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溪顿了一顿, 捡了帕子, 埋着头递与安素郡主, 稳步退开, 力不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突兀。
安素郡主并没注意她,引着客人转去了别处。
陆听溪舒了口气。
等谢思言出来, 她即刻上前悄声道“齐正斌也
谢思言道“你齐表兄没认出你来”
陆听溪见他最先问的竟是这个, 似对其并不避讳, 问齐正斌跟他是不是一伙的。
“不算一伙的, 不过你那齐表兄跟我没甚利害冲突而已。”
德王一直
谢思言淡淡道“不必。劳烦王爷先给
德王忙道“这是自然。”
谢思言说请德王预备一间客房, 德王却不敢当真只是安排一间房。他客客气气地请谢思言暂
交代罢, 他又将安素郡主唤来。
“眼下来了贵客,你莫要莽撞, 轻易不要出来, 以免冲撞了人家。”
安素郡主道“父王说的贵客到底指哪位”
德王思及而今局势, 烦躁摆手“你个姑娘家, 莫管这许多, 安稳待着便是。”
陆听溪跟着谢思言来到颐畅殿后,略略打量了,但见堂厅数楹,阶墀朗朗,垂柳高槐,周环翠绕,殿宇卉物,互蔽交望。周遭陈设寥寥,极是简素,但算是个清幽的雅逸去处。德王特特过来解释了,说地方简陋,让谢思言休嫌简慢。
毕竟是王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简陋二字搭边,德王的意思不过是他的住处本就不尚金碧奢靡,让谢思言不要误会是他有意慢待而已。
谢思言与陆听溪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开始计议正事。
“我适才让德王将保安州这两年的官场境况都与我大致说了一说,我觉着保安州这两年的税很可能有猫腻。保安州因着跟山西、宣府、延庆毗邻,万事都与戎务有干系,这边的知州与其下辖几县的属官难免更审慎些,无论对仲晁那边还是对我,都不会轻易有所偏向。邢明辉这几日应当也
陆听溪不解道“更审慎还敢
“官场情势复杂,除非是自家当真宁折不弯,亦或是背后有了不得的奥援,否则鲜有真正清清正正的。有时即便自己不贪,也被情势逼着不得不同流合污。其实皇帝最爱用的是循吏,所谓刚正不阿的清流,未必就能办好事。有些身居要职的高官,皇帝明知他贪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咸宁帝便是如此。今上还没学会这条。”
“这里头的道道很多,你若想听,我回头慢慢讲给你。”谢思言
陆听溪慢尝玫瑰卤茶“那你是什么循吏清流”
“我是奸臣。”
陆听溪险些一口茶喷到他脸上。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奸臣的
“你不想万古流芳吗”
“奸臣就不能万古流芳了奸臣者,狡诈阴险之臣,不忠君王之臣,谓我正宜。此等臣子亦可做出一番彪炳史册的功绩。难道只有忠君才是为臣之道后世如何看,还得看史乘如何载。”
陆听溪默默饮茶。
她竟觉着他这话有几分道理。
“我骨子里便有股乖张的禀性,让我俯首帖耳忠于某人,办不到,”他微一顿,目光流转,语声一低,“你除外。”
陆听溪
谢思言仿佛瞧一眼她的神容就知她
陆听溪忙道“没有没有,我如今帮着二婶三婶打下手已是忙得很了,我才不要担上个更重的担子,况且我可不想看你后宫三千。”瞪他一眼。
谢思言浅笑微微。
晚间,两人用了饭,齐正斌便登门拜谒了。
略略叙礼一回,谢思言不咸不淡道“看来阁下是要四海为家了,
“这回确是凑巧了,鄙是来石港口左近办差的,提前办妥了差事,又想起上回与德王碰面时,说要送他一册孤本,便顺道西行,来了保安州。”
齐正斌说话间,看向谢思言身后弱骨丰肌的美人,笑道“白日间我就瞧着眼熟,果然是表妹。”
陆听溪听了谢思言的一番话,知不必掩
谢思言容色阴寒,移步遮住齐正斌的视线“不知阁下可有法子说动德王,襄助我对付邢明辉”他适才与德王周旋半日,争奈这个王爷胆小如鼠,不肯配合。
齐正斌笑道“世子真是快人快语。只这怕是不好办,德王谨慎之极,掺和进内阁争斗这等事,几不可能。”
谢思言沉容“总能寻到法子的。”
翌日一早,谢思言就跟齐正斌出门去了,陆听溪坐
安素郡主跟陆听溪年纪相仿,原本两年多前就该出嫁的,但因丁母忧,这才耽搁了婚事。如今再一两月就能出孝期了,据闻德王一直
