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洪熙元年六月八日。
吴定缘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懒散的生活了。
之前他是昏迷不醒,这两天却是以完全清醒的状态待
“天牢”其实是一个俗称,正式名称叫作诏狱,归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里面关押的都是钦命罪犯,个个身份显赫。所以这天牢的诸项设施比寻常牢狱要舒适得多,狱卒态度也不错谁知道哪位钦犯不知何时就起复了,都不好得罪。
尤其是天子这次直接下了口谕,要求对这个人犯好生看顾。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好酒好肉,流水一样送进去。吴定缘放开肚皮情享受,没事还跟狱卒扔扔骰子,聊聊天,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至于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他根本不去关心。
他这会儿刚吃罢福兴楼的酱肘,喝了二两烧刀子,微微有些倦意,正想靠着墙角眯一会儿。忽然狱卒过来敲敲栅栏,说有访客来探监。吴定缘一抬头,看到于谦一脸肃穆地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杏黄小卷轴。他正要叫一声“小杏仁”,于谦却瞪了他一眼,抢先开口道
“奉上谕,提钦犯吴定缘,转行
北镇抚司的诏狱是天子亲管,关也罢,放也罢,皇上一句话。但刑部大狱却是正经的法狱,犯人进出都需要一套流程,判定罪名需要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合议。
吴定缘从诏狱转到刑部大狱,说明皇上不打算管他了,一切依大明律判决。
这些弯弯绕绕吴定缘都很清楚,毕竟是捕快出身。他也不着恼,冲于谦微微一笑,起身准备戴枷。于谦对狱卒一摆手“人犯右手已残,用不着,就这样吧。”
他带着吴定缘走出诏狱,沿着皇城夹道一路南下,朝千步廊外的刑部大狱走去。于谦一改寻常的聒噪,全程一言不
说来也怪,往常这条路上戒备森严,城头有固定的哨所,道上有巡兵,可今天他们却都消失不见了。整条夹道极为安静,只有他们两个缓缓走着。
走过一个拐角,于谦忽然站定,头也不回地说“你头还疼吗”
“不看见他就不疼。”
“红玉和你妹妹不用担心,陛下已经派人去妥善安排。”
吴定缘一点头“多谢。我没什么别的牵挂了。”
“你你怎么就这么犟”于谦仍旧没回头,可明显是憋不住了,狠狠跺了跺脚,“你哪怕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也好,现
“有些事,不会因为他是皇上,就可以妥协退让。我得多谢这头疼的毛病,时刻提醒着我。”吴定缘仰起头来,看向高大的紫禁城墙垣,“我无力改变这一切,但总有不谅解的自由。”
“当日是我硬把你拽进这摊乱局,今日又是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狱。你想当韩信,我还不想做萧何呢吴定缘啊吴定缘,你这个蠢材你我今日缘于此”
两人正说着,忽然旁边传来门板响动。吴定缘侧头一看,却见高大的朱墙下方,一辆窄距推车从便门外咯吱咯吱地开进夹道。
这道便门是宫中杂役专用的通道,诸项日常杂货从这里运入,垃圾粪土亦从这里运出。这辆推车上头搁着四个深宽的大木桶,有淡淡的恶臭散
紫姑车隆隆地开到吴定缘身边,前头牵引的粪工一抬笠,露出一张清秀面孔“掌教,我们来接你啦。”吴定缘一看,居然是昨叶何,后头推车那位,则是周德文。
这两人怎么潜入紫禁城来了吴定缘吃惊不小,连忙转头去看于谦,却见他依旧背着身子,假装对身后的事情茫然无知。
昨叶何也不多讲,迅速掀开一个粪桶,请吴定缘坐进去。这粪桶圆径颇长,已经清洗干净,他蜷坐进去,刚好能盖上木盖。吴定缘这才明白,于谦说的“今日缘于此”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杏仁,看着耿直正派,手段却污秽得很。他
“喂,我这一走,你岂不是”
昨叶何低声道“掌教你莫问了,于御史是不可能转身,更不可能回答的。”吴定缘当即会意。于谦不回答,这就是一桩白莲教劫人案,若他应上一句,性质便成了内外勾结。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他看了一眼于谦站
吴定缘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应,似乎有一双眼睛
它离开紫禁城的整个过程中,确实有一道高高
“你总嫌自己被圈
“富阳侯和永平公主到了。”门外的小宦官通报。
“让他们去南庑房等我。”朱瞻基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转身走下敌楼。
这一任富阳侯李茂芳是个畏缩的中年人,缩
之前
朱瞻基见到两人,先是寒暄问候,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略过洪熙皇帝与汉王。待铺垫得差不多了,朱瞻基便问道“朕的登基大典就
永平公主母子俱是一愣,他们可没想到朱瞻基这么好心。
“不过朕不能一登基便改旧命,有违孝道,只好变通一下。诰券不
永平公主尴尬地回答“回陛下,茂芳他膝下只有一子叫李质,去世三年了。”
“哦”朱瞻基有些惊讶,“难道没留下什么儿女吗”
“没有,就连寡居
朱瞻基放缓了声调“哦,那件事我倒听说过。是不是我舅舅张侯,还给你们送过药方”
“正是,不过她罹患的是木僵之症,那药方到底也没救回来。”
“药方叫什么名字”
永平公主母子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还是李茂芳记性好“四逆回阳汤。”朱瞻基“嗯”了一声,继续问道“这药方可还
“不用,我让人去取。”
朱瞻基唤来一个小宦官,取了李茂芳的手书去富阳侯府,还特意叮嘱,要亲眼见到药方取出。
“这个药方,你们可还给过别人”
永平公主撇撇嘴“张侯虽是好意,可那药方委实没什么用处,怎么好再给别人。”
“王锦湖的这个木僵之症,是如何罹患的”
永平公主有点纳闷,皇上怎么总往王锦湖身上绕,难道后宫嫔妃也得了同样病症她含糊地回答道“头不慎撞
朱瞻基忽然
“果然有问题”朱瞻基心中疑窦大起,他毫不客气地拨开永平公主,“快说王锦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茂芳被皇帝猛然这么一喝,双肩筛糠一样哆嗦起来。朱瞻基起身进逼,吓得他“咕咚”一声从圆墩上出溜下来,直接跪
李茂芳支支吾吾地做了回答,朱瞻基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逼问出的,居然是一出爬灰大戏。原来是这位老公公对寡居的儿媳起了觊觎之心,
永平公主明知儿子做下禽兽之事,但也只好拼命遮护,对外谎称王锦湖得了木僵之症。延请的医师都是按这个病症诊治,自然毫无效果,没几日人便死了。
朱瞻基听得怒意勃
永平公主面色惨白,顾不得矜持,连忙跪
他飞去一脚,狠狠踹
这个妇人为了逆子,竟开始胡乱指摘死者。朱瞻基正要再上去踹一脚,可小腿弹到一半,却僵住了。
等一下,寡居三年
王锦湖死于永乐二十二年,那么王锦湖的丈夫李质应该死于永乐十九年。可朱瞻基分明记得,苏荆溪说过,王锦湖嫁来京城是永乐二十年,时间对不上。
“李质与王锦湖是何年成亲”
“永乐十九年。”永平公主低着声音,大气不敢喘一声,“我孙儿体弱,阴阳先生说得用大婚冲喜。我四处打听,最后
可朱瞻基的心思,全放
永平公主有些茫然地看向天子“她一个土生的宣府人,怎么会移籍到苏州”李茂芳赶紧抬头讨好“我家里还有聘书呢,给陛下看。”
