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一顿免费的美味晚餐所需要的定力非常巨大,野蔷薇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吃了顿晚饭。

    时间还早,她原本想在饭后和藤川老师一起看《家政妇的春天》,结果才刚刚提出这个想法,五条悟就接到了临时任务,想把她一起带去。

    小姑娘憋屈地瞪他:“五条老师,我还在放假。”

    “没办法啊,这原本是你师母的任务。”他毫无负罪感地问:“作为她的临时监护人,你难道不想替可怜的、使用不了咒力的、柔弱无助的藤川老师分担一点压力吗?”

    “不要拿我做借口啦。”

    “才不是呢,多么宝贵的学习机会,我明明是想给她开小灶诶。”

    虽然这么说也有道理,但……

    早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女:“作为你的一日妈咪,野蔷薇,你有拒绝的权利。”

    结果五条悟独特的理论说服已然完全正中她的红心,她当机立断,放弃精彩的家庭伦理剧,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来:“不,保护妈咪是我的责任,五条老师,请带我一起!”

    “诶——你都叫她妈咪了,为什么还叫我老师啊?好生分哦,叫声爹地来听听呢?”

    “停一停,你俩再不出发的话伊地知会急死的。”

    *

    早纪以前来过几次五条家的府邸。

    大多是逢年过节时跟着父母一起上门拜访,十七岁以前,她只觉得这里实在是太大太绕了,长长的走廊好像没有尽头,偶尔顺着半敞的门扉看进去,总能看到一两件价格不菲的摆件,闪瞎她没见过大世面的眼睛。

    直到十七岁那年,她终于在偌大的府邸里认到了唯一一条路。

    彼时是她第一次作为“正式恋人”被带回五条家,五条叔叔欣慰得多喝了半瓶酒,醉得稀里糊涂,还絮絮叨叨地叮嘱一些乱七八糟的注意事宜。

    “以后就让小悟做饭、小悟洗碗、小悟打扫卫生、小悟打理花草、小悟接送你上下班……”

    “全部都我做,那她做什么啊老爹!?”

    “她就负责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啊,就像你妈那样。”他打了个酒嗝,声音含糊不清地叮嘱她:“早纪……好孩子,以后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相互……”

    “相互”得有点太多了,她听得眼皮打架,不敢表现出来,五条悟悄悄把脑袋凑过来,勾了勾她的小指,问:“别听了,我们溜走吧?”

    “会不会不太好?”

    “才不管呢。”

    下一秒她就被牵着跑出去了。

    少年的力气很大,掌心宽厚而温热,她猝不及防被拉得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被一把抱了起来。

    视线猛地拔高,她惊呼一声,五条叔叔的声音在耳后远去了。风滚烫地拂过鬓角,他笑起来,好像一只最快活最自在的小猫,连午后的日光也没有他明亮。

    “从这里,”他带她跑到正门。

    “到这里。”又到他的房间门口。

    他稍稍低下头来,和怀里的少女额头相抵,语气强硬地叮嘱她:“你只要记得这条路怎么走就好了。”

    她眨眨眼,把他的墨镜架到头发上,吻上他的脸颊,十分认真地回答:“我记住了。”

    腰上的手僵硬地把她箍得更紧,她看到男朋友发红的耳根,好像恶作剧成功那样咯咯笑起来。

    她重复了一遍:“真的记住了。”

    “……不信。”

    明媚的绿荫随着暖风晃荡出延绵的起伏,看不见的蝴蝶从胸腔里振翅欲飞,她再一眨眼,只能看见少年无限放大的蓝色眼睛。有温暖柔软的唇瓣从她的眼睑吻到脸颊,最后停留在唇边,报复似的咬了一下,然后重重地亲回来。

    白瓷盘被轻轻放到她的身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五条恭一郎给了她一盘布丁,贴心地问:“藤川小姐,需要一点饭后甜点吗?”

    她回过神来。

    触景生情也是没办法的事,五条家的每个角落能找到年轻时候的回忆,早纪呼出一口气,把发散的思绪又收回去,看向那盘布丁。

    猫爪样的甜品,连粉色的肉垫都模拟得惟妙惟肖,糖霜在上面闪着细光,看起来精致又可爱。她道了声谢谢,又问:“可以喝酒吗?”

    “家主交代了不可以,您身上还有伤吧?”

    “已经快没问题了。”

    “那就请您耐心等到完全没问题的时候。”

    早纪憋屈地咽下一口布丁解馋。

    “……”

    变得更憋屈了。

    糖度实在是过于超标了,大概是按照五条悟喜欢的甜度标准制作的,甜到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嗓子被糖糊住,冷不丁咳嗽了几声。

    老人乐呵呵地看着她,感叹:“距离上一次见您都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我记得我八岁那年第一次来的时候迷了路,还是您把我带出来的。”她笑着在半空比划了一下:“好像就是在这附近。”

    “是啊,当时还以为您也会跟其他家的小姐一样。在家主那里吃闭门羹呢。”

    “哈哈,我当时也这么以为。”

    作为“家族联姻”来讲,早就末路的藤川家绝对称不上是门当户对,但是作为“藤川早纪”个体而言,她和大家都不一样。

    五条恭一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我已经是个不怎么记事的老头子了。”

    他的声音和蔼,目光温柔而慈祥,好像藤川早纪仍然是当年那个在犄角旮旯里因为迷路而发愁的小女孩。

    他温声道:“只是想告诉您,您愿意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是吗?

