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穿来没多久就发现了原身的一个小秘密:已经故世的母亲崔真女士和妹妹十五娘,都还“活着”,但只有李好问自己能看见。
据李好问推测,这大概是原身在母亲和妹妹过世之后伤心过度,缅怀过度,因此凭空臆想出与母亲和妹妹继续一起生活的场景。
也就是说,这对想象中的母女大概是原身精神分裂的产物。
李好问穿越而来,竟然直接从濒死的原身那里“继承”了这种精神分裂——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温柔慈和的母亲,和天真活泼的妹妹,能和她们无障碍地交流。
反正他自己平时也会臆想虚无的人和事,见到各种匪夷所思的幻象——多这两位也不嫌多,还能多个精神安慰。
李好问自己曾经拥有类似的幸福家庭,他和妹妹一起由单亲妈妈抚养长大,穿来之后几乎无缝代入了原主的情感。
就这样,原主亲妈崔真女士和亲妹妹李十五小姐,和李好问的小厮卓来一道,成为李好问身边最重要的家庭成员,不能舍弃。
同时,李好问也敏锐意识到,由原主幻想出来的母亲和妹妹与敦义坊这座宅院是紧密联系的。如果他搬离,那么关于母亲和妹妹的臆想就会全部“消散”——因为她们从来不曾在其他地方生活,李好问想象不出她们在别处生活的场景,也就无法维持这些幻象。
虽然这份情感并不真实,但李好问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敦义坊的宅子,免得妈妈和妹妹从此消失。
族老一家子可以违背对李好问一家的承诺,可以剥夺原该属于李好问的财产,可以将李好问当做随从跟班任意支使……这一切李好问或许都能咬牙忍忍。但是这座宅子,他绝对不能让出去。
只不过他辈分太矮,族老用宗族规矩压下来便会让他显得丝毫不占理,直接挑战族老的权威不是理智之举,目前最合适的就是“缓兵之计”。
听见族老李贻自说自话,李好问笑容浅淡地开口:“伯父看了今天的《长安消息》没有?”
李贻一怔。李好问从自己袖中抽出一份报纸,递到伯父手中,补上一句:“敦义坊的那座宅子,恐怕最近都不太好出手了。”
李贻飞快地将“震惊体”报道看完,一脸不敢置信,转过头问李好问:“郑家就在附近?”
李好问:“一墙之隔。”
李贻顿时猛吸一口气,胡子抖了抖:“确实,一两个月内这宅子都卖不上价……但只要往后再不出怪事应该就行。好问,这样吧,你再在那里多住两个月,照料照料宅院,别让房子显得荒废。”
李好问:咦?宅子卖不上价,我的衣食起居就不用人照顾了?前途也不用人提携了?
可见这族老李贻根本没有为侄子考虑的自觉。在他看来,李好问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指使的族中后辈罢了。
李好问没有多说,点头答应了一声:“好嘞!”
一份报纸,几句话,为李好问争取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需要弄到足够买下这栋宅子的金钱,又或者是能够获得压过族老的权威。
至于道义公理良心发现什么的,李好问并没有太多期望。
如何才能在这个大唐搞到钱或者权,以此保住敦义坊的宅子呢?——李好问带着卓来从族老家中出来,一面走一面冥思苦想。
族老的家位于光德坊,距离西市很近。从光德坊到敦义坊可以乘坐“公共马车”。这些公共马车在长安城中七八条主干道上往来载客,每车设八到十二个座位,车厢下另有货舱可供载货。车资按照所经过的里坊数收取,并不昂贵。
据说这种公共马车也始见于武皇执政时期,并在之后的百来年里成为长安寻常百姓不可或缺的代步工具。
李好问没有乘坐公共马车,他和卓来都是时间充裕,不觉疲累。倒是李好问借此机会,一边走一边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
在他看来,这个“大唐”并不是自己所知历史上的大唐,这里已出现公共马车、报纸、滑翔机、抽水马桶等新鲜事物,更像是个“经改造”的大唐,不知道“改造”大唐的那些人是不都是穿越者前辈。
但那些影响国运的重大历史事件与时期:贞观之治、女皇临朝、开元盛世、安史之乱……偏又一个都不少。他现在所在的大中年间,也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点点日暮途穷的晚唐气象,当然,这是达官显贵们都选择性无视,而终日忙碌的底层百姓又无法体会的。
李好问一路走回敦义坊,一直都没能想出能在两个月内赚到大钱或是傍上权势的办法。卓来早已习惯了李好问的不言不语,一点儿都不见怪,只管沿路瞧着热闹。两人一起慢慢回到敦义坊,从东门进入。
“这位郎君,好巧啊!”
