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苏轼方才听闻苏辙一番话, 面上并无任何惊惧之色。

    八郎说得对!

    这事儿和他们没关系!

    比起他来,小小年纪的苏辙更是沉稳。

    兄弟两人隔着书房老远,就听到史吉那响彻天际的哭声:“疼!”

    “爹爹, 好疼啊!”

    “我要娘娘, 我要去找娘娘……”

    苏辙与苏轼走进去一看,只见史吉头上已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包,一旁的史彦辅更是一脸着急:“吉儿, 你到底是怎么了?”

    苏洵一看到两个儿子, 就道:“六郎,八郎,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知道两个儿子性子的, 知晓两个儿子不会与人动手的。

    苏辙正欲开口,谁知苏轼就抢在他前头一五一十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最后更是道:“……爹爹,史叔父, 这件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是鸡屎,不, 是史吉自己打到自己的!”

    史彦辅虽文采不怎么样,但他能与苏辙成为密友, 又怎会是是非不分之人?

    史彦辅看向史吉,皱眉道:“吉儿,可有这么一回事?”

    史吉虽被家中长辈宠坏了, 却也不是那等信口开河之人,只抽噎着点点头, 又道:“……爹爹, 若不是那坏八郎与我说话,害我分神, 我就不会打到自己!”

    苏辙接话道:“史吉哥哥,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难道与你说话都不行了吗?”

    “还有,不是长辈们不是说大的该让着小的,你比我大,该让着我才是!”

    史吉一愣,连脑袋上鼓起的包都顾不上,指着苏辙道:“你,你明明知道我叫什么,你是故意那样叫我的对不对?”

    苏辙懒得接话。

    史彦辅见儿子不哭了,也不闹了,想着这孩子也没什么事儿,便道:“好了,今日是你与八郎初次见面,可谓不打不相识。”

    “你们一起出去玩吧!”

    史吉也知晓爹爹并非娘娘,可不会一味纵容他,只能抽噎着出去。

    三个孩子一出去,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史吉皮得很,如今也顾不上头上起的包,只盯着苏辙看。

    苏轼护犊子道:“鸡屎,你看什么?”

    “你要是敢欺负我弟弟,我可不会放过你!”

    “就算你厉害,可我们有两个人,你只有一个人,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了!”

    说这话时,他声音还微微有些发颤,可见心里还是害怕史吉的。

    苏辙心里又是一暖。

    史吉可不会将苏轼这个“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只看向苏辙道:“你不是知道我叫史吉,为何故意要叫我……鸡屎?”

    “还有,你不怕我?”

    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没有不怕他的。

    而他,也很喜欢将那些孩子吓得哇哇大叫。

    苏辙却是反问道:“那你既然明知道我六哥的名字,为何要叫他车轮子?”

    “鸡屎不好听,车轮子难道就好听了?”

    他看着史吉头上那鸡蛋大小的包,觉得这人也挺厉害的,这样了都能镇定自若与能不哭:“而且,我为何要怕你?”

    这话问的史吉无话可说,看了看苏轼,却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苏辙可不会惯着他,转过头与苏轼道:“六哥,鸡屎哥哥不是马上也要去天庆观念书了吗?到时候你就把他的绰号告诉大家,让大家一起笑话他!”

    “他的绰号可比你的绰号难听多啦!”

    “更何况大家都是进天庆院念书的,轼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可不是什么车轮子的意思!”

    苏轼笑眯眯的,连声道:“八郎,你说的极是!”

    一时间,史吉的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难看。

    他已经想到到了天庆观所有人都喊他“鸡屎”的盛大场面,想他堂堂史大奈的后人,竟被人这样叫,他如何忍得了?

    想来想去,他这才犹犹豫豫开口道:“八郎,你说的是,是我不对在先。”

    他又看向苏轼,低声道:“六郎,对不起。”

    “先前都是我的不是,你要是心里不高兴,就骂我几声‘鸡屎’解解气吧!”

    “我只是觉得好玩,所以才会那样叫你,没有坏心的!”

    苏辙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这个史吉敢作敢当,知错就改,倒也坦坦荡荡,叫人钦佩。

    苏轼看着史吉,轻声道:“娘说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以后我们一起玩吧,你不喊我‘车轮子’,我也不要六郎喊你‘鸡屎’了好不好?”

    史吉笑着点点头。

    迎着阳光,他脸上的笑容与他脑袋上鸡蛋大的包一样灿烂耀眼。

    小孩子就是这般,一会吵吵闹闹,一会又和好如初。

    史吉更是满脸骄傲与苏辙兄弟两个说起史大奈来,史大奈是唐朝人,他有个好朋友叫程咬金,这两人都是很厉害的猛将。

    说起自己的祖先来,史吉眼里是亮晶晶的,最后更是道:“……我听我爹说了,读书人都是有表字的,你们说我要不要给自己表字取个‘小奈’?这样以后人人疼就会喊我史小奈了。”

    苏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苏轼与史吉齐齐看向他。

    苏辙这才解释道:“我觉得这个表字不好,你才五岁,若是努力,以后成就兴许能超过史大奈,顶着史小奈这样一个名字,你永远只能当第二个史大奈……”

    史吉看向他的眼神更加钦佩,摸着他的脑袋道:“你说的极有道理。”

    “八郎,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懂得倒是怪多的。”

    “马上六郎与我要去天庆观读书,到时候我们三个互相帮助,我娘常说我空有蛮力却是缺心眼,我看你们兄弟两个斯斯文文的,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们,我来保护你们!”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齐齐称好。

    三人的友谊很快建立起来。

    与苏轼不愿离家去天庆观念书不一样的是,史吉想着要去天庆观念书高兴得很,毕竟史家孩子少,平日里就他一个人玩扁担,怪没意思,一想到马上有那么多小伙伴,他别提多高兴。

    当然,史吉也是有烦心事的。

    那就是给自己取个独特且威风凛凛的表字,就算苏轼与他说如今他还小,不用着急,但他还是不答应。

    想了又想之后,史吉终于扬声开口道:“我想到了!”

    “我的表字就叫‘无奈’,既与史大奈沾边,又威风凛凛,旁人一听就不敢小瞧我!”

    苏辙:……

    苏轼:……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

    后来还是苏轼忍不住道:“你当真要叫这个吗?”

    史吉郑重点了点头,脸上神色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以后你们不要叫我的大名,就叫我史无奈!”

    苏辙见他心意已决,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得。

    他的朋友就是不走寻常路。

    苏辙原以为史彦辅史叔父听说这名字后定会大力阻拦,谁知道书房中的史彦辅一听这话却是眼前一亮,夸赞道:“你这名字取的真是好,以后你到了天庆观肯定无人敢欺负你!”

    “无奈!”

    “无赖!”

    “真是个好名字!”

    苏辙再次与苏轼默默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实在是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史吉这名字得到了自己父亲大力支持,是高兴不已,更是放出话道:“以后你们不要史吉,免得有人像八郎一样给我取外号,以后你们就叫我史无奈!”

    苏辙看了眼史吉,不,史无奈,点头道:“好的,无奈哥哥。”

    很快三个孩子又高高兴兴下去玩了。

    史彦辅这才与苏洵说明其中的原由,虽说他儿子向来顽皮,在一众同龄孩子中史无往不利,但天庆观中还是有好些大孩子,他儿子肯定惹不赢,有道是凶的怕横的,这个表字一听就不那么正常,旁人肯定不敢招惹他而已。

    苏洵一听,只觉得这话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史无奈教起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玩起扁担来,用他的话来说,苏轼马上要去天庆观念书,天庆观学子多,难免有些喜欢欺负人的孩子,苏轼跟他学上几招傍身也是好的。

    苏轼是嗤之以鼻。

    倒是苏辙很感兴趣,在旁边捡了根木棍也开始瞎比划起来。

    所以一下午的时间,史无奈就在心里将苏辙划为自己第一好的朋友,至于瞧不上他“武艺”的苏轼,则被他划为第二好的朋友。

    等着史无奈父子离开苏家时,他更是百般不舍,与苏辙、苏轼挥手道:“过几日我再来找你们玩。”

    苏洵却笑道:“到时候你再过来,只怕就只有八郎一个人在家了。”

    苏轼嘴角抽了抽,当着客人的面这才强忍着没哭出来。

    接下来的几日,苏洵则忙起苏轼入学天庆观一事。

    因苏家与天庆观张易简张道士有几分交情,当张易简收到苏洵来信后,很快就回信一封,信里说自己早就听说苏轼聪明过人,建议苏洵早些将苏轼送到天庆观念书。

    程氏便忙替苏轼收拾起东西来,这几日的时间里更是要苏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毕竟到了天庆观可没人伺候他。

    五日之后,苏洵就要送苏轼前去天庆观念书了。

    这日一大早,苏轼哭的眼泪鼻涕齐飞,如后世不愿上学的孩子一样,嘴里嚷嚷道:“我不要去天庆观!”

    “我不要去天庆观!”

    可小孩子的挣扎有什么用呢?

    苏洵直接扛着哭天喊地的苏轼上了马车。

    一直到马车看不见,程氏这才牵着苏辙的手转身,苏辙只道:“娘,六哥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去外头念书。”

    方才他原还想叮嘱苏轼几句的,要苏轼勤刷牙勤洗澡,毕竟这小崽子不怎么爱干净,后来更写过“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这等叫苏辙不耻的诗。

    可后来他看到苏轼那样子,觉得给糖给苏轼吃,苏轼都不会要,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

    程氏正色道:“读书哪里有不辛苦的?”

    “想当年你大伯父与二伯父都是这样勤学苦读熬出来的。”

    她扫了苏辙一眼,道:“你啊,也别觉得六郎可怜,打从明日起你就要跟着我开始启蒙。”

    “我虽学问比不上你们爹爹,可教认字儿还是够的。”

    苏辙一愣。

    程氏可是不折不扣的严母,比苏洵严格多了,他担心他一个字没写对,就会被打手扳心。

    但启蒙一事还是这么定下了。

    程氏与苏洵商量一番后,想的是先由她给苏辙启蒙,等着两三年后苏辙也是要去天庆观读书的。

    毕竟苏洵明年春闱是高中也好,还是落榜也好,都没时间再给苏辙启蒙的。

    不过苏辙先前给苏轼启蒙的器具都在,所以程氏也不必费多少时间。

    苏辙见这事再无转圜的余地,还是想挣扎一二,不由与程氏道:“娘,翁翁说他想给我启蒙,您如今要管家,忙的很,只怕不得空……”

    程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老太爷给你启蒙那叫启蒙吗?整日不是带着你在菜园子种菜,就是带你认竹子。”

    “这件事就不劳烦老太爷了。”

    苏辙微微叹了口气,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程氏原是有几分担心的,毕竟苏老太爷疼苏辙,她怕苏老太爷又像刚给苏轼启蒙时一样指手画脚,可惜,苏老太爷却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一早,三房就传来了朗朗读书声。

    不过小半日的时间,苏辙就叫苦不已。

    也不知因程氏是卷王的原因,还是有苏轼珠玉在前的原因,程氏对苏辙要求极高,要他每日认五十个字。

    这五十个字倒不难,难就难在苏辙既不能学的太快,又不能露馅。

    一上午下来,苏辙累的趴在桌上直叹气,连大厨房送来的野鸡瓜齑都没胃口。

    野鸡瓜齑是北宋家里常吃的小炒,用酱瓜、笋丁、野鸡肉、葱白拿猪油爆炒的美食,又香又鲜,很是下饭,苏辙很喜欢吃。

    但这会子的苏辙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连连叹气:“娘,我好累啊。”

    他可知道苏轼刚启蒙不久每日就能学习一百个生字,他可不像这样累。

    程氏却摸摸他的脑袋,笑着道:“过几日就好了。”

    一副完全没商量的意思。

    苏辙听她话里话外皆是累久了就没感觉的意思,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多吃饭。

    可很快,苏辙就意识到自己将启蒙一事想的太过于简单。

    他有心藏拙,苏轼学一两遍的字他要学上五六遍,程氏见状,便想着勤能补拙,所以要他每日将生字认完后再一个字抄上百遍。

    他刚流露出不满,程氏就道:“八郎,有道是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你天资平平,只有加倍努力才是。”

    “当初你二伯就很喜欢抄书,虽说你年纪小不懂好些字的含义,可抄的多了写的多,就能明白了。”

    苏辙:……

    好吧。

    经此事,他是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藏拙为好,毕竟比起小小年纪被送去天庆观念书,这几千个大字也不算什么。

    可每每苏辙练完大字后,还是连连感叹道:“真的好累啊!”

    他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难免精神不济,更是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生病就好了,这样就能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到了夜里,苏辙就浑身发热起来。

    任乳娘连忙去喊程氏,又是用温水擦身子,又是请大夫,足足忙了半夜。

    大夫如苏辙所愿,叮嘱他好生休养几日。

    这下,苏辙可不用读书写字,而是要喝药。

    古人信奉良药苦口,每碗药是又浓又苦,苦的苏辙直皱眉头,偏偏任乳娘说喝药之后不能喝水,要不然会冲散了药性。

    苏辙只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好在没两日他就收到了苏轼的来信。

    没错,年仅七岁的苏轼已经会写信了,不光给苏洵,程氏与苏老太爷各写了一封信,还给苏辙也写了一封信。

    任乳娘不识字,只能请程氏过来给苏辙念信。

    程氏轻声念道:“八郎,见信如见人,你在家一定要听爹娘与翁翁的话,莫要顽皮,我在天庆观一切都好,你莫要担心……”

    听到最后,苏辙有几分震惊:“这封信真的是哥哥写的吗?”

    他只觉得苏轼去天庆观念书没几天,像长大了不少,有了点当哥哥的样子。

    程氏道:“这的确是六郎的笔迹。”

    "读书能知礼,可见这话没说错。”

    “八郎,等你好起来了,娘再教你启蒙。”

    苏辙小脸一垮,脸色简直与喝药时差不多,更是好奇道:“娘,六哥与你们写信说了些什么?”

    程氏直道:“没什么,不过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她一想到苏轼写给他们信中的内容就觉得好笑,不管写给她的,亦或者写给苏老太爷或苏洵的,信中只有一个重点。

    我不想在天庆观念书!

    我要回家!

    爹!娘!翁翁!你们快救我回家!

    这等教坏弟弟的话,程氏可不会与苏辙说的,她轻声道:“八郎,你可要与六郎回信?你不会写字不要紧,我帮你写!”

    苏辙想了想,这才道:“娘,您与六哥说,说我已经开始启蒙了,我已经会认识几百个字,再过些日子,就能与他写信了。”

    “娘,您再告诉六哥,就说他走了之后我生病了,不过如今看过大夫,喝了药,已没什么事……”

    他虽并非聒噪之人,可一想到苏轼,脑海中就浮现一个坐在案几前可怜巴巴的小身影,就想多与他说说话。

    所以到了最后,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足足写了五页纸,写的程氏手都酸了。

    程氏不是不心疼苏轼。

    只是她更知道读书不是那么简单的,她知晓天庆观的伙食肯定没有家中那样好,所以便命大厨房做了些吃食。

    但如今天气热了,一些菜是放不住的,只能做些豆豉,羊肉酱送过去。

    苏家已许久没吃过羊肉,程氏想着贪吃的苏轼,想了又想,还是当了支陪嫁的簪子买回来些几斤羊肉。

    当傍晚苏吃饭时看到炙羊肉时,是微微一愣:“乳娘,怎么会有羊肉?”

    如今已是六月,他还记得上次吃到羊肉还是过年的时候。

    任乳娘只含糊说不知道。

    苏辙想着待会儿去问问程氏,如今他跟着程氏启蒙,家中不宽裕他还是知道的。

    不过他正病着,对上炙羊肉这道大菜没什么胃口,目光被豆豉吸引了去。

    豆豉佐粥极好,用大豆、小麦粒、生姜、茄子、紫苏、川椒做成的,一口下去,鲜香爽口,麻麻辣辣,让人食欲大开。

    苏辙就着这碟子豆豉多用了一碗粥。

    他到底病了,吃饱喝了药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他好似听到了程氏说话的声音。

    程氏方才已盯着大厨房将羊肉酱,豆豉做好,刚忙完的她就匆匆过来看望苏辙,任乳娘轻声道:“……大夫说了,只要八少爷能吃能喝就没什么事儿,方才他吃了两碗粥,一个炊饼了。”

    程氏看着那碟子几乎动都没动的炙羊肉,不免有点心疼。

    她统共买回来了五斤羊肉,正院与长房处各送了一斤,苏洵与苏辙这里加起来一斤,剩下两斤全做成羊肉酱送去了天庆观,一罐送给苏轼,一罐送给了张易简。

    她自己是一块羊肉都没舍得吃。

    任乳娘在苏家多年,多少也有几分了解程氏的性子,只道:“您可吃了?若是没吃,叫大厨房将这碟子羊肉热一热,方才八少爷是一筷子都没动,只说没胃口。”

    顿了顿,她又道:“方才八少爷还问奴婢为何会有羊肉了!”

    “叫奴婢说,这羊肉与猪肉都是差不多的,您又何必当了自己的嫁妆去买羊肉?”

    程氏微微叹了口气:“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却是什么都懂!”

    “六郎小小年纪离家,实在是可怜,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我嫁妆的簪子多的很,少一支也不算什么。”

    苏辙隐隐约约听到这话,很是心疼程氏,再也睡不着。

    他一直等程氏与任乳娘等人分食完这碟炙羊肉后,这才揉着眼睛醒过来。

    程氏虽为严母,但对孩子们的爱却是半点不掺假的,笑着问他今日可好些了没,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最后更是道:“……八娘一直吵着要来看你,我好说歹说这才劝住,喏,这是她带给你的绿豆水。”

    苏辙喝着爽口的绿豆水,忍不住道:“娘,您替我谢谢八姐姐。”

    “对了,厨房做给六哥的羊肉酱和豆豉真好吃,您差人将东西送去天庆观了吗?若是没有,我想拿了压岁钱给六哥买点糖霜玉蜂儿。”

    “六哥最爱吃糖霜玉蜂儿了,他一个人在天庆观,太可怜了。”

    “不过您得再我给六哥的信上再添上一句,要他吃完糖记得刷牙,不然牙齿会坏掉的。”

    程氏笑着答应下来。

    因炙羊肉一事,苏辙认真打量一二,这才察觉苏家的银钱是越来越紧张。

    程氏原先每年都会给自己做上两件新衣裳,毕竟她管着家,人情往来都是要她出面的。

    但今年春日夏日,她却是一件新衣裳都没做。

    去年时候,他两三个月就能吃上一次羊肉,可今年却是大半年才吃上一次羊肉,还是沾了苏轼的光……

    一想到这里,苏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他看着程氏,认真道:“娘,我有悄悄话要和您说。”

    程氏哑然,叫常嬷嬷等人下去后这才道:“八郎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苏辙正色道:“娘,方才您与乳娘说的话,我都听到啦……”

    与后世所有家长一样,程氏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这些琐事你不必操心,只需要好好念书就行了。”

    这等话,苏辙难以苟同。

    他握着程氏的手,认真道:“娘,您这话说的不对,我是家中的一份子,家中日子过的艰难,我哪里能安心念书?”

    “娘,从前六哥教过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变卖嫁妆并非长久之计,这嫁妆总有卖完的一日,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

    “二伯如今虽升官了,但他初到阆州,花银子的地方多的很,每年手中余钱也没多少,送回家的银子也不会太多。”

    “马上大哥,二哥他们要参加科举了,六哥进了天庆观念书,五姐姐与八姐姐也越来越大……咱们节流的同时,为何不想着开源?”

