏家一向乐善好施,已在城郊搭了棚子施粥。
史彦辅略坐了坐,便带着史无奈回去,若是再等会儿,路上的积雪更厚了,马车可是会打滑的。
他们父子两个虽向来不着调,却也是有分寸在的。
毕竟苏辙与苏轼俩兄弟在天庆观颇为照顾史无奈,于情于理正月里都该来拜年的。
等他们父子走后,苏辙便去程氏书房待着。
他们兄弟俩人以后会走上仕途这条路,特别是他,以后还会当京官,但汴京的房价却是高的吓人,历史上他的可是租了一辈子的房子。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他可不想到了北宋还当什么租房一族。
但就苏家这几间纱縠行,想要支撑他们兄弟俩个买房娶妻,也不是易事。
他便有心跟着程氏多学学生财之道。
程氏也习惯如此,如今与几个管事说起纱縠行春日推出的新布料后,便又与常嬷嬷道:“……我听说如今处处都是卖儿卖女的,先前咱们家放出去了一批人,如今家中人手有些不够用,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再买些人回来。”
“还有城郊粥棚施粥一事,你也与他们说一声,纵然如今粮贵,可粥也不能太稀了。”
常嬷嬷连声应是。
一旁乖乖坐着没说话的苏辙却道:“娘,我也想去粥棚帮着施粥……”
程氏一听这话却是微微一愣。
若换成寻常人听到自家孩子说这话,定会觉得是小儿贪玩,觉得施粥新奇。
但她身为母亲,多少是有几分了解苏辙的,便道:“八郎,这是为何?”
“今日你史叔父带着无奈过来玩,你们几个小连堆雪人都觉得冷,为何想要去城郊施粥?”
“去城郊施粥可比在院子里堆雪人冷多了。”
苏辙正色道:“娘,我就是想去看看。”
“道长教我们,人读书不光为了出人头地,步入仕途,也不光是为了家人,更是为了天下百姓。”
程氏不免有几分犹豫。
在她看来,儿子有这份心是好事,但外头的天儿这样冷,若是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倒是苏老太爷听说这件事后是连连道好,说苏辙不辱没苏家的列祖列宗,更道:“……既然你爹娘不愿意带你去,那我带你去,我们不光要去,还要去帮着给那些流民施粥了!”
苏洵虽知道苏老太爷一向胡闹,却万万没想到苏老太爷会胡闹至此,忙道:“爹,八郎年纪还小,年前还因为找六郎受了寒气……”
苏老太爷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低头看向苏辙,正色道:“八郎,你想去吗?”
苏辙点点头,一张胖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郑重:“翁翁,我想去。”
说着,他又看向苏洵与程氏:“爹爹,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
“你们放心,我会穿上厚厚的皮袄子,戴上小毡帽儿的。”
“你们就让我去吧?”
程氏无奈摇摇头:“你既要去,那就去吧。”
毕竟她两个儿子,苏轼是明着犟,苏辙是暗着犟,一个比一个犟。
苏辙顿时是兴高采烈,他一回去书房,就与苏轼说起了这事儿,更是道:“……六哥,你可是要与我们一块去?”
苏轼缩了缩脖子,摇摇头道:“冷死人了。”
“我才不去了。”
说着,他更是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认真打量起苏辙来。
苏辙被他看的是莫名其妙,直道:“六哥,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莫不是我脸上有花儿?”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
他想了想,认真道:“八郎,我觉得你和我们好像不太一样似的。”
这话说的苏辙心里猛地一悬,忍不住暗想,难道苏轼看出来什么来?
苏辙低声道:“我,我和你们哪里不一样?”
苏轼的神色依旧认真,想了又想道:“不知道,反正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好像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他可是学过《桃花源记》的。
苏辙:……
怎么办!
心里慌的一批!
第33章
倒是苏轼看苏辙这呆呆傻傻的小模样, 忍不住在他那胖乎乎的小脸上捏了一把,打趣道:“八郎,可别被我说中了吧?”
“书院里好多人都说你像个大人一样咧!”
苏辙这才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
平日里他在程氏, 苏洵等人跟前是小心翼翼, 生怕露出马脚来,却在苏轼跟前不甚在意,只想着苏轼是个小娃娃而已。
可他这个哥哥哪里是寻常小娃娃?
实在是聪明过人!
他索性道:“六哥, 若你说的是真的, 你打算怎么办?”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的很,一个敢问,一个敢想。
苏轼索性认真思量起这件事来, 越想面上的神色越是悲伤,最后更是道:“我能怎么办?你一日是我弟弟,一辈子就是我的弟弟!”
“别管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只能带在我身边。”
“就算,就算你是獙獙, 那也是我弟弟。”
苏辙是又好气又好笑。
风清子教过他们,獙獙为远古时代懂幻术的妖怪。
他没好气道:“你才是獙獙了。”
“不过, 你就不怕我是那等会害人的妖怪吗?先骗了你,再将你吃掉!”
苏轼正色道:“八郎,你不会的, 就算你是妖怪,就算你害了别人, 定不会害我的。”
苏辙十分感动, 笑着道:“那我若是去害别人,你会报官吗?”
“当然不会啦, 你可是我弟弟!”苏轼想也不想,满口道:“我不仅不会报官,若有人来问我可有见到你伤人,我也会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若是他们将你捉走了,那我就没弟弟啦!”
说着,他更是道:“就算你要伤我,我也不会怪你。”
“因为我知道,你变成了妖怪,兽性发作,也不是故意伤我的……”
苏辙:???
想笑的同时又很感动是怎么回事?
他正欲再与苏轼打趣几句,苏老太爷就过来了,苏老太爷看了苏轼的字,夸上几句后,则带着换好衣裳的苏辙上了马车。
这几日因天气太冷的缘故,苏辙并未出门。
如今走在街上,依稀看不到什么人影,就算真有人,也是那等缩在棚子里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人,与年前热闹喧嚷的街上完全不是一码事。
苏辙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苏老太爷也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若雪下的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照这样的下法,只怕明年夏天洪灾也少不了。”
说着,他道:“偏偏朝廷赈灾的银子与米粮久久下不来,真是兴,老百姓苦,亡,老百姓苦。”
“八郎,若以后你和六郎入朝为官了,一定要记得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苏辙正色道:“翁翁,您放心好,我一定会的。”
原本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路程,因大雪的缘故硬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
纵然苏辙早有心里防备,但在看到那些流民时却还是吓了一大跳,眉州附近村落的百姓都纷涌而来,挤在城门口.
若说城中的百姓还能有草棚避寒,城郊的流民只能以破旧草席裹身,一个个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饿的是面黄肌瘦。
今日帮着施粥的是纱縠行的管事,见着苏辙与苏老太爷解释道:“……虽说眉州下雪不久,但许多别的地方下雪更久,这些流民是越来越多,所以才不准他们进城。”
“流民越来越多,原先每顿能够给他们两碗粥,两个包子,如今只能一人一个包子,一碗粥,但每天还是供不应求,所以只能有多少发多少,后来的就没有了。”
除去苏家,像眉州许多大户人家也在此处施粥发包子。
苏辙觉得这位管事做的很对。
暂不提银钱之事,升米恩,斗米仇,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向善的。
苏辙站在粥棚,放眼望去,那些流民似是一望无际,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刺的人心里都是疼的。
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投胎到苏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前来施粥,他并非说说而已,当即就挽起袖子开始替小孩儿盛起粥来。
一个个小孩看向他时眼里带着感激,带着羡慕,但更多的却是羡慕。
方才那管事黄九一直守在苏辙身边。
他知道,人心难测,若是小少爷今日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差事也就当到头了。
等着一桶粥发完,后面的小孩儿自是失望无比。
苏辙见状,却是微微叹气道:“九叔,您陪我四处转转吧!”
黄九应了声,则带着苏辙下去。
一路走来,苏辙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走着走着,却突然有个半大的孩子冲到他身前,将他吓了一跳。
幸好黄九早有防备,一把就将苏辙护住,呵斥道:“你这小崽子,做什么了!”
“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苏辙这才发现这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别说身上的衣裳单薄且带着补丁,就连脚下的草鞋都是破旧不堪。
这孩子像没听见黄九的话似的,扑通跪下,冲着苏辙直磕头,哭着道:“小少爷,求求您了,救救我哥哥吧!”
“我哥哥病了几天,就快要死了!”
“求求您了,只要您能救我哥哥,从此之后我给您当牛当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等事,黄九已见的多了,下意识就要将人赶走。
可他既年纪轻轻在纱縠行中当了管事,那就是有点眼力见的,便看向苏辙。
这小郎君定是心地良善,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冷的天来郊外给流民施粥。
谁知苏辙却像是没看到那小孩儿似的,抬脚就走。
走了几步,他见黄九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九叔,您愣着做什么?快走吧!”
黄九瞧见那孩子仍在磕头,冰天雪地里磕的额头鲜血直流,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看样子这八少爷也不是什么心地良善之人。
今日前来城郊施粥,不过是好玩罢了。
谁知他刚跟在苏辙身后行至避风的草棚中,就听见苏辙吩咐道:“九叔,劳烦您偷偷替那小孩的哥哥请个郎中吧。”
黄九:???
他向来觉得自己脑瓜子挺灵光的,如今竟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这时候苏辙正小口小口喝着姜茶,便解释道:“九叔,方才有不少小孩在那,家家户户都可怜,若我帮了那孩子的哥哥,旁人也有样学样怎么办?”
“我也没办法辨别真假,帮了这个不帮那个,一来二去,难免有人会心生怨怼,甚至因此谋害得利之人,那才是得不偿失。”
黄九连声应是,腆着笑道:“还是八少爷想的周到。”
没想到他活了半辈子,竟比不上一三四岁的小娃娃。
不得不说,这里实在太冷了。
纵然他们坐在草棚中,但冷风却是呼呼直往里灌,似吹的骨子里都是冷的。
苏辙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他见着苏老太爷手冻的直哆嗦,便说想回去。
上了马车,手中捧了暖炉,苏辙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苏老太爷不仅手没抖了,甚至还有心情同苏辙说笑起来:“八郎,你明日可还要来?”
苏辙点点头,认真道:“自然是要来的。”
“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前世也好,还是今生也罢,他一向信奉好人有好报,若不然,他怎会投胎到苏家来?
苏老太爷深以他为荣,爽朗笑道:“既你明日还来,那我就陪着你一起来!”
祖孙俩个是一拍即合,相约第二日再来。
翌日苏辙不光来了,还带了好些姜来。
如今米贵菜贵姜也贵,光是这一筐子姜就花了苏辙一半的压岁钱。
说是不心痛,那是假的。
谁知苏辙刚扶着苏老太爷下了马车,就见着好几个流民朝程家的粥棚跑去,一边跑一边还道:“快点,快点,今日程家的粥棚有姜汤了!”
“真的?那程家不是一贯小气得很吗?我可是记得前几日他们家的粥清的能照出人影来,一碗下来,里头有几颗米是数都数的清!”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说是昨天程家在玩游学的大少爷回来了,那人可是个心肠好的……”
程家大少爷?
苏辙微微皱了皱眉。
他是知道程家这位鼎鼎有名的大少爷的,这人与苏八娘同岁,今年才八岁,却在眉州赫赫有名。
这人擅读书,样貌俊朗,知晓道理……可谓是程家上下的希望。
正因如此,所以程浚并没将长子送到天庆观念书,而是花了大价钱将人送到汴京,更是替长子寻得名师,指望长子振兴程家。
就连苏老太爷提起这人来都是赞不绝口,如今更道:“才哥儿是个不错的,比他弟弟元哥儿好多了……”
苏辙并未接话。
就算所有人将这人夸成一朵花,他也喜欢不起来。
原因无他,他知道历史上这人是自己的姐夫,更是虐待苏八娘,逼死了苏八娘。
他并不知道为何历史上程家与苏家闹成这个样子还能结为姻亲,但他知道,有他在,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八姐姐嫁入程家的。
苏老太爷虽不喜程家,但也知道程浚长子程之才是无辜的,将这后生是夸了又夸。
就连黄九都忍不住跟着附和道:“……程家大少爷一早就来了,不仅帮着施粥,分姜汤,还将程家的大夫也带来了,说是明日会熬了治风寒的汤药送过来了。”
“都说歹竹难出好笋,这程家大少爷倒是个好的。”
他管的那间纱縠行被程家的人砸过两次,刁难过无数次,说句不夸张的话,他提起程家恨的是牙痒痒。
苏辙仍未接话。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说着话,程之才就进来了。
程之才长得的确不错,明目皓齿,嘴角总是微微带笑,比他弟弟程之元讨喜许多。
他走进来时衣角与裤腿都沾着泥渍,耳朵冻的通红,一开口更是道:“之才给苏翁翁请安了。”
“我虽知苏程两家有些不和,但这是长辈们之间的事情,我明知您老在这里,于情于理都前来给您请安的。”
“还望您莫要嫌弃我唐突了。”
他不光来,还给苏老太爷与苏辙带了些许糕点,纵然程家纱縠行去年生意极不景气,却有多年的底蕴在,仍是家中不缺银钱的。
苏老太爷连连道:“一码归一码,才哥儿,你是个好孩子,我自不会怪你。”
程之才耐着性子与苏老太爷说话,言辞恭敬,彬彬有礼。
苏辙就这样一直这样静静看着他。
什么都没说,倒是想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程之才说着话,一直察觉到有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低头一看,笑容更甚:“你就是八郎了吧?”
苏辙冷漠点了点头。
程之才是个聪明人,又何尝看不出苏辙是何意,可到底是他弟弟做错事在先,也只能赔笑道:“八郎,你可还因元哥儿与六郎之间的事情不高兴?直至今日,元哥儿被爹爹打的还没能下床。”
“不光爹爹罚了他,我回来之后也狠狠责罚了他。”
“大人有大量,你别与他一般见识了吧。”
苏辙听他这话说的是愈发来气,好像若自己继续生气,就有些不容人的意思:“大表哥这话说的没错。”
说着,他话锋一转,就道:“可惜我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根本不是大人,所以也就没有大量。”
一时间,就连圆滑如程之才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苏老太爷更是第一次见到苏辙这般模样,不免轻声道:“八郎!”
苏辙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坐在那里喝姜茶,不吃程之才送来的点心,也不搭理程之才。
程之才心中不快。
大年初一他还专程登门与苏洵、程氏赔个不是,程氏直说这事儿与他无关,要他莫要往心里去。
怎么到了这小崽子这儿,就不管用了?
他早知道苏家有两个聪明过人的表弟,比起苏轼来,他更厌弃尚不到四岁的苏辙。
昨日赈灾施粥一事,苏辙在难民中声名鹊起,他这才意识到这小表弟心机何等深沉,日后入朝为官,学问倒是其次,名声则重要许多,没想到这小表弟年纪小小就能想的这么长远。
所以才有今日程之才又是带人送姜汤,又是亲自施粥。
若苏辙知晓他这心思,定要狠狠啐他一口。
哼。
一个人人心是脏的。
看什么都是脏的。
苏辙懒得再看到程之才,索性站起身道:“翁翁,我出去给百姓施粥了。”
谁知他刚走出草棚,又有一个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
今日黄九不在他身边,吓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只是他定睛一看,却见着眼前之人是昨日那孩子。
这孩子头上还带着伤,不知道从哪儿寻了块破布缠着,他一张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比破布干净不到哪儿去。
苏辙这才笑道:“原来是你啊……”
这小孩又是跪下,哐哐冲他直磕头,哽咽道:“八少爷,多谢您!”
“昨日您走后没多久就有大夫来给我哥哥看病了,不光给我们送来了药材,还送来了两床褥子和干粮,我哥哥喝了药,今一早病情就有些好转。”
“我知道这人定是您安排过来的,谢谢您。”
他话音还没落下,便又连连给苏辙磕头起来,嘴里连连道谢。
苏辙原打算帮着给孩子们盛粥的,但今日程家粥棚的粥又浓又稠不说,还量大管饱,更有姜汤和,所以苏家粥棚就无多少人光顾。
苏辙索性与这小孩说起闲话来:“好啦,你别磕头了,你额头本就伤了,可别你哥哥的病好了,你额头的伤又严重了。”
“我与你一样,也有哥哥,若是我哥哥病了,我也会与你一样着急。”
说着,你更是道:“你瞧着倒是挺机灵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孩是个胆子大的,更是个多话的,接过苏辙递给他的包子就啃了起来:“多谢八少爷,我叫雨来。”
北宋寻常孩子的名字贱,大多叫铁柱之流。
纵然苏辙实在没办法将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与眼前小孩联系起来,却还是称赞道:“你名字还挺好听的,可有什么讲究?”
得了夸,雨来是愈发高兴,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大家听到我这名字,都问我出生时是不是下雨。”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出生时是大日头,可没下雨。”
“我爹给我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我上头四个哥哥分别叫大鸭,二鸭,三鸭,四鸭,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元鹅,二姐叫季鹅……”
说到这里,他面上这才浮现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爹怕他们都旱死了,所以给我取名叫‘雨来’,这样鸭也好,鹅也好,有雨都能活……”
苏辙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这次生病的是你哪个哥哥?为何只有你一人替他想办法?”
