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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 101 章 送走了见素,虽然三个……

    送走了见素, 虽然三个孩子已经日夜期盼并把自己的小包裹都打好了,安州之行不是立刻提上日程的。

    问真要将苴安的事情处理干净再走,派出的人手盯了老宅的新管家许久, 仔细筛查他所有往来之人,兼族中惹了事那几个浪荡子的交际情况一起查,总算查出端倪, 抓住两个现行。

    人是趁夜悄悄捆来徐府的,问真坐在屏风后慢慢饮茶, 听着徐延寿撬开那几个人的嘴。

    他做事一向干脆,在问真面前, 又干净讲究不少, 凝露看了一会, 想, 今晚可以不必摸黑偷偷打扫了。

    被派出来做这种事, 多少是可靠的人, 嘴还算硬, 问真坐了许久才听到结果, 和她猜测的大差不差,其实从利益平衡上讲, 有嫌疑的无非就是那几家。

    抓到这几个人, 只是为了将猜想落实, 并抓住把柄, 京中才好有动作而已。

    问真不必侧首,含霜已提笔将供词凝练记下, 包括他们是如何接近徐家众人,如何拉近关系、利诱收买,比起徐家族人, 老宅的管家被收买显然用处更大,既可以堵塞京中徐家的耳目,还可以在苴安的产业中动手脚。

    苴安发生了如此荒唐的事,半年过去,如非问真忽然杀到,京中徐家还无知无觉,不已说明问题了吗?

    问真点点茶盏边缘,含霜会意起身,灯影一动,瘫倒在地的几个人立刻被架走,徐延寿立在屏风不远处,等候吩咐。

    “明日一早,你亲自送他们回京,密密押送,不要引人注意。”

    徐延寿立刻应诺,问真又问:“那几家苦主可都找到了?”

    “找到了两家,他们走得不远,已带回来将土地田宅交还,其他数家走得远些,有一部分已知道地方正派人去,一部分还在打听,有了眉目。”

    问真听罢,点点头,叫秦风:“这些人都要好生安置抚慰,他们能被人挑拨作乱,有作乱的本钱,终究是依仗徐家之势。延寿要回京,你将后面的事接过去。”

    二人同时应诺,此事到此,在苴安算是告一段落了,田庄产业上的账目均已清查干净,苴安徐家办的几处义学账目混杂不清,问真干脆将主事的一起拿掉,这些人手都还好找,只是老宅的管事不好找。

    老宅的管家,相当于徐府安插在苴安的一双眼睛,要帮嫡支注意着老家的每一点风吹草动,确定徐家的大本营不乱、根基不会动摇,自取灭亡,还要有决断之能,杜绝类似这次的阴谋算计。

    从前的老管家一直做得很好。

    苴安忠心的人手有,但水平不够,都被问真派去填补各处查账清洗之后的空缺了,能担此重任的还是难寻,而且又要深受本家信任,问真思虑一会,还是提笔写信,请家中祖父与父亲帮忙。

    老管家当年就是跟着徐虎昶,后来被派回苴安的,如今不论她祖父还是阿父哪个出血,好歹派个人手回来吧。

    问真神情平和,旁人难以从她脸上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昏黄灯影下,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应是极明亮锋锐的眼眸。

    徐延寿和秦风跟她的年头都极长了,只管听问真的吩咐,令行禁止,问真对他们很放心,因而并不过多叮嘱,将事情吩咐得差不多,便摆手叫他们散去。

    含霜看出她有点头痛,重新沏了芳香沁人的兰雪茶来,“夜深了,不喝浓茶了,稍微饮些醒醒神,郎君只怕还等着您呢。”

    “人才难得啊。”问真叹了口气,不过苴安的事至此算是了结大半,她此次回乡的目的,就只剩主持祭祀一项没有办到,算了却大半的心事,值得松一口气。

    头疼是连日饮宴、白日会客、夜里理事连轴转闹得,她这会只想奔回东院,不要这昏黄的烛光,只在清净洁白的月光下,屋子里会被月光照得清亮,会有人熏着淡淡的百合香等她,等到她后,替她按揉酸胀的头肩。

    然而她现在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坐在这,最后一次核实要送回京中的账目。

    这是今日下午又送来了最后一批,所以她才忙到现在,含霜将带回来的琉璃灯全部点亮,正堂后的小厅照得灯火通明,问真在榻上忙碌,只看上半身挺拔端正,即使时候已晚、她确实不大舒服,无人能从她身上看出半分疲惫软弱。

    十月天,留州气候已经很冷,房中点了熏笼,问真伏案翻看,含霜便不住地将所有烛火挑明、添加炭火,问真的头不舒服,她便在熏笼里扔了橘皮,熏笼上薄薄铺一层茶叶,轰出来清新的橘皮味道和茶叶清香糅杂在一起,令人醒神舒心。

    小炉上还咕嘟咕嘟煮着水,她又时刻为问真添茶,兰雪茶外还备了竹蔗水,偶尔奉去给问真甜甜嘴。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清楚听到炭火燃烧、滚水沸腾、烛花爆裂和问真翻动账册纸页的声响,凝露悄无声息地立在窗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皱眉推开窗的瞬间,眼中光彩大亮,逼人的锐意褪去,化为惊喜,“郎君?”

    她转身要回问真,又忙要给季蘅打开后门,竟有些手忙脚乱,问真已听到动静抬起头,见她如此,露出一点无奈,“多大人了?”

    凝露讪笑一下,打开小厅的后门,季蘅提着灯,正在廊下站定,向投来目光的问真温吞一笑,解释道:“明瑞明苓和问星都睡下了,我见娘子迟迟不回,便想着过来悄悄。”

    他手中不仅提着灯,还有一个竹编彩金漆饕鬄纹食盒,凝露连忙接过,季蘅只把轻些的灯给她,进了屋,一边解开披风一边念叨:“我还带了些果子过来,昨日练霜送来的青柑味道不错,倒不怎么酸,还有些雪梨,燃了炭屋里便燥热,还是要多吃些清润的果子。”

    他说话时总是笑着,年轻俊朗的小郎君正试图向成熟稳重迈步,身量愈发高大结实不说,面容较初见时似乎稍有变化,像是长开了,浓黑的眉俊朗中透着英气,但望向问真时一笑,好容易对镜练出来的成熟稳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尤其他又如此絮絮叨叨地念着,满口家常话,更柔软可亲了。

    问真对他这样子,只有含笑答应,对他的所有养生经全盘接受,说不出拒绝的话。

    季蘅提着灯来t,虽然是送来深秋寒夜的水果问候,多少盼望着问真能早些回去休息,这会看到她手边厚厚的账本,就知道这个目的无法达成了。

    于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洗了手,在问真身边找位置做好,先剥柑子给她,青柑的味道天然不如朱橘甜,但酸甜中别有滋味。

    季蘅很喜欢,问真偶尔能吃两口,大多时间用来闻味,深夜里吃着倒是醒神。

    雪梨的味道好些,甜而清脆,季蘅用小银刀剖开,这个他不肯与问真分着吃,用小银签子戳着,一口一口送到问真嘴边,问真吃一口下意识推给季蘅一口,季蘅连忙摇头:“阿真你吃,我不吃。”

    “怎么了?”问真这才从账本中抬头看他一眼,季蘅笑着,“哪有分梨吃的?”

    问真恍然,收回目光去开账本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告罪道:“是我疏忽。你不要总是照顾我,后边有两匣传奇本子,是她们最新送来的,你找感兴趣的看。”

    “我想帮阿真些忙呀。”这些账目前阵子核算的时候,他还帮着整理过,如今是最后一次复核审查,他就帮不上忙了,只能在一边干看着问真熬夜。

    能做的只有往问真口中塞点吃的、手边添一盏茶——完全将含霜挤走了。

    问真闻言,抬眼看向他,“你在这坐着陪我,便已经帮上我了。”

    她说话时眼中带笑,神情柔软中又有一点无奈。

    她终于知道那些早早红袖添香的纨绔子,为何往往无法在学业上取得极高的成果。

    这谁能不分心?

    幸而季蘅舍不得她总是分心,耽误时间,如今已近三更,若再耽误,不定要几时能睡了,干脆不再说话,只安静陪伴在侧,如问真所说的取了本传奇本子来看,偶尔将小块的鲜梨送到问真口边,再将茶盏添满。

    深夜中,如此悄然无声的陪伴,于问真而言正是恰到好处的。

    她这里忙到凌晨,外边四更的梆子敲响,她才舒了口气,将最后一本账目拍到一旁的账目山上。

    苴安这边田产、义学、宅邸、店铺……账目凌乱交错,榻边的几上高高摞着,说是账目山半点不为过,问真最后一本看完,含霜松了口气,一边示意凝露尽快给装箱,一边取问真的斗篷来,“快些回去歇着吧。”

    季蘅已是双目昏昏,全靠毅力坚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明日可不要早起了,这几日这样忙,熬到这样晚,再不好生休息,身体怎么受得住呢?”