    程氏知道这孩子向来鬼主意多,只笑道:“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谈何简单?”

    虽说宋朝民风开放,做生意的小娘子不计其数,但像苏家这等大家族却鲜有女子做生意的。

    再说了,做生意需要本钱,更是有风险,以苏家如今境况,若是亏损,无异于雪上加霜。

    苏辙提醒程氏道:“不是有二舅母送给我的那个金钳镯吗?”

    “您将镯子拿去当了,当本钱!”

    程氏觉得他童言童语很有意思,笑着问道:“好,这下本钱有了,可做什么生意了?”

    苏辙缓缓道:“您绣工极好,画的花样子也好看,为什么不开一间纱縠行?”

    程氏嘴角的笑容顿时滞住了。

    程家当年就是以丝绸,纱布制品发家,如今更是眉州乃至四川赫赫有名的丝织品大户。

    遥想当年程老太爷在世时,最疼爱的就是幺女程氏,时常将她驮在肩上去纱縠行转悠,耳濡目染之下,纱縠行种种,程氏比两位兄长更为清楚。

    苏辙看向程氏,道:“娘,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您肯定在想若是咱们苏家开了纱縠行,肯定会影响程家纱縠行的生意。”

    “可咱们一没偷二没抢,光明正大做生意,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是长了眼睛的,哪家的布好自然去哪家买。”

    程氏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只轻声道:“咱们八郎真是聪明。”

    “不过赁铺子做生意一事非同小可,得从长计议。”

    等着陪儿子说了会话,她这才回去。

    一路上,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苏辙方才的话,若真的开纱縠行,她觉得是稳赚不赔之事。

    只是,这纱縠行一开,以后与程家是再无重修旧好的可能。

    程氏心里乱极了。

    就算两个哥哥对她不好,但程家还是有她的母亲在的,程老太君对她远比不上程浚与程濬,但到底也是她的亲娘!

    程氏是满腹心思回去。

    她刚回去就见到苏洵坐在桌边等着她,只不解道:“……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书房看书吗?怎么回来了?”

    苏洵指了指桌上一筷子都未动的炙羊肉,含笑道:“我自然是有要紧事才回来的。”

    他与程氏夫妻十几年,对程氏的性子清楚的很,想必程氏是舍不得吃羊肉。

    既是如此,他又怎会吃独食?

    苏洵见程氏愣神,忙招呼她道:“这羊肉还热着,快坐下来吃吧!”

    程氏这才坐了下来。

    方才她已在苏辙房里吃了个半饱,如今心里有事惦记,哪里吃得下去?

    她便观察起苏洵来。

    苏洵说的是将炙羊肉端回来与她一起吃,可苏洵的筷子根本不往羊肉夹,时不时将羊肉夹到她碗里,嘴里更是说她这些日子辛苦了,多吃些!

    程氏心里软成一片。

    她不由又想到方才的苏辙,这孩子哪里是病了没胃口?分明是知道她不舍得浪费羊肉,定会将一碟子羊肉吃的干干净净。

    一边是替她着想的夫君和孩子,一边是无情无义,将她视为洪水猛兽的娘家人,程氏是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第二天早上,程氏起床后难得没有来看苏辙。

    来的是常嬷嬷,常嬷嬷一开口就道:“……夫人说了,这几日要忙赁铺子的事儿,怕是没时间过来看你,你要乖乖的才是。”

    “等着铺子生意好了,定要咱们八少爷顿顿吃羊肉!”

    苏辙眼里是亮晶晶的,连声道好。

    程氏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不过两三日的时间就当了金钳镯,赁了铺子,更在牙行找了待诏、手货打算将铺子装潢一二。

    当程氏忙完这些事时,苏辙的病还没有好全了。

    她得空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苏辙,更是与苏辙道:“……咱们八郎聪明,那日我听了你的话是醍醐灌顶,这纱縠行装潢后散散味儿,大概秋日,最迟冬天就能开门了。”

    “这主意是你出的,等着纱縠行赚钱了,我给你封了大封红!”

    苏辙瞧着她不出几日又瘦了些,更将这些事料理的井井有条,由衷道:“娘,您可真厉害!”

    一旁的常嬷嬷却是心疼道:“夫人不是厉害,是想着赶在八少爷病好之前将这些事情办妥。”

    “夫人常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做学问也是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怎会学有所成?”

    “夫人想着八少爷你生病已耽搁这些日子,等着你痊愈后就能开始给你启蒙了!”

    苏辙偷懒的想法再次落空。

    他并非情绪外放之人,如今却忍不住握住程氏的手,正色道:“娘,等着我长大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还有八姐姐和六哥,他们也会好好孝顺您的。”

    “要是他们不孝顺您,以后我就再不和他们来往了!”

    程氏虽累,但如今听闻苏辙这番话,只觉得什么都值了。

    她觉得儿子对自己这样孝顺,定要好生教养他才是,一开口就是道:“我看你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我明日就继续给你启蒙吧。”

    苏辙:……

    他忍不住道:“娘,大夫说了,我年纪太小,得多休养几日……”

    他看着程氏严肃的面容,微微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就道:“好吧,明日我们就继续启蒙吧!”

    所以到了晚上,他就早早歇下,毕竟明日开始又是一场持久硬仗。

    七月的天儿,暑热依旧。

    苏辙房里无冰可用,便将房门与窗户都打开,这样有穿堂风吹进来,也能凉快些。

    他正睡得香甜,隐隐约约觉得床头似有人在哭。

    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定是在做梦。

    也就苏轼喜欢做这等事,如今苏轼远在天庆观念书,怎会有人闹自己?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定是太过思念苏轼的缘故。

    还真别说,虽说他觉得苏轼在家时挺烦的,但这人真去了天庆观念书,他又觉得挺想念这个便宜哥哥的!

    谁知苏辙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时,只听见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八郎?”

    “八郎?”

    “你怎么又睡着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甚至能感受到有人拿胖乎乎的手指在戳自己脸。

    苏辙忍不住睁开眼,果然再次见到苏轼!

    他下意识叫出声来:“呀!”

    “闹鬼了!”

    苏轼吓得连忙伸手将他的嘴捂住,低声道:“八郎,别叫,是我!”

    “我是你六哥!”

    这小手依旧是胖乎乎,软绵绵,因天气太热,还带着几分潮气。

    苏辙下意识道:“六哥,真的是你?”

    待他瞧见苏轼重重点头后,皱眉道:“不过六哥,你怎么回来了?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天庆观念书吗?”

    天庆观规矩森严,每月只能休息一次,一次休息两日,如今才七月下旬,距离月底还有五六天。

    苏轼是欲言又止。

    苏辙忍不住低声道:“六哥,你不是逃学偷偷跑回来的吧?”

    第26章

    苏轼虽顽皮, 却也是知道对错的,羞赧点了点头。

    苏辙惊呆了。

    他知道苏轼胆子大,却万万没想到苏轼胆子这样大。

    他忍不住道:“六哥, 那, 那……你回来之前可有与夫子说一声?”

    “夫子可答应了?”

    苏轼一副“你真傻”的表情:“八郎,若是我与夫子说了,他哪里会放我回来?”

    说着, 他更是振振有词道:“我是担心你才回来的。”

    “我收到你的信, 知道你病了,实在是担心!”

    “你从小身子就好,可我听说越是这样的人, 一旦生起病来就越是严重。”

    “八郎,你好些了吗?”

    “可还难受?”

    苏辙心里不可谓不感动,当日苏洵送苏轼去天庆观回来后曾说过,从苏家到天庆观路途并不近, 坐马车都要半个时辰,若是走路……大约得要两个时辰。

    他正色道:“六哥, 你是怎么回来的?”

    “难不成是走回来的?”

    苏轼再次点点头,可这一次面上满是骄傲之色, 说起了自己的逃学方案:“对啊,我们每日放学之后要回房休息一刻钟的时间再去用饭,等着大家去吃饭时, 我就说自己不饿,一个人偷偷躲在屋子里。”

    “然后我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只是我没想到从天庆观回家这么远, 我走到半夜才走回来。”

    “傍晚时倒还好,可到了夜里,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还是怪吓人的……”

    从他的话中,苏辙更是见识到了他过人的胆识与聪明才智。

    当日苏洵送他去天庆观的路上,他赌气不肯与苏洵说话,一路上撑着腮帮子看窗外,所以记下了路。

    到了最后,苏轼更是再次关切道:“八郎,你好些了没?”

    “现在可还难受?”

    苏辙看着他满脸焦急,道:“六哥,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

    “娘还说明日要给我启蒙,教我念书了!”

    说着,他只道:“六哥,你把鞋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脚。”

    苏轼却是犹犹豫豫,左顾言他。

    苏辙一个翻身下床,二话不说脱下苏轼的鞋袜。

    他只见苏轼胖乎乎的脚上满是水泡,有的地方甚至在流血。

    从前苏辙是想都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般“变态”之事,毕竟苏轼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路,小胖脚那味道简直难以言说。

    可如今,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有心疼:“六哥,疼吗?”

    苏轼下意识点点头,可旋即却又摇了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

    “只要看到你好好的,我就一点都不疼。”

    “八郎,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信后十分担心,生怕你有事儿……”

    他没好意思说,自他接到苏辙的回信后眼泪就掉个不停,今日回来的路上更是一边走一边哭,生怕再也见不到苏辙了。

    苏辙心里十分感动,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他活了两辈子,就没人对他这样好过。

    可这一点都不耽误他扬声喊任乳娘起身。

    任乳娘起来看到苏轼后傻了,等着程氏与苏洵起来后看到苏轼更是傻了,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接下来再是震惊的表情。

    程氏最先反应过来,气的指着苏轼直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饶是好脾气如苏洵,也气的不行:“六郎,你怎么胆子这样大?”

    “你一个人竟半夜走回来,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或遇上拍花子的怎么办?”

    苏辙看到这一幕,也知道苏轼今日一顿竹笋炒肉是少不了的,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六哥不见了,天庆观上下这时候肯定到处找他在,您还是派人去说一声吧,免得叫人担心!”

    苏洵这才想起这一茬,连忙叫平安赶去天庆观报信。

    这些日子程氏本就劳心劳神,这会子被苏轼气的眼前发黑,坐在凳子上直抹泪。

    胆大如苏轼,瞧见这一幕也吓坏了。

    便是苏景先与苏七娘夭折时,程氏怕吓着苏轼与苏八娘,都没在他们跟前掉眼泪的。

    苏洵与任乳娘忙上前劝她,直说万幸苏轼没事儿。

    苏辙拽了拽呆若木鸡的苏轼的胳膊,低声道:“六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前给娘赔不是……”

    苏轼这才战战兢兢上前,正色道:“娘,都是我的不是,您别生气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程氏就厉声道:“你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我,我怎么生出你这样顽劣不堪的儿子来!”

    “你若是不愿意念书,那就算了,以后就不必前去天庆观,也不必跟着你爹爹启蒙,就在家与你翁翁一起种地吧!”

    苏轼被她吓得一愣,继而哇哇大哭了起来:“娘,您别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八郎了!”

    程氏哭,他也在哭,哭的是伤心极了,抽噎着道:“谁要你们大人老是喜欢骗人,我怕您在信中说的八郎已好的差不多一事也是骗我的。”

    “当初你们还与我说四哥去了二伯家了,后来又说七姐姐也去了二家,我知道,他们才没有去二伯家,他们是死了。”

    “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我只怕以后再也看不到八郎了……”

    苏家四郎苏景先去世时,他才不到三岁。

    即便他年纪尚小,却一点不耽误他整日跟在苏景先后面像跟屁虫似的。

    后来苏景先去世,他也问过一次,听说苏景先去了二伯苏涣家里便再也没问过,众人以为将他糊弄了过去,没想到他是什么都知道。

    程氏与苏洵俱是一愣。

    哭的伤心欲绝的苏轼更是收不住,嘴里嚷嚷起来:“爹,娘,我好想四哥,我好想七姐姐啊!”

    说着,他又是一把将身侧的苏辙死死抱住,哭的是愈发大声:“八郎,你与八姐姐可千万不能有事。”

    “若是你们死了,我肯定会伤心死的……”

    程氏也跟着他掉眼泪,更是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苏洵在一旁柔声劝慰。

    可惜,苏轼积压几年的思念之情再加上今日的劳累一起喷涌而出,眼泪是怎么都止不住。

    苏辙就这样被苏轼紧紧抱着,抱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更知道自己脸上,肩上都是苏轼的眼泪与鼻涕,但他却是一动不动,直至苏轼哭累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苏轼即便在睡梦中都还在抽噎。

    苏辙见状,低声道:“爹爹,娘,你们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有什么事情,明早上起来再说也不迟!”

    他扫了眼仍抽噎不止的苏轼,难得主动道:“今晚就要六哥陪着我一起睡吧。”

    程氏与苏洵这才下去。

    苏辙累了这么久,头一挨在枕上就睡着了。

    如从前每一次一样,苏轼睡觉极不老实,不是胳膊环住苏辙的胳膊,就是小粗腿压在苏辙身上。

    从前的苏辙是烦不胜烦,但如今,他觉得这等滋味好像也不错。

    两个人睡觉,多热闹啊!

    翌日一早苏辙尚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能感觉到有人时不时摸摸自己的小手,再摸摸自己的小脸,再帮自己掖掖被角,时不时偷笑两声。

    他眼睛都没睁开,就知道这人是苏轼,只呢喃道:“六哥,你别闹!”

    苏轼见他醒了,便来劲儿了,抱着他的胳膊道:“八郎,快起来陪我玩!”

    “你不知道我在天庆观时睡得都是大通铺,左右都是人,一点没家里睡得舒服……”

    苏辙知道,有苏轼在,自己休想睡懒觉,索性便睁开眼。

    他这眼睛一睁开,就见苏轼曼联含笑看着自己,眼里更是满藏笑意。

    得。

    他这下连生气都不能够了。

    苏轼只觉得自己像三年五载没见到苏辙似的,絮絮叨叨与他说个不停,一下说自己这几日在天庆观念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新内容,一下又说天庆观的伙食很差,好在有程氏送去的羊肉酱与豆豉,一下更说自己在天庆观时很是想家,更想念苏辙……

    苏辙时不时接话一两声,算是附和他。

    一直等到任乳娘进来,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才起床。

    桌上摆着苏轼一贯爱吃的餐食,可惜他看着并没有什么胃口。

    苏辙刚端起真君粥喝了一口,扫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便道:“六哥,你既担心娘不高兴,那就再去给娘赔个不是吧!”

    真君粥名字听着是霸气十足,实则里头的食材与这名字并无多大关系。

    先放梗米,再放冰糖,最后放入干杏,煮至粘稠起锅。

    做法不难,但苏轼一向爱吃。

    毕竟他喜欢吃甜食,这真君粥酸酸甜甜,很得他的胃口。

    但苏辙吃起来却觉得太过甜腻,略用了个炊饼后就拉着苏轼出门去找程氏。

    苏轼早有心给程氏认错,两个孩子便径直去了主屋。

    一进去,程氏正忙着秋日纱縠行开业一事,手中的算盘打的是哐当直响,更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轼心里是七上八下上前,低声道:“娘,昨日都是我的不是,您能不能不生气了……”

    昨日程氏回屋后是一宿未眠,她从故去的苏景先与苏七娘想到如今的三个孩子,哪里睡得着?

    如今她看到一脸怯意的苏轼,冲他招手道:“六郎,你过来。”

    苏轼嘴巴一瘪,差点又要哭出来。

    他觉得程氏定又要揍他,但他也知道今日这顿打是逃不了的,便犹犹豫豫上前。

    谁知程氏却拉起他的手道:“六郎很想念你四哥与七姐姐是不是?”

    苏轼一愣,继而点了点头。

    程氏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娘也很想念他们,只是他们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再怎么沉溺过去,他们也是回不来了。”

    “他们虽然故去,但我们身边还有很多亲人在的。”

    “咱们得向前看才是。”

    这话她不光是说给苏轼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

    苏辙也跟着接话道:“娘说的极是。”

    “娘,六哥,你们还有我,还有爹爹,还有八姐姐,还有翁翁,大伯母,大哥,二哥,五姐姐等人了……”

    苏轼重重点了点头,低声道:“娘,八郎,我记下了。”

    程氏握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只继续道:“昨日一事,你实在太顽皮了些。”

    “如今你也不算小孩子,难道就没想过你贸贸然跑回家来,天庆观上下找不到你何等着急?也没想过路上若遇上害人或有危险怎么办?你既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是多么难受,可想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与你爹爹,八郎他们该怎么办?”

    苏轼低着头,又是再次认错。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

    不过当他接到信的那一刻,满脑子只有苏辙的安危,什么都顾不上。

    可叫他意外的是,今日娘竟没揍他?

    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心起来。

    母子三人正说着话,平安就急匆匆小跑过来,一开口就道:“六少爷,八少爷,天庆观的张道长来了,请你们过去了。”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眼中都带有惊愕之色。

    不一样的是,苏轼眼中除了惊愕,还有心虚。

    而苏辙眼中更多的则是不解。

    按理说昨夜平安已去天庆观一趟,张易简已知晓苏轼无事,为何又会前来苏家一趟?为何要见自己?

    苏辙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张易简与苏老太爷差不多大的年纪,名扬眉州多年,再加上昨日一事是苏轼的不是,他看到张易简是连连直赔不是,当听张易简说起想要见苏辙与苏轼后,也不好多问,连忙要平安将两个小崽子喊过来。

    苏辙进书房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张易简。

    这人一身道袍,双鬓皆白,留着长须,看着是慈眉善目的样子。

    苏辙跟在苏轼身后,正色道:“张道长!”

    在苏洵的示意下,苏轼低着头,红着脸与张易简道了歉,直说以后自己绝不会再犯,更会老老实实念书。

    张易简是修道之人,脾气比常人好许多,听闻这话只微微颔首,点头称好,似乎已忘记昨晚一道观人掘地三尺找苏轼的情形。

    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苏辙面上:“你就是八郎?”

    苏辙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张易简又道:“我听苏轼说,你已开始启蒙?如今可认识字?”

    苏辙一五一十回答:“回您的话,六哥去天庆观念书后,我每日就开始跟着娘启蒙。”

    “每日上午我跟着娘学五十个字,也就学了十来日而已,后来生病了,也就耽搁下来。”

    张易简又问起他学了哪些字,更是选出几个字考了考他,问他这字是何意。

    苏辙一一作答。

    张易简微微颔首,并未说话。

    这下别说苏辙,就连苏洵都不知道张易简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只能先叫两个孩子下去,这才问道:“不知道张道长将八郎喊来是何缘由?”

    张易简这才道:“苏轼年纪虽小,入学不过十余日,依贫道来看,这孩子天资过人,勤奋上进,从不以自己聪颖而对学业有任何怠慢,以后定非池中物。”

    “可他更说他家中幼弟八郎比他更聪明,更懂事,小小年纪不仅促成了罗苏两家的亲事,更是逗的你们家王娘子身体一日日痊愈起来。”

    有人夸奖自己儿子,苏洵虽心里高兴,但明面上也得谦虚几分的:“您谬赞了。”

    “他们兄弟两个一向感情要好,在六郎心里,八郎什么都是好的。”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就算苏辙放个屁,苏轼都觉得是香的。

    张易简却是摇摇头,正色道:“非也非也,天庆观开办书院已将近二十年,教过的几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并非池中物,以后定大有成就。”

    “方才他说自己生病五六日,但前些日子所学的生字却一个都没忘,可见聪明过人。”

    苏洵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不大相信的。

    当年他出生不久,张易简就说他并非池中物,如今又说他两个儿子并非池中物,敢情这眉州的池中物都在他们苏家三房了?

