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云溪竹站在东洲最高的那座山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离开的三个人,总是有着甜美笑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习惯性的,她想抬手摸一摸腰间的笛子, 却发现如今那里空荡荡的。
但很快云溪竹想起来她得到了一把绝佳的上古琴, 她手腕一转, 将琴拿出来,盘腿坐在地上,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
古琴有灵,她能波动琴音,却撩不动琴魂。
可是伏月琴还是远远地对她的主人发出了呼唤。
“铮——”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滕香忽然转头问身侧的男人。
陈溯雪垂首, 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形容,眼睛很亮, 又有些紧张,深蓝色的瞳孔里有种迷晕人的光晕。
他几乎在瞬间屏住呼吸,凝神听了会儿。
空气里只有风声和山林里的草木被刮搔时的声音, 他迟疑了一下,偏头问在一旁御风飞的月如酒,“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月如酒脸上略微出现点迷茫, 一时不明白陈溯雪问他这话的含义, 他迟疑道:“你心跳的声音?”
“……”陈溯雪冷笑一声,“真不愧是音修的耳朵。”
月如酒自然把这话当做是夸赞,露出颇为腼腆的温笑, 告诉他:“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修, 耳朵灵敏是最基础的条件, 溯雪若是对此道感兴趣,我或可传你一些修习经验。”
陈溯雪淡笑看他:“五音不全也能修吗?”
月如酒脸上露出些为难来, 转头看向滕香:“滕姑娘怎么看?”
滕香正回头看了一眼东洲三山,高耸入云的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刚才她听到的那声音没有再出现过。
此刻听到月如酒的话,皱了下眉,“什么我怎么看?”
月如酒目光落在滕香修长的手指上,笑着说:“我师妹也是音修,惯用的乐器是琴,多年练琴,她的指尖上有落下的茧,我看到滕姑娘的指尖也有类似的茧。”
滕香抬起手指看了看,摇头,“我的武器是一把剑。”
月如酒怔了一下,目光还落在滕香手指上,神色还有些迟疑,“我不太了解剑修,或许剑修因为握剑,手指也有这样的茧子。”
夕阳的晚风下,滕香的指尖冷白冷白,像是在冰雪里埋着的白玉般。
陈溯雪盯着看,心想,她如果真是剑修,或许,他去南河剑宗也不是没道理?
记忆里的情绪和巫蛇印影响着此刻的他,令他不由自主将目光放在滕香身上,忍不住想多靠近一些。
如果没了那些会怎么样?
滕香正和月如酒说话:“你听说过南河剑宗的沈见风吗?”
乍听闻沈见风这个名字,月如酒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激动来:“自然是听过的,那可是南河剑宗掌门座下第一弟子,天生剑骨,在剑道一途无人能比,在一些剑修追求无上大道选修无情道时,沈兄却是不改初衷,崇尚自然大道,一切随心而修。”
滕香听得认真。
只听月如酒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可惜,我进离恨墟之前,就听到沈兄遇到些事,剑心不稳,并开始酗酒,后来犯下些事,被掌门罚去无幽牢受水刑,刑期为十年。”
这话和记忆碎片里得知的相差无几。
滕香一双眼聚焦在月如酒身上,想到那个她没有印象,却存在碎片里的姐姐,又问:“你可知道沈见风有没有什么……关系近的女修?”
她一时不知如何描述姐姐和沈见风的关系,迟疑了一下。
月如酒歪着头想了想,“我与沈兄也有过几面之缘,倒是不知道他与哪个女修关系近,沈兄性子较为冷漠,寻常不爱搭理女修。”
滕香拧紧了眉,“那你可知沈见风是因为什么事而剑心不稳?”
月如酒说:“听说是在一次进入秘境的试炼中遇到了心魔。”
滕香没有再多问下去。
这都不是她想要听到的回答。
……
往西行也要经过无昼城,但城内巫族众多,所以三人绕开了城,行了远路。
这么顺利行了三天后,三人要进入一座小城休整。
这小城是没法绕开的,因为四周有和无昼城外的永流大江相似的一条大江,其地下之水来自永流大江,在这汇聚成一条新的大江,拦截住了过城之人。
这江中同样有乱流,能吸附灵力入内,修者使用灵力便容易被吸入被乱流绞死,这小城就是建造在江中,由桥连接,城中布有法阵,入城才能安然过江。
滕香全盛时期可以带人过江,如今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当然只能老实从城中走。
可他们却被拦在了城门外。
此时已经是傍晚,入城不止是要过城,更要休息,大家很是不满,说话声不断。
“打听到了,城里出现了无根秽雾,已经吃了不少修者了,城主拦截修者入内就是防止再有意外发生。”
“北巫族到了吗?他们不是最擅长处理这些吗?”
“之前北巫族都在通缉那滕香,人员分散得很,这小城里就几个蹲守的,据说都过去了,但一过去就没了消息。”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所有人就等在这里?谁知道无根秽雾要在这飘多久?”
滕香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眉头皱紧了。
陈溯雪低头看着她霜雪一样白皙又漠然的小脸,问她:“等?”
蝉蜕后来又找到了,只是滕香不用他动手,自己对着溪水捏了一张脸,和她原本的脸很像,只是少了几分昳丽,多了一些生人勿进的淡漠。
滕香没说话,却是在想,在记忆里,无根秽雾还要再过几月才出现。
怎么现在这样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城里就有无根秽雾了?
她抬头看向陈溯雪,淡声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北荒清州离这里很远,无根秽雾就算出现得早,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出现在北荒清州极其附近。
一路上过来,没听说其他地方有。
陈溯雪目光朝那条拦截住所有人的大江看了一眼,声音低沉:“永流大江有乱流,至今无人知道是为什么,如果无昼城那里也有呢?”
那么,永流大江的乱流,或许是与须弥洞有所联通。
滕香垂眸,却想到了陈溯雪后来入了南河剑宗一事。
而南河剑宗外的无昼城外,就有一条永流大江。
月如酒站在两人中间,但是感觉自己仿佛被屏蔽了一般,听不懂这两人莫名其妙的你一言我一句,满脸茫茫然。
陈溯雪偏头看一眼月如酒:“你去打探一下消息,看无昼城附近有没有无根秽雾。”
月如酒性情温和,却有探听趣闻消息的喜好,虽觉得不明所以,但这倒也是正合他意,忙就混入人群里。
滕香从人群里出来,往路边走,陈溯雪跟在她身后。
铃铛叮铃铃的,此时没人注意到,只有陈溯雪垂头看着她走动间从裙摆下露出来的金色铃铛。
……
月如酒很快回来。
带回了无昼城也出现无根秽雾的消息,南河剑宗派了好些剑修下山协助北巫族处理,死了好多人了。
滕香心里却是无动于衷,她不在意谁会因为这些死,她内心漠然一片,甚至生出一种最好那无根秽雾将北巫族全吞噬了的疯狂念头。
“城门开了!”
人群里不知道谁叫了一声。
月如酒消息灵通:“城主请城外诸多修者入内帮忙驱逐无根秽雾,奖励诸多宝物。”
陈溯雪嗤笑一声。
月如酒也十分汗颜,谁不知道无根秽雾除了北巫族外,其他修者毫无办法。
大多数修者一听,纷纷退却了入城的打算,城可以不入,命不可以不要啊!
所有人往外退时,有人却逆行往前走。
叮铃铃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众人看去,见是个浑身穿着亮晶晶的貌美女修,身旁还跟了两个男修。
一个身穿青衣,俊美清隽,另一个却是貌如恶鬼,只风度雅致。
“抱歉,请问入城后去何处寻无根秽雾?”
月如酒微笑着问守城的卫士。
守城卫士呆了一瞬,看看不说话的滕香和陈溯雪,忙亲自在前带路。
入了城,陈溯雪摸了摸左耳垂上的黑玉珏,懒声对滕香说:“一会儿我要摘黑玉珏了。”
滕香不看他,淡声说:“就算把你脑袋拧了,你也能很快活过来。”
陈溯雪扭了一下脖子:“……但很疼。”
滕香忽然笑了一下,歪头看他:“那你是想换个死法吗?”
又来了……
要他系铃铛时就是这样,笑得妩媚恶劣又让人难以拒绝。
明明都收了他的花。
陈溯雪盯着她,轻笑下:“我还能选别的死法?”
滕香似乎认真想了一下,说:“掏心?放血?”
“……拧脖子挺好。”
陈溯雪忽然觉得拧脖子或许就是她对自己的偏爱了。
站在一旁的月如酒默默往旁边走了两步,真怕成为这对“宿敌”玩法的一环。
守卫一路带着他们到了城内一处大宅。
大宅外站满了人,男人女人孩子的哭声呜咽不停,充满悲戚,穿着甲胄的卫士同样是修者,手里拿着长、枪拦在了宅门前。
一到这里,滕香抬头,看到上方黑色浓雾,耳旁仿佛又出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蛊惑着她靠近。
要进门前,一只手从旁拦住了她。
她偏头,果然看到是陈溯雪,男人微微偏过头,对她露出完美的下颌线,声音都仿佛琴音一般忽然优雅起来:“这事我去处理就行,你在外面等我。”
滕香抬头看他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往旁边走了两步,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
“她可真狠心。”陈溯雪对身旁月如酒啧了一声。
月如酒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到底是宿敌,溯雪你放心,我会在外面看着滕姑娘的。”
陈溯雪面无表情拍开他的手,又看一眼滕香,这才入了宅子。
黑玉珏被摘下的时候,滕香站在宅门外,清晰感受到了巫族的强盛气息。
陈溯雪的气息比任何一个巫族都要强烈,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中夹杂的那些气息裹挟住了她,就好像陈溯雪将她裹挟住。
滕香的脸色又苍白起来,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神情中充满戾气。
月如酒随意与她闲聊般说道:“姑娘可记起来为何厌恶巫族?”
“没有。”滕香声音很淡。
“姑娘也没问过溯雪究竟是为何离开不烦村的吗?”月如酒的声音带着稳定人情绪的温和。
滕香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奇怪地看了一眼月如酒。
月如酒依旧是那一幅斯文温和的模样,“抱歉,我和溯雪认识了这么久,他从前从未想过离开离恨墟,但是他有那个能力,不是吗?”
滕香皱眉,淡着脸道:“他说出来办事。”
“姑娘有问过他究竟办的是什么事吗?”月如酒这话说完,滕香的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忙补了一句:“实则溯雪不是那般好心的人,从离恨墟刚出来时,姑娘与他之间也应该没熟到让他舍下不烦村只随姑娘出来一遭,虽然姑娘看起来与他关系不一般。”
滕香拧紧了眉,感受着身后无根秽雾邪恶与诱惑的气息,月如酒温和的声音,也像是尖锐的刻刀,破开了什么一般。
她为什么要去关心陈溯雪办什么事?
他想如何是他的事。
就算他们从前关系不像纯粹的宿敌又怎么样?
月如酒见滕香淡漠着脸,便也住了嘴,不再说话。
这时,门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卫士灰头土脸地跑出来,脸上带着惶恐:“又被吃了,又被吃了!”
月如酒惊了一下,上前一步:“你说的可是刚才进去的青衣……”
只他话还没说完,身旁有个人像道影子一般飞掠进了层层守卫拦着的大宅里。
滕香进到里面,堂前的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地上连砖都被掀起卷入了无根秽雾带起的乱流狂风中,她的衣服也被吹得翻飞。
她仰头看着那黑色的浓雾,眼睛被吹得睁不开。
这里还残留着一些陈溯雪的气息,布下的法阵也在,但他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滕姑娘?”月如酒跑进来,衣袍被吹得划拉作响,他抬手挡去四周被卷起来的泥沙。
“你有纸吗?”滕香看着那黑色浓雾,忽然问他。
月如酒眨眨眼,略微不好意思道:“倒是有一些,寻常我用来记录些奇闻轶事。”
“给我一些。”
月如酒便取出些白纸拿给滕香。
滕香低头,以灵力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她没管,抽出一张纸,在纸上快速绘下一些图腾。
月如酒低头去看,都是一些……龙?
滕香一共画了八条,她手里拿着那八张纸,往天空一掷,鲜血燃烧出蓝色的火焰,白纸幻化做八条白色的纸龙,环成法阵将无根秽雾笼罩住。
“龙.吞!”
那黑色邪恶的秽雾像是被什么烫灼到了一般,发出叽叽惨叫。
“这是……?”
符咒消耗的精血多,滕香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一下操纵八条纸龙显然超过了她的能力,她的脸色苍白。
她眯了眯眼:“我不知道。”
但就知道应该怎么做,长在肌肉里的记忆。
巫族并不能解决无根秽雾,但是她可以。
“我进去找人。”
滕香丢下这句话,跳进了浓雾中,身影瞬间消失。
……
无根秽雾,藏着无数恶秽,能勾出人心底最邪恶的东西。
但滕香步入其中,不受影响。
小异界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浓雾,什么都看不清,又什么都看的清楚,耳旁是各种蛊惑之音,勾引着人沉沦堕落。
滕香的目光从左侧那两个赤身纠缠在一起浑身是血的男女身上挪开,又落在右边满脸涨红,双眼瞪大,一边哭着一边拿刀剐孩子的女修上。
还有幽魂一般散发着生魂气息刚被拖入其中不久的巫族,他们穿着红袍,瞪大了眼睛,看着滕香眼底露出觊觎与渴望,他们围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
滕香面无表情看着,正要动手,身后却紧贴过来一具滚烫的身体,两只手环住她,将她往怀里拖。
那几个巫族瞬间弯下腰来不敢再靠近。
身后人的头也低了下来,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滕香脖颈里,出口的声音沙哑:“你不是要我死么?怎么又进来找我了?”