    她垂下眼,试图让脚边枯萎的小草重新焕发生机,然而咒力仍然处于运转无能的可怜状态,酝酿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

    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愿意欢迎我回来的五条家实在是太好了。”

    *

    但是回来就意味着有些奇怪的事情到了必须要被解决的时候了,这一点不是很好。

    西野的消息准点跳出来,千篇一律是关于大脑活性的汇报。密密麻麻的指标数据令人头晕眼花,她倍感煎熬,只快速拉到最后,确认给出的结论是“存活”。

    和一颗不会说话的脑子共处一室大概很考验耐心,他在对话框里反复催促:“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五条悟说?等养颗脑子成为东京时髦行为的时候吗?”

    ——已经是第十七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总监会不会赦免夏油杰,就算能找到复活他的办法,大概率也是再死一次——死得很彻底的那种。等到那个时候,五条悟对此会是什么态度?倘若真的是这样,那还有复活他的必要吗?或者她谁都不说,想个办法偷偷把这件事瞒下来?

    西野诚恳地表态:“你怎么不干脆统治总监会?”

    早纪:“你说得对,我改天了解一下情况。”

    西野:“?我相亲对象说她家猫后空翻的时候崴脚了,先不聊了,我去看看。”

    好烦,好想喝酒。

    她把手机丢到一边,趴在窗沿上叹气。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袋鲷鱼烧。

    “怎么在偷偷叹气呀?”有颗毛茸茸的白色脑袋从天而降:“好吃好喝地把你供在五条家,连手上的任务都全——部被我接手了,藤川老师还有什么不满的,说出来让好心的大帅哥五条悟听听?”

    好心的大帅哥五条悟自问自答:“啊,我知道了,是因为太感动了所以在烦恼怎么报答我吗?”

    ……是栗子味的啊。

    早纪捧着鲷鱼烧,抬头看他。

    “羂索……就是那个冒牌货,你打算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把他杀了,把杰的身体夺回来。”答得很快,但是声音冷下来了。

    “他是什么人?”

    “天元说那是个喜欢侵占别人身体的、活了几千年的变态糟老头子。”

    涩谷如今成了重点监测对象,按道理来说,在情报被泄漏的前提下,“十月三十一号封印五条悟”的计划不会按时进行。但是没有十月,还有十一月、十二月,还有明年。这一刀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砍下来。

    她站在窗边,和那双宝石般漂亮的蓝眼睛对视。

    那里没有愤怒,平静得像是一片不会融化的冰川。

    如果是十七岁的五条悟,这会儿大概已经咒骂着暴跳如雷了。她甚至能够猜到他会骂些什么、语气是什么样的、又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想必是扯着嘴角吊儿郎当地嘲笑“要是做得到就来试试啊”之类的。

    十二年在他身上的的确确留下了一点清晰的痕迹,那些直白、敞亮、滚烫又张扬的真实情绪,通通被他收起来,很难再察觉到了。

    “最强”搞不好是什么恶毒的诅咒也不一定。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世界应该暂且不会让养大脑跟养猫养狗一样成为潮流,所以——

    “……你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问什么都会说吗?”

    “会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点心:“这不是被收买了吗?”

    五条悟高高地挑起眉。

    “早知道这么简单,应该把卖鲷鱼烧的阿姨请回来的——不过你也太好收买了,禅院家当初没说服你过去是因为不给你买鲷鱼烧吗?”

    “也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买鲷鱼烧的人不对。”

    “也是,毕竟是我嘛。”

    他垂下眼看了她一会儿。

    脖子上的疤痕长出嫩粉色的新肉。大概是因为暂时还不能使用咒力的缘故,她看起来有点过于柔弱,无论谁见了都想象不到她动起手来能轻易轰烂一座山。

    “你见过杰。”他说:“我看了视频,你用的那根绳子来自非洲,他的诅咒师同伙用过。”

    “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当然啦,因为我是五条悟啊。”

    “那怎么现在才问我?”

    “感觉你不愿意跟我说诶。”他往她嘴里塞了一口鲷鱼烧:“提到这个我超级伤心的。你见了杰,但是不见我——太不公平了,我决定明天罢工一天,拒接任何电话。”

    “伊地知会疯的。”

    “那就让他猜猜我在生什么气吧?猜对了我就接电话。”

    好吧,喜欢捉弄人这一点没什么变化。

    栗子的甜味和奶油一起在舌尖化开,才刚出炉不久的点心松软可口,她咽下去,在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夜色温柔,前院的灌木丛随着风簌簌作响,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屋内的暖光落在她的身上,在她碧绿色的眼睛里变成一线摇曳的光点。

    她声音很轻:“我不确定你对这件事怎么想,有可能会生气,也有可能会高兴……我不想你不开心,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我觉得你需要知道。”

    “这么严肃啊,需要我回去换套衣服吗?”

    “不需要。”她说:“但是需要你跟我去一趟北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