安素郡主坐下跟陆听溪闲谈起来。
她不知谢思言身份,但只打个照面也知他便是她父亲口中的贵客。她父王已是亲王,能被她父王称为贵客的,不必想也知对方位高权重。
她觉着陆听溪是那位贵客的房里人,又兼远远见过谢思言与陆听溪的亲昵举止,越
说着说着,便提到了馥春斋。
“我听闻如今众人都
安素郡主说着话,命人取来个空的胭脂盒“这是我托人从京城捎带的馥春斋的货。我还
陆听溪接过瞧了一瞧,本不甚
她认得这种胭脂,这盒子上的图纹也是出自她手,但她可以确信她没
这盒胭脂显然不是馥春斋的东西。
安素郡主走后,陆听溪脑子里总转着这桩事。按说有商贾见馥春斋生意做得大,仿制其货,也属常事,但她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等谢思言回来,她将此事与他说了,谢思言道“哪里不对”
“就是那竹子画得跟寻常的竹子不同,瞧着不像是正儿八经描竹,倒像是像是某种徽记。”
谢思言知道小姑娘
翻来覆去揣摩了半日,两人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之色。
谢思言寻来齐正斌,给他看了,问他可有何看法。
齐正斌攒眉“这似乎是漕帮的一种标记。”
漕帮是个民间帮会,依漕运而生,结社入帮的多是穷苦水手、舵工,帮众颇广,势力遍布南北,因着这类行帮会社
齐正斌又琢磨半日,道“我也不十分确定,不过我早年积了些人脉,三教九流都认得些,劳烦表妹将这竹纹临下来,我拿去查一查。”
陆听溪应好,须臾就将临摹好的纹样拿给了齐正斌。她虽觉自己画不好竹子,但这么小一片竹纹,临个七八分像不成问题。
齐正斌低头瞄了眼,赞道“表妹果然画技踔绝”
谢思言冷声打断他的话“哪来这么些废话,拿来,我自己查。”
“我查更方便些,况且难得寻着个让二位欠我人情的机会。”齐正斌将陆听溪的画纳入怀中。
齐正斌走后,陆听溪见谢思言神色怏怏,问他怎么了,谢思言瞥她一眼“你说你这些表兄们为何都不成婚,一个个老大不小,却还打着光棍,我横看竖看都觉着像是等着来撬我墙角的。”
陆听溪哼道“你下回再气我,我就跟我表兄私奔去。”
“哪个表兄”
陆听溪托颐“看哪个顺眼选哪个。”
谢思言冷笑“你的表兄多得能组个漕帮了,我打算回头将他们的名姓家境列个单子,分门别类,汇编成册,将来传给咱们儿孙,让他们时刻提防着这帮人。”
“等孙辈长大,咱们两个都多大年岁了。届时人家来咱们府上做客,你还能拄着拐杖把人赶走吗”
“那时我也不过知天命之年,照样来一个打一个,怎就要拄拐了”
陆听溪沉默。谢少爷做耗子要做最瘦最俊的耗子,做老头也要做最霸道最神的老头。
很要强了。
齐正斌的查探很快有了结果。那竹纹是京畿漕帮分舵的徽记。分舵舵主手下几个徒弟开了两间铺子,常做馥春斋的仿品,然由于选材较次,因而价格低廉。许多买不起馥春斋东西的人就转而买这种仿品。只是他们铺子里的仿品并没有加上徽记。
齐正斌又顺着安素郡主的线索追查下去,最后查到了一个名叫柏鹏的人头上,这人是分舵主的干儿子。谢思言不欲打草惊蛇,又拿来胭脂盒看了半日,
这是漕帮的字辈支派。
谢思言当即去找了德王,表示可能有人要构陷他与漕帮有勾结,虽然后来不知为何没有
谢思言与德王分析了时局,最后道“这人极有可能是仲晁。仲晁当初曾与楚王有所勾结,其时仲晁不遗余力拉拢各方势力。王爷的封地夹于九边与京城中间,仲晁自然也是要争取的。只是兴许他后来变了主意,才没给王爷招祸。”
“我知王爷行事审慎,但既已成了他人眼中的猎物,再不有所动作,将来还不知是何等光景。故而,王爷助我对付仲晁,也是
德王踟蹰半日,终于应下。
有了德王襄助,事情瞬时简单起来。邢明辉不知谢思言来了保安州,更不知德王也已倒向谢思言这边,这日晚间,于德王的邀约下,来了德王府。
德王转回头就将这些话与谢思言说了。谢思言道“仲晁
德王照做。
晚夕回了颐畅殿,谢思言让陆听溪先别歇下。
“淘淘帮我画下邢明辉的样貌,我有用处。”
陆听溪仍旧扮成婢女,趁着进去端茶果的时机,记下了邢明辉的样貌,回来落笔成画,交于谢思言。
经了这么一遭,她也不困了,见谢思言要出门,问她能否一道。谢思言盯她片时,点了头。
出城的马车上,他对她道“我忽然改了主意,我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这回即便将邢明辉除掉,也只能间接打击仲晁。我原本是打算步步为营,如今却想釜底抽薪离间是最好的法子。”
