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嫱是武皇执政时的大学士,从她的时代到现在大中二年,已过了一百五十多年。
她记笔记所用的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看起来相当陈旧,但上面空无一字。
面对完全空白的纸笺,李好问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诡务司机要室门上的机关已经教会了他:阅读并不全总是要靠视觉。
大概这诡务司为了保存林嫱记录下的秘密,为这些笔记做了一层封印,普通人看去就只是白纸一张,而他……对了,刚才屈突宜没有提醒这一点,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李好问的能力,因此觉得无须提醒。
李好问伸手,指肚小心翼翼地触碰手中那张已经泛黄的陈旧素笺。
“垂拱二年三月廿日……”
这竟是林嫱在垂拱二年记录的笔记。
他继续伸手触摸,同时口中轻声读出他“读到”的内容:“欢迎查收穿越福利……”
欢迎查收穿越福利?
李好问险些惊呼出声:一百五十年前的穿越前辈,竟然预见了会有后来者阅读她的笔记,并提前写下了欢迎词?
他心头莫名震动,赶紧伸指继续“阅读”。这一次他读出了完整的句子:“欢迎查收穿越福利,林小嫱!”
这是……
“这真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时空——我曾无数次在书本上读到它,但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真的会来到这里。
“适应了几天之后,我察觉自身和这个世界的规则,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好问吁出一口气,他终于明白过来,意识到刚才那句欢迎,并不是前人写给后来者看的,而是林嫱写给自己看的总结笔记。
李好问此刻的心情,就好像是得到了前几届的学姐留给学弟学妹们的小抄,几乎已开始畅想起将考试重点划好,期末背一背就稳过的幸福生活。
“最重要的改变是‘书写’。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书写’是可以用特殊方法封印的。这种‘封印’的本质是改变文字的阅读方式,改变信息的接受方式,扭曲感官,由原先的视觉接受改为触觉接受……
“哈哈,想象一下,我的这份笔记流传到后世,看似是平平无奇的白纸,但如果有人机缘巧合伸手触碰,才能读出这是来自于我的文字。
“好啦,林小嫱,从今天开始,我传给后世的笔记就都用这种方式来‘封印’……”
李好问放下那张纸,心头豁然开朗。
这样一来,他能打开这座机要室的原因就完全能够解释。
他曾经被认为是一个智力低下的阅读障碍症患者,这给他的童年带来了十分不美好的回忆。
但现在,这样的过去却帮助他开启了阅读神秘前辈笔记的机会。
他果然是“特别”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顿了顿,抬起头,回想起最近遇到的一系列事情,暗暗琢磨是否真是屈突宜看出了他的特异,以及对方又是怎么看破的。
随后他的注意力又全部转到林大学士留下的笔记上。
“垂拱二年”的这一札手记,主要记录了林嫱穿越大唐之后的心路历程和各种自我吐槽。不知是不是因为可以封印,林嫱面对自己时可以畅所欲言。她在笔记里十分话痨地记录了相当多的古代和现代生活的对比,和改用来造这个时代的种种奇思妙想。
当然了,她也经历了刚到此间时的无所适从和站稳脚跟之后希望有所作为的冲动,这些李好问也同样经历过,读起来非常有代入感。
这还都只是林嫱在垂拱二年的笔记,相信在那之后,林嫱抓住了武皇掌权机会,给这个时空带来了丰富而影响深远的变化。
但对李好问最重要的是,林嫱学姐在笔记中提到了她所获得的“穿越者福利”。
“我感到我的身体素质加强了——我不再近视,不再需要眼镜,当然了,当初也没能带着眼镜一起穿过来……
“我变得更加健康,体能更加充沛,耐力更好,爆发力也更强。昨天我从金吾卫中挑选了一个年轻人和我过招,我这个只在武术社团里混了一年的半吊子,竟然和金吾卫打了个不分胜负……”
李好问:前辈、学姐,厉害啊!
类似的改变李好问也有所察觉:他的身体素质比以前好了不少,较少感到疲累,视力和听力都有明显的改善。
上次他面对时乾兽,表现出了超乎预期的敏捷,虽然靠了妹妹的帮助才能干掉那只怪兽,但至少没给其他人拖后腿。
原来这是一项“穿越者福利”呀。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在穿越两三个月之后,林嫱在她的笔记里记录道:“我又发现了一项对于穿越者极为重要的福利——精确的记忆。”
“过去发生过的某些场景,我能像调阅照片一样,将准确的记忆调出来,毫无差错。
“上帝啊,如果我穿越之前就拥有这种能力,那岂不是所有考试都相当于开卷了?”
李好问:学姐说得对!