    但这等话,他可不会当着张易简说出来的。

    很快,张易简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苏轼自入学后就一直在贫道耳畔说天庆观定下五岁孩子方可入学这规矩并不合理,有人启蒙早,天资过人,更说要将他的弟弟八郎一并接到天庆观入学。”

    “如今看来,苏轼这话所言非虚。”

    “眉州上下不少人皆知苏家六郎聪明过人,但在贫道看来,八郎若好生栽培,其成就绝不在苏轼之下。”

    “依贫道之言,不如早些将八郎也送到天庆观念书,免得浪费了这样一棵好苗子。”

    “不过这也是贫道之建议,如何拿主意,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苏辙不免有些犹豫,直说苏辙年纪尚小,与家人商量一二。

    这会苏辙已与苏轼手牵手出了书房,两个孩子正在书房门口玩耍。

    方才张易简已说,苏轼天资过人且勤奋好学,所学功课已超寻常学子,既然他已回家,不如在家中玩上几日,等着八月再与学童们一起入学。

    苏轼自是喜不自禁。

    苏辙却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道:“……六哥,你说张道长找我过去到底是做什么?”

    苏轼深深呼吸着家中的空气,只觉得家里的空气都比天庆观更香甜些,更是漫不经心道:“应该是考考你吧。”

    “八郎,你别看张道长明面上对谁都一样,可我觉得张道长可喜欢我啦,经常私下考问我的功课。”

    “我也与他说了,你很聪明,虽说你年纪还小,但前去天庆观念书想必也是跟得上的……”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苏辙惊呆了。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等着张易简前脚刚走,后脚苏辙就撇下苏轼,急匆匆赶到了书房,一开口就道:“爹爹,张道长是不是要我去天庆观念书?”

    这件事对他来说可是非同小可,一时间他连藏拙都忘了。

    苏辙原是对张易简方才的话将信将疑,更想着是不是张易简对谁都是这样说的,一到别人家里将人家老子儿子狠狠夸上一通。

    可如今他听闻苏辙这话却是微微一愣,道:“八郎,你是如何知道的?”

    苏辙急匆匆道:“我猜到的。”

    “爹爹,您就说是不是吧?”

    苏洵颔首道:“你猜的没错。”

    “不过我并没有答应张道长,一来你年纪尚小,二来我并未问过你的意见,也并未问过你娘与你翁翁的意见。”

    苏辙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他就怕因昨日一事苏洵感到不好意思,一口就答应下来。

    他忙道:“爹爹,我不想去天庆观念书!”

    “我还小,才不到四岁了!”

    “太小的孩子送去天庆观,连穿衣服,洗澡都不会,哪里能念书?”

    苏洵含笑道:“好,我知道了。”

    他并没有一口拒绝,也并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天庆观乃眉州最有名的书院,想当初他将苏轼送去天庆观念书之前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要知道天庆观可不是什么孩子都收。

    难得有这般机会,他就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他更怕这次拒绝了张易简,等着两三年后再想将苏辙送进去读书没那么容易。

    到了用晚饭的时,苏洵就与程氏说起了这件事。

    与苏洵不一样的是,程氏虽对三个孩子要求严苛,但她看自己还是却是怎么看怎么好,一听这话当即就是面上一喜,连声道:“……难得张道长这样看重八郎,咱们自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如今虽有我给八郎启蒙,但我不过比寻常女子多认识几个字而已,哪里比得上天庆观的夫子们博学多才?”

    “况且他们兄弟两人一向感情极好,能够一同念书也是好事,若不然等着三年后八郎进了天庆观念书,六郎已经不在那儿了,兄弟两人如何互相照应?”

    她见苏洵面上有迟疑之色,也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便劝道:“方才你说八郎年纪太小一事,可你想想,八郎虽尚不到四岁,可平素吃饭,洗澡,起床,穿衣……哪件事需要任乳娘操心?就连任乳娘都时常在我跟前说,八郎怕是比许多六七岁的孩子都要懂事。”

    “至于八郎不愿意去天庆观念书一事,寻常孩子,哪个愿意离开双亲,离开家中兄弟姐妹去念书的?可他们早晚都是要走这一遭的!”

    苏洵仔细一想,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夫妻两个连晚饭都没有用完,又匆匆去了正院。

    苏老太爷向来疼惜苏辙,听说这话自是连连反对,可程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惹得苏老太爷无奈摇摇头:“……罢了,我虽是八郎的祖父,可一辈管一辈,八郎的事我也不好多插手。”

    “只要这件事八郎同意,我就无话可说。”

    程氏:……

    她只觉得老爷子太鸡贼了些,毕竟苏辙不爱学习乃人尽皆知,若要苏辙同意去天庆观念书,只怕明日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接下来一两日里,苏辙心里可谓是七上八下的。

    甚至到了夜里,他做梦都梦见自己被程氏送去天庆观念书一事。

    梦里的他坐在一群比他高半个头的学童中,夫子教了他一遍又一遍,可他就是不会。

    那些学童都在笑话他,指着他的脑门道:“看,这里来了个大笨蛋!”

    “就这等天资,毛都没长齐了,就学人家来天庆观念书!”

    “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个人……”

    苏辙有好几次都是被这等噩梦吓醒的。

    他乃是咸鱼心性,想着读书一事是能拖就拖,能舒服几年就舒服几年。

    这日早上起来,他正准备用早饭时,却没看到苏轼,不由好奇道:“乳娘,六哥了?”

    任乳娘笑道:“六少爷去给夫人请安了。”

    苏辙:???

    他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他是了解苏轼的,虽说苏轼心里很是敬爱程氏,但一贯对程氏是又爱又怕,毕竟程氏对要求严格,若真挨不住要去程氏跟前,也会拉着他一块儿的。

    所以等着苏轼回来后,他忍不住对苏轼是左看右看,更是道:“六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苏轼本就心虚,如今低头啃着仓馒头,压根不敢看他的眼睛:“没有的事儿。”

    “我,我还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苏辙却不信:“那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还有,好端端的你为何撇开我独自给娘请安?”

    “你若说没事瞒着我,那你就发誓,若是你撒谎,以后就再也吃不到糖霜玉蜂儿了……”

    这对苏轼来说,可是天大的事!

    他们兄弟两人是四目相对。

    最后还是苏轼败下阵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吧,我与你说就是了。”

    说着,他更是道:“不过咱们先说好,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娘,也不能讹诈我的压岁钱。”

    “我的压岁钱都已经被你敲诈完了,在没有啦!”

    苏辙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说着,他更是像模像样发起誓来,说自己若食言,以后再也吃不到糖霜玉蜂儿。

    笑话!

    他本来就不爱吃糖!

    苏轼这才凑近苏轼耳畔,压低声音道:“娘说,若是我能说服你去天庆观念书,就给我买三包糖霜玉蜂儿吃。”

    “以后每个月还给我带两罐子羊肉酱去书院。”

    苏辙:???

    不过他仔细一想,也能明白程氏为何会这般做。

    和后世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程氏知晓唯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唯有读书才能改变苏家现状,即便苏老太爷觉得他当个种田翁没什么不好,可他总要长大,总要养活一家老小,难不成以后还带着一家老小在地里刨食吗?

    这一点,苏辙与程氏想的一样。

    唯有读书。

    才能出人头地。

    才能身居高位。

    才能……以后不眼睁睁见着苏轼四处流放,甚至性命不保。

    苏辙看着苏轼的眼睛,正色道:“六哥,那你答应啦?”

    “自然是没有的。”苏轼脸色一变,一副“你这样想我,我实在太伤心”的神情:“若是我答应了娘,娘怎会大清早找我过去?”

    说着,他更是伸四根胖乎乎的手指头,心痛道:“方才娘可是说了,若是我能说服你去天庆观念书,就给我买四包糖霜玉蜂儿了!”

    “四包咧!”

    “我长这么大,娘还没给我买过这么多糖霜玉蜂儿!”

    看到他这小表情,苏辙忍不住笑出声来:“六哥,你是还没答应吗?”

    苏轼点点头,正色道:“这是自热。”

    “从前爹爹教过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勉强别人。”

    “我不想去天庆观念书,你也是不想去的,那我为什么又要勉强你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虽然我很想与你在一块,你是不知道,天庆观今年入学的还是程家二表兄,他老是喜欢欺负我……”

    “可是八郎,我不会勉强你的。”

    “你放心,就算娘给我五包,不,十包糖霜玉蜂儿,我都不会答应。”

    一大早苏辙心里就是暖烘烘的,他不由问起程家二表兄的事情来。

    这人名叫程之元,乃是程浚次子,今年与苏轼同岁。

    因程浚与程大舅母都不喜欢苏家人的缘故,小小年纪的他也不喜苏轼,按理说在书院念书,你不喜欢旁人自个儿念书就是了,可程之元却仗着家中富庶,以银钱或食物拉帮结派,撺掇别的学童孤立苏轼。

    苏辙听的是眉头直皱。

    这不是妥妥的学院霸凌吗?

    苏轼是大吐苦水,最后更是道:“……这个程之元实在是太坏了,不过八郎,这件事你别告诉爹爹与娘,我怕他们知道了担心。”

    “这件事我连八姐姐都没告诉,就与你一个人说过。”

    苏辙点点头,正色道:“六哥你放心,我谁都不会说的。”

    眼瞅着七月一日日过完,程氏是愈发着急,先前她与苏辙说过好几次,不管她怎么说,苏辙只有一个意思——我才不到四岁,没有到前去书院念书的年纪。

    程氏知晓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感情好,便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苏轼身上。

    每次用饭或请安时,苏辙看到程氏看向苏轼一副欲言又止,苏轼却压根不与程氏对视,正义凛然的样子都觉得好笑。

    到了七月最后一天,就在程氏已彻底放弃这件事时,苏辙却来了主屋一趟。

    他一开口就道:“娘,明日我想跟着六哥一起去天庆观念书。”

    程氏面上一喜,忙道:“六郎,你,你怎么突然就松口了?”

    苏辙正色道:“娘,与六哥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去天庆观念书的。”

    说着,他更是添了一句:“所以您也不能给六哥买糖霜玉蜂儿吃,他可未曾劝过我。”

    程氏喜不自禁,连连答应。

    她当今就与任乳娘一起给苏辙收拾起东西来。

    因苏辙明日要前去天庆观念书,自然要拜别长辈。

    他率先去了正院一趟。

    夕阳西下,苏老太爷仍在给他那片宝贝菜园子浇水,一看到苏辙来了,是愈发高兴:“八郎,你看,这胡瓜长得多好,过几日就能吃了。”

    “到时候将胡瓜送到厨房去做成酱瓜吃,味道肯定好!”

    他压根就没想过苏辙会答应去天庆观念书一事。

    他的孙子,他还能不知道?

    这小子不爱读书的毛病,简直与苏洵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想到这儿,他不免有点沾沾自喜,觉得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简直是聪明过人。

    谁知苏辙一开口,就脆生生道:“翁翁,我怕是吃不上腌酱瓜了。”

    “我明日就要与六哥一起去天庆观念书啦!”

    苏老太爷神色一变,下意识道:“八郎,可是你娘逼你的?”

    “你与我说实话,我替你做主!”

    苏辙却是摇头,正色道:“不,是我自己想去的。”

    这话,苏老太爷可不相信。

    可不管他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罢。

    苏辙又去了长房与王氏,苏五娘辞行,即便王氏平素时常督促苏位,苏修上进,可仍觉得苏辙这般年纪前去书院念书太早了些,试探道:“八郎,你若是不愿去天庆观念书,就与我说实话。”

    “我去劝劝你娘,兴许能有些用。”

    苏辙笑道:“大伯母,多谢您啦,是我自己愿意去的。”

    可不管他怎么与众人解释,却无一人相信。

    哦,不对,话也不能这样说。

    苏轼却是相信的。

    苏家上下就数他最高兴,再也没像上次一样闹着不肯上学。

    甚至翌日一早,还未等苏辙起床,苏轼就前来敲门道:“八郎,快起床!”

    “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们要去念书啦!”

    苏辙下意识朝窗外扫了眼,眼瞅着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他估摸着去了天庆观每日要早早起床念书,今日大概是他最后一个懒觉了。

    可苏轼敲门后见屋内没动静,便径直闯了进来,一把掀起他的被子,嚷嚷起来:“八郎,快起来!”

    “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咯吱你了!”

    第27章

    苏辙只能起床。

    他不起床不行, 苏轼一向说到做到,咯吱他就算了,手还专往那等最痒痒的地方咯吱。

    他无奈道:“六哥, 你这样着急做什么?”

    “你看, 天还没有大亮了……”

    苏轼早已穿戴整齐,更是同他振振有词道:“八郎,虽说如今时候尚早, 但待会儿咱们还要前去拜别爹娘。”

    “你小小年纪就要去天庆观念书, 爹娘肯定会多交代几句的。”

    “再加上咱们月底才能回来,娘肯定会叫大厨房给咱们做许多好吃的早饭……一来二去,时间这不就耽搁了?”

    虽然苏辙不愿承认, 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话很有道理。

    等着苏辙起来后,又是穿衣又是洗漱,一矮一更矮的兄弟两人这才前去主屋。

    如苏轼所说的那样,今日的早饭格外丰盛, 不仅有苏轼爱吃的真君粥,苏辙爱吃的大燠面, 还有从外头食铺买回来的常熟糍糕,澄粉水团……满满当当摆了小半张桌子, 他们就连大年初一都没用过这样丰盛的早饭。

    更不必提程氏与苏洵眼睑下皆是一片青紫,一看夫妻两个都没有睡好。

    用早饭时,程氏给苏辙挑面, 给苏轼盛粥,叮嘱两个孩子多吃些。

    最后, 苏洵与程氏更是送了兄弟两人到门口。

    苏洵这才道:“……天庆观到底不比在家中, 那里人多,不乏娇纵蛮横之人。”

    “你们兄弟二人不光如今要齐心协力, 互相扶持,以后更是要如此,记下了吗?”

    苏轼一脸认真,点头道:“爹爹放心,我记下了。”

    苏辙:……

    呵!

    但愿你是真的记下了!

    他看着一脸担忧的程氏,正色道:“娘,您别担心我,我和六哥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又看向红着眼眶的苏八娘,叮嘱道:“八姐姐,以后你多陪陪爹爹和娘说说话吧!”

    苏八娘噙着泪点点头。

    程氏知道比起苏轼来,苏辙一贯更省心,但她一想到苏辙尚不到四岁,怎么都放心不下来。

    很快,王氏也扶着苏五娘的手过来了,对着两个孩子也是一通叮嘱。

    苏辙却是频频张望,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苏老太爷。

    他只能道:“爹爹,娘,我们就先走啦。”

    “你们与翁翁说一声,要他别担心我。”

    说完这话,他就与苏轼手牵手上了马车。

    他并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若他回头,程氏等人只会愈发舍不得他。

    程氏等人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马车这才转身。

    王氏安慰起程氏来:“……你也别担心,八郎虽年纪小,却是聪明稳重。”

    “他早些进书院念书,也早些替你考个进士回来,到时候你就等着享福好了。”

    程氏点点头,却还是再次红了眼眶。

    妯娌两人边说话边走远了。

    远处的苏老太爷这才偷摸摸走了出来。

    方才他虽没有露面,但却在暗处偷偷看着两个小孙儿。

    他不敢露面,生怕一露面就逼着苏洵与程氏将两个孩子留下来,什么功名,什么前途,哪里有一家人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在一起好?

    ***

    坐在马车内的苏辙也是满脸愁容。

    一来他是舍不得程氏等人。

    二来他还是不怎么想这般早去天庆观念书的。

    虽说昨日在他找程氏之前无数次在心里劝自己,这书院是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早点读书早点考科举早点了却这事儿。

    可身为一个拖延症患者,从前苏辙的座右铭可是能拖就拖,若不能拖那就想想办法再拖啊!

    一想到这里,他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相较于他,苏轼则是一脸兴奋,甚至说手舞足蹈都不过分。

    苏轼往嘴里塞了块早饭没吃完,被包起来当点心的常熟糍糕,含糊不清道:“八郎,你垮着脸做什么?瞧着像是不高兴似的!”

    “天庆观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后山有条小溪,溪水又清又甜,等着放学了,我带你去玩。”

    “还有,张道长院子里有棵石榴树,马上就能结石榴了,到时候我们去摘石榴吃。”

    “还有还有,观里厨房做的醋姜挺好吃的,可下饭啦……”

    他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苏辙看向他,正色道:“六哥,前几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前几日你一说起天庆观来就满脸委屈,直哭鼻子!”

    苏轼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低声道:“我这不是怕你半路反悔,闹着要回家去嘛!”

    他觉得以程氏等人方才的神色,若苏辙闹着要回去,他们一个个定连声称好。

    苏辙:……

    他简直懒得搭理苏轼。

    高兴不已的苏轼可不会介意弟弟的冷淡,反正这几年下来已经习惯下来,见苏辙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又开口道:“八郎,你说今日咱们出门时娘为什么没把那四包糖霜玉蜂儿给我?是不是娘一个高兴,把这事儿忘记了?”

    说着,他摇摇头,正色道:“应该不会的,娘一向记性好。”

    “应该是昨晚娘忙着给你收拾东西,顾不上这件小事!”

    “等着我们月底放假回家了,娘肯定会将这四包糖霜玉蜂儿给我补上的!”

    说到这里,他笑的嘴角咧到了耳后根,更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盘算起来。

    比如留两包糖霜玉蜂儿在家吃,剩下两包糖霜玉蜂儿带到书院吃……

    苏辙见兴高采烈的样子,便开口到:“六哥,你就别想这等好事了。”

    “昨天傍晚我就与娘说了,说我愿意去天庆观念书一事与你没有关系,所以娘也不必给你买糖吃!”

    苏轼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扬声道:“八郎,你怎么能这样子!”

    “你……你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骗了我的压岁钱也就算了,如今竟还不准娘给我买糖霜玉蜂儿吃!”

    苏辙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那六哥,我问你,你每日晚上睡觉之前都刷牙了吗?”