第22章蛮重要的
他两只手搂得很紧, 像是要将滕香嵌进骨血里。
滕香皱了眉,没有立即挣扎,而是偏头看了他一眼。
与陈溯雪对视的瞬间, 在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神情平静甚至是淡漠。
她抬手按在他揽着自己腰的那只手上就要拿开, 但陈溯雪重新伏下身来,将她转过身面朝着自己,捧住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不错过一丝一毫。
滕香被他的目光看得不悦。
陈溯雪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脸上扯出一个像笑又像哭的表情,他忽然低头,用力吻住滕香的唇。
滚烫的濡湿的唇, 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滕香被他突如其然的动作惊到, 抬手就要推他,可下一瞬,陈溯雪把头埋在滕香脖颈里,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 烫热了她的皮肤。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低低喃喃的。
滕香看出他有些不对劲, 甚至他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她怀疑是这无根秽雾影响到了他。
只是,不是说这无根秽雾只能由北巫族来压制解决吗?
她还记得上次祈生和陈溯雪之间简单的对招, 记得祈生对陈溯雪的能力的惊疑不定,显然,他身上那种巫族天生的天赋力量是很强的。
她记得她听到的那个词是——星宿之力。
所以,陈溯雪怎么会就这样被无根秽雾影响?
“清醒一点。”滕香手腕上烧起一团蓝火,试图挣开。
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她全然没有压制。
可陈溯雪还死死搂着她,一动不动,手上被滕香的火瞬间烧起来,也没有动。
滕香及时收了火,才免得他这手被烧焦。
她眉头拧得更厉害了,“陈溯雪。”
“我在呢。”陈溯雪闭着眼睛还把脸埋在她脖颈里。
周围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滕香分出一份心力打量四周,她看到周围那些神志不清被无根秽雾吞噬神识的人朝着他们聚拢而来……或者不能再称之为人了,而是异怪,魔物,他们的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和正常不一样的反应,比如有的皮肤上长了鳞片,有的舌头成了蛇鳞,有的长出尾巴,有的四肢着地。
唯一看起来还像是人的,便是巫族那些。
这些异怪魔物看着他们的目光是贪婪又畏惧的,不停吞咽着口水,却又畏惧着什么,只敢围困,不敢再靠前。
“你还是你吗?”
滕香平静地问道,声音里没多少情绪。
显然,要是陈溯雪不再是陈溯雪,滕香不会手下留情。
那些和他之前没有扯开的迷团,那些理不清的头绪,她也懒得再去理。
这话显得很是冷漠无情。
可陈溯雪却是笑了一声,“我是我还是怪物,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滕香抿了下唇,不愿意听他这酸话,不客气地要再次手上放火,却听陈溯雪说:“好久没抱你了,你让我抱抱你。”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灵魂深处的低喃,轻轻的。
滕香察觉到脖颈里忽然流淌着一股热意,她的动作瞬间一顿,僵住了。
她沉默了,半天没动,只听着周围那些悉悉索索想靠近却不敢再靠近的魔怪发出的声音。
“我真想你。”陈溯雪又低声说了一句。
闷着发出来的声音,总让滕香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听到声音里的哽咽。
她迟疑着,一时也有些混乱。
她本来就没长一张安慰人的嘴,更不知道怎么去劝慰一个可能在哭的男人。
尤其这男人和她关系复杂,似是宿敌,又显然不仅仅是宿敌。
而此时陈溯雪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滕香安静了好一会儿,可周围围聚而来的怪物却越来越多了,它们流下来的口水腥臭无比,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先受不了的人是陈溯雪,他抬起手,一股令滕香皱眉窒息的气息环绕在周身,朝着周围扫荡而去,直接掀翻了周围的东西。
那些东西数量巨多,显然增加了些胆气,不再只是看着,而是一波又一波地扑上来,它们灭不尽,试图进入陈溯雪掌心里生出的那一圈类似结界的力量里。
他松开滕香的手,挡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低声说:“我们换个地方。”
滕香不知道换个地方是指什么地方,她想抬手,陈溯雪回头看了一眼,“这些我来就行,你别动手。”
他转过来的瞳仁还是血红色的,让人分辨不出他刚才到底有没有哭过。
滕香抿了抿唇不打算听他的,但陈溯雪握紧了她的手,脚尖一点,带着她往前飞。
这里哪一处都长得一样,到处都是被无根秽雾吞噬了的魔怪,密密麻麻的,陈溯雪往前冲时,手上都流下了血。
那像是他体内的力量超了此时身体能承担的负荷破开的伤口。
滕香终于忍无可忍,一把甩开他的手。
从前不知道自己有武器,可如今她知道了,脑海里便有了那把剑的样子,细细长长,白玉一般。
滕香的手虚空一握,掌心里便缓缓生出一把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剑,这把剑通体泛蓝,长约三尺,虽不是白玉模样,却依旧极为漂亮。
她的药还剩下九狸骨和青禾霜没有吃,但恢复了九成的经网已经足够令她使出力量驱散这些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这个自信。
滕香单手结印,灵力自灵台处凝聚。
“定.龙弑!”
清脆的喝声响起,自滕香脚底生出风来,盘旋成飓风,飓风又汇聚到她手中的剑上。蓝色的龙影嚣张霸道,龙头大张,天地间一声龙吟之声震耳欲聋。
“滕香!”
陈溯雪急促回头看她,蓝色的光将周围的黑暗驱散,她就站在光里。
滕香剑尖往前一点,蓝色龙影往上脱出,化作数十条,蓝色火影,将整片无根秽雾都烧灼起来,漫天蓝色的火焰,像是一片蓝海,又游出数十条巨龙继续朝着周围的魔怪吞噬而去。
各种惨叫声瞬间响起,原本围聚过来和正在围聚过来异怪魔物一沾上蓝色的火,便开始试图逃窜躲避,却只要被沾上,便在地上打滚,渐渐被烧灼成灰烬。
可与此同时,滕香也从半空中坠落下来,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样,整个人倒了下来。
修复了九成的经脉像是被什么小虫尖锥啃咬扎刺一般,疼得她瞬间没了力气,根本维持不住御风术。
落进一个怀抱里,带着血腥气,将她紧紧拥住。
滕香脸色苍白而茫然,持续剧痛的身体让她使不出半点力气,那些灵力仿佛被人抽光了一样。
好疼。
当初回溯回来的现在的身体时,经脉断裂,骨头尽碎都没有这样疼,那时不过是肌骨疼痛,可现在,连灵魂都在疼。
“跟你说了你别动手!”陈溯雪沉下了声音,可是刚要扬上去的斥声转眼就低了下来,“没事,没事,会没事的,以后会没事的。”
滕香茫然,不理解她是怎么了。
茫然过后,那种疼痛令她承受不住,她死死咬紧了牙关。
陈溯雪将她拦腰抱起来。
周围那些异怪魔物要么沾了火光逐渐被烧成灰烬,要么就是畏惧火光,连连后退。
已经不需要陈溯雪做什么了,巫族的星辰之力在这里本就只能稍作震慑,却不能灭除这些东西。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缓缓。”
陈溯雪轻声附在滕香耳边说道,低着头轻柔地蹭了蹭她额头。
滕香没有说话,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微微颤抖着。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看着陈溯雪,忽然张嘴就要咬唇,想要用另一种疼压制住那种灵魂里的那种疼。
陈溯雪却仿佛早就猜到她会怎么做一样,又像是做过千百遍那般,在她刚张嘴的瞬间,就将手伸了过去。
滕香的牙齿显然锋利异常,咬下去的瞬间,陈溯雪的手掌就渗出血来。
若不是她此时没太多力气,这一口能直接将肉撕咬下来。
陈溯雪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只抱紧了她往浓雾深处走。
……
滕香已经没什么意识了。
她的嘴里都是陈溯雪的血的味道,令她厌恶又痴迷,咬着他的手,喝着他的血,仿佛那种疼痛就会减弱几分一样。
陈溯雪抱着她到了一处巨兽头骨里。
这里的无根秽雾不知道形成多久了,这样一副巨兽头骨血肉早就被风干了,只剩下白皑皑的骨头。
滕香疼得牙齿都在打颤,陈溯雪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坐下后,将她抱坐在腿上,将手从她嘴里抽出来,将她搂在怀里,将衣襟往下拉了一点,让她去咬自己的脖颈锁骨胸口,随便哪儿。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一片幽深地看着外面这一片无根秽雾。
无根秽雾丝丝缕缕钻入他的眼睛里,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滕香太疼了,沾着血的唇贴上陈溯雪的胸口,张嘴咬了上去。
陈溯雪轻抚着滕香的背,将她搂紧了,低声说着:“是我没用……还要让你来找我。”
说着话,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滕香的腰腹,指尖熟稔地游走在记忆中每一处。
那儿有一条金色的巫蛇印,还是他强行给她留下来的,骗她用这个双修炼他。
第23章也蛮重要的
陈溯雪轻轻撩开滕香的头发, 将她的衣领稍稍扯开些,露出一路顺着她腰腹胸脯一路到锁骨脖颈的金蛇。
“滕香……”
有些记忆在脑海里已经淡去了,但有关滕香的每一件事都仿佛刻在骨血里一般清晰。
仿佛昨日发生的一般。
昨日……
陈溯雪闭上眼便又见到了那一日一一
“定.龙弑!”
漫天蓝火如燎原一般烧了整片山头, 无须过多咒术, 连武器都没有用, 半里地内山火连绵不绝,触之即着,在这围堵滕香的北巫族惊恐后退,却几乎被吞噬成灰烬。
其中包含三个生死境十三境的修者。
滕香耗尽力气杀完一片又放完火却从高空坠下,毫无预兆。
陈溯雪灰头土脸从被烧焦的山林里跑出来, 飞身去接人。
他以为滕香会剧烈挣扎,再将她骂一顿,冷嘲热讽或是戾气横生, 他做好了准备。
可是没有。
滕香脸色煞白,紧闭着双眼,浑身都在发抖, 短短几息间,她的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她看起来痛苦万分, 和刚才升腾在半空嚣张地仅仅用灵力碾压北巫族的模样截然不同。
虽然她碎裂的经脉因为只服下四株圆叶洗露草而只恢复了九成, 但她要强又倔强,一路被北巫族追缉,丝毫没想过躲避, 谁来追她, 她就算耗尽戾气也要弄死谁。
无法正常使用灵力, 她就吸收日华月华,修炼各种禁咒, 什么杀人狠辣,什么能折磨人,她就修炼什么。
她不肯吃他制的药,她恨巫族,她恨他。
那一日她出现在离恨墟,以伤痕累累的身体来不烦村时,他只以为她是千殊带回来的救命恩人,他还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不肯说,她厌恶的眼神那样灼人。
她那时只有一只手可以动,任何术法都使不出来,但指尖却溢出一股令陈溯雪警惕的力量,只要她想,她可以瞬间毁了不烦村。
陈溯雪被迫摘下黑玉珏,以法阵抵御,“你是谁,为何对我不烦村敌意如此之大?”
