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吴定缘做了一个梦。
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秦淮河边、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龙船的爆炸,只不过这次河面上一个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
南京城陷入了混乱,但这一切都跟一个小捕快无关。他回家之后,铁狮子还没回来,但请人捎话,说正忙着办案。还好妹妹
外面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了。吴不平回家之后,说是白莲教作乱,已数伏法,可惜东宫全军覆没。又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因为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小,临终遗诏让弟弟汉王监国。没几天,汉王变成了天子。
这一切变化,都跟吴定缘无关。他一如既往地颓废、懒散、平静。只是每次穿过正阳门,路过后湖、东水关或大纱帽巷时,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每到这时,耳畔便会响起声音,有时是洪亮的男声,有时是温柔的女声,它们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这些声音总会问同一个问题
“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吴定缘懒得回答,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吴不平回到家里,吴定缘看到父亲背后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看不清轮廓,却威压感十足。
一个粗粝的男子声从黑影深处传出来,不是人话,似是什么咒语。一听这咒语,吴定缘的头便开始剧痛,周围的世界也随之摇曳晃动,很快便虚化重组成一间漆黑的牢房。阴森的火光跃动,一个面色狰狞之人缓缓走进了牢房
“啊”
吴定缘猛然惊醒过来,喘息不已。
待得神志稍定,他环顾四周,才
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
吴定缘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之前
一个人掀帘走了进来,吴定缘一见,倒是个熟人,正是
吴定缘问这是哪里,海寿回答说是
海寿叫来几个侍女,伺候吴定缘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了一位黑袍医师诊治,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大碍,这才离去。吴定缘还没喘口气,外头廊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一个青袍男子推门兴冲冲地进来。
“小杏仁”
于谦的脸色变了变,但见吴定缘脸色仍有些差,终究还是忍住了“你现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赶上天贶节吃糕屑。”于谦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说。
吴定缘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么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
“怎么只有你
“苏大夫这几天没歇着,日夜
海寿
六月二日那一场大内纷争,不能公之于众,所以还得给天下人演一出戏。太子不辞辛苦,
那一段纷争被刻意抹掉,最终
“听着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须走这么一回。”于谦解释道。
“大萝卜就这么当上皇上了”吴定缘咂咂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于谦面色一板“快闭嘴不可无礼好吧,他还没正式即位,不过也快了,行
“对了,南京那边的好消息也传来了。襄城伯和郑太监都相继苏醒,狠狠地处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
“那汉王呢”
一说这个,于谦更兴奋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汉王世子朱瞻坦。啧啧,汉王这个两京之谋啊,以兄弟阋墙始,以兄弟阋墙终,也真是讽刺。”
吴定缘虽不懂“兄弟阋墙”之意,但见于谦难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么好词。
于谦接着讲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诺,便如约放汉王、朱瞻坦与那批青州旗军离开了京城。但是,有数支京营紧紧跟随那支队伍,形同押送。汉王他们除了乐安州,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经任何州县,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该他们体验体验咱们的苦楚了。”
“大萝皇上就这么放过他了”吴定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还不是因为你”于谦忽然搓了搓手,声音里多了一丝惭愧,“太子绕路进城这事吧,虽是张侯的计策,但陛下也负疚于心。这几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说该怎么跟你解释。”
吴定缘“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苏荆溪早提醒过他,张泉必有隐瞒,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玩得这么绝。
抛开道义不谈,张泉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实
只用吴定缘一条性命,便能换得太子翻盘,换了谁来筹划,都会这么选择。
于谦见吴定缘没吭声,以为他心结未解,便劝道“我可以做证,陛下一直到了无定水上,才知道张侯的计划。他当时可生气了,甚至还骂了自己的舅舅,当即就要下船,最后还是苏姑娘出面,才勉强抚慰住他。后来你也看见了,他为了一个小捕快,居然连篡位藩王都放过了,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闻。”
“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我没事。”吴定缘摇摇头,“这么不划算的买卖,难道他就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让汉王一直待
于谦正色道“事后朝廷彻查,
“那个吕震连他都留着,是等着过年吗”
吴定缘有点不相信。那家伙
于谦苦笑“吕震太狡猾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明确支持过汉王,他说的每句话单拿出来听,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么明显罪证,就先放着了。别说他了,就连汉王,明面上也没说过要做皇帝,只说是来监国。两京之谋又不能公开,陛下都没法公开
这些朝政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吴定缘听得有些不耐烦“总之大萝卜现
于谦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骄色“承蒙陛下不弃,我如今忝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吴定缘
“胡说胡说”于谦既惊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资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进小人了吗循序渐进,这才是朝廷爱护。”
吴定缘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钱,什么时候还”于谦一怔,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太子要吴定缘护送北上,答应给他五百零一两纹银,再加上一袋珍珠。
“至于给你的封赏,朝廷里的议论声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闯太庙、亵渎神主、踩踏梓宫,也犯了不少忌讳,尤其是那块永乐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两段”