    提起这个问题,原本怒气冲冲的苏轼身子就矮了半截,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我大多数时候都刷了牙的,只是有些时候忙着背书,所以就忘了。”

    “八郎,你为何非盯着我要我刷牙?我看书院里的人没几个晚上刷牙的,好些人早上起来都没刷牙了……”

    兄弟俩人在马车里吵吵嚷嚷,只觉得时间过的很快,不过片刻马车就稳稳停在了天庆观门口。

    今日是平安送他们兄弟俩来的。

    一下马车,平安就扛着苏辙的行囊去后面的寝间。

    而苏轼则要带着苏辙前去见张易简。

    苏辙站在天庆观门口,忍不住打量起来。

    天庆观地处半山腰,占地面积不小,只是看着却是极质朴的,红墙与青瓦都有几分褪色,北宋年间是僧佛横行,特别是四川一带,是道教的发源地之一,几里地一个道观。

    按理说天庆观作为眉州赫赫有名的道观,不说比别的道观齐整,却也不该如此落魄。

    苏辙忍不住想起先前苏洵与自己说的话来。

    天庆观是香火旺盛的道观不假,但叫天庆观名扬眉州的却是观内所开设的乡塾。

    这书院名叫北极院,由天庆观道长张易简一手操办起来。

    说起道长张易简,那也是个人物。

    想当年他也是眉州赫赫有名的神童,二十岁出头就中了进士,可谓前途无量。

    可惜他刚于汴京入仕,兴高采烈将妻儿老小从眉州接回汴京,谁知半路有落石砸下来,一家老小数十口人无一生还。

    他接到这消息时是哭了笑,笑了又哭,所有人都觉得他定是疯了。

    半年之后,他重返眉州,坠入空门,拜入天庆观前道长门下成为弟子。

    一年之后,那位老道长羽化,天庆观由他接手。

    眉州有许多道观,彼时天庆观只是一默默无闻的小道观,但他心地良善,乐善好施,闲暇时候更是教观中的小道士知文识字,一来二去的,附近的老百姓就将孩子送到天庆观来跟着他念书。

    几年过去,天庆观更是在眉州极为出名。

    他想着天庆观举步维艰,此乃一生财之道,便将乡塾取名为北极院。

    寻常私塾都是要收钱的,北极院自也是如此。

    可遇上那等家境贫寒的学子,北极院是米面也收,蔬菜也收,那等特别勤奋好学的,豁免学费也不是不可以。

    当苏辙听闻这番话时,对张易简道长是由衷的钦佩。

    如今苏轼带着他前往张易简单道长的院子,更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副生怕苏辙逃跑的意思:“八郎,天庆观香火极旺,不缺钱。”

    “你别看这里四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实则是道长将银子都花在了书院中。”

    “书院里的藏书阁有好多好多书了,还有咱们的笔墨纸砚也都是不缺的。”

    “咱们每顿饭更有一个肉菜,味道对比不上在家中好,好歹却是有荤腥的……”

    苏辙是愈发钦佩起这位老道长来。

    等着他跟在苏轼身后到了张易简道长院子门口,只见门口刻着两行字。

    心平可愈三千疾。

    心静可通万事理。

    此句用的是行书,笔力深厚,即便苏辙尚未领教过张易简道长的学问,就凭这两句也能看出其颇有学问。

    张易简道长的院子是更为破旧,虽破旧,却十分齐整。

    院子一角种着两棵石榴树,还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想不齐整都难。

    一进来,苏轼就熟门熟路前去叩门,扬声道:“道长,我带着八郎来啦!”

    说着,他意识到这话不对,毕竟道长也不知道八郎是谁,便又道:“道长,我带着我弟弟苏辙来啦!”

    随着“吱呀”一声,门就被打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辙只觉得张易简道长在看到他那一刻是眼前一亮,面上更浮现出几分悦色来:“我就知道你会来。”

    苏辙微微一愣,不解道:“道长,您为何会知道?”

    张易简道长淡淡一笑,道:“直觉而已。”

    苏辙跪下,正儿八经冲他磕了三个头。

    男儿立于世,双膝只可跪父母与君师,而张易简道长就是他的启蒙老师:“道长,从今日开始,我就要跟着您念书了。”

    “还望您不吝赐教,若我有什么做的不对或不好的,您只管打骂就是,我一定潜心向学,不辜负您的厚望。”

    他虽小小年纪,却是神情虔诚,一脸认真。

    张易简笑着扶他起来,一字一顿道:“做学问讲究持之以恒,万万不可仗着自己天资过人就骄傲自满,有所懈怠。”

    “只要你一心向学,以后定能有所成就。”

    他这话看似是在对苏辙说,实则却是在点苏轼。

    苏轼不光在同龄学童中是佼佼者,甚至比他大上几岁的也无人能比得上他,只是苏轼总是一副“我很厉害”的样子,苏轼入学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苏轼身上这个毛病。

    若苏轼听到这话,以他的才智定能听出张易简道长的弦外之音。

    可惜,如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压根没听见张易简道长在说些什么。

    两棵树上的石榴花已经谢了,冒出几个小石榴来。

    大概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这石榴就能吃了吧?

    苏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着到时候他就时常来找道长请教学问,道长肯定会留他尝一尝石榴的!

    他想的出神,等着苏辙拽了拽他,他这才反应过来,道:“八郎,我们要走了吗?”

    说着,他就跟着苏辙一起与张易简道长告辞,兄弟两人一起出了小院大门。

    临走之前,他还恋恋不舍看了眼那两棵石榴树。

    石榴!

    你们一定要乖乖等着我!

    苏辙却是无暇理会苏轼的小心思,继他打量完天庆观后又到了北极院。

    比起破旧的天庆观来,坐落于后山的北极院看着是气派许多,今日是返回书院的日子,路上可见不少来来往往的学童。

    所有人穿的都是北极院统一发放的衣裳。

    苏轼解释道:“……待会我带你去找清风子师兄给你买两套新衣裳,明日你就要与我们穿一样的衣裳啦!”

    “这规矩是道长定下的,说进学的学童中有人家境富庶,也有人家境贫寒,若衣裳不统一,难免会有人互相攀比。”

    “道长还说既进了北极院,就要一心向学,若有人寻衅滋事,不管是谁,都会被赶出北极院的。”

    他说起张易简道长来,也是一脸钦佩。

    苏辙忍不住想,北极院院风如此,也难怪眉州上下所有人都想将孩子送到此处读书。

    但他却还是道:“可是六哥,既然如此,那程家二表兄怎会欺负你?”

    “他若是欺负你,你告诉道长不就是了?”

    说起那程之元,苏轼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是无影无踪,情绪也低落下来:“你很快就知道了。”

    苏辙难得握住他的小胖手,正色道:“六哥,你别怕。”

    “以后有我和你在一起,那程家二表兄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爹爹说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苏轼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一路上他都是高高兴兴的,如今却有几分后悔了。

    八郎还这样小,是不该早早来书院念书的,那程之元不光会欺负自己,更会欺负八郎的!

    苏辙却是一点都不担心此事,找清风子领了衣裳,待平安将他把床铺齐后,又与苏轼一起去领了书本。

    谁知他们兄弟两个刚出门,苏轼就拽了拽他的手,神情有些古怪道:“八郎,我们从那边走吧!”

    苏辙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定睛一看,果然见着不远处走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即便如寻常学童穿着一样的衣裳,却是神色傲慢,看着不可一世的样子,周遭更是簇拥了好几个学童。

    他看向苏轼道:“六哥,这人可是程之元?”

    他觉得这人可配不上自己喊他一句“表兄”。

    苏轼点点头。

    苏辙正色道:“这里是北极院,又不是程家,我们也是与他一样交了钱进来念书的,为何要避着他?”

    “我们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我们怕了他,越是会欺人太甚!”

    他径直迎了上去。

    苏轼担心他受欺负,也跟了上去。

    程之元一看到苏轼就面露讥诮,再看到他身边的小豆丁,脸上更是笑意更深,与身边的几个学童道:“哟,这不是我那苏家表弟吗?”

    “先前他不是像过街老鼠似的灰溜溜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叫我说,苏家如今不比当初,还有银子给他读书?还不如与他祖父一样,早点回去种田吧!”

    “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他爹直到如今还没中进士,难不成还能指望儿子中进士?真是笑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身侧的几个学童更是连连附和。

    苏轼脸色沉沉。

    在任何人心里,自家父母都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哪里会任由着旁人中伤?

    他第一次听到这等话时,自是忍不住,以一敌众,上前与程之元等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张易简道长当众斥责了他一顿。

    一来是苏轼动手在先。

    二来是程之元等人并未挑衅苏轼,而是几个人说闲话,算不得大错。

    程之元算准了寻常人都忍不住,如今是故技重施,想将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赶出天庆观。

    苏辙身体里装的是成人的芯子,一眼就看出程之元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握住苏轼的手,低声道:“六哥,你别冲动。”

    “若一冲动就上了他们的当了!”

    苏轼气的小脸通红通红,颤声道:“可是,难道就任由着他们这样污蔑爹爹,污蔑我们吗?”

    他的话音刚落下,他们兄弟两人又听到不远处传来程之元的声音:“……啧,我那姑父真是有意思,自己进士考不中,却望子成龙,将苏轼送到书院来就算了,连三四岁的小儿子都不放过!”

    “啧啧,真是好笑!”

    “望子成龙也不是这样的想法的,三四岁的小娃娃,指不定哪天念书时尿裤子了,难道还能指望他学出个什么名堂吗?”

    苏辙像没听到这等话一样,也鹦鹉学舌起来:“六哥,你听说了吗?大舅舅家才添了个表弟,这孩子叫程之祥。”

    “虽说小表弟才刚出生,可极得大舅舅喜欢,说是他出生时天边满是祥云,故而大舅舅才会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

    “不光如此,更有得道高僧替小表弟算过,说他以后定能有大出息,大舅舅喜欢他得很。”

    “我还听说大舅舅不光喜欢他,还喜欢他的生母魏小娘,如今给他们母子几个置办了不少家当了……”

    这话,他是听程氏与常嬷嬷闲话时说的。

    他记性好,这话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苏轼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听这话就会过意来,知晓苏辙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忙接话道:“是啊,我还听说大舅舅有心将程家的家产都留给他们母子几个。”

    “说起来大舅母与表兄们真是可怜。”

    “我们苏家虽不比程家富庶,但却是家宅和睦,团结一心,爹爹更是常说家和万事兴……”

    这下,脸色涨红的那个就变成了程之元。

    别人不清楚,但他却是知道的。

    自当初他娘怂恿他二婶娘前来苏家套近乎后,他爹娘就大吵了一顿,本就感情不大好的夫妻两个是渐行渐远,更是叫魏小娘钻了空子。

    至于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弟弟,的确被爹爹程浚捧在掌心。

    只是他是个要面子的,更得兄长程之才教导家丑不可外长,在外直说爹娘恩爱,自己颇得家中看重。

    如今与他交好的一众学童虽大多是因他出手阔绰,但一个个还是忍不住发问道:“程之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你不是说程相公很看重你的吗?”

    “你爹娘感情真的不好吗?”

    “若到时候程相公将家产都留给了魏小娘他们,你该怎么办啊……”

    几个学童围着他是连连发问,惹得程之元脸色铁青,丢下一句“他们瞎说”,就落荒而逃。

    苏辙见状,更是乘胜追击起来:“他撒谎了!”

    “我娘可是大舅舅的亲妹妹,常嬷嬷更是程家的家生子,当年她跟着我娘出嫁时才被外祖放了奴籍,在程家还有好些亲戚。”

    “我的话还能有假嘛?”

    几个学童顿时就七嘴八舌起来,一个个直说怪不得当初程之元刚入学时只有他大哥送他来,并不见程相公……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笑嘻嘻走了。

    不远处的张易简道长一直注视着这一幕,并未多言。

    站在他身侧的清风子却不解道:“师傅,这次的事我依旧装作不知道吗?”

    “先前程之元屡屡带人欺辱苏轼也就罢了,如今却连不到四岁的苏辙都不放过,我实在不懂您为何要这样做。”

    北极院有数百学童,光靠着张易简道长一人自是教不过来的,观中更有许多博学的道士协助他一起授课,清风子就是其一。

    张易简道长微微一笑:“当初我当众斥责苏轼时,你已是心中不解,却挨到今日才将这话问出口。”

    “凡事皆有两面,人生来聪慧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苏轼聪明过人,来日锋芒初露,定会惹人嫉妒,愤恨,甚至陷害,若他连这等小事都不能解决,即便学富五车,却也会沦为平平之辈。”

    清风子这才恍然大悟。

    有些话,张易简道士更是没说出口。

    他虽觉得苏轼聪明更甚苏辙,但经此一事,他断定苏辙以后前程定会远盛苏轼之上。

    读书科举,埋头苦读就够了。

    可入朝为官,则是复杂许多。

    他的心思与考量,苏辙与苏轼两人自不会知道,两人如今只顾着高兴了。

    苏轼眼里是亮晶晶的,即便带着苏辙在院中闲逛,依旧不耽搁他高兴的手舞足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程之元面上那样的表情了。”

    “他真是活该!”

    “我看他以后还怎么猖狂的起来!”

    苏辙嘴角也是微微带笑。

    他虽知道这样议论是非是不对的,但这件事却是程之元不对在先,他们也是被迫为之。

    兄弟两人在院中逛了逛,又在观中走了走。

    苏轼一会带着苏辙去看院中的柿子树,一会又带着苏辙去看了观中的海棠果,最后更要带苏辙去后山看看:“……八郎,后山有几棵山楂树,等到秋天我们就能有山楂吃了。”

    “樱桃煎好吃,你说这山楂能不能做山楂煎?”

    说着,他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不过山楂煎肯定没有樱桃煎好吃的!”

    苏辙无奈摇摇头,是哭笑不得。

    比起苏轼来,他很快就接受了天庆观的日子。

    书院中十人住一间房,五人睡一个大通铺,每日起床灭灯都是规定了时间的,灭灯后不可言语。

    用饭时分餐而食,若是不够可要再去打,伙食虽不算好,但起码每顿都是有肉菜的,甚至每日还有果子吃。

    院中把这些学童分成了五个班,不以年纪划分,却是以学问划分,分为“甲乙丙丁戊”五个班。

    毕竟好些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并未启蒙过,并不识字,道士们要先给他们启蒙。

    苏轼被分在了“丙”班。

    按理说,苏辙该是被分在“戊”班的,可苏轼却找到了张易简道长,表示他们兄弟两个想在一起。

    苏轼先是将苏辙夸了又夸,表示愿意与苏辙一起在“丁”班。

    一来是苏辙也就认识几百个字而已。

    二来是程之元等人也在“丙”班。

    谁知张易简道长却将苏辙与苏轼两人都放在了“丙”班,更道:“……你不是说苏辙向来聪明吗?既是如此,想必‘丙’班的课业他也是跟的上的。”

    苏轼:???

    苏辙:???

    也就是说,他再次躺枪了?

    兄弟两人出来时皆是垂头丧气。

    原因很简单,“戊”班教的是孩童认识启蒙,“丁”班教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童蒙训》等一些浅显易懂的读物,而“丙”班则已开始学习《论语》、《孟子》、《书经》、《诗经》、《易经》和三礼(《礼记》《仪礼》《周礼》)、三传(《公羊传》、《谷梁传》、《左传》)、《春秋》等书。

    当然,想要考中进士不是将这些书籍死记硬背就行的,而是以这些书为科举之根基,继而发散,所以对这些书籍要了解的十分透彻。

    苏轼想的是就算弟弟聪明,可这么多书要记要背,他哪里受的住?

    而苏辙想的则是,自己不过三岁出头,就要被这应试教育迫害了吗?

    兄弟两人是长吁短叹。

    可就算如此,他们刚回去,清风子就已差了小道士将苏辙所需用书送了过来。

    这些书整整齐齐码在桌上,毫不夸张的说,简直比苏辙整个人都要高。

    苏辙见状,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一旁“丙”班的学童们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些学童中大多是七八岁的年纪,甚至还有十来岁年纪的,再过上几年,都能成亲生子,如今他们中混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这叫他们心里如何好受?

    程之元先前叫苏辙当众落了面子,本就怀恨在心,如今更是率先挑事道:“呵,真是好笑,有些人凭着家中与道长的交情就能走后门,这叫我们这些勤学苦读考进‘丙’班的人如何自处?”

    “就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都想进‘丙’班?就等着下月底考试垫底吧!”

    各班考试一季度一次,考试不合格者则依次下刷,许多无心向学者被分到“戊”班若态度不改,则会被劝退。

    不过,一般学童都是好面子的,真有那等七八岁的知晓自己要去“戊”班念书,自己就卷了铺盖灰溜溜回家去了。

    不得不说,张易简道长这法子甚好,将进学的机会都留给那等一心向学之人。

    随着程之元话音落下,不少学童都纷纷附和起来。

    苏辙却是神色不变,正色道:“你是觉得道长不公允吗?”

    这……这等话,程之元可不敢随便乱说的。

    不说张易简道长桃李满天下,就说院中就有不少勤奋好学的贫寒学子,他们一个个受张易简道长恩惠。

    只要程之元敢点头称是,那些学童就敢讨伐他。

    程之元声音低了些,“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苏辙,我知道你聪明,可你年纪尚小,‘丙’班那么多课业,你哪里受的住?我看你连书本上的字都认不全吧!”

    苏辙环顾周遭人一圈,眼神最后落于他面上,淡淡道:“这些事就不劳你操心。”

    “道长这样做,想必自有道长的缘由。”

    “若我没记错的话,想当初你与我六哥一样,刚进书院念书,经道长考问后就被分在了‘丙’班,那时你为何没说道长不公允?”

    他是听苏轼说起过的,程之元已来天庆观一年有余,却一直在“丙”班倒数,没能进去“乙”班。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程家,程之元日日有人盯着,有人督促他上进,但是到了天庆观,一切都是要凭自觉,程之元到了天庆观就像是放飞的小鸟似的,这心思哪里会放在学习上?

    比起天资过人,认真、好学、勤奋却是漫漫长路上更重要的品质。

    他笑了笑,更是继续道:“北极院规矩是道长定下的,无一人例外。”

    “若我在九月底考试中不合格,自会被分到‘丁’班中去,若再不合格,则去“戊”班……你有时间考虑别人,还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他这话一出口,果然无人再多言。

    程之元更是冷冷道:“我倒是要看看到了下月底,你还会不会像今日这样死鸭子嘴硬!”

    所有人都不看好苏辙。

    就凭着苏辙认识的那区区几百字,想要通过张易简道长的考试,简直是痴人说梦。

    甚至连苏轼都是这般想的。

    到了用晚饭时,一向胃口极好的苏轼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

    苏辙将碗中的辣菜饼夹了一个到苏轼碗中:“六哥,你怎么不吃?”

    这辣菜饼是用芥菜为馅料的面饼,虽说如今并不是吃芥菜的时候,春日观中道士采摘了许多芥菜晒干留着别的季节吃。

    晒干的芥菜极有嚼劲,馅料中又加了七分肥三分瘦的猪肉,最后炕着吃。

    这辣菜饼一口下去,外壳酥脆,里头的馅料直流油,可谓院中学童最爱的菜肴之一。

    苏轼一向很爱吃这辣菜饼的。

    但如今他却是微微摇头,叹气道:“八郎,我实在吃不下。”

    “你说,等到下月底,你被分到‘丁’班事小,到时候程之元指不定怎么笑话你了!”

    苏辙咬了一口这辣菜饼,好吃的他直点头,更是含糊不清道:“六哥,难道你也对我没有信心吗?”

    “别人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不相信我?”

    若换成从前,他定会藏拙一番,毕竟早日暴露自己,张易简道长与程氏等人只会对他寄予厚望。

    他哪里舍得叫长辈与师长们失望?

    但如今不争馒头争口气,他得叫程之元好好看看,他们苏家三房可是有两个文曲星了!

    苏轼仍在长吁短叹,苏辙却已三口并两口将自己的饭菜吃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哥,你快点吃,吃完了你还得教我认字了!”

    “要不然明天师兄上课,我哪里听得懂?”