朱瞻基这下可有点糊涂了。按说这两个人连爬灰的事都承认了,不至于
过不多时,第一个小宦官先回来了。他没让仆役经手,径直入府从檀柜中取出药方,直接携回。朱瞻基取来一看,确实是舅舅手书,也确实叫四逆回阳汤,但药方内容与太医馆所
这便奇怪了。若张泉给富阳侯的四逆回阳汤不是续命奇方,那么永平公主自然也不可能把药方给汉王。朱瞻基整一条线的推测便站不住脚了。
第二个小宦官来得略微迟了些。他
这更奇怪了。王锦湖的出身以及嫁入富阳侯府的时间,与苏荆溪的描述对不上。永平公主与李茂芳还表示,他们从未听王锦湖提过苏荆溪这个名字。
一头雾水的朱瞻基,只得先让他们两人回去闭府自省。他本想把苏荆溪召进宫来,详加询问,可再一想,吴定缘既已脱困,她此时应该陪着他一起离开京城了吧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朱瞻基没来由地泛起一股酸醋,可很快又变成酸楚和深深的愧意。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肩上的旧痕,仿佛还能回味起那双素手的温暖。
大局安定之后,太医院的御医们曾做过会诊,都惊叹说这样的伤口,陛下竟能
而这一位贤淑忠良的女子,
这件事,还得继续查。苏大夫不说,朕可不能装糊涂蒙混过去。
朱瞻基下定了决心,心情好转了些。恰好这时翰林院又来请示年号,他翻开册子,忽有所感,遂提起朱笔
“传谕行
这时张太后走进殿来,满脸诧异“我刚才看见你姑姑哭着离开,你跟永平公主说什么了”
“她那个儿子做下的好事”皇帝简单地讲了讲富阳侯府的爬灰杀人之事,让张太后大吃一惊。
感叹了几句门风不靖,张太后道“若此时有暇,宫院有件事情还需与陛下参详。”朱瞻基此时哪有心情管这些“后宫的事情,母后您定夺就行了。”
“不,这件事非陛下你参与不可。”张太后很坚决。朱瞻基只得先把苏荆溪的事放下,向母后询问。
张太后一招手,身后几个宫女捧来一摞锦边文书,放
屋内温度霎时冷冽下来。
这是大明开国以来的传统。洪武皇帝驾崩之后,有三十八名嫔妃以身殉葬,从入孝陵;永乐皇帝临终遗诏,要求“丧礼一如高皇帝遗制”,因此又有一十六名嫔妃以及相当数量的宫女,殉葬于长陵。尤其是永乐皇帝一句“高皇帝遗制”,遂让殉葬之制铸成祖宗成法。到了洪熙皇帝驾崩,这殉葬之制自然也不能例外。
朱瞻基张了张嘴,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太后面无表情道“五月二十四日,先皇驾崩当夜。一共有贵妃郭氏、淑妃王氏、丽妃王氏、顺妃谭氏和充妃黄氏五人委身蹈义,随龙驭以上宾。”
有一股阴寒之气,不可遏制地从朱瞻基内心涌现出来。这五妃他都曾见过的,或慈惠,或明,或怯懦,或刚强,每个人性情都不同,可现
从前他就知道殉葬之礼,但并无直观感受。直到这些熟人以身殉葬,朱瞻基才体会到深渗骨髓的森森寒意。所谓“委身蹈义”,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他心里明白,谁会无缘无故舍弃生命,甘心去到那阴森森的墓穴里呢。
“汉王那时相逼太紧,坚持说先皇身边岂能无人,后宫当做表率,还搬出了祖宗成法。我知道他是借题
张太后说得冷肃,可朱瞻基胃中却一阵痉挛。五条性命,一夜之间香消玉殒,只为了避免给人制造借口。汉王固然可恨,张太后的手段也真是霹雳雷霆。
见皇帝似乎面露不忍,张太后道“汉王本意是依太祖规制,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嫔,想把后宫屠戮一空。我与他争执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个,没法再少了。好
朱瞻基惊讶地看着她“所以母后您并不是心疼那五位妃子殉死,只是觉得时辰不对。”
“天子离世,嫔妃殉葬,这本来就是咱们大明的祖制啊。”
大明以孝治天下,“祖宗成法”这四个字如铜浇铁铸压下来,即便是皇帝都难以反驳。朱瞻基只得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去与母亲那漠然的眼神对视。
张太后以为皇帝
朱瞻基赶紧抚着母后肩膀,宽慰道“这是汉王奸佞,却不是母后你的错。这笔账,咱们到乐安州去慢慢算。”张太后擦了擦眼角,这才抬起头来“五妃的棺椁,至今仍停厝于宫墙之侧。陛下若不
按照规矩,殉妃的人选是由嗣皇帝来勾选,但朱瞻基的情况比较特殊。现
朱瞻基伸手取来宫人名籍,一页一页翻起来。这上面列了洪熙后宫所有嫔妃的名字、籍贯、出身、八字以及入宫与受封时间,列得相当详细。他用心着,看到有殉葬妃子的名字,便
看罢了这一册,朱瞻基觉得呼吸堵滞不畅,把册籍丢开,对张太后道“等到父皇陵寝初成,这五位嫔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亲族该封赏的封赏,不过就这五位了吧不要再增加了。”
张太后默然点头。
朱瞻基侧眼看去,看到旁边还有几本宫人册籍,应该是洪武、永乐两朝的。他随手拿起翻看,每翻几页,就可以看到一个名字上有御笔朱圈,甚至有几页上的名字涂满了。朱圈密密麻麻,如一只只从墓穴里伸出的血手。
“太祖离世太久,姑且不论。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驾崩,殉葬者众,其中或许也有未得抚恤之人。这一次一并弥补了吧。”
朱瞻基翻动着册籍,一个个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闪过。突然之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急忙往回翻了几页,仔细看去。眼神像是被焊
却见朱瞻基五官呆滞,如木塑一般,任由她摇动,只是定定
这时海寿来到房门口,小声说有事通报。张太后代皇帝说了一声可,海寿双手捧着一管鱼书小筒进来,说这是苏州
朱瞻基听到“苏州”二字,眼神闪过一道光芒。他伸出手来,从小筒里倒出纸卷,展开了几遍,又抬起头,扫了一眼榻边的几包药。他突然起身,朝南庑房外疾步走去。
“陛下你去哪里”张太后一惊。
“天寿山”朱瞻基头也不回,脚下越走越快。
“去那里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皇帝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身影已迈出大门,几乎把海寿撞了个跟斗。
就
木桶被洗濯得很干净,可毕竟曾经用过,那股淡淡的味道是消不掉的。吴定缘不知是皇帝有意报复,还是昨叶何办事不力,只得狼狈地用手
原来这辆紫姑车停的地方,是砖塔胡同的阮安家门口。
进得门来,阮安一如既往地淡漠以对,继续埋头研究九门九闸的营建计划。昨叶何吩咐周德文把另外一个净桶也打开,里面装着五百零一两成色十足的银锭,之间的空隙里还塞了不少珍珠。
他能出朱瞻基的意思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昨叶何站到身旁“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吴定缘仰起头来“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是铁铉之子,难道还能
“砍了皇帝一刀,还能全身而退。啧啧,大明朝也只有掌教你能做到。”
“别叫我掌教。”吴定缘皱皱眉头,去看昨叶何,“你们白莲教把赌注押
昨叶何“咯吱咯吱”嚼着枣子“掌教你也说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们这起自泥淖中的野狐禅,勉强得了庙堂承认,早晚也得出事。何必去讨没趣呢”
“那你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昨叶何笑道“不白忙,不白忙。掌教你一直昏睡,还不知道。如今北直隶远近都传遍啦,说有一条孽龙要水淹京城,佛母显圣,运起无上法力,一夜之间搬来一道莲花堤坝,
