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骨灰盒的小室安静,只传来走廊外工作人员与其他家属的低低交谈声。空气里燃起淡淡的线香味,是随从点燃了祭拜的檀香。一人分了三支,依次上了香,插进了黄铜色的香炉中。
如此忙完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恰好回来,提醒说今天的接待时间马上就结束了。
任延和随从先出去,留下安养真和安问兄弟两人。
“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一到初夏,妈妈就喜欢吃一种很小的桂圆。”安养真撞了下安问的胳膊,起的话题没头没尾“脆脆的,很甜,她有没有喂过你”
“那不是桂圆。”安问纠正他。
“是龙眼龙眼跟桂圆不是一个东西吗”
“是石硖,妈妈教我的。”
安养真“啧”一声“你不懂,这个是品种名,就是龙眼,个子小,壳很硬,肉很脆是不是”
“嗯。”
安养真笑开来,两手插进西裤兜里,
安远成扔了有关琚琴的所有相册,包括两人的结婚照,因此安问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模样了。童年的那些合影,抱着的,蹲下身扶着的,也都已经泛黄,蒙上了一层年岁的柔光。安养真这么说着,安问心里便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画面,黄色的大花旗袍,刺绣的鞋面,闲散无忧的大小姐作派。
“她给我做过龙眼冰。”安问认真地说,要
“这么小就给你吃冰啊。”安养真笑着埋怨了一句。
小室的门一直敞着,任延靠
工作人员再度敲门出声“二位。”
时间到了。安养真扬了下下巴“走吧。”
两人转身,室外亮堂,还剩最后一丝黄昏余光投上走廊。安养真脸上挂着笑,走动时与安问肩擦着肩。两人细声,还
余晖
“这儿是张琚女士的随身遗物。”工作人员随行几步,送至门口时,递出一枚信封,“因为时间已经太久,当时处理这件事的人已经离职退休了,所以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留了下来,但我想,这应该是她贴身带的,我们一直保留,对你们家属来说也是个惦念。”
安问接过,拆开这个只印有o的、充满公务气息的崭新信封。
里面是一张相片。
只是一眼,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塑封了的相片,像素与现
嘴唇裂开笑的弧度,十八年来从未变过。
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手腕轻轻转过,背后圆珠笔的蓝色字迹被塑胶封存2002926,宝贝周岁,摄于家中。
安问捏着照片,蹲下身,终至放声大哭。
这座县城比匍甸富有,几个人不至于到住小旅馆或快捷连锁的地步,先行的随从早就实地挑选过,选出了最干净舒适的一家。办理入住后便该吃晚饭,安养真知道安问情绪低落,便心血来潮叫他们去路边喝啤酒撸串儿,又点了一份大盘鸡,底下烩着手工宽面。
西装一眼便知挺括名贵,三人坐
烧烤摊是夫妻经营的,做的是半夜深夜,这会儿虽是饭点,反倒冷清。夫妻俩手艺不差,味道可圈可点,只是没什么好的啤酒,只有淡得能当水的雪花,喝起来没什么感觉。
安问不知不觉喝了两杯,心里沉着事,喝水也能醉。
这里是深山,比宁市气温要低一些,夜幕降下,真正能感受到凉意。任延脱了西服给他“披上。”
他比安问大一个size,披
这样的身材穿正装衬衫,实
看惯了任延穿校服和宽松的篮球衣、队服、潮牌,两人交往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任延穿这样。
大约是目光太明显,也可能是看他扶着玻璃瓶口半天没动,安养真和任延同时停下聊下,任延似笑非笑“醉了”
安问反应迟钝,只觉得脑袋飘忽,点了下头。
“酒量这么差”安养真诧异“这是雪花。”
“百威他一口就醉。”
安养真没话说了,安问抱着绿色啤酒瓶,对任延笑。
“坐过来”任延问他。
安问点点头,搬着自己的小马扎,挪到任延身边,怀里还是揣着酒瓶,都捂热了,脸微微扬起,
周围人不少,任延抱了他一下,借位
从殡仪馆出来后话就少,他目光垂下,十分温柔地看着安问。
安养真看傻了,他不是没谈过恋爱,但真没谈成过这样的。怎么说呢,他
安问拢了拢衣服,趴任延耳边说“冷。”
任延会意,伸开臂膀将他有力地揽进怀里,又将酒瓶从安问怀里抽走“别喝了,不然又开始玩失忆。”
安问便伏任延胸前睡觉,脑袋半枕着他的肩膀,呼吸都撩
“你应该提醒我的,就不让他喝了。”
“没关系,今天喝醉了,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安养真知道他什么意思,目光投向安问脸上“你知道吗,他刚回宁市时,跟我们都不太熟,很礼貌,也很客气,有什么事都自己处理,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摆手摇头,意思是不用麻烦了、谢谢不用、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摸底考后,老师来家访,想劝他去a班,但他一意孤行要去十五班。我手语学得最好,就负责去跟他谈心,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十五班,就这么喜欢你吗。”
“他说什么”
“他说,宁市很大,新的世界很大,他
任延提着透明玻璃杯口,迟迟没有动作。
“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吃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通,也有点吃醋。后来我开始想他小时候的生活,爸爸妈妈每天吵架,我
任延垂下眼眸,看安问
“虽然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依赖会变质成这种性质,但”安养真举杯,自顾自跟任延的碰了一声脆响“我很高兴你给了他反馈,同等的、同样的珍重、唯一的。”
又小酌了会儿,起了风,大盘鸡都被吹凉了,便打算走。安养真去前台结账,安问被任延叫醒。
