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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FinaleFinale

    与明面上的旨意一同传遍京城的,还有东宫刻意放出来的风声。于是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晓了,今日睿王妃入道祈福,是为日后册封太子妃做准备。

    不必说外头作何反应,睿王府里率先炸了锅。

    虽然一部分人早有预感——当初那个深受王妃信赖的马奴就是太子殿下——打从这个惊人的事实被揭露起,王妃身边的亲信们,便隐约期盼事态的发展。可更多的人事先一无所知,震惊之后,更有彷徨,王爷薨逝王妃入道,煌煌亲王府就这么散了?那他们这些人呢,该何去何从?

    许多人都舍不得,凭良心论,睿王妃是位好主子,虽年轻但镇得住场子,管起事情来蜻蜓点水,却讲究规则,和善慷慨又能提供鲜明的秩序感,可着满京城找,也难找到比睿王府更好的去处。

    越棠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个好名声,对未来又添了几分信心,既然睿王府她管得不错,那再大一些的东宫,多加把劲,想来也不在话下吧!

    与身边亲近的人话别,越棠也有无限惋惜,尤其是平望,她稳妥持重,总能替她将身边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于她偶尔出格的行为,也从不多置喙,尽全力包容她帮助她,遇上她是自己运道高。

    越棠留给她重重的赏钱,说:“你是禁中出来的人,籍契在内侍省,去留不由我做主。但若日后”她赧然一笑,“若日后,我能在宫中说得上话了,一定由你自己的意思,不论宫里宫外,都替你安排一个好归处。”

    平望在宫中见多了风浪,如今也处变不惊,她接过越棠的赏,忖了忖,却又含笑推了回去。

    “王妃此去,是奔更好的前程,途中大约会有些沟沟坎坎的,但奴婢相信王妃一定会迈过去,站到您该站的位置上,奴婢期待与您的重逢。”平望霎了霎眼,语气难得促狭,“等王妃登了高位,奴婢再向王妃讨一份更丰厚的赏吧。”

    似乎身边人都对她很有信心,送别出征的壮士一般,积极地为她打点行装。

    依依不舍地再逛一遍王府,西路上的池塘才修完,秋日晚晴疏淡,池畔梅枝嶙峋,精致清爽,并不显得萧瑟。双成在游廊上探身冲她招手,“王妃,您快来瞧!”

    越棠走过去,只见双成对着几株一尺来高的小树苗傻笑,她没闹明白,“瞧什么?”

    “温泉宫的五色池,王妃忘了吗?咱们掷了两枚铜钱,奴婢许愿枇杷树能顺利抽条,您瞧,果然长得甚好。”转而想起王妃的愿望,不由抚掌笑道,“您不是许愿天赐良缘吗?如今也应验了,可见那五色池的确有些神通。”

    神不神通还有待考证,越棠只是遗憾,若这枇杷树真能开花挂果,她们是吃不着了,到时候不知会便宜了谁。

    *

    那日入太和宫,宗正寺派来的车马赫赫扬扬地停在王府门前,打头的两列内侍举暗八仙的八宝仪仗,其后骏马骖驾,九龙伞并孔雀扇,护送的禁军铺陈满街,里外里将坊院围堵得水泄不通。

    太子人虽没来,却高调地送了她半副储君仪仗,越棠顿时不慌了,腰杆子挺得倍直,平静地接受万众瞩目。是啊,她又不想当这太子妃,是太子千方百计求她当的,她值得,就该这么的理直气壮。

    双成则感慨万千,“这就是夫荣妻显啊。”

    车驾一路向东,出延兴门十余里至太和宫,阖宫的道士倾巢出动,在灵官殿前列队相迎,道观里辈分最高的长平真人亲自替她戴冠,又传她宗正寺颁发的度牒,至于其它听经受度之类的章程,一应从简,这就算礼成了。

    俗世中的煊赫不便带入山门,过了灵官殿,便只剩下越棠与双成二人,由道童引领着往住处去。后山风景依旧,太和宫特地僻了个小院给她住,与外客落脚的山房分属梨园两侧,随处望去都是青山秀水,与骊山的精美壮丽相比,这儿更像是一幅朴拙的水墨画。