    问真笑着点点头,她情绪倒是很好,带着大功告成的轻松,眉目俱笑,温温和和的。

    账目和人被秘密押送回京,还带去一些家信,季蘅和季芷去信询问季母可愿意过来一同过年,徐延寿带走了一部分人手,幸而老宅中的人已被清洗一遍,安全还是可以保障。

    徐见晞跟着见素回了雍州,诏安留下了,这几日在问真跟前帮着打下手,处理各种杂事,问真打算回头将他扔进义学中,先让他锻炼两年,方便更好的观察考验。

    苴安这一大摊子,需要的是一个稳妥、谨慎的当家人,心中要有成算,最好别有太大野心。

    目前看来,他方方面面都还算合适,唯一的缺点就是年轻,暂时担不起这一大摊子,但没关系,左右问真已做好了这几年频繁往来雍州的准备,留州与雍州不过数日马程,她可以常来坐镇。

    如此完事妥帖,问真心情顺畅,趁着还未落雪,天气不算太冷,带着问星几人又出去跑一日马。

    苴安的田庄上养着猞猁猎犬,出去打猎浩浩荡荡一个大队伍,问真搭弓,哪怕射到只兔子,必有一群人欢呼喝彩。

    问真若吃这套还好,偏偏她不吃,便只觉得浮夸呱噪,但知道他们是被她前阵子的大动作吓到,着意要好生奉承她一番,以得些她的好感。

    因清楚这点目的,她有意要抚慰人心,故虽好笑,没表露出不满,只道:“我许久没有打猎了,技艺不精,不宜见笑于人,还是跑马!稍后组蹴鞠为戏,得胜者赏绢十匹!”

    这猎再打下去,就不一定有人往林子里赶什么东西、安排何等夸张的戏码了。

    话音一落,四下一片欢呼声,她提要求不怕,怕的是她不提要求!

    几个孩子很高兴,对他们来说,骑马虽然威风有趣,但时间长了就坚持不住,腿疼得很!蹴鞠就不一样了,既热闹又刺激。

    问真以罗刹形象在苴安打出第一拳,然后又从上到下杀了个落花流水,后来在徐家族人间虽然渐以和气可亲的形象露面,在底下人面前还是头一次。

    今日随行者众,其中多有问真新提拔上来的管事,既是得问真提拔,要大展身手,又摸不清问真的性子,准备小心讨好,问真这边一提,他们的力气有了地方用,反而安心许多,齐心协力组织起蹴鞠队伍来。

    这一日果然过得热闹有趣,蹴鞠赛精彩绝伦不说,乡间筵席颇有趣味,几个孩子玩得格外满足,徐家一众管事们陪了问真一日,自觉摸出问真几分脾气,安心许多。

    最后一点收尾的动作安排好了,问真这边开始准备去安州的行程,徐氏众族人多少都听到风声,几位夫人特地登门来问,问真笑道:“还不是为了十七娘,她自幼入京,远别父母,转眼便是三四年没有见过,连自己阿爹阿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叔父忙于公务,叔母事务缠身,都无暇回京,我既来了这边,少不得带她过去,既是向叔父叔母请安,送他们一家团聚数日。”

    苴安地方偏些,许多徐家京中已经人尽皆知的趣闻逸事这边还不知道,故而那夫人听完,还极认真地道:“这孩子自幼与父母分离,是可怜,多亏有县主如此疼惜。”

    “祖母和我娘才疼她呢,真是当心肝宝贝一样。”问真笑着冲跑过来的明苓招手,叫她抱入怀中,轻理她的鬓发,“怎么了?找姑母有什么事?”

    明苓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趴在她怀里搂她脖子,“我想姑母陪我玩!您说好今日陪我放纸鸢的!”

    问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很无奈的样子,“姑母这有客人,你和小姑姑、阿兄玩去,待会姑母再去陪你们。”

    明苓干脆挂在她脖子上撒泼,“我不,我不嘛!我就要姑母陪!一回了老家,姑母都不喜欢我们了,每日都忙着!”

    “这孩子爱娇,真是可爱又气人。”与问真想熟些的楚夫人笑着开口,“小娘子这是想姑母啦,县主想来是在京中常陪伴小娘子玩耍,回来之后诸事缠身,冷落小娘子了。为了您的耳根子能清静下来,还是快陪伴我们小娘子吧!”

    她一开口,识趣不识趣的都明白了,连忙附和,纷纷笑道:“我们得告辞了。”

    那个说家里有什么事,这个说下午还要去做什么,一时半刻,便都散干净了。

    问真稳坐榻上,叫含霜代为相送,人皆散去,她笑着夹夹明苓秀气的小鼻梁,“瞧瞧我们苓娘,怎么这样聪明又机灵呢?”

    “我是姑母的苓娘呀!”明苓笑眯眯地往她颈窝里趴,听到问星和明瑞进来的脚步声,又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向问真:“咱们真去放纸鸢吧,姑母!阿父给我们仨做了个好大的纸鸢,有一个人那么大!”

    “好好好,我的小娘子。”问真没将她放下,抱着她,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明苓眉开眼笑地,两只白胖得藕节似的胳膊自然地搂住她的脖子不放。

    明瑞不甘示弱,立刻凑过来,问真刚要顺手抱起,季蘅从后绕出,笑道:“我来抱瑞郎,可好?”

    明瑞正思索着,明苓软声道:“阿兄,咱们让姑母和季叔父带咱们放纸鸢去,咱们一人放一个好不好?”

    明瑞立刻点头,便被季蘅顺势抱起。

    虽知道问星明白事理得很,问真还是空出一只手,笑吟吟道:“阿姊牵着我们十七娘子可好?”

    问星果然微微一笑,矜持而得意地握住她伸来的手,三人说说笑笑着,向花园而去。

    他们这边要启程前往安州,苴安这边没闲下,因今岁要在苴安过年,问真早吩咐人从京中请来匠人,要在老宅铺上还未传到留州的地暖与t火炕,她倒是不怕冷,架不住问星和明瑞明苓娇气得很。

    尤其是问星,她特地要请季母过来过年,不仅因为与季蘅的关系,舍不得他离开,更是不敢放季芷走!

    这一年多,在季芷的调理下,问星的身体逐渐恢复,加上入学之后的武术锻炼,外表看起来已然与常人无异,只是换季、潮湿闷热与天寒时还是需要格外小心。

    留州气候比京城寒冷,问真怎么舍得让问星守着火盆被烟熏着硬抗?

    她没打算在安州长住,晃晃悠悠前往安州的马车上,问真特地将问星带在自己身边,轻抚她的头发,“过去之后,不要让自己受委屈。论亲缘,你是叔父叔母的嫡长女,论身份,你是圣人亲封的县主,有什么事情,不必忍着让着。”

    这与她一向教给问星的处世之道看似不同,其实她从前教问星的都是如何保护自己、维护自己,只是从未如此直白地交代而已。

    问星一听,就知道生父生母跟前肯定不消停。

    她微微一笑,“阿姊,你就放心吧!”

    我经验丰厚着呢!一肚子的墨水,在京中没用上过,如今可有用武之地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十郎徐纯人刚中年,他……

    十郎徐纯人刚中年, 他在三个兄弟中是生得最俊俏的那个,身形挺拔肖父,眉眼似母, 含着公门富贵养出的写意风流。

    十夫人吴氏身形丰润,丹凤眼、樱桃口,两弯眉如新月, 人如三月枝头上的牡丹一般雍容艳丽,聘聘婷婷, 夫妻俩站在一处,只看外表, 真是天然一对璧人。

    大长公主和吴侯夫人, 当年都是上了这个当。

    小小的二十四娘还被乳母抱在怀中, 还有另外两个襁褓中的婴儿, 比二十四娘还小, 年轻的姬妾亲自抱着, 问真稍瞥一眼, 遍是乌压压的发髻和飘过来的脂粉香。

    从前柳氏在时, 徐纯便不止她一房姬妾,但唯有她与十夫人相继有了孩子, 如今她一过世, 这宅中孩子遍地窜出, 显然是柳氏从前战绩斐然。

    肉眼可见的, 徐纯日后定是兄弟们中子嗣最昌茂的那一个,虽然以问真的眼光来看, 这似乎并非什么好事。

    人心不齐,各有所求,乱家之始。

    如今倒还看不出什么, 对着她这个外人,徐纯家看起来还算和睦,十夫人端庄威严,姬妾们贞静顺从,人口虽多,在正堂落座后,声音并不嘈杂。

    十夫人对问星的态度颇有些复杂,似乎想要亲近,又顾及着什么,要板着脸端着长辈威严,十郎倒没有那么多顾忌,挽着问星的手拭泪,“我的小娘子受苦了,你姊姊……十六娘她糊涂啊!”

    问星垂眸,未发一言,问真却轻声道:“问星不记得前尘往事,叔父何必再提?何况,徐家没有十六娘子了。”

    十郎忙点头道:“是,是我疏忽了。”

    他从前对这个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大侄女便怀着复杂的心理敬而远之,如今问真受封县主,名份上又高出他许多,问真在苴安又有那样大的动作,简直与他母亲年轻时不相上下的行事作风……他哪还敢多说话呀!

    婢女捧来拜垫,问星还无所觉,问真已道:“明瑞明苓,还不向叔祖父、叔祖母问安?”