滕香躺在竹榻上,苍白的脸笑着:“因为你们该死啊。”
在不烦村时,他守住了村,布下了法阵令她找寻不到不烦村方位,又与她交易治好她的身体,才在卦象提示下与她出村。
却在那一日滕香从高空坠落,浑身疼得动弹不了,只能任由自己被他这个厌恶的人抱着时,陈溯雪忽然就知道了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对巫族这样大的敌意。
当年父亲遵从一代又一代的不烦村村长口令传承下来的令交到他手里,出村要去解决祖上酿下的错事。
滕香一族与巫族有万万年的宿怨。
巫族先祖给滕香一族下过一道堪称恶毒的禁咒,又令他们与巫族紧密相连万万年。
陈溯雪什么都明白了,他抱着滕香,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了,只盯着怀里的人看。
滕香疼得咬唇,他将手伸进她嘴里,赎罪一般任由她啃咬。
她有时不咬,会无意识地哭,那些清醒时候的冷漠与戾气在此时化作乌有,她痛苦万分,低喃着喊娘,喊姐姐,她哭得眼皮红肿,浑身弱得反抗不了任何人。
“娘,姐姐,带我走……你们带我走……娘,求你了,带走小香……小香会乖的,会乖乖学术法,会乖乖学如何使用渊海灵力,会乖乖操纵我的火……以后会好好镇压那些东西,你们不要离开我……姐姐……小香想你了……”
滕香哭着,根本不知道此时抱着的人是什么人,她苍白无意识的脸上流露出依恋来,下意识地用仅存的那点力气去靠近。
陈溯雪抱紧了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他只能低声喃着她的名字:“滕香……”
她脆弱呜咽的声音就这么刺进了他的心里。
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想赎罪,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比如他想起了滕香除了对他冷脸,会在路上帮助其他柔弱的修者,路过一处村子被江河拦截,每每出村都要在翻滚的江河上渡舟,她便帮助建了一座桥。看到有异怪魔物侵扰城镇,她会主动帮忙解决。
都是一些小事,但陈溯雪发现自己回忆起来,便记得滕香那偶尔会浅笑的脸。
他抱紧了她,终于下了个决定。
山火已经不在蔓延,被陈溯雪以星辰之力凝成结界拦截,但他的周围却是焦炭一片。
“滕香……”陈溯雪低下头,将手从她嘴边拿开,低头去吻她。
含住她的唇的瞬间
他呢喃一声,轻轻搂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一些。
滕香此时没什么意识,只要让她不疼就好,她表达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呼吸急促地又咬着他脖颈,尖牙扎破皮肤,吮吸着那里渗出的鲜血。
陈溯雪轻轻抚摸着那条金蛇印,闭上眼低头吻上去。
当他吻下来的瞬间,滕香便咬破了他的唇瓣,陈溯雪任由她尖利的牙齿扎破他的皮肤,他含吻一下,轻轻在她唇上咬出道小口子。
鲜血交融的瞬间,他们脚下出现繁复的星阵图纹,不断扩大,脚下星阵散发出的光的形成光柱,仿佛往天空而去。
滕香的疼痛仿佛减轻了一些,她从痛苦中逐渐恢复一些清醒,含着眼珠的眼睫轻颤,睁开眼,看到陈溯雪抱着她吻着她。
她大怒,抬手就要去推,偏偏,疼痛虽然减少了,但浑身依旧动弹不得。
她身上的禁咒发作,她现在虚弱得就像是个废物。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怒瞪着陈溯雪。
陈溯雪唇角还有血,滕香也一样,他垂眸伸出手指擦去她嘴角的血,笑了笑,道:“我告诉你个我族秘法,能缓解你此时的疼痛。”
滕香一双漂亮的眼睛从来没掩饰过对他的厌恶,“我嫌恶心。”
“可是真的很疼啊,我能让你不疼。”陈溯雪低下头,在她耳边谆谆善诱着。
星阵还在凝成中,滕香转瞬又感觉到那种灵魂深处被啃噬的疼痛,她脸色一白,眯起眼来说不出话。
陈溯雪抱紧滕香,在她耳旁用故意哂笑的语气问:“修不修?”
滕香咬着牙:“不修。”
星阵此时成了,无数光点化作星星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停顿一瞬后,又往滕香身上凝聚而去。
滕香的腰腹胸脯到锁骨脖颈都开始发烫,像是有人在上面烙下了什么。
她没有力气低头去看。
陈溯雪的手轻轻抚摸过她脖颈,道:“很漂亮,等你醒来看看喜不喜欢。”
滕香还要说话,陈溯雪低头又吻住她的唇,挣扎间,他唇上的伤口被再次蹭破,鲜血渗进滕香唇齿间,她顿了顿,张嘴用力咬下吮吸起来。
……
收回过往记忆,陈溯雪低头。
无根秽雾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天空总是雾蒙蒙的,幽蓝色的火星子一般蔓延开来,吞噬燃烧着这里的一切。
不似人的各种兽鸣怪叫之声不曾停歇下来。
滕香疼得无暇顾及这些,也没办法昏睡过去,她没有意识的、又凭借本能一般啃咬着陈溯雪,吞咽着从他皮肤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陈溯雪没有布下法阵结界阻拦这些火。
他抱紧了滕香,看着那些无根秽雾一点点被驱散,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面的光亮终于照进来一缕。
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缕无根秽雾被火星子吞噬时,陈溯雪的意识陷入黑暗里,他只来得及在最后低头轻轻在滕香的额头落下一吻。
……
外面已经过去了三天了。
月如酒一直守着,也不许其他人靠近,就怕再有什么无辜的人被卷进无根秽雾里,到时候凭白又多添了一条命进去。
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心也是越来越沉。
嫌少有人能从无根秽雾中安然无事地出来……不,别说什么安然无事不无事了,就没有人能从无根秽雾中出来。
这座小城叫做枢留城,在诸多巫族也被无根秽雾吞噬后,他已经近乎放弃了,准备让城中所有人近两日内迁徙到别处。
因为无根秽雾会在吞噬了人之后,雾气越来越大,直到吞噬周围一切活物。
月如酒对城主的决定表示尊重,但是他抬头看着那八条还在半空游曳着的纸龙,依旧不放弃。
或许……或许滕香和陈溯雪能出来。
毕竟,他们都显然不是一般修者。
第四天的早晨,月如酒还盘腿趺坐在这儿打盹儿,忽然耳边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头看去。
正看到滕香和陈溯雪抱在一起从半空坠落到地上。
与此同时,那八条环绕着无根秽雾形成的那入口处的纸龙忽然高声啸一声,张嘴卷起里面莫名烧出来的火,吞噬干净。
八条纸龙瞬间也在同时烧成灰烬,落在地上。
这里恢复平静,没有无根秽雾,也没有环绕着蓝火的威猛纸龙,只剩下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
月如酒松了口气的同时,大喜,忙蹲下身去看地上两人。
“滕姑娘!溯雪!”他先看过滕香,滕香面色惨白,唇边有血迹,看起来很不好。
他忙又去看陈溯雪。
陈溯雪就更惨了,衣襟袒开,露出大半个胸膛,上面伤痕累累,布满咬痕,从胸口到锁骨,到脖颈。
月如酒一时顾不上想有的没的,赶紧招呼人帮忙。
第24章
傍晚的时候, 滕香终于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便看到眼前伤痕累累的男人的胸口,有的已经结了血痂,有的还新鲜的正在流血, 而她的唇正贴在上面。
她反应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脑子里一些记忆也一点点涌入进来。
滕香呼吸一滞, 下意识就要后撤,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将人缠绕着。
她眼睫毛轻颤,快速松开陈溯雪,将他推开。
本以为这人定要懒洋洋地嘲讽她几句,却没听到他开口说什么。
滕香忍不住抬头看去, 陈溯雪双眸紧闭,脸色是不正常的酡红,嘴唇上也有干裂的血痂, 脸颊边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后知后觉感觉到男人身上超乎正常的滚烫的体温,胸口潮湿的汗液,甚至自己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
滕香皱了一下眉, 目光又掠过他胸口的那些惨不忍睹的咬痕,垂下眼睛时,耳朵红了一下。
她掀开薄被坐起来, 她是睡在床内侧的, 所以起身往外跨过陈溯雪身体。
房门是这个时候被人打开的。
滕香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月如酒愁眉苦脸地端着药推开门进来,抬头正好看到滕香从陈溯雪身上跨过去。
两人视线相触,滕香面色看起来依旧淡淡的, 仿佛不受影响, 只是脚趾忍不住抠了一下床褥, 但也只是极短的一瞬,她便跳下了床。
月如酒回过神来大喜, “滕姑娘,你总算醒了!”
他快步走过来,便简单三言两语说了无根秽雾消失一事,言语之中不乏对她和陈溯雪的赞叹,还带着些微的好奇,不过最终都被担忧的情绪所替代,“先前你们都昏厥不醒,我请了医者过来,滕姑娘倒是没什么大碍,但溯雪却是身子亏得厉害,高热不止,身体还被无根秽雾所伤,十分虚弱。”
滕香随着他说的话,看向陈溯雪,半晌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月如酒却话语一转,将药碗往她手里一塞,仿若终于放下一桩大事一般说道:“上午时我也熬了这么一碗药,但是无论如何也喂不进去,想来这事还得让滕姑娘来,溯雪最是听姑娘的话。”
滕香眉头一蹙,莫名奇妙地看了一眼月如酒:“他什么时候最听我的话了?”
月如酒:“……”
他眨眨眼,随即用一种自然的语气温和地问:“倒是不曾听溯雪兄弟和滕姑娘唱反调。”
“我和他不熟。”滕香淡声说道。
意思是他有什么脸和一个不熟的人唱反调?
月如酒默然不说话,却将视线默默地看向了陈溯雪袒开的衣襟,落到那一个个被咬出来的血痂上。
滕香:“……”
月如酒见好就收,倒也不多说什么了,他怕自己再多说两句的话,溯雪兄弟是喝不上药了。
他十分正经地找了个理由出去,“滕姑娘,我出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别处有无根秽雾。”
滕香不语。
月如酒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滕姑娘,那治疗外伤的药就放在床头,姑娘记得一并给溯雪上了。”
不等滕香说话,他仿佛身后有人催促着一般赶忙出了门,还十分贴心将门关上了。
不知是不是屋子不大,床上的人又发着高热,温度有些难言的闷热。
滕香皱了下眉,捧着那药碗站了会儿,才面无表情坐在了床沿。
她看了看床上平躺着的男人,虚弱又伤痕累累的模样,像是被人蹂、躏过一般。
想到罪魁祸首是她,滕香垂下了眼睛,纡尊降贵一般拿起调羹轻轻搅拌了一下碗中汤药。
汤药还有些烫,她没有立刻去喂,此时平静下来,看着陈溯雪安静到显出几分乖巧的脸,垂下眼却想到了在无根秽雾里的事。
她抬起一只手看了看,尝试着调用灵力,指尖果真生出一小簇蓝色火花来。
其实那时她是本能使出来的,站在那儿,看到无根秽雾,天然地好像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甚至后来从半空坠落,她虽然有些茫然,却仿佛没有太多意外。
这绝不是第一次,而是她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事。
她到底是个什么?为什么处理无根秽雾会这么熟练?这不是传言中专门由北巫族来做的事吗?
北巫族……就算是有星辰之力的陈溯雪,昨天也只能驱逐那些异怪魔物,并不能将源头的无根秽雾消除。
还有,使用这蓝火,或是那招“定.龙弑”就会脱力、会疼得神魂都在受折磨?
滕香到底不想再感受那种疼痛,她收回了指尖上的火,重新看了一眼陈溯雪,又缓慢搅了搅药汤,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昏迷中的男人显然很抗拒吃药,全然没有配合的打算。
滕香是没什么好耐心的,但是她目光瞥到陈溯雪身上被她咬出来的伤,到底还算是有一点点没有被泯灭的良心,动作没那么生硬,稍显柔和地用调羹碰了碰他唇瓣,随后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淡声说了句:“你不喝我就走了……”
后一句“爱喝不喝”还没说出口,昏迷中的男人便张了嘴,调羹顺势一滑,陈溯雪喉结一滚,一勺汤药就喝了下去。
滕香怀疑他是在装睡,皱眉喊了他两声,但陈溯雪躺着一动不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她又舀了一勺汤药凑到他唇边,本以为还要威胁一番,没想到他无意识地微微张嘴,任由她将汤药喂进去。
如此倒是方便,一弯汤药很快就落了他的肚。
陈溯雪不是凡人,本不该这么容易体发高热不醒,多半还是因为无根秽雾侵体的关系。
滕香轻松喂完药,将碗往旁边一搁,又在床头找了一下,果然找到了月如酒说的药瓶,打开盖子,里面是浅绿色半透明的膏药,她用指尖挑出一些来,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垂眸随意抹上去。
男人宽肩窄腰,肌肉长得饱满,按压下去富有弹性的劲韧。
但遇到滕香就是给瞎子抛了媚眼,她毫无所动,只给那些伤口厚厚抹上一层膏药。
……
枢留城内的无根秽雾被净除一事已经就传回到北荒清州。
不只是传回北荒清州,更是由城内的修者逐渐传了出去,都道是有一男修女修进了无根秽雾之中,花了三天的功夫将无根秽雾净除干净,还能活着出来。
这一奇闻简直令灵域内修者震惊不已,打破了他们原先的认知。
“不是说只有北巫族能够解决无根秽雾吗?”
