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下起了七年来最大的一场雪,这场雪一夜间覆盖了整个王都,覆盖了洛阳
铜钟重新作了抛光,映照着初晨的日辉。宗庙得到重建,内里却空空如也。正殿内,高处天子案中央摆放着金玺,王位后的万里江山墙壁上,悬挂着三把剑。
黑剑居中,象征广袤天地,烈光象征日轮,天月剑象征月轮。
耿曙已换上战甲,走上王座前。
太子泷风尘仆仆初至,未喝得一口水,便来到正殿中。
“选一把罢,”姜恒说,“选一把随你出战。”
“恒儿,你来选。”耿曙朝姜恒说。
太子泷抬头环顾四周,未想到天子居所与真正的朝廷,竟是这样的,如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一辈子心心念念,终其一生都
这就是“天命”,无数象征庄严堂皇,从金玺到玉,到剑,再到钟与鼎,到千万人的人心,堆砌出了一条路。
仿佛身处这殿内,便得到了三剑力量的守护,手握金玺,便成为神州大地的主人,天子天子,上天之子,犹如他抬头之时,便能听见“天意”的垂询。
“黑剑。”姜恒轻轻道。
“我将黑剑授予你,聂将军。”太子泷说。
耿曙取下黑剑,犹如他的父亲生前一般,随手将那重剑负于背后。如今的他,已拥有了这把剑的继承权,他是世间唯一可名正言顺用它的人了。
“我走了,”耿曙与界圭擦身而过时,说道,“照顾好他。”
界圭轻轻点头,耿曙离开洛阳,统领四万兵马,前往汉中腹地。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冬。
雍国出关,占洛阳,昭告天下,开启五国盟议,意图以盟会方式,决定神州归属。
代国拒不承认,陈兵三十五万于汉中、剑门关等地,大战一触即
洛阳古钟两次连续敲响六声时,郑、梁二国之国君抵达洛阳,太子泷带领群臣,亲自往城门迎接,只见车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太子泷“今天过去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成为”
“这话可不吉利。”姜恒笑着打断了太子泷,说道“也许当初毕颉
太子泷道“但如今再没有耿渊了,是不是”
“还是小心为上罢。”姜恒低声道,继而于使节队伍中
龙于亲自护送郑国小国君、赵灵之子赵聪前来洛阳,除此之外,尚有姜恒熟悉的梁王毕绍。毕绍为亡国之君,
郑、梁二国向来有手足之情,汁琮死讯传来后,更有大臣提议,不如就请毕绍正式来当国君罢了,反正按理说梁王也有郑国血统。
但毕绍明确拒绝了这一提议,更丝毫不
龙于则带着七岁的赵聪与十四岁的郑公主赵慧,赵聪仓促间继任郑国国君,开始朝毕绍学习为君之道,他与毕绍,就像是两兄弟一般。
毕绍正
赵慧则更美了,她继承了太子灵的双眼,颇有武英公主的英气,佩着一把剑,与太子泷对视。
“欢迎你们来。”太子泷朝赵慧点了点头。
赵慧转念思考,继而没说话,朝太子泷勉强笑了笑。
“你爹杀了我爹。”赵慧说。
“是你爹杀了我爹。”太子泷温和地说。
姜恒马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朝三人行礼,说道“郑王,梁王,公主殿下,好久不见了。”
“也不是很久罢,”毕绍朝姜恒望来,笑道,“还不到半年。”
姜恒心里好笑,朝赵聪打过招呼,两名国君神态自若,一众随行的梁臣与郑臣却已恨死了雍国,看见雍军,只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自然没有好脸色。
龙于带来了四千兵马,进驻于城中,卫贲则率领两万御林军,把守住城内各要地。
太子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问候罢,自己父亲灭了梁国,让毕绍与他的朝廷流亡他国,又杀了太多郑人,难不成问一句“你们还好吗”那当真是赤裸裸的讽刺。
“天冷路途难走,”太子泷最后说,“我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
“不碍事。”毕绍倒是很大方,摆摆手,又朝赵聪道,“这位就是雍王。”
赵聪与汁泷以国君相见,互行一礼,众人忽然无话。
“远道而来,”最后还是曾嵘救了场,说道,“两位陛下辛苦了,请随我来。”
姜恒使了个眼色,示意汁泷不必太介怀,别人既然来了,就是有诚意谈判的。
“姜大人。”
臣子队伍经过姜恒身边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叫住了他。
“呀”姜恒笑道,“流花”
流花正
流花虽然不舍,却知道留
这天她身穿华服,
“你流花”姜恒试探地问她。
“这位是梁王妃,”龙于说,“你还不知道。”
流花脸色微红,朝姜恒笑了起来,姜恒才意识到,流花陪伴梁王毕绍逃亡,多半是两人同生共死,心生情愫,继而定下终生之事了
“恭喜”姜恒马上笑道,“还未来得及为你准备贺礼呢”
流花问“你哥哥呢”
姜恒解释了一番,让流花不必担心,流花却听得面有忧色,姜恒知道她
姜恒送走了流花,并约定
汁泷把军报交给曾嵘,让他马上召集臣子开会,傍晚又传来消息芈清到了。
郢国如今以长公主芈清为尊,熊耒与熊安两父子暴毙后,郢国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名二十岁的新太子,名唤熊丕。熊丕模样清爽俊朗,显然