林嫱说出了他的心声:他的记忆力也改善了不少,穿回去之后肯定不会再怕闭卷考试了。
但李好问还有些疑问:在长安县的廨舍和殓房里,他所见到的,绝对不是他本人的记忆,但也像是照片一样真实。
李好问继续“阅读”:林嫱在这份笔记里相当详细地记录了她与当时还是天后的武皇“一见钟情”的经过,以及她刚刚成为天后女官时,遭遇的几件小挫折。
突然,李好问的指尖感受到了记叙者的情绪波动,因为他读出了好几个感叹号。
“!!!!!我明白了!这不是记忆!”
“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想到!这是必然,这是穿越者注定能够掌握的能力啊!”
在这些感叹之后,这位最受女帝器重的女性大学士在笔记中将同一个词语接连重复了三遍:
“时间!时间!时间!”
李好问忍不住又伸手去捏了捏眉心——他能理解穿越者与时间必然有密切的联系,毕竟穿都穿了,可是到底是什么能力,能让他看到……
李好问的手突然停在原地,愣了足有五秒钟。
他突然“嗖”的一声站起来,双手紧紧互握,在这座“铜墙铁壁”的机要室内来回反复走动,无法停止——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记忆,也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某个特定时间点的“历史”。
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限内,跳跃到某个确切的历史时间点,看见某些人、某些事。
也就是说,继他穿来大唐之后,今天白天在长安县他又极短暂地“穿”了两回,穿到了郑兴朋的被害现场,看见了那里的历史影像。
至此,李好问再也顾不上什么夜禁了。他就着机要室内的灯火,捧着那些笔记,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
李好问前往机要室之前,曾经把自己的荷包丢给卓来,让这孩子先在丰乐坊里买点吃食,填饱肚子,逛一逛,等自己在诡务司里把事情办完,再一道返回敦义坊。
暮色渐沉,卓来见诡务司那重重廨舍一座座地被拖入阴影里,李好问却始终人影不至,这少年心里不免也有点没底。
“六郎君真是的,再不回去,坊门都关了就回不去了。”
这时公廨里一个细瘦身材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卓来,声音飘忽地问:“小郎君,你在等谁?”
卓来一抬眼,更是一激灵:这人,长得真让人心里发毛呀!
这个青年看着也就比李好问略年长些,二十四五岁模样,身材高而细瘦,横看像竹竿,侧看像杆竹。他生就两道连心眉,眉心生着稀疏的眉毛,乍一看像是只长了一条眉毛,长长地横在额头上。
“我……我在等我家主人!”
卓来害怕起来,赶紧将脖子转开,不看那人。但他天性倔强,不等到李好问不肯罢休。
“……我家主人是今日刚到诡务司的李六郎,他是来帮助破解郑司丞那件案子的。”
“原来是来敝司帮忙的李六郎,我听说过他……”
那个柔细飘忽的声音在卓来耳边再次响起。
“小郎君,你放心,你很快就见到你家主人的,很快……”
卓来被那个青年说得凭空多出信心,连忙睁大眼睛,望着重重廨舍。
果然,没过多久,从诡务司深处走出来一个高矮适中,不胖不瘦,眉眼俊秀的年轻人,身穿蓝布襕衫,蹬着六缝靴,正是李好问,只不过他背着双手,脸色苍白如纸,一言不发。
卓来看着心里有点发毛,好歹李好问人出来了,赶紧道:“六郎君,时辰不早,快要夜禁了。咱们快回去吧。”
“李好问”一语不发,只点了点头。
卓来长舒一口气,在前带路,迅速离开诡务司,向敦义坊赶去。
“李好问”走路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就像是一片幽影,飘浮着尾随卓来家去。
“咚、咚、咚……”
长安城中,催更鼓沉缓而有力地敲着。一旦六百声更鼓敲完,各坊坊门便将关闭,各人不得在坊间行动。
“总算没晚!”
卓来好不容易在更鼓敲尽之前将李好问带进了敦义坊的坊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放慢脚步。
在他身后,“李好问”也同样放慢了脚步,大气不喘,面无表情。
卓来回头瞅瞅自家主人,觉得这一路有些不大对劲,忙问:“郎君,您还好吗?”
“李好问”点点头。
卓来见状立即放了心,很理解地笑笑:“郎君今日第一天去诡务司帮忙,就一直忙到敲更鼓,一定很累了吧?”
“李好问”又点点头。
卓来自己也很累了,于是打着呵欠带着主人直奔李宅,将“李好问”送至北堂,直白问了一句:“郎君,卓来能去睡了吗?”
“李好问”依旧没说话,点了点头。
卓来微觉奇怪:主人今日这么累,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吗?
一阵困意上涌,呵欠连天的卓来自觉接受了自己给出的解释,转身就回东厢。
他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噗”的一声轻响,北堂里的灯火已经被熄灭。李好问的居所成为一座黑黢黢沉寂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