“嘘,别说了,我师妹刚好在枢留城那儿,听说开始北巫族也派了人过去,他们的法阵倒是唬人得很,但没用,那几个北巫族后来都被吸进了无根秽雾里。”
“所以能对付无根秽雾的秘法不是独独掌握在北荒清州手里。”
“那对男女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只知道是对眷侣,恩爱得很,是相拥着从无根秽雾里出来的。”
西海酆都与南河剑宗那儿也很快收到了消息。
两方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都派出了人往枢留城来打探消息。
……
半夜的时候,陈溯雪又起了别的症状,他的经络里像是浸了毒一般成了若隐若现的黑色,在皮肤下显现。
以前从来没有人能够从无根秽雾里出来,就算是北巫族来处理无根秽雾,也就是站在外面布法阵阻止雾蔓延。
所以这小城的医者是没见识的,诊不出什么来,想了半天,只说是:“兴许无根秽雾入了经脉,形成了毒,自身灵气无法消解的话,需要些解毒的灵草,我再配些解毒方……还有,最好今晚身边不要离人,照看着他。”
傍晚的时候,陈溯雪喝的药是降热的。
月如酒连连点头,待医者开完方,便去了隔壁请了滕香过来。
“滕姑娘,待会儿我去熬药,还请姑娘来喂药……若是可以的话,今晚还请姑娘照看着点溯雪。”
滕香没说什么,只是皱眉。进了屋,看到了床上的陈溯雪现在都不像个人了。
皮肤下的经络都泛着黑。
她皱了下眉,拿起陈溯雪的手仔细看了看,忽然挥手让月如酒出去,“不用熬药了,不用进来。”
月如酒眨眨眼,应了一声出去。
等他一走,滕香在床沿坐下来,将陈溯雪本就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衣服扒了。
月如酒虽生得温和,但也是个粗糙的人,自然想不出要给热汗淋漓的溯雪兄弟换一身衣服的心思,滕香就更不可能了,所以陈溯雪发着烧,身上穿着的还是原先那件衣服,此时浸了汗水和咸菜干似的。
滕香嫌弃地丢到地上。
陈溯雪漂亮的肉、体一下没了遮掩,整个上半身都裸在滕香面前,漂亮的肌理,那些伤口都令他添上别样的俊美。
可惜,皮肤下黑色的若隐若现的经络大煞风景。
滕香抬起他的手,抿了抿唇,灵力化刃,轻轻在他掌心一划,他的掌心立刻流出鲜血,那经脉里丝丝缕缕的黑雾便顺着血往外冒。
但滕香没让那些无根秽雾有弥散到空气里的可能,她几乎时下意识的,在自己的掌心也化了一道伤口,再握住他的手,将那些无根秽雾往她身体里引。
不能随便烧火,但那些东西在她体内存不住。
当掌心贴紧他的掌心的瞬间,滕香才怔了一下。
她怔神于自己如此熟练的动作时,没有注意到陈溯雪在此时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
第25章
陈溯雪周身的感知在一点点恢复。
他最先感知到的是触觉, 手掌被人紧紧握着,那人的手凉凉的,小小的, 他下意识想握紧, 却碍于身体不能动, 只能作罢。
后来他终于睁开眼睛,刺眼的光乍然间令他不适,他仿佛还沉在那黑暗的深渊里,难以见光明,只能眯起眼睛。
渐渐的, 他的眼睛熟悉了那光晕,滕香便那样出现在他目光的尽头。
她的头发洗过,没有编起来, 随意垂下来,如云一般堆在了腰间,如画的脸便藏在乌发里, 小小的,正垂着眼睛发呆,显出平日里少有的文弱可爱。
陈溯雪眨眨眼, 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便看到了滕香正握着他的手,而他们的掌心里鲜血黏糊糊。
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不敢乱动, 视线又落到她脸上。
他进入无根秽雾, 全然是被一道声音吸引了心神, 踏了进去,之后意识便沉入了黑暗里, 全然没有任何感知。
倒也不是没有半点感知……他发现他的目光,更难以从滕香身上挪开了。
难不成,是无根秽雾勾起了他神魂里对滕香的念想?
一定是巫蛇印的关系,陈溯雪斩钉截铁地想。
滕香偏了下头,视线朝他转了过来。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装睡。
滕香的目光先落在他脸上,走了回神,她不明白,她明明是讨厌他的,为什么又好像不能完全去讨厌他。
她视线下移,落在他裸着的上半身,那上面她咬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一方面是因为药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巫蛇印的关系,她对他的伤害总是能很快恢复。
“陈溯雪……”滕香低声念了这个名字,眉头紧锁着,这个名字在心头哪怕只是轻轻滑过,都叫她心绪难平。
她或许不知道,这三个字从她舌尖呢喃着念出来时,是怎样的旖旎。
陈溯雪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她,又装作刚醒来的模样,哦吟了一声。
听到动静,滕香回过神来,低头对上他那双望过来的眼睛,漆黑幽邃。
像是被人发觉了什么秘密一般,她下意识就想甩开他的手,陈溯雪却一下握紧。
掌心里是粘稠的血,就这样交融在一起,缓缓从掌心流下来。
陈溯雪盯着她看了会儿,用力一拽。
滕香没有太多防备,被他拽下来,头发堆叠在他胸口,与他的缠绕在一起,她想起身,陈溯雪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抬眼,清泠泠的眼看过去。
陈溯雪低头,鼻尖抵着她鼻尖,呼吸缠绕着她呼吸,距离极近,无比灼热滚烫。
谁也没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彼此。
滕香依旧高傲,陈溯雪也不要她低头,他自己凑过去,先抬起他和她紧握着的那只手,问:“你在做什么?”
滕香淡淡道:“在放血啊,血放完了,你也就活不成了。”
陈溯雪却感觉到了血液里似有若无的无根秽雾的气息,他直觉忽略她这句话,呢喃着:“我对付不了无根秽雾……但你能,你在关心我啊。”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上挑着,看着滕香的眼睛也缓慢地勾了一下。
滕香别开脸:“你别自作多情。”
陈溯雪却掰过她的脸,忽然问:“在无根秽雾里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滕香皱了一下眉,打量着他的神色,想起无根秽雾里他有些不正常的模样,迟疑道:“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陈溯雪低头看着她,“进去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滕香却想到那个将她快要箍进骨血的拥抱,想到了他说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她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忽然意识到在无根秽雾里的陈溯雪,很有可能是来自一百年后的陈溯雪。
无根秽雾刺激了他的神魂,唤醒了他被巫蛇印藏匿的记忆。
陈溯雪察觉到那瞬间滕香呼吸的急促,“怎么?”
滕香没说话,那时她因为太疼了,是没意识的,否则她可以找陈溯雪问清楚所有的事。
不知道下次遇到无根秽雾,“他”还会醒来吗?
滕香晃了会儿神,声音辨不清情绪:“在无根秽雾里,你应该神识被刺激过后,那时的你,是一百年后的你。”
无根秽雾确实有这样的能力,陈溯雪不算很意外,只是,“一百年后的我,你怎么确定那是一百年后的我,怎么就不是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我,偏偏是一百年后?”
他挑着眉,抓出滕香话语里的漏洞不放。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好久没抱你了,你让我好好抱抱。”
——“我真想你。”
滕香想起那时听到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显然,在那个“陈溯雪”那里,他们很久没见了。
他们很久没见的唯一可能就是其中一个人死了,而她从来没死过,只是沉睡在海底,所以,“陈溯雪”应该是死了的陈溯雪,因此才见不到她。
所以,“他”是一百年后已经身陨道消的“陈溯雪”。
有些想法从脑海里闪过时,都无需要去多想,滕香就知道,那一定是这样的。
“一百年后,照你说的,我已经死了,是不是一百年后的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才知道那是一百年后的我?”陈溯雪忽然皱眉,盯着她问。
滕香一把推开他,不理会他莫名其妙的酸言酸语,她起身站起来就要往屋外走。
陈溯雪又将她拉回来,摸着她流血的手,憋着酸气看她一眼,替她清理,将膏药抹上。
滕香没走,垂着眼睛安静坐在床沿口。
“既然这样,我有没有告诉你关于你的一切?”
夜色烛火下,陈溯雪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没有。”滕香抿了唇。
陈溯雪闻言朝她看过去,“你没问?”
滕香别开脸,安静一会儿,才说:“没空问。”
她下意识地掩藏那蓝火、那术咒的秘密。
陈溯雪自然将这话理解成了滕香对付无根秽雾耗费心神灵力,没法在那时抽出时间去问。
他却皱了眉,道:“北巫族能处理无根秽雾的传言是假的,连我无法灭除……你却能,你怎么做到的?我虽然第一次布阵有所疏忽,但我确定,我无法灭除无根秽雾。”
滕香面无表情道:“只能说明我比你厉害。”
陈溯雪:“……”
他忽然笑了出来,声音轻柔,尾音上挑,“是啊,你比我厉害。”
滕香瞥见他低着头笑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都仿佛温柔了许多,她一下别开了头,没受伤的那只手攥紧了,重新甩开他,出门往外走。
他真奇怪……真讨厌,竟然会影响她的情绪。
他真讨厌。
陈溯雪这次没阻拦她,只是坐在床上,看着她离开时显然有几分急促的步伐,倏地又轻笑一声。
月如酒原本听滕香说不用熬药后,便回了自己屋休息了。
却没想到才睡下没多久,屋门就被人敲了,他出门一看,他的溯雪兄弟穿着中衣,散着头发,白着脸,却唇角含笑满面春风一般站在外边。
他不由奇了,一下精神了,既是高兴他醒来,又是好奇他这会儿怎么这般高兴,活像滕香赏了他几个香吻的模样,令人浮想联翩。
“我来找你问点事。”陈溯雪毫不客气进入月如酒的房间,声音懒洋洋的,还有些沙哑。
月如酒关上门,跟着他转身。
陈溯雪也回头,见他把门关上,皱了眉:“你把门关上做什么?我和你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被人看到多想怎么办?”
月如酒:“……”
默默回头将门又打开。
陈溯雪坐下后,直接问:“说说我们是怎么从无根秽雾里出来的。”
月如酒便叙述了一番,如实且详尽:“你和滕姑娘相拥着,谁也离不得谁,你身上都是滕姑娘咬出来的痕迹,胸口,脖颈,到处都是,就那样出来了。”
他以为陈溯雪听完会笑,却没想到他眉头皱紧了,拉着个黑脸。
陈溯雪以为身上快愈合的伤口是在里面对付异怪魔物之类伤到的,却没想到是滕香咬的。
“还有呢?”他又问。
月如酒多年来探听无数八卦,也是知晓一些痴男怨女的心思,以为陈溯雪是想听一些“甜蜜”的事,坐下后,也笑着说:“你昏迷发了高热,我无论如何喂不进汤药,只好求滕姑娘帮忙。”
陈溯雪抬起脸看他。
月如酒笑得温文:“滕姑娘很乐意帮你,我不知她是如何喂你喝药的,总之你喝了,我估摸着,许是如话本子一般,以口哺之。”
虽是胡诌,但他说得极认真。
陈溯雪虽是觉得以滕香性格不可能,但他想象了一下,忍不住又低头笑了一下。
月如酒的话还在继续:“滕姑娘真真厉害,能灭除无根秽雾的消息此时传遍了灵域,怕是要成为各地座上宾,你擅术咒法阵,可否知道滕姑娘使的那纸龙术咒是什么?竟是还能有蓝火,我瞧着那火不像是普通的五行之火,你们从无根秽雾里出来时,身后也带着那蓝火,是那八只纸龙吞了那蓝火自焚的……”
“你说什么?”
陈溯雪一下站起来,声音瞬间收紧了。
月如酒抬眼朝他看去。
陈溯雪此时的面容全然没了半点笑意,煞白一片,漆黑的眼狠狠盯着他,浑身肌肉都仿佛是紧绷着的,他毫不怀疑,此时他要是说错几个字,怕也是要被拧断了脖子的。
“你说,纸龙,蓝火,她用的术咒?”
陈溯雪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几分。
月如酒不懂纸龙和蓝火怎么了,迟疑道:“是。”
陈溯雪的呼吸都在此时凝滞了,身体的力气像在此时被全部抽掉,惶然倒在身后的椅子里。
第26章
原来如此。
他想, 滕香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宿敌,两族从几万年前开始便宿怨累累。
荒古有玉龙, 浑身鳞片如无暇冰玉, 坚硬美丽, 他们生活在海底深渊中,取大地深海灵力之不尽于血脉之中,称之为渊海灵力。
玉龙是龙族中最后存活于灵域的一支,性情冷淡,身负守护灵域之责。传说里也有他们性情古怪, 天道不曾赋予他们神格,不得飞升神域的说法。
陈溯雪坐在椅子上发呆。
万万年前,巫族族长与玉龙情意相笃结合, 后不知原因,当时的巫族力量强盛,以牺牲后代血脉的代价, 给玉龙一族下了一道血禁咒。
血禁咒中提及玉龙一族每使用一次渊海灵力,便极损耗神魂寿命,同时, 玉龙只能和巫族通婚生下后嗣。
这血禁咒一事, 玉龙一族是不知道的,只巫族族长隐秘地代代相传。
自灵域诞生那一日开始,须弥洞便存在, 由玉龙一族剿灭战斗须弥洞中诞生的异怪魔物, 战争不断。
巫族得天道厚待, 天生拥有星宿之力,是镇压须弥洞的第二重保障, 星宿之力布下的法阵可定乾坤,令时空静止,须弥洞便因此安稳。
只是,巫族身体柔弱,寿命等同人族,经修炼才可延长,星宿之力远不如渊海灵力般源源不绝,再加上血禁咒一事,拥有星宿之力的巫族只剩当初的族长依靠巫族术法在临死前将星宿之力传承给一个后代。每隔百年,法阵会削弱,须弥洞下异怪魔物就会爆发一次,需要玉龙暴力镇压。
所以,真正镇压须弥洞的,是玉龙一族。
而又因为玉龙使用渊海灵力会损耗神魂寿命,所以需要巫族辅助,延长使用间隔。
不烦村的巫族,是由北荒清州巫族分裂出来的一支,千年前不烦村族长便是当年的族长,他生性桀骜,不赞同血禁咒一事,不愿意通婚,想将此事告知给玉龙一族,后被族中长老强迫囚禁,最后带领亲近的族人逃离。
真正的族长一脉,只有他。
所以真正的星辰之力,只有他拥有,他不知道现在北荒清州的宗铖究竟算什么。
“溯雪?”月如酒察觉到陈溯雪情绪不太对,脸色白得吓人,忍不住出声喊了他一声。
陈溯雪没搭理他,而是喃喃道:“她不能再用火了……”
月如酒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溯雪站了起来往外走,他脑子里想的很多。
滕香第一次出现在离恨墟时满身伤,依照她全盛时期的力量,不至于被人打成这样,所以,是不是在她虚弱的时候被人伤害?