雨来啃包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声音也低了下来:“这次生病的是我的四哥四鸭,我剩下的哥哥姐姐们,病的病死了,饿的饿死了。”
“还有我爹和我娘,在来眉州的路上,将最后一点粮食留给了我和我二哥,也饿死了!”
说完,他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别提多伤心。
苏辙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手足无措安慰道:“雨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雨来摇摇头,低声道:“八少爷,不怪您,您是个好人,若是爹娘他们知道了也不会怪您的。”
他吸了吸鼻涕,这才道:“八少爷,您要不要人伺候?”
“我看那程家大少爷身边跟着好几个人,威风极了,您也是少爷,身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昨天我说您能救我哥哥,我就给您当牛当马,可不是骗您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话等于没说。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流民堆儿打滚,知道这些日子不少人卖身都不要钱的,毕竟卖身为奴能填饱肚子,总比饿死强。
苏辙看着他,意识到他的心思:“正好这几日我娘与我说想为我找个随从,既然你也有这个心思,那我回去问问我娘。”
“若是我娘答应,过几日就接你进府。”
雨来是眼前一亮,忙道:“多谢八少爷,多谢八少爷……”
闲来无事的俩人就说起闲话来,说起雨来上头的几个哥哥和姐姐,说起雨来的家乡,说起雨来一路走来的灾情……
从雨来的言语中,苏辙也觉得这人虽年纪不大,却是胆子很大,脑袋瓜子很灵,是个可用之人。
苏辙与他分别,回去棚子里,这程之才已经走了。
黄九正站在苏老太爷身边犹豫不决道:“……这些姜怎么办?到底还熬不熬成姜汤了?”
苏老太爷正好瞧见苏辙走了进来,便笑道:“如今姜可不便宜,这些姜可是用八郎压岁钱买的,到底该怎么处置,得问他才是。”
苏辙想了想道:“翁翁,九叔,我看程家的粥棚已在发姜汤,我们这姜先留一留,等着程家不熬姜汤了再说。”
原本他们祖孙俩儿是想着来帮忙的,可如今苏家粥棚并无多少人在,俩人也无事可做,索性就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上。
苏辙想了想,不解道:“翁翁,您为何不问我为何不喜欢程之元?”
他甚至不愿意称呼这人一声“表哥”。
苏老太爷笑着道:“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必你这样做肯定是有你的理由的。”
苏辙轻轻笑了声。
他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程氏,毕竟能不能要雨来到他身边,得程氏点头才算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进去就看到了苏轼正坐在墩子上吃橘子。
苏轼嘴里塞满了橘子,瞧见苏辙回来,宛如做了亏心事被抓包似的,惊声道:“八郎,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说着,他的声音更是低了些:“我,我……就是刚过了,才吃第一个橘子,不信你问娘!”
苏辙本就是见他不擅《周礼》之类的书籍,所以才想出这个损招来,可没真想逼着苏轼抄书:“六哥,你这样心虚做什么?”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34章
苏辙才看向程氏, 想将买雨来进府一事道了出来:“……娘,我听雨来那意思,他四哥病的还挺严重的, 不如就买他进府吧?”
虽说如今他要去北极观念书, 短时间内是不需要随从的。
但来日他参加科举时,身边总是要有人跟着的,大户人家采买奴仆不是用的时候再买, 这般就太仓促了些。
特别是关乎到贴身随从, 若闹出什么事,可是小命都保不住的,所以得提前观察几年。
程氏并未答应, 也未拒绝,直道:“明日叫黄管事将人带过来给我看看吧。”
小孩子总是见了旁人有什么,自己就想有什么。
苏轼也是如此,听闻这话就嚷嚷道:“娘, 我也要!”
“我也要!”
程氏扫了他一眼,他就乖乖闭嘴, 跟着苏辙出来了。
也就安静了那么一会会的时间,等着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个重新回到屋子时, 苏辙又喋喋不休起来:“八郎,你还没与我说你为何这么早回来了!”
“可是城郊不好玩嘛”
苏辙:……
他这才将今日发生的事都道了出来。
别看小小年纪的苏轼是小宅男一枚,但对外头的八卦还是很感兴趣的, 听说苏辙与程之才之间的事情后,不免好奇道:“八郎, 你为何不喜欢大表哥?”
他虽厌弃程之元, 但对程之才并不排斥。
要知道程之才大年初一前来拜年时还专程给他带了两盒子糕点。
一盒是芙蓉莲子酥。
一盒是玫瑰酥饼。
芙蓉莲子酥做成了芙蓉花的形状,惟妙惟肖, 栩栩如生,里头的花芯则是用莲子做的,不仅好看,更是好吃。
玫瑰酥饼更不用说,一口下去满口酥香,内陷还有玫瑰蜜。
这样的糕点,别说眉州没有,整个四川都少有。
原本苏轼多多少少有些迁怒于程家的人的,可看在这盒子糕点的份上,就毫无原则原谅了程之才。
他虽贪吃,但还是将两盒子糕点分成了好多份,各处都送了些。
一想到这两盒糕点的滋味,他仍觉得意犹未尽:“我觉得大表哥好像也不错,虽说他那弟弟不怎么样,但他却很好,一点不像程家人。”
苏家上下已对程之元等人是恨之入骨,如今对程家人最高褒奖就是“这人一点都不像程家人”。
苏辙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六哥,你是因为他给你两盒子糕点,所以才这样说的吧?”
苏轼羞赧点点头:“当然,也有这个原因。”
“大表哥说了,等他下次从汴京回来再给我带糕点了。”
苏辙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苏轼不解道:“八郎,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老是叹气?像老头子似的。”
“不,我看翁翁叹气都没你多。”
“你是不是不喜欢大表哥?”
苏辙是半点都没瞒着,点头道:“是,六哥,你们真的觉得他是好人吗?”
“若他是好人,为何之前没亲自去城郊施粥?为何程家的粥也就比清水好一点?”
“我知道,你肯定会说程家上下都是程大舅舅在当家,可为何我前脚去了城郊施粥,他就知道了?我看定是他担心我盛名在外,有样学样!”
顿了顿,他更是道:“至于给那些流民熬药,我看更是作秀而已。”
“只要天气严寒一日,只要那些流民缺衣少食一日,那些药喝了又有何用?”
“而且,依我看,就算是作秀,他也演不了几日的。”
毕竟城郊粥棚无遮挡物,一阵阵风吹来就像刀子割肉似的。
苏轼仔细一想,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他不由好奇道:“……不过八郎,作秀是什么意思?”
苏辙笑道:“呃,作秀的意思就是装模作样吧!”
苏轼向来是个好学的,顿时牢牢将这个词儿记在了心中:“照你这样说,大表哥好像的确不算什么好人。”
"不过下次他若送来糕点,我再收下,你不会生气吧?"
“八郎,一码归一码,你不喜欢他,那我也就不喜欢他,但糕点却是无辜的……”
苏辙顿时是哭笑不得。
苏轼更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话里话外皆是憧憬汴京的生活,更憧憬汴京的糕点。
翌日一早,苏辙还未出门,黄九就带着雨来进府了。
程氏放下手中的事儿,见了雨来一面,问起雨来家中有几口人,可曾认识什么字,可愿意在苏家当差之类的话……一番问话后就知道雨来这孩子不错。
但就算如此,她也打算再观察几年。
到了最后,程氏便要春桃将苏辙请过来。
苏辙来了,苏轼也跟着一起过来凑热闹。
程氏这才对着雨来敲打起来:“……苏家很少做出苛责下人的事,你若对八郎忠心耿耿,我定不会亏待你,可若你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方才你说你自愿分文不取卖身进苏家,没这个道理,我给你两贯钱吧。”
经方才一番话,雨来对程氏很是惧怕,连连磕头道:“我不要钱,八少爷救了我哥哥,就算八少爷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可以!”
程氏脸色这才和缓几分。
苏辙更是笑着道:“我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做什么?”
“这两贯钱你收下吧,就算你不用,你哥哥也是要抓药吃的。”
雨来,不,应该说是如今已被改名为元宝的雨来这才收下。
既卖身为奴,从前的名字肯定是不能用的,这名字是苏辙取的,除了他和元宝喜欢,大家都觉得很俗气。
当苏轼听他家里还有个哥哥时,是眼前一亮:“你哥哥今年几岁?想不想也到我们家当差?”
“如今八郎身边都有随从了,我也想要一个。”
"我与八郎是亲兄弟,你和你哥哥也是亲兄弟,正好正好!"
小孩子都是如此,见到旁人有什么,自己也想要什么。
方才他见苏辙有了随从,若不是想着哥哥该有哥哥的样子,定要将人抢过来的。
元宝一听这话是眼前一喜,忙道:“我四哥四鸭从小沉稳,用我爹的话说,他虽然话不多,但想法很周全,可厉害啦!”
程氏索性便道:“如此正好,过几日等着你四哥好了就叫他进府给我瞧一瞧。”
元宝连声答应,喜滋滋跟着常嬷嬷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苏辙依旧与苏老太爷一起前去城郊施粥。
与他预想中一样,程家的粥棚坚持了没几日,别说姜汤和汤药,那粥甚至比从前还清,人端着碗来,恨不得连人脸上的痦子都看的一清二楚。
苏家的粥棚便熬了姜汤分给众人,每人打姜汤时恨不得都要念叨一两句苏家皆是好人。
苏辙自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早在当初程家给众人提供稠粥时,大家虽觉得不敢相信,但更多的却是高兴。
眉州老百姓可是知道的,自程老太爷死后,那程家就是见钱眼开的商户,要程家拿出几个子儿来做善事,可别杀了程浚的老子娘还要叫他难受。
可郊外的都是些流民,哪里知晓这些事?瞧见程家施粥,是一窝蜂蜂拥而上。
到了晚上,这些人就上吐下泻起来。
原来是如今米价贵,程家既想赚名声又舍不得花银子,所以买的都是些低价的陈米。
在程浚看来,这些流民都是贱民,连草皮都吃,吃点陈米怕什么?
但他不知道的,霉米吃了可是会死人的。
所以翌日一早程之才再想来粥棚作秀时,那些流民是纷涌而上,找他算账,若非有随从在,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些流民手上。
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苏辙想程之才的真面目很快也会暴露于众人跟前的。
他可是听元宝说起过,说程之才与人施粥时不小心碰到流民的碗或手,皆会下意识皱皱眉头。
一个人的言语能骗人。
一个人的行为能骗人。
但一个人的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暂不提程之才一事,苏辙足足在城郊忙到元宵节前一日这才作罢。
在元宵节这一日,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见到了元宝的哥哥四鸭。
别看四鸭的名字取的潦草,但人却如元宝所言是个周全的性子,他一大早就跟在元宝身后进府一趟,郑重给苏辙磕了个头:“……我听元宝说起过您,若是没有您,我早就不在了,就连元宝,只怕也活不长的。”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俩人定不会忘记。”
这话说完,他又拉着元宝一起给苏辙郑重磕了三个头。
苏辙见他言行有度,说起感激之言时是眼中含泪,只觉得这人也还不错。
苏轼也是这般觉得的,开口便道:“那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当差?”
“这样你们兄弟俩人也有个伴。”
四鸭自是求之不得。
四鸭被改名为来福,与元宝一同在苏家当起差来。
当日下午,苏辙就陪着苏轼前去将抄好的书送给书商,苏轼手中的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还给了苏辙。
故而等着苏轼从书铺出来时,是一声接一声叹气。
苏辙见状,拍拍他的肩膀道:“六哥,你不是说小孩子不能老是叹气?这样显得老气横秋吗?”
“正月里都是在过年,你这样,不好!”
苏轼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心里苦,不叹气实在难受!”
“就好像一个辛勤的农民辛辛苦苦在地里忙活了一年,最后的收成全交了租的感觉!”
苏辙觉得这话很是贴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像这等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感受还真是不错了。
他再次拍了拍苏轼的肩膀道:“这样吧,六哥,今日我请你吃一个肉夹馍,再请你吃喝一碗羊肉汤,这样够意思了吧?”
苏轼顿时是眼前一亮,忙道:“太好了!”
“不过八郎,你要是再给我买两包糖霜玉蜂儿就好了……”
苏辙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兄弟俩人说说笑笑,坐着马车这才回家去了。
翌日一早,依旧是漫天大雪。
苏洵已带着俩孩子行至门口,只见街上廖廖几个行人,微微皱眉道:“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就算了,到了书院,更是冷得很,你们哪里受的住?”
他的眼神落在苏辙与苏轼俩人面上,道:“我看不如就差平安前去与张道长告个假,你们晚几天,等着雪停了再去书院。”
他原以为自己这话会得到两个孩子的赞同,没想到苏辙与苏轼是齐齐摇了摇头。
苏洵微微发怔,哑然道:“这是为何?”
“我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一看到下雪就高兴得很,不仅能出去堆雪人,打雪仗,还能借口不去念书……”
苏辙:……
苏轼:……
苏洵正在这儿回忆曾经的逃学往昔,等他回过神来时,只见两个儿子齐刷刷看着自己,一副“爹爹,可真是不好说你”的神色/
他这才不好意思笑了笑:“所以你们大伯,二伯对我是恨铁不成钢,老是说我不求上进。”
“你们俩个真的执意要去书院念书吗?”
苏辙率先点了点头,正色道:“是,道长说了,做学问最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从前有匡衡凿壁借光,孙敬悬梁刺股,他们条件那样艰难都还能坚持不懈学习,我和六哥又怎能有所懈怠?”
苏轼也跟着附和起来:“八郎说的极是。”
这话听的苏洵都十分不好意思,想着自己连两个孩子都比不上。
其实他没好意思说。
因书院放假十多日,所以二月底就不休息,一直等到三月底才会放假。
而那时候,他已出发去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见不到两个孩子,如今自然想与两个孩子多待几天。
苏辙与苏轼却不知道他们老父亲的一片慈父之心,高高兴兴上了马车,甚至一路上都是兴高采烈的。
不论是路上积雪太厚,马车时不时打滑,还是天降大雪,路上的草木皆是雪淞……都足以让他们觉得惊喜。
只是到了山脚下,这兄弟两人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在平地上走路倒是勉强能行,可若想要上山,则是太过危险。
平安忍不住道:“……六少爷,八少爷,我们一路走来,根本没碰到旁人,想必这么冷的天没人去北极院念书,不如咱们也回去吧?”
他抬头看了看半山腰的天庆观,直道:“两位少爷若是怕张道长责怪,奴才送你们回去后再过来一趟,上山与张道长说一声就是了。”
苏辙抬头看了看。
半山腰的天庆观坐落于一片皑皑白雪中,若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可见雪势之大,积雪之深。
他不由道:“平安哥哥,若从这里步行上去,大概要走多久才能到天庆观?”
平安斟酌道:“少说要一个时辰……”
说着,他更是迟疑道:“八少爷,您不会想走上去吧?”
苏辙含笑不语,看向苏轼道:“六哥,你想试一试吗?”
苏轼点头道:“当然想了。”
说着,他更是昂首阔步道:“八郎,走!”
平安惊呆了。
他知道两位小少爷胆子大,却没想到两位小少爷胆子这样大,忙道:“六少爷,八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不管他怎么劝,苏辙与苏轼都心意不改,他没法子,只能陪着他们两个一起往上走。
积雪没过了苏辙的小腿,每一步比他想象中难多了。
但他向来是个擅长苦中作乐的性子,眼瞅着苏轼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就道:“……六哥,反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来背书吧?”
“上次你抄的《周礼》你可还记得吗?我们就来背这个吧?”
如今走到一半,苏轼已经后悔了,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听这话,小脸更是一垮:“八郎,换别的书背不行吗?”
苏辙伸出一根手指头,正色道:“一包糖霜玉蜂儿,你答不答应?”
苏轼面上顿时转阴为晴,连连点头:“我答应!”
“我答应!”
很快,寂静无人的山道上就传来了他们俩个朗朗的背书声。
人一旦有了事情做,就觉得时间过的极快。
原本预计一个时辰的路,苏辙与苏轼走了足足两个时辰。
他们俩人到天庆观门口时,不仅不觉得冷,甚至浑身发热。
门口的小道士看到他们兄弟俩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从前书院中不是没遇上过这等情况,无一学童归来。
苏辙笑着道:“既然道长定下明日开学,我们自然今日要回来的。”
话毕,他就与苏轼一起朝张易简道长院子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进院子,就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俩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疑惑。
竟有人与他们一样,这样的天儿也来书院了?
竟来的比他们还早?
等着苏轼推门走进去一看,却发现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陈太初。
陈太初已换上每日念书所穿的衣裳,模样清俊,若仔细去看,则能看得出来他似比去年更瘦了些。
苏辙像没事人一般,上前道:“道长,陈师兄。”
苏轼却是城府不深。
他先是看了眼陈太初,接着,忍不住又看了眼陈太初,一副“陈师兄家境贫寒,却如此上进,实在是我辈楷模”的神色。
顿时,陈太初是愈发笃定是这兄弟俩人接济了他们母子,面上却并不显露什么,只道:“没想到两位师弟也来了。”
说着,他更是笑了笑,道:“正好我这几年一直在抄书,手中别的没有,却也是有几本孤本在的,当初抄书时多抄了两份,既然两位师弟也是好学之人,待会儿我就将这些书送给两位师弟一份。”
有些书可是千金难买的。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向来直接明了,不兜圈子。
苏辙并未推脱,笑着道:“那就多谢陈师兄了。”
如他所想的那样,一直到了天擦黑,整个北极院就他们三个人。
而苏轼也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钻入苏辙的被窝,将苏辙抱的紧紧的:“八郎,我害怕!”