吴定缘没想到那晚上的民众自救,居然传成了这番模样,一时无语。
昨叶何眯起眼睛,语气微微有了变化“其实汉王也罢,太子也罢,谁做皇帝对圣教来说都没区别。甚至两京之谋成败与否,也无关痛痒。圣教所图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银赏赐,要的只是一个制造故事的契机罢了。您想啊,老百姓听不懂经文,也不爱听道理,就爱听佛母显圣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如果太子
天下乱局,原来全是白莲教的故事素材,原来这才是佛母最核心的目的所
“不费银钱,不动刀兵,白莲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于这些故事。只要民间还
“哼,你们推我做掌教,也是看中了铁铉之子这个故事,好助你们招徕信众吧”
昨叶何笑嘻嘻道“那您还来当这个掌教吗”
“我若不当,你们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把你护送回南京,我便回济南去,编个佛母升天的故事,接掌教务,该干吗还干吗。”
吴定缘一听,反倒微微有些惭愧。昨叶何满不
“苏姐姐告诉我说,昨叶何这种植物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还说这是佛母给我起这名字的寓意。原本我还不太明白,可御街堤坝一筑起来,我算真正想透了佛母的用心她从未当我是托庇大树之下的弱草,而是深植卑下之地、可以迎风自立的瓦松。你不
昨叶何流露出的眼神,充满找到自己真正方向的喜悦与坚定。吴定缘暗暗感叹,那一条简陋的堤坝,居然同时成就了一正一反、一朝一野两个人,也真的算是佛母显圣了。
“对了,荆溪呢”吴定缘环顾左右。
他昏迷了好几天,一醒来就被于谦拽去紫禁城,然后直接下了诏狱,一直没见到苏荆溪。事实上,自从两人那一夜定情之后,他就再没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如今心病既去,大事已成,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好好跟她说说话。
昨叶何嘴角含笑“其实苏姐姐
“那她人呢”
“她
“这是她的原话”
“是啊,怎么”
吴定缘像一只敏锐的猎犬,
难道说,是因为我吴定缘心头一跳。他与天子已决裂,苏荆溪必然得不到朝廷助力,而王锦湖的夫家权势估计不小,以她的性子,恐怕会去孤身复仇。
“她只是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吴定缘瞪视着昨叶何,目光灼热而犀利,像两根刚从火炉中抽出的赤色通条。昨叶何回答说是的,可吴定缘立刻捕捉到她脸上的一丝不自然。
“她到底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他恶狠狠地抓住昨叶何的双臂,
“有些内情,你不知道。荆溪这一次单独留下来,只怕会有生死之忧”吴定缘急切道。昨叶何一听这句,这才不太情愿地低声道“她,她还留了一封信给你,让我过了黄河再交给你。”
“信呢”
昨叶何暗骂自己不谨慎,勉强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刚掏出一半,便被吴定缘抢了去,“刺啦”一声扯开信口,从里面拿出几张桃红色的薛涛笺。
笺上写了满满的蝇头小楷,一看便知是苏荆溪亲笔。而且考虑到吴定缘的水平,里面用的全是浅白俗话。吴定缘
这一,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吴定缘生平还是第一次持续这么久。昨叶何见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本来还想调笑两句,可很快却
吴定缘的手腕
吴定缘扫完了最后一行,默默把信笺折叠好,揣入怀中,然后仰起了头
“阮安,天寿山长陵那边你熟吗”
沉迷于作图的阮安头也不抬“长陵营建,我确实曾参与过。”
“这院子里有模型或图纸吗”
“天子陵寝建成之后,模型与图纸都要销毁。”
吴定缘走到他跟前,一把推开画到一半的图纸,搁了张新的
阮安不明白他要干吗,不过还是提起了炭笔,很快便绘出一张长陵简图。吴定缘揣起图纸,从净桶里取出几锭银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门口走去。昨叶何惊道“掌教你去哪里”
“天寿山。”
“您去那儿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
永乐五年,仁孝徐皇后去世,朝中本来预备
这座黄土山坐落于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余脉、燕藩之北屏。其山势雄壮庄严,起伏连绵,如有千万天马自九天奔腾而下;左右龙虎相护,前朝后靠俱全,又有玉带横流其间,是个上佳的风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说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夺天下之正气,为万世之鸿基。”
从永乐七年开始,长陵正式动工,至永乐十一年方建成地宫。永乐二十二年,天子晏驾,正式入葬长陵,龙眠永安。黄土山遂改名为天寿山,成为大明至为尊贵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预定陵寝亦
此时已近酉末戊初,六月初八的白昼即将过去。夕阳如一位不甘离世的老者,用孱弱的余光缠住晚霞,极力拖延着被地平线吞没的一刻。垂垂残照洒
随着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扩张。无论是山间花木,还是陵前松柏,无论是黄泉寺的钟鼓楼,还是长陵卫的驻屯营地,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这片幽冥同化为一体。仿佛长陵正缓慢开启着墓门,把天地万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宫。
不过
这条火龙其实是由无数火把构成。一字长蛇的队伍里,可以看到御马监的勇士营、锦衣卫的缇骑、三千营的弓马番子、顺天府的快手、昌平县的乡勇等等,服色装备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色,但谁都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为
从朱瞻基冲出紫禁城开始,所经之处,诸部无不莫名惊诧。天子出行,怎么既无信牌提前通知,也无卤簿随行,就这么单骑闯出来了出于责任感,他们只得纷纷扬鞭跟上。就这么一卫呼一卫、一营催一营,沿途不断有各处军兵加入。接近长陵之时,这支队伍已经滚雪球似的,变成一支近千人的庞杂大军。
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胯下坐骑
后面的人陆续赶到陵门前的月台,却纷纷拉住缰绳,不敢向前。这可是永乐陵寝,无诏擅闯者斩,何况他们身上还带着凶刃,更犯忌讳。皇帝停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不许跟来”然后孤身一人穿过券门,眼看便消失
朱瞻基并不关心身后那些人的茫然,他只有一个目标。