谁伤害她?
北荒清州,北巫族。
他又想起了记忆碎片里曾经看到过的一幕幕,滕香讨厌他,对他恶言恶语,那时的她,应该是清楚他是谁的。
甚至,她来离恨墟,或许就是来找巫族,也可能是……无处可去。
陈溯雪呼吸越来越急促,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滕香的房门外。
他呆了呆,没有动。
滕香毫无睡意,能清晰地感觉到陈溯雪走到了她门外,她拧了眉头,翻了个身闭上眼。
过了半个时辰后,滕香一下从床上翻身起来,赤着脚往门口走。
叮铃铃,叮铃铃,铃铛的声音在屋子里不耐烦地响起。
陈溯雪想走,可他的两只脚却不听话地粘在了地上,他看着滕香气呼呼开了门,她的头发已经散了下来,微微曲,包着那张小巧的脸,就算摆出冷淡的模样,也令人觉得可爱。
“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门外站着干什么?你是狗吗还要来守夜?”
她说起话来一点不嘴下留情,毒辣得很。
陈溯雪以前被骂还会气恼一下,这会儿半点气都生不出来,直愣愣看着她,他想着,从前那个“他”后来有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呢?
也无所谓了,这样的他,还能在她身边就不错了。
陈溯雪胸臆间却冒出一股血气,他咽了下去,对着滕香眨眨眼,唇角扯出一抹笑,道:“是啊,我叫二狗,你忘记了吗?”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好像是在笑,但又像哭一般。
滕香眉头一下皱紧了,看了看陈溯雪,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甩脸了,“随便你。”
她就要关门,陈溯雪的手却伸了进去,手直接被夹,他也不在意,只拉住了滕香的袖子。
滕香抬眼看他,陈溯雪低下头,又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越来越莫名其妙。
他真讨厌。
滕香甩了一下陈溯雪的手,没甩开,转身往屋里走,陈溯雪短暂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滕香在桌边坐下,看他一眼,陈溯雪便也在桌边坐下,他的手还拉着滕香袖子。
“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拉拉扯扯黏黏糊糊!”
深夜寂静,屋子里是滕香沐浴过后的清浅香气,陈溯雪吸了吸鼻子,滕香身上穿的睡袍领子低,可以看到脖子下面露出来的巫蛇印,漂亮的金色,灿烂耀眼。
“管好你的眼睛。”滕香也没有抬手遮掩,只冷冷瞪他一眼。
陈溯雪收回了目光,但很快又看了过去,低声说:“其实这个很漂亮是不是?”
滕香不语,直觉不想听他接下去说的话,给了他一个威胁的眼神。
陈溯雪仔细看着她,黑眸流转间,里面有微微笑意,凑过去说:“有了这个,我可以替你抵一命,挺好的吧?你不亏呀。”
滕香冷笑看他一眼,“我不要。”
陈溯雪便又低声问:“那日你用了火,蓝火,疼不疼?”
男人呢喃般的声音低低的,滕香却知道这人从无根秽雾里出来后是失忆了的,本不该记得她在无根秽雾里的情况,不由看他的目光认真了一些,打量了他一番,问:“你记起了你在无根秽雾里对我说过的话么?”
陈溯雪迟疑:“我说了什么?”
滕香偏开头,安静了会儿,那些话,就算是转述,她也无法从嘴里说出来,“一些疯言疯语。”
疯言疯语……
陈溯雪低喃了这几个字。
无根秽雾能攻击人的神魂,掘出神识中潜藏最深的东西,滕香身上带着巫蛇印,那巫蛇印又被他的血激活,那么,潜藏在他神识里的东西,便也都等待着被人重新找出来,比如说记忆。
陈溯雪拽紧了滕香的袖子,又凑近一些:“那时候是恢复记忆的我?”
他不等滕香说话,便自顾自哼一声,那语气里带着些酸味。
滕香懒得搭理他,“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我要睡觉了!”
她抬手将陈溯雪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拍开,仿佛在拍什么脏东西一般。
陈溯雪的手被拍得不轻,作势被弄疼了一般揉了揉自己手背,那上面还有刚刚被门夹的痕迹。
他看着滕香,等到了西海酆都,她找到她的朋友,就会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而他现在就可以告诉她,她究竟是谁。
滕香从椅子上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来,抬手抓过她的手,低着头盯着她总是显得冷淡又强硬的脸。
“滕香,我知道你是谁了。”陈溯雪的声音很轻,又很重。
她的手凉凉的,体温总显得比正常人要低一些。
滕香再次甩开陈溯雪的手,却被他低头环肩抱住,他俯身在她耳边,“你是来自深海的玉龙,很美丽,拥有渊海灵力,渊海灵力可令你掌心凝聚蓝色渊海之火,你从前镇压着须弥洞下的异怪魔物,大约每百年,你都要用一次蓝火焚烧异怪魔物,发动一次大战,每每过后,你会很疼。”
说到这,陈溯雪声音低了几分,一个字一个字咬着清晰的音调:“滕香,你会很疼。”
他顿了顿后,继续往后说:“你这么厉害,当初却那样重伤落在离恨墟,是有人趁你很疼的时候伤害了你。”
“当然,那人肯定不是我,八成是宗铖。”
陈溯雪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加重了几分。
没有立即说话,陈溯雪等了等,没见她有什么反应,低头去看她,就见到她的脸有些苍白,眼神里透出些茫然来。
陈溯雪没来由的心里一疼,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对不起。”
他的声音说得很轻,说得重了,生怕她会问为什么“对不起”。
他能告诉她她究竟是谁,却难以启齿去告诉她关于他们两族的宿怨,他知道,她知道后,一定更厌恶他了。
他真不想被她讨厌。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那么你呢,你究竟是谁?”
半晌后,滕香双手撑着他胸口,抬起脸看陈溯雪,语气很淡。
她那双仔细看深蓝色的眼睛里里此刻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神情疑惑,苍白又认真。
陈溯雪无法回答她。
第27章
“我是谁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好半晌后, 陈溯雪拖长了音调,低头看她:“巫族,宿敌, 还有……你的情人?”
滕香冷冷看着他, “我问你的是,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仇怨,为什么是宿敌?”
她此刻就在他怀里,头发披散在来,有许多堆叠在他手臂上,拂过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时, 痒痒的。
陈溯雪垂头看着她,眼里流淌着什么,浓得像墨, 他歪着头拢紧了怀里的人,没有因为她的排斥放手。
“嗯,大概就是我们之前就认识, 你始乱终弃抛弃了我,我心生怨恨,但见了你还要粘着你, 你烦死我了, 越看我越不顺眼,但我偏要跟着你,我偏要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我偏要让你永远记得我, 我偏要你这里有我。”
他指了指她心口的地方。
有些事, 不需要恢复记忆,见到了那个人, 一些感觉便会在身体里复苏。
初时不相信,甚至排斥,甚至生恼,可时间久了,便再也抵御不住,身体的每个地方都是熟稔的,想要亲近的。
陈溯雪的声音低沉,每个字流转过舌尖时都盯着滕香说的。
滕香初时面无表情看着他,可后面脸颊微红,神情似怒似恼,“你闭嘴!”
她用力去推陈溯雪,他却将她的腰再往怀里一按,低头去吻她的唇。
不是为了让她喝血,也不是为了别的,他心中情绪难以抒泄,他的呼吸也有些粗沉。
滕香下意识反抗,张嘴要咬他,但他舌头极快地钻进她嘴里,含吮住她舌尖,轻轻舔着她柔软的地方,动作温柔却又霸道。
她只不过少有迟疑,他便得寸进尺越发缠得厉害,轻轻吮吻着,在她喘不过气来时,稍稍移开些啄吻几口,又探入进去。
滕香向来吃软不吃硬,他动作轻柔得让她迷惑,她没有记忆,但是,脑海中迷雾深处下的感觉却还在。
她下意识的,没有抗拒,眼睛慢慢闭上,抵着他胸口的手攥紧了。
他真讨厌。
滕香心想,怪不得她要抛弃他,因为,他真讨厌。
滕香呼吸也沉了一些,分开时,她抬起的眼里冰霜似乎碎裂成了水,眼中有迷蒙的雾。
陈溯雪喘着气看她,又要低头时,却被她伸手捂住脸。
这会儿谁都没有真的使出多少力气来,但房门一开的时候,陈溯雪被轻易推了出去。
“砰——!”
房门被紧紧拍上。
陈溯雪在原地安静了会儿,心跳得极快,他抬手摸了摸唇角的水润,低头笑了一声,缓慢往隔壁回去。
可想到他和滕香那些宿怨,脸上的笑意到底维持不住。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得尽快解了她身上的术咒,但这样的话,他必须要回一趟北荒清州。
当年施咒是以巫族神器辅助的,想要解咒,必须要用到这个。
这是祖训要他离开不烦村的原因。
……
西海酆都中心同样有一八擎柱,但与其他三个地方不同的是,传说中被神遗落在灵域的龙族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残影,故此,西海酆都每十年会举办斗法大会,仅生死境以下可参加,名祈神节,前三者可以进入八擎柱阵眼之中,若是有缘,便能见到残影,从中参悟天地修行的诸多奥义,传说千万术咒皆在其中,吸引着诸多人尤其是没有传承的散修参加。
今年刚好就是西海酆都举办祈神节的一年。
西海如名,是一片广袤海域,滕香对这里不陌生,极西之海就是西海的极西边缘,曾经她就是在那里沉睡了两百年。
因为祈神节,今日进入西海酆都的人极多。
滕香三人到了酆都外面,看到排得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眉头皱紧了。
月如酒从前面打听消息回来,脸上露出惆怅来,“酆都每日只放前一百人进城,后边的要等到第二日才能进,瞧着这队伍,我们今日是进不去了。”
此话一出,滕香眉头皱紧了。
陈溯雪来了这里后,不知怎么,本能地对这里有种排斥的直觉,他抬头看着城池上方古老的文字刻下的“酆都”两个字,“什么破地方,来这里还限制人入城,不会是地方太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吧?”
他的话语里带着些莫名其妙的酸气,滕香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她倒是没说什么,但是月如酒却是憋不住话的,“溯雪莫非是与这酆都有什么仇怨?”
陈溯雪眨了下眼,收回看城门的目光,又看一眼滕香,滕香已经很快偏过头去。
他低头笑了一声,知道她是在生气。
气那天他亲她,也气她自己没有反抗。
月如酒心里抓肝挠肺想知道,但无奈陈溯雪也不说话,他只好叹气作罢。
说来也是奇怪,从枢留城到西海酆都的一路上,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怪怪的,当然,怪的是滕香,一个字都不和陈溯雪说,从前还会嘲讽毒舌两句,现在就冷冷瞥去一眼。
月如酒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笛子,说道:“那我们在外面等上一等?”
“不等。”滕香丢下这句话,抬腿越过人群。
陈溯雪抬腿就要跟上去,却被月如酒拉住,他皱眉回头,月如酒是实在憋不住了,小声问:“你和腾姑娘究竟怎么了?这一路上我都不敢说话。”
陈溯雪的目光很快还是回到滕香的背影上,对月如酒说话漫不经心的,“我和她挺好的啊。”
“她都不理你,这就挺好的了?”
“她都不骂我也不打我,怎么就不好了?”陈溯雪重新转头,皱眉瞪了一眼月如酒,“你不要挑拨我和她的关系。”
月如酒:“……”
他只好转移视线看向前面的滕香,正巧看到她过去和守卫说话,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远远的就见那守卫态度似乎变了变,其中一个快速转身回了城里,像是要去和什么人禀告似的。
陈溯雪也看到了,早就抬腿走过去。
“哎!等等我!”
城门口,滕香安静等着,余光扫到陈溯雪跟来,也没搭理他,只听到他烦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刚刚和他们说了什么?”
