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保持专注!”布里茨先生在小黑板上敲了敲教鞭。
“不,布里茨先生,你听!”爱德华没有将注意力分给那些拉丁字母。
他将房门敞开,楼下传来的钢琴声更加清晰了。
“我从来没听过这首钢琴曲,是您教给威廉的吗?”
于是布里茨先生也凝神听去。
那是一段动听却陌生的旋律。一种恐怖的猜测出现在了布里茨先生的脑海里。
不会吧!
他拔腿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梯。
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在演奏,没有依靠任何乐谱。
天啊!天啊!布里茨先生简直要晕眩了。
布里茨先生有着扎实的古典乐修养,他确信这是一首崭新的钢琴曲,而它的创作者只可能是威廉。他赶忙抓起一叠空白五线谱,想要将听到的每一个音符都记录下来。
威廉对此浑然不知,他闭着眼睛坐在钢琴前,任凭那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就像是孩子拿着蜡笔画画,这是最纯粹的表达,没有任何阻塞与私心。
他谱写着优美的d小调,带着沉郁的感情。
平静舒缓的音符下,隐藏着寂寞的童年生活……细碎的音符体现出破碎而迷茫的质感。
阴冷的庄园,冬日的玻璃被糊上厚厚的雾气,仿佛难以逃脱的牢笼……莫名其妙的恶意,让他像赋格那样逃逸。
接下来……
威廉抬起手腕,给情绪以喘息的机会——
他的演奏被打断了。
稚嫩的小提琴闯了进来,吱吱呀呀,与钢琴的水平一个天一个地。
是爱德华,他不知什么时候架起了小提琴。
即使只学了几个月小提琴,爱德华依然毅然决然加入了进来,想要打破这乐曲中令人不快的悲伤。
威廉的心被震动了。
他听懂了,爱德华的琴声正在对他诉说,是笨拙的安慰,是一片可贵的善意与真心。
面对发狂的父亲,是爱德华虽然颤抖却坚定地将他护在背后。他想起爱德华温暖的拥抱,还有那时时刻刻牵着他的双手。
威廉因为恐惧而自我封闭的情感被渐渐融化。
他想要回应爱德华,就用这音乐……
钢琴的调性一转,温暖的d大调倾泻而出,妥帖地包裹着提琴的旋律,提琴与钢琴互相交织,抒情的慢板,像是一道缓缓愈合的伤痕。
一曲终了。
布里茨先生一松手,钢笔与他刚刚奋笔疾书记下的乐谱,散落一地。
“它该叫什么名字?”布里茨先生用气声询问。
“《威廉与爱德华》。”威廉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威廉,你……是你在说话吗?”爱德华惊讶极了。毕竟在那次暴力事件后,威廉再也没说过话。
“是的。”威廉主动拥抱了爱德华,“谢谢你,埃迪。”
笑容又一次回到了威廉的脸上。
“天啊!感谢上帝!”爱德华紧紧地回抱威廉。
布里茨先生也难掩激动,他将两个孩子搂到怀里。他们抱得是那样紧,以至于威廉不得不伸出手艰难地拍打他们:“布里茨先生……放开我,喘不上气了……”
一阵鸡飞狗跳后,布里茨先生最先平息了激动的情绪。他从地上捡起笔和乐谱,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这首曲子就命名为《威廉与爱德华》吗?”
爱德华有些不好意思:“为什么还有我的名字?”
“爱德华就像d大调,”威廉说,“没有你就没有这首曲子的后半部分。”
一个人像d大调,有趣的比喻。布里茨先生思考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逻辑,威廉难道觉得自己是d小调?”
“那只是之前的我。”威廉笑嘻嘻地说,“多亏了你,‘海蒂’*,我已经好多了。”
他向爱德华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海蒂?爱德华哭笑不得:“我的荣幸,克拉拉小姐。”
“去骑马吗?爱德华?”威廉背着手,微笑着问。
“当然。”
此刻正好到了爱德华平日练习马术的时间。
之前威廉封闭自我的样子,让人不放心他去骑马。所以每次爱德华都让他坐在布里茨先生家门口的苹果树下——苹果树的树干很粗,在树干的下端,向阳的那面,有个小小的凹陷,正巧能让威廉靠坐在里面。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即使爱德华骑了很远,依然可以远远看到树下威廉的身影。
“爱德华,照看好威廉。”爱德华从小练习马术,布里茨先生对他很放心,只是叮嘱了一声,就让他们自行前往马厩。
威廉在马厩内左顾右盼:“爱德华,我也想骑马。”
“当然没问题!”爱德华很高兴威廉除了弹钢琴,终于有了其他想做的事情。
爱德华帮威廉穿戴好骑具,牵出一匹性格最温顺的枣红小马,让威廉骑上去。
“我牵着马,带你走一圈,找一找感觉。”爱德华说。
威廉却脑瓜一转,想出了新主意:“爱德华,你说这匹马能载我们两个人吗?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
爱德华哭笑不得:“那只是童话故事。更何况我们还有其他的马,为什么要两个人骑一匹?”