今晚夜色浓重,所幸有一轮蛾眉新月独悬于半空。缥缈的月光洒下来,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将整座陵寝罩上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无论是左右神厨、神库、碑亭还是神道两侧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强烈的疏离感,仿佛
长途奔驰让朱瞻基疲惫至极,却一点也没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着神道“嗒嗒嗒”地飞速奔行,头上的翼善冠歪到一边,身上的斩衰服凌乱不堪,犀皮腰带散了,金丝履掉了,却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旷的长陵墓园中,回荡着天子急促的脚步声。
朱瞻基从前陪着父皇来致祭过数次,对陵寝结构了然于胸。他直入二进院子,绕过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后从一座棂星门牌楼下穿过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几筵。
这是一方汉白玉质地的长条供案,须弥底座,双枋上下。
不过眼前的石几筵上面,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满了素白色的二尺长蜡烛。数量约有三十根,烛火莹莹,如鬼火攒集,散
朱瞻基看到,
张泉身着惯常穿的道士青袍,跪
朱瞻基想要大喝一声,可声音到了唇边,却被一团郁结之气阻住了。苏荆溪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只是烛光摇曳之下,五官阴影忽长忽短,仿佛体内还隐
“陛下,你追到这里来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早。”苏荆溪赞叹道。
朱瞻基把视线转向张泉,喊了一声“舅舅”,可对方却没回答。不知是被下了蒙汗药,还是已然气绝身亡。他气急败坏地冲苏荆溪吼道“我舅舅怎么了”
“陛下莫急,我只是用药把张侯蒙住。祭仪未成,他还不能死。”苏荆溪一掐张泉脖颈后的风池穴,后者无意识地一仰头颅,喉咙里
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恶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你竟骗我”
苏荆溪一撩额前长
“是的。”苏荆溪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朱瞻基听到她亲口说出,身子像被毒蛇咬了一下,遽然一震。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肩头弥漫出来,丝丝鲜血竟冲破了快要愈合的硬痂,顺着膀子流下来。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了伤口迸裂,还是心情激荡以致气血过亢。
可朱瞻基的心里,比肩伤还要疼。吴定缘也是,你也是,朕赤诚相待,你们却全
苏荆溪道“陛下制怒,你箭伤未愈,恐对龙体不利。”
“不要你来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声,他按住肩头,咬牙切齿,“当初
苏荆溪微讶“陛下与我无冤无仇,我那时候伤你做什么”她抬起手来,一拍张泉头顶方巾“我只要那些该死之人去死。”她咬着最后一个字,眼角猛然紧,宽阔的额头上浮起几道青筋。
朱瞻基自忖她只有一个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来再说。可他向前一迈步,却忽觉浑身酥软,心中一惊“中毒了”整个人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脑还算清醒,可四肢却酸软无力。
那三十多根蜡烛散
“陛下你是何时
朱瞻基索性冷笑道“我已问过富阳侯,王锦湖不是苏州人,而是宣府乡贯,她也根本不认识你你跟她的那一套故事,根本就是杜撰的”
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个苦命的姑娘,但我们确实素昧平生。”
朱瞻基道“这一件事不成立,你的其他说辞自然也不攻自破。郭纯之与张泉确实有书信来往,张泉确实给了富阳侯四逆回阳汤的方子,富阳侯确实因为爬灰害死了自己儿媳妇。可这三件事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就连那四逆回阳汤,跟汉王所献的续命奇方都全然不同根本就是你拼凑到一块的无耻谰言”
“这故事,可不完全是我编的。”苏荆溪似笑非笑。
朱瞻基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苏荆溪确实没说过,她只是偷偷把张泉写给阮安的那封书信,加了一个诗稿信皮,然后
“苏大夫你真是好手段”朱瞻基恨恨道,“不着一词,不留一迹,让朕自以为窥见秘辛,其实全是你
现
一股寒气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对人心把握得太微了,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除了吴定缘稍起过疑心,其他两人竟全无觉察。苏荆溪就好似一只蜘蛛,极有耐心地编织着网线,慢慢将人引入彀中。
“我从去年便一直盯着张泉
“那汉王的续命奇方到底从哪里来的”
“民女不知。”
“总之两个方子之间,根本毫无关联对吧”
“当一个人心中先存定见,他往往只会相信与定见相符之事。”苏荆溪道,“我只消
朱瞻基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认,苏荆溪说得半点不错。
其实从一开始,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
“不对,你嫁给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是这故事的关键一环。可
“我若参与了那个阴谋,又怎么会辅佐陛下你回京”苏荆溪的语气有些无奈,“当然,若说我一无所知,也不然。我一直
朱瞻基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一听到这名字,复又沉声道“那吴定缘呢他也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他的语气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愤慨,另一方面却隐隐混有莫名的忌妒。
苏荆溪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我提示定缘去拿洪武、永乐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张泉坑死了。”
“不要转移话题,你与他私订终身,是不是也有什么用意”
苏荆溪端详着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别的皇帝不太一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
“什么无关之人你可是朕让给”朱瞻基突然强行掐断自己的话,“对,你说得对,那是个无关之人,与我们都无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你如此煞费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报仇。”苏荆溪说到这里,双眸一闪,“陛下夤夜至此,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查知原因了吗”