滕香不回答,只有风吹过她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
陈溯雪像是忍不住了,去抓她的手,低声下气:“那一日我错了,不该亲你……”
“你闭嘴!”滕香微红了脸,神情极恼地瞪他一眼。
陈溯雪却看着她,忍住笑,生怕让她更恼,低声又说:“可是身体的记忆不会骗人,那日你……”
漫天飞舞的荆桃花花瓣忽然自天空落下,粉粉嫩嫩的落在人身上,陈溯雪的话一下被打断,抬手去摘滕香头发上的花瓣,皱眉看了一眼天上,又听到城门方向动静,抬眼看去。
城门两旁的守卫忽然全部让开,城门大开,花瓣雨中,有一道旋涡自地上生出,缓缓的,花瓣雨中一道樱粉色水袖甩出,再是劲瘦的腰身,修长的腿,白色的垂到腿弯的长发。
陈溯雪眯起了眼,看着那花瓣雨中终于露出风骚容颜的男人。
周围一片静寂,直顾着看那脸比花娇美的男人。
滕香也在看那人,眉头微蹙着。
男人似乎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滕香,眼尾一勾,自是风流多情,他缓步朝滕香走来,唇角翘得越来越高,抬手就要抱她,“香香……”
滕香还没什么反应,身后的陈溯雪一个跨步抬腿,就站在了她面前。
那漂亮得狐狸似的男人两只手堪堪就要搂住陈溯雪,近到面前,紧急刹车,转了个弯,又旋起一地樱花瓣,落到了滕香身后,“香香~~~”
他出口的声音极是动人悦耳,最优美的乐器都吟唱不出这般美妙的声音。
滕香已经转过身面朝他,对上他那双含情目,忍不住想笑,便笑了。
陈溯雪本来就要炸了,低头看到滕香这个笑容,就更要炸了。
她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结果对个风骚的狐狸精似的男人笑成这样。
他反思,是自己不够风骚,还是不够俊美?
“你是什么人?骚里骚气的,这些花瓣沾身上你不知道拿开有多烦吗?”陈溯雪冷冷的声音从旁边穿进来,硬是打断这两人的对视。
那漂亮的满身香气的男人终于转过视线看了一眼陈溯雪,也皱了下眉,本能地也生出排斥和敌意来,“你又是什么人?这花瓣碍着你什么事?香香最是喜欢吃荆桃,开的花也喜欢,我这般喜迎她,干你屁事?”
陈溯雪话语一噎,他不知道滕香喜欢,偏头又去看她。
滕香脸上没有那种冷冰冰的样子了,她打量着那风骚男人,虽然脑子里没有记忆,但却并不排斥,神情都是柔和的。
“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先前我就让人去找你,可惜我如今离不开这里,否则我亲自找你去,走,咱们进去再说。”
风骚男人白了一眼陈溯雪,又要上来拉滕香。
滕香这回稍稍偏开身体,她看着面前的男人,道:“我失忆了,你是谁?”
“我失忆了。”这四个字仿佛对男人冲击力极大,他先是一惊,再是眨眨眼,最后眼底露出光来,对着滕香微微偏头露出自己最完美的四十五度下颌角,笑着说:“我是你情人商寔啊。”
第28章(修了一段)
气氛一度凝滞。
滕香看着商寔, 打量着他,似在辨别真伪,“是么?”
商寔偏头, 对滕香眨眨眼睛, 明骚得张扬。
滕香眯了眯眼, 对他生出些熟悉。
商寔语调婉转,“进去再说。”
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熟悉的感觉却骗不了人,滕香对商寔生出几分亲近,点了头, 打算听听他要说什么。
陈溯雪没有说话,他看着商寔时,一张俊脸冷漠, 当他余光扫到滕香的神色时,脸色就更臭了些。
当他看到滕香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跟着商寔走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月如酒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必须要出来说两句了, 他凑到陈溯雪耳旁,小声道:“溯雪莫急,漂亮的姑娘有几个情债也属实正常不过, 做男人的便要大度一些。”
这话听来实在耳熟, 陈溯雪转头没给月如酒好脸色。
月如酒叹气,许久没有的诗性忽然大发:“香有情债一两只,狗有飞醋灌满壶!”
可惜没人听得到他的诗了。
那边商寔已经要牵滕香的手进酆都了, 陈溯雪硬是挤进了两人之间。
商寔眼眸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轻哼一声, 原地又是花瓣雨纷纷降落,但这样绚烂的雨中, 商寔优雅地变了个形,他四肢着地,浑身长出毛来,火红火红的狐狸毛,后面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尾巴尖上一点白。
他尾巴一卷,滕香就被他卷到了背上侧坐着。
再下一秒,他前肢往前一跃,花瓣雨风骚地在半空落下,踩着花瓣上天飞跃,惹得周围的人纷纷看去。
滕香脚踝上的铃铛随着他的飞跃叮铃铃响动着。
月如酒都看呆了,虽说西海酆都多的是觉醒兽血的神兽后裔,可这般亲眼见着人变身大狐狸还是有些稀奇的,他正要偏头和陈溯雪说话,就见他召出一片叶就追了上去。
“诶!你们等等我啊!”
他急急忙忙施展御风术去追。
微风拂过面颊,滕香伸出手,荆桃花瓣落在掌心里,她想起了南河剑宗那片山上的荆桃树林。
陈溯雪的墓就最深处。
滕香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陈溯雪,垂下头揪了一把狐狸毛毛,仔细打量着身下的狐狸,感受着那种熟稔的感觉。
安静了会儿后,她好奇地问:“你以前是我坐骑吗?”
商寔一听就生气炸毛了:“不是!我才不是坐骑!都说了是情人!”
滕香哦了一声,抬手轻轻顺了顺他的毛,她的体温是偏凉的,如今天热,商寔被这微凉的手撸着毛,舒服地摇了下尾巴,“偶尔、偶尔让你骑一下。”
“我们两很熟?”滕香又开口。
“熟得不能更熟了。”商寔理所当然。
滕香的目光放在酆都城内,这座城周围是一片海,城内多山脉,诸多山林,地势广袤,占地八千里,与普通的城池不同,这里传说生活的都是能觉醒兽血的后裔,每一个人需要的领地很大,保持着一些兽类的习性,所以举办祈神节需要诸多领地内腾出地方让这些外来修者住下。
商寔飞得很高,穿梭在云层间,远远的,滕香就看到了位于西海酆都中心的那座山上的八擎柱。
不知道是不是八擎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关系,那柱上雕着的龙凤也像是在云中腾飞一般。
滕香来西海酆都就是为了找人的,她不确定她要找的是不是就是商寔,只知道她与守卫报上名字后,商寔就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问商寔,“那你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身边没有陈溯雪,滕香的清凌凌的声音有些低。
大狐狸摇着尾巴:“你是可爱的香香,厉害又强大,整个西海酆都没有你的对手,你要是参加祈神节,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滕香抿嘴笑,又揪了一下他的毛。
“别揪毛!昨天才去烫的,这会儿容易掉毛!”商寔又炸毛了,扭过头瞪一眼滕香。
滕香又去揉他脑袋,他又舒服地哼哼叫。
她撇过头,看着陈溯雪将要追上来,揪着商寔耳朵问:“我以前是住在西海酆都吗?”
商寔想起刚才滕香说的话,“不常住,偶尔回来在西海极西处住上一段时间……香香,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滕香又看了一眼陈溯雪,垂下眼睛,“差不多,我问你,我和巫族的恩怨,你知道吗?”
“我正要问你,怎么先前宗铖疯了一样找人追缉你,你与他怎么了?你又怎么会逃出北荒清州,如今这会儿风头像是小了,北巫族撤了不少追缉你的令,明面上少了许多。”
滕香是很自信她与宗铖没什么关系的,可商寔的语气却让她迟疑了,“我与宗铖什么关系?”
商寔尾巴耷拉了下来,提起这人,显然有些不高兴,来了点小酸,“哼!你喊他阿兄。”
阿兄……
这个称呼一出来,滕香的眼眶不受控制,瞬间湿了。
陈溯雪已经追了上来,他打量着滕香身下那只有着蓬松毛的大狐狸,依然抿着唇,只当这是只坐骑了。
他抬手一勾,就要把滕香拉到自己的一片叶上来。
滕香抬起眼看他一眼,他动作一僵,索性收了一片叶,坐到了滕香身边。
除了滕香,尊贵的商寔阁下从来不会载人,陈溯雪坐下去时,他僵了一瞬,随即毛炸开,气得骂人,尾巴一卷就要将人扫下去。
“不要脸的,不看看本大爷是谁,屁股就敢往下坐!”
陈溯雪摘了黑玉珏,手揽过滕香的腰,顺势就从大狐狸上下来,手腕再一转,将滕香背在身上,御风术显然用的出神入化,眨眼之间化作一道光影往前飞。
“你给我站住!”
陈溯雪自然不会管身后狐狸的嘶吼,他背着滕香,两只手搂紧了她的腿弯。
她没有反抗,自然地趴在他背上不语,仿佛商寔的出现让她整个人柔软了许多,身上的尖刺也缩了回去。
陈溯雪忍不住怀疑那狐狸真是她从前的情人,他何时见过滕香这样柔和的样子?
他忍不住开口:“其实养一只狐狸也没什么。”
滕香闭着眼睛不说话,眼睫毛上却沾了水迹。
阿兄……
她的心脏紧缩着,不知怎么,有些呼吸不过来,她想不起来记忆,可身体本能地被这个称呼刺激着。
滕香双手忍不住环紧了身下的人。
陈溯雪身体是热的,血是热的,她忍不住用力抱紧,想要从这个讨厌的人身上汲取些热意。
滕香冷得吓人,陈溯雪一直知道她的体温偏低,但是没想到一下这么冷。
他听到滕香喃喃着说:“我住在北荒清州的大泽,宗铖是我阿兄,我有姐姐,梦里姐姐失踪了,我被宗铖追缉……”
她的声音里没有哭腔,轻轻柔柔的,陈溯雪垂着眼睛没说话,他御风的速度很快,四周的风吹得两人的头发缠在了一起,滕香脚踝上的铃铛也在叮铃铃作响。
她的脸贴在他的脖颈里,那儿感觉湿漉漉的。
商寔像是一道开关,破开了她坚硬的外壳,“阿兄”两个字却是一把利刃,破开了滕香坚硬的外壳,让人终于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柔软。
陈溯雪想起那记忆碎片里滕香总是戾气横生的模样,想起她冷硬冷硬和他对着干的模样,忽然觉得那样挺好的。
“我是玉龙,我镇压须弥洞,我有渊海灵力……北巫族的大巫主宗铖是我阿兄,我却恨巫族。”
滕香还在喃喃着,“我的阿兄要杀我。”
陈溯雪想回过身来,滕香的手臂却僵硬得厉害,将他牢牢抱住,不许他折过身来看她。
他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想着她说的话,想着巫族与她的那些宿怨,想着玉龙一族是不知晓巫族对玉龙一族施下的血禁咒的。
滕香和宗铖的关系破灭,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了血禁咒?
从前他们是不是当做兄妹般一起长大?
不对……禁咒里有一条,玉龙要与巫族通婚,才可诞下后嗣。
陈溯雪不敢问,在须弥洞万万年存续期间,在血禁咒发作损伤玉龙寿命之下,滕香还会有多少族人?
滕香没有继续说话,她安静着,睫毛眨动间刮搔着陈溯雪脖颈里的皮肤,轻轻柔柔的。
那泪珠滑进他领口,却是灼烧着他的心。
“其实……”陈溯雪踌躇着开口。
滕香没有反应,但显然是在听着的。
陈溯雪仿佛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一般:“其实我做你阿兄也可以啊,你这么叫我,溯雪阿兄,溯雪哥哥……二狗哥哥也行,我不挑。”
“你想得真美。”滕香冷冷道。
陈溯雪见她理会自己,悄悄松了口气,“当然,我们可做不成兄妹,你身上还有我的巫蛇印呢,不过做情哥哥是可以的。”
滕香从他背上抬起头来,作势要下来,陈溯雪正在半空飞呢,两只手忙死死搂住她的腿,“脾气怎么这么大呢,不叫就不叫……我背着你不好吗?我虽然变不成狐狸,也能让你骑啊。”
滕香这会儿没有力气与他争执,心依然被割开般难受,她垂下眼睛安静了会儿。
别人说的她不能全信。
她抬手摸了摸唇瓣,抬眼看了一眼陈溯雪的后脑勺。
陈溯雪不认识西海酆都的路,背着滕香到处乱飞,身后还跟着商寔和月如酒。
后来的一刻多钟,滕香一直没有说话,陈溯雪也没有说话,直到她恢复了情绪,淡着声道:“等等阿寔。”
陈溯雪听到“阿寔”这个称呼,忽略不计,动作慢了些。
身后那只狐狸喘着气的声音也就眨眼间传了过来,陈溯雪偏头看去,啧,他也是第一次从一只狐狸的脸上看到咬牙切齿的表情。
商寔怒吼一声,伸出爪子就要朝陈溯雪的脸上挠。
“阿寔。”
清清冷冷的声音,不重,却硬生生拦截住了他的动作。
商寔抬眼看到滕香苍白的脸上微红的眼睛,动作一顿,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兽身,莫名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忙一个华丽大变身,花瓣是不能少的。
等他变完身回头去看,就见那男人在山头上缓缓带着滕香落地,粉色的荆桃花瓣缓缓洒落在两人身上,他轻轻摘掉了滕香头发上的花瓣。
商寔看着抢了他动作的男人,眉头紧蹙,心底生出敌意。
他抬腿上前,站在滕香面前,却是看着陈溯雪:“香香,他是谁?”