    院墙外有东宫翊卫戍守,门前还有内官及两名女使,见了她对插着

    袖子行礼,“周娘子安好。”

    宗正寺赐了她一个“慧照”的名号,外头的小道童称她仙姑,小院的门一关,她又回复成了周娘子。心情愉悦地逛了逛,是个两进的院落,前院正中一间敞轩,两掖各有庑房,后头则是五间阔的正屋。后院里有花草有菜圃,简单却宽敞,庭前闲看云卷云舒,这日子想想就惬意。

    安顿好后,在敞轩中坐下来,内侍上前长揖道:“臣曾立,负责为周娘子守好宅院,打点饮食起居,娘子有事尽管吩咐臣或女使们,无论是太和宫,还是东宫,臣等一定尽全力为娘子大开方便之门。”

    越棠转头打量曾内侍,圆脸圆眼神情活泛,说话也不像寻常宫人那样一板一眼。原以为就太子那种端稳的性情,东宫的气氛一定很沉闷,看来并不是这样。

    曾内侍却有些不好意思,挠头说:“臣才入宫时,也没少受师傅责罚,前些日子殿下在宫里亲自挑人来辅佐周娘子,这等差遣任重道远,本轮不上臣,但殿下考较的才艺都比较偏门,像什么上树顶摘桃、下水底摸鱼、肚揣野史杂闻、说书抖包袱,好巧这些臣都擅长,这才脱颖而出,有幸陪伴周娘子左右。”

    越棠听得笑意一僵,正待说话,院门上一时喧哗起来,叮咣两声,长戟相交的锐响格外刺耳,紧接着有人高呼,“我要见王妃”

    来活了!急于表现的曾内侍“蹭”得一下蹦起来,“王妃,啊不是,周娘子放心,交给臣料理。”

    越棠却听出那人是段郁,忙命翊卫将他放进来,然后摆手将宫人都遣到一旁。

    本以为又是一场苦情戏,然而这回段郁出场的方式喜剧效果十足,身上挂满了包袱,怀里拢的锦盒叠起老高,走到近前一偏头,好不容易,才从摇摇欲坠的锦盒后露出脸来。

    “王妃挪了新地方,难免缺这少那,臣给王妃带了些小东西,都是臣瞧王妃往日使得顺手的,王妃先用着,以免悲切思家。”

    曾内侍听了十分不满,这是对东宫办事能力的质疑吗?而且这位段将军他是认过脸的,殿下再三叮嘱谨防闹事者,危险名单上此人首当其冲。

    曾内侍堆起一脸假笑道:“段将军慎言,陛下早已下旨,宗正寺也颁赐了度牒,道门清净地,此处没有什么王妃,段将军要是认错人了就赶紧请回吧。”

    段郁不接茬,将身上的包袱一一卸下,百忙之中哦了声,“臣喊惯了,是周娘子。”又冲越棠笑了笑,“周娘子,臣不去北庭了,往后臣就在京中为娘子保驾护航。”

    越棠愣怔着给他递了盏茶,“段将军真不当官了?”

    段郁说当啊,仰脖饮了口茶水,豪迈地将杯盏拍在桌上,“臣不当北庭副都护了,留京还任中郎将,统管北衙羽林、神策两营。”

    北衙戍卫宫禁,权责重大,统管两营更是罕有的殊荣,可见宫中对他的器重。她说好呀,“这么说往后常能见到段将军了。”

    其实见不见还在其次,越棠更高兴的是看到他一扫萎靡,重拾神采飞扬的劲头。找回了自我的少年将军,又是一把锋利的刀,这一生定会无往而不利。

    段郁眉开眼笑,将那一丝淡淡的惆怅掩饰得很好。喜欢的女郎要嫁给别人啦,好痛苦,但时时戳在情敌的眼窝子里,近距离观察情敌今日还得宠吗,怎么不是一种伺机而动呢。

    不过明面上的话不能这么说,他潇洒地表态:“臣能护卫娘子平安,常见娘子喜乐,臣也觉得很好。臣的存在也是对殿下的提醒,殿下若如芒在背,一生珍视疼惜娘子,那臣也就别无所求啦。”