    苏轼瞧他这般信心满满的样子,想着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跟着三两口扒完饭,就与苏辙两人率先回去。

    第28章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很快就开始了他们的补课时光。

    上辈子的苏辙本就是个“学神”, 如今身子里装的是成年人的芯子,简体字变成了繁体字,不过是苏轼教一遍就会了。

    两人不过是用了饭后的一个时辰, 苏辙就学了三百余字。

    兄弟两人一个教的起劲。

    一个学的起劲。

    原本他们还打算继续下去的, 只是天已黑了,两人这才作罢。

    虽说寝间是有油灯的,但一来伤眼睛, 二来旁人会议论, 索性苏辙直说明日再学:“……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不管学问再好,官当的再大, 若是身体不好,一切都是白谈。”

    “若因为读书将身体搭进去,才真是本末倒置。”

    苏轼连连点头。

    只是苏辙回去寝间,却还是发现有人在挑灯夜战的。

    他想, 灯光这般昏暗,这些人早晚会得近视眼的。

    苏辙来不及多想, 就硬拉着苏轼去洗澡,兄弟两人匆匆睡下了。

    刚躺在大通铺上, 苏辙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即便累的狠了,却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如今已熄了灯, 他听见周遭传来此起彼伏且均匀的呼吸声,忍不住在想程氏等人在做些什么。

    他来到北宋虽尚不足四年, 已打从心底将程氏等人当成亲人。

    苏轼本睡的迷迷糊糊, 可听见身侧的响动,却还是从被窝探出胖乎乎的小手握住苏辙的手, 压低声音道:“八郎,你可是睡不着?”

    “你是不是想念爹娘和翁翁了?”

    说着,他将苏辙的手握的更紧了,只道:“你别怕,六哥在这儿了!”

    “六哥会保护你的!”

    他声音中仍带着几分惺忪,听的苏辙心里很是感动。

    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他也要好好念书,出人头地。

    他亦是低声道:“六哥,我不是害怕,也不是睡不着。”

    “我只是刚来书院有些不习惯。”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被赶出‘丙’班的……”

    他在这儿信心百倍的表决心,却良久没听到身侧传来动静,再扭头一看,迎着月光发现苏轼竟已经睡着!

    苏辙是哭笑不得,低声道:“你这人真是……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在说梦话!”

    他知道整个北极院不少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叫人瞧轻了他,当即便在心里数起羊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苏辙就与苏轼一同到了“丙”班。

    因苏辙年纪最小,自被风清子安排在了第一排。

    苏轼见状,便也主动请缨坐到了第一排。

    用他的话来说,他弟弟初来乍到又年纪尚小,怕他弟弟不习惯。

    风清子明面上对所有学童一视同仁,实则心里很是偏爱这个天资过人的学生,自不会不答应。

    上午苏辙学的是《周礼》。

    《周礼》是儒家经典,内容晦涩,且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

    一开始,苏辙的确是有些吃不消。

    但他上辈子历经过惨无人寰的应试教育,背书自有自己一套。

    再加上他觉得这小脑袋比上辈子好用多了,一上午学下来勉强能够接受,只是觉得有点累,比程氏给他启蒙还要累。

    风清子原是教“甲”班的,但因苏辙的到来,被张易简道长安排到了“丙”班授课。

    一上午,他一直暗地里在留意苏辙,时不时观察苏辙是否跟得上。

    他很快发现,这孩子聪明过人,近乎于妖。

    原本他对张易简道长的安排是有几分怀疑的,如今看来,别说将苏辙放在“丙”班,即便放到“乙”班,他都笃定苏辙能够跟得上,不过是会辛苦些而已。

    到了吃午饭时,苏轼更是一个劲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苏辙,连连道:“八郎,你多吃点!”

    虽说他们若吃不够可以再去加菜加饭,但荤菜向来抢手,一般能加的只有素菜。

    苏辙瞧见自己碗里都快堆成了小山,笑着道:“六哥,你最喜欢吃肉了,这肉你留着自己吃吧。”

    “你把肉都夹到我碗里,你吃什么?”

    “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苏轼碗里是一块肉都没留,如今只扒拉着煎豆腐,更是道:“读书可耗费体力啦,你得多吃点!”

    苏辙知道他最爱吃肉,自不肯吃独食。

    这几块肉两人是你夹来,我夹去,最后等到所有学童都走了,他们俩人这才吃完。

    苏轼碗里原本是有九块肉的,他吃了六块,给苏辙吃了三块。

    可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当哥哥的就该照顾弟弟才是!

    有道是习惯成自然,一日日下来,苏辙上起课来不仅不觉得吃力,甚至还觉得游刃有余,闲暇时候还拉着苏轼一起去后山转转,看看那棵山楂树长势如何。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一颗颗圆溜溜,红彤彤的山楂挂在树上,看着很是喜人。

    他不由好奇道:“六哥,你是怎么发现这几棵山楂树的?”

    苏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来书院时,谁都不认识,无人与我说话,程之元更是时常说些过分的话,所以我就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呆着,闲来无事时常来后山转悠。”

    “谁知竟叫我发现了这几棵山楂树。”

    “嘿嘿,这几棵山楂树想必除了我就没别人发现了。”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并未说全。

    想当初他想念程氏,想念苏洵,想念苏辙,心里难受,时常跑出来哭鼻子,自要跑的是越远越好,免得被人发现。

    机缘巧合之下,他这次发现了这几棵山楂树。

    后来这几棵山楂树与张易简道长院子里的石榴树,书院中的柿子树,天庆观中的海棠树……一并成了他孤单寂寞时的慰藉。

    苏辙看他这贪吃的小模样就想笑,忍不住道:“大概等着我们放假回来就能吃上这山楂了。”

    “到时候我找娘要些糖带来,我给你做冰糖葫芦吃!”

    北宋尚没有冰糖葫芦,在后世人尽皆知的小吃出现在南宋,还要过好些年才会出现了。

    苏轼好奇道:“冰糖葫芦?”

    “这是什么东西?”

    “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他向来是个贪吃的,如今满心惦记的都是冰糖葫芦,以至于他接下来的几日里被风清子批评了好几次。

    风清子更是将这事儿告诉了张易简道长。

    结果是显而易见,张易简道长就要请他去他那小院“喝茶谈心”。

    苏轼三岁启蒙,念书至今屡屡被人夸赞,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被风清子告知要去见张易简道长,不免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觉得有些丢人。

    他是磨磨蹭蹭的,冲苏辙道:“八郎,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过去的路上,旁人肯定都会笑话我的。”

    苏辙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陪着他一起去见张易简道长。

    一路上,他更是道:“张道长只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你会对后山的那几棵山楂树牵肠挂肚……”

    这几日他也不是没有劝过苏轼,毕竟那几棵山楂树长在那里又不会不见,何必惦记?

    事实是从前的他还是太过于低估苏轼好吃的心了。

    等着兄弟两人到了张易简道长的院子,他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喝茶,一看到形影不离的兄弟两人,便给两个小人儿各倒了一杯茶:“此乃用山泉水泡的紫苏饮,你们尝尝看。”

    北宋饮茶颇为讲究,但寻常百姓家能喝的茶并不多,寻常是喝绿茶的。

    但他考虑到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年纪尚小,就准备紫苏饮。

    紫苏饮,顾名思义,就是用紫苏泡的茶。

    先将紫苏嫩叶擦干,隔着小火将其烘干,将其香味逼出来,不仅有解暑发汗的功效,还能行气和胃。

    如今虽已至于初秋,但秋老虎还是厉害得很。

    苏轼从前就爱喝紫苏饮,这茶中还加了蜜,甜滋滋的,若换成别的时候,他定会喝的一口接一口。

    反观苏辙却不大喝得惯。

    因先入为主的关系,他觉得紫苏叶只能做菜。

    张易简道长看着眼前两个孩子,并未一开始就询问苏轼这些日子为何会分神,而是说起了这紫苏茶与桌上的白糖糕。

    苏轼向来贪吃,一来二去的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相较于苏轼,苏辙则沉默许多,坐在一旁听他们一来一往。

    偏偏苏轼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见张易简道长并未问起自己功课一事,也就蹬鼻子上脸起来:“道长,虽说辣菜饼好吃,但吃的多了也是会腻的,不如试一试紫苏饼,或者荠菜饼,肯定都好吃……”

    苏辙瞧他这架势,大有一副将用书院中的饭菜都点评一遍的架势,忙打断他道:“不知道长找我六哥可是有事?”

    苏轼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想起这一茬。

    张易简道长扫了眼一眼心虚的苏轼,微微颔首道:“自是有事的。”

    他继而才不急不缓道:“苏轼,你可知道我为何找你过来?”

    苏轼点了点头,头埋的更低了些:“知道。”

    他好吃归好吃,却也是知道自尊心的。

    张易简道长并未像风清子一样批评他,见他不愿多言,甚至还循循善诱道:“……你们风清子师兄与我说的是因苏辙与你一起,所以才叫你分了心。”

    “我想了想,觉得并非如此,苏辙已来书院将近一月,最开始你们兄弟二人互帮互助,你的功课比从前还强些。”

    “可这几日来,你上课频频走神,功课更是一塌糊涂,你能与我说说可有什么隐情吗?”

    苏轼抬起头,低声道:“道长,我,我……”

    他一句话说了半天也没说完。

    即便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也是好面子的,为了连听都没听说的“冰糖葫芦”被喊到道长院里,他脸上如何挂得住?

    好在苏辙很是懂他,一开口就道:“道长,因为我六哥太好吃啦!”

    苏轼:???

    我不要面子的吗?

    若说起贪吃,苏辙对他这个哥哥很是佩服。

    他活了两辈子,阅人无数,可像苏轼这样贪吃的还真是闻所未闻,如今也只能摇着头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好在张易简道长活到这般年纪,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见过,笑着道:“即便你日日惦记着山楂树,它也没能成熟。”

    “虽说苏辙答应会给你做冰糖葫芦给你吃,可糖从哪里来?又从哪里来的火?”

    “后山遍地是枯木,若是你们偷偷带了火折子过去,且不说会不会失火,这件事若叫你们风清子师兄知道,可不会轻饶你们的。”

    顿了顿,他更是道:“不如这样,这次休息时你们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放在我我这里,我替你们保管。”

    “若你们完成功课,闲暇时想吃这冰糖葫芦,只管到我院子里来做。”

    “你们觉得如何?”

    苏辙与苏轼听闻这话,皆是面上一喜。

    当日苏辙不过是随口提起冰糖葫芦,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困难重重,也正是如此,所以苏轼才对那“冰糖葫芦”魂牵梦萦。

    这世上,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更好的。

    苏轼更是面上一喜,正色道:“道长,您这话可是当真?”

    苏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这个哥哥,真的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就不明白,这等话苏轼是怎么问得出口的!!

    张易简道长却是神色不变,颔首道:“自然是真的。”

    可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我不能再听到风清子与我告你的状了,若不然,你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可就没有了。”

    苏轼连声道谢。

    对天资过人的他来说,念书可不是什么难事。

    苏辙再次对这位老道长刮目相看起来,有道是对付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样的办法,对付苏轼,这法子可谓绝佳!

    等他们兄弟两人迈着小短腿走出院子大门,苏辙更是正色道:“六哥,你一定要用心念书才是,这样才能教好我,才能不辜负道长的一片苦心。”

    苏轼却是信心百倍道:“八郎,你就放心吧。”

    “我就算看在你说的那‘冰糖葫芦’的份上,也会好好念书的!”

    苏辙:……

    接下来的几日里,不光旁的学童察觉到苏轼进步神速,风清子甚至觉得苏轼是脱胎换骨。

    从前的苏轼虽勤奋好学,但六七岁的孩子多少会偷点懒。

    但这几日的苏轼却是一日未曾懈怠,可谓“丙”班中的佼佼者,要知道从前他因刚来书院的缘故,也就排名中上而已。

    风清子很是欣慰。

    不过他每每想到苏辙却是十分担忧,想着到了下月底考试,苏辙肯定会被划到“丁”班中去的。

    程之元也是这般想的,时常与人凑在一起奚落苏辙,看他的笑话,想扰乱苏辙的心性。

    可惜,苏辙不像苏轼那样冲动。

    他聪明过人,却更是隐忍,圆滑,想着自己不过三四岁就展露出过人天资,一传十十传百,只怕他很快会与苏轼一样成为眉州的神童的。

    神童可不是那么好当滴!

    他只想安安心心搞学问,不想让旁人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面对着程之元等人讥诮,他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程之元笑话他想要留在“丙”班是痴人说梦,他就故作惊愕道:“天呐,你自己家里一团糟,竟还有心思操心别人的事?可真是个大好人!”

    程之元笑话他苏家落魄,他就摇头叹气道:“难道你没听说过吗?富不过三代,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程家到了你这儿已是第三代,原先这话我是不怎么信的,但看到你,只觉得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

    反正程之元一次都没讨到好,索性就使银钱拉拢别的学童,故意孤立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

    这下可是正合苏辙之意。

    每次到了用饭时,苏轼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招呼苏辙先坐下,他们周遭的学童就纷纷散开,这下正好,他们兄弟两人都有位置坐。

    每次到了洗澡时,苏辙与苏轼端着木盆去集体净房,刚进去,里头的人就呼啦啦全出来了,兄弟两人就能舒舒服服洗个澡。

    甚至到了放学,苏轼给苏辙开小灶时,他们刚找了个石桌坐下,周遭人也都纷纷散开,如此是更好,没人打扰他们学习。

    一开始,苏轼还有些不习惯。

    他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当初在家时,就算看到那只叫阿黄的守门狗,都要凑上去说几句的。

    苏辙却与他道:“……六哥,你为何要不高兴?做错事的难道是我们吗?”

    “不是他们人多就占理,如今我们还小,以后还会碰到很多这样的事情,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好了。”

    “我们越是不高兴,越是难受,程之元就越是得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个道理对尚不到七岁得苏轼来说太过于深奥了些,想要做到更是难得很,可他却不愿叫程之元得逞,故而每日装的像无事发生一样。

    小孩子忘性大,一日两日下来,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程家虽富庶,却不会给程之元一个小孩子太多银钱,程之元都是使的自己压岁钱与那些学童。

    他一个孩子的压岁钱又能有多少?

    再加上他平日一贯喜欢装阔,没几日就捉襟见肘起来。

    那些簇拥在他身边的人见他小气巴啦的,大多数也就没像从前那样捧着他。

    到了八月底放假之前,程之元身边就只簇拥着三三两两个人,与苏辙刚到天庆观时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苏辙与苏轼虽已习惯了书院的生活,但小孩子没谁不喜欢放假的。

    当天放学时,风清子的话音还没落下,苏轼就与苏辙两人手牵手冲了出去。

    苏辙足足比苏轼挨上一个头,腿与胳膊都与苏轼短上一截。

    向来在意他感受的苏轼却是归心似箭,拽着他的短胳膊是跑的飞快,惹得他是连连在后头喊:“六哥,你慢点!”

    “慢点!”

    可苏轼会听他的吗?

    苏轼的步子有那么片刻的放缓,继而拉着他跑的更快了些,更是扬声道:“八郎,你倒是快点!”

    “娘这时候肯定在家做了好吃的等着咱们了!”

    苏辙连叹气都来不及,只能快速迈着自己的小短腿。

    两人刚行至门口,就见到了平安驾着车来接他们了。

    苏辙与苏轼齐齐喊了声:“平安叔!”

    俩小崽子声音中都带着雀跃。

    随着他们的话音落下,马车帘子被撩开,苏洵探出头来:“六郎!”

    “八郎!”

    苏轼惊愕道:“爹爹,您怎么来了?”

    苏洵含笑不语。

    接着,程氏那张隐隐含笑的面庞也探了出来:“不光你们爹爹来了,我也来了!”

    苏轼更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娘,您……您怎么来了……”

    苏辙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比他老成许多,更觉得他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还是怪丢人的:“六哥,咱们还是先上车吧!”

    说着,他更是压低声音道:“要不然等着程之元看到你这样子,肯定会笑话你的。”

    苏轼一听这话,顿时也顾不上感动,甚至不要苏洵抱他,径直爬上了马车。

    他甚至还拽了一把腿更短的苏辙,道:“八郎,快点!”

    他已被程之元笑话习惯,觉得无所谓,只是想着若程氏与程之元碰面难免会有些尴尬。

    可这世上之事,向来是怕什么来什么。

    苏辙前脚刚被苏轼拽上马车,后脚他们就看到程之元牵着乳娘的手走了过去。

    今日是苏洵来得早,所以苏家的马车占据了有利位置,但程家的马车刚来不久,自然只能停在远处些的位置。

    坐在窗前的程氏一眼就看到了程之元。

    从前程老太爷在世时,她很是喜欢这个侄儿。

    在她看来,一码归一码,长辈的恩恩怨怨与小辈可没关系。

    她如从前程老太爷在世时一样,亲昵道:“元哥儿……”

    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程之元就转过头,牵着乳娘的手走了,别说接话,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苏洵瞧见这一幕,心中很是不悦,“我记得这孩子小时候很是听话懂事的,如今,如今怎么成了这样子?”

    苏轼忙着高兴,倒是苏辙看到程氏面色一黯,忙道:“娘,您别不高兴……”

    程氏阔别一个月看到两个儿子,心里只有高兴,含笑道:“咱们八郎真乖。”

    “我没有不高兴。”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自你们外祖去世后,怕是我和程家的缘分就已经尽了。”

    “不过不要紧,我还有你们了!”

    苏洵点头道:“说的极是。”

    说着,他更是对着两个孩子道:“今日你们八姐姐听说要来接你,向来不爱出门的她也闹着要一块过来,可惜马车太小,根本坐不下这么多人。”

    “我与她说了,这次我与你们娘来,到了下月就是她与你们翁翁过来。”

    “别看当日你们来书院时,你们翁翁没出来送你们,却实在惦记着你,这次还曾想着再租一辆马车,他与八娘也一块过来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说着话,别提有多热闹。

    比起手舞足蹈的苏轼来,苏辙则内敛许多,想着程之元平日对他们坏也就算了,没想到对长辈也是如此,这与程家长辈的教导是密不可分,可见程家一家子人都坏到了骨子里,离落败不远。

    在他不在家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更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当程浚知晓程氏也要开纱縠行后是怒不可遏,不仅派人前去扰乱,更是砸了好几架织机。

    程氏原本还对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抱有最后一丝幻想,见状却是彻底死心,不仅下定决心要将纱縠行开起来,更决心与程家的纱縠行一较高低。

    旁人不知道,程浚却是知道的,比起他们俩兄弟来,程氏知道的花样更多,更知道怎样织出来的布料又细又密又轻。

    从前程家的纱縠行在眉州一家独大,没有对比,老百姓们自愿意到他们家的纱縠行买布,若有了对比,谁还愿意光顾他们家的生意?

    程浚好面子,见程氏不仅报官更是心意不改,只在心里生闷气。

    但程大舅母知晓这件事后却是着急不已,见硬的不行便又来软的,说服程老太君出面。

    母女两人自程老太爷去世后就再没见过面,再次碰面,皆是泪水涟涟,但寒暄几句后,程老太君便要她关了这纱縠行,话里话外更是瞧不起苏家与苏洵的意思……

    当然,这事儿程氏自不会与两个孩子说的。

    一路上,苏洵问两个孩子在天庆观学了些什么,每日功课可还吃力,当听说小小年纪的苏辙也进了“丙”班后,脸上的笑更是怎么都止不住。

    而程氏则是更关心两个孩子吃的好不好,住的习不习惯,想不想家。

    一时间,马车里是热闹极了。

    苏辙刚回到家,他一下了马车,就看到了在院子门口徘徊的苏老太爷。

    原本眼巴巴盯着巷子口的苏老太爷一看到马车来了,顿时就装作打量起院子门口的这块空地来。

    下了马车的苏辙一眼就看出这老头子的心思,快步走过去,故意道:“翁翁,您在这里干什么?”

    苏老太爷这才道:“六郎,八郎,你们回来了啊!”

    说着,他更是捋了捋胡须,道:“我正在看这块地了,这样好的一块地若是荒了太过可惜,想着明年春天在这里种些什么……”

    苏辙微微叹了口气,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还以为您是专程在这儿等着我和六哥回来了,既然您一点不想我们,不惦记我们,那就算了。”

    “我原还想着待会儿去正院陪您用晚饭了……”

    苏老太爷:???