    婢女一时有些无措,还是枕雪机灵,忙又要了一个拜垫来,十夫人脸色一僵,问星反应过来,与明瑞明苓一同上前,在旁行了个屈膝礼,“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她受封县主,居正二品,论官秩品级,应该十郎夫妇向她行礼,方才在门外,问真携着问星,二人一同下车,十郎便带着妻妾们要拜下问安,问真立刻叫人搀扶,问星在随后向父母欠身见礼,如此,两边都算全了礼数。

    那入门之后,再捧着拜垫来要问星磕头的婢女,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呢?

    问真似笑非笑地垂眼,十郎看着她这个表情,下意识后背皮子一紧,挺直了背僵僵坐着,眼角余光一边瞟问真的表情,一边还得注意十夫人和问星,只恨两只眼睛实在不够用。

    十夫人到底是大家教养出来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叫了三人起身,先给了明瑞明苓见面礼,然后将问星叫到身边关切一番,问星乖巧回答,只是或许相隔太久,母女之间,问候显得客套僵硬。

    最后还是十郎叹一口气,吩咐:“快将二十四娘、二十五娘和二十一郎带来,给他们长姊和阿姊瞧瞧。”

    乳母们将小孩抱上来,给大人们展示逗弄,问真挨个给了见面礼,问星掏出一个小金锁塞到二十四娘的襁褓中,“这是祖母给我打的一对金锁,我一只、妹妹一只吧。”

    又将两只小巧的如意把件放到二十五娘、二十一郎的襁褓中,笑道:“离京前未曾听闻幼弟妹降生的消息,来不及准备金锁,便以如意相赠。”

    二人生母忙代幼儿称谢,十夫人面色稍缓,“你祖母所赐,必是极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便是,何必惦记你妹妹。”

    “一母同胞,本该相互扶持。”问星笑盈盈的,天真爽快的模样,“何况我瞧妹妹、弟弟们,如此可爱,实在喜欢得紧,什么东西舍不得呢?何况母亲疼我,又怎会叫我吃亏?”

    问真在一旁饮茶,听着,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十夫人原本听她提起弟妹们,脸色不算太好,听到她最后一句,又眉目舒展开,似笑骂道:“你倒乖觉。”然后抬手示意。

    不多时,婢女捧上一只硕大锦盒,打开其内赫然是一顶花枝冠,花枝缠绕,以金为枝、玉做叶,明珠点缀其中,显得轻盈精巧,不似寻常发冠沉重,而冠顶栖息着一只以红宝石为目的金凤,口中颤巍巍衔着一滴水滴似的莹白珍珠,宝光盈盈,金玉璀璨,花枝细细密而不乱,一看便是名家品,说是巧夺天工不为过。

    盒子甫一打开,这间中堂好似都亮堂了两分,一直侍立在侧的姬妾和许多年轻婢女都不禁眼睛微亮,目光依依地注视着那顶发冠。

    如此华美不凡,即便以十夫人侯府贵女的出身,在她的私房中应该是相当有分量的了。

    果不其然,十夫人一边以怀念的目光注视着那顶发冠,一边对问星道:“这是我出嫁时,你外祖母专门取出嫁妆,请工匠打造的,那冠顶凤凰双目宝石,乃是你外太母所赠,如此品质的红宝石,如今已难购得。”

    问星连忙起身,“女儿年幼,不敢受此重赐。”

    十夫人见问星温婉守礼,却说不上多高兴,她不许问星推辞,坚持道:“这原就是你外祖母叫我留给女儿的,只是提前与你了而已。”

    她语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倒像生气了,身边的傅母无声一叹,上前来劝问星,“小娘子便收下吧,娘子听闻小娘子此番随大娘子前来,心中不知多欢喜,紧着叫我们开库房选东西,张罗着给小娘子布置屋室、安排下人,桩桩件件,莫不亲问,这顶冠子是选了好几日才挑选出来的,既精巧又灵动,正适合年轻小娘子戴呢。”

    问星这才接受,又亲近地与十夫人道谢,她先展露出亲近的态度,十夫人便自如许多,矜持地点点头,叫她在身边坐下说话。

    问真只要确定问星应对得宜便好,她与十郎说了些京中、苴安发生的事,又提起想要坐一坐海船,未说是问星要求,只笑道:“来一趟安州,若不能借机出海瞧瞧,岂不抱憾终身?”

    “这……”徐纯有些为难地蹙眉,他道:“出海可不算安全,而且出海与在江上行船不同,出海的大船大多都是商船,他们是不带女人上船的。”

    “本没打算到多远的地方,半日里打个来去好,只是见识一番。”问真说着,又笑了,眼尾微微扬起,“至于女人不能商船……既是商船,还有金银砸不到的地方?只请叔父代为引线,寻稳妥船只人手,毕竟带着几个孩子,我不敢贸然行动。”

    徐纯本来还有几句想劝,对着她这张脸就劝不出来,叹了口气,决定把头疼推给别人,干脆地点头。

    问星眼睛微亮,悄悄对问真眨眨眼。

    十夫人对问星的态度嘛,亲近中透着隔阂,僵硬里带着关切,总归是说不清楚了,说了一会话,问星又要仔细留意,觉得累了,好在没多久二十四娘便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她又累又饿,迫切需要人喂奶哄睡。t

    小孩哭声往往是传染的,她一哭,另外两个小的不消停了,本来乳母抱下去哄就够了,十夫人却下意识站起身,伸手要将幼女接过,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看向问星,步伐僵住,目光紧张局促。

    问星乖巧而关切地问:“妹妹这是怎么了?母亲快去看看吧。我们一路来,舟车劳顿,要回去先安顿下,请母亲赐两个人,引我们到住所去吧。”

    十夫人心里先松一口气,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皱皱眉,抱着小女儿往前走,又有些心不在焉。

    她离开,问星倒松了口气,对她来说,十郎反倒好应对些,他端着父亲的款,说了两句话,便叫人送她们到客院去。

    徐纯在安州的宅子不小,但与京中府邸无法比拟,问星的屋室被安排在正院的厢房中,问真等人则独在一院。

    问星在屋里待了一会,将东西交给秋露安置,唤来一个小丫头指路,溜溜达达到了问真她们院中,明瑞明苓早困了,被抱下去休息。

    问真刚沐浴过,坐在房中散着头发翻书,秋冬光影苍凉的光影里,她静静坐着,如一处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潭水,只有走进了,成为她的敌人时,才能感受到静水下暗藏的汹涌锋芒。

    对问星而言,这是一种钩心摄魄的美。

    问真听到脚步声,抬眼一看,“怎么这会过来了?”

    “我来瞧瞧离得多远,若晚上睡不着,好来烦阿姊。”问星笑嘻嘻地走进来,含霜斟了金桔汤来,问星冲问真拱手,“多谢阿姊,为了我的愿望,还那样费口舌。”

    问真知道她说的是坐船的事,好笑道:“这算费口舌?过来坐下。”

    问星便知道她有话说,到她身边乖乖做好,等了半天,问真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她便笑了,直接道:“阿姊是要与我说我母亲吧?”

    问真轻笑着道:“看来你都明白,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阿姊是关心我,我知道。”问星倒难得正经,认真地道:“阿姊放心,我很清楚,旁人对我是不是好、好得有几分,我不会让自己伤心的。”

    问真注视她一会,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许久,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如此便好。”

    然后不再多言。

    十夫人心中并非没有问星,她只是更在乎自己做母亲的尊严,原本或许只有愧疚与不愿面对的逃避,当问星和他们的身份发生翻天覆地的翻转,他们需要对问星行礼时,维护自己威严的欲望便攀升到顶端。

    她惧怕,惧怕自己母亲的权威受到影响,惧怕问星不爱她甚至恨她,惧怕问星以县主的身份来压迫她。

    真是,糊涂啊。

    问真叹了口气,不过家里过日子,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回事,稀里糊涂地过,每个人都不要算得太清楚。

    十夫人既然糊涂,问星装糊涂便是,还能母慈子孝含混过去。

    尤其他们这么样的人家,姊杀妹、骨肉为仇的丑事,得用花团锦簇风平浪静掩盖过去,太阳底下不能露出肮脏事,那叫有辱门楣。

    刀锋都藏在暗地里用,仇人见面有三分笑,能叫旁人摸到的深浅,都是想叫人看到的。

    而和和气气的体面人,自然最无害可亲。

    问星显然已经初登门径,她上了路,便没有可以口传的,只剩身授,如何施恩、如何展威,这段日子在苴安她跟着问真,显然小有收获。

    问真自己在家庭生活上刚摸爬明白,没有教问星怎么和母亲相处的打算,只和她商量了出海那日的安排,又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海鲜或者安州特色,问星笑道:“咱们都到此处,还不吃地主之谊?”

    问真会意,笑道:“那就全托我们十七娘子了。”

    问星拍拍胸脯,示意就交给她,虽然她久不在这边生活,但毕竟是回到父母身边,总没有连个特产吃食都吃不到的理吧?

    十七娘子理直气壮地想,谁规定刚回到家,一定要小心翼翼试探?