    边上的曾内侍连假笑都堆不住了,哎呀,好一朵虚伪的白莲花,当谁瞧不出他的真面目!然而王妃似乎很受用,感动地对着白莲花笑,曾内侍急了,直冲白莲花瞪眼睛。

    “段将军的任命诏书还在门下复核吧,这种时候最需谨言慎行,免得最后白高兴一场。将军说了这许多话,想必口渴,来来,容臣再给您倒杯茶。”

    内侍装模作样地要斟茶,段郁虚掩了一下,识相地表示不喝了,“臣这就走。”反正日子还长,他不争这朝夕啦。

    然而临走前还桩要事交代,段郁偏身挡住内侍的目光,隐蔽地往某个包袱上一指,声音压得很低。

    “臣听家中管事说,臣的长嫂前几个月就爱吃这家果局子的雕梅、杏脯、酸枣糕,臣寻摸了些来,娘子若食欲不振就试试,或许有奇效。”

    越棠愣了一下,分外尴尬,囫囵笑着把段郁送走了。回过头来愁苦,这个谎言可不好圆,段郁自然不会到处乱说,可陛下面前要怎么糊弄过去?欺君的大罪她可担待不起不管了,越棠下定决心,届时若陛下要追究,她坚持说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责任在太子,他造谣他传谣,她是被逼的。

    她的腹诽太子听不见,太子正在一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上,吩咐侍卫一路疾驰,向太和宫赶来。

    先前已经命人打扫出一条小路,从山门前另辟蹊径,直抵后山。正是黄昏时分,柴门虚掩,斜阳平檐,太子悄声推门而入,庭院在刺眼的金芒中只余朦胧的轮廓,定眼看,她就坐在那一片静谧的浩大里,最流丽的工笔,都描绘不出此时定格的绝代风华。

    她闻声回头,笑着冲他招手,像一泓清泉淌过,整幅画卷骤然轻灵起来,是另一种动态的、顶顶高级的美。然而她开口了:“快来看,树上有一窝雏鸟儿。”

    太子满心的柔情瞬间裂开一道缝,原以为她见了他会说些温存话的,没料想如此不羁。好在他见惯了王妃出其不意噢,已经不是王妃了,时至今日终于可以称呼她的名字了。

    太子走过去,把宫人都挥退,坐到她身边轻唤:“越棠。”

    她一激灵,似乎被这个称呼惊着了,半晌笑着说:“还不太习惯,殿下别见怪。”

    太子不以为意,那就多试几次,当初他连自呼为奴都能喊顺口,这世上应当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说话间垂眼一扫,见桌上摆着几碟蜜饯果子,不像是东宫膳房的手笔。

    “段郁来过?”太子拈起一颗梅子放进嘴里,立刻酸得眉头紧锁。越棠点点头,见状忙将茶盏推至他手边,让他漱漱口。

    提起段郁,她不由问:“段郁留在京中任职,是你的主意吧?”不怪她心存疑虑,曾经这两个人闹得那么僵,以至于逼得她退避出京城,结果段郁揍他的那一拳他不记仇,还替他谋求京中的高位,难道这就是储君弘雅的胸怀吗?