    合着他大冷天的在秋风中等了半天,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心碎极了。

    苏辙说归说笑归笑,自是故意逗弄这老头儿的,谁叫当日他前去天庆观念书时苏老太爷不来送他?

    惹得他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还是怪想这老头儿的!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回屋洗澡后先去了正院给王氏请安,一行人便又去了正院用晚饭。

    桌上准备了他们爱吃的饭菜,苏老太爷瞧见苏轼微微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道:“六郎,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没有你爱吃的菜?”

    桌上有枝头干儿,玲珑双条,都是苏轼爱吃的。

    苏轼点点头,正色道:“我想吃‘冰糖葫芦’。”

    苏辙:……

    他觉得很是无语。

    这小子真是非同一般的好吃,在大通铺睡觉时,好几次苏轼夜里说梦话都在念叨着冰糖葫芦。

    苏老太爷一愣,“何为‘冰糖葫芦’?”

    他也是一好吃的老鳖,却是听都没听说过这等东西。

    苏洵,程氏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苏辙这才道:“‘冰糖葫芦’做起来很简单,就是用山楂洗净,将糖熬化了裹起来,看起来亮晶晶的,很有食欲。”

    “还可以将山楂里的核儿挖出来,再里头塞上干果,这样就能更好吃。”

    “糖衣脆脆的,甜甜的,里头的山楂酸酸的,最里头的的干果香香的……”

    不光苏轼听的是直咽口水,就连苏老太爷等人都觉对这什么“冰糖葫芦”很感兴趣。

    正好家中有山楂,程氏便要厨房做出“冰糖葫芦”来尝一尝。

    因这东西做起来简单,不多时一碟子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就端了出来。

    苏辙给长辈们一人拿了个,苏老太爷等人尝了连连称好。

    就连程氏这等素来不爱吃甜食的人也点头道:“味道不错,而且很是新颖,外头的集市上还没见到有人卖这等东西的了。”

    苏辙便给她出起主意来:“娘,纱縠行不是要开业了吗?”

    “到时候别家肯定是会有所动作的,做生意虽讲究的是物美价廉,可酒香也怕巷子深,您除了布料,还得有更吸引人的东西。”

    “您和大伯母都觉得这东西好,想必旁人也是如此觉得,即便‘冰糖葫芦’里头塞上干果,一串也就一两文钱的成本,到时候可以买布料送‘冰糖葫芦’,不知道您觉得如何?”

    程氏是打小跟着程老太爷学做生意的,一听这话就知道可行,点头称好。

    一家人吃饭时更是说起这件事来,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七嘴八舌的,纷纷出主意。

    比如,到时候“冰糖葫芦”里可以塞上各种馅,干果的可以,葡萄干儿,蜜饯的都可以。

    比如,除去买布料的人可以得一串“冰糖葫芦”,还可以举办抽奖活动,增加大家的购买欲/望。

    ……

    大家讨论的是如火如荼,却唯有一人埋头苦吃。

    这人自然是苏轼。

    苏辙眼瞅着苏轼准备吃第四串“冰糖葫芦”时,终于忍不住准备开口。

    谁知苏轼就像只偷食的老鼠似的,虽吃的专心致志,可也知道甜食吃多了不好,还未等苏辙开口,就抢先道:“八郎,我都一个月没吃糖啦!”

    “都是因为你,害得我四包糖霜玉蜂儿没了,我多吃两串‘冰糖葫芦’怎么了?”

    说着,他见苏辙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更道:“你放心,就算今晚我不和你一起睡觉,睡觉之前也是会刷牙的。”

    “这下你可满意了?”

    苏辙见他吃的满嘴糖渍,忍不住摇摇头,无奈道:“算了,你吃吧。”

    他还能说什么了?

    什么都不能说!

    一顿晚饭吃下来,苏辙吃的饱饱,梳洗好之后躺在自己松软熟悉的床上,只觉得十分惬意,更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一觉醒来,苏辙便享受起自己的假期生活。

    吃吃果子,陪苏老太爷侍弄侍弄他的菜园子,与王氏说说话,看苏八娘煮煮茶……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与苏轼一起背书做学问。

    不管是程氏还是张易简道长,都时常说做学问要讲究持之以恒。

    苏辙能沉得住气学习,但苏轼却有些心猿意马。

    他一会问任乳娘厨房的冰糖葫芦在做了没,一会又问冰糖葫芦什么时候才能做好,一会更问中午有什么好吃的……惹得苏辙都没办法静下心来。

    甚至苏辙觉得苏轼比往日还要聒噪许多,索性自己回屋躲起来学习。

    他知道,论天资,他比不上苏轼,所以只有加倍努力才是。

    为了自己。

    更为了那些疼他爱他的家人们。

    谁知道他刚回去背了一段文章,又听见外头传来苏轼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八郎,八郎,你快出来,你看看,谁来啦!”

    随着苏轼的话音落下,他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八郎,你快出来,我来看你啦!”

    这正是史吉史无奈的声音。

    一个苏轼就够叫苏辙头疼了,别说再来来一个史无奈,那是更叫他头疼。

    他知道,今日这文章是背不成了。

    只是他打开门一看,却是傻眼了。

    史无奈不光人来了,身后更是放着好几个箱笼,不知道还以为他这是搬家了。

    苏辙下意识道:“你这是干嘛?”

    苏轼抢先回答道:“八郎,我知道,这是无奈给我们带的礼物……”

    史无奈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倒是想得美。”

    说着,他更是咧嘴一笑,兴高采烈道:“过几日我就要与你们一起去天庆观念书啦!”

    苏辙:???

    苏轼:???

    并非他们以貌取人,而是就史无奈这样子,怎么看都不是念书那块料。

    史无奈向来是个心宽的,只冷哼一声道:“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们能去天庆观念书,我就不能去了?”

    “我告诉你们,前几日我爹就带我去了天庆观,也见过张道长,张道长不仅准我进天庆观念书,还把我与你们放在同一个班,你们高兴吗?”

    苏辙:???

    苏轼:???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茫然。

    苏轼更是率先开口道:“张道长怎会同意的?”

    许久之前他就曾听说过,说是史无奈学问连一般都谈不上,与他老子史彦辅一样,不是学习那块料。

    史无奈昂首挺胸骄傲道:“当然是因为我学问出众啊!”

    第29章

    苏辙虽惊愕, 但面上却并未表露出什么。

    苏轼却是脸色一变,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史无奈,这样的话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你与我们说实话, 是不是你们史家给天庆观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史无奈气的脸色一变, 扬声道:“苏六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道长是这样的人吗?自然不是的!”

    一开始,眉州的确有这等人, 可惜张易简道长根本不收这等钱。

    用他的话来说, 这般大年纪的孩子正是容易学坏的时候,谁人若想进天庆观念书,得先通过考试或由他亲自考校一番。

    毕竟想毁掉一锅粥简单得很, 一颗老鼠屎就够了。

    苏辙也跟着追问起来。

    史无奈是半推半就,这才说了实话。

    原来自苏辙去了天庆观念书,苏洵就将这好消息与他好朋友史彦辅分享一番,信中字里行间虽写着十分担心苏辙, 但更有炫耀苏辙尚不到四岁就进了北极院“丙”班的意思。

    史彦辅知晓这消息,再看看自己那只知道玩扁担的糟心儿子史彦辅, 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史彦辅原想以此事激励史彦辅几句,谁知道刚开口, 史无奈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开口就说自己也要去天庆观念书,还一定要去“丙”班。

    这可是正史彦辅下怀, 当今就带着他前去天庆观找张易简道长。

    说起来,史彦辅也曾师从张易简道长, 虽说学业平平, 但还是叫张易简道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子两个提着礼物是直奔天庆观而去,谁知张易简道长却不为所动, 礼物没收不说,当他让听说史彦辅妄图以捐香油钱这等旁门左道进入天庆观后,只淡淡一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便有几分小聪明,只可惜这聪明并未用在正道上,如今你的儿子知晓你有此般行径,却并未劝诫,可见与你小时候一样,这样的学生,也就只能入‘戊’班,想要与苏轼,苏辙兄弟两人成为同窗,并无多少可能。”

    寻常人听到这话会羞愧不已,可史无奈父子两个听到这话却是怒火中烧。

    凭什么?

    难道他们史家父子天生就低人一等吗?

    史彦辅一回去就给儿子请了个有名的夫子,史无奈更是日学夜学,这才在两日前通过了张易简道长的考校。

    直至今日,正咬着冰糖葫芦的史无奈说起这事儿仍是一脸不痛快,恨恨道:“哼,张道长也太小瞧人了点,还说我这次通过他的考问留在‘丙’班已是侥幸,等着下次考试就会被分到那最差的班去。”

    “我偏不如他意,我要让他看看,我也是很厉害的!”

    苏辙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分明是张易简道长知晓史无奈父子的脾性,故意使的激将法。

    想及此,他也有心加把柴添把火来,是满脸不信:“无奈哥哥,是真的吗?”

    “你这大话可别说早了,若不然到时候我可是要笑话你的!”

    史无奈瞧见连他都这样小瞧自己,正色道:“自然是真的。”

    很快,他就与苏轼一样,哐哐炫起冰糖葫芦来。

    史无奈是个没良心的,一见到苏辙与苏轼这两个小伙伴,当天晚上甚至都不肯跟着史彦辅回家。

    用晚饭时,他就再三与史彦辅道:“爹爹,今日我就不回去了,您一个人回去吧!”

    史彦辅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道:“你这话是真的?”

    “无奈,等着你到了天庆观后,可得等一个月才能见到我了?”

    史无奈连看都没看一眼他老子,正色道:“自然是真的,要不然我将行李带过来干什么?”

    “我闲着没事儿将行李搬来搬去搬着玩吗?”

    可怜的史彦辅今儿已经听苏洵念叨了整整一日他那两个儿子有多厉害。

    厉害也就算了,他前去接苏轼与苏辙时,两个孩子更高兴的像什么似的,与他感情很好!

    呵,真是个炫子狂魔!

    当时他就对苏洵的行径虽有几分羡慕,但更多的却是不耻。

    这苏洵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有两个会念书的儿子吗?

    不就是两个儿子和苏洵感情很好吗?

    他才不羡慕!

    呜呜,他一点都不羡慕了。

    即便心里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但回去的马车上,多饮了几杯酒的史彦辅还是觉得心里难受的很。

    这苏洵有这样听话的儿子就算了!

    居然一下子还有两个!

    他那没良心的儿子正学着唐朝勇士大口喝奶大口吃饼,他倒是想大口喝酒,可惜程氏根本不答应,甚至连茶水都不让他多用,说当心喝多了尿床。

    故而史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大口喝奶起来,喝两口奶就故作豪迈道:“……这程之元太不是个东西了,你们放心,等我去了好好收拾他!”

    “路见不平正是我这等英雄该做的事!”

    苏辙却是很不合时宜的提醒他道:“无奈哥哥,虽然睡觉之前多喝点牛乳能睡得好些。”

    “可要是喝的太多,也是会尿床的!”

    史无奈想了想,到底还是将装着牛乳的碗放了下来。

    他啊,的确是有尿床的毛病。

    他想了想,不免低声道:“八郎,如今你还尿床吗?”

    “若是到了北极院,你尿床别人会笑话你吗?”

    苏辙正色道:“我才不尿床了。”

    “到了书院,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做,若是尿床可就麻烦了,我们每次去书院都带一套换洗的床单褥子,这一个月内勉强够用,若是尿床,可是不够用的。”

    顿了顿,他更是道:“无奈哥哥,你不会还在尿床吧?”

    史无奈小脸一红,为缓解尴尬,再次端碗喝起奶来:“谁,谁尿床啦?”

    “八郎,你都不尿床,我比你还大两岁了,我怎么会尿床?”

    苏辙却是将信将疑。

    到了夜里,他的怀疑就得到了验证。

    史无奈更喜欢他一些,所以用完晚饭后就死乞白赖要跟他一起睡觉,赶都赶不走。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史无奈竟不刷牙不洗脸,甚至不洗脚。

    苏辙强烈要求他去洗个脚时,谁知史无奈却是被子一裹,往床里一滚,露出一双小眼睛来:“你这小娃娃懂什么?这叫男人味!”

    苏辙:???

    他没有办法,只能令要任乳娘给他拿出一床被子来。

    到了夜里,史无奈是又说梦话又磨牙,声响极大。

    苏辙迷迷糊糊刚睡着,就感觉到床下湿漉漉的一片。

    他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

    深夜寂静,万籁无声,他甚至还能听见史无奈身下传来涓涓细流的声。

    苏辙:……

    这人说好不尿床的了?

    他很是无奈,推了推史无奈:“无奈哥哥,醒醒!”

    史无奈动都没动。

    苏辙大力了些,史无奈只是翻了个身。

    苏辙没法子,使出浑身解数推了推他,更是大声道:“无奈哥哥,你快起来,这床单都湿了,你当心着凉了!”

    史无奈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大喝一声道:“大胆贼人,吃我史无奈一棒!”

    “有眼不识泰山的狗东西!”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唐朝名将史大奈的后人!”

    苏辙见状,放弃了挣扎,默默抱起了自己的小被子去了苏轼房中。

    即便苏轼睡得迷迷糊糊,可看见苏辙来了,却还是下意识将苏辙抱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道:“八郎乖,六哥在这儿了!”

    这话说完,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即便如此,他下意识抱着苏辙的手并没有松开。

    苏辙原先并不喜欢与苏轼一块睡觉。

    可在书院住了一个月,他已习惯苏轼的朝夕相伴,更别说比起史无奈来,苏轼的睡相要好上许多。

    世上种种之事,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的。

    苏辙黑甜一睡,香香甜甜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没有史无奈的打扰,没有美食的勾引,兄弟两人皆沉下心来背书念书。

    足足等苏辙背了两篇文章,史无奈这才打着哈欠走出来。

    他身后跟着抱着尿湿褥子的任乳娘。

    苏辙笑眯眯与他打招呼道:“无奈哥哥,早上好啊!”

    在看见苏辙这一刻,史无奈面上的浮现几分古怪的神色来,更是将苏辙拉到一边,对狐疑不解的苏轼道:“不许偷听我们说话!”

    说着,他这才低声道:“八郎,我昨晚可是尿床了?”

    苏辙的眼神落在不远处,正抱着湿褥子的任乳娘身上,一副“这不是明白的的吗?你怎么好意思问我”的神情。

    史无奈憨厚一笑,挠着后脑勺道:“我的确有些时候喜欢尿床。”

    “这件事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苏辙无奈道:“我倒是能守口如瓶,只是无奈哥哥,这件事哪里能瞒得住?”

    史无奈又是嘿嘿一笑,道:“你就别管啦,我自有办法!”

    苏辙摇摇头,再次答应替他保密。

    史无奈一出现,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没办法继续学习,非被史无奈拽着强身健体。

    苏轼原是不想搭理他的,可见着苏辙也学的聚精会神,也跟着比划起来。

    三个孩子用过早饭,正商量着玩什么,苏辙就听说苏元娘回来了。

    苏辙一听这话,便迈着小短腿匆匆去了正院。

    他进去时,苏元娘正与苏老太爷说着话,身侧是摆了半桌子的礼物:“……翁翁您就放心吧,罗家上下都对我很好,知晓我识文断字,还要我叫罗家几个妹妹念书识字了。”

    说着,她更是微微笑道:“不过这些日子没有继续教她们念书了。”

    当长辈的,自巴不得自己孩子过的好。

    苏老太爷并非市侩之人,可看到这些礼物还是笑开了花,毕竟这些礼物都是罗家给准备的,正因罗家看重苏元娘,所以才会看重苏家:“这是为何?”

    苏辙走进来先是与两人打过招呼,这才道:“……我猜,是因为大姐姐有了身孕。”

    虽说妇人有孕三月不宜对外宣扬,但对苏元娘来说,苏家人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苏元娘听闻这话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你这个小机灵鬼,先前我与你姐夫说你小小年纪进了天庆观,你姐夫还不相信。”

    “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不光进了天庆观念书,更是进了‘丙’班,实在是厉害。”

    “我倒是好奇,如今连我娘都不知道我有了身孕,你是如何知道的?”

    苏辙笑着解释道:“因为我进来时,大姐姐你的手搭在小腹上。”

    “而且你身边的萍儿姐姐一看到我朝你走过去,就变得有些紧张,大概是怕我不小心冲撞了你。”

    “所以我这才猜测你大概是有了身孕……”

    他这话一出,苏老太爷与苏元娘都笑了起来。

    萍儿更是一脸愧色,忙解释道:“八少爷,不是奴婢怕您冲撞了大姑娘。”

    “实在是姑爷吩咐了,说大姑娘这是头一胎,得小心些才是,奴婢一看到您进来是下意识这般反应,不是怕您伤了大姑娘……”

    苏元娘也跟着道:“是啊,八郎你向来听话懂事,护着我都来不及,如何会伤了我?”

    苏辙忙道:“萍儿姐姐就该这般才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万年船,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一行人高高兴兴说着话。

    很快,苏轼就与史无奈拉拉扯扯进来了。

    虽说史无奈有心想瞒着自己尿床一事,但苏轼是多聪明的人呐,很快就猜到了。

    史无奈便要他不对外说这事儿。

    苏轼却是不答应,更说史无奈没将他当成自己人,若不然就会将这事儿告诉他了。

    两人到了正院都还在拉拉扯扯。

    索性苏辙就化身为“护花使者”,寸步不离盯着他们,生怕他们,特别是史无奈伤了苏元娘。

    苏元娘瞧见这一幕心里更是感动的很。

    相较于其乐融融的苏家,程家则是气氛低迷。

    程之元一大早就窝在程老太君怀中哭鼻子,更是抽抽噎噎道:“……娘娘,我在书院被苏轼与苏辙那兄弟两个欺负了也就算了,可昨日爹爹知晓这事儿后,还把我狠狠骂了一顿,直说我不中用!”

    “他们有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哪里敌得过他们兄弟两个?”

    “他们日日欺负我,我念书都不能专心!”

    程老太君从前被程老太爷保护的极好,养尊处优不说,更是个拎不清的。

    她一听说这话,便将程之元搂在怀里,左一句乖孙右一句乖孙哄着,更是道:“别哭,我待会儿狠狠训你爹一顿。”

    “你那两个表弟也是的,都是自家表兄弟,不帮衬你算了,竟还欺负你?”

    “养不教父之过,那苏洵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也难怪当初你爹死活不同意你姑姑与他的亲事。”

    “呵,我看那苏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把你姑姑都带坏了……”

    她如今对程氏可谓意见颇大。

    她从前就觉得生女儿没什么用,出嫁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为此,程老太爷在世时没少说她。

    但如今她越发觉得自己想法是对的,这程氏出嫁之后胳膊肘朝外拐,俨然忘了自己姓程,再加上“夫死从子”的老思想,如今她对程氏也是一肚子意见。

    程之元陪在程老太君身边又是卖委屈,又是阿谀奉承的,总算从程老太君手上又哄了二贯钱。

    假期一晃而过,苏辙与苏轼再次离家时已没了上次的不舍与哀愁。

    苏轼想到程氏给自己准备的黄糖足足有三包,笑的是合不拢嘴。

    至于史无奈,那更是笑的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对他来说,到了天庆观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玩耍。

    人更多!

    地方更大!

    岂不是更好玩?