“书院空荡荡的,你说会不会有鬼把我们抓走?”
说着,原本只是手紧紧将苏辙抱着他顿时腿也用了起来,将苏辙死死抱住:“我听说了,妖怪最喜欢吃小孩,说是小孩肉嫩!”
“你比我小三岁,你的肉比我的更嫩,你当心被妖怪抓走了。”
苏辙心里暖暖的,笑着道:“六哥,都说过了一年会长大一岁,你怎么还像小孩一样幼稚?”
话虽如此,但他并没有挣脱,只拍了拍苏轼的手,正色道:“这世上哪里有鬼?”
“好啦,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苏轼抱着苏辙倒是一觉睡得很不错。
倒是苏辙一整夜睡得不怎么好。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姐姐苏八娘还是嫁给了程之才为妻,苏八娘生下小外甥后,母子皆体弱,可程家不仅不为他们母子请大夫,还故意苛责他们母子,小外甥病死了,苏八娘也悬梁自尽了……
这个梦太过真切。
梦里他将苏八娘从白绫上取下来时,甚至能感受到苏八娘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甚至还能看到苏八娘面上的泪痕。
苏辙是被活生生吓醒的。
他醒来时,只发现苏轼的小胖手正搭在自己胸口。
他记得从前听任乳娘说过,若睡觉时胸口有重物,十有八九是会做噩梦。
苏辙忍不住想。
古人之言真是诚不欺我。
他恨恨将苏轼的小胖手放了下去,可没一刻,苏轼的手又搭了上来。
苏辙是半点睡意都没有,索性穿衣起来给苏洵写了一封信,信中先是叮嘱苏洵前去汴京的路上要小心,又预祝苏洵此次能够高中,最后更是说起了自己的这个噩梦。
他知晓苏八娘如今年纪尚小,定亲还是没影的事儿。
他也断断不会因为这等事影响了苏洵的春闱,不过想借自己的梦境与苏洵提个醒。
一封信写完。
天色已微微亮。
苏辙想了想,又在信上加了一句。
爹爹。
这次归家您不在家中,我定会十分想念您的。
他将信晾干,这才将信装了起来。
北极院每十天会有道士将各个学童的信笺送回他们家中一次,他想,若苏洵看到他这封信定十分高兴的,毕竟他向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孩子。
苏辙刚将信收好,苏轼就揉着眼睛起来了:“八郎,这么冷的天,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苏辙:……
这小崽子!
竟还好意思问他!
苏轼像没看到他那脸色似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八郎,我昨晚上做了个美梦,梦见你送给我两包糖霜玉蜂儿。”
“嘿嘿,梦里的我一直在吃糖,可真甜呀!”
这话说完,他更是舔了舔下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第35章
苏辙正色道:“六哥, 你害得我做噩梦,自己倒是做起美梦来!”
他将昨夜噩梦说给苏轼听了。
苏轼是满脸不可置信,直道:“八郎, 你想多了。”
“就算爹爹和娘他们觉得大表哥是个不错的人, 可嫁人这种事哪有这么简单,也是要和夫家相处的,也得看看八姐姐的婆婆和公公如何。”
说着, 他拍了拍苏辙的肩膀道:“八郎, 你还小,有些道理,等着你长大就知道了。”
苏辙:???
他还欲再与苏轼掰扯上两句, 风清子就过来了:“两位师弟,因今日大雪封山,整个书院就三个学生,所以师傅说要你们一起去他院子, 他亲自给你们授课。”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
俩人眼中皆有惊喜。
虽说风清子讲课讲的不错,但风清子师从张易简道长, 自然是张易简道长的课讲的更好。
因北极院中有五个班,平均分到每个班头上, 张易简道长授课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不光今日,接下来好几日都是如此。
等着苏辙写给苏洵的信送了出去,史无奈等人终于返回天庆观了。
史无奈连行李都没放下,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听说兄弟俩人元宵节后就来了, 气的直拍大腿:“……你们俩个也太不够意思了点, 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能撇下我?”
“我知道你们俩偷偷到书院来,也与我爹爹闹着要来, 可我说什么他都不答应,直说我们家里就我这么一根独苗苗,书读的不行不要紧,可一定要有个好身体。”
说到这里,他更是一脸怨念看着苏辙:“有这等好事,六郎不喊我也就算了。”
“八郎,你为何也不喊我?”
苏辙摇摇头道:“无奈哥哥,你觉得这是好事儿吗?”
"我和六哥到了书院之后,鞋袜全都湿了,第二天脚就开始发痒,直到今天都还没好,哪里算是好事?"
史无奈想了想,觉得冻手冻脚还是怪难受的,便道:“正好我这次出门,我娘想的周到,还给我带了冻伤膏,待会儿我就拿给你。”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转身就给苏辙拿来了冻伤膏,更是开口道:“八郎,你不是和我一样不怎么喜欢念书吗?”
“怎么突然这么上进了?”
苏辙笑了笑,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只有努力读书才能走仕途,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啊!”
士农工商,何朝何代,唯有当官才能出头人地。
这也是为何程家已为眉州首富,却还是如此看重孩子们学业的缘故。
史无奈是眼前一亮,笑着道:“那八郎,以后你当了大官之后,你愿意保护我吗?你放心,我定不会胡作非为,给你添乱的!”
苏辙与史无奈相处这么长时间,知晓史无奈就是个面狠心热,喜欢臭屁的小娃娃,当即是连连点头:“当然会啊!”
史无奈笑的是愈发开心,一手抓住苏辙的脚,就要替他上药:“来,八郎,我帮你!”
“以后我还等着你保护我了!”
这话说的苏辙连忙把脚直往后缩,连忙道:“无奈哥哥,你别这样,别这样……”
他可不习惯别人这般对他,更是道:“无奈哥哥,你不能这样!”
“你,你不是很聪明的吗?”
“怎么这样轻信别人的话?”
“万一我是骗你的怎么办?”
说起来史无奈对念书本就没多少兴趣,之所以小小年纪就闹着要来天庆观念书不过是见苏辙与苏轼俩兄弟都来了,也想要凑凑热闹。
至于考科举,走仕途,这条路对他来说太过辛苦。
他才不想走。
史无奈与苏辙拉拉扯扯的,一个跑,一个追,两人疯到了大通铺上。
苏辙光顾着顾着自己的脚步,衣衫略有所不整都忘了整理。
他觉得自己那样稳重端持的一个人,碰上跳脱的苏轼与喜疯玩的史无奈,是毫无招架之力。
他们俩人正玩的起劲,门突地被推开。
原是风清子正带着几个学童正欲进来。
此时,身强力壮的史无奈正起坐在苏辙身上,双手抓着苏辙的脚,姿势怪异奇特。
风清子等人看呆了。
即便风清子在天庆观任教十多年,却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场面。
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这个,既然他们俩个在忙着,那我们就先出去吧啊……”
他虽身在道观之中,可天庆观来来往往也是有好些香客的,他也是听人说过的,有些人会喜欢同性之人,史无奈一向与苏辙,苏轼兄弟俩人交好,特别是苏辙,连他都看得出来史无奈很偏爱苏辙,难道……难道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这下风清子脑子倒是不空白了,却是心乱如麻。
师傅看重他,相信他,才让他管教‘戊’班三十号学生,如今他的班上出现了这样的事,他该如何同师傅交代?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学童不解道:“师兄,你不是要我们带你来看看哪里的窗户要重新糊一下吗?为什么不看了?”
风清子支支吾吾的:“这个,这个……”
其中有个七八岁的学童见他为难,便主动解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你们没见着史无奈与苏辙忙着?”
“从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史无奈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潜心好学之人,可却发奋图强进了‘戊’班,想必是冲着苏辙而来。”
八卦是人的天性。
他这话一出,,旁的学童就七嘴八舌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七八岁的学童较为早熟,懂得事情多的很,便耐着性子道:“这你们都不懂?定是史无奈喜欢苏辙啊!”
“当日苏辙的哥哥苏轼被程之元藏了起来,史无奈那样懒的一个人,冰天雪地陪着苏辙找他哥哥找了好久好久。”
“还有,史无奈老是说这个脚丫子臭,说那个脚丫子臭,那他方才为何抱着苏辙的脚丫子不松手?我听我娘说过,若是喜欢一个人,别说觉得他脚丫子是香的,就连他放屁都是香的。”
“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们怕是不知道,这世上男人也是喜欢男人的,我还听我娘说了,在汴京好些大户人家的相公不光养小娘,还在外头置院子养男宠了……”
风清子见他们的话越说越离谱,便呵斥着不准这孩子继续说下去。
但流言蜚语这东西就是这样,越是不让说,众人就越是传的沸沸扬扬。
苏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史无奈的魔爪中挣脱出来。
等他给自己的脚丫子擦上冻伤膏,与史无奈一并出来时,只觉得众人看他们的眼神怪怪的。
方才那七八岁说闲话的学童见状,便故意打趣道:“史无奈,你方才与苏辙在屋子里做什么?怎么你们俩个脸蛋都红扑扑的?”
史无奈处处自诩是史大奈后人,当然不会承认方才自己想抱着苏辙的脚丫子给他涂冻伤膏,便扬了扬拳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信不信我揍你!”
方才那七八岁的学童叫王银满,平日里就是个喜欢碎嘴子的,很喜欢私下说旁人坏话。
史无奈自不会允许这等情况发生,经常吓唬他。
一来二去的,俩人梁子就结下了。
王银满见状不敢多说,私下传播起这等少儿不宜的消息是愈发来劲,一会与人夸大说起寝间的见闻:“你们知道吗?史无奈想要亲苏辙的脚丫子了!”
一会他又与人说起史无奈处处维护苏辙的事儿:“我可是亲眼看到啦,那史无奈将碗里的肉都夹给苏辙吃啦!”
一会他更添油加醋道:“我还听见史无奈偷偷与苏辙说,以后他要一辈子都跟着苏辙了,等着苏辙娶妻生子都要跟在他身边,真是世风日下,不知廉耻啊!”
……
一时间,苏辙与史无奈之间的爱恨情仇成了北极院所有学童茶余饭后的谈资。
苏辙是个反应比较快的人。
随着他们每到一处都有人指指点点,他只觉得越来越不对:“六哥,他们都看着我们做什么?”
如今大家的谈资已从苏辙与史无奈的爱恨情仇发展到苏轼也想要横插一脚,毕竟苏轼对苏辙的好,众人也是有目共睹。
大家顿只觉得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是愈发扑朔迷离,惹人好奇。
苏轼与史无奈一样,也是个神经大条的,直道:“八郎,你管他们做什么?”
“我想,定是他们嫉妒我去年年底考试得了第一名吧!”
论自信,谁都比不过苏轼!
苏辙:……
他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向来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索性傍晚时候假装自己困极了,躺在通铺上睡觉。
这不,很快就有学童回来了,一回来就开始窃窃私语:“咦,怎么就知道苏辙一个人?史无奈了?”
“史无奈不是最喜欢跟在苏辙屁股后面吗?今儿怎么不见他?”
“我方才在食堂看到了史无奈与苏轼在一起,难道史无奈又移情别恋,喜欢上苏轼了……”
苏辙:???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个个小屁孩的竟会想到这些!!!
一场装睡,震惊了苏辙好久好久。
以至于等着寝间的学童们走了,苏辙还没缓过神来。
这些孩子们脑袋里到底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很快苏轼与史无奈就齐齐走了进来,苏轼一进来就拿手探了探苏辙的额头,关切道:“八郎,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睡觉?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他更是自顾自道:“你这脑袋也不烫啊!”
“要不我还是与风清子师兄说一声,要人给你看看吧?”
史无奈更是端着为他打好的饭菜走了进来,扬声道:“八郎,快起来吃饭!”
“今日我缠着打菜的小师傅给你打了些辣脚子,没胃口吃些辣脚子正正好。”
辣脚子并非鸡脚鸭脚一类的,而是用芥菜做的一道咸菜,是天庆观的招牌菜,在眉州很有名气。
北极院却很少吃辣脚子。
一来是张易简道长考虑到孩子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咸菜吃多了不好。
二来是天庆观芥菜数量有限,辣脚子还要留着卖钱。
虽说北极院大部分孩子是收了学杂费的,但也有像陈太初这等成绩优异,家境贫寒的孩子是分文不收,光靠着天庆观的香火钱是远远不够,总得开源节流。
苏辙心里一暖,笑着道:“六哥,我没事儿。”
“方才我睡了一觉,已觉得好多了。”
苏轼这才放心些。
苏辙下铺开始用饭,瞧着碗里堆着满满当当的辣脚子,打趣道:“无奈哥哥,今日这辣脚子是不是你又死乞白赖缠着打饭的小师傅要的?”
有道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史无奈就是个中翘楚。
谁知今日史无奈却是小胸脯一挺,骄傲道:“谁说的?明明今日这辣脚子是六郎与我一起死乞白赖要来的。”
“要不然你碗里的辣脚子怎会这样多?”
苏辙狐疑看向苏轼,只见苏轼难为情低下头。
别人不知道,苏辙却是很了解苏轼的。
他这个哥哥性子执拗不说,更是心高气傲,也就在家里人跟前稍微好些,怎会愿意望着别人说好话?
苏辙握住苏轼的手,含笑道:“六哥,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苏轼咧嘴一笑,想着方才找小道士要辣脚子的窘境仍觉得十分难为情,不过若叫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为了八郎再难为情一次的:“八郎,你这样客气干什么?”
顿了顿,他更是正色道:“我是你哥哥,照顾你是天经地义之事。”
“再说了,我们一起来书院之前,爹爹还叮嘱过我们,要我们互相照应了。”
初春的天儿,仍带着几分瑟瑟寒意。
但苏辙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将方才那些人说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
若要他因为这些流言蜚语就与苏轼,史无奈等人保持距离?呵,不可能!
他也没打算将这事儿与苏轼,史无奈说,依旧是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庆幸苏轼是个两耳只读圣贤书,一心不闻窗外事的,至于史无奈,更是个心宽的,这事儿他们俩人并不知道。
很快,这件事就传到了张易简道长耳朵里。
他直找来风清子,要风清子不必压着这事儿:“……这些孩子们聪明得很,你越是勒令他们不准他们说这件事,他们就越是觉得你心里有鬼。”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些流言蜚语很快就会平息的。”
风清子连声应是。
张易简道长便将更多的目光落在苏辙身上,他很快就知道苏辙知晓此事,一次考问苏辙兄弟俩人后单独将苏辙留了下来:“……这些日子你可曾听说了什么?”
苏辙点点头,笑道:“道长可说的是我与六哥,无奈哥哥三角恋一事?”
“我都听说了。”
张易简道长直道:“可为何你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没事人一样?”
苏辙面上笑意不减:“谣言止于智者。”
"嘴长在旁人身上,想说什么是他们的自由,我管不了。"
“但我却能做到不听不想,等着过些时日,自没人再记得这些事。”
张易简道长看向他的眼神里皆是满意,颔首道:“你说的极是。”
顿了顿,他更是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到了三月你才满四岁,寻常人大概十来岁才会参加童试,你可想要提前参加童试?”
“你虽天资比不上你哥哥苏轼,但你的身上也有许多他没有的东西,到时候你与苏轼一同参加童试,继而参加之后的乡试,相信你们兄弟俩个很快就能名震四川的。”
寻常孩子听到这等话定欣喜若狂,毕竟不管哪个朝代出现个神童,都十分瞩目。
苏辙却是摇摇头,坚定道:“道长,我不愿意。”
“做学问讲究一步一个脚印,只有脚踏实地,才能走的长远。”
“与其名震眉州,甚至名震四川,我宁愿低调行事,来日入朝为官多替朝廷,多替百姓们做些好事。”
若说张易简道长方才眼中的是满意,如今则满是欣慰之色:“你既如此决定,那我就不再劝你了。”
他还记得当初苏轼刚进北极院时,他感叹苏轼天资过人的同时,也曾问过苏轼差不多的问题。
苏轼一听到这话是眼前一亮,直说愿意。
对苏轼来说,想要振兴苏家,叫父母面上有光才是最要紧之事。
童试一年两次,是科举入仕的敲门砖,对天庆观大多数学子来说都不是难事,只是之后的路就是一关难于一关,能走到哪里,则是各凭本事。
张易简道长知晓了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的打算,心底对俩人也是有了安排。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底的假期。
苏辙与苏轼一回到苏家,就听说了苏家又开了三间纱縠行的好消息。
老百姓们都是长了眼睛的,谁家东西物美价廉,自会选择谁家的东西。
因苏家纱縠行一开,程家纱縠行的生意是一落千丈。
程浚这是再也硬气不起来,请程老太君出马,想她老人家走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皆要程老太君劝程氏放程家纱縠行一条生路。
程老太君最喜欢的就是程浚这个长子,将程浚的话当成圣旨一般,拾掇一番就来了程家。
一路上她都打好了腹稿,想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定能说服程氏。
可惜程老太君坐了半天冷板凳,程氏压根没露面。
苏辙从元宝嘴里听说这件事,就差忍不住拍手起来:“……虽说如今以‘孝’,可长辈也得先有当长辈的样子,晚辈才该孝顺。”
“长辈无德,又凭什么去要求晚辈孝顺?”