    太子看她一眼,便知道她心中大约没好话。他淡淡说是,一边站起身来,往窗边走了两步,留给她一个高深的背影。

    “孤从不担心段郁,无论他如何作妖,选择权都在你的手上,孤先前是担心你会选段郁。但如今你既已选定了孤,那段郁在哪里都无所谓了,他愿意留在京城便留着吧,反正你是孤的妻子,孤相信你,他做什么都不重要。”

    越棠支着脑袋,托腮看他的背影,敞轩里有风拂过,吹起他的袍角向一侧翩飞,虚虚勾勒出他玉带下的身段,真是挺拔又颀长。哪怕无声地立在陋室中,太子殿下都自带一身端华气韵,像是在他群臣环绕的崇政殿上。唯有稍稍显出的侧脸的时候,那清淡的神情,似乎还有些当初赵铭恩的影子,给那身尊贵添了一点浩然气,任是无情也动人。

    哎呀,越棠心头撞了一下,近来她时常会觉得,太子殿下也不比她的赵铭恩差嘛。

    她胡思乱想,他说的话就从耳朵里漏过去了,回过神来,哼哈着含混应对,“反正你们开心就好。”

    太子哪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不好意思,还以为将她感动到了。他暗暗一笑,段郁今日说了什么,他不用问都能猜到,漂亮话谁不会说?从段郁这个对手身上他也学到一招,他的太子妃吃软不吃硬,喜欢白莲花装可怜那一套。

    先前的话不算假,但太子与段郁商定令其统领北衙,确实有更深的目的。先前京中乱了一场,北衙牵扯其中,正好借机整肃,再交于段郁手上壮大。迎睿王妃入东宫的路不好走,他已经做了许多筹谋,最大程度压弹发明旨后可能迎来的异议,而兵权的拥护则是更直接的力量,若段郁统领北衙两营,日后将会是太子妃最坚实的后盾。

    往日的情敌,来日的助力,段郁兢兢业业助他扫清册立太子妃的障碍,那当初的一拳之仇可以一笔勾销。

    越棠冲他伸出手,“太阳落山了,别站在风口啦,小心受凉。”

    于是相伴着往后院屋子里去,用过晚饭,看暮色四合,月缀山间。夜风渐凛冽起来,关严窗门点上亮堂的烛火,听窗下呜呜作响,执手闲话翻书,平实而温馨。

    温暖催人困越棠打了个呵欠,瞥一眼更漏,太子殿下精神这么好的吗?越棠推了下他,“你再不走,城门该关了。”

    太子似乎大梦方醒,“竟这么晚了,看来是赶不上了。”

    越棠惊问:“那怎么办?”

    太子轻声叹气:“今晚孤在前面的庑房对付一下吧。”

    让太子殿下与内侍一起去挤大通铺?这像话吗?他绞尽脑汁思索的模样一点也不高明,越棠一眼就看穿了。

    太子还在装模作样,“你的寝居在东边,那孤去西次间吧。”

    “我的箱笼很多,西次间里都堆满了,没地方给殿下睡。”

    反正就是心照不宣,也不必说什么“在外间榻上为你上夜”这种话了,心贴着心的两个人,最后自然而然地拥到了一起去。

    这件事有无穷的吸引力,初次留下的不完美,有无穷的长夜可以慢慢补足,颠来倒去,这回她占了上风,一捻柳腰韧劲竟那样足,生生不息地摇摆着,底下人也尝到了分崩离析的滋味,口不择言地让她慢些。

    “越棠”动情处,她的闺名在唇间反复氤氲。

    然而她娇叱着拍打了他一下,“不对,重新喊。”

    太子知道她想听什么,他也觉得不习惯,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王妃更对味。可总不能一辈子喊王妃吧,那像什么话太子混沌的头脑里好容易拨出一丝清明,“太子妃”

    哦唷,好像也行,越棠满意了,奴与太子妃的好戏轮番上演。

    他们之间的缘分太过扭曲,旁的爱侣情浓时大抵用最柔腻的称呼,可他们却连名字都喊不出口,非得用官称助兴。可能是史上最卑微的太子了吧气喘吁吁间他想,不过没关系,她很喜欢,他就乐意。

    就这样,越棠在后山的小院里扎下了根,太子每日在东宫与太和宫之间奔波,两人就这样欲盖弥彰地来往着。

    反正日子很自由,想家了便进城去周宅看父母,长公主也常上来与她作伴,后山很大,天气好的时候便徜徉在山水间,连院门前的梨园都能看让她好久,铺天盖地的黄叶,在秋阳中拼凑出深浅斑驳的色谱,她满心期待着春日里梨花飞雪的盛景。

    每一寸光阴都是明媚的,越棠几乎觉得就这样与太子小来小往也很好。

    一日太子问她:“你想不想见宋希仁?”