陈溯雪听了这么个问题,也低头看滕香,在她将要开口之前,以极快的速度抬头,看向商寔,俊美的脸上带着微笑:“情人啊,怎么,你只许她有一个情人?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介意她还有别的情人,我大度。”
商寔:“……”
气喘吁吁赶来的月如酒老怀欣慰。
滕香没空理会陈溯雪的疯言疯语,她看着商寔,道:“你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说完,她转身径直往旁边走去。
这是酆都内的一座山,山里住的是有犼血脉的一家子,只是这血脉稀薄,不能化作兽形,平日生活习性更像兔子,山头种满了兔子爱吃的草与蔬果,绿油油的一片。
一家子本要来拔萝卜,冷不丁山上落下一群人,那血脉的压迫惹得一家子缩在洞穴里,不敢出声。
滕香歪头看了一眼旁边树洞里的两大一小,没做声,走远了一些。
商寔跟了上去。
陈溯雪看了一眼滕香的背影,被追上去,转过身来的随后摘了片树叶垂眸把玩着。
月如酒小声说:“滕姑娘是不是哭过?”
陈溯雪看他一眼,“我没看到。”
“怎么没看到呢!我看到她眼皮都是红红的。”月如酒皱眉,颇有些责怪陈溯雪不关心滕香的意思。
陈溯雪垂着眼睛,依旧淡声说:“我没看到。”
月如酒眨了眨眼,忽然看看他,闭了嘴。
想来也是,滕姑娘怕是不愿意别人看到她哭。
陈溯雪把玩着树叶,回头看了一眼滕香的背影,忽然想到件事,对月如酒道:“你从前来过西海酆都么?”
“来过那么几次,怎么了?”月如酒点点头。
陈溯雪往下环视了一圈,道:“带我下去有铺子的地方逛逛。”
月如酒也看了一眼滕香的方向,自认为十分明白陈溯雪的心情,点头。
滕香一直带着商寔到了这座山头最高的地方,她站在那块岩石上,回身看商寔,她的声音还是轻的,问:“我想知道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我的事。”
商寔眨眨眼,走过去,拍了拍岩石,坐下,再仰起头看她:“坐?”
他漂亮的脸仰着,软软的。
滕香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瞬,随即跟着坐下。
商寔看她两眼,还是忍不住变成狐狸,缩小体型,滚进了滕香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成一团,尾巴还轻轻扫着她手臂,被滕香按住,他狐狸眼一勾,道:“我们是朋友,认识一二三四五六……得有二十六年啦。”
“你怎么认识我的?”
“酆都举办祈神节,你好奇来玩,一个人跑去了八擎柱仰着头看上面的龙雕,被守在那的长老发现,训斥教训了一番,你不服,打了一架,把人耍得团团转,我娘是其中一个长老,回来跟我说,我最不服我娘管教,就打听你在哪儿,跑去找你,你以为我是来寻衅挑事的,揍了我一顿,把我狐狸型都打了出来,然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滕香垂着眼睛,想象着那时候自己的神气,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
商寔狐狸眼眯着,道:“酆都都是一群有兽血的,万万年来一直聚集在这里,但拥有纯血的不多,我是如今唯一一只天狐,六尾,以后这儿,我管,八擎柱也要我守,所以,长老们看着我,我不能离开这儿,每次都是你来找我。”
像是怕滕香不信他是六尾,商寔尾巴一摇,屁股后面又长出五根尾巴,雪白雪白的,“啊,另外五条没染。”
滕香摸了摸。
“我怀疑你也是有兽血的,可你不说。”商寔的声音活泼,“你每次来西海没有固定住处,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儿,问你也不说,只知道你喜欢吃肉,你还有个姐姐,你最喜欢你姐姐,你说你姐姐性格柔和,就是爱喝酒,喝了酒就要欺负你,捏着你脸玩,你有次说你把你姐姐的酒都藏了起来,害得你被你姐姐追着跑了三万里揍了一顿。”
滕香听到这些,迷雾般的脑海里似乎出现了一些画面,但她试图去回想时,头又疼得厉害。
“我姐姐……叫什么?”
“狱朱。”商寔念过这个名字,眨眨眼睛,“你说你娘亲走了后,都是你姐姐照顾你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呢,我们认识时,你虽然是人形,可我觉得你仿佛才化形没多久。”
在灵域,修者称西海酆都内有兽血血脉的人为灵族,觉醒血脉也就是能彻底化作返祖原形,幼年成年的年龄是与人族不同的。
狱朱……
滕香低低喃着这个名字。
“那我姐姐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商寔听到这个问题,那双狐狸眼偷偷看了一眼滕香,“你姐姐……七八年前,你说你姐姐没了,你说以后就你一个人了。”
那次以后,滕香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性子也冷冷清清的,来西海酆都的次数少了许多,偶尔来一次,脸色也总是有些苍白,好像受过伤一样。
滕香蹙了一下眉,抓着商寔尾巴的手一下攥紧了。
商寔疼得嘶了一声,想从滕香腿上跳起来却被遏制住了命脉,只好眼泪汪汪趴在她腿上。
“沈见风,你知道这个人吗?”滕香拧着眉又问。
商寔眨眨眼,“知道啊,你提起你姐姐时,偶尔会气呼呼地提到沈见风,他和你姐姐关系不一般,你总是埋怨沈见风抢走了你姐姐的一部分注视,你姐姐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沈见风,你说你姐姐偏心,见沈见风却没见你。”
沈见风,曾经南河剑宗的首席弟子,几年前便被掌门关入无幽牢受水刑,至此后,灵域中没有此人的消息了。
如果不是滕香现在问,商寔差点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
西海酆都的山风中有淡淡的海洋的咸湿味道,滕香身处其中却是放松的,她安静了一会儿。
回忆刚才商寔和她说的话,她与巫族决裂,就在不久前。
她还得去找沈见风了解姐姐的事。
滕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商寔还有诸多问题都问不出口了,只能暂时作罢,他秀气的眉一蹙,眸光一扫,看到了不远处走过来的男人,立刻追问:“香香,你还没说那个男人是谁!”
滕香知道商寔问的是陈溯雪。
她没有立刻回答,出神地望了会儿远处的海。
“一个我讨厌的人。”
……
半个时辰前。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医者,就会有药铺。
青禾霜传说中是西海酆都特有的灵草,再珍贵,在药铺中都有点迹可寻。
“道友想要青禾霜?倒是不巧了,先前咱们铺子里有一株,不久前刚好被人买了,如今已经没有了。”药铺掌柜的遗憾地告知。
陈溯雪皱了眉头,“去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青禾霜?”
“倒是巧了,青禾霜每十年长一次,长在八擎柱阵眼之中,只有祈神节前三才有机会获得,上一株正是上一次祈神节魁首高价寄存在这里的,道友或许可以参加祈神节一试,也或许可以以高价从前三手里购得。”
陈溯雪从药铺出来,又让月如酒带他去西海酆都最贵的成衣铺。
月如酒看看他身上的衣服,从不烦村带出来的,样式虽然有些过时,但料子极佳,外边少见的,一边带他过去,一边奇怪:“我记得你衣服不少?”
陈溯雪面不改色淡然道:“太素了,我想要漂亮点有错吗?”
他抬腿进入铺子。
第29章
“一个我讨厌的人。”
陈溯雪重新回来, 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他抬眼,目光凝视着不远处安静坐在山石上的滕香,她目光淡漠地看着远处的海, 不知在想什么。
似听到动静, 她偏头看过来, 在对上陈溯雪的目光时,下意识偏过头,但顿了顿,她又极快地转回头看过来,方才还淡然的神情变得古怪。
“难不成他也是狐狸吗?”商寔叉着腰打量着对面几丈开外的男人, 疑惑问滕香。
陈溯雪整理了一番身上精美的白狐裘,露出里面穿的水银色缎面长袍,腰间一根宽玉带勒出劲腰, 胸口领子浪荡不羁地开着,恰到好处地露出点肌肤,形状漂亮的肌□□壑被软缎衣衬得清晰。
再看他戴的白玉冠, 隐约可见雕琢的狐狸头。
他面色平淡地站在那儿,只随意整理了一下袖口,自然地踩着缓慢的步伐走过来。
商寔是狐狸, 莫名看出这男人缓慢步伐里每一步踩出来的韵律, 他们狐狸亮相都没这么做作。
“阿香,我已是看好客栈,不如我们先去住下, 稍作休息再做打算?”陈溯雪语气淡淡, 但又不乏亲昵。
滕香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在他面前停下来时,伸手拽了拽他身上的白狐裘, 又摸了一把他的下巴。
她自己不知道这动作有多亲昵,陈溯雪却知道,低头看她。
滕香面色古怪:“你不热吗?”
她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便绕开了他往前走。
陈溯雪转身要跟上她,余光却和那商寔对上一瞬,才跟上滕香。
商寔也回过神来,几步跟上去,走到滕香左边,“去哪儿住?住城主府去,走啊香香!”
陈溯雪也不说话,只看着滕香,滕香看着前方的路,却是拒绝了商寔:“你先忙祈神节的事,有事我会来找你。”
商寔皱了一下眉,又指着陈溯雪,立马跳脚了,“你不是讨厌他,要和他一起?”
滕香朝商寔瞥了一眼,小脸冷冷清清的,什么都没说,商寔却嘟了下嘴,不敢再多说。
陈溯雪看到这一幕,轻笑一声。
……
商寔确实是忙,虽然西海酆都有诸多长□□同掌管,但他是被选出来守卫八擎柱的城主,许多事都要经过他的手。
他亲自送了滕香去了陈溯雪选好的客栈,那是西海酆都最大的客栈,名为朝西楼,九层楼高,极为奢靡豪华的客栈,半个月钱便难以订到房间了。
他朝陈溯雪看了两眼,打量了一番,皱着眉愣是没看出这是出身自哪里的世家修者,兜里这么有钱。
商寔留下了个护卫做联系用,便被长老派出来的人喊了回去。
朝西楼上楼用的是云梯,以术咒驱动,不用爬楼,进了云梯能直升上楼,和东洲三山的云梯差不多,月如酒上去后看了看,道:“这云梯用的术咒与东洲三山一脉如出一辙,机关构造也一样,怕是哪位同门建造的。”
滕香没说话,月如酒回头看了看陈溯雪,还是憋不住话,小声说:“滕姑娘,方才溯雪去问了药铺掌柜的关于青禾霜的事,此次我们来的恰是时候。”
他便将青禾霜如何获得一事简单说了一下。
滕香目光朝他看去,听得认真,点头,冷冷清清道:“多谢。”
这一声多谢不知是和月如酒说的还是陈溯雪说的,陈溯雪垂首一直看着她,只觉得她眉宇间因为失忆因为对一切都未知的戾气淡去了一些,心却仿佛更冷了一些。
“谢什么?”他忍不住问,心里竟是觉得更喜欢滕香对他怒目冲冠的样子。
滕香瞥他一眼,视线扫过他的唇瓣,顿了顿,又甩了脸子:“听不懂人话就闭嘴。”
月如酒在一旁努力当个透明的,抬头就见他的溯雪兄弟被骂了还低头笑,不由觉得自己站在这儿真是很多余。
他又想想自己能住在这儿还得靠溯雪兄弟,忙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到了九楼,陈溯雪带着滕香去了她的那间屋,手中拿着的玉牌往门上的术咒锁孔一按,门便开了,滕香进去,他随之进去。
月如酒还想跟进去,门却关上了,他差点儿撞到鼻子。
他摸了摸鼻子,只好去一楼自己屋中,赶了这么些路,也确实要好好休息一番。
陈溯雪跟着滕香进屋后,便解开了身上的白狐裘,挂到一边衣架上,滕香回身,看到他身上穿的水银色袍子走动间光华流动。
视线往上,便是那袒开的衣襟。
“那狐狸精与你说了什么?”陈溯雪仿佛没察觉到滕香视线,继续朝她走去,一直到她面前一步距离停下。
滕香不想和他说话。
这个人能共感到她在梦中见到的记忆,他知道她太多事,他们是宿敌,又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想要继续记起更多的事,便还要和他保持着这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她有些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滕香只能摆出更冷淡的神色,“我要休息,你出去。”
说完就往床边走。
陈溯雪却紧跟在她身后,“这儿很贵的,只订到这一间,我想着凭我们的关系,得住一块儿,出不烦村时你答应我了,得保护我。”
他声音说不上轻,偏咬字又柔,说完,又弯下腰在滕香耳边说:“你对商寔的话不十分信吧?今晚是不是要去梦里逛一圈?得用得上我吧?”