朱瞻基一瞬间显露出的表情不是愤懑,而是惶然躲闪,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他张了张嘴,却
石几筵前,一片死寂。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如墨的黑暗中传出来
“说出来吧,我也想听听。”
朱瞻基和苏荆溪俱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一棵大柏树后转出来,表情无怒无喜。他的右臂软软垂下,一身尘土,一看就是长途奔波未停。
两人一见是他,同时流露出极复杂的眼神有意外,有欣喜,有担忧,也有愤怒。
“你不是离开京城了吗”他们异口同声。
吴定缘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们“老天爷若真有心思,半个月前就该让我
吴定缘缓缓走到石几筵前,先是矮下身子,伸出左手从蜡烛下托起一条白绫,上头用娟秀的墨字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另外一条白绫之上则是另外一个名字。他看了一阵,忽然有所触动,仰起头向斜上方望去。
摇曳的烛光,映出石几筵后一片穹庐样的巨大阴影,几乎与天寿主峰融为一体。
这是一座圆形封土小山,外束城堞,内置宇墙,谓之宝城永乐皇帝与徐皇后安眠的玄宫,即
通往永乐坟冢的入口,即
火光环伺之下,吴定缘仿佛又回到那间逼仄的教坊司牢房。铁家真正的仇人,近
苏荆溪嘴唇嚅动了两下,半天方道“定缘,你本与这件事无关,早早返回南京才是正理,来这里做什么”吴定缘用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因为荆溪你希望我来啊。”
“胡说我何曾”苏荆溪说到一半,却见到吴定缘亮出那几页薛涛笺来,一瞬间竟有些失态。
“若你不想我来,又何必
苏荆溪恼怒道“你我此生不会再次相见,我只想着最后给你个交代罢了。你该渡过黄河后才拆开看的。”
“以荆溪你的眼力,怎么会料不到我会提前拆看呢”吴定缘顿了顿,把目光投向另外一边,“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还能见到另外一个人。”
朱瞻基冷哼一声“你可知道,她从头到尾,把咱们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着那张脸,吴定缘的脑袋猛然又是一阵疼痛,他先皱了皱眉,方才开口“我知道,她向我们隐瞒了很多事情。可我不怪她,我知道这种感受。何况我不也向陛下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吗我们都是怙恶不”他看向苏荆溪,她低声提醒道“悛。”
“对,我们都是怙恶不悛之徒,心里都有股化不开的气。”
朱瞻基气得手腕直哆嗦,骂了声“篾篙子”:“朕明明已把你放走你这次去而复返,到底是帮她报仇,还是来救我”
吴定缘手握雁翎刀,吐出一口气来“我只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陛下你不妨继续说吧。”
“继续说什么”
“当然是你所查明的,关于荆溪的真相。我也想听听。”
他的意外闯入,让朱瞻基与苏荆溪谁也无法按原计划行事。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关系,而吴定缘
苏荆溪沉思片刻,抬手一指“既然定缘愿听,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说话。好让此间主人也听得真切。”
朱瞻基登时脸色煞白。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坟冢前那一座高大的明楼。那里可以说是皇陵的核心所
而那个可恨的吴定缘,非但不阻拦,还做了个一起走的手势。朱瞻基有心不去,却实
苏荆溪提起一个素白灯笼,沿着磴道缓缓走上明楼,朱瞻基和吴定缘并肩走
没人再
长陵的明楼高约六丈,周围十丈,下砖上木,几乎与封土圆山平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一踏上明楼,便感觉有丝丝阴冷如牛毛细针,透体而入,比
他们走到明楼顶端,周围有一圈小小的悬廊,四角各有一盏长明油灯,外面是涂栏杆。站
吴定缘把朱瞻基放
“就
不知为何,无论是朱瞻基还是吴定缘,听到这句话都是一阵
“你说吧。”吴定缘把视线投向他。
朱瞻基深吐一口气“朕今日翻宫人册籍,
吴定缘感觉到身旁的苏荆溪动了一下。
“我舅舅之前便对苏荆溪的身份有所疑惑,特意派人去苏州府调查,结果
吴定缘知道这是苏州府的一道甜品,
“据仵作说,这下毒之人手法极妙。甫一入口时并无异状,因此没人
苏荆溪淡淡道“此事极易。只消把钩吻叶加猪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层甜奶皮子便好。他们吞下带骨鲍螺时,有奶皮包裹,毒药不会立时
她的回答,无异于已经承认。
朱瞻基道“这是震惊整个苏州府的大案,可惜查来查去,并无半点线索,至今卷宗还放
“所以呢”
“王景姝的籍贯、年龄、入宫时间,甚至她
苏荆溪突然
“陛下你猜得不错。岂止你们朱家,所有与景姝之死有牵连的人,都要给她陪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苏荆溪敛住笑容,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变成了狰狞、怨毒以及赤红双眸中深不见底的悲恸。她的声音回荡
朱瞻基还要开口,苏荆溪却抬起手掌,冷冷道“接下来,还是让我亲自讲吧。”她身上冒出的森森恨意,逼得天子乖乖闭上了嘴。
“景姝进宫的时候才十九岁。十九岁啊,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却因她家里人贪图富贵,被锁入深宫。她
苏荆溪喃喃地自顾自讲着,时而平静,时而疯狂,没有人敢打断她。
“我接到消息的当夜,十个指甲
“这人是个朝鲜使者,恰好从京城来,正准备从宁波坐船归国。他神色郁郁,乃至生了心病。我替他诊治时,却
“你们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情景三十多名嫔妃宫女,先
苏荆溪讲到这里,眼睛一直盯着朱瞻基。他面色惨白,不敢与之视线相触。此时的天子,宁可面对汉王的威胁,也不愿继续留
“韩宫女殉死的情形,从乳母那里传到使者耳中,但他不敢
“那一天,我都不知是怎么回的客栈,怎么回的苏州,整个人神情恍惚。我返回苏州之后,不知不觉又走到景姝家门口,却见府前张灯结。原来是王家得封朝天女户,要把牌匾高高挂起来,院里还要竖起一座贤妃碑。鞭炮齐鸣,唢呐声扬,宾客络绎不绝前来道喜。这难道是女儿惨死该有的表现吗这种用女儿性命换来的称号,难道值得大肆宣扬吗
“一边是鲜花着锦的热闹,一边是幽墓凄冷的尸骸。从那一刻起,我便意识到,修习佛法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这些啃噬景姝尸体的豺狗,必须用死亡才能洗刷他们的罪孽。哪怕身堕九幽,我也要为景姝报这个仇。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拼命搜集关于景姝
苏荆溪说到这里,冷冷地扫视了朱瞻基一下。他从未被她这么注视过,不由得心中一凛。苏荆溪竖起了一根指头
“第一个是朱卜花。当日缢杀那三十余位嫔妃宫女的,是这位御马监提督太监的部下。他本人守
第二根指头竖起来“第二个,就是张泉。当初王家之所以能把女儿送进宫,正是因为景姝的父亲与张泉是好友,由张泉向张太子妃全力举荐,才得以将景姝送入大内。要说祸根,张泉是害死景姝最直接的凶手。”