    她可是有铁饭碗的!而且她待待就走,又不是来融入这个家的,何必委屈自己削减诉求,让自己变成一个省事、柔顺的“乖”小孩。

    这次出门季蘅没有随行,季芷却跟来了,听闻她是调理问星身体的医者,十郎夫妇特地传她过去仔细询问一番,季芷当然如实回答,并未添油加醋,但足够夫妻二人沉默许久。

    良久的沉默之后,十夫人看向徐纯,双目赤红,一言未发。

    徐纯羞愧地低下头。

    季芷离开后,徐纯张口欲言,十夫人猛地站起身,“郎君轻便。”

    徐纯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身形瞧着不复往日的挺拔。

    十夫人如今身边的傅母是去岁吴侯夫人特地派来的她幼年一位乳母,当年十夫人出家,因她女儿体弱多病,她要在家照料,才未曾陪嫁,十夫人这事情层出不穷,吴侯夫人思来想去,只有她还有法子劝十夫人两句,便将她又派来了。

    她扶着十夫人,低声道:“咱们大娘子是受了许多苦,好在如今苦尽甘来、云开见日,往后娘子多疼爱呵护大娘子一些便是了。”

    十夫人仍然沉默,她便不说话,扶着十夫人回到后堂坐好,到一旁烹煮茶水去,好半晌,她才听到十夫人闷闷一句,“那孩子不与我亲……她是不是记恨我,当日没有回去看她?”

    “咱们大娘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记恨这种事?”傅母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或许对此耿耿于怀的不是大娘子,而是娘子。

    她当日出于羞愧与逃避,看到一点梯子的影子便连忙跑过去抓住,不肯回京面对女儿,如今母女相见,她又一直以此折磨自己。

    这有什么意思呢?

    傅母轻叹一声,温声道:“咱们大娘子,多么和善爽快的性子,心胸开朗,真是难得,娘子不要想那么多,如今母女俩在一处,好生亲近才是正理。大娘子对您不是很孺慕亲近吗?”

    “那是你没见过她与问真在一起的模样。”十夫人闭闭眼,“她依赖问真,多于依赖我。”

    她本来羞恼,今日听了医者所言,心中又满是酸涩,百感交集,眼泪满满地在眼眶里打转,傅母见状,觉心酸,忙走过去抱住她,抚着她的背轻哄,“好娘子,不哭,咱们不哭了,妈妈在呢。”

    “妈妈,妈妈!”十夫人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是不是怨我?她是不是怨我?”

    在安州徐宅中住了几日,其实还算舒适,只是问真习惯了自己做主一手遮天,忽然在人屋檐下,总是不大适应。

    问星戏称她是“虎落平阳”,明苓明瑞正在一边玩小布老虎,听到她说话,抱着布老虎懵懂地抬头,很凶恶地“嗷呜!”叫了两声。

    问星捧腹大笑,“不是你们这个虎!”

    又忍不住扑过去,狠狠亲她们两个,“快让我亲亲你们这两只小老虎!”

    问真忍俊不禁,等问星发完疯归坐,才道:“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出海的船联系好了,看黄历,后日出门不错,咱们坐船赏半日海,下午去吃本地最有名的海鲜馆子,如何?”

    问星只有点头的份,又好奇地问:“那船好安排吗?”

    她听宅中的下人念叨,说那些有大船的海商各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讲究极多,甚至引为忌讳,不肯带女人上船是很要紧的一项,颇为固执。

    问真笑了,“商人既重利,攀权,以我们的身份,只要舍得花钱,有什么做不到的?”

    问星感慨:“倒是我天真了。”

    一直到出海那日清早,她对这趟海上航行都极为期待,甚至幻想着日后要打造几艘大船,出海远游,没准能成为发现新大陆的人呢!

    结果上船不到一刻钟,问星便把那一腔豪情壮志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趴在秋露怀里一边哭一边吐,随人们都吓得不轻,秋露是头次经历这种事,脸色发白地抱着她,无措地看向问真。

    船舱里一个十多岁的年轻娘子是船主家的小女儿,主家听闻此次出行是两位县主带着侄儿侄女,连忙将小儿女送来陪伴小孩玩耍。

    小娘子年岁不大,是头一次上船,但还算有条理,抿着唇想了一会,道:“县主,小县主这是晕船之症,此刻最好有酸甜芬芳的柑橘柚果之类,剖开嗅闻果皮,沏些清茶来漱口之后含在口中,暂且不要饮食,让腹内干净,等症t状稍微缓和后,平稳地躺下,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她说得有些迟疑,后来逐渐坚定起来,问真立刻叫秋露等人依言准备,问星按她说的闻着果皮、含着茶缓了一会,果然有所好转,然后被秋露扶着,在榻上慢慢躺下。

    问真松了口气,将那小娘子叫到近前来,笑着问:“你叫飞霜,是吗?”

    “是。”王飞霜年岁不大,但颇为有礼,端端正正地向问真叉手为礼,“民女乳名飞霜,在家行序十六,县主可唤我十六娘,唤我名字好,听凭县主喜欢。”

    王家在安州生意不小,家中有十几条大船,又有渔场、商铺、庄田,说是富甲一方不为过,王飞霜是主支嫡女,难得身上并无骄矜之气,言谈举止大方有礼,在问真跟前并不畏缩怯懦。

    问真对这样的小娘子最有好感,叫她在跟前坐下,笑着谈话,问她怎么知道的这些方法,王飞霜认真道:“都是往日听我阿娘闲谈记下的,我阿娘其实并未上过船,这些还是从我外大母那边传下来的,我偶然一记,不想今日便派上用场。”

    其实若是不感兴趣,又怎会将闲谈时的话语记得如此清楚。

    她刚才能有条不紊地提出问星晕船的解决方法,在明苓眼中就是很厉害的人了,明苓眼睛亮亮的,凑过来问她船上的事,她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清楚的如实相告,娓娓道来,不清楚的便笑着说明。

    明瑞明苓倒没有晕船,两个人都围着飞霜说话,王家那个郎君名唤海丰,见状连忙过来加入话题,提了两个飞霜不清楚的点,四人在一起谈兴很足。

    问真摸摸问星的头,低声问:“觉得怎么样?”

    问星欲哭无泪,“再不出海了!”

    但精神确实好些。

    问真忍俊不禁,轻点她的额头,然后走到船舱的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万里碧涛、天蓝如洗,一眼望去不见边际,是独属于天地的壮丽辽阔,唯有自然能够给予这份美,美得惊心动魄。

    目光放出去,心神视野都跟着舒畅开阔,且人在船上,身轻如飞,油然有一种飘然于俗世之外的感觉。

    问真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又有些惋惜季蘅不在,未能见到如此美景。

    第103章 第 103 章 王家姊弟是同母所出,……

    王家姊弟是同母所出, 年岁相差不过一岁多,王飞霜沉稳,王海丰健谈, 人品样貌都颇为不俗。

    问星稍微好些后,王飞霜过去陪她闲谈,言语随和诚挚, 若她用套路攀谈,问星还能察觉, 但她坦白直率,并不掩饰自己想要亲近之意, 倒叫问星生不出反感。

    半日旅程之后, 她们的身份便如一道巨谷, 分隔天壤, 只怕再难有如此亲近随意的交谈。

    出海本是问星盼望已久的, 结果在船上反而是明苓玩得最开心。

    她拉着阿兄, 叫王家海丰带他们满船地逛, 各处参观, 两条小腿一刻不停,比脸色惨白卧在榻上的问星精神多了。

    王飞霜见问星隐有遗憾之色, 笑道:“从前我听外大母说, 许多人是不服海上的气候与行船之奔波的, 县主或许正是如此。其实海上风物新鲜, 陆地有四季风景,县主身体不能支撑海上航行, 可在陆上访问名山大川,何必以此为憾,常怀心间?”

    她说起年少随父母入蜀, 自己乘着马车晕山路,一路上晕得人事不知,又水土不服,最终一点风景没有看到,倒是汤药吃了许多,回来后还大病一场。

    “但后来我阿娘做了许多画作,将在蜀中所见山川风物都画在纸上赠与我,算引我见识了一番。如今想来,当年没看到的风景虽然遗憾,可那段经历成了与众不同的谈资,说来多么有趣?”

    问星抚掌而笑,“飞霜姊姊心胸开阔,果然与众不同。”

    王飞霜又笑道:“民女不才,粗通画技,如县主不弃,我愿将今日船上见闻见诸笔墨,他日赠与县主,如何?”

    问星欣然应允,并取下一块随身玉佩递与王飞霜,“即以此物为信,飞霜姊姊他日若是入京,可以携此来见我。”

    王飞霜目光激动,郑重接过,叉手拜下,“多谢县主。”

    问星轻笑而已。

    在窗边的问真静静听完她们的交谈,并未出言打断。

    半日的旅程短暂,明瑞明苓下船时还有些依依不舍,问星便是如蒙大赦,一看到岸,整个人都精神不少,待下了船才发现双腿发软,忙要与王飞霜别过,被人扶上马车。

    王家众人在码头恭敬行礼相送,见徐氏县主与飞霜言谈亲近,王家主轻睨女儿一眼,王飞霜神情沉静,不矜不喜。

    马车缓缓离开码头,骑着骏马的护卫队列肃穆整齐,王父唤飞霜道:“十六娘?”