滕香一下转身去推他,陈溯雪却伸手一揽,将她搂进怀里,动作越发熟练。
当然滕香绝不会这么顺从,手上用了灵力去推搡,陈溯雪摘了黑玉珏,以术咒捏着滕香双手,滕香掌心里蓝火生出,他却是动作一顿,顿时收回力道。
趁着这功夫,滕香将陈溯雪往床上踹去,在他挺着腰要起来的时候,又直接坐在了他腰上。
陈溯雪腰上的肌肉瞬间软了下来,人也重新躺回了床上,撕扯间,他身上的袍子早被拉开到腹部了,露出整片胸膛腹肌。
滕香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溯雪,她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他。
陈溯雪便也收起了脸上懒散的神色,也不说话,只抬着眼看她。
此时天还亮着,只是这床榻上的罗帐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不透光,刚才两人缠斗间,一边金钩落下,罗帐便落下一半,床帏间光线暗淡,无声的说不清楚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
滕香挥手,将另一只金钩也扯了下来,床帏里面便彻底暗了下来,只余一点点微光,能看得清两人的身形。
她什么都没说,低下身去咬陈溯雪的唇瓣,动作丝毫不温柔,不像是那次亲吻一般,她动作生硬,仿佛只是啃咬,牙齿在他唇上用力一扎,便流出血来,她吮吸住。
陈溯雪胸口起伏起来,却没有动,任由滕香在他唇上啃咬,直到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滕香的呼吸也渐渐不稳,他才张口,去含她的唇瓣。
滕香顿了顿,似要回缩,陈溯雪抬手,将手按在她后腰上,将她整个人往胸口压下来,含吮着她的唇瓣,再是试探着将舌卷入她口中。
上一回她是不甚清醒的,这回她是清醒的,自然要抗拒。
陈溯雪便缩了回去,又轻轻啄吻着滕香,一会儿含一会儿吮,也不说话,空气里尽是亲吻时发出的暧昧水声。
唇齿之间是两人好闻的气息,伴随着的是腥甜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滕香趴在陈溯雪胸口的僵硬的身体才渐渐软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她的态度一松软,陈溯雪呼吸顿了顿,再次试探着深吻过去,探出舌来轻轻纠缠住她的舌,不同于她的脾气,那儿是软的,却也是高傲的,只许陈溯雪来追,却不愿意配合。
一追一赶间,两人的呼吸渐渐重。
陈溯雪没有去碰过滕香衣服,但他身上的衣服早在刚才撕扯袒了开来,滕香的手按在他胸口,忍不住用力,指甲都抠进了他皮肤里。
他喘着气想要翻过身来,但滕香不让,腰上用力,将他稳稳压在身下。
陈溯雪伸出手,捧住滕香的脸,终于撤出舌头,额头抵着她额头,呼吸急促,胸口不停起伏。
他抬起脸看滕香,滕香却闭上了眼睛,总是苍白戾气的脸这会儿染上两酡红晕。
似乎察觉到他在看她,她睁开眼看他一眼,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挣开他的手,翻身在他身侧躺下,闭上了眼睛。
陈溯雪偏头,目光落在她异常红润的唇上,喘了两口气,俯身追过去,却被滕香伸手推开。
“我要入梦。”
第30章
滕香闭眼, 许是一路上不曾好好睡过,她入睡得很快。
陈溯雪侧着身子看她,在她呼吸逐渐平稳后, 平躺了下来, 呼吸渐渐平稳后, 也闭上了眼睛。
……
“叮铃铃——”
酆都比试台上,注入灵力的剑势强大霸道,直冲台上另一道蓝色挺秀的身影,两道剑势以猛烈的气势相撞,掀起狂风呼啸。
有一人被击飞出台, 堪堪到了台下才稳住身形。
台上的人也缓缓落地,风止,她脚踝上的铃铛也静了音声。
滕香面无表情收了剑, 那是一把普通的木剑,只是上面覆了一层漂亮的蓝色灵力。
她跳下了比试台。
陈溯雪环胸在下面等她,见她下来, 上前一步递了颗丹药过去,滕香不要,挥开他的手, 他便凑过来说:“我看了名单, 下一个对手是北荒清州来的,说是个大巫级别的修者……真不吃?”
滕香听到巫族两个字,自然是眉头紧锁, 因为比试而苍白的脸都更白了几分, 眸底的厌恶那样清晰, “你不会说的是你自己吧?”
陈溯雪笑了,摸了摸脖子, 狭长的眼睛含笑看她,懒声说:“那我怕被你直接在台上打死。”
滕香哼一声。
陈溯雪又将丹药喂到滕香唇边,她撇开头,却是抬手捏过吃了。
“不怕我毒死你啊?我们可是宿敌。”男人的声音总显得几分不正经。
滕香冷冷看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这话。
比试台周围站满了人,祈神节的比试已到最后一日,滕香已经进入前三,只需要最后一场定魁首之战,陈溯雪见她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抬手要搭她的脉。
滕香自然是不配合的,但她这会儿刚打完一场,身体经脉还没恢复好,正是疲累的时候,懒得再与陈溯雪多牵扯,任由他在手腕上搭脉。
她靠着山石闭目养神,风吹过,她额前的小碎发轻飘飘的飘着,或许是因为刚才那颗丹药的关系,她的脸色一点点恢复红润。
陈溯雪抬眼看着山雾晨光里她的脸,靠近了些,把手从她腕上移开,低声问:“下一把真要打?”
滕香睁眼,“怎么,你怕那巫族被我当场打死,你心疼?”
陈溯雪侧靠在她身侧的山石上,双手环胸,“北荒清州的大巫护法,祈生,你看过他的比试,术咒法阵熟练,以你现在的……”
他忽然住了嘴,因为滕香瞪着他,仿佛他胆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直接弄死他。
滕香见陈溯雪总算闭了嘴,冷冷道:“我不用你。”
陈溯雪噎了声,刚才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要不,我上?”
巫族有自己的优势,星辰之力对于巫族是有碾压性的,滕香如果没有受伤,凭借她的力量,自然无须他帮忙,但是现在……
陈溯雪盯着她看了会儿,想说些什么,最后都化作唇边一抹笑。
他本想说,你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但看着滕香看过来的一眼,陈溯雪发誓他胆敢在此时说一句,她能不顾一会儿要上台,直接弄死他。
滕香懒得理他,最后一战了,她重新跳上了比试台。
祈生依旧是那一幅高傲的鼻孔看人的样子,见到她,面色警惕,却又道:“大巫主在北荒清州等你回去,他有许多话要与你解释,对你下的追缉令也可解除,只要你回去,大巫主说,他会是你永远的阿兄,不论你做了什么,他都不会追究。八擎柱困着下方天启禁兽,为了灵域四海,你莫要动手做什么。”
滕香冷笑一声,握紧手中木剑,上面再次覆满灵力。
“你回去告诉宗铖,我与巫族不死不休,北荒清州,我终有一日将会回去,到那时,我的剑上会沾满每一个巫族的血。”
红色的巫袍在日光下如血一般,滕香的剑上却是纯粹的蓝色的光。
滕香的剑势猛烈,一招一式都带着嚣张直白的凶狠,凭借剑势便压得祈生连连后退。
又一道凌厉的剑风横扫过来,祈生双手结印,驱动风咒围困滕香,自脚底生出龙卷风,缠绕住滕香,滕香嗤笑一声,没有躲避,剑刃未至,周身蓝光盈盈,天地间一道龙吟之声响彻云霄。
风卷起尘灰,台下的人被吹迷了眼,看不清台上。
陈溯雪却站直了身体,眉头紧锁看向台上,眯起了眼睛,忽然攥紧了手。
祈生听到龙吟之声,脸色一变忙后退。
可滕香却是生出了杀意,剑尖往前一点,剑势斩开他的护身法阵,直冲他心门去。
巫族的术咒是厉害,但是滕香的剑势却更霸道,她冷笑一声,就这么看着祈生。
祈生连连后退逃避,瞬间跌出比试台,似乎忌惮着什么,只惊疑不定地看着台上的滕香。
“你疯了!”
刚才滕香想用龙弑,那可以瞬间烧死他,但她绝对讨不了好,她经脉本就重伤没恢复,她会比上一次更虚弱,且距离她上次用,间隔太短了,没有人能来救此时的她。
他要是死了,这里还有其他巫族可以将她带回北荒清州。
滕香只居高临下看着祈生,手里握着那把木剑,“你敢吗?”
祈生泛青着脸,终究站在台下没有再上去。
不出意外,胜的是滕香。
她跳下比试台。
“香香!”商寔的声音从另外一边响起,隔着人群。
在台下接滕香的陈溯雪偏头看了一眼,皱了下眉,没搭理,直接伸手接住滕香。
她面如金纸,牙关却紧紧咬着,她抬眼看到陈溯雪,没说话,抿紧了唇,她抬手去推他,但显然连续几场比试消耗了她的力气。
陈溯雪揽扶着滕香,接过她手里的木剑,看到衣袖里缓缓流出的血自木剑上流淌下来,他低着头看着滕香,又掏出一颗丹药喂她吃下。
滕香是此时没多少力气,她只能闭上眼拒绝。
陈溯雪压低了声音,似轻叹了口气,道:“对不起。”
他轻轻撬开滕香的唇,将丹药喂进去。
“香香!”
商寔终于挥开人群,几步到滕香身边,他皱紧了眉头看了一眼陈溯雪,直接从他手里接过滕香扶着。
陈溯雪眯了下眼,没有与之纠缠。
滕香显然是依赖商寔的,由着他扶着自己,靠在他怀里,说:“我要去八擎柱阵眼,你送我去。”
商寔却是不赞同,秀气的眉皱着,“你都这般了还要去阵眼?八擎柱的灵力阵就能把你卷成肉沫。”
滕香冷冷看他一眼,商寔摸了摸鼻子,转开头,嘟囔着:“我是守阵人啊,不好对你开后门,我可见不得那灵力阵卷你,所以等你伤好了再去吧,横竖那阵眼又不会跑。”
“陈溯雪!”滕香忽然喊了声。
她从商寔怀里抬眼看向一旁安静得过分的男人,她的眼睛静静的,停顿一瞬后,她朝他伸出手。
陈溯雪轻哼一声,从商寔怀里将滕香抱了回来,她闭上眼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带我去八擎柱阵眼。”
商寔在一旁都跳了起来,一对狐狸耳朵从白发里长出来,“香香!”
陈溯雪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商寔,轻哼一声,直接一道御风咒,拦腰抱起滕香就走。
滕香仿佛听到陈溯雪在笑,睁眼看他一眼,懒得搭理他,又闭上眼。
“刚刚可不是我主动的,是你先朝我伸手的。”
风从耳旁拂过,陈溯雪声音含笑,低柔得意。
滕香只冷笑了一声,“因为你是狗啊,狗不是招招手就会过来吗?”
……
朝西楼的九层很安静。
滕香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时她朝陈溯雪伸手时在想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想,只知道这个人会听话,会带她去八擎柱阵眼。
阵眼对她来说没什么难进的,抬腿跨入,便进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那里面是一片龙形的玉山,蜿蜒在山石之中,凑得近了,便能看到那是一条龙骨,玉龙鳞片如玉,死后不腐,盘桓在那里。
她走到了龙头那儿,沉睡的龙眼垂着,却叫滕香感到亲昵熟稔,她轻轻俯身把脸贴过去,闭上眼。
残留在龙骨之中的残影一点点化作蓝色光点,在她面前聚拢成虚虚的龙形,亲昵地蹭了蹭她额头,环绕着她盘桓两圈,便涌入她额心之中。
祖辈温柔的力量抚慰着她的神识,同族的灵力修复着她身上的伤,虚虚的龙影到了她的身体里又化作星星点点的光,一点点修补着她破碎的经脉。
陈溯雪也缓缓睁开了眼,他偏过头去看滕香。
她的脸色还是有些白,只唇鲜红,她的眼睛空灵,盯着她自己的手看,不知在想什么。
陈溯雪看着她,也发了会儿呆。
刚才这段记忆时间线应该在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使用渊海灵力、使用龙弑之前,他还没在她身上落下巫蛇印,他有过怀疑,但抱着侥幸想她应该不是玉龙族。
八擎柱阵眼中果真有玉龙残魂。
用不着青禾霜了,也用不着九狸骨和圆叶洗露草了。
滕香放下手,察觉到身旁的视线,也没转头去看,她重新闭上了眼,“你自己出去。”
陈溯雪也回过神来,侧过身体看她,也不走,甚至更靠近了些,“用完就丢啊?”
他以为滕香不会理他,却没想到她偏过头来,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她不说话,陈溯雪垂着眼一时也噤了声。
滕香的目光从他脸上一点点下移,落到他的喉结,定了定,又继续往下。
陈溯雪的衣襟拉得很开,因为侧躺着,一边是整个露出来的,光洁漂亮的皮肤在昏暗的床帏里有暗色的光。
她不说话,伸出手轻轻拉开他另一边,衣领从他肩膀滑了下去。
他的胸口忽然起伏得厉害了些。
滕香却没有太大反应,她的手指轻轻从他锁骨一点点往下滑,最后在他那一点上轻轻按了一下,陈溯雪的呼吸一窒,她却笑了一下,指尖一点点往下,轻抚过他的腹肌,一路要往衣襟深处去。
他伸手捏住了她手腕。
滕香抬头,望进他深邃的凤眼里,红唇轻启:“你不想和我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