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俞毅行岿然不动,笔直的黑眉插入鬓角,面目凌然。
蹲身的俞慧君颔首,垂下眸子,视线搁置脚间打蜡红木地板上,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
妈妈的逝去和荣儿的到来是同时
“君,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等弟弟出生,一切就好了。”荣瑛水肿的脸撑开皮肤的褶皱,革命期间艰苦岁月的痕迹因此从脸上抖落掉,暖暖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大大的肚子,孱弱的四肢,她脸上挂着笑,右手搭
许是细雨裹走天气的闷热,也挟走孕期的不适,
“君,我怀你的时候,没有早孕反应,那会社会很乱,所有人人心惶惶。
“我和爸爸以为留不住你,却没想到你那么乖,顽强又安稳地待
俞慧君视线从荣瑛嘴上挪开,上滑至洋溢温柔笑意的眼睛。
嘴角自然向上扬,点头。
荣瑛眼角笑意变深,继续说“等到你出生,长到两岁,生病,吃了不好的药,落下病根。”她握住俞慧君的手紧,微微俯身,胸前堵了一口浊气。
再之后就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对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毅行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幼小的她无以
君的状况让他们措手不及,毅行虽不说内心的痛楚,荣瑛却是能感受到。
毅行回到家时身上尘土变多了,总是带着满身疲倦。上床的时间越来越早,早上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早。
毅行不说他有什么计划,荣瑛便不问。
直到有一天,毅行偷摸将两个陌生人带进家中,兴奋介绍对方
毅行和陌生人被抓去了,理由是资产阶级集会,可疑商讨不利政权活动,具有危险倾向。
紧接着她的职务也受到影响,还有毅行的父亲、母亲、兄长、幼弟,
可,俞家何罪之有
荣瑛好久才想明白了,是俞家古玩名家招牌太响亮,引起无数人眼红,
所有人都认为俞家
昏天暗地的日子里,荣瑛不知道她是如何照顾君,甚至到怀孕六七月,才意识到自己又怀孕了。
毅行还
荣瑛是咬着牙生双胞胎的,然而少见的双生儿没能清洗家庭的厄运,坏消息一条条从狱中传来。
毅行的母亲走了。
接着是父亲。
兄长。
幼弟。
最后只剩毅行
而荣瑛
直到时间齿轮转动到一九七九年,省办公厅平反冤假错案工作组姗姗而至,清理此案,毅行出狱。
短短五年,俞家大家庭便只剩下他们这个小家庭了。
一对成年男女,和三个女儿。
生儿子的念头便是那时
许是苦甘来,毅行出狱后国家改革开放,他去了经济开
再不久,怀孕,十月怀胎,仍是女婴,荣瑛失落,但这次不一样了。
“总之,怀你们时都很安心,你是,俞平俞安是,希子也是。
“唯独现
“而且从怀孕到现
说完荣瑛
屋外的雨停了,阳光穿过乌云,穿过弥漫的水汽,轻轻趴伏
她的嘴角勾着笑,“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乖呀,从肚子里开始就是,不折腾人。
“不过家里需要一个调皮的男孩子,你们四姊妹,总有一天要长大,要离开这个家。
“而我和爸爸会老去,会离开,但只要俞家还有一个男人,俞家就不会消失。当你们需要帮助,受欺负了,它永远会守护你们”
“等弟弟出生,一切就好了”
但弟弟没有出生,出生的还是妹妹,所以没有变好,所以妈妈走了。
一丝血腥味
她慢慢揩去唇瓣的血液,直至擦干净,抬头,对上俞毅行的眼睛。
少女纤细小腿上的肌肉微微紧缩,俞慧君动了动脚,站了起来,忍住久蹲的麻痹感。
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俞毅行的眼睛。
俞毅行望着嫩竹一样脆生生长大的俞慧君,她已高过他肩。
喉结向上滚动,随后又降下来,俞毅行放缓语速,再次说“俞荣儿是你们的弟弟。”
长睫毛下,幽深的眸子倒映俞慧君的轮廓。
俞慧君目光牢牢地锁住俞毅行,片刻,她点头,温柔而郑重,一双眸子干净透彻。
俞毅行挪开了眼,声音仿佛被禁锢住,沉闷,“辛苦大姐了。”
一旁的俞平俞安早已松开对对方的拥抱,一双眼睛望着俞毅行,一双眼睛望着俞慧君,双胞胎仿佛一个整体,同时盯紧了两个人。
此时,俞平的左手牵着俞安的右手,开口喊了一句,“爸爸。”
俞毅行点头,嘴角扯出一丝微笑。