    所以等史无奈到了天庆观,见过张易简道长后,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似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更是连连赞叹。

    不过当他听说苏辙与苏轼所住的寝间没地方住时,却是小脸一垮,怎么都笑不出来。

    倒是苏辙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

    若真的与史无奈同住一室,只怕一晚上都是睡不好的。

    前来带路的小道士更是道:“……‘丙’班的寝间都住满了,唯有隔壁还有位置。”

    史无奈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只道:“有位置睡就行了。”

    苏轼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程之元就住在隔壁了。”

    “寻常寝间都是住的十个人,唯有隔壁住了六个人。”

    苏辙甚至给隔壁寝间取了个贴切的名字。

    暴发户和他的舔狗们之屋。

    史无奈冷哼一声,面上浮现出昂扬斗志来:“怎么,那程之元是千年老妖还是那三头六臂?”

    “我为何要怕他?”

    “正好你们将他说的吓人,我想要会会他,替天行道!”

    苏辙虽不想与史无奈住一间房是一回事,可担心史无奈受程之元等人欺负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便陪着史无奈一起去了隔壁寝间。

    他们一进去,就闻到了浓烈的香气。

    他们再定睛一看,原来程之元正带着他的舔狗们,哦,不,朋友们在开小灶了。

    用来给学童们学习的书桌上摆了半桌子吃食,有松脯、栗子糕,荷包旋鲊……程家厨娘多的很,每个厨娘各司其职,做的吃食味道自是不差。

    原本热闹的寝间随着苏辙等人进来,顿时安静的鸦雀无声。

    史无奈却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开口就道:“哟,吃着了?”

    说着,他径直走了过去,抓起一把松脯就吃了起来。

    他自己吃还不算,还招呼着苏辙与苏轼一块过来吃:“六郎,八郎,你们俩个还愣着做什么?”

    “快过来吃啊!”

    苏辙:……

    苏轼:……

    他们就算脸皮再厚,也不会过去吃程之元的东西的。

    史无奈却抓起吃食直往他们手里塞,更是道:“吃啊,这么多好吃的,他们又吃不完。”

    “咱们不吃,这不是浪费嘛?”

    程之元这才反应过来,突地站起身来:“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还有,这是我的东西?”

    “不问自取则为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偷东西?信不信我告诉道长,将你赶出去!”

    史无奈嘴里塞的满满的,斜睨了他一眼:“你就是程之元吧?”

    “你们程家不是挺有钱的嘛?”

    “你怎么小气成这样子?吃你点东西你都唧唧歪歪的?哪里像个真正的男人?”

    程之元:……

    前些日子本就有不少人说他小气,他哪里敢随便接话?

    还未等程之元想好如何接话,史无奈就放下东西走了。

    程之元气的够呛,觉得这人是苏辙与苏轼故意找过气他的。

    呵,还真不是这么一回事!

    方才史无奈压根不是存心激他的,他这人就是纯粹的缺心眼,没心没肺的。

    一直等到熄灯之前,史无奈才在苏辙的千催完万请中回到寝间。

    下午程之元拉着他那几个舔狗好一番商量,早已想好将人赶走的对策。

    所以史无奈一进来,就发现大通铺上压根没他睡得位置。

    他略扫了一圈,只见程之元身边最为宽敞,便直接将放在桌上的铺盖卷了过去。

    程之元正在装睡。

    他想好了,夜里故意发出响动吵的这人睡不着觉。

    谁知道他眼睛虽闭上了,却很快闻到了浓烈的脚臭味。

    他偷偷睁开眼一看,只见史无奈这小崽子竟直接脱了鞋袜上了铺上,史无奈更是四仰八叉的,那双臭脚更是放在他的褥子上。

    程之元实在忍不住,厉声道:“你给我滚去洗澡。”

    “你的脚很臭,你知不知道?”

    史无奈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这叫男人味!”

    他的话音刚落下,就有小道士进来收走了屋内的灯。

    疯玩了一整日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程之元等人又是咳嗽,又是故意上床如厕,甚至故意走到史无奈身边喊他的名字,史无奈依旧睡得直打呼噜。

    程之元等人只能作罢,想着先养精蓄锐,明日再与史无奈斗智斗勇。

    可史无奈又是打呼噜又是磨牙的,程之元等人根本睡不着。

    他们挨啊挨,终于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只听见有人呵斥一声:"不好啦,着火啦!"

    这可吓得程之元等人站起来直往外冲。

    他们刚跑到门外,却见着外头一片寂静,哪里像是着火的样子?

    秋天的深夜,已是寒气逼人,程之元等人冻的瑟瑟发抖才察觉是史无奈在说梦话,连忙回去。

    可睡意说走就走,想再次睡着可没那么简单。

    程之元等人好生酝酿一番,又要睡觉,只感受到床板一震,史无奈又大声道:“小贼哪里逃!”

    “你史无奈史爷爷来啦!”

    程之元:……

    他累了。

    他再也不想捉弄是无奈了。

    他只想好好睡个好觉。

    翌日一早程之元等人是眼睑下一片青紫,哈欠连天,一上课就收到了风清子的严厉批评。

    接下来几日,程之元等人都是如此。

    如今想要睡个好觉,对他们来说已是奢望。

    夜里睡不好,白日里没精神,他们的功课自然是一落千丈。

    苏辙与苏轼在冰糖葫芦的诱惑下却是进步明显。

    原因很简单,他们每次去张易简道长院子里做冰糖葫芦总要与他打个照面的,先生与学生在一块也就只能说说学问上的事儿。

    若是张易简道长一问,他们一个一脸茫然,他们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去的。

    这一日,张易简道长再次问起苏辙今日功课时,苏辙不过略有些卡壳,就遭到了苏轼的严厉批评:“八郎,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方才文章背的不是挺好的吗?”

    “怎么到了张道长跟前就卡壳了?”

    “你可不能和史无奈一样。”

    “我们得好好表现,万一下次再有什么好吃的,要借用张道长的院子,他不肯借给我们了怎么办?”

    说着,他更是压低声音道:“往小了说,张道长院子里的石榴马上就要熟了,我们表现不好,他不给我们石榴吃怎么办?”

    苏辙:???

    合着他一点都不能藏拙了?

    他只能强撑着笑道:“是,六哥,你说的极有道理!”

    被点名的史无奈正撅着屁股专心致志盯着炉子上的小锅。

    他瞅见黄糖终于咕噜噜鼓起了泡泡,扬声道:“快,八郎,好了,好了,快把山楂放进去!”

    小孩子的快乐永远那么简单,做做冰糖葫芦,吃吃冰糖葫芦对他们来说就很快乐了。

    三个人正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苏辙就见到风清子端着一个汤碗走了进来,很快,他透过窗户看到张易简道长坐在桌前吃面。

    苏辙与张易简道长虽没有相处太长时间,却也有几分了解张易简道长的性子的。

    他一向与学童们一同吃饭,从不开小灶。

    他觉得有些不对,便迎了出去,正好见到风清子走到门口,忙道:“风清子师兄留步。”

    说着,他这才低声道:“敢问今日可是道长生辰?”

    风清子点头称是,道:“怪不得道长对你们兄弟两人寄予厚望,你实在是聪明过人。”

    谁人都喜欢懂事聪明的孩子,他也不例外,便与苏辙多说了几句:“师傅不让我们将他的生辰告诉你们,说你们该以学业为重,不必因这等小事大费周章。”

    “往年我们要厨房给师傅做两道菜,师傅都不让,好说歹说之下,师傅这才接受这一碗长寿面。”

    “吃了长寿面,保佑师傅能够长命百岁,也能多多造福眉州百姓。”

    这话说完,他就走了。

    苏辙却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可如今他一来是才知道张易简道长的生辰,并未提前准备生辰礼物,二来如今身在观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给张易简道长买生辰礼物都是痴人说梦……他想了又想,便萌生出一个法子来。

    苏辙进屋时,苏轼与史无奈两个吃货已将冰糖葫芦吃的一干二净。

    苏轼更是抹着嘴道:“八郎,我怕知道你不喜欢吃甜食,所以我们就帮你把冰糖葫芦吃完啦!”

    苏辙扫了他们两个吃货一眼,冷哼道:“谢谢你们了。”

    好在小锅里还有些黄糖仍在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整个屋子里都飘荡着香甜的气息。

    苏辙则拿起勺儿在砧板上画起画儿来。

    他画的是一个寿桃。

    北宋没有冰糖葫芦,也没有糖画儿。

    他也知道这礼物寒酸,也知道张易简道长不爱吃甜食,可如今他手上只有这些东西。

    好在苏辙上辈子学过几年画画,一个寿桃画的也是像模像样,最后轻轻压上竹签儿,一个活灵活现的寿桃是映入眼帘。

    苏轼与史无奈眼前是齐齐一亮。

    没有小孩儿能拒绝糖画儿!

    没有人!

    苏轼反应快些,率先道:“八郎,这是给我吃的吗?”

    “快,八郎,给我吃,给我吃,我可是你亲哥哥!”

    若换成寻常人,他倒也不介意与对方分食这寿桃糖画儿。

    可这人是史无奈,他就不愿意了。

    原因很简单,史无奈太不爱干净了点。

    睡觉之前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不洗脚……好几次苏辙都闻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若非苏辙说他再这样不爱干净,就不和他玩了,所以史无奈才勉强爱干净了些。

    可惜史无奈爱干净的方式和别人不大一样,他是起床之后刷牙,洗脸,洗脚,为了去去他身上的“男人味”。

    史无奈也连忙道:“八郎,你可不能偏心!”

    “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亲弟弟了!”

    两人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不让谁。

    还是苏辙一锤定音道:“这糖画儿与你们两个可没关系,这糖画儿我要送给道长的。”

    “今日是道长的生辰!”

    苏轼与史无奈虽感到遗憾,却还是齐齐闭嘴。

    苏辙扫了他们一眼,叮嘱道:“风清子师兄说了,道长生辰一事不得对外宣扬。”

    苏轼咽了口口水,重重点了点头。

    苏辙则举着这寿桃糖画儿进了屋。

    他进去时,张易简道长正微微愣神,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家人。

    直到今日,他仍记得当年他生辰时,妻子也会为他煮上一碗长寿面,那时候家中贫寒,根本吃不起肉,所以长寿面上会卧一个鸡蛋。

    那时候老母尚在,妻子贤惠,几个孩子可爱……故而寡淡的长寿面也是滋味极好。

    可如今,这碗长寿面他吃起来却食不知味。

    人呐,上了年纪总会想起从前之事。

    张易简道长一回神,就看到了举着寿桃糖画儿的苏辙。

    这寿桃胖乎乎的,苏辙那张小脸也是胖乎乎的,猛地一看,很是喜人。

    还未等他来得及开口,苏辙就笑着道:“道长,生辰快乐!”

    张易简道长微微一愣:“你如何知道的……”

    苏辙怕他责怪风清子,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更道:“……道长,这糖画儿不值钱,也不费什么功夫,不过是图个好兆头而已。”

    “您吃了这寿桃糖画儿,定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到百岁的。”

    张易简道长见这寿桃糖画儿底部还缀着两片叶子,活灵活现的,便将签儿接了过来。

    他尝了一口,微微点头:“不光东西新颖灵动,味道也很不错。”

    这黄糖浆是裹了山楂剩下的,甜中带了几分山楂的酸,酸味并不浓烈霸道,反倒是若隐若现,十分和宜。

    张易简道长吃完这糖画儿后,觉得心情都好了些许。

    苏辙眼观鼻鼻观心,笑着道:“道长,若是您以后心情不好就吃些甜食。”

    “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的。”

    张易简道长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并未问苏辙到底是如何一眼就看出自己生辰到了,这种话不必问,这孩子聪明过人,且思维缜密,以后定大有前途。

    苏轼与史无奈两人看到那寿桃糖画儿后是念念不忘,甚至连冰糖葫芦都抛之脑后,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那糖画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夜里,两人都梦到了自己都在吃糖画儿。

    史无奈更梦到自己一口接一口吃糖画儿,吃的嘴巴黏糊糊的,大口大口直喝茶。

    茶喝多了,就四处找茅房。

    他找啊找,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茅房,裤子一脱,就开始尿起尿来。

    只是他尿到一半,就察觉到不对劲。

    半梦半醒的史无奈一摸身下,果然是湿漉漉的。

    他心中暗道不好,他也知道尿床很丑,所以这些日子晌午之后就刻意少喝水,这次实属没忍住。

    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寝间除去大家均匀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声响。

    史无奈等了片刻,听到大家都睡着了,这才悄悄起身。

    他打开墙角的一个大箱笼,里头赫然装的都是褥子床单之类的东西。

    嘿嘿,他知晓自己会尿床,是有备而来。

    得亏他的“功劳”,别说他又是开箱笼,又是换褥子,就算这时候天上打雷,程之元等人都醒不过来。

    很快,史无奈就看着自己一堆换下的褥子犯难。

    不光是褥子,还有他的臭袜子和套裤①……

    虽说史无奈并不觉得自己身上的“男人味”难闻,可这些东西堆的多了,发酵之后还是有些熏人的。

    他捏着鼻子环顾周遭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在了程之元的柜子。

    并非他对程之元有意见,而是程之元的柜子最为干净,整洁。

    他是这里塞塞,那里塞塞,最后还有几双袜子没地方塞,索性顺手塞到了程之元的书袋中。

    史无奈好一通忙活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上床睡觉。

    第30章

    翌日一早。

    程之元起床后只觉得自己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只是刷牙洗脸时, 他好似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臭味,不过他没有多想,人没有睡好, 或多或少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的, 他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鼻子出了问题。

    不光程之元,寝间旁的学童也闻到了臭味。

    可大家都没多言。

    人要是没睡好可是很伤神的,连话都不想多说。

    可随着程之元背上书袋到了学堂, 只觉得臭味是越来越明显, 似是紧紧包围着自己。

    史无奈不光有几分莽撞,更有几分小聪明,若非如此, 也不会加班加点学习大半月就能进“丙”班。

    他也知道若将臭袜子直接塞到程之元书袋中,肯定会被程之元发现的,所以将臭袜子塞到了书袋隔层里,若不仔细去翻, 根本发现不了。

    很快,就有学童从程之元身侧经过发现了这等浓郁酸爽的臭味, 一个个更是交头接耳起来。

    “怪不得之前老是闻到一阵臭味,原来是程之元的脚臭味啊, 呵,真是看不出来,他时常标榜自己爱干净, 原来脚这样臭!”

    “按理说不应该啊,之前夏天咱们上课时都闻不到臭味, 怎么到了秋天, 就时常闻到臭味了?”

    “嗨,这还不简单?原先是苏轼与苏辙俩兄弟并未来书院念书, 程之元还能伪装一番!”

    “是了,毕竟他们兄弟两人年纪比程之元年纪小,读书又比程之元厉害许多,这苏轼就算了,苏辙才三四岁,就把程之元比了下去,换成我,我也得疯!”

    “说是苏程两家虽为姻亲,却是不对付,你没发现最近程之元脸色不好看吗?一看就是愁的睡不着……”

    众学童是越说越离谱,甚至连苏程两家的恩恩怨怨都说了出来。

    当然,大多数人只觉得是程家的不是,毕竟哪里有当哥哥的对妹妹的亲事指指点点的道理?

    小孩子说话并不懂得避讳,这些话很快钻到了程之元耳朵里去!

    他的脚才不臭了!

    偏偏这些人是越说越离谱,最后程之元实在忍不住,扬声道:“我的脚一点都不臭……”

    说着,他更是脱下鞋。

    可他的鞋刚脱下,那些学童就捏着鼻子纷纷散开,一副程之元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近日苏辙就发现了程之元的不对劲,也知道这都是拜史无奈所赐,但程之元没有哪次像今日这样不对劲,他扫眼看向史无奈,低声道:“无奈哥哥,是不是你?”

    史无奈头一低,压根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八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不是我?”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辙个子矮,走近几步,正好对上史无奈那心虚的眼神:“无奈哥哥,你说实话。”

    “娘和六哥说了,小孩子不能撒谎!”

    史无奈这才红着脸将昨夜之事都道了出来,最后更是低声道:“八郎,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不会把我尿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苏辙是哭笑不得,却还是道:“无奈哥哥你放心,我答应你的话可不会食言。”

    他虽觉得史无奈这事儿做的不厚道,可对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法子。

    史无奈一出马,程之元等人再也没心思搞什么学院霸凌,也没心情几个人凑在一起唧唧歪歪说他们的坏话。

    如此,甚好。

    苏辙当即更是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来。

    他走了过去,看着正埋头落寞穿鞋子的程之元,开口便道:“……会不会不是你的鞋袜臭,是别的地方臭?”

    这些日子本就没睡好的程之元是病急乱投医,连连点头道:“对,你说的对。”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在自己书桌里翻了起来。

    他想,定是有人陷害他。

    苏辙也上前帮他一起找。

    很快,苏辙就在他书袋里找出了几双臭袜子来。

    这几双极富有发酵“男人味”的臭袜子一拿出来,熏的众学童更是连连后退。

    程之元一愣,低声道:“这,这……我的书袋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苏辙扬声道:“会不会是你自己放进去的,你忘记了?”

    程之元再次一愣。

    他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

    这会子苏轼也从史无奈嘴里知晓了昨夜一事,如今是添油加醋道:“肯定是的,我看你这些日子萎靡不振,莫不是病了吧?”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程之元莫不是疯了吧?

    众学童也都纷纷附和起来,这人脚臭也就算了,还将自己的臭袜子装在书袋中,以保证自己随时随地都能闻到这等臭味,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程之元眼睑下一片青紫,连忙辩解:“我,我不是!”

    “我没有!”

    “你们瞎说!”

    “我很爱干净的!”

    可惜,他这般近乎咆哮的解释落在众学童眼里更是疯狂,一个个是纷纷摇头。

    唉,从前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可惜疯了!

    程之元看向平素跟在自己身边的那几个舔狗,那几个舔狗更是对他退避三舍,一副生怕与他沾上关系的样子。

    程之元心里懊恼,想着只能自己亲自上阵。

    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风清子就走了进来,顿时是皱眉开口:“程之元,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如今你功课落下的厉害,有这时间不好好复习温习功课,在这里大声喧哗做什么?”

    程之元只能怏怏坐下。

    接下来的日子,无人再搭理程之元。

    从前那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舔狗事后也想过他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却是很快在程之元柜子,盆子许多地方发现了臭袜子,脏套裤,甚至还有尿湿的床单。

    这几个舔狗惊呆了。

    没想到程之元竟还有两副面孔。

    如此一来,即便他们从前收了程之元不少好处,如今与程之元划分界限也觉得理所当然。

    这样的人,谁知道以后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自然是要离他越远越好!

    程之元顿时在北极院成了孤家寡人,再无人愿意与他来往,每天只见他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几日下来,他功课落下的是愈发厉害。

    一次苏轼看到孤零零,面容落寞的他,拽了拽苏辙,低声道:“八郎,我觉得他还是怪可怜的。”

    “当初他多威风的一个人呐,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语气中满是唏嘘。

    苏辙却一点不觉得他可怜,正色道:“六哥,话不是你这样说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初程之元瞧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时候,可曾有觉得你可怜?”

    “若不是后来我与无奈哥哥都进了天庆观念书,如今可怜人就是你!”