    他若不提,越棠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定罪了吗?”

    鄞州之乱背后有宋希仁的推波助澜,在温泉宫时,他行刺太子未遂,之后被押解至京城受审,作为兴庆宫企图谋害东宫的重要人证。他若供认不讳,想来逃不过死罪。

    然而太子说没有,“孤还想用他。”

    宋希仁行刺太子那日,越棠赶到时已是最后关头,她没听见宋希仁的剖白,因此并不知道宋希仁与东宫之间的恩怨。朝政她不过问,因而疑惑,“殿下想让我去劝他?”

    太子不置可否,“他一心求死,孤虽想用他,却也无法让他重拾生志。你没有疑问想要问他吗?他若死了,就再也问不到答案了。”

    他没说实话,越棠一哂,暂且不去揭穿他。点头说那就见见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不知道也没什么,但殿下似乎很想让我知道,那我就勉强知道一下吧。”

    越棠没去过监牢,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结果东宫翊卫却没送她入城,而是往郊外越行越远。一望无垠的田野上,马车在一间茅舍前停下,门前的篱笆墙七零八落,响晴的天,秫秸都散发着一股腐朽味道。

    翊卫上前推开门,越棠愣了好一会儿才敢往里走,屋中倒尚好,桌凳齐整不见蒙尘,没有异味,却也没有人味。她转了一圈,才在西墙下发现一个几乎与屋子融为一体的身影。

    明明不在监牢,但他主动把自己关了起来。

    “宋希仁?”越棠试探着唤了声。

    墙边的人抬起眼,视线迟迟聚焦,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过幽微的星火。越棠几乎认不出他了,倒不是囹圄生涯让他形容枯槁,他不过瘦了点,面貌依稀如旧,但周身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从前的秘书丞永远从容,言行举止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现在像是脱了一层名为“风仪”的骨,怠懒一丝伪装。

    “王妃怎么来了。”他声音沙涩,仿佛久不开口。

    越棠没去同他论名号,也没有拯救他的想法。这种心里怀藏许多秘密的男人是听不进劝的,他们蔑视世上所有人,在他们的眼里,自己的使命天上地下第一重要,旁人不是无知的蝼蚁,就是暖房里的娇花,反正谁也不配与他们谈真心。

    她直奔主题,丢出深埋心底的疑问:“当年禁中为睿王选王妃,听家父说,我虽名列候选,但并不出挑,后来是宋大人你主动找到家父,表示可以促成我被选中,宋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希仁甫入京时拜在右仆射麾下,右仆射有恩与他,甚至有意许嫁独女,他似乎也乐见其成。越棠同他来往一年多,就要说定的当口,他却突然装死,从此不明不白地断绝了与周家的所有往来。

    宋希仁欺骗了她的感情,越棠曾以为他是心存愧疚,才办了这么个事,后来又觉得不可能,他好像没有心,更不会有愧疚这种情感。

    结果宋希仁竟真的说,是因为心中有愧。

    “在臣的计划里,太子会死,二皇子也会死,最后轮到陛下。陛下崩时无子,那么兄终弟及,睿王践祚,届时王妃母仪天下,尊贵无极,臣自以为这结局不错,算是为当年辜负王妃赔罪吧。”

    多惊人的言论,然而越棠听罢只是哦了声,“结果在鄞州,太子活了下来,睿王却死了。”

    “是。”宋希仁疲惫地转开眼,“这不是臣的本意,臣又辜负了一次王妃。”

    越棠觉得很别扭,宋希仁似乎不在同一个时空里与她对话,他口口声声“辜负”,可她压根就不在局中,他面前从头到尾都是一片虚空,偏他还执着地向那片虚空投注情感,到今天都没醒过来。