进坊时,冷不丁有个人向李好问打招呼。
李好问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头戴黑色罗纱幞头,身穿浅绿色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也自敦义坊外进来。望着对方下颏那一小撮精心打理的山羊胡子,李好问马上记起来了。
“您是昨晚,昨晚那位……”
绿袍男人向李好问拱手:“昨夜太过匆忙,还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
李好问忙道不敢,自报家门之后又问对方,只听对方道:“敝人是诡务司主簿,复姓屈突,单名一个宜字。”
“屈突主簿……”
李好问回礼,忽然发觉对方眉眼一动,竟然流露出几分欣喜。
“我听惯了他人管我叫‘屈主簿”,难得郎君上来就将我的姓氏叫对了。李郎君这个朋友,我屈突宜算是结交到了。”
这……李好问心想:你都明确说了“复姓”我怎么还会弄错。这位攀交情的理由真有点牵强啊。
两人正在寒暄,一个与卓来差不多年纪的报童从他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号外!《长安消息》号外!震惊……”
这报童将早间卓来曾经大声阅读过的标题又念了一遍,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都在想:不过一夜的工夫,全长安城就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屈突宜苦笑一声:“听说这《长安消息》今日加印了好几千份。”
李好问望着报童手中捧着的报纸一份份地迅速减少,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谁能想象,竟是那样诡奇的案件。”
屏风杀人……
他忽然想起,郑兴朋应该就是屈突宜的顶头上司,自己或许不该如此评论发生在隔壁邻居身上的这件离奇案件。
他连忙咳嗽两声,问屈突宜:“屈突主簿昨夜说要在郑宅善后的,都……忙完了吗?”
屈突宜眉头舒展,温声道:“都妥当了。昨夜唯一出了些许纰漏的,就是那件‘天字号’法器,‘半身鬼婴’。”
李好问听着心头打突:“半身鬼婴?”
“是啊!”屈突宜一声长叹,“它原本是一个很健康的婴孩,但有个算命先生说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拥有常人所没有特异,能被炼化成为法器……”
光天化日之下,李好问忽感背心一阵恶寒。
“……当初敝司的人赶到救下它的时候,它刚刚被炼化了一半。即便我们遍访名医与术士,也再找不到能救活它的法子,只能让它保持现在的模样,成为由司内保管的法器。”
李好问:……原来是这样。
“它需要每旬封印一次,这原该由郑司丞完成的。但昨日郑司丞出事,我等赶到时先忙着处理那些弊端严重的法器,实在是千头万绪的,就遗漏了它,让它跑出来,这才惊扰到了郎君。”屈突宜又向李好问道了一次歉。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那孩子……那法器没被封印会怎样呢?”
“会四处管人叫‘阿耶’,然后会不由分说地缠住它见到的任何成年男子。除此之外,倒也不会如何。”
原来就是想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呀!——李好问有点心痛地想。
却听屈突宜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它被炼化时,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一直在旁诱骗、控制……直到诡务司的人赶到。”
——卧槽!
李好问心中宛如突然被加了柴的灶膛,那火焰腾腾地蹿高:卧槽卧槽,天底下竟然有这种骨肉相残的惨事!那样玉雪可爱的小童,亲生骨肉,竟然也能眼睁睁地残害。
李好问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肌肉随之因愤怒而不住抽动,额头太阳穴上青筋爆出。屈突宜从旁冷静观察,将眼前的状况尽收眼底,但没说什么。
过了好一阵,李好问才按捺住心中的激愤,平静询问道:“所以……诡务司就是干这个的?”
——将无辜的人从封建迷信活动中解救出来?
“唔,这是我司所辖事务之一。‘处理诡奇事务司’嘛,任何与诡奇之事有关的,论理我司都有权过问。”
李好问心想:这职权范围还挺大的嘛!
“那……这孩子成为法器,你们又用它来做什么?”
这回屈突宜只答了两个字:“找人!”
找人?——李好问脑海里瞬间有了画面:半夜三更,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婴孩飘飘悠悠在空中飘着,张着双臂,不断在你身后叫着“阿耶”“阿耶”……
这是要让人夜夜做噩梦的节奏啊!
但如果真的是作奸犯科,残害生灵之辈,比如这小婴儿的生父——那就活该这样被不断追逐,落入法网,按国法受到惩处。
李好问又抬眼看了看屈突宜,心想:不愧是“诡务司”,单只一件法器,就足可以对得起那个“诡”字。
*
郑宅中,法螺的主人轻声开口:“是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而且能自我控制,很能忍耐……”
法螺细细的另一头持续飘出的淡金色字体,顺序飘落在纸笺上。
“再考虑他那项特质……恐怕他是最适合接手诡务司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