朱瞻基正要开口,苏荆溪已竖起了第三根指头“你母亲张皇后,亦是罪魁之一若不是她,景姝怎会被卖入宫中她身为后宫之主,若有心阻挠,景姝怎会活活被缢杀殉葬”
第四根指头旋即伸直。
“你爹也一样朝野都说他生性仁德,都夸赞他是个好皇帝。可他
最后一根素白长指,高高直起,宛若一根铭旌。
“汉王亦罪无可赦。当日筹备永乐皇帝葬礼之时,嫔妃殉葬这件事
苏荆溪历数完这一堆罪人后,把五根指头并拢成拳,调门又高了数度
“还有此间的主人,永乐皇帝。你临终遗命要求一切依祖制。什么是祖制当然就是嫔妃殉葬一切起源,皆肇始于你,你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不管你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管你是多么英明神武。我只知道你夺走了景姝的性命,夺走了我的整个世界而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高握拳头的苏荆溪,朝着宝城大喊起来,希望这声音能穿透封土,传入地宫。朱瞻基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灼伤。
这六个罪魁之中,永乐、洪熙与朱卜花已死,张泉被抓来明楼之上,汉王逃回乐安州,只有张太后安然无恙。难道说苏荆溪也对她下手了朱瞻基有些惊慌地喊道“我母后,她并无恶意,只是了本分而已这是祖宗成法,谁也改不了啊。”
“祖宗成法”苏荆溪惨笑一声,“前朝何曾有殉妃之制明明从洪武皇帝才开始,算哪门子祖宗成法再者说,就算真是祖宗成法,你皇爷爷遵从了吗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怎么到了殉葬这里,却又惺惺作态,说祖宗成法不可改呢”
朱瞻基被驳得哑口无言。
“陛下你不必辩驳。
“你你把我娘怎么样了”朱瞻基捏紧拳头。
苏荆溪道“你放心好了。她一直安居深宫,我一个民间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朱瞻基稍稍放了一下心,不料苏荆溪又道“但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
一股极为冰冷的寒意“唰”地缠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动弹不得。苏荆溪此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像极了蛇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朕还纳闷,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张泉,为何留出那么多破绽等着朕来识破,原来是为了把我诱骗到长陵来”
朱瞻基心中一阵后悔。他出
苏荆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我给过你机会了。”
“少来你一路瞒得我好苦,何曾给过机会”
苏荆溪摇摇头“六月初六,我送了药包进去,让陛下你
朱瞻基急忙分辩“我只是想先调查清楚富阳侯,把事情弄清楚”
“那一天,我一直
“我从未说过不为你伸张正义”
“那好啊,那么请你现
朱瞻基哑然。
“好,换一个。你敢现
看着面色涨红的朱瞻基,苏荆溪摇摇头“陛下你不必辩驳了。一个逃亡的太子,也许可以坦诚相交,可一个皇帝却只会顾全大局。”
“我”
“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只要戴着那顶冕冠,就注定给不了。
“朕很想帮你们,可是”
“不要跟我说,你去跟埋
苏荆溪的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山风从天寿山顶吹袭而下。它穿过陵墙,吹过神道,从祭宫两侧盘旋而至。石几筵上的烛火勉强抵抗了数息,数被吹灭,蜡烛下压着的几十条白绫,呼啦一下子飞得漫天皆有。从明楼方向看去,这些白绫有如几十条孤苦的鬼魂,
看到这一番景象,苏荆溪痴痴地走到栏杆边缘,努力把身体伸出去“景姝景姝是你吗景姝”可那些白绫飞得太快太乱了,令人眼花缭乱。苏荆溪开始还试图寻找,可很快,她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明悟的光芒。
“王景姝、韩玉儿、李婉、崔淑娴”苏荆溪大声念起所有殉于长陵的女子名字。也许是错觉,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条白绫
“这里的每一条白绫,都代表了一个曾经存
她先把一块写满了青词的祝版奋力丢下城楼,然后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恍若巫祝吟唱。凛冽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伤的身影,正孤独地祭奠着眼前漫天那几乎被人遗忘的魂灵们。
随着这一声声叫魂,朱瞻基的箭伤不停地渗出血来,这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肌肉痉挛。他终于明白,她早
“疯子,疯子”宣德颤抖着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姝既非至亲骨肉,亦无大恩大义,交往也不过几年光景,至于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吗”
苏荆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些许怜悯“陛下,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你说的这些可笑的东西,能用来评价我与景姝吗情谊深浅,不是光阴所能衡量的;人心所向,又岂是世间常理所能揣测”
宣德不甘心地看向吴定缘,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甚懂。
宣德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劝服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执念。苏荆溪是一匹奔向悬崖的惊马,从启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一直到这时候,朱瞻基才
其实这时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奋力冲上去,也许能直接把苏荆溪推下栏杆。可他
“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当真描摹准。
朱瞻基喘着粗气,去看吴定缘“喂,这些事,她
“朕实
“她比我要难,要苦朱棣与我铁家的恩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头疼而已。而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记得,时时刻刻都
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
“这也许是我倾慕她的缘故。”吴定缘感慨道,“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从未动摇。”