吴定缘听起来一点都不
于谦一时不知道他是
这么快两个人都是一怔。吴定缘这才苏醒没多一会儿,皇上就知道了他俩随即会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寿叮嘱过的,人醒了以后,第一时间就得向宫内通报。
“正好,你去问陛下直接讨账吧。”于谦促狭地说了一句。吴定缘本想等苏荆溪回来再说,可现
此时府外已经停好了两抬软轿,海寿还颇为细心地铺了一层毳毯,坐上去丝毫不硌。两人上了轿子,
杨士奇的府邸,恰好就
当日这里被无数百姓垒起长堤,抵住了洪水与汉王。如今四天过去,吴定缘向四周张望,
吴定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平头百姓,惊叹于这座城市的恢复能力。自从大水退去之后,各处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补,百姓家私需要添置,公廨庙观需要整治。京城对物资的巨大需求,把周边商贩们与民夫们全都吸引了过来。朝廷乐见民间可以自行解决,便大开四面城门,不榷税与入城税。是以这几日的京城格外热闹,似已从那场汹涌的洪水中恢复元气。
吴定缘抵达京城时,一直是凄风暴雨。所以他对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湿、阴暗的混乱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阳光大炽,他才见识到这座年轻大都的真实面貌御街严整笔直,廊铺井然有序,街道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极富秩序感的空间。湛蓝的天空上,不时会飞过一只大鹰,叫声清亮。
相比起致繁冗的南都,这座诞生没几年的新城显得十分粗糙,很多细节缺乏雕饰。但它整体上透着一股跃跃向上的气质,开阔昂扬,全无金陵的暮气沉沉。吴定缘现
“哎,永乐十九年,我就是从这个路口进的贡院,参加辛丑科会试”于谦兴致勃勃地指着路旁的建筑,“那时候大城刚建起来,路面都还没平整完,考官说我们是新都第一批进士。”
吴定缘没理睬他的怀旧,径直问道“这边的堤坝,后来给拆了”
“拆了,一来影响交通,二来朝廷脸面有点过不去”于谦的语气有些微妙,“朝里有些人,还打算把那个叫周德文的大兴厢长治罪。但我说服陛下给驳回了,毕竟汉王被这道堤坝拦了很久嘛,也算有功。”
听于谦的愤愤口气,朝廷似乎并不知道昨叶何的存
“要我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罪过。有灾则远近相济,有盗则结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难道还不能自救吗周德文没错,换了我
“小杏仁你对这件事很
于谦轻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
“孔十八”
“当日我从方笃那里借兵救太子,没想到把孔十八给抓了。离开淮安之后,我才知道孔十八闹事的前因后果,实
“结果呢”
“我想不出来。”于谦摇摇头,“陛下跟我说,他跟着孔十八造了一次反,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也应该试试。于是我找到周德文,跟着他
吴定缘讶然地看了于谦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肤确实比之前黑了点,原来是干这个去了。
“我现
于谦抬起手来,遥遥指向西边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
“北京城是
吴定缘没想到,一条堤坝居然引出了这么一大段议论,看来对于谦的触动当真不小。他本想习惯性地挖苦两句,可一见到对方双眼熠熠闪亮,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家伙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人不忍去伤害。
“你也是一个大萝卜。”吴定缘摇头道。
两抬软轿晃晃悠悠过了东安门,绕进承天门。午门前已经被拾得一干二净,再不见任何洪水痕迹。他们从侧面的掖门进到紫禁城内,穿过空旷的三大殿工地,来到了乾清宫南端的一处庑房内。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
海寿通报了一声,然后把于谦和吴定缘带进屋来。
朱瞻基正半靠
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与中原人迥异,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见他俩来了,面上一喜,对阮安说你先走吧。
阮安起尺规,躬身告退。他离开时,主动朝吴定缘打了个招呼,一本正经地说“京城之变的文书,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你可以再查验一次。”他指了指榻边,那一尊小香炉压着几张纸,那是张泉托吴定缘转交的亲笔手书,阮安为人仔细,居然连包信笺的纸皮都保留下来,悉数上交。
阮安离开之后,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一听这话,倏然又站起来了,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
于谦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见朱瞻基没什么反应,才算放心。
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让两人安稳坐下。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说吴定缘,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
吴定缘垂下瘦削的面孔,看着地板上的石纹“那会儿情况紧急,哪怕他要当太子,我也得答应。”
“你瞎许愿,人家可当真了。好家伙,这阮安打着交割文书的旗号跑过来,原来是为了要工程呢。说是我答应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先修起九闸再说朕没想到内官之中,还有这么耿直的人。”朱瞻基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若再来一次六月初那种洪雨之灾,朝廷颜面都要丢了,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他自从做了皇帝,说话语气都变了,比从前稳重,隐隐还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于谦连忙道“此事关乎民生,陛下圣明。”
朱瞻基斜倚着软榻,从手边奏牍里抽出一张金边纸,递给两人“正好,翰林院还拟了几个年号,我还没顾上选呢,你们俩帮我看看”
于谦有点激动,这可是一桩殊荣。他接过纸来,看到上头列了“太兴”“永延”“宣德”“崇义”“至宁”“正统”等十几个名字。于谦还没研究明白,吴定缘已经往纸上一点“我觉得这个好。”
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其他两人连忙一看,他选的是“宣德”。朱瞻基问他为什么。吴定缘道“这个笔画多点,自然是吉利的。”
“”
朱瞻基示意宫女与海寿都离开书房,然后往锦榻上一瘫“咱们现
于谦吓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传出去怎么得了”
“我这不是把外人都撵走了吗就咱们仨,还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两个黑眼袋,没好气地抱怨,“苏大夫呢她怎么没一起来”
于谦忙道“她外出采药去了,说京城药铺人心狡诈,必须亲自验过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遗憾“苏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你们瞧,她知道我为国事操劳,昨天还配了补神的汤药给我。太医院那群废物还不乐意,劝我别用民间野医,被我结结实实骂了一顿。”
榻边的小香炉旁,搁着几个黄纸扎起的小药包,细绳打得颇为致。黄纸外皮满是印字,大概是从哪本旧书上拆下来的,但每个药包上头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体隽秀,是苏荆溪细心写下的配伍与煎法。
“要没有苏大夫这方子撑着,我只怕早累趴下了。唉,她还有自己的大仇未报,我这几天事情太多,都还没抽出时间来关注,实
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年号还算是小事。你们瞧瞧,京城洪灾得善后,汉王的党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抚,山东驻军得笼络,先皇的谥号和庙号、我母后的徽号得议,先皇的梓宫现