    飞霜回过神,眼中仍隐有怅然若失之色,垂首唤:“阿父。”

    “你今日做得很好。”王父拍拍女儿的肩,又唤王海丰近前来,细细问他们在船上的言行经历。

    马车将要转过街角,问星忽然掀起窗帘回头看,见到秋风中,码头上纤细醒目的身影,正在汹离码头的人群中回身,似乎正探手去抚摸高大的船只。

    遥遥一眼,不知为何,这道身影在问星心中记了许久、许久。

    问真原本没打算在安州逗留多久,过来一趟只为了问星与父母团圆而已,如今住得不大舒服,更不愿久留。

    她原本的打算是,如果问星与父母亲密,大可以暂留安州,她带明瑞明苓到雍州去,到年底,如果问星愿意在安州过年,便留在父母身边,等年后要返程回京时她再来接。

    她来之前与问星说过这个打算,问星欣然答应。

    但昨日准备登船带的点心果子时,问星便悄悄问问真:“咱们几时往雍州去见大兄啊?”

    问真便知道,她是懒得在安州再装模作样,做温婉和顺大家闺秀了。

    这事本来好办,左右她在安州住够了,明瑞明苓海鲜吃足了,立刻启程往见素那边去便是,但昨夜京中刚送到的信件打乱了她的安排。

    回城的马车上,问真一直沉默,含霜看出她有心事,暂未出言打扰,而是燃起一炉清香来,一点缠绵的花香与清新的荷香融合在一起,以沉香为底,轻而不散、凝而不重,最利怡神。

    问真阖眼半刻,忽然说:“含霜,你若生个孩子养大,大约只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

    含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轻笑道:“我又不生孩子,您又不必种五谷。”

    “我是在感慨,能有你是我的福气。”问真想要将烦心事抛到脑后,和含霜轻松愉快地说笑两句,到底做不到,含霜将沉香熟水轻轻递到她手边,劝:“先吃一盏熟水吧。天大的难事,不是迈不过去的坎,您不是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路便开山建路,不要杞人忧天吗?”

    “现在是车已到山前了。”问真叹了口气,“只是什么时候撞到山上,结果究竟如何,是尸骨无存还是侥幸平安,仍未可知而已。”

    含霜眉目一凝,坐姿端正起来,“可是京中又出了什么事?”

    “外人看来,大抵是福吧。”于徐家而言,却实在算不上。

    问真摩挲着手边的如意,不再言语,含霜不再追问,只安静侍坐一侧,略带忧色地看着沉默的问真。

    问真的心事暂时未露与外人知道,问星在船上被折磨得脸色青白,回了车上灌了两碗金桔汤,倒是好了不少,开始叫饿——这一上午,明瑞明苓都吃了不少点心,她因晕船呕吐,只稍进了些茶水而已。

    秋露心疼得紧,忙从屉子里取出满满的零嘴攒盒,其中多是酸甜的衣梅、杏干等果子并肉脯、炸鱼等咸香零食,又有一盒蒸得宣软的金黄粟米糕,上撒着葡萄干与细细的果脯丝,正是徐宅厨娘做的特色满天星,与别处不同,用牛乳和面,佐以果脯,口感更为香软更开胃。

    问星先含两枚杏干,感觉自己晕船的劲头过去了,忙又拣肉脯吃,略进一些,总算没有恶心,便大胆放开胃口咬点心,秋露忙着在一旁递水添汤,劝道:“好娘子,咱们往后可再不找这罪受了,要看好风景,这天下之大,多少名胜景物不够您看的?”

    若说问星一开始还心有不甘,这会只想将头点得啄米的小鸡一样——晕船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她心t中有点空落落的怅然,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再大些了,做两笔小生意攒够银钱,就来海边造船、收揽人手。

    然后组一个强悍安全的船队,出海去。

    届时天地之大,潜龙入海,还不是任她畅游?

    没准能弄回许多新鲜东西,找到很多熟悉事物呢,看遍天大地大,还能完成前世没有机会完成的环游世界的愿望,没准这一回发现新大陆的人就是她了!

    结果如今,原本的一番打算是彻底破灭了。

    晕船,还想什么出海的美事?老老实实在岸上待着吧。

    问星长叹一口气,秋露忙问:“娘子,怎么了?”

    “肉脯太干了,再给我一盏金桔汤。”问星随意扯了个理由,秋露忙将金桔汤斟来,她吃了半盏,又忍不住想叹气。

    未来出海这一计划在她心中盘桓许久,一朝落空,她对未来前路又没有了规划,心中茫然起来。

    她这番想法自然无法与人说,在外人看来,她如今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谈未来岂不太早?

    可按照现实中的进展想,她不欲成婚,最多还有十年的时间来安排自己,积蓄历练、积攒资本,如果不早早定下目标,确定努力的方向,才是在虚度光阴。

    留在父母身边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先不说徐纯夫妇是否愿意,就是于她而言,演一世贞顺柔静名门贵女太难了。

    一直以来,她对问真都只有亲密依赖,问真的强大只会令她更有安全感,而身份高贵、身家富贵这些……她都是认为问真理当拥有的,问真若是没有,她才会觉得不公平,自然谈不上羡慕嫉妒。

    可到如今,她才真有些羡慕问。

    从前不觉得,见了此生的生身父母才发现,大伯母真是这时代少有的开明又真心疼爱女儿的母亲了!

    幸而她能跟在阿姊身边,若是一穿过来就是在安州,她大约无法快活轻松地过到现在,只怕早早就开始宅斗副本,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上了。

    想到这阵子在家中听到的许多闲话,问星在心中琢磨着问月和问星这两个名字,想了一会,嗤笑一声。

    她不管,她的问星,是她爸妈翻着字典想了半个月才取出来的。

    他们希望她乐知、好学,勤学不倦攀登人生高峰,砥砺前行,顺境不骄,逆境不馁,最终探手摘星。

    而不是月亮的陪衬,天边小星。

    父母最纯粹的珍惜疼爱,她都曾有过,所以不纯粹的感情,她不在乎,不想通过委屈自己去谋求。

    能算计来的感情,究竟是感情,还是战利品?

    而且,她有阿姊啊!

    她跟着阿姊吃香喝辣,才不回来受罪呢!

    她亲娘掌家的能力肉眼可见地有限,她若生活在安州,不知要宅斗多久——只看在京中、阿姊的山中,哪有敢明目张胆大谈主家阴私事的婢仆?

    就连苴安老宅,不过半个多月,便被清洗得干净安全,很快恢复到在京时的生活状态。

    乃至回到安州之后,面对一盘五花八门良莠不齐的婢仆们,她竟有些“终于来了”的感觉。

    就是这个味!这个熟悉的宅斗味!但要她留下参与斗争,调剂无趣生活?敬谢不敏,她宁愿回去老老实实念书练武做功课。

    虽然学的时候叫苦不迭,但其实对她来说,学习反而是最容易的。

    无论是学堂中的一切,还是在问真身边,她都在不断地汲取着知识,了解、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问星打起精神,虽然不能出海,一个未来规划破灭,可总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吧?

    她扑棱坐直身体,秋露又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好像还有一点功课没有做完,阿姊前回说哪日查来?”她看向秋露,四目相对,秋露迟疑一下:“……今日?”

    “……希望阿姊忘了。”问星老实地双手合十,“菩萨保佑。”

    秋露懊悔万分,“都怪我,我前两日竟将这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问星长叹一口气,不振奋精神了,死鱼一样瘫在座椅上,满面写着认命。

    认命归认命,她没想着胡乱含混过去,主要是问真行事有时让人摸不着套路,没准这会正等着她自作聪明蒙混过关呢?

    哪怕不是阿姊设的要教育她的圈套,有些事是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把该做的功课做完吧。

    问星心里揣着事,安州最负盛名的海鲜馆子之一吃得都没那么香了——当然还是要吃的,有她脸大的蒸螃蟹要两只起,柔嫩腴滑的鱼脍来两筷子,炙的海朱虾肉要撒多多的茱萸粉……

    问真看似随性,其实饮食挑剔,珍馐奇珍用多了,便会感觉不过平平,反而会更习惯家中寻常口味,简单、稳定,不易出错。

    所以她用的不多,一盏细面,一碗温汤,满桌海物时鲜不过略动两筷子而已。

    明瑞明苓倒是用得很欢快,姑侄三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问真瞧着,眼中略染上一点笑意。

    今日不愁明日事,同理,有些事情放到晚间再愁是一样的吧?

    稚儿欢喜围坐,阖家平稳安泰,天下一大乐事矣。

    祖父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徐家由她的父亲遮风挡雨,而几十年后,保护徐家平安,便要看他们姊弟的本事。

    能保这张饭桌平稳,一点稚子天真,多劳碌、耗费多少心血,都值得。

    问星叽叽喳喳道:“阿姊,这虾肉很紧实,应当是极大的龙虾!炙的火候恰到好处,香料粉调得好,辛香不辣,不会夺了海物的鲜味,阿姊你快尝尝!”