“姜太史,好久不见了。”芈清把手搭
“公主殿下。”姜恒朝她行礼,又道“太子殿下。”
熊丕点了点头,望向芈清。二人名义上是姑侄,却全听芈清的,如今芈清
汁泷对熊耒与熊安之死,适当地表达了哀悼之情,这毕竟不关雍国的事,别人是
芈清亦哀恸几句,进入洛阳宫中住下,姜恒这一天的事儿才算到此结束,回到正殿时,汁泷忽有感慨,说道“他们竟是都来了。”
姜恒说“你原以为不会有人来么”
汁泷说“都相信你,也是给你面子。”
“给金玺面子罢了。”姜恒看了眼案上的金玺,说道,“不得不来,事情总要解决的,否则要怎么办呢不想打仗,就必须和谈。来,我看看咱们的哥哥说了什么。”
姜恒展开信,坐
“没事就早点歇息,”界圭
界圭那话,是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界圭也没有分辩,只走到一旁坐下。
“睡不着,”汁泷说,“这几日里,想到面对三国国君,便忍不住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姜恒笑道,“都是凡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们,他们还怕你呢。”
姜恒自然知道汁泷也是国君,所谓畏惧,大多因为他的父亲灭了别人的国,
但风戎人常说,雍人没有神明,所以无所畏惧,这点不对。
虽不信鬼神,却有先圣。每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的全家,流放国君,处决百姓之后,心里总会生出不安与愧疚之意,这就是雍人乃至中原民的“信仰”。
孔丘多年来耳提面命,孟轲犹如幽灵一般碎碎念个不停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连耿曙有时亦会心生忐忑,杀人杀得多了,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应
正是这根刺,无时无刻不
果然,汁泷又叹了口气道“恒儿,看见梁王的时候,你知道我
“你
汁泷说“周游与曾嵘都
“可你还是
汁泷点了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甚至不敢直视毕绍的双眼。
“那是一个加害者,”姜恒说,“对一个受害者的不安。哪怕这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力了。”
汁泷没有说话,疲惫地叹了声,说“我现
“都是他们自找的。”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汁泷“”
姜恒起军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汁泷也斟了一杯,抬头望向万里江山正壁,重复道“我说,今日境地,俱是四国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汁泷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姜恒说“当初,天子与赵将军,就死
汁泷刹那明白了。
姜恒说“设若天子
汁泷忽然无言以对,姜恒又道“哥,你觉得,天子究竟是什么”
“我从未见过他。”汁泷想了想,说。
姜恒摇摇头,说“我并非指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问,他是什么坐
说着,姜恒指了指两人之间的空位,那是天子之位。
汁泷沉默良久,这是从未有人讨论过的。
“一个象征,”汁泷最后答道,“弟弟,我觉得他是一个象征。”
“什么象征”姜恒笑了笑。
汁泷说“天下的象征。”
姜恒注视汁泷,这个位置,
姜恒点头,没有再说,他比汁泷更早察觉这一事实,正如当初
它不仅仅是一个虚名,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辽阔无疆的国土、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所有的力量与神,数百川汇流,归于此地王案之后,变幻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这个人的意志,就是神州的意志,他行使王权,维护王道,他有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即是分离出“自己”,将个人的意志与象征神州的身份去作区分。
离开王案时,他是赵竭的爱人。回到王案前端坐时,他必须保持自己与“天下”归一,力不
所以说天子安
他推行一切法令,只为维护天下的安稳,消解战乱,让一切欣欣向荣,即是王旗所刻“万世王道”,集百家之学、万民意志于一体。
“你会成为这个象征,”姜恒说,“将不再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汁泷点了点头,知道姜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