元宝虽不大听得懂这话中的意思,却一点不耽误他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似的:“八少爷,你说的极是。”
说到这儿,他为难挠了挠头,道:“不过这几日程老太君都来了,我瞅程老太君的架势,这几日应该也还是要来的。”
“她老人家大有一副若是夫人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意思。”
苏辙想了想,决心明日去会一会这位从未抱过他的外祖母。
当天晚上,不管是苏老太爷也好,还是程氏,王氏等人也好,亦或者闹腾的苏五娘,谁都没有在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跟前提起程老太君这老妪婆。
他们只说起纱縠行生意蒸蒸日上,说起如今苏洵大概已快到汴京,说起大厨房给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当然啦,苏辙也没主动提起这等扫兴之事。
等着用过了晚饭,苏辙主动换了衣裳陪苏老太爷下地播种。
不得不说,苏老太爷对种地是真爱。
春日正是万物播种的季节,因白日里苏老太爷惦记俩孙儿,是无心种地,到了傍晚合家团圆后便吩咐婆子将菜地附近都挂上灯笼,加班加点播种。
苏辙见了,自是义不容辞陪苏老太爷一起。
当他挽了裤脚站在田里时,竟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原因无他。
他只听说过有人挑灯夜读,却没听说过挑灯种菜的。
一晚上买这些油灯的银钱都能买几筐子菜了。
看样子苏老太爷种的不是菜,而是开心和快乐。
苏辙如从前一样在一旁给苏老太爷递各种器具,陪苏老太爷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翁翁,您为什么这么喜欢种菜?”
方才他也是劝过苏老太爷的,如今时候太晚,可以明天再种菜也不迟。
可苏老太爷不肯答应。
如今苏老太爷一边佝着腰播种一边道:“种菜多好啊,简单得很,只要付出就一定有收获。”
“这世上妄图不劳而获,一步登天的人太多太多,若是能够选择,谁愿意种菜?”
说着,他老人家笑看了苏辙一眼,道:“我是不赞成你小小年纪就要去天庆观念书的,可既然你也想去,那就去吧。”
“既然要做一件事,那就将他做好。”
“既你决心念书,那就如你二伯一样,念出个名堂来。”
“到时候叫眉州老百姓提起咱们八郎来都竖起大拇哥儿来!”
第36章
苏辙重重点了点头:“翁翁, 您放心,我会的。”
他更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历史上的他可是比苏涣厉害多了!
苏老太爷又与他说起路上的苏洵来:“……你爹爹也不知道到没到汴京, 虽说他年纪不小, 却一直都是小孩子心性,如今身边就平安跟着,也不知道照没照顾好他。”
“如今虽已开春, 但天气反复无常, 考没考中进士倒是无所谓,可别得病了。”
苏辙忍不住直笑:“虽说您和爹爹在一起时时常吵吵嚷嚷的,却是十分惦记他的。”
苏老太爷正色道:“这是自然。”
“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 父亲也是一样担忧的,别看你爹爹平日不着调,心里也是极喜欢你们几个的。”
“到了出发前几日,他就磨磨蹭蹭不愿动身, 还说想去天庆观看你们兄弟俩个,却被你娘劝住了。”
“后来他收到你写的信, 高兴的像个三四岁的孩子似的,还没你稳重, 还专程拿给我看了,说你很是想念他……”
苏辙眼前顿时浮现出苏辙那高兴雀跃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知下一刻, 他就听见苏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道:“唉,说起来你从小还是在我身边长大的, 敢情你在书院就只想爹爹, 却不想翁翁……”
苏辙忍不住笑出声来:“翁翁,方才您还说爹爹像几岁小孩似的。”
“我看真比较起来, 您与他也是差不多的。”
顿了顿,他更是道:“我在书院怎会不想您?不过是平日里羞于表达罢了,这次想着爹爹要去汴京赶考,说这话要他高兴高兴!”
苏老太爷一听这话顿时是面上一喜。
苏辙索性乘胜追击起来:“翁翁,时候不早了,不如这剩下的菜籽明日再种吧?”
“您又不是那等一二十岁的年轻人,若是您累病了,我肯定会担心的,哪里能够好好念书?”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苏老太爷就回去了。
翌日一早。
苏辙刚起身,正与苏轼一块用早饭,就听说程老太君来了。
如今元宝与来福兄弟俩人在苏家跑跑腿,做做杂事,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兄弟俩人就肉眼可见胖了起来,他们记得苏家的恩情,当起差来十分用心,得了苏家上下所有人的喜欢。
特别是元宝,嘴又甜胆子又大人又勤快,今日更是见到程老太君进门后这才跑过来,更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好啦,不好啦,程老太君又来了!”
苏轼一向不喜欢这位外祖母。
想当初程老太爷在世时,他偶尔跟着程氏前去程家,程老太君对他与程之元等人就是区别对待,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程之元等人吃。
用程老太君的话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是泼出去水的儿子,是外人的外人!
若程家是那等寒门小户他还好想点,可程家有钱得很,哪里会缺这点吃的喝的?
所以如今他是连头都没抬一下,淡淡道:“来了就来了呗,娘去了纱縠行,哪里有时间招待她?”
“再说了,娘当日都说了,一命抵一命,她生娘的那条命已经还到程之元身上,她还想干什么?”
元宝摇摇头,喘着粗气道:“六少爷,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前几日程老太君都是老老实实坐着等夫人,今日却是放出话来,若是夫人不去见她,她就要去苏家门口坐着,还说要闹的苏家没脸。”
说到这儿,向来好脾气的元宝面上都浮现了几分怒容:“她还说如今六少爷与八少爷都是要走科举,走仕途的人,以后苏家闹出这样的事,两个哥儿当官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更说八姑娘以后也是要嫁人的,若以后旁人知晓八姑娘有个这样狠心的娘,说亲都难!”
苏辙一听这话就知道背后定有高人指点程老太君。
想也不想,他就知道这人是程浚。
打蛇打七寸,程浚知晓三个孩子是程氏的逆鳞,这话一出,程氏定会乖乖就范。
他站起身来:“元宝,你去与春桃姐姐说一声,不必告诉娘,我去会会太婆。”
时人将外祖母叫太婆。
苏轼见状,也跟着一并站了起来:“八郎,我与你一起去,免得她欺负你。”
“她这人坏得很,可别给你扣下屎盆子!”
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一起去了正厅。
向来养尊处优的程老太君抓着春桃的手哭的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连连道:“……你好歹也是我程家的家生子,虽如今卖身契在昭娘手上,却也是在程家长大,如今竟差人通传一声都不愿意?”
“我看你是白吃我程家那么多年饭了!”
春桃是一脸为难。
其实程老太君也是不愿意来的。
并非她顾念着与程氏的母女情,而是她一把年纪,还要做这等事实在丢脸。
但儿子发话,她不硬着头皮登苏家的门也不行。
苏辙一进来,就道:“太婆,您来了!”
程老太君见到苏辙与苏轼兄弟俩人,是眼前一亮,这表示今日这说辞还是有效的,当即就道:“你们俩个来做什么?你们娘呢?”
苏辙一开口就道:“太婆,您别看了。”
“方才春桃姐姐准备差人去喊娘回来,我说不必了。”
程老太君面上原有的几分笑意顿时消散的是无影无踪:“八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辙一开口就道:“太婆,您方才不是说若是娘不回来,您就要在我们苏家门口大闹一场吗?”
“您去吧!”
“今日苏家上下没人拦着您!”
程老太君一愣。
她哪里真舍得下脸面去做这等事?
苏辙又道:“我倒是想看看到时候是程家更丢脸,还是苏家更丢脸,当日程家门口闹了那么一场,我娘与程家,与您已没了关系。”
“当时眉州不少老百姓都是在场的,他们也都可以作证。”
“既然如此,您还来我们苏家做什么?”
"您口口声声以我与我六哥的仕途,我八姐姐的亲事吓唬我娘,难道程家就没有表哥表弟要走仕途?就没有表姐表妹要出嫁吗?"
他虽年纪小,但说话却掷地有声,气势非凡,不知远胜对面的程老太君多少。
如今他明显见着程老太君面上有几分慌乱之色,更是淡淡一笑,道:“若是太婆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划得来,您暂且试一试。”
苏轼跟在他身后,道:“对,您去试一试。”
“我们苏家才不怕了!”
俩个小小的人儿站在一起,气势磅礴。
一时间,程老太君竟说不出话来。
苏辙则看向站在程老太君,几乎要哭出来的春桃道:“春桃姐姐,你不必再劝太婆了,太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说着,他微微一笑,道:“太婆,您请自便。”
这话说完,他转身就走。
春桃在苏轼的示意下也出来了,顿时,屋子里只剩下程老太君一个人,她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人在那里傻站着。
犹豫了好一会,程老太君是咬着牙走了。
等着程氏听说了消息匆匆赶回来时,程老太君刚离开不久。
春桃与程氏说起这件事时,面上都带着骄傲之色:“……方才奴婢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幸好两位少爷赶了过来,特别是八少爷,方才您没看到他那模样,将老太君唬的一愣一愣的。”
“奴婢从前就听说过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碰见那等横的,只有比他们更横才能赢!”
“大概明儿老太君就不会来了。”
程氏是一刻钟之前接到了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一路上她想到程老太君托人转告给她的话,是后怕不已。
孩子是母亲的逆鳞。
她想,一时情急之下,方才她答应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如今想来,她心里只有庆幸:“这件事八郎做的很好。”
“这孩子从小就沉稳!”
而经今日一事,程老太君是哭着回到了程家,她是又羞又愧,想着自己竟被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给唬住,只红着眼对程浚道:“你若是不嫌丢人,你自己去找你妹子闹,我是死都不会去了!”
“反正我已是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实在不行,我就去找你爹好了!”
这话说的程浚是脸色沉沉,私下对着秦小娘抱怨道:“……娘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明明是她自个儿听我抱怨几句,就说要去找程昭娘闹上一场,如今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就变成了我的不是?”
“哼,果然是人老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他们母子之间的官司,秦小娘可不敢多言,毕竟程浚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即便她如今是程浚心尖尖上的人,也不敢随便说话。
想在程浚手下讨日子,可不是那么简单。
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她心里不清楚,她知道是程浚挑唆着程老太君去的苏家:“您这话说的,人年纪大了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您和她老人家计较什么……”
她忍不住想,自己以后侍奉起程浚来还是小心些为好,毕竟当初程之元虽有错,但程浚当日将程之元打了个半死,如今更是一面都没去看过程之元,更说以后再没这个儿子!
且不提程家的恩恩怨怨,苏家却迎来了一桩大事儿。
原是苏轼与苏辙进了北极院后,在眉州是名声大震。
苏轼是因一进书院就屡屡拔得头筹的缘故。
而苏辙则因年纪小小的缘故。
这兄弟俩人在眉州已小有名气,已被人称为“神童”,所以被官府注意到,想要他们俩人前去参加童子科。
童子科,顾名思义就是专为年纪小的孩童设立的科举考试。
当然,也不是什么孩子都能参加,只针对于天资过人的孩童。
所以当官府的人找到苏老太爷说起这话时,苏老太爷很是高兴。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连官府都承认他那两个孙儿聪明过人。
但苏老太爷并非武断之人,儿子不在家,便将这事与儿媳程氏说了,只要她与俩孩子拿主意。
所以等着苏辙与苏轼俩兄弟三月底回家时,就听说了这消息。
因苏辙帮着设计了几款时兴的料子,纱縠行的生意是愈发好了,程氏的面上带着几分疲态,但更多的却是高兴,一开口就道:“……如今你们爹爹去了汴京赶考,你们翁翁的意思是要我与你们商量商量这件事。”
“你们俩虽年纪不大,可凡事都很有主意,这件事啊,你们兄弟两个自己商量就是了。”
说着,她更是笑着道:“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娘都支持你们。”
苏轼是高兴坏了。
他兴高采烈看着苏辙道:“八郎,太好了!”
“是不是我们参加了童子科,就不用再辛辛苦苦念书了?”
“我可是听说那等才能出众之人还能得到官家亲自考问,若是答的好了,一二十岁就能当官!”
“我还听说像杨亿,晏殊等人都是参加童子科当的官了!”
说起晏殊,这人可是天底下很多读书人的偶像。
就连远在眉州的苏辙都时常听人说起这人,他几起几落,如今已官至宰相一职。
苏辙沉吟着没有说话。
他又何尝不知道读书辛苦?寒冬腊月天不亮就起来,自己洗衣打水,每日所食也无多少油水,夜里更是时常有人起身,根本睡不好……但参加童子科就一定好吗?
并不见得。
苏轼也发现了苏辙的沉默,虽说大多数时候苏辙话不多,但他们同吃同住这么些年,苏轼一眼就能发现他的不对劲。
如今俩人已走出程氏院子,索性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苏轼这才道:“八郎,你不想参加童子科吗?”
“为什么啊?”
苏辙笑了笑,道:“六哥,我知道你崇拜晏殊。”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从古至今参加童子科的学童那么多,又有几个晏殊?又有几个杨亿?更多的还是淹没人海,默默无名的平常人而已!”
“他们从小就存了不参加科举的心思,想要走捷径,落榜之后,哪里抵得上那些寒窗苦读几十年的学子?”
“若参加童子科能够高中,那是最好,可若是落榜,以后想要再走科举之路就难了。”
其实他是想劝一劝苏轼的,毕竟历史上的苏轼寒窗苦读十几年,历经磨难,却仍是性情不改,多次糟贬。
若真叫苏轼一路顺风顺水的,只怕他那脾气更难以言说,以后的仕途之路会更难。
但这话,他并没有说。
他心底爱苏轼是一回事,想保护苏轼是一回事,想帮苏轼是一回事,却从未想过左右苏轼的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都有自己的路。
苏轼面上的笑意顿时是肉眼可见消失不见,失望道:“那八郎,你是不愿参加这童子科吗?”
"我原还想着我们兄弟两个能够一起了。"
“既然你不想参加童子科,那我也不去了。”
他虽年纪小,很多道理都不懂。
但在他的预想中,却没有与苏辙分开过。
苏辙忙道:“六哥,你不必如此。”
“人活一辈子,每个人的路都长的很,每一条你以为不起眼的路实则是至关重要,莫要因为旁人的选择而左右自己。”
说着,他更是道:“六哥,童子科一事不着急的,你再好好多想几日吧。”
苏轼面上又浮现了几分犹豫之色。
他不免好奇道:“八郎,以你才智,去参加童子科定能高中的,你为何不愿?”
“旁人都说我聪明过人,说你沉稳有度。”
“但旁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比我更聪明!”
他迎着苏辙那不解的目光,笑了起来:“想当初你才与我一起去北极院念书时,只认识几百个字。”
“那时候我们下课之后我给你补课,很多东西只说了一遍你都记了下来,大家都以为你考试时会垫底,甚至被赶出书院,可你却考了第八名。”
“不光如此,以后你每次考试都徘徊在□□名,既不拔尖,也不垫底!”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你不光对课本上的知识很是了解,更了解旁人知识掌握的如何,这比想要考第一难多了!”
苏辙:……
他知道自己这个哥哥聪明,却万万没想到苏轼还如此心细。
苏轼也是有几分了解苏辙的,当即就得意洋洋道:“八郎,我没说错吧?”
苏辙便老老实实点头道:“六哥,你说的极是。”
顿了顿,他更是道:“可就算如此,我也不愿意参加童子科,还劳烦你帮我保密这件事!”
“其实做学问与翁翁种菜差不多的,只有持之以恒,种出来的菜才能好看又好吃。”
“做学问也是一样,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得远,才能站得高。”
“当官更是将自己从前所□□用到生活中,在我看来,聪明与否倒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脚踏实地。”
他这番话说的有道理归有道理,但对如今的苏轼来说却是太深奥了些,听的苏轼是直皱眉:“八郎,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样多的道理?我看你比翁翁还要唠叨!”
苏辙:!!!
唉,当弟弟好难!
他无奈道:“六哥,这件事你还是多考虑一二吧。”
苏轼原是对童子科一事兴趣盎然,但听了苏辙这番话不免多斟酌一二,后经苏辙提醒,想着自己到底年纪小,便多问了旁人几句。
苏位与苏修一听说这件事,与苏轼反应差不多,两眼直放光,要苏轼前去参加童子科,更打趣道:“……看样子我们苏家要出位小神童了!”
苏老太爷却与苏辙想的差不多,并不赞同此事:“……种菜是春日播种,秋日收获,即便天气再暖和,也没有冬天播种的道理。”
“我虽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可想着万物道理都差不多的。”
苏轼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拿不准主意,便又邀苏辙陪他一起前去请问张易简道长。
他是万万没想到张易简道长与苏辙看法一样。
等着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从张易简道长院子出来时,苏轼已是心意已等,摇着头道:“……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考科举吧,正好能陪着你一起!”