“陛下莫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循序渐进便是。”
朱瞻基捧着奏牍,很是感慨“说来也怪。父皇也罢,东宫师傅也罢,原来也讲过这些东西,可我总觉得隔层纱。这十五天沿着漕河走了一圈,再回过头看这些奏牍,忽然便觉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红姨、白龙挂、汪极、郑显悌、孔十八、靳荣、狻猊公子、昨叶何、梁兴甫,就好像被运河一根线全牵扯了起来,朕怎么批,他们什么反应,历历
于谦老大怀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实乃国家之幸、黎民之福”
朱瞻基道“现
不知不觉,朱瞻基又把“我”换成“朕”了。
“对了,说起昨叶何与梁兴甫,这白莲教的事,也得处置一下。你们俩有什么意见没”
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
“臣以为,白莲之兴衰,不决之于佛母,实决之于陛下。天子圣明,百姓衣食无忧,谁去做白莲信众”于谦慨然回答。
朱瞻基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又看向吴定缘,后者却一言不
于谦先是暗暗欣喜,复又担忧。皇上既然让吴定缘管开口,这赏赐不会小;忧的是,就怕那家伙把持不住,狮子大开口,万一超出皇上预计,大家会很尴尬。
“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吴定缘一点没犹豫。
朱瞻基哈哈大笑起来,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南京、瓜洲、淮安、济南,无不令人感怀莫名可他很快
“不是我要,这是小杏仁欠我的账,应还的。”
朱瞻基趋身向前,颇为不满“吴定缘,你是不是脑壳摔傻掉了你要是不懂,可以问问于谦。你的功劳,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码的,至于官职嘛你愿意回南京去,做个协同守备也成;去扬州或者淮安,管几个巡漕河的水军营头也成;或者干脆留
他看着那只残废的右手,官职越说越大。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超品殊荣,吴定缘仍旧保持着沉默。朱瞻基说到后来,觉得自己简直是
于谦
吴定缘缓缓抬起头,双眼向朱瞻基直视过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触,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阵抽搐,强烈的疼痛鞭笞着五官。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没有逃避,而是咬紧牙关盯着对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开。
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
吴定缘的声音还算冷静“要不我先说说自己的事体,陛下你再决定赏赐什么吧。”
“好,你说。”
“我
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不就是
吴定缘摇头“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为什么梁兴甫会死
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这些蹊跷之处,其实他都有想过。只是那时候忙于逃亡,不及细思,只当是白莲教急于讨好朝廷的举措。
“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但现
“等一下。”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
“可我必须说。不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已经逃避了半辈子,不想再逃下去了。这次到京城来,我已经想好了,要么痛快地死掉,要么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结。”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于谦站起身来,小声说“既有密奏,臣不便与闻,先行告退”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道“你别走”
有第三个人
他从靖难之役的济南大战讲起,讲了铁铉,再讲了铁夫人与幼子
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两个人一动不动,有若泥塑。没想到一个头疼病,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就是说你一看我就头疼,是皇爷爷杀了你生身父亲的缘故”朱瞻基拿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可喉咙依旧干涩。
“是的。”吴定缘平静地点点头。
“哪有这么巧的事”朱瞻基重重把茶盏一磕,“我从宝船上掉下去,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捡到”
“这不算巧合,该是宿命,也算孽缘吧。”吴定缘苦笑道。
没有朱棣对铁家的迫害,他便不会被吴不平养;如果他没
从另外一边来说,若非铁铉悍守济南,迫使朱棣绕路南下,他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
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想要什么报仇为铁铉平反”朱瞻基艰难开口。
于谦登时紧张了。为铁铉平反是不可能的,一平反,别说永乐皇帝面子难看,连靖难的正统性都要动摇。
那只剩下报仇一个选项。这时候吴定缘若是出手,外头护卫可来不及进来。
吴定缘两只手搁
朱瞻基跳下卧榻,取来挂
“陛下”于谦大惊,急忙冲到两人之间,“吴定缘,你可想清楚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还一直
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让他来我朱家的错事,自然由我来承担”
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可他右手已残,没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给拽出来。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对方。于谦急了,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
吴定缘摇头道“若我做了白莲掌教,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同样道理,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
“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
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
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
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
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殆无可解。
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
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谁都没法再退一步。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个问题。若当初你
吴定缘答道“会。”他顿了顿,又反问道“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还会去救我吗”
“会”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
“可惜,你现
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篾篙子砸过去。
铜炉
直到于谦惊呼一声,赶忙去搀吴定缘,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站
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丧道。
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