    说着,又特地换了公筷来替问真布膳,她今日谄媚热情得出奇,问真心里有事,反应稍慢,竟没立刻察觉,只顺从地尝了一口炙虾肉,微微点头,“是不错。”

    如此乖巧懂事,体贴孝顺,如何能不让她想要呵护、爱护呢?

    “这块!这一块好!”明苓急匆匆地用公筷挟了一块炙肉送到问真碟中,她用的筷子还是小号,专合她与明瑞的手长打造的,公筷对她来说太大了,龙虾肉挟在上面颤颤巍巍的,问真还得忙用碟子接过。

    明苓嗓子脆生生的:“我挟的好,姑母吃我的!”

    这句话不说还罢,一说那还得了?明瑞进来凑热闹,问真无奈地被塞了满碟子吃食,说不出一个“不”子。

    便是这不乖巧、不省事的,她又如何舍得不仔细呵护珍惜?

    当家难啊!

    问真到今日,才忽然想发此一叹,但难又怎样?她生来就爱闯难关!

    在外用了一顿不午不晚的膳食,再逛逛街市,马车慢悠悠回到徐宅时已是斜阳黄昏,这几日问真常带几个孩子在外面逛,十夫人已从一开始的颇有微词到无话可说。

    毕竟问真确实礼节周全,每日出门前、归家后必亲来问候,在外看到新奇有趣的东西,有给家中一份,便必带他们夫妇一份。

    到了她们这个身份,东西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问真身为县主,愿意摆出晚辈对长辈的敬重礼貌。

    如此,她若再摆着冷脸或者愠意发作,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于是不得不硬吞下不满,做足热情体面的招待,尽全力让这位舅姑的心尖尖、徐家大娘子住得宾至如归。

    还摆什么长辈架子?是他们两个在徐家地位比这大娘子高、还是在朝堂上身份比她高?

    今天人家在安州吃个冷脸,明天阿家身边那位云姑就能抄着紫檀杖杀来,没见她那个夫婿这阵子早出晚归,都不敢碰面呢么。

    没用的东西!

    十夫人心里暗骂,连侄女怕,像什么样子?

    心里骂人,那边婢女打起帘子,她还得露出温和体贴的笑意,笑着招待:“大娘,你们总算回来了,今日游船感觉如何?”

    问真当然不会让长辈没脸,她们坐着叙茶,知道她们今日去吃海鲜,十夫人还特地吩咐人备的热热的紫苏酒,叫问真与问星各先吃一盏,明瑞明苓有姜丝汤吃。

    问真看出她不大爱和她们说话,毕竟对着一个得罪不起的小辈,如十夫人这般性子,应该很难升起热情的攀谈之心,她不欲为难长辈,略说两句话,便以明瑞明苓累了为托词告退。

    十夫人立刻答应下,又热情地叮嘱婢仆相送,嘱咐:“你们虽在外用了膳,毕竟时间还早,我嘱咐厨房留着灶火,倘若晚些饿了,只管叫人去厨房吩咐膳食便是。晚些勿t要来请安了,船上折腾了半日,好生歇息吧。”

    问真笑着道:“多谢叔母关爱,问真便不推辞了。”

    她从小,话还没说明白,先看着祖母她们说话做事、言谈待客,礼仪分寸是早刻在骨子里的,要到她这个水平,问星还有得修行,不过其实问星已学得不差了。

    至少这段日子,在安州徐家,应付上面的父母与徐宅姬妾,下面五花八门的各路仆妇,都有条不紊,周到体面,短短两年能练成这个样子,已是难道。

    问真回到房中,明瑞明苓今日玩得太兴奋,还有些恋恋舍不得睡去,不想回房,问真索性吩咐人将他们洗好了,在自己房中哄睡。

    她坐在案前翻阅书信,枕雪漱雪搂着两个孩子在隔间中轻哼着歌谣,细细歌声中,明瑞明苓渐渐入睡,问真心神安宁下来。

    含霜仍燃起宁神静心的香料,看着问真翻阅书信,这些书信昨夜送来,问真已经看过一次,她少有如此反复翻看书信的时候,看来令问真烦心之事,就在其中。

    她在小炉上烹好茶水,奉在问真探手可得之处,然后安稳候在一旁做针线,无声陪伴。

    到掌灯时分,她才忽然听问真问:“问星在何处?”

    含霜一摆手,不多时,品栀入内笑回道:“十七娘子这一下午还真没过来,正在自己房中,不知做什么呢。”

    问真沉吟一会,瞥到桌上的历书,笃定地道:“补功课呢。”

    说完,不禁轻笑,心中的沉重稍散,将手中书信好好收在匣中,本想叫人去将人传来,如今看来,她只需安坐等着吧。

    今晚,这只小兔迟早要冲到她的套里来。

    含霜轻声问:“是与十七娘子有关?”

    问真点点头,又闭目叹息,“多少年了,都是这一套麻烦事。”

    含霜面露忧色,能叫问真如此为难之事,可不多。

    “勿慌,还有得应对。”问真拍拍她的手,“只是麻烦。”

    含霜只能沉默,陪伴在问真身侧。

    问真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含霜将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书房的熏笼里燃着无烟的银霜炭,手边是一盘圆滚滚、热乎乎的朱橘,问真拈一个在手慢慢剥开,却不急着吃,一边轻嗅橘皮的香气,一边慢慢地吃,吃到橘子凉了,又指挥含霜烤板栗,口干有热乎乎的紫笋茶,温暖炽热的琉璃灯下,问真慢慢地与含霜说话,谈论在苴安过年要做的准备。

    问星来时正见到这一幕,炭火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与板栗爆开的声音相继响起,空气中的栗香或许可以理解为烟火气。

    她只觉浑身赶功课的疲惫一扫而空,看向问真时不自觉眉眼带着笑,轻轻唤:“阿姊!阿姊您晚上吃了吗?”

    “功课赶完了?”问真笑吟吟看她,问星讪讪一笑,但她脸皮一向厚,很快又理直气壮地道:“阿姊前两日不提醒我,今日我若再想不起来,您可要罚我了?”

    “嗯,打你的板子。”问真淡淡道。

    问星可不怕,笑眯眯凑过来,“我不信阿姊真舍得。”一边将功课交到问真手中,一边对含霜拱手,“好姊姊,赏我一碗阿姊的好茶喝吧。”

    含霜笑着起身去做茶,问真顾自翻看着她的功课,问星才解了斗篷,就着婢女捧来的热水净了手,不客气地弄板栗来吃。

    “阿姊赏口吃的给我吧,这一下午怪费脑子的。”

    问真微微抬手,品栀会意下去预备,问真看她的功课看了半晌,点点头,“写得不错。”

    问星一喜,刚要说话,又听问真道:“不过若是安安稳稳坐在书房中写出的,我是不许过的。糊弄事的东西,就这样吧。”

    问星有些沮丧,她自己写的时候有所感觉,知道稍微有些糊弄,却没想到竟如此不堪入目。

    含霜将热茶斟来,温声细气地笑道:“十七娘子何必如此自苦?按娘子的脾气,若真十分不好,自然有得发落您,如今还算您过关,就是看得过去。”

    问真睨她一眼,“倒会说漂亮话哄孩子。”

    问星已经反应过来,笑着扑过来挽着问真的手臂,“好阿姊,我知道错了,日后定将功课放在心上,绝不敢再怠慢了!”

    “你心里有数便好。”问真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摆摆手,叫旁人退下,问星茫然,“阿姊有何事吗?”

    问真注视着她,问:“你可愿留在安州,随父母居住?”

    问星大惊,忙道:“阿姊为何忽然如此问我?阿姊不要我了吗?”

    她攥紧问真的袖子,仰着脸看她,眼中顷刻泛上水光,“可是我做错了什么?阿姊哪怕不要我,叫我做个明白鬼!咱们说得好好的,说好过两日便回苴安过年,明年开了春就回家呢?阿姊怎么忽然要将我撇下了?可是有人对阿姊说了什么?”

    问星说完,似有了悟,紧紧抿着唇,正要转身,被问真拉住,无奈道:“这要做什么去。”

    “我死要死个明白,看看阿姊为何不要我了!”问星两眼挂着泪珠,转头倔强地看着问真。

    问真一叹,“无论叔父叔母说了什么,于我都不要紧,你自幼养在京中,这两年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又岂有为外人的三言两语便不要你的道理?”

    问星抹了把眼泪,定住神,“那是有什么事,叫阿姊不敢带我回京去吗?”

    问真闭目,便是默认。

    问星眼泪顿时决堤,扑在问真怀里,“我不怕,天大的事我都不怕,阿姊……阿姊,你让我做个明白鬼,万一,万一没那么严重呢?”