几乎俞毅行微笑显现的同时,俞平俞安细不可查地呼一口气。
俞平认真地问俞毅行,“小妹妹为什么是弟弟呀”稚嫩的提问,期盼解疑的神情。
俞毅行抬腿,来到双胞胎面前,半蹲,认真地回答“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弟弟。”
俞平眨眼,眸子清澈见底。
不懂。
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人,俞安说话“爸爸
“小妹妹是女孩子呀。”
俞毅行面对双胞胎,吐词清晰,铿锵有力,“俞荣儿是女孩子。
“但她是我们家的儿子,她会接受男孩子的教育,承担男孩子的义务。
“她是你们的弟弟。
“不要再叫她小妹妹了。”
俞平俞安屏住呼吸,表情愣愣。
俞毅行放松面部肌肉,放柔了声音,“不用想那么多,你们只要知道俞荣儿是弟弟就好了。”
俞平俞安对视两秒,而后一齐点头,对俞毅行说“嗯,俞荣儿是小弟弟。”
花一般灿烂的笑意随之出现
孤零零站立着的俞希子,再也忍不住了。
细小的肩头耸动,呜咽声从她嘴里传来,她蹲下去,小脑袋埋进膝头,哽咽声从膝间缝隙中飘荡出来,无依无靠。
“你们都只要她只要儿子呜没人要我了
“呜我要妈妈我不喜呜欢你们”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俞希子脚下的地板迅速积水,肩膀抖动的幅度一次比一次大。
她弯身抱起俞希子,手压住俞希子后脑勺,将湿乎乎的脸压向她的锁骨窝。
俞希子挣扎,嚎啕大喊“呜我不要你我讨厌你们呜”小脸通红,哭花了的脸使劲朝天仰,手脚拼命推开俞慧君。
俞慧君身子摇晃,却死死抱着俞希子,她听不见俞希子说什么,她只是一手用力按住俞希子头,另一只手却轻柔抚摸俞希子的脊背。
俞希子大哭大闹,几分钟后,幼小的生命体便疲倦了,打着哭嗝,手脚摆动幅度逐渐减少,直至沉睡。
俞慧君慢慢松开用力的手,朝俞毅行望了一眼,转身抱走俞希子,要放她上床休息。
只是转过身时,眼角涌出一丝泪花。
加大步子,她快步离开客厅。
两人的离去创造出更大的空间,客厅里注入新的空气。
俞毅行抬手看向胳膊的腕表,随即扭过头,望向旁观一切的何素珍,嗓音像是
语气像客人也像主人。
何素珍瞬间拾好身体里的情绪,话来不及思考便吐出,“四囡囡把老幺摔了,刚刚给老幺抹药,饭还
说完何素珍扭头小跑进厨房,仿佛没了她的厨房下一秒就会爆炸。
踏入厨房后,涌行至大脑的血液流回心脏,何素珍才反应过来
她称囡囡老幺了,
右手按上左胸前,深吸两口气,何素珍赶走大脑里的杂念,迫使自己做菜。
只是双手变得笨拙、无力,直到差点被炉火烫着才彻底清醒。
“想什么呢”她低喃,晃头,身形
客厅,俞毅行放下公文包,问屋子里的双胞胎“老幺被希子摔了”他沿袭何素珍对俞荣儿的称呼,恰到好处的称呼。
“嗯。”俞平俞安齐齐点头。
俞毅行眉目依旧,不再多问,抬腿走向俞荣儿所
俞平俞安没有跟上去,目送俞毅行。
卧室里。
俞毅行的闯入搅乱了房间里原有的空气秩序,睁着眼睛的俞荣儿,有了一丝动静。
她的眼珠子缓慢转动,视线投放
这是父女俩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俞荣儿一出生,俞毅行便被迫接手妻子的死亡。
亲手操办葬礼,让俞毅行有足够的理由不去接触新生儿。
等生活回归正轨,面对一屋子嗷嗷待哺的女儿们,俞毅行没有理由守
所以这是俞荣儿出生一年里,父女俩第一次正面“会晤”。
裤管
俞毅行垂目,观察他最小的孩子。
和她的姐姐们一样,她遗传了荣瑛的出色五官,唯独一双眼睛不像荣瑛,无论何时都澄清漂亮、纯净。
她的眼睛像他,像最冷静的法官,只剩黑白。
额前的肿包
俞毅行静坐,须臾,伸手掏兜,拿出一块黄玉,凝视。
而后指腹摩挲玉面,等到黄玉染上他的温度,他望向俞荣儿,声音
俞荣儿没吭声。
半晌,小胳膊一动,手心朝上,向俞毅行的方向动。
婴幼儿饱满的脸蛋配上黑白分明的眸子,诡异地透着几分稳重。
俞毅行忽然笑了,狠狠握一把黄玉,随后松开,将它交到俞荣儿张开的手上,同跟大孩子对话一般,“下午就去配绳,把它挂
“啪。”黄玉
俞荣儿看了俞毅行一眼,闭眼,翻身,将背面留给俞毅行。
全程面部表情都
只动眼。
男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空气凝滞。
若是何素珍此刻
俞毅行虽是俞荣儿血缘上的父亲,然现实生活中完完全全陌生人。
俞荣儿本就对自己地盘有种异乎寻常孩童的控制,俞毅行陡然闯进她地盘,又是毫无情分的陌生人,摔玉完全是表达情绪。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