朱瞻基有些绝望地低吼了一声“蠢材你们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对,把你们当朋友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跟朕作对”
听到这话,吴定缘不由得悠然长叹了一声。
他虽然与朱家的心结未解,但那一次离开紫禁城,算是与皇帝有了一个了断。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
苏荆溪要杀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苏荆溪,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虽然添加了变数,却无法化解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帮苏杀朱,要么帮朱阻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按说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于情于理,都该帮助苏荆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惫与震惊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个铜炉的身影。这三个人的纠葛实
此时叫魂已进入尾声,白绫纷纷飘落
望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吴定缘深吸一口山中的寒气,心中一阵洞明。他抖了抖废掉的右手,缓缓走到两人中间。他仰起头来,夜幕上无数星宿庄严升起,耀眼璀璨,与月亮交相辉映。
“荆溪,你还记得咱们离开瓜洲那一夜吗也是这么一个夜空。”吴定缘道,“那晚咱俩
“你那时也说过,要一直盯着我。”苏荆溪道。
“我听夫子庙前的算命先生说过。这些星宿,都是玉皇大帝照着一本天书往天上钉的,那天书上写着每一个人的命。星宿钉稳了位置,人间的命数也就定了。那晚如果我看仔细点,说不定能看到今晚的景象,便能早些知道你的心意。”
苏荆溪后退一步,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你还不明白吗我心中满满都是为景姝复仇,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我只是
吴定缘举起那封信笺“那你说说看,我
苏荆溪一呆,下意识别过脸去。吴定缘道“你帮我钉上了这一辈子的命数,牵定了这一生的缘分,甩不脱了。我父亲捡到我以后,把我的名字从铁福缘改叫吴定缘。你瞧,冥冥之中,竟然应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朱瞻基面前,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朱瞻基冷哼一声“所以你是决定帮她喽好,好,我就当没从宝船上下来过”
“唉,陛下,你一开始真是个大麻烦。暴躁、轻佻、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不听人劝的大萝卜。可你总算有一个优点”吴定缘拍了拍他的后背尘土,“你一点也不像个皇帝。漕河这一路跑下来,你越
他说出“朋友”这两个字时,嘴角露出笑意。
其他两个人都糊涂了,吴定缘这到底想要干什么
“漕河上的十五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也好,那条漕河也好,让我真正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也知道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一次到京城来之前,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能再逃回去喝闷酒了,要把这一切做一个了结。”
这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喧哗声,有无数火把急急拥过祭殿,朝着明楼开来。一个大嗓门响彻夜空,隔着很远就能听得清楚
“天子应该就
看来于谦也已经赶到这里,自作主张,带着这一群人闯入陵园。
“小杏仁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啊。”吴定缘无奈地感慨了一句。他从苏荆溪手里接过灯笼,转过身来。幽幽烛光,照得那张面孔晦暗不明。
“我是不懂荆溪说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萝卜你们皇家的勾当。如果有可能,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儿,麾下雄兵百万。而荆溪,她只有一个人,她只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说我们其实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条无可和解与妥协的绝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后这一程。”
苏荆溪闻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双眸中的疯狂却淡去了几分。
皇帝点点头。说来也怪,他居然一点不觉得懊恼,像是等待了这个答案很久。他挪动身躯,背靠栏杆,让四肢放松开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平静
“苏大夫,作为皇帝,你要的东西朕没法给你;但作为朋友,我现
苏荆溪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不接受。”
朱瞻基耸耸肩“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两公婆都是一样的脾气。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们总有不谅解的自由,对吧”
“嗯。”这次苏荆溪和吴定缘同时回道。
朱瞻基大笑起来,表情露出一丝轻松“我本来想说,就当你们没帮过我,就当我死
吴定缘看到于谦带着无数军兵,已经冲到了石几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时间
“大萝卜,你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
吴定缘右腿猛然抬起,奋力一踢,“咣当”一声弄翻了旁边的一盏长明油灯。这油灯是一个高约一丈的虬龙形铜柱,柱中灌满香油,柱顶长明灯能烧上三天三夜。被吴定缘这一踹,油灯倒
与此同时,吴定缘的左手松开,一盏灯笼跌破
苏荆溪不谙武功,她所凭恃的,就是明楼四角灌满了香油的长明灯。吴定缘一登楼便觉察到了她的布置,知道她存了同归于的决绝。他也明白,她迟迟没有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还有什么比焚毁永乐皇帝长眠之所更快意的复仇呢
滚滚浓烟从每一个空隙冒出来,很快
“张泉”
吴定缘立刻分辨出对方身份。本来苏荆溪用药制住他,是打算
烟雾缭绕中,张泉不复之前的儒雅,双手狰狞地朝苏荆溪抓来。吴定缘“唰”地拔出雁翎刀,挡
吴定缘原本全神贯注盯着张泉,没料到朱瞻基突然闯入视野,两人
火光跃动,虚影散乱,烟气缭绕,
“啊啊”
只是短短一瞬间,吴定缘的神便濒临崩溃,感觉无数把尖刀,将大脑凌迟得支离破碎。