海寿跪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
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
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宫,朱瞻基站
就
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
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
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
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
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
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
“速召张泉入宫。”
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
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
这几天张泉一直待
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
天子要见他的地点,是
“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张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后,自杜府门,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这次若能见到,也是好的。
他很快抵达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
朱瞻基
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
张泉“嗯”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
张泉接过去一看,
张泉有些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
“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
“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
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
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
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
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但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却亲手催
“陛下,陛下”
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道
“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实
一听这话,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这木僵之症,与“四逆回阳汤”的效用惊人地相似,可见这女子之死,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
皇帝
他曾答应苏荆溪,要为她的复仇做主。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张泉“四逆回阳汤”的事实便会曝光,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如若放弃不查,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
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
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点头,张皇后心疼道“你还未登基,莫学先皇那么操劳。”
这一句话,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过头,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舅舅,这次叫你来,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你不是会堪舆术吗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
张泉微怔,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
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
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就
“先皇遭逢大变,说不定是风水出了问题。别人我不放心,还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较好。”
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张皇后还想再问问,他强硬地打断道“母后,父皇安灵之所
朱瞻基看着张泉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从这里到天寿山有一百二十里地,张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后。
能查出什么来,朱瞻基不知道。查出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说吧。
他忽又想到了吴定缘,烦意又一次翻涌上来,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只能拖延的难题,只能将其关
这时张皇后
张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爱怜地整了整天子束冠“你压力也别那么大。你父皇即位的时候,比你还慌乱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跟我絮叨。其实他当皇帝,就靠着一句话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难得谈心,我把这句话也交给你。”
朱瞻基“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听着。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
若
“多谢母后教诲”
张皇后笑道“说起来,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
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无奈一笑。当年永乐皇帝
现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次两京之谋,若非有她独力支撑,硬扛汉王,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若论功绩,以她该为最尊。
“母亲你要什么赏赐”
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还贪什么东西只要你注意休养,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我就知足了”
“对了,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是要说什么事”朱瞻基问道。
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要紧事,你且忙着,过几日再说不迟。朱瞻基点点头,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确实不胜负荷。
天子拜别母亲,离开咸熙宫。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他站
他们谁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