他才不会对苏辙说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了:“我原本还以为道长会赞成我参加童子科,毕竟天庆观若能出现一个神童,多威风呀!”
苏辙笑着道:“六哥,张道长是什么人,这么长时间你难道还不知道?”
“他可不是看重名声的人!”
“想必他只想着你能够学到知识!”
苏轼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兄弟两人便回绝了参加童子科一事,只是他们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在眉州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从古至今,眉州还无几人能参加童子科的孩童,拒绝之人更是毫无一人。
一时间兄弟两人是神童的名声传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又过了几日,就是苏辙四岁的生辰。
这一日一大早史无奈就早早起身,候在了苏辙寝间门口。
没多时,苏轼就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此时天色尚早,东边只泛起鱼肚白,并未到起身的时候。
苏轼与史无奈皆是贪睡之人,如今两人又是偷偷摸摸朝厨房走去,一路上更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苏轼忍不住道:“……即便从前我们在家里日子艰难,可每每到我们生辰娘总会吩咐大厨房给我们做好吃的,还会给我们做一碗长寿面。”
“这长寿面里还卧了个鸡蛋,鸡蛋炸的焦焦的,一口咬下去,里头的黄更是嫩嫩的,可好吃啦!”
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到:“娘说了,过生辰就是要吃长寿面!”
“今日我一定要给八郎做一碗好吃的长寿面出来!”
史无奈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六郎,你从前煮过面吗?我听说做饭还是挺难的……”
他早在上个月就知晓三月里苏辙会过生辰,所以上个月底休息时就央求他爹带他去给苏辙买了礼物。
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陶人儿。
若仔细看来,与苏辙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他很是喜欢。
他想,苏辙见了肯定也会喜欢的。
苏轼也想为苏辙挑上一份合适的礼物,奈何他囊中羞涩,也不愿找人借钱,毕竟他认识的人苏辙也认识,找谁借钱兴许会传到苏辙口中,不合适!
如今他是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正色道:“做饭又有何难?做饭一事我听任乳娘说起过的,根本不难!”
“我这样聪明,做饭一事对我来说不是信手拈来?”
说着,他更是嘿嘿一笑,道:“再说了,礼物这事儿讲究的是礼轻情义重,我用心煮出来的长寿面,就算不好吃,想必八郎也是爱吃的!”
史无奈扫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但愿如此吧!”
第37章
苏轼却是压根懒得搭理史无奈, 毕竟他一向对自己充满自信。
两人很快偷偷摸摸来到了厨房。
如今厨房里的小道士已对他们两个早已眼熟,史无奈嘛,这人一向是个厚脸皮的。
至于苏轼, 虽说当日与史无奈一起找打饭的小道士要辣脚子很是不好意思, 但这种事儿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一来二去的,在美食的诱惑下就没什么不好意思。
如今苏轼与史无奈两人像没察觉到厨房一个个道士见到他们恨不得绕道走似的, 径直找到一个小道士道:“……小师兄, 今日能不能借厨房给我们用一用啊?今日是我弟弟的生辰,我想给我弟弟做一碗长寿面!”
“小师兄,你放心, 今日我用了什么东西,等着下次休息后,我会原原本本将东西还回来的。”
“我从小和我弟弟一起长大,今日是他四岁的生辰, 从前他生辰时都是一家人在一块,今日却只有我和他在一块, 若是不给他煮一碗长寿面,实在是说不过去!”
纵然这等事是一回生二回熟,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涨红了脸。
史无奈也在一旁帮忙说好话。
他不光说,更是紧紧拽着小道士的裤子不撒手,大有一副“你若是不答应, 今日我就罢休”的架势。
厨房的小道士紧紧提着自己的裤腰带,生怕一个不小心, 自己的裤子就被史无奈拽掉了。
僵持片刻, 他这才无可奈何点点头:“罢了,这里的菜你们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吧, 小心一些,别糟蹋东西就行了!”
苏轼顿时连声道谢。
他率先将目光落在了面粉上面。
做面条嘛,简单得很,从前他看过厨娘做过,将面粉和在一起加水揉一揉就行。
他很快就行动起来,只是一会水多了,一会水少了,揉来揉去都揉不成型,一大清早的,揉了他一身汗出来。
在一旁打下手的史无奈忍不住催促道:“六郎,到底能不能行啊?”
因学问出众,苏轼走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对象,所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可今日,因一碗小小的面条,他只觉得自己怎么那么笨,只能道:“你若能行,那你来啊?”
说着,他擦了把额上的汗道:“既然面条做不出,那就做面疙瘩吧!”
“任乳娘说小时候她生辰时才能吃上一碗面疙瘩,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东西,当时八郎听到这话时是直咽口水,肯定八郎也喜欢吃这面疙瘩。”
“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他做面疙瘩好了,他肯定爱吃!”
要是苏辙在这儿,肯定是要否认的。
当初你听说面疙瘩咽口水就算了,怎还栽赃陷害到我身上?
若是平日,史无奈定要讥诮他几句的,可如今他却被苏轼折腾的一点脾气都没了,他可不想一直窝在厨房给苏轼打下手:“好吧!面疙瘩就面疙瘩吧,好吃就行!”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苏轼是万万没想到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
所以当他端着一碗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吃食到苏辙跟前,便是自信如他,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八郎,今儿是你的生辰,这是我一大早起来送你的生辰礼物。”
他甚至有几分不敢直视苏辙的眼睛,低声道:“你也知道,我的压岁钱都被你哄走了,没钱给你买礼物。”
“礼轻情意重,我好早之前就筹划起给你送什么,更是忙活了好久好久。”
苏辙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以他对苏轼的了解,这辞藻堆砌的越是华丽,其中猫腻就是越大。
特别是这碗猪食一样的东西被那活灵活现的小瓷人一衬,更加惨不忍睹。
他低声道:“六哥,你对我有多好,我是知道的,你送我什么东西,即便不送我礼物,我都是高兴的。”
顿了顿,他迟疑道:“不过,你总得与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吧?”
“若不然我可不敢吃!”
苏轼羞涩一笑:“这是我给你做的面疙瘩。”
这。
也能叫面疙瘩?
苏辙皱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苏轼解释道:“只是这面疙瘩没做成功,做成了面糊糊,不过不要紧,好吃就行,这里头我加了芋头,鲫鱼,还有鸡蛋了!”
苏辙惊呆了,他是做梦都想不到竟有人会将这几种食材“巧妙”的结合在一起。
但顶着苏轼那希冀的目光,他还是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怎么说了,这种东西他尝了一口,就萌生出此生不会再吃第二次的决心来。
一口下去,又腥又怪异也就算了,关键还有鱼刺。
鲫鱼本就刺多,芋头中有刺,面糊糊中有刺,鸡蛋中有刺,处处有刺,却是刺刺不同。
这等滋味,可谓难以言说。
即便圆滑如苏辙,一时间面上也露出尴尬之色来。
苏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失望道:“八郎,可是不好吃吗?”
若换成别的事儿,看在他一片好心的份上,苏辙也就迁就他了。
但在这件事上,苏辙却是没法迁就,只将那泔水一样的东西吐掉,点头道:“是。”
寻常人做菜讲究个色香味俱全,但苏轼所做的吃食却是色香味弃权。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穿到北宋竟还能有此一劫。
从前他只觉得自己也是胎穿之人,遇上什么大事儿都不能震撼他,但他却是万万没想到,当初他的话还是言之尚早。
苏轼脸色一黯,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就连一旁的史无奈都惊呆了。
这还是处处维护苏轼,处处迁就苏轼,与苏轼关系极好的苏辙说出来的话吗?
苏辙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个的小心思,拿茶水漱口后才道:“六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这东西,我实在吃不下去。”
“若是不信,你尝一尝就是了!”
如今苏轼眼中已噙着泪,他长到这么大,几乎没有他不爱吃的东西。
他很伤心。
伤心极了。
他觉得八郎不在意他了,就算这碗面疙瘩难吃,八郎就不能看在他一片好意的份上,勉强吃一些吗?
可下一刻,他刚吃了一口面糊糊,还未等他咽下去,只觉嘴里一阵腥味,更是反起胃来,哇哇吐了起来。
一旁的史无奈见状,没好气道:“有这么难吃吗?瞧你们一个个夸张的!”
他向来不拘小节,如今端起碗喝了一口面糊糊,还未等他咽了下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忙吐出来,更是连连漱口道:“我的老天爷呀,六郎,你这做的是什么鬼玩意?”
“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吃到过这样难吃的东西!”
“简直连猪食都不如!”
说着,他更是看向苏轼,没好气道:“六郎,你不是说自己聪明过人吗?不是说做长寿面很简单吗?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这样难吃?”
向来喜欢与他对呛的苏轼也是难得沉默下来。
事实胜于雄辩,他不得不承认!
三人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尴尬。
不,空气中还弥漫着鱼的腥味。
最后还是苏辙打破了僵局,道:“六哥,无奈哥哥,我们赶快去上课吧!”
“若是再晚些,我们就要迟到啦!”
他这话一出,三个孩子就手牵手直奔教室而去。
苏辙四岁的生辰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依旧是上课,背书,读书,写字……甚至到了傍晚放学后,他依旧如从前一样在寝间外的石桌上温书。
凡事习惯成自然,苏辙从一开始的不愿念书到如今每日放学都会在这里温书半个时辰,即便没有苏轼教他,他也会在这里安静看书,一点都不觉得累。
如今他正专心致志看着书,就见苏轼鬼鬼祟祟走了进来。
苏轼一走到他面前,就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八郎,生辰快乐!”
苏辙注意到他手中捧着的是一束花儿。
天庆观坐落于半山腰上,春日一到,鲜花开满了漫山遍野,很是好看。
苏轼面上略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原想一大早给你煮一碗长寿面的,给你一个惊喜,可惜惊喜却成了惊吓!”
“你生辰,我这个当兄长的哪里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说着,他更是不由分说将这把野花塞到了苏辙手中:“礼轻情意重,你先将这把花儿收着!”
“今日的礼物先欠着,等着我长大了,当官了,定会补上这份礼物的,百倍千倍补上,到时候给你买好多好多碗长寿面,给你买好多好多个肉夹馍,还给你买大院子……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好不好?”
这大饼画的是又大又圆!
原先苏辙最是不喜说话夸张之人,但如今只觉得这大饼不光又大又圆,还挺香的,甜甜笑道:“多谢六哥了!”
“今日你的话我已记下,你可不能食言!”
兄弟两人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日子,苏辙依旧忙着读书,忙着藏拙。
时间过的极快,一转身就到了夏日。
在苏辙与苏轼两兄弟的努力下,很快两人就被分到了“甲班”,与陈太初同班。
虽说陈太初天资比不上苏轼,但他是贫寒人家出来的孩子,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不仅想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高看他们母子一眼,更是打从心底觉得要报答程氏母子三人的恩情,可谓读书极其发奋。
而苏轼这人,一向是遇强则强,瞧见旁人念书比自己厉害,也有心想要一较高下。
所以每每遇上考试,不是苏轼第一,就是陈太初第一,争的是难舍难分。
苏辙依旧每次保持在第十名左右的位置,只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是有条不紊,其一担心的就是远在汴京,已结束春闱的苏洵。
半月之前,他们已接到苏洵的来信,说春闱已经结束,这次苏洵觉得自己考的还不错,考中进士应该不在话下,所以他想等着放榜后再回眉州,正好这段时间也能在汴京与结交些有识之士。
苏辙算了算日子,如今大概已经放榜了。
可不管他怎么担心,也不能知道远在汴京之事。
其二,他烦恼的则是如今他与苏轼就像大熊猫似的,许多人前来天庆观上香时都想一睹他们兄弟两人的风采。
原因很简单,他们兄弟两是神童的消息已传的眉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起来这件事与苏辙自己也有关系。
他深知营销的重要性,当他们兄弟两人神童名声刚刚展露时,便与程氏说要程氏打出神童的招牌来,甚至连广告语都替程氏想好了——买神童家的布料,穿了就成神童!
北宋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是很高的。
这广告语一推出,苏家纱縠行的生意是更上一层楼,逼的程家纱縠行是连连降价,可惜,程家便是使出此招来,仍是生意惨淡。
到了六月底放假时,苏辙与苏轼正在寝间收拾东西,正欲回家时,就见风清子走了进来:“苏轼,苏辙,师傅请你们过去一趟了!”
苏辙不解道:“师兄,道长这时候找我们过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风清子却是淡淡一笑,道:“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苏辙与苏轼两人这才朝张易简道长院子走去。
史无奈见状,自然也是要一起跟着的。
虽说如今他们三个并不在同一个班,但一点不影响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
每次下课史无奈总是一个冲出教室,冲到“甲”班门口等着苏辙兄弟两人,三人一起用饭,一起洗澡,一起玩耍……好的就像孪生兄弟似的。
就连从寝间到天庆观门口这段路,史无奈都要与他们一块。
苏辙没办法,只能带上他一起去张易简道长的院子。
道观中即便是夏日也不甚炎热,时不时有丝丝凉风吹来,张易简道长仍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石桌之上仍准备的是紫苏饮。
他是极了解苏辙这几人的,即便提前并不知情,但石桌上的紫苏饮也是准备的三杯。
待苏辙等人一进去,他就开门见山道:“……寻常人进去书院三五年才能参加童试,就连陈太初这等极为勤勉之人,也要花上两年的时间才能参加童试。”
“可你们兄弟两人来书院不过一年有余的时间,你们‘甲’班的师兄就已教不了你们。”
“这话他已与我说了几次,说以你们的才学已能去参加童试。”
“所以我想,今年秋天你们与陈太初等人一起参加童试,你们觉得如何?”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两人面上皆有期待之色。
其实就算张易简道长不提起此事,他也正有此意,童试比起之后的乡试,会试,殿试可谓是小儿科,不值一提,不应该在上面花费太多时间。
苏辙与苏轼两人连声道:“一切但听道长的意思!”
苏辙更是道:“若我们能与陈太初师兄一起参加童试,兴许以后仍能在一块念书,陈太初师兄身上的确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兄弟二人学习。”
他这想法可是与张易简道长不谋而合:“太初心性坚若磐石,这一点值得你们学习。”
说着,他的目光更是落在了苏轼与史无奈身上:“特别是苏轼与无奈。”
苏轼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他也是知道的。
论起用功,他还真是及不上陈太初。
倒是史无奈心里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狐疑不解道:“道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觉得我不勤奋,不好学吗?”
“我虽比不上六郎和八郎,但我在‘丙’班可是年纪最小的学生了。”
“而且,我进‘丙’班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被分到‘丁’班去了……”
张易简道长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苏辙与苏轼一样,也是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看他到底还能说出什么不要脸的话来!
到了最后,厚脸皮如史无奈,都被他们看的有些许不好意思来:“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不怎么爱念书。”
“不过,这是天性,是改不了的,我爹爹也不爱念书。”
“道长,六郎,八郎,你们放心,我还是会尽量考个秀才回来的嘿嘿……”
苏辙简直不知怎么说他才好。
等着出了张易简道长院子大门,他则对史无奈循循善诱道:“无奈哥哥,读书使人知礼,要想当大将军,大英雄,可不能光以拳头服人,还是要以礼服人的。”
“到时候你可以参加武科举,一样能够拜朝为官!”
这话说的史无奈是眼前一亮,连连追问。
可惜苏辙对这些事也是一知半解,便答应他等着苏洵回来后,央求苏洵写信问问他的二伯苏涣,更叮嘱史无奈也得好生念书。
史无奈是满口答应。
三人这才分别。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到了夕阳落下才归家,晚饭依旧是在正院用的。
连苏位与苏修也放假回来了,兄弟两人也开始准备今年的乡试,说起这事儿,他们兄弟两人也是志气满满。
苏老太爷高兴的多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到时候你们兄弟四人一起下场,翁翁相信你们都能高中!”
“到时候叫众人好好看看,我们苏家的儿郎有多厉害!”
一时间,气氛是热闹极了。
如今的王氏也从丧夫的悲痛中走了起来,叮嘱四个孩子考试时须小心仔细,更说起全哥儿来:“……前几日我去罗家,数月未去,全哥儿像是记得我似的,看到我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可爱极了。”
全哥儿正是苏元娘诞下的长子。
苏轼更是道:“大伯母,我们明日也去看看大姐姐和全哥儿好不好?”
“您说全哥儿还记不记得我和八郎……”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很是高兴。
唯有程氏,沉默异常。
苏辙屡屡看向她,知道她这是在担心苏洵。
母子连心,程氏再次见小儿子看向自己,便强撑着笑道:“……今日知道你们哥儿几个回来,所以我叫大厨房做了冰酥酪,也不知道有没有做成,我去瞧瞧!”
她起身就去了厨房。
苏辙见状,不久后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也去瞧瞧!”
苏轼此时正与王氏说起外甥全哥儿,说的是兴高采烈,却也不忘叮嘱苏辙一句:“八郎,你可别偷吃!”
“我们兄弟两人关系好是一回事。”
“但关乎好吃的,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
如今夏日,不管是冰还是乳酪都是极昂贵的东西,苏家还没做过这样的吃食了。
苏辙无奈道:“好,我知道啦!”