    越棠摇摇头,话问完了,其它的她也无能为力,对宋希仁说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去。

    宋希仁望向她的背影,却见她走到门边忽又停下,扭头看向他手边的一只瓢。

    “最好还是不要喝生水,我知道你已经不太想活了,但若因腹泻而死,过程想必很痛苦,观感也很不佳。宋大人一向最体面,还是多费一道功夫,将生水煮沸吧。”

    说完她提裙迈出门,不一会儿车马声响起来,渐渐远去,他的世界又归于一片死寂。宋希仁拿起地上的水瓢,忽然笑了一声,王妃周娘子

    认识她好几年了,她从十六岁长到十九岁,胆子放开了些,其实没怎么变。他原也以为自己就是利用她,在右仆射默许下的来往,起先是他不动声色地引诱,然

    后他发觉认识她是件愉快的事,她身上有种因为对生命浓烈的热爱而拥有的趣致。再后来,他开始期盼与她的见面,说上那么几句话,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是他每日站在阳光下的全部时刻。

    当他因为她而留意起每一餐饭的味道、关心花草的变化、期待大仇得报之后的生命的时候,宋希仁就知道,自己是真心爱上了她。

    可惜她从不知道,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

    秋去冬来,一夜之间,后山的梨园千树万树梨花开,越棠在小院里架起红泥小火炉,有一日还乔装改扮,偷摸随太子混进宫里,看太液池上的冰嬉。

    睿王妃入道祈福究竟要多久呢,头前的旨意上没说明,越棠也不着急,倒是太子总是数日子,“孤在朝堂上风生水起,如今已逐渐掌权,至多一年,孤便迎你入东宫。”后来局势明朗,一切都格外顺利,一年的时间逐渐缩短到半年,从九月里算起,到新春三月间,睿王妃就能功成身退了。

    年关将至,二十五那日,恰逢腊月打春,越棠爬上后山顶,遥遥看山腰上的太和宫鞭炮齐鸣,气势磅礴地祭拜五岳大帝和太岁星君。

    太子立在她身旁,欢欢喜喜地转述宫中的消息,“孤请太史局算过了,四月初六大吉,宜嫁娶,开春后陛下便会发旨意。”

    越棠说好好好,“腊月打春雨水早,三月里梨花应当能开了,正好赶得及。”

    太子说:“就算赶不及,等花开时,孤与你再一道回来看。”

    “那不一样嘛。”越棠漫不经心地听着山里的炮仗。

    太子敏锐地察觉她并不如他想象中高兴,略顿了下说:“别担心,东宫与后山并无多少不同,孤永远为你撑腰。”又凑近些,低声说,“若白日太子殿下惹太子妃不快,奴夜里一定伺候太子妃高兴。”

    越棠大笑,“我记住了,到时可不许耍赖。”

    其实她也不是担心,心思细腻的人,在告别一段生活时总会有些眷恋。越棠说:“殿下放心,我会过得很快乐的,若我实在不高兴,殿下和赵铭恩谁都留不住我。”

    太子苦笑,“孤知道,你若实在不高兴,段郁二话不说就会带你私奔,孤追都追不上。”

    嗨呀,说得她好像很负心薄幸一样,越棠嘴上笑言不会,但心里却知道大概齐差不离,反正不论怎样,她都不会委屈自己。

    沉默了片刻,太子忽然说:“宋希仁回朝了,往后他不再用宋希仁这个名字,改回本名钱祐。只是他面貌稍改,日后你若见到他,别露出破绽。孤先安排他在东宫做事,且观成效,顺利的话,再酌情委以重任。”

    想通了?回头对上太子意味深长的眼神,她讶然:“殿下不会想告诉我,是我让他回心转意的吧?”

    他不说话,越棠琢磨了下,笑起来,“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很能影响人,身边的人总会被我带跑偏。”

    太子搂着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太子妃才发现吗?往后你就是孤的僚佐、卿相,孤说服不了的人,有太子妃出马,孤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那就试试吧!越棠摩拳擦掌,挽着他往山下走,走入他们的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