“回去了。还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
安问的双眼从迷蒙到一秒的迷茫,继而又迷梦了下去,带着困顿。
任延失笑,刮了下他鼻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打了车,他抱着安问把他塞到后座。烧烤摊到酒店也就五分钟路程,安问连这五分钟都睡过去了。酒店是安养真派人订的,一人一间,任延送安问到他房间,给他擦了身体又擦了脸,怕他口渴,烧了热水掺凉成温水,把他叫醒喝了。
安问枕他怀里,只起身了一半,就着他的手喝,喝得急了,果然把自己呛到,可怜兮兮眼眶红红地咳嗽起来,水从唇角流下,洇进睡衣t恤。
任延真服了,忙着抽纸给他擦嘴,不忘调侃揶揄“之前喝醉了不是很厉害吗,既知道骗老邢,又知道到我房间里耍赖,口齿思路都清楚得很,今天怎么趴了之前都
安问回答不上来,勾住他脖子往后倒“睡觉了。”
任延一个措手不及,好险才没把杯子里的水扬出来。
“我没洗澡。”
“白天洗过了。”安问嗡声,长腿搭到任延身上锁住他“你穿衬衫好看,以后学一个穿衬衫的专业好不好”
“你生日那天不也穿着吗陪你
“注意了,好看,不敢多看。”安问吞咽了一下“看了觉得心虚,怕你
任延笑了笑,拢了拢他的头
“任延。”
“不是这个。”
“延延。”
“让我想起卓望道了。”
“延延哥哥。”
“平时可以,床上会让我觉得像恋童变态。”
真难伺候。
安问闭着眼,瞥了下嘴“哥哥。”
“叫过篮球队了,脏了。”
安问“”
任延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耳垂“那两个字烫嘴”
安问蹭了蹭,躲着他的手指“我还小”
什么老公不老公的,若非得双目失神身体痉挛大脑也跟着糊涂,否则怎么可能叫出口
任延低声哼笑一声,伸出胳膊,让安问枕他胳膊上“今天见了妈妈,开心吗”
“嗯。”
“明天带她回家。”
“本来应该她带我回家的。”
“那时候是你小,所以她带你回家,现
分明字字都很平实,安问却觉得眼眶灼热。半晌,他说“长大真好。”
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任延抽走了胳膊,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回了自己那间。
醒来时是被梦惊醒的,身体猛地一抽,似乎
睁开眼后,一阵锥心的疼痛,迟钝地、缓慢地从心底泛起。那种痛却并非因自己而起。
酒还没有彻底醒,他是凭着本能的驱使,凭着身体的下意识下了床,走出房门,走到任延的那一间。
但是敲错门了
那边客人骂骂咧咧地开门,看到安问一脸懵懂而认真地问“任延
“”客人没脾气了,“草,谁家小孩儿找错人了”
任延刚睡了没半个小时,听到声音,直觉是安问,猛地跳下床开门。
“对不起,”他从来没道歉得这么真心实意又流畅过“是我朋友问问,过来,我
安问转过脸,见到任延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跑着撞进他怀里。
任延一手拧着门把手,一手沉稳地抱住他,对门客人的怒气和打量都被他屏蔽,他牵着安问进门,手抹上他眼睛“怎么又哭了”
安问
任延料想他是又做了有关小时候的噩梦,刚想开口宽慰他,便听安问说“我梦到上一次我喝多了酒,跟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说你多管闲事,说你自私,说你只想听到我说喜欢你,却不
安问蓦然住口,不再说下去,心口悬着后怕。
他好害怕“一语成谶”这四个字,即使从现
任延也静了下来,抹他眼泪的手亦停顿
“我说的是你。我诅咒你,我说,你凭什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劝我开口说话,我说,就凭你喜欢我说你别太自以为是。”
“问问。”任延叫他,止住他的话。
两人就站
但任延的神情和眼神都了无痕迹。
安问吞咽了一下,目光里有本能而深刻的后怕“不是梦是吗都是真的。”
“是梦。”任延简短地、斩钉截铁地肯定。
“我还说,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哑巴,可以立刻跟我分手。”
分手两个字刺痛了任延,就连这句话里的因果逻辑关系,
“你当时喝醉了酒,而且我也有责任,我也说了很多赌气的、伤害你的话,吵架的内容没有必要当真,”任延很自然地撒了个小谎“你不提,我都已经忘了。”
“是不是很难过”
“没有。”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让卓望道送我回来,自己
他回忆得未免太清晰,串联得又如此严丝合缝,任延反驳不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当时难过,但没有放
“对不起,”安问迫不及待地说,双眸紧张地仰望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是吗。”任延笑了笑,改口“不对,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安问用力点头“你不会死,你长命百岁。”
任延这次真的笑出了声“好,那你陪我。”又轻哄“怎么突然想起来”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安问眨眨眼睛,明亮如星“想到第一次
“想起第二次喝酒,
“想起之后的每一次喝酒和接吻,跟你说的每一句话。我还说看一眼你的”安问咬了下唇,那个词难以启齿便略过了“说好厉害。”
任延仰面,掌根抵住额头,深深的、克制住的呼吸中传来一声自嘲的轻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
“不要。”安问言简意赅地拒绝,克制着心跳呼吸了一口,一字一句而坚定地说“不要想不起来。我都想起来了,我们的初吻,超过界限的每一个夜晚,和每一句
“我喜欢你,我深深地喜欢你,那么喜欢你,永远会喜欢你”。
那时未说出口、却早就已经深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