“我又不是你那样好吃,哪里会做出偷吃的事情来?”
这话说完,他才朝大厨房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到了大厨房门口,苏辙就见到了微微愣神的程氏,甚至连他走了过去,程氏都没发现。
苏辙喊了一声“娘”,这才道:“您可是担心爹爹?”
他想了想,认真道:“往日里爹爹每隔半月就差人送封信回来,可距离爹爹上次送信回来已过去了一个多月。”
“如今距离会试放榜也有一个月的时间,按理说若爹爹如今也该回来了!”
程氏微微叹了口气,这才道:“我就是担心你爹爹。”
“会试三年一次,六年前你爹爹就曾参加过一次,可惜落榜了,当初他就很是难过。”
“为了这次的会试,他筹备了整整六年,若是这次再落榜,我只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又是长叹一口气,她道:“我好几次都劝过你爹爹,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若他高中了,是锦上添花,若是没能中进士,也是丝毫不耽搁什么。”
“只是看你爹爹的样子,似是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我听说过不少人科举未中一时想不开做傻事的,我怕你爹爹也是如此……”
苏辙心中自也有几分担心的,却还是安慰起程氏来:“娘,您别担心,爹爹是个性情洒脱之人,万万不会想不开的。”
话虽如此,但他也忍不住担心起来。
历史上人物只有寥寥几笔,与他毫不相关,但如今苏洵是他的父亲,他怎么可能不牵肠挂肚?
一直到了夜里,他担心未归家的苏洵,睡得并不踏实。
迷迷糊糊之中,他更是听到了元宝的脚步声。
苏辙下意识坐了起来,正撞见已快步行至床边的元宝,元宝满脸焦急之色,一开口就道:“八少爷,三老爷回来了!”
苏辙是面上一喜,可下一刻就听到元宝道:“您快过去劝劝三老爷吧,三老爷要放火烧了他的书房!”
第38章
原本苏辙是睡眼惺忪的, 可一听这话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趿了鞋子就往外冲。
春日的夜晚还是凉飕飕的,元宝见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披, 就拿起衣裳也跟着往外追, 一边追一边喊:“八少爷,你等等我啊!”
苏轼这时候睡得像憨猪崽子似的,架不住来福还是挺管事的, 他听见元宝的声音, 唯恐出了什么大事,便也跟在元宝屁股后面叫道:“元宝,你这是做什么?等等我, 把话说清楚!”
这般动静之下,苏轼终于醒了,索性也跟着跑了出去:“你们都跑什么?难不成是哪里着火了?”
他们是一个跟一个,直奔苏洵书房而去。
苏辙刚到书房门口, 就闻到里头有浓烟传来。
他走进去一看,只见书房大门紧闭, 程氏正披着衣裳站在门口好声相劝:“……就是落榜而已,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又能有几个进士?大多数人都是无功名在身的, 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我,为三个孩子, 为老太爷想想才是啊!”
便是镇定如程氏,声音虽与往常无异, 但面上却满是愁容。
程氏一看到苏辙, 是微微一愣,万万没想到他怎么来了。、
苏辙走上前, 低声道:“娘,白天的时候我就有预感觉得爹爹这几日要回来,所以要元宝多盯着些外头的动静。”
“元宝向来听我的话,听说爹爹回来了连忙与我说了一声。”
说着,他更是迟疑道:“娘,爹爹这是怎么了?”
他觉得以苏洵的性子,万万做不出火烧书房一事来。
程氏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是才听说你爹爹回来的消息,他半夜悄悄回来谁都没说,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更是闻到里面传来滚滚浓烟,我怕他落榜受了什么刺激……”
说着,她更是道:“我想着你们兄弟两人难得回来休息几日,不愿叫这等小事惊动你们,已经差人去请你们翁翁来了。”
只是嘴上说着不惊动,很快苏轼也闻讯赶来。
不光他来了,苏老太爷,苏八娘,苏位,苏修等人都来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苏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苏洵归家后要火烧书房的消息很快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去了。
王氏这时候在一旁劝着程氏:“……三弟性子向来如此,说风就是雨,只要人没事儿,他若是想烧书房就让他烧吧!”
“原先我在汴京时可是听人说过,有不少人落榜之后寻死的,还有人疯了。”
倒是坐在台阶上的苏辙不这样想。
他看向哭哭啼啼,眼泪止不住的苏八娘,道:“八姐姐,你别哭啦,爹爹不会放火烧书房的。”
“方才我起身过来时就听说爹爹要放火烧书房,我都来了这么久,若是爹爹有心如此,这书房的火已是窜的老高,但如今却没什么动静,想必根本不是咱们想的那样。”
“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就是这样愈演愈烈的。”
苏八娘仍抹着眼泪道:“八郎,你这话可是真的?”
苏辙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轼也跟着附和道:“对啊,爹爹可不像是放火烧书房的人。”
可即便他们兄弟两人联合上阵,仍劝不住眼泪涟涟的苏八娘。
别看苏八娘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但姑娘家心思总比男儿家细腻些,仍是担心不已。
苏辙只能无奈道:“八姐姐,你想啊,爹爹的钱给我们买零嘴吃都不够,若是放火烧了书房,他哪里有钱修?”
“以娘的性子,这时候肯定不会说爹爹什么的,但以后这修缮书房的钱,肯定是要爹爹自己出的。”
搁在后世,苏洵就是一不折不扣的老婆奴,甚至会被人笑话惧内。
但他知道,这是苏洵尊敬程氏。
苏八娘是仔细一想,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终于不哭了。
一刻钟之后,苏洵终于打开了书房大门。
只是这门一打开,他却是吓了一跳:“爹,不是……你们怎么都来了?”
因方才苏辙与苏轼他们几个闲着无聊,索性将看门的大黄都牵了过来,如今书房门口是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苏老太爷看着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苏洵,难得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你还问我们?我们还要问你了!”
“你在书房做什么了!”
苏洵下意识看向程氏,道:“我没做什么啊!”
“方才我已经与昭娘说了,我无事的!”
苏老太爷却是不大相信,抬脚就走进了书房。
苏辙也连忙跟了进去。
他一进去,就赫然见着书房中间摆着一硕大的铜盆,里头的书已化为灰烬,一旁还摆着两桶水。
呵,看不出他这爹爹还挺有安全意识的嘛!
他再仔细一看,苏洵的书架上却是还有书在,摆的却是些与科举之道没什么关系的杂书。
看到这里,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苏洵就对着苏老太爷等人道:“……从小到大,时常有人夸我聪明过人,当年张易简道长更说我乃人中龙凤,我也一直这般觉得的。”
“六年前会试落榜,我觉得是自己准备不充分,可这次落榜,让我意识到我不是读书这块料。”
“什么三礼三传,没一个我喜欢的。”
“我已在科举之路上耗费数十年,将偌大的苏家都交到昭娘一个人手上,这并非男儿所为。”
“人生在世,并非科举一条路而已,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换条路就是了!”
苏老太爷是连连点头:“你说的极是。”
程氏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眼眶微红道:“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这就是莫大的福气!”
王氏等人也跟着称是,这才先回去长房。
被苏洵这么一闹腾,苏辙却是并无多少睡意,便板着一张小脸道:“爹爹,娘从前时常教导我们行事莫要让亲人担心,您都这样大的人了,回来怎么也不与大家说一声?害得娘和翁翁好生担心!”
“连大伯母他们都惊动了!”
苏洵不好意思笑了笑,道:“这次是爹爹舟车劳顿多日,一时糊涂。”
“八郎的话,爹爹都记下了!”
“你放心,爹爹以后不会再叫你们担心的!”
如今他被程氏加几个孩子盯着,只觉得怪难为情的,索性便岔开话题道:“你们三个过来,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礼物回来。”
他打开包袱,拿出三架一模一样的小风车来。
风车叶是各种颜色,精巧别致,微微有风就开始转了起来,更是叮咚作响,很招人喜欢。
苏八娘与苏轼都很喜欢。
至于苏辙,这时候他当然也装作很喜欢,总不能叫苏洵失望才是!
苏洵瞧见三个孩子这般高兴,心底最后点遗憾也消耗殆尽,转身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玉栅小球灯来:“来,八郎,这是爹爹补给你的生辰礼物。”
苏辙看到这玉栅小球灯是眼前一亮。
比起小风车,他更喜欢小球灯。
他忙道:“多谢爹爹。”
苏洵满脸都是笑,直道:“你们喜欢就好,为了你的生辰礼物,我可没少费心思。”
“你向来喜静不喜动,寻常东西只怕你不喜欢,所以就为你挑了这盏玉栅小球灯,平日里你读书累了也能看看它养养眼睛。”
苏轼与苏八娘顿时就觉得自己手中的小风车不香了,嚷嚷起来:“爹爹偏心!”
“爹爹偏心!”
“您只喜欢八郎,不喜欢我们!”
苏洵扫了他们姐弟两个一眼,打趣道:“我哪里偏心八郎了?往日你们生辰时,我没给你们准备礼物?净说这些没良心的话!”
“当初八郎刚出生时,是谁说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照顾他的?这才几年啊,就将这些话忘的一干二净啦?”
“就为了你们这三架风车,我可是没少费心思,这才完好无损将这三架风车带了回来!”
说着,他更是摇摇头道:“如今你们既觉得我偏心八郎,我总不能再去汴京一趟给你们买礼物吧?”
“这深更半夜的,也是买不到礼物,索性就一人亲你们几口吧!”
他是逮谁亲谁,最后更是抓住了苏轼,将苏轼抱着连连用胡子扎他。
吓得苏轼连连直推他脑袋,大半夜的更是嚷嚷起来:“爹爹,您快让开,我不说您偏心啦,您一点都不偏心!”
“您这到底是多长时间没洗澡啦,身上都有味啦,您快让开,离我远点!”
“您,您快去亲八姐姐,方才她也说您偏心了……”
一时间,苏轼的哀嚎声与众人的笑声夹杂在一起,传的老远老远。
苏辙在一旁含笑看着,只觉得没什么比一家人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在一起更好的了。
严母程氏见他们疯闹了一会,却赶苏辙姐弟三人去睡觉了:“……小孩子家家夜里不睡觉这是做什么?快去睡吧,当心明日白天没精神!”
等着苏辙姐弟三人下去后,程氏又招呼着春桃要大厨房做些吃食来,又是要常嬷嬷去净房准备些洗澡水,最后才看向苏洵道:“你啊,快去洗洗澡吧!”
“别说方才你身上的味熏到六郎,连我都闻到了!”
如今屋子里已没了旁人,苏洵便再次将包袱打开,从里头掏出一支金钗来,亲手替程氏插上:“昭娘,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说着,他又是声音一沉,低声道:“昭娘,对不起!”
程氏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见到这般神色,知道就算是他面上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想必心里也是伤心的,只拉起他的手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如今家里纱縠行生意好得很,日子好过的很。”
“别说你想下次会试继续,就算再试上三五次,也是可以的。”
顿了顿,她更是道:“我怕你到了爹这个年纪,回想起这件事来会觉得遗憾……”
苏洵摇摇头,苦笑道:“没有什么遗憾的。”
“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用八郎的话来说,若是一味为了科举而念书,完全没有必要。”
“可若是为了为国为民而读书,那就不必拘于科举这一条路,能为国为民做的事情有好多,不说别的,打理好咱们家的纱縠行就是为眉州老百姓做了好事!”
他看着程氏的眼睛,将程氏的手握的更紧了些:“况且我刚进去四川地界就听说了我们家出了两个小神童,好好培养我们的两个儿子,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站起身来程氏面上啄了一口,这才道:“昭娘,等我,我先去洗澡。”
程氏也是生过好几个孩子的妇人,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双颊一红,轻声“嗯”了一声。
翌日一早。
苏洵又恢复成往日那俊朗的模样,旁人见了,压根想不到他数月之前刚落榜。
从前苏洵每每用过饭就去书房看书,但今日却是道:“……昨夜我听你们娘说今日想去罗家看看全哥儿,正好我送你们过去,也去看看元娘与全哥儿。”
“然后我再去纱縠行看看,等着你们要回来时,再去接你们三个可好?”
苏轼与苏八娘是连连点头称好。
在他们的记忆中,爹爹虽和善,但整日忙于读书,唯有逢年过节时才会陪着他们。
一行人就上了马车。
一路上苏洵又是给苏辙他们买豆儿糕,又是买糖葫芦,甚至还答应他们等接他们回来时再买零嘴吃。
最高兴的就数苏轼,笑的嘴角恨不得都咧到耳后根去了。
苏辙一行到了罗家,罗家自也是盛情款待,苏轼逗弄过全哥儿片刻后就一直埋头苦吃。
苏辙略尝了几块糕点,就觉得甜腻腻的,逗起全哥儿来。
如今全哥儿已有四五个月大,长得胖乎乎的,腿上手上全是一节节的藕节儿,身上穿着大红绣京巴狗儿的肚兜,十分可爱。
全哥儿也是有意思,一看到苏辙就忍不住冲他伸出藕节儿似的胖胳膊。
惹得苏八娘很是好奇:“大姐姐,我来看全哥儿的次数比八郎的次数多多啦,为何全哥儿只要八郎不要我们?”
生了孩子后的苏元娘比从前更圆润了些,也更好看了些,笑着道:“你们每次来看全哥儿时抱一抱,逗一逗他就走了,唯有八郎在这儿陪着他玩躲猫猫,与他说话。”
“你别看全哥儿只有几个月大,可也是知些事的,一来二去的,自然更喜欢八郎些。”
苏八娘看着不远处正拿着帕子与全哥儿玩躲猫猫的苏辙,不得不承认苏元娘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而苏元娘的夫君罗慎之此时正陪着苏洵在说话,在他听说苏洵没打算继续参加会试后,不免有些失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罗慎之身为旁观者,是知晓自己这位叔父的才学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做文章时总喜欢带有自己个人色彩和主观臆断,并不随大流,想必不被考官所喜欢。
但身为晚辈,这等话他是不能随便说的,只说起四位堂弟的乡试与童试一事来,直说四位堂弟皆能金榜题名。
苏辙玩了一个时辰,就被姐夫罗慎之请到了书房。
罗慎之与他们一一说起童试应注意的事项,最后更是含笑道:“……不过以两位弟弟的才学,区区童试对你们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只要你们正常发挥就行。”
这话深得苏轼之心,毕竟他也是这般想的。
但苏辙却并没有掉以轻心。
在他看来,不管是童试,乡试,会试或殿试,都要慎重对待,不可掉以轻心。
放假的日子永远都是转瞬即逝的,苏辙很快与苏轼两人重返北极院,因“甲”班有十来个学童今年秋天都要参加童试,所以张易简道长便将这些孩子单独划为一个班,进行针对性教学。
苏辙与苏轼皆学的认真极了,更时常与陈太初一起讨论学问。
原本苏辙与苏轼的三人行则因陈太初的加入更是热闹了几分。
陈太初虽沉默寡言,但性子温和,就像他们的哥哥似的。
这一日,陈太初与苏辙,苏轼两兄弟研讨完学问后,便与苏辙闲话起来:“……道长虽看似对我们所有人一视同仁,可我看得出来,最喜欢的还是你们兄弟二人。”
“可若说最喜欢的,还是你。”
苏辙看了看不远处正在与史无奈吵嘴的苏轼,笑道:“陈师兄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太初也跟着笑了起来:“喜不喜欢一个人,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道长虽为修道之人,却也是吃五谷杂粮,与常人无异。”
“每每道长授完课时,每每眼神总会落于你的脸上,似乎想看看你有没有听懂。”
“若是你没有听懂,他会再着重解释一番,若是你听懂了,他就会继续往下讲。”
他性子内敛,相较于性子活泼的苏轼与史无奈,显然更能与苏辙说得到一起去:“从小我爹爹早逝,我与我娘相依为命,我原本该与寻常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做工,不该奢求读书的。”
“可我爹爹临终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出人头地,不像陈家的祖祖辈辈一样在地里刨食。”
“因为我爹爹的遗愿,我娘没日没夜做绣活,生生熬坏了眼睛,熬垮了身子。”
“后来各个纱縠行不敢收她的绣品,她就带着我去亲戚家借钱,他们一看到我恨不得退避三舍,眼里透出来的厌烦和不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我从小就能从旁人眼睛里看出他们的心思来。”
顿了顿,他更是含笑看向苏辙,道:“你向来聪明,道长对你如何,想必你心里也是有数的。”
苏辙微微颔首,道:“师兄说的没错,我也觉得道长对我格外偏爱。”
说着,他更是朝不远处的苏轼看了眼,声音放低了些:“不过这话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不能叫我六哥知道。”
“毕竟他一向觉得自己聪明过人,很受道长喜欢。”
“若他知道了,我担心他会吃醋了。”
陈太初笑着点头。
他很是羡慕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之间的感情。
他想,若是他有苏辙这样兄弟,漫漫求学路想必就不会那样孤寂了。
到了七月底,正在苏辙潜心求学时,却万万没想到张易简道长却说要他们回去休息数月,到时候直接上场就行。
张易简道长一出,可谓一片哗然。
别说这在北极院是前所未有之事,就连在整个眉州都是闻所未闻。
张易简道长是含笑解释起来:“……学问的积累并非在于一朝一夕,而在日积月累,月余时间也学不出个什么来的。”
这话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甚至连前来接他们回去的苏洵都觉得不解,狐疑道:“都说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张道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辙略一想,就明白了张易简道长的深意:“我想大概是道长想叫我们好好休息一二。”
“今年虽说书院中参加童试的学童不算多,但也有十来个,与往年是差不多的。”
“可这批参加童试的同窗中,前有勤奋过人的陈师兄,后有天资过人的六哥,还有一个尚不到五岁的我,爹爹,六哥,若你们是他们,会不会卯足劲儿来学习?”