    三岁看老。

    就从程之元对苏轼,程氏的那样子,就能看出他是一不折不扣的坏种。

    苏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业上。

    到了月底考试时,苏轼位列第二。

    而苏辙也在三十余人中排名第八。

    其实按照他的学问,想要夺得头筹是易如反掌,毕竟这次所考的都是平素风清子教授的内容,像什么默写《礼记》其中一段文章,解释《周礼》这话是什么意思,《春秋》又是由何何人所写……毕竟他们只是将科举所用的文章先学个囫囵。

    考试时,苏辙还故意写错了几题,想着排名中下就行。

    他可不想太过于惹人注意。

    当苏辙知晓位列“丙”班第八时,是微微一愣。

    旁的学童脸色更是精彩至极,有人佩服,有人惊愕,但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

    他们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久,竟还比不上一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苏轼听说这消息,却比自己考了第二还高兴,连声道:“八郎,你可真厉害!”

    说着,他更是环顾周遭人一圈,扬声道:“哼,是谁说你会被道长赶去‘丁’班的?你不光能留下来,还比许多人考的都要好!”

    史无奈也高兴得很,由衷道:“是啊,八郎,你可真厉害!”

    纵然他考了倒数第五,却像考了第五一样高兴。

    呵,那程之元还考了倒数第一了!

    苏辙嘴角含笑,先是郑重与苏轼道谢,感谢苏轼这些日子勤勤恳恳给他补课。

    他继而才压低声音对史无奈道:“无奈哥哥,这次排在你后头的四人都是你们一个寝间的,大概是夜里没睡好才会如此。”

    “你也得加把劲儿才是,不能老是寄希望于考试之前六哥给你开小灶,若不然,你迟早也是要被分到‘丙’班中去的。”

    “若是如此,多丑呀!”

    史无奈却是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

    “不是还有你和六郎在吗!考试之前你们教教我就好了!”

    苏辙:……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史无奈什么才好。

    可苏轼却与史无奈高兴坏了,一会苏轼分析自己哪题错了,下次得注意,一会史无奈又说明日回家后,他老爹史彦辅肯定是高兴坏了,他不仅没垫底,甚至倒数前三都没他……

    北极院中的教学理念在当朝还是比较先进的。

    比如,季度考试之后就要放假了。

    这就和后世差不多,甭管考没考好都得放假给孩子们放松下。

    考好了的回去报喜。

    没考好的则回去好好反省一下。

    不管考好的没考好的,即将归家,一个个皆是兴高采烈。

    唯独程之元除外。

    程之元知道自己这次考试考的不好,很多题都没答,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倒数第一。

    往常他都是在前十的。

    一想到这里,磨磨蹭蹭落在人群后头的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爹爹程浚。

    程浚对几个孩子要求极严格,用他的话来说,只有中了进士才配当程家的孩子!

    至于没中进士的孩子,程家当然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可他们在家中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到时候分家产时给不了他们多少东西。

    程之元一母同胞的兄长程之元学问出众,很得程浚喜欢。

    他记得曾听娘亲说过,若不是有兄长在,只怕魏小娘会成为程家的主母在。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十分难受。

    再想到程浚的棍棒,他更是吓得腿肚子直打颤。

    程之元还记得有一次自己考试得了十八名,就被程浚狠狠揍了一顿。

    果不其然,战战兢兢的程之元刚回到家,就被程浚差人喊到书房,询问他这次考试成绩如何。

    程之元话到了嘴边,却是咽了下去,只道:“爹爹,我这次考的不大好,考了,考了……第八名。”

    说着,他似是知道程浚要问什么,道:“苏家两位表弟,苏轼考了第二名,苏辙考了倒数第一。”

    “您放心,我会加把劲,争取上次赢过苏轼的。”

    程浚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元哥儿,你比苏轼大上一岁,又比他早进学一年,你看看他,再看看你,如何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程家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一想到苏家的纱縠行明日就要开业,开业之前已势头不小,他的心情是愈发糟糕:“自己去祠堂跪着吧。”

    “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程之元嗫嚅应是,径直去了祠堂。

    他足足在祠堂跪了一夜,翌日一早程老太君在祠堂门口寻死觅活的,程浚这才松口。

    相较于跪了一夜,脸色苍白的程之元,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则是笑容满面地坐在马车上。

    昨日是苏老太爷与苏八娘来接他们回家。

    苏老太爷听说两个孙儿头次考试就取得了如此骄人的成绩,便是他老人家向来对学问科举一事不甚在意,也是笑容满面。

    苏八娘也是夸夸这个,又夸夸那个。

    苏洵与程氏听闻这好消息更是喜不能自禁。

    而聪明的苏辙也适时提出一个小小的条件来——那就是明日纱縠行开业时他们也想参加。

    程氏之所以将纱縠行开业的日子定在这一日,就是想叫两个儿子也一同感受这份喜悦。

    毕竟纱縠行能够顺利开业,两个孩子是功不可没。

    所以一大早,苏辙与苏轼就早早起床,两人甚至像过年似的,还穿上了新衣裳。

    马车上,苏轼不解提出自己的问题:“……八郎,纱縠行开业咱们为什么要穿新衣裳?”

    苏辙含笑道:“六哥,你说咱们家的纱縠行是卖什么的?”

    苏轼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想也不想就道:“自然是卖布料的啊!”

    “这就是了!”苏辙觉得苏轼虽聪明过人,但有的时候却是一根筋,只解释道:“人靠衣装,佛靠金妆。”

    “纱縠行既是卖布料的,那我们身上衣裳的布料若好看新颖,岂不是活招牌?”

    “大家见了,兴许扯上几尺回去给孩子做衣裳了。”

    苏轼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他们俩人赶到纱縠行时,门口正放着鞭炮,即便时候尚早,却也是热闹非凡。

    宋朝人能吃,会吃,且懂吃,单说那冰糖葫芦,就吸引了不少人驻足,想要尝尝是何等滋味。

    再加上苏家一直乐善好施,眉州不少百姓都受过苏家恩惠,就冲着这份恩情,大家也想来支持一二。

    万事开头难。

    苏辙见状,只觉得纱縠行的生意定会越来越好的。

    他们兄弟俩人刚下了马车,就看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这人不是史无奈还能是谁?

    史无奈左手一根冰糖葫芦,右手一根冰糖葫芦,吃的满嘴直泛光,一开口更是道:“六郎,八郎,我在这儿了!”

    苏轼一过去就道:“史无奈,你是不是专程这里吃冰糖葫芦的?”

    “在书院里,你吃的冰糖葫芦还不够多吗?”

    “你怎么这样好吃?”

    苏辙惊呆了。

    苏轼是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好吃的?

    史无奈又是大口咬下一颗冰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六郎,你说我好吃?”

    “我再好吃能有你好吃?”

    “我看你不光好吃,还很小气……”

    但凡他们俩人凑在一起,就没有不打嘴仗的时候。

    苏辙懒得搭理他们,刚进去就看到了正与苏洵说话的史彦辅。

    史彦辅一看到苏辙,面上笑意更甚:“……八郎可真厉害,我听我们家那混小子说了,说八郎这次考试得了第八名。”

    “八郎小小年纪就能取得如此成绩,到时候定会出人头地的。”

    苏洵笑的嘴巴都已咧到了耳后根,却还是道:“哪里哪里,兴许是侥幸了。”

    “我那两个儿子,哪里比得上无奈胆识过人?”

    史彦辅看了眼门口拿着冰糖葫芦棍儿戳蚂蚁洞的史无奈,恨不得当场冲自己扇巴掌。

    他嘴可真是欠!

    他又不是不知道苏洵是个什么德行?

    谁人但凡说起苏洵那两个儿子,他都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炫耀之意满满!

    心里骂归骂,但他还是一出手就买了十匹料子,不光自己买,还怂恿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买。

    有其父必有其子,史无奈外向,史彦辅圈子更广,狐朋狗友一大堆,更是与人道:“……你们别看那苏洵不怎么样,两个儿子却是一个塞一个厉害,大的那个刚进天庆观就考了第二名,小的那个虽差些,考了第八名。”

    “可人家只有三四岁咧!”

    “我看再过上几年,咱们眉州兴许能出上一位状元郎,不,两位状元郎了!”

    他那些狐朋狗友家中都是有儿子的,一个个听说史无奈是受苏辙与苏轼两兄弟影响,才奋发向上考进了北极院,一个个是羡慕极了。

    所以这些狐朋狗友们今日专程过来找苏洵取经,还去看了看苏辙与苏辙兄弟两人。

    相较于正与史无奈吵吵嚷嚷,狗都嫌年纪的苏轼,乖乖在程氏身边忙进忙出,则招人喜欢多了。

    苏辙今日穿着一身石青竹纹的襕衫,这料子将他衬的肤色是白里透红,一双大大的眼睛如清泉洗过一样,一看就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孩子。

    史彦辅的这些狐朋狗友们瞧见他,都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苏辙胖乎乎的脸。

    嗯。

    手感真不错。

    又嫩又胖又滑的。

    当苏辙第三次被人捏了捏小脸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您为什么要捏我的脸?”

    他胖乎乎的小脸上是气鼓鼓的,可偏偏还强撑着笑,瞧着,是愈发招人喜欢。

    来者实在忍不住,再次捏了捏苏辙胖乎乎的脸蛋:“自然是因为你可爱了。”

    “你皮肤这样白,只怕我家中的女儿都没你皮肤白!”

    苏辙:……

    他揉着小脸道:“您看错啦,我皮肤虽白,却也没有您说的这样白,都是我娘给我选的料子好。”

    他身上的衣裳并非寻常衣料,而是他们家纱縠行新研究出来的料子。

    这料子细密透气,竹节纹更是立体逼真,迎着光看去,连一片片竹叶都能看得清楚。

    如今围观的人不少,他是不留余力介绍起这料子来。

    料子是好料子。

    价钱也是真的贵。

    但眉州不乏有钱人,有些围观者是真心对这料子感兴趣,有些是见他口齿清晰解释觉得有意思,索性便买上几匹。

    到了晌午,纱縠行内的所有布料就一售而空。

    程氏虽想到今日会生意不错,却万万没想到生意会好成这样子。

    苏辙又给她出起主意来:“……娘,不如趁着今日生意红火,咱们趁热打铁。”

    “如今纱縠行里料子没有了也不必回绝别人,先将他们要什么料子登记下来,把钱收了。”

    “这样一来可以减少囤货银钱的花销,二来也可以了解大家喜欢什么样的布料更多,来进行囤货。”

    在他想来,照着纱縠行这般生意下去,很快就能再躲开几家纱縠行了:“不过娘,您得与那些织工说清楚,纱縠行生意好了他们不光不能消极怠工,得愈发用心才是。”

    “若真有织坏了的料子,宁愿丢掉都不能卖出去。”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口碑,更讲究口口相传……”

    程氏只觉得这法子可行,可她想了想,不免又皱眉道:“要老百姓们先交钱后买东西,只怕愿意的人并不多。”

    “大家买东西都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布料等着织出来了再买也不着急。”

    苏辙笑着道:“若是料子供不应求,这法子众人肯定会愿意的。”

    “毕竟先排队,就能先拿到料子。”

    “若实在不行,预付银钱的给他们算便宜几文钱好了……”

    程氏听了这话直笑话。

    可她笑着笑着就有些笑不出来了:“你们姐弟几个就你最像你外祖,若他老人家还在世,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说着,她更是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知晓我开了这间纱縠行,抢了程家的生意,会不会高兴……”

    如今她对程家所有人已彻底失望,再无眷念,可每每想到故去的程老太爷,仍觉得伤心难过。

    苏辙虽未曾见过程老太爷,却从程氏与常嬷嬷的只言片语中知晓程老太爷是个很好的人。

    他正色道:“娘,想必外祖不会怪您的。”

    “这件事您何错之有?若九泉之下的外祖怪您恨您,说明外祖与程家人一样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既然如此,那您就更不应该伤心。”

    他几句话说的程氏是微微一顿,继而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这孩子,真是反应快得很!”

    “只怕峨眉山上的猴子都没你聪明!”

    苏辙正色道:“我是人,猴子是畜生,我当然比猴子更聪明……”

    程氏笑容愈深,将那些不快之事抛到脑后。

    程氏与苏洵对着纱縠行里的伙计儿交代了一番,则带了三个孩子,并邀上史彦辅父子去了酒楼美餐一顿。

    等着苏轼一顿饭用完,他才有心思与苏辙闲话:“真是奇怪,今日好些叔叔伯伯都邀我去他们家作客。”

    “他们不会是坏人吧?”

    “我这样勤奋好学,聪明过人的孩子,可别被他们骗走了!”

    他虽有自己的小骄傲,可警觉性还挺高的。

    苏辙知道,大概他与苏轼成了这间纱縠行的活招牌。

    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在北宋,在眉州,尚没有“营销”一词的概念,越多人知晓这间纱縠行,生意才能越好:“那六哥,你是如何与他们说的?”

    苏轼扫了他一眼,正色道:“我并未答应,也没拒绝,毕竟我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这等事哪里是我能够决定的?得问过爹爹和娘才是!”

    “八郎,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做人要圆滑些,就算真碰上让自己不高兴的事,也不用拒绝的那么干脆,可以圆滑一些。”

    “我做的对不对?”

    苏辙笑着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对。”

    一开始他的本意是想对苏轼从小改造,虽说人的性子是与生俱来的,但他觉得若是自己足够努力,来日苏轼的仕途之路也能平顺一二。

    几个孩子吃了饭又拿着铜板前去街上买零嘴了。

    因有任乳娘跟着,所以程氏等人也不怎么担心。

    苏辙也分了几十文钱,再加上他今日出门也带了压岁钱,所以前去茶铺买了两包茶叶。

    他对这些并不算十分了解,挑挑拣拣选了一包福建产的武夷茶,还有一包云南产的普洱茶。

    这是他补给张易简道长的生辰礼物。

    张易简道长乃是修道之人,虽说无欲无求,却是也有所喜好的。

    几次苏辙前去张易简道长院子里,他都在喝茶。

    不过他一向喝的都是不值钱的紫苏茶或寻常的绿茶。

    所以这次他就想着买些好茶。

    苏轼与史无奈也是好孩子,张易简道长生辰他们不光没有什么表示,还赖在张易简道长院子里做冰糖葫芦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一人给张易简道长买了两包茶叶。

    当然,苏轼没钱,方才程氏给他买零嘴的钱又买了糖,只能找苏辙借钱了。

    苏辙自不会拦着苏轼孝敬师长,只道:“那六哥,你过年领了压岁钱,可别忘了将钱还给我。”

    “一共是一百二十文钱,到时候你还我一百五十文钱就好了。”

    苏轼:???

    什么?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道:“八郎,你说多少?我们兄弟一场,你不说二十文的零头算了,竟还要多收我三十文钱?”

    “这还有没有天理啦?”

    苏辙见他嘴里又开始吃起糖来,忍不住替他的牙齿担心起来,说出口的话是决绝又残忍:“怎么就没有天理了?”

    “本来这些钱我可以自己买零嘴吃的,如今你要借走,是不是我想吃零嘴就没钱买啦?”

    “那我是不是会不高兴,甚至会伤心难过?”

    “那六哥,你身为兄长,是不是要补偿我一二?”

    苏轼只觉得这话猛地一听好像没错,可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哪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史无奈更是当起裁判来:“六郎,八郎的话可是一点都没错。”

    “我娘每年借钱给别人,可都会多收点钱的。”

    “三十文钱的利钱,可是一点都不多。”

    如今都到了结账的时候,苏轼是不答应也不行,也只能含泪答应下来。

    等着再回到天庆观时,苏辙他们三个早早就来了,一人手上拎着两包茶叶,小心翼翼潜进张易简道长的院子,几包茶叶往门口一丢,像做贼似的转身就跑。

    他们三个跑的是气喘吁吁,一直转了几个弯才停下来。

    史无奈比他们体力略好些,皱眉道:“想我堂堂史大奈的后人,竟像贼人一样,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苏辙喘着粗气道:“做好事,不留名。”

    “以张道长的性子,肯定是不会收下我们的礼物的。”

    “如今这东西放在张道长门口,他找不到主人,只能将东西收下!”

    苏轼与史无奈是连连点头。

    苏辙觉得自己这一招高明得很,殊不知姜还是老的辣。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风清子就去找张易简道长了,看到这六包茶叶,只觉得纳闷:“……道长,这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几包茶叶。”

    “这些东西,我先帮您收着吧。”

    自天庆观开了书院后,眉州不少书院都没了生意,也有不少人对张易简道长怀恨在心。

    像这等来历不明,特别是入口的东西,当然得小心些。

    张易简道长微微一笑,脑海中浮现三张胖乎乎的小脸来:“不必了,我知道是谁送的。”

    道观中虽有规矩,说是任何人都不得收取香客,学童东西。

    但他更知道,若他拎着这几包茶叶还给苏辙等人,他们定不会承认的。

    这六包茶叶也是三个孩子的一片心意,他收下便是了。

    ***

    苏辙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三个孩子回去的路上是高兴不已。

    他们一回去,见到正在搬家的程之元,是愈发高兴了。

    因程之元这次考试完全不合格,所以就被降到了“丁”班,自要搬去“丁”班寝间。

    程之元想着这事儿丢脸,便早早来了。

    谁知苏辙等人来的比他更早。

    八目相对。

    分外尴尬。

    程之元狠狠瞪了苏辙等人一眼,搬着东西就走了。

    苏辙与苏轼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喜程之元是一回事。

    可落井下石,并非君子所为。

    史无奈却是道:“呀,程之元,你这是要搬去‘丁’班寝间吗?你们程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今日也没人帮你一起搬?”

    “看你这小胳膊瘦腿的,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时候才能搬完,要不要我帮你?”

    程之元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没说就走了。

    史无奈只觉得自己委屈得很,指着他道:“六郎,八郎,你看看,你看看,他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如今没人帮他,我看他可怜,我说帮他他还不愿意了……”

    可怜?

    程之元听到这两个字,脚下的步子一顿。

    如今竟连史无奈都觉得他可怜起来?

    天气冷了,当日他在祠堂跪了一夜的膝盖仍是疼的厉害,他一想到爹爹程浚那失望的眼神,想到旁人那讥诮的目光,再想到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暗暗发誓起来。

    今日他所受的一切,来日定要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千百倍还回来!

    苏辙看着程之元渐渐远去的背影,扯了扯史无奈的袖子,低声道:“无奈哥哥,你少说几句吧。””

    偏偏史无奈是个缺心眼的,不解道:“我又没说错!”

    “我看大家说的没错,程之元这人怪得很,难怪没人愿意和他玩……”

    程之元脚下的步子又是一顿,继而走远了。

    苏辙只觉得自己累,真的好累。

    有一个苏轼就够他忙活了,没想到又来了个大条的史无奈。

    他只能言简意赅解释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像程之元这样的人,咱们还是离他越远越好,若不然,什么时候被他狠狠咬上一口都不知道。”

    史无奈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几个再见到程之元并未关心,也未笑话他,就像没看见他似的。

    但随着天气一日日冷起来,仇恨的种子却在程之元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即便他在“丁”班寝间能好好休息,功课对他也不难,但他每日脑海中想的都是如何报仇,心思根本没用在正道上。

    所以到了年前的又一次考试,他不仅没能回到“丙”班,甚至成绩在“丁”班也只是中下游而已。

    程之元又是将这笔账算在了苏辙与苏轼俩兄弟头上。

    他等啊等,等了几个月,这一日终于叫他等到了机会。

    程之元瞅见净房里苏辙走了出来,只有苏轼一人在里头,便悄悄走了进去。

    他一进去,就听到了苏轼那愤恨不平的声音:“坏八郎,真的是坏死了!”

    “我不过就是半个月没洗澡而已,为什么要我洗干净了才回去睡觉觉?”

    “哼,我就不洗干净,不光不把澡洗干净,夜里还要偷偷把脚伸到八郎被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