可是威廉一旦想到一个主意,不让他尝试一下简直会要了他的命。
“埃迪,试一试嘛!就试一试!”威廉央求道。
“好吧,”爱德华拗不过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要乱动,我就坐上去试一试,然后就下来。”
他整了整身上的护具,翻身上马。
感觉骑手突然变重,马儿迷惑地打了个响鼻。
马鞍本就不是为两人同乘设计的,两个人坐在马上不可能舒服。
威廉却很嗨:“耶诶诶诶诶诶诶——”
“驾!”他甚至还学着爱德华以前骑马的样子,夹了一下马腹。
收到了指令,这匹温顺的枣红色小马奔跑了起来。
“喂,威廉,等等……”爱德华的声音消失在风声中。
“哈哈哈哈哈!”威廉兴奋极了。他抓着马儿的鬃毛,让马儿横冲直撞地四处奔跑。他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的景色不断倒退,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
太有趣了!大风吹乱了威廉的头发:“——太好玩了!”
“太危险了!”爱德华终于抓住了缰绳,将威廉牢牢护在怀里。他将失控的马匹控制住了方向。
好在这一片都是没有障碍物的平原。
“继续吧,爱德华?”威廉半点不怕,他说,“我们去树林的那一边看看?”
威廉的手遥遥地指着远方深绿色的树林。
他曾经在苹果树下,总能看到爱德华一直骑马到达那片树林,而后便会在完全消失在威廉的视线中之前,打道回府。
爱德华从来没有到树林的另一边去。
“《轻骑兵序曲》(thelightcavalryoverture)。”威廉说。
“什么?”爱德华问。
“之前,你每次从门口骑马出发,我就会想起《轻骑兵序曲》。当你到达那片森林时,就该是‘滴滴嘟嘟’的声音了。”
“那是小号。”
威廉晃晃头:“总之,我觉得你该像骑兵一样勇敢地冲进那片树林,可是每次你都掉头回来。”
“你不好奇吗?树林的那一边有什么?”威廉问。
威廉的眼睛又变得异常明亮,里面充斥着一种吸引人的热情。
作为兄长,爱德华本来应该制止弟弟的危险行为。可他此刻却被威廉所感染了。
“那就去看看吧?”爱德华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爱德华的身体向前倾,马儿进入了树林。
那树林其实非常小,只是几个呼吸间,他们就像箭矢一般跃出树林——
看着眼前的景象,威廉和爱德华都屏住了了呼吸。
是海。
森林的那一边,是一片广袤无际的海滩。马蹄踏上了浅滩,在湿润的沙地上奔驰,海浪时不时打上马蹄,威廉疑心它甚至会打湿他们的裤脚。他们就这样沿着海浪的潮汐奔跑。
“这实在是……”威廉偏着头,注视着海对岸矗立的灯塔,还有远处山崖上的古堡。
“不可思议……”爱德华的眼眶湿润了。
他竟然从来没想过到树林的另一边去看看,只是日复一日按照固定的线路练习着骑术。
差点错过了这样美丽的风景。
“去灯塔看看?”威廉问。
爱德华点点头,策动马儿奋力奔向那灯塔。
灯塔是由石头垒成,无人看管,早已废弃。
“这座灯塔好像是17世纪建造的。”爱德华在墙壁上看到了石刻的痕迹,他努力辨识着上面的文字。
威廉仰着头看:“可以爬上去吗?”
“门被锁起来了。”爱德华摇晃了一下大门,给威廉展示它上面缠绕着的铁锁。
却没想到,年久失修的铁锁突然断裂,掉在地上,溅起尘埃的同时,也发出轰然的声响。
“……似乎能进去了?”
“吱呀”一声,威廉推开了门。
他们顺着那摇摇欲坠的楼梯,一直爬到了灯塔顶部。又从破碎的玻璃窗钻了出来,来到了小小的天台。
威廉从栏杆的缝隙间往外看。
太阳正在下落,夕阳的余辉映照在铅灰色的海面上,而他们在高处看着,感到灵魂在缓缓上升。
“啊——”威廉张开双手,向着远方咆哮,“我是——世界之王——”
他的喊声惊动了海鸥,它们咕咕叫着,沿着大海飞向地平线。
威廉在大笑,他的脸被夕阳映得通红。
爱德华看着威廉,感受到胸腔里传来的一阵阵暖流。
这样的感情很陌生,这是一种无私的爱,一种不求回报的珍视与回护。
威廉说,爱德华是他的海蒂,可是爱德华觉得威廉才是来自阿尔卑斯山野性而自由的海蒂。
从回到庄园的那天,爱德华就被威廉的笑容所触动。那是随性自我,不拘礼节,将整个世界当作游乐场一般的快乐。
听着威廉朗然的笑声,爱德华暗中发誓,要永远守护这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