    “圣人有意,选你为儿妇。”问真轻抚她的长发,语调柔和,眼中却有凉意,“圣人之意时,待十年后,如今这几位皇子,哪一个做了太子,哪一个就是你的夫婿。”

    他选问星为儿妇,不仅是给自己选儿妇,更是为大雍选定了下一任皇后。

    所以问星现在并不确定会成为谁的妻子,她只是成为了下一位储妃的候选人而已,谁赢了,谁有可能是她的夫婿。

    当然,问星此刻被选定,不代表最终一定会成为储妃。

    她被选中后,内廷会赐下女官负责教习问星宫廷礼仪、皇族谱系,同时是在考察问星,这期间问星的表现如果不合圣人心意,婚事便作罢了。

    但问真和徐缜都清楚,只要走出第一步,这门婚事就算稳了。

    问星会作为徐家女,给徐家带来下一份辉煌、富贵。

    一如问真当年。

    但这是一条好走的路吗?

    问真目光中含着爱怜、柔和与极轻的悲色,显然不是的。

    这是一块蜜糖,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对问星而言,还是对徐家而言。

    无论她还是徐缜,都并不看好这一场战线拉得过长的投机行为,十年,这其中能出现的变动太大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被钦点嫁给储君,做板……

    被钦点嫁给储君, 做板上钉钉未来皇后,而且是在皇帝承诺,无论谁为储君, 徐氏女都是储妃的前提下,这似乎是祖坟冒青烟的无上荣光。

    但这块蜜饵真的有看起来那样甜吗?

    如果是,问真此刻应该已经麻利地收拾包袱, 带着问星飞奔回京叩谢君恩乐。

    忽然听到这种几乎会影响她一生的消息,问星惊愣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还算冷静, 没有丧失理智惊慌失措。

    她灌了口茶,顾不上烫口, 含混地问:“这里面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多得是, 值得你烫自己嘴来愁?”问真皱着眉捏开她的嘴, 就着灯细看, 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松开手, 含霜拧来湿巾子, 她擦擦手, 示意问星坐下。

    “圣人如今说取你为未来储妃, 可未来坐上储位的那一个,能够顺利坐到皇位上吗?哪怕他坐到了, 徐家于他算什么?情势未明的这十年里, 所有听闻风声的皇子都会试图拉拢徐家, 徐家倘不入局, 等他拼杀出来再支持他,他心中必有芥蒂。”

    “即便一切顺利, 日后你主位中宫,可天家情薄,恩义更寡, 皇后之路、外戚之路,又岂有一条坦荡平顺的?”问真慢慢道:“你看如今承恩公赵家,于他们,竟已经算是好结果了。”

    至少只是死了太子外孙,而非被卷入夺嫡谋逆之争,牵连九族——这样的先例,本朝前几位皇帝时可不少。

    见问星神情严肃,问真压下一声叹息t。

    说到底,对如今的徐家而言,从龙之功、外戚之贵都算得上是烫手山芋。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徐家光耀从徐虎昶开始兴复,自徐缜开始扶摇而上,如今已可谓是大雍皇族之外第一等的人家。

    如此富贵,岂可求万代延续?天下尚不能万代以一姓相传。

    已是烈火烹油之态,再添柴加火……只怕烧了自家屋梁。

    原本,按照大长公主等长辈们与问真、徐见素的默契,在徐缜致仕之后,徐家就应该收敛羽翼,重新开始厚积薄发,以图安稳延续。

    问真和见素在未来要做的,就是相互配合,一个在朝中稳妥为官,一个严格约束好家族上下,共同培养徐家的下一代。

    站队新帝,从龙之功,再续辉煌,确实是便捷划算的买卖,可哪有能在赌局中一直赢的人呢?

    当年站队今上,是因大长公主与今上亲善、徐虎昶手握重兵备受觊觎,徐家不得不站队。

    当年赢的一局,为徐家迎来十几年风光,以徐缜的谨慎,今上在位时,这份风光应当会一直延续下去。

    下一代的输赢,难道还要继续赌下去吗?

    风险太大了,既非困局陌路,何必总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问真从前不会将这些事掰碎、揉细了说给晚辈听,外界风雨他们尚能阻挡,何必揠苗助长,该叫孩子们长大、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只会知道。

    但如今,问星半只脚踏在局中,继续隐瞒对她而言便非保护了。

    她必须稳妥快速地成长起来,无论这门婚事成不成,是进是退,她不能再天真懵懂。

    问星听罢,沉吟半晌,“意思是,这门婚事对咱们家弊大于利?”

    问真点点头,问星小声道:“那……能推辞吗?”

    “所以我问你是否愿意留在安州。”问真道:“圣人未发明旨,只是询问你伯父的意思,这是一份包容,说明圣人还念着往昔旧情,愿意给咱们家选择的余地。”

    问真如此说,情况似乎还不出错,不愿意,拒绝便是。

    可若情况还好,值得她如此凝重吗?

    问星眉头紧皱,思索半日,脑中忽然摸到一点光亮,面色却更为难看,“可圣人给咱们家的条件宽容至此,咱们若是拒绝,岂不显得不识好歹?”

    “左右已在两难之地,拒绝不算什么,你只管放心。”问真安抚她,“只是你若不愿留在安州,拒婚的借口便难找了……”

    她原本的想法是,大不了借十叔母之故闹一场,问星留在安州,京中稍加运作,牺牲一下十叔父与十叔母,毁掉圣人结亲的想法不难。

    家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十叔夫妇能在安州有如此安稳富贵,全赖徐家之势,为徐家安稳牺牲一点不算什么。

    但问星若不愿留在安州,事情就难办了,拒婚不能过于刻意,不然岂不是打圣人的脸?

    ——虽然拒绝圣人的好意本身,就不是那么安全了。

    问真心中沉闷,面上却不见愁容,慢慢轻抚问星蓄了两年,已有些长度的柔滑乌发,轻笑着道:“总不能咱们两个都出家吧?那过于刻意了。”

    “拒婚很不容易,对么?”问星心里闷闷的,仰脸看着问真,“并没有阿姊所言的,我留在安州便可以避开这门婚事那样轻松吧。”

    问真沉默一瞬。

    问星思路渐渐清晰,“圣人宽容偏爱,给我们的条件十分优容,直接许诺的便是储妃之位,而非任意一个皇子,这对于帝王而言,是多么大的退步——圣人结亲之心已诚,咱们家却想方设法要借故避开婚事,圣人心中会作何感想?”

    “咱们家真有外人看起来那般富贵安稳吗?”问星望向问真,“若果真如此,阿姊为何就不能再嫁?不正大光明地与小姊夫成婚?为何还会有人想方设法想要算计咱们家?”

    问真陷入良久的沉默。

    问星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她既震撼于小妹的成长,心中又闷闷地发痛。

    她抬手想要按住问星,最终只是轻轻搭在问星肩上,替她拂去一点飞蛾而已,“两权相害,总要取一方。你不要想这么多,家里有这样多的人,事在人为,总能取出万全之法。”

    “阿姊现在还当我是孩子吗?”问星面色微微泛白,双目却极亮,锐利冷静,“阿姊,比之忌惮十年后可能的风雨,难道不是现在失去圣心更为可怕吗?”

    问真终于叹了口气,她对着问星这双眼,再不能将她当做孩子看待。

    正因不将她当孩子看待,问真才从未有过促成这门婚事的倾向。

    “为常人家的息妇难做,为帝王家妇只会更难做。”问真以平等的目光注视问星。

    “从你被选为未来储妃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徐问星,你不再是一个人,没有人会承认你的喜好、性情、选择……你的一切,都必须为天家荣耀、皇室尊荣服务,你只是一个名为‘未来储妃’的壳子,内里需要填装的一切,都由他人掌控。你的言语无需出挑、才学不必出众,正要中和平稳,与人无害,又不能完全没有脾气,要施威施德,御下有术、处事有道。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无数人在注视、考察。”

    她说这些话时平淡得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问星却双目一热,心内酸楚难言,猛地抱住了她,“很苦吧,阿姊……”

    “我当时并不觉得苦,我只觉得,世间苦难施加于我,叫我承受住了,总会叫我得到想要的结果。”问真目光遥遥看向窗外,隔着千里月色,她似乎正注视着京都中静静伫立百年的宫城。

    “有野心支撑,所以多少艰难咀嚼下来,都能尝到回甘。”

    问真目中锋锐之色转瞬而逝,轻轻笑起来,“可惜,你阿姊我是白熬了,忍了那么多年,甜头还是没吃到。”

    问星头砸在她怀里,不欲叫她看到通红的眼眶,只闷闷地道:“阿姊你就是吓唬我!”

    问真轻抚她的背,叹了口气,“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你连寻常人家的息妇都不想做,又谈何天家妇呢?帝王之家,更容不得妻子有二心,你不能是你自己,只能想君主所想,思君父所思。”

    “阿姊当年是如此打算的吗?”

    问星只问一句。

    问真沉默一瞬,恕她无能,修行十年,没练到能容忍这样的日子一辈子的境界。

    让她吃苦,是要有甜头的。

    要她做藏在鞘里的刀,持刀的人就得放血喂她,喂着、喂着……总有喂不下去的一天。

    届时,她会做什么呢?