苏洵与苏轼齐齐点头。
苏洵更是笑着打趣道:“比不过陈太初和六郎也就算了,若是连尚不到五岁的你都比不过,未免太丢人了些。”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山间小路上,苏辙听着外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儿,直道:“这就是了,想必人人都是这般想的。”
“有道是物极必反,一心求学是好事,可若是钻进了牛角尖,一心想着如何求胜,兴许会得不偿失。”
“我想,道长正是见他们学的如痴如狂,所以才会给我们放个长假的。”
他与张易简道长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是佩服张易简道长,觉得张易简道长的思维很是超前。
毕竟后世就曾有过一句话。
小考小玩,大考大玩,不考不玩。
只有保持本心,不看重得失,才能在考试中发挥出自己的超常水平。
第39章
苏洵与苏轼一想这话, 只觉得苏辙说的十分有道理。
苏洵更是道:“既然张道长都这样说了,回去之后你们也不必念书做学问,撒起欢来高高兴兴玩上一段时间再说。”
“爹爹相信, 区区童试可是难不倒你们的。”
苏轼是求之不得。
但苏辙如今却已习惯了日日看书写字, 他想,若要他玩这么久只怕是有些不习惯。
苏洵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苏家上下所有人说了此事,中心思想很是明确, 就是让苏辙与苏轼这两兄弟这些日子玩好, 玩痛快。
翌日一早起来,苏辙用完早饭就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看树上的喜鹊,正院里就来了个婆子, 笑着道:“八少爷,老太爷说若您闲着无聊,可以去帮侍弄侍弄菜园子。”
苏辙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站起身来。
可还未等他走出院子, 元宝就说陈太初来了。
苏辙很是狐疑,却还是要元宝赶快将陈太初迎进来。
陈太初今日是一身常服来的, 衣服上是一身补丁,一路走来, 许多人纷纷侧目,可他却是面不改色。
苏辙更是迎到了院子门口接他,开口笑道:“陈师兄, 你怎么来了?”
他见陈太初手中还拎着个用布盖着的竹篮,不免好奇道:“陈师兄, 你这是做什么?”
陈太初将煮竹篮上面的破布揭开, 里头赫然装着些干货。
有干豇豆,干菌子, 干木耳……还有十几个鸡蛋。
苏辙见了,是愈发不解。
陈太初正色解释道:“很多事情,我是心知肚明,去年腊月底,若非苏家差人送来了一贯钱,如今我娘早就不在人世。”
“我娘绣工虽不错,但放在苏家的纱縠行中却不算出挑,当初是你与苏轼一起要帮助我们母子两人的吧?”
苏辙不置可否笑了笑,道:“陈师兄,你说这些就太见外了。”
“一开始我钦佩你的勤奋,后来更是敬佩你的人品。”
“若无此机缘,我们也不会深交。”
“无功不受禄,这一贯钱你们又不是白白收下的,不过是先给钱后交绣品,又何来道谢一说?”
去年年底遇上雪灾,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生生饿死、饿死,陈太初知道,除去苏家最开始送来的一贯钱,苏家后来又送来过两次钱,若非苏家送来的那些银钱,他们母子早就没命了。
陈太初摇摇头,正色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其中缘由,你我都清楚。”
“大恩不言谢,我如今能力有限,有些感谢之言说了也是冠冕堂皇,是假大空,索性就不说了。”
“但今日我还是想与程娘子磕个头。”
他想,只要苏家兄弟有需要,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苏辙看着他一脸正色,便只能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见见我娘吧。”
两人很快行至书房。
此时,苏八娘正跟在程氏身边学打算盘,当初她跟在程氏身边启蒙,如今程氏忙了,家中有个夫子专程教她学问。
就算如此,程氏依旧没放弃对苏八娘的教导,甚至还教她如何做生意。
用程氏的话来说,有银钱傍身乃立世之根本,多学些本事傍身总是好的。
可惜苏八娘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对煮茶有兴趣,如今窝在程氏身边死乞白赖道:“……娘,我是真的对这些没有兴趣,我又不是那等非要过好日子的?赚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她正说着话,苏辙就带着陈太初走了进来。
她攀着程氏的手连忙放了下来,坐直了身子。
苏辙上前解释道:“娘,八姐姐,这就是我与六哥时常说的陈太初陈师兄!”
陈太初的名字,在苏家已不知道被提起过多少次。
别说程氏,就连苏八娘都已如雷贯耳。
苏八娘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人。
只见这人虽衣衫褴褛,却是脊背挺得笔直笔直,更是毫不犹豫朝程氏跪了下来:“多谢程娘子救命之恩,您的恩情,太初与娘是没齿难忘!”
程氏眼瞅着陈太初冲自己磕了个头,忍不住将这孩子扶了起来:“好孩子,起来吧。”
“你娘的女红的确是不错,做出来的绣品是一等一的好,我也是按照实际的工价结给你们的,我们是钱货两清,谁都没占谁的便宜……”
可不管她怎么说,陈太初心中都认定苏家两兄弟与程氏都是自己的大恩人。
等着苏辙将陈太初带下去后,苏八娘只道:“……这陈太初长得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像,他长得还是怪好看的。”
“八郎说的没错,这人虽出身微寒,但一看就知道以后能大有所为。”
程氏听闻这话,是若有所思。
而跟在苏辙身后的陈太初并无太大感觉,只觉得方才一瞥,那苏家八娘长得真是好看,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
***
接下来的日子,苏辙与苏轼当真如张易简道长所言,每日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程氏听苏洵说了张易简道长给孩子们放假的缘由,所以也是难得给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每天十文钱的零花钱,叫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去买零嘴吃。
苏轼只觉得自己这小日子过的是快活似神仙。
苏辙也就闲了三四日,又开始每日看起书来。
甚至遇上自己一知半解的内容,他前去罗家时还会请问罗慎之。
只是他统共问了罗慎之两次问题,罗慎之都是对其一知半解,苦笑着道:“……八郎,以你的学问,考个秀才回来是绰绰有余,这个问题对如今的你来说太过深奥,甚至对我来说也知道的并不清楚。”
“不如这样,等我去书院问过我的夫子后,再来问你解惑如何?”
苏辙连连称好。
他与罗慎之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愈发觉得自己这大姐夫是个实在本分之人。
等着苏辙两个问题弄明白之后,则与苏轼两人一起参加了童试。
童试,又叫县试,以县或府为一单位进行人才选拔。
苏辙上辈子好歹也是“考神”,可头次参加北宋大型考试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可等他进场一看,却发现这考卷上的内容着实不算难。
他略一沉吟,就下笔如有神,齐刷刷写了起来。
等着苏辙出了考场大门,下意识就找寻起苏轼来。
兄弟两人再次碰面,面上皆带着笑。
特别是苏轼,只觉得胸有成竹,更是大放厥词道:“……八郎,这考题未免太简单了些,娘说了,若是我能顺利通过童试,就给我们做一桌好吃的,我看娘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
他的嗓门又大,这话一出在,好几个人都纷纷侧身打量起他来。
目光中有羡慕,有嫉妒,当然更多人眼中则是不屑。
他们只觉得这两个小娃娃看着年纪不大的样子,倒是挺猖狂的样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苏辙拽了拽苏轼的袖子,低声道:“六哥,你能不能低调点?”
“你看,别人都在看你了!”
苏轼却是毫不在意道:“他们若是要看,就要他们看好了!”
“兴许我还会夺得第一,成为案首,如此一来,他们早看晚看都是要看我的,让他们看看又何妨?”
苏辙:……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六哥,你这般性子,可是会惹人嫉恨的……”
“虽说你的确才学出众,可想要夺得案首还是有点难度的。”
就算他对北宋的科举制度不甚了解,但也能想到几分的,若苏轼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夺取童试案首,那叫其余那些几十岁的考生面上如何挂得住?
所以考官们大约是不会允许这等情况发生的。
童试不比乡试,会试那样严格,作弊几率还是挺大的。
苏轼只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当然不会认同这话,兄弟两人你来我往争个不停,却是瞧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这人不是程之元还能是谁?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看到他时是微微愣了愣,苏轼更是不解道:“八郎,他,他怎么也参加童试了?”
苏辙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关键之处,轻声道:“六哥,难道程之元不能参加童试吗?但凡天下读书人皆能参加童试的。”
顿了顿,他顶着苏轼那不解的目光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以程之元才学,当初从‘丙’班刷到了‘丁’班中去了,以他的才学,参加童试十有八九会落榜的。”
“但你却没有想过,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程之才才学在眉州颇有盛名,可见程家很重视几个孩子的才学。”
“那程之元被张易简道长赶出北极院,又被程浚不喜,以程大舅母的性子,肯定不会放任程之元自暴自弃的,定会在家中请夫子教学。”
“他的功课本就不差,勤学苦读之下,相信童试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是以程之元的才学与天资,想要取得什么好成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轼一听这话,只觉得十分有道理。
兄弟两人刚走没几步,程之元也看到了他们。
若换成寻常人做下当日谋财害命之事,定会觉得不好意思,但程之元却是恶狠狠瞪了他们兄弟两人一眼,眼神里恨不得射出刀子来。
苏轼没好气道:"八郎,你看他,你看看他,这天底下怎么有他这样的人"
苏辙也摇摇头,道:"六哥,你与他这样的人计较做什么"
"他这样的人,已是无可救药!"
"若与他一般见识,那才是自找不痛快!"
很快,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径直从程之元身边走过,任程之元是目露不忿也好,还是目露恨意也好,他们都像是没看到似的,兄弟两人一致觉得,与这样的人一般计较,简直是浪费自己的感情。
等着苏辙再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到苏家的马车。
来的可不止一辆马车,而是三辆。
最前头的那辆马车里坐的是苏老太爷。
中间那辆马车坐的是苏洵与程氏,苏八娘。
最后一辆马车坐的是王氏,苏五娘。
看到这阵仗,苏辙简直惊呆了。
这阵仗简直比当初他高考时还要吓人。
他不由道:"翁翁,你们怎么都来了”
苏老太爷笑着道:“今日你们兄弟两个考试完毕,我们一家人总要来给你们加加油助助威的。”
“童试已经结束,不管成绩如何,都不必再想这等事。”
苏辙与苏轼连连称是。
苏洵则问起两个孩子考的如何,苏轼好歹却是记得苏辙方才的话,并未过分张狂,却还是道:“这些考题先前张道长与我们讲过的,不说夺得案首,可前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苏洵目露赞赏,微微点点头。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苏辙面上:“八郎,你觉得如何?”
苏辙则是斟酌道:“考的还不错,应该能考中秀才。”
苏洵面上很是高兴。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以苏辙的性子,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定是十拿九稳。
他更知道童试只是科举的开始,越往后的路才是越难。
苏家一行人刚上马车没走几步路,就有史家的小厮前来相请,说是史彦辅专程设了宴宴请两位小少爷,苏洵笑着道:“……不必了,回去谢谢你们家老爷,今日我们就不过去打扰了,来日我定带着六郎与八郎两个前去史家做客!”
马车又没走几步路,陆续有与苏家交好的各家前来相请。
这世道嘛,向来对神童很是推崇。
押宝得趁早,谁不知道苏家出了两位小神童,比他们的二伯苏涣还要聪明厉害!
苏洵与苏老太爷一一回绝。
一家人回到家里高高兴兴用饭。
气氛很是融洽。
也是因为童试,苏辙对北宋科举有了信心,万事开头难,区区童试对他来说根本不算难。
但他更知道即便他在前世取得了博士学位,但前世所学与北宋科举内容并不一样,所以他是一日都不可懈怠。
他肩上的担子可重得很!
所以苏辙也就歇息了一日而已,翌日一早他又开始早早起床看起书来,甚至比当初还要勤勉。
这事儿很快传到程氏耳朵里了。
程氏一听这话,连忙赶到苏辙房中,委婉道:“……八郎,你这次童试可是考的不太好?若是考的不好,也没关系的,你今年尚不到五岁,放眼整个青神县乃至于整个眉州,都没几个学子比你年纪小的。”
“就算真落榜,也无所谓的。”
“你好好努力一年,明年秋天再去参加考试,定能高中的。”
苏辙一听这话就知道程氏的意思,笑着道:“娘,我并非考的不好,考的虽不说太好,但考个秀才回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看向手中的书本,正色道:“爹爹与道长都说,学问是一日不可懈怠,更何况如今我每日看书已成了习惯,一日不读书写字,就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程氏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但也得注意些,可别累着了。”
苏辙笑着道:“娘,您放心,我知道的。”
顿了顿,他有几分犹豫道:“娘,您觉不觉得爹爹这几日怪怪的?”
程氏微微一愣,迟疑着点点头:“自你爹爹从汴京回来之后,我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虽说每天还是和从前一样笑眯眯的,可我总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对。”苏辙跟着点点头,附和道:“从前爹爹闲暇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可这次落榜之后,闲暇时爹爹不说愁眉苦脸,却是忧思忧虑,像是有心事似的。”
他这话说的程氏连连点头:“对,你说的极是。”
她没好说,有好几次夜里醒来,她看到苏洵一个人独坐于窗前吗,更是屡屡叹气。
她知道,就算苏洵嘴上说着不再在意会试落榜之事,但这道坎苏洵是如何都迈不过去的。
苏辙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娘,我去劝劝爹爹吧。”
他放下书本,起身就往苏洵书房走去。
苏洵原先的书房仍是书房,只是从前摆着书的书架已改成了放账本的地方,桌上也都散落了不少账本。
苏辙走进去时,正见着苏洵坐在太师椅上发呆。
他喊了一声:“爹爹!”
苏洵这才回过神来,挤出几分笑来:“八郎,你怎么来了?”
苏辙的目光落在桌上散落的账本上。
他听程氏说过,苏洵极聪明,不过几日的时间就将纱縠行的账目理的一清二楚,所有苏洵还是有很多空余时间的。
苏辙笑着道:“爹爹,我闲来无事,所以想来看看您,您这会忙吗?”
“不忙,一点都不忙!”苏洵笑了笑,道:“刚看完账本,闲来无事坐着发会呆了。”
苏辙却是开门见山道:“爹爹,方才您可是在想会试落榜一事吗?”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直接,直接到一时间苏洵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忘了反驳。
苏辙继续道:“爹爹,我觉得这几日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我和您想的一样,科举考的是些迂腐之言,写的是些阿谀之话,可想要走科举仕途之路,这些东西却是必不可少。”
“您既然不喜这些,可以不走科举仕途之路,可在我看来,却不必放弃读书的。”
他看向苏洵,嘴角虽噙着笑,但面上满是郑重之色:“就像当初娘逼着我上进,逼着我念书是一样的道理,最开始我是不大愿意的,若不是因为六哥的关系,我铁定不会小小年纪前去天庆观念书。”
“可如今读书写字成了习惯,若真要我放弃念书,我铁定不会答应。”
“更别说您勤学苦读几十年,读书写字的习惯已嵌入到骨子里,这下如何能够习惯?”
“以我对您的了解,潜心念书并非为了权势与地位,而是为国为民,既是如此,看不看书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有心,便能为国为民,只要有志,便能一展宏图……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洵是微微一愣,迟疑道:“八郎,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苏辙笑着道:“但凡了解您的人,谁能看不出您的心思来?”
“爹爹,今日我的话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的。”
这话说完,他这才告辞离开。
他知道,人一旦钻入牛角尖里,再想要想明白是需要时间的。
苏洵听闻他的话足足在书房坐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他从书房出来时天色已是漆黑一片。
而苏洵心里已是豁然开朗。
他觉得苏辙说的没错,从一开始他读书就是为了陶冶情操,为了明白事理……而非入仕,既然如今他已决心不再走科举这条路,就该选些自己喜欢看的书来看,写些自己喜欢的文章,何必拘泥于科考的内容?
没出几日,苏辙就察觉到了苏洵的变化。
他打从心底里替苏洵感到开心。
读书是为了愉人育己,若心无旁骛,心怀赤忱,才能达到更高的文学成就。
不光是他,苏家上下所有人都替苏洵感到开心。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苏辙与苏轼皆早早起床,苏辙还好,毕竟每日习惯如此,但苏轼这些日子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今日是难得早起,知道平安出去查看放榜情况后,紧张的连早饭都用不下,低声道:“八郎,我好像有点紧张,你说,我不会落榜吧?”