陆听溪攒眉“你要离间仲晁和邢明辉这两人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如果邢明辉知道仲晁不过是拿他当靶子呢”
他把玩手里的太乙莲叶金杯“狗咬狗才好看。”
两人一路到了城内一处偏僻的街巷。谢思言抱了陆听溪下车,让她稍候,踅身进了一家估衣行。须臾出来,他手里多了个包袱。
陆听溪接过一看,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旧衣,都是好几年前的式样。谢思言问她觉着他穿哪件最丑,陆听溪惊诧“你做甚”
“我打算扮成舵工,去会会漕帮的人。”
陆听溪不赞成“我听齐表兄说,那漕帮中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辈,你没必要亲去。”
“担心我”谢思言尾音微扬。
“是啊是啊,所以不要去。”
“不要紧,届时谁吃亏还不一定。”他拍拍她。
“是我
谢思言将她拎回马车里,一把按
陆听溪劝了半日,没甚用处,一气之下回了颐畅殿。她盥洗罢,正要歇下,守
拆了帖子一看,
陆听溪踟蹰下,从颐畅殿侧门出来,
“我先前听闻世子要去这附近的漕帮据点打探状况,总还是觉着不妥,不知世子去的是何处说不得我还能帮衬一二。”
陆听溪思及谢思言行事对齐正斌并不避讳,遂将他的去向说了,末了道“他为何要亲自去一趟”
“因为这桩事很可能关乎先帝,以及世子自家的前程。”
陆听溪一怔,这跟先帝何干
齐正斌回头望去时,正瞧见美人目露惘然的娉娉情态。一双乌亮黑眸如蕴涓涓秋水,经朦胧月色一浸,越
确是个能激起男人疯狂欲念的尤物。
他心中低叹,怪不得谢思言将人护得那么紧,他若是娶到这么个仙姿佚貌的美人,也得镇日提防着被旁的男人惦记。
齐正斌将阿古达木先前与谢思言说的一番话跟陆听溪说了一说,继而道“这些话是世子说与我听的,当时世子让我查证阿古达木这番话的真假,我现下还没得着确切消息,不过,我总觉着阿古达木所言,至少有一半是真的。虽则他的动机可疑。”
“笔架山那一带,漕帮多有出没,就我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阿古达木跟世子说的所谓山匪,可能是漕帮的人。世子如今大抵是想一面对付邢明辉,一面顺道暗查阿古达木说的那桩事。”
陆听溪道“那劳烦表兄费心襄助世子。”
“不妨事,”齐正斌话头一转,“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表妹楚王此前
陆听溪问他为何这样问,他道“宁王之乱中,楚王本可以趁势离间世子与皇帝,但他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时机。依楚王的性子,我觉着除却受恩于人、欲借此两讫之外,没旁的因由了。”
齐正斌见陆听溪似不太懂他的意思,笑道“宁王之乱中,世子几乎全权负责京军的调度,又显露出远超仲晁的赫赫威势,楚王只要去皇帝面前挑拨一二,就能离间世子与皇帝。以楚王雄辩之才与机悟头脑,要办到这一条实
陆听溪默了默,只道楚王可能另有筹谋。齐正斌叹道“那大抵如此。”
回了颐畅殿,陆听溪
她翻书之际,忽闻一阵喧嚷由远及近而来,着人出去看了看,才知原是安素郡主养的一只猫不见了,现正派人四处去找。
她没当回事,不多时,谢思言忽然回了,身上还穿着刚从估衣行里买来的旧衣。
她尚未及问他为何忽然回了,谢思言就先开口道“王府里混进了刺客,若非我一早有所安排,邢明辉就要死于非命了。外面那拨王府兵丁实则不是
他说话之际,上得前来,忽然捂了她口,将她整个人纳入怀里,一咕噜钻入了架子床下。
陆听溪一惊,以目光询问,谢思言暂无答疑之意,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两人才
陆听溪因着只是夜,只
那个遽然闯入的人飞快
那人招架不住谢思言的连番偷袭,不消片刻就被谢思言摁倒
谢思言揭了对方的蒙面巾布,此时陆听溪恰好钻出,借着床头灯火的光,看清了来人样貌。
她惊呼道“快制住他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