    问真闭了闭眼,总归做一世柔弱顺从、天下妇人典范,非她所愿。

    问星闷闷笑了起来,“还吓我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问真看着乌油油的后脑勺,到底舍不得将她拨弄起来,只拍拍她的背,“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问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终于抬起头,眼边还挂着一点泪,方才她故作轻松与问真说笑,只是不欲叫问真担忧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没修行到能瞒过问真的境界。

    “阿姊,不战而退,有何意趣?”她握住问真的手,目光端正坚定。

    问真叹了口气,她今晚叹了太多气,当年被人围着监视学习,绷着一股劲往前走的时候,她没有叹气;周元承死了,万般皆空不知前路在何方时,她没有叹气,这几年对着这几个孩子,才偶尔忍不住叹息。

    今夜她大概将一年的气都要叹完了。

    问星做下决定,心中反而不沉重了,轻快地展眉一笑,道:“阿姊,你说两权相害,却不取其轻,这可不明智。盛极必衰、烈火烹油那都是多少年后的危机,你若是教好了我,我能将储妃、皇后这个位子坐得稳稳当当的,咱们家不就什么危机都没有了?”

    问真知道她是故意说轻快俏皮话,却还是忍不住气得发笑,“我是为了谁?”

    “为我,为我。”问星做唯唯诺诺讨好状,给问真捏着肩膀,“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保证能学好的!从此以后,阿姊你指哪我就打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问真今天沉重了一日,懒得再看她耍宝,但心情确实轻松一点,抬手捏了捏眉心,叫含霜:“饭食预备好了?”

    含霜含笑点头,问真叫问星坐下,“吃些东西再回去吧,多少愁事,回京再说,如今大可不必上心,先好好过个年吧。”

    这事要拒绝,须得立刻开始做打算,若不打算挣扎,还何须着急?先好好在外面过t完年,明春回家再说。

    虽然是一顿晚点,含霜绝不肯糊弄,每一样都做得少而精,巴掌大的碟子竟然密密摆了一小桌。

    问真常年习武,问星又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两个人扫荡一张桌不在话下,事情说开了,问星想开得倒是很快,方才那点眼泪半分没有影响食欲,欢欢喜喜地吃完,不忘夸赞带来的厨娘的手艺。

    她看得倒开,问真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剩下一半不肯放下,因为这孩子太会做戏。

    她清楚,问星此刻的开朗,一半因为生性想得开,一半是为了让她宽心。

    既是为了叫她宽心,她又怎可再摆出郁郁之色,叫问星心中难安?

    这顿饭吃完,消食茶到底没喝多久。

    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为了叫自己宽心在做戏,怎舍得再坐下去。

    次日一早,问真回了十夫人打算动身离开,十夫人倒是喜忧参半,道:“再住一段时日吧,眼看要过年,在这里家人团聚,总比回苴安那冷锅冷灶的好。”

    她这句话八分真心都是为了问星,两分因为问真毕竟是自家晚辈,做长辈的虽然平时不愿多接触,到年节,多少还不关怀呵护一些?

    问真笑道:“离京前奉祖父祖母的命,要主持老宅宗祠祭祀,必得是回去过年了。且这两日得往永州去一趟,明瑞明苓总闹着要阿父呢。”

    二十四娘睡醒不见阿娘,高声哭泣起来,十夫人忙将小女儿抱在怀里轻哄,待她稍微止住哭声,才轻叹一声,“这孩儿离了生身父母,到底可怜……”

    见她面上稍有感伤之色,问真默默无言。

    她其实并不擅长处理母女关系,不擅长调节家务事,她更擅长打军棍和查账,可惜这两招在家里不能总用,权衡人心她会,却不愿因用此来分析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疼惜爱护之情。

    十夫人与问星中间,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她当然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但骨肉中有轻重。

    然而问星正是最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的人。

    至于十郎,就更不必提了,他还不如十夫人呢,对着问星枉做和气好人,可当日后宅争端,难道不是因他而起?

    十夫人心有不安,不愿回京面对,他难道就回去了——外放官员不能擅离驻地,倒是给了他个好借口,可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几封书信、送些东西关怀,难道还不容易吗?

    所以后来,大长公主才愈发厌烦安州送去的“孝心”,一概撇开不看。

    最终问星还是和问真一同去了永州,马车装得沉甸甸地上路,这边的官道还算平坦,问真握着一卷书在手,慢慢看了问星一眼,她倒是不见伤怀之色,倚着凭几拨弄九连环。

    近日的功课她做得都不错,看得出用心和思考,可功课之外,书是绝对不愿看的。

    还是得加课业。

    问真沉吟着,问星可不知她心中正打什么阎王算盘,解开九连环笑嘻嘻地叫问真看,“阿姊快瞧!”

    她含笑时双眼闪亮如有星辰落在其中,盈盈的又如轻松明快的春水,问真喜欢得心都化了,只想保她一辈子都这样笑。

    可要走到天下最高的棋局中,哪怕不能搅弄风云,她至少要有自保之力。

    问真的心软不超过一弹指,便化为加功课的坚定,问星浑然不知,仍骄傲地显摆自己的九连环,问真只得笑着将一颗梅子拍到她手里,“好厉害。”

    问星琢磨一会,“阿姊您夸得一点都不诚心!”

    问真扬扬眉,拍拍手边的小匣,“你的功课我随身带着查看,待你还不诚心?”

    “好姊姊,这大好的天气,瞧外头冬日暖阳,阳光明媚的,说这个做什么?”问星拱手做讨好状,问真无奈轻笑,点点她的额头,“分明做得不差,怎么总是这样滑头?”

    问星严肃地道:“我认真学习,是一种态度,认真讨厌功课,是一种态度!”

    从小只知道学,学得自得其乐的问真显然无法理解,扬眉轻笑,问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人活着,不能光为做什么,得图个快活嘛!”

    “我幼时做出功课,便觉得很快活。”

    问星往后一倒,喃喃道:“阿姊,你必须得是我的亲阿姊。”

    若不是亲的,她的屁股在这个马车里实在坐不住。

    马车直奔永州而去,明瑞明苓听闻消息,都十分惊喜,前阵子与阿父的相处虽然短暂,但稚子的情意总是来得热烈快速——虽然去得很快。

    问真估摸着,倘若她年前不带明瑞明苓过去,过完年他们就会将见素忘到脑后了。

    好歹是亲弟弟,还是照顾些。

    见素这边早得到消息,骑士快马,自然比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进快些。

    见素向来独住,身边不过有一群护卫,宅中事宜管事操持,用的下人不多,故而宅子不大。

    听了消息,他便连忙叫人将久空的院落打扫出来,问真的车队一到,便将这边塞得满满当当,再多几个人,便要嫌挤了。

    见素隐有懊恼之色,“早知如此,去岁隔壁的宅主人升迁离去,我该将他的宅子购入的。”

    “够住了。”问真摆摆手,“我们留不了多久,还得回苴安过年。”

    见素心中不舍,知道祭祖对问真而言是大事,不敢强留他们在这边过年,只得道:“我除夕那日上午要慰问边营,要赶到苴安,只怕得初三、初四。”

    他是按照一路快马估算,问真却不愿他冒险,只叮嘱:“以一切安稳为上,能一起过元宵便很好了。”

    见素笑着点点头。

    永州地处边境,地势广袤开阔,与安州、留州都有所不同,正值冬月,问真等人刚安顿好,便赶上连续几日的大雪,下得漫天白雪飞花,鹅绒簇簇,遍地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别有一番幽凉静谧之美,登高望远,万里银装,何等辽阔。

    哪怕问星从前未见过如此大雪,惊喜得不行,何况是明瑞明苓,他们仨每日在外疯玩,恨不得将自己埋在雪里。

    秋露等人就头疼得恨不得找季芷拿药吃了,幸好见素早为他们备好柔软厚实的斗篷裘衣,婢女消寒汤熬得几时,没让他们在过年前先病上一场。

    问真登山赏雪,觉此时殊有风貌,虽然气候寒冷些,可景致独美,天地肃然,如能在此长居,登山远望,对雪烹茶,何尝不是难得的人生意趣。

    见素听她如此夸赞,笑道:“阿姊如此说,我可当真了。明年冬日,请阿姊一定来闲居一冬。咱们一同放马、打猎,一如年少时。”

    问真的回答是含笑斟给他的一盏茶。

    以他们的身份,既有所图,就不能万事随心。

    哪怕再眷恋永州景物,冬日出门,还是坐镇苴安、主持祭祀对问真更紧要些。

    见素饮了茶,又轻声道:“小住好。我明年便将宅子买定,你们过来,哪怕只住一个月、半个月,是我有家人在。”

    问真笑着点点头。

    永州再好,不是长留之地,问真等人在这边住到腊月里,到要筹备年事,终于无可停留,不得不启程回苴安了。

    见素骑马送他们出城,却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都看不到城池的影子,还舍不得别过。

    问真手伸出窗外,见素配合低身,使她顺利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年后见,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可不许糊弄。”问真眉眼带笑看着他,见素自然点头,问真又道:“不要过于劳累自己。”

    见素认真应下,“阿姊放心。”

    “就此别过吧,别依依不舍的了!”问真的温情转瞬即逝,她痛快地挥手,传令秦风:“走!再不走,何时能到苴安?”

    见素失笑,摇头驭马退下,又扬声道:“阿姊!一路顺风!”

    留给他的是探出窗摆了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