苏辙想着他平日里那副臭屁样子,可实际上心底还是一不折不扣小屁孩,笑着道:“六哥,你别担心,你不会落榜的。”
“张道长,风清子师兄曾说过,以你的学问不说案首,可想要取得前十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啊,该吃吃,该喝喝,好生将心放在肚子里就行了。”
其实张易简道长的原话是,以苏辙之学问也是一样,不说案首,想要取得前十是绝无问题,只看苏辙愿不愿意一争。
苏辙的回答是不愿意。
纵然他如此安慰,苏轼悬着的一颗心仍七上八下,很快他们就见着平安匆匆跑了进来,一面跑一面扬声道:“好消息,好消息,六少爷与八少爷都中了秀才,六少爷还考了第四名了……”
这好消息很快传遍苏家每一个角落,大家虽知道苏辙两兄弟定能高中,但这等消息,总得亲耳听到才放心。
平安绕了老大一圈,这才进屋报喜。
苏辙见平安这样子,很快察觉到不对劲:“平安哥哥,既我和六哥都中了秀才,怎么你脸上并无多少高兴之色?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第40章
苏辙这话一出,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平安面上。
平安这才低声道:“因为,程家的程之元夺了童试案首。”
案首,则为童试第一名。
苏轼当即就是小脸一垮,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安哥哥,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就程之元那等才学,就算从前他潜心向学,在‘丙’班中也只能排上中上游而已, 就算回去之后程大舅舅给他请了夫子, 也不会变得这样厉害,是不是你看错了?”
平安摇摇头,忿忿不平道:“不会的, 当时我看第一眼也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又看了好几次,发现的确是程之元是第一名。”
他跟在苏洵身边十多年,比谁都清楚苏洵受了程家多少气,比谁都不希望见到程家风光。
原本高高兴兴的众人听说这消息, 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
苏老太爷更是拍拍苏轼的肩膀道:“六郎,胜败乃兵家常事。”
“更何况你还没败, 已比很多人都厉害……”
苏洵等人连连附和。
苏轼脸上却是再无任何喜色,径直开口道:“不会的, 以程之元的学问定不能夺得案首,其中定有猫腻。”
说着,他的眼里很快就噙满了泪水, 哽咽道:“一定是有猫腻的。”
“本来我考了第四名还是挺高兴的,可听说程之元考了第一名之后, 就一点高兴不起来!”
“呜呜, 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哭的是伤心极了。
苏辙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世上向来无绝对的公平,程家身为眉州首富, 想要在童试中动手脚简单得很。
他刚想要安慰苏轼几句,可苏轼已抹着眼泪跑开了。
气氛陡然变了。
苏洵也好,还是程氏也好,面上都无多少喜色。
苏辙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偌大一个眉州,谁都能考第一,可这人偏偏不能是程之元:“翁翁,爹爹,娘,你们别担心,我去劝劝六哥,他定会没事儿的。”
区区一童试对他来说是小儿科,所以如今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苏洵瞧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隐隐带着几分笑意:“六郎小儿心性,八郎沉稳过人,这兄弟两人倒像是反过来了似的。”
***
苏辙迈着小短腿走到苏轼房门口,只见到苏轼房门紧闭。
嗯。
六哥真的生气了。
后果很严重。
苏辙在门口转悠了一圈,索性欣赏起他房门口的海棠树来。
过了会,他吃了些任乳娘拿来的糕点。
又过了会,他索性坐在苏轼房门口的台阶上看起书来。
童试过了还有乡试,乡试过了还有会试,会试过了还有殿试,一关更比一关难,简直是千军万马勇闯独木桥。
苏辙正认真看着书,苏轼就红着眼睛挨他坐了下来,低声道:“八郎,我的心里还是好难受啊!”
“你说我该去哪里检举程之元好?”
“程家多的是钱,定是他们收买了考官或提前买了考题。”
他说这话时声音哑哑的,可见是真的伤心极了。
苏辙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不急不缓道:“六哥,程之元到底有几斤几两重,不光你我知道,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
“相信很多人都会觉得不对劲。”
“可既然程家敢做这等事,想必提前就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就算你有心想告,该怎么告?又去何处告?这件事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拍了拍苏轼的肩膀,道:“我要是你,我不光什么都不会做,还会前去恭贺程之元一番的。”
苏轼眼睛瞪的大大的,惊愕道:“八郎,你疯了不成?”
苏辙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继续道:“童试是以县或府为单位进行的考试,想要作弊并非难事,可乡试了?会试了?甚至殿试了?一关更比一关,到时候就算他们想要作弊,就算他们有金山银山,也得看看有没有人敢收受贿赂。”
北宋重文轻武,所以对考场舞弊一事一向是严惩不贷的。
苏轼的眼里满是好奇,迟疑道:“八郎,你的意思是不是程家眼红咱们纱縠行的生意,也想学咱们家打响个什么神童纱縠行的名头?”
“如今还有童子科,程家该不会也想另辟蹊径,叫程之元去参加童子科吧?”
苏辙只觉得自己这个哥哥真的是聪明极了,一点就通:“程家应该是有这个打算的。”
“不过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遛个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不知道,时间长了,程之元到底是个什么德行,大家都会知道的。”
说着,他更是微微一笑,正色道:“六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捧的越高,摔的越疼,想必程之元就会如此。”
“你越是看不惯他,就越是要加倍用心念书,等着到时候你功成名就,他名落孙山之时,难受的那个就是他了。”
苏轼听闻这话,是重重点点头:“那我一定要用心才是,争取下次乡试考第一名!”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到时候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要狠狠压过程之元一头!”
相较于苏家一片低迷的气氛,程家却是欢天喜地的一片。
这已是程家出的第二个案首,第一个则是程之元的哥哥程之才,兄弟两人前后夺得案首不过相差三年的时间而已。
程大舅母不仅赏了程家上下所有下人三个月的赏钱,更是命人搬了一大筐铜板前去程家门口撒。
一时间,程家上下可谓比过年还热闹。
程浚听说这“好”消息时却是微微一愣,继而怒气冲冲直奔程大舅母屋子而来,一进门就呵斥道:“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好事!”
自程之元犯下几欲谋杀苏轼一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
他与程大舅母之间的感情也降到了冰点。
程大舅母既要管教几个孩子,又要操持程家这一大摊子事,可谓劳心劳神,不过短短数月,就老了不少。
如今她难得有几分欢喜,却被程浚这一盆子冷水浇的透心凉,冲着一屋子围着她说趣话的婆子丫鬟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等着屋内所有婆子丫鬟都鱼贯退下去后,她这才道:“你这是做什么,元哥儿考得了案首,你这个当爹爹的该高兴才是,怎么这般模样?难道如今在你心里,只有秦小娘他们几个……”
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程浚就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程浚这一巴掌力道极重,打的程大舅母发髻散了,脸也歪了过去,甚至嘴角还有了血渍。
程大舅母微微发怔,她的娘家虽并非眉州三大家之一,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夫妻感情虽不算好,这却也是程浚第一次冲他甩巴掌。
下一刻,她更是听到程家低声道:“是不是你在其中捣鬼?”
“程之元有什么本事,我这个当老子的还不知道?就凭他的本事,他要是能考中案首,我管他叫声爹!”
“就算你为他请遍天下名师,他顶天能中秀才而已……是不是你又去找周大人了?”
他之所以这般清楚,是因三年前程之才童试时找的正是这位周大人。
他们夫妻两个一直都程之才寄予厚望,也深知以长子程之才的天资,童试想要夺得前十并非难事,但自古以来皆是第一为人称颂,第二默默无闻,所以夫妻两个一合计,便买通了周大人,买到了试题,程之元三年前如愿夺得了童试案首。
程大舅母捂着脸,冷冷看着程浚:“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程浚却是气急败坏,没好气道:“童试能作弊,那乡试该怎么办?会试该怎么办?你该不会觉得程之元与才哥一样,花了大价钱将他送去汴京学院念书就能出人头地吧?”
“朽木不可雕也,程之元就是块朽木……”
程大舅母自不会认同这话。
天底下当娘的,看自己孩子总是怎么看怎么好,如今只冷冷道:“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这件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夫妻两人是公说公有理,程大舅母指责程浚生子不教,程之元当初妄图害死苏轼程浚是难辞其咎,没资格指责他,而程浚却骂程大舅母慈母多败儿,就是因为她,所以程之元才变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殊不知程之元就在门外。
他听到这些话不仅双眼猩红,更是气的直发抖,更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狠狠将苏辙与苏轼两兄弟踩在脚底下。
程之元一直候在暗处,等着程浚走后这才进去。
他无视程大舅母那红通通的眼睛,含笑开口道:“娘,我考得了案首,能不能宴请从前在书院的同窗?”
程大舅母强撑着笑答应。
程之元又道:“我还想请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
程大舅母微微一滞,不由想到了程浚方才的话。
程之元却攀着程大舅母的胳膊,道:“娘,您就答应我吧!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念书的,考进士,当大官,叫您风风光光的……”
程大舅母无奈点点头,摸着他的脑袋道:“这件事我就答应你,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你再敢做出如那等丑事来,别说你爹爹了,就连我也不会轻饶你的。”
程之元欢喜应是。
到了傍晚,苏辙与苏轼两兄弟就收到了程之元的帖子。
在苏辙的努力下,苏轼总算喜笑颜开。
可程家的帖子一送来,苏轼面上的笑脸消失的无影无踪,更是咬牙切齿道:“……我,我长这么大,见过不要脸的,却从未见过谁比程之元更不要脸,他这是怎么好意思的?”
短短一日的时间,整个眉州就已流传出程之元是神童的流言来。
当初程之元想要谋害苏轼一事,在程家的引导下,已被轻描淡写说成孩子之间的玩笑。
甚至程家的纱縠行更打出“案首”的名头来。
苏辙笑看着他,道:“那六哥,你去吗?”
“我看了看,帖子上写的宴请地址在眉州最好的酒楼杏花楼,杏花楼里可有不少好吃的了!”
苏轼却想也不想就道:“不去!”
说着,他更是迟疑道:“八郎,你想去吗?”
苏辙轻轻点了点头,道:“六哥,我当然要去啦!”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话吗?我不光要去,还要好好捧一捧他,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总有我们看好戏的时候!”
苏轼想了想,也道:“那我也去吧。”
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要他等上几年之后再报仇实在太难熬了些,他之所以答应前去杏花楼,无非是怕苏辙受欺负。
,
如今正值九月底,正好北极院也放假了。
不光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收到了帖子,就连史无奈也收到了帖子,史无奈比他们兄弟两人还要气愤,恨不得将程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苏辙惊呆了,不明白没有自己的照看,小小年纪的史无奈到底是从哪里学到了这么多脏话。
他更是扯了扯史无奈的袖子,低声提醒道:“无奈哥哥,你别忘了,我娘也是程家的姑娘。”
“你骂程家的祖先,岂不是将我外祖也骂进去了?”
史无奈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一时半会太生气,所以给忘了。”
他原是不想去杏花楼赴宴的,可见苏辙与苏轼俩兄弟都去,便也说要去,更是拍着胸脯道:“我要是不去,他欺负你们两个怎么办?”
“哼,我不光要去,还要给程之元带一份礼物了!”
便是苏辙与苏轼两人连连追问,但史无奈也是死活不开口,直说这是秘密。
翌日一早,史无奈就前来苏家,与苏辙,苏轼两兄弟一起去了杏花楼。
杏花楼是整个眉州最高档的酒楼,其中花费自然不菲,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便是苏家现在收入不菲,想要时常去杏花楼吃饭,也得掂量掂量。
程家这眉州首富可不是白当的,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底蕴。
苏辙原以为按照程之元的性子会大肆宴请天庆观的许多同窗,但他走进包厢一看,却也就摆了一桌而已。
除去他们三人,也就原先与程之元关系极为要好的几个。
哦,还有一个与史无奈极不对付,且碎嘴子的王银满。
看到这一幕,苏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之元这是故意想在他们兄弟两人跟前好好显摆一番。
王银满不光是个小肚鸡肠的碎嘴子,更是个小胖子,他们家中做的是蚕桑生意,略有银钱,蚕丝主要供给程家,原先就是程之元身边头号狗腿子。
当日他因众学童人云亦云,所以也离程之元远远的。
程大舅母知晓这事儿后,命管事断了与王家的蚕丝生意,吓得王家又是登门赔不是,又是拎着胖儿子王银满来程之元跟前认错。
所以今日王银满赫然在其中。
苏辙一进来,就看到王银满围在程之元身边又是阿谀又是奉承的,只差将程之元夸成文曲星下凡。
程之元最喜拿乔,如今端着架子淡淡笑了起来:“……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夸张?家中夫子常说读书不光要讲究天赋与苦读,也是有运气成分在的,这次我能夺得案首,想必也是运气成分居多。”
说着,他扫了眼苏辙兄弟两人:“两位表弟,你们说我说的是还是不是?”
苏轼向来喜怒皆形于色。
打从他一进来,一张小脸就垮的老长老长,哪里还肯接话?
苏辙与往常神色无异,含笑道:“你们家夫子说的极是,可我始终觉得科举之路最重要的还是持之以恒,至于运气不运气的,倒是次要。”
“人或许会一次两次运气好,怎会次次运气好?”
“若真的如此,想必就是程家祖宗保佑了!”
程之元自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顿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看你这话说的,不会是嫉妒我吧?”
“呸!谁嫉妒你?”苏轼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没好气道:“程之元,你这案首是怎么来的,想必你心里有数,大家心里都有数。”
“别说你乡试考第一,你但凡能够考前十,我都能管你叫一声爷爷!”
“你有几斤几两重,谁不知道?不过大家不好明说……”
苏辙一早就知道会是如此情形,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样早,连忙出来打圆场,直说苏轼童试考的不太好,所以有些不高兴。
苏轼以为自己这话能够戳到程之元的痛处,却不知道他越是如此,程之元就越是得意,觉得苏轼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在苏辙的劝解下,苏轼总算冷静下来。
他所表达对程之元不满的方式就是埋头苦吃。
他可记得苏辙临行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杏花楼菜价可不便宜,你吃的越多,程之元花的钱就越多,越心痛,何乐而不为?
所以苏轼吃完一盘炙羊肉后,苏辙又叫来厮儿道:“这炙羊肉味道不错,再来五盘。”
“哦,对了,还有樱桃煎,也来上两盘!”
“今日是咱们程案首设宴的日子,这排场不能小,我听说你们杏花楼是眉州第一大酒楼,有什么好吃的都端上来吧,也好叫我们开开眼。”
程之元脸色一沉。
这苏辙可是将他当成冤大头?
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史无奈就阴阳怪气道:“哟,程案首,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舍不得钱吧?我可是听说你们程家是眉州首富,怎么,这点银子都舍不得?”
“还是因你当初犯下的滔天大错,便是如今得了案首,你爹爹也不肯原谅你,不肯给你银钱?”
程之元向来好面子,死鸭子嘴硬道:“怎会,你们想吃什么只管点就是了。”
“便是我们程家纱縠行生意不如当初,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钱对我们程家来说不算什么。”
苏辙见他口气这样大,索性又为苏轼点上了五盘炙羊肉,更是要厮儿用油纸包起来,让他们回去慢慢吃。
对上程之元那不悦的目光,苏辙更是解释道:“……你放心好了,这好菜好饭我们也不会白吃,日后只不会说你一个字的不好,只会一个劲儿夸你。”
程之元脸色和缓不少。
他可是知道苏辙虽年纪不大,却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
等着苏辙三人吃饱喝足后,则起身告辞。
史无奈跟在苏辙身后刚行至门口,就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儿一样,飞快转身回去将一个匣子交到程之元手上,嘿嘿一笑:“我这人向来光明磊落,可不会像六郎和八郎一样夸你的。”
“那我也不会白吃白喝你的,今日给你带了个小小的礼物,还望你不要嫌弃!”
礼物一塞,他转身就走,生怕程之元追了上来。
他们三人都吃的喝的饱饱。
苏轼尤甚,他刚下楼,却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更是扶着栏杆干呕起来。
史无奈见状,扬声道:“不好,饭菜里有毒!”
他使劲儿拍着苏轼的背,厉声道:“六郎,你没事儿吧?”
苏轼被他拍的胃里恶心更甚,是直翻白眼。
苏辙忙制止史无奈道:“无奈哥哥,你别拍啦!”
“你再这样拍下去,六哥就真的要吐了!”
说着,他更是解释道:“程之元虽坏,却并没有蠢到骨子里去,今日他设宴请我们吃饭,但凡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他都脱不了关系!”
“我猜六哥如此,是因为今日炙羊肉吃多了,是不是?”
苏轼羞赧点了点头。
史无奈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拍着胸脯道:“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六郎这是中毒了!”
苏辙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无奈哥哥,你是不是武侠话本看多了?今日这菜,我看你是一点不比六哥少吃,就算真要中毒,怎会咱们一点事都没有?”
他想到史无奈最后送给程之元的礼物,不免好奇道:“你居然说白吃白喝不是你的性子?这话,亏你敢说!”
“不过我好奇的是你竟会给程之元送礼物,你到底给他送的是什么礼物?”
苏轼也是头不晕了,胃里也不恶心了,好奇盯着史无奈。
史无奈不好意思挠挠头:“这,这个……没什么,没什么的,你们别问啦。”
可他越是这样说,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是好奇,最后苏轼更是吓唬他道:“你要是不说,以后就不让八郎做冰糖葫芦给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