“铛”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如钟似磬,往他疯狂的意识中注入一缕清明。吴定缘睁大了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了一块金属残片。这残片色泽喑哑,纹路清晰,上头还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状。原来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铜炉的残片
这香炉残片映
雁翎刀还
吴定缘握着刀柄,喘着粗气,瞪向惊魂未定的皇帝。他惊讶地
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吭声。
“陛下”
这时张泉已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他伸出手去夺雁翎刀。吴定缘正呆呆地望着朱瞻基,浑然不觉威胁临近。这时苏荆溪从斜里冲出,手里一根铜簪刺向张泉的腰眼,登时齐根没入。张泉负痛大叫了一声,一脚把苏荆溪踢到了附近的栏杆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
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令吴、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待得两人各自倒地,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
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把昏迷的苏荆溪抱
好
吴定缘正要动,却被怀里的苏荆溪拽住衣襟,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去追了。明楼火起,他们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虚弱地摸了摸吴定缘的脸庞,“更何况,现
吴定缘沉默以对,原来她也看出来了。
“你可还记得
“记得,你的话我都记得。你说我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可最后我还是扎偏了”吴定缘有点惭愧地说。
苏荆溪道“不必愧疚。扎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你现
“不疼了。”吴定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语气轻松,“刚才即将刺死他的那一时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惧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来解开心结的药方,不是杀大萝卜,而是好好观赏这一场长陵大火啊。”
“那很好,很好。”她低声道。
吴定缘搀扶着苏荆溪缓缓起身,与她肩并肩靠
轰隆一声,两人眼前的抱头梁和踏脚木最先失去支撑,直直坍塌下来,砸得其他三根灯柱也纷纷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来,激起火头更大的愤怒,它咆哮着,把整个明楼烧出一圈明亮的金边。
“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张泉断断续续地喘道,他的腰间被那铜簪齐根没入,受伤极重,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经走不脱了,可一天之内,母后失去一位亲人就够了”他四下张望,还
就
周围的军兵都是久经训练,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来。于谦又直起脖子,大声对明楼喊道“陛下跳下来跳下来”
明楼虽高,却避不过于谦声音洪亮。朱瞻基
“舅舅,你这是”
张泉没有回答,反而低吼一声,把他推出了明楼。朱瞻基只觉得眼前景色飞速上升,耳边生风,随即被一大团绵软接住,重重一震。
从尾椎骨和右腿传来一阵剧痛,朱瞻基知道一场重伤是免不了了,但自己至少没死。于谦第一个冲上布山,要来搀扶皇帝,朱瞻基却龇牙咧嘴地仰起脖子
“舅舅,你快跳啊”
张泉双手攀住栏杆,试了几次,却失败了。苏荆溪刺得实
张泉晃了晃身体,努力探出头来,对楼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让人来救了。”
“可是可是”
“陛下,你冷静一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
“你说朕什么都答应。”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
“帝都南北,关乎漕河兴废;千里漕河,关乎大明千秋基业。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只用钱粮衡度,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慎之,慎之”
随着一声声“慎之”,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
“陛下,快后撤”于谦叫了四个军汉,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边,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
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燎天的赤焰形状,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指爪,将黯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极为夺目,也极为凄厉。于谦额头满是汗水,脸色却是煞白,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
“你心结已了,其实也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后。”
苏荆溪摇摇头“唉,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姝报仇才来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吴定缘毫不
“云树之思。”
“哦,对。你说的那两句诗,我没记住,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云
烟雾缭绕中,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
忽然一声巨大的“咔啦”传来,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重重落
偏偏
肃穆的帝陵,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如此形势,不待所有的树木烧,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
于谦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