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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终章欲曙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霍巡笑:“你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不认得你,是不是?”

    徐复祯看见他脸上的不以为然,便慢慢坐直了身子,开始说起前世的事情。

    跟那回在牢里同秦萧的对峙不同,她这次讲得很慢、很细致。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可经年回望,也像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冷静了。

    霍巡沉默着听她的娓娓道来,眉心

    却越来越紧。

    他望着面前之人柔和恬静的脸庞,她平素温和,一旦惹急了翻脸比谁都快。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头痛如何应对她这乖僻的性子。

    可如今得知她的经历,心里只余钝痛,又还有什么理由去介怀她曾经那些偏激之举?

    “你应该早一些告诉我的。”霍巡的声音沉沉,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那样胆小的性子,前世该有多惊惧不安,重生之后又该多彷徨无措,要经历怎样的煎熬挣扎,才能蜕变成如今的模样啊。

    徐复祯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却还能感到他双臂轻微的颤抖。

    她努力从他怀中抬起头透了一口气,余光便扫到了他眼尾的薄红。

    徐复祯一愣:这人该不会是哭了吧?

    她大为稀罕,待要转头细看,霍巡却别过了脸,手臂却愈发收紧,箍得她动弹不得。

    她忽然蹙起两道弯月眉,低哼一声:“疼。”

    他忙松了手,徐复祯伺机扳过他的脸,正对上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点晶淡的水光便映入她的眼帘。

    徐复祯本欲取笑他一番,话未出口鼻尖倒是先一酸。她没料到霍巡还会因为这个流泪,连她自己,都释怀了的。

    她好半晌才微笑道:“都过去啦。”

    霍巡摇头,语气中尽是自责:“我早点知道的话,至少能提前把王今澜杀掉,不必让你受这场无妄之灾。”

    徐复祯却觉得受这一场罪也算因祸得福:“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救了前世的自己,醒来便豁然开朗了。与其空念往事,不如怜取眼前。”

    她至少不能,把满腔真心给了旁人以后,余留下戒备和猜疑给他。一生很长,通往无数个结局,她愿与他相携着走向最圆满的那条路。

    她仰头望着霍巡:“朝会还是由你主持吧,我出面到底有些不合规矩。”

    此前从来没有内廷女官主持大朝会的先例。霍巡愿意为了她让步,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受人非议。

    霍巡拨了拨她的额发,淡然一笑道:“你好好休养便是,朝会之事我自有安排。”

    徐复祯在他府上静养了起来。

    从前一日八到九个时辰都待在官署的霍相,现在每日散了值便立刻回府。水岚虽然跟过来服侍小姐,可霍巡在时便接手了她的工作,水岚自是乐得清闲。

    她私底下跟菱儿聊天:“当初小姐跟姑爷私下往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能修成正果。”

    她一想到自己是最开始见证他们在一起的人,便不由得沾沾自喜。

    “你可拉倒吧!”菱儿毫不留情地拆她的台,“当初小姐和大人不好的时候,你和锦英别提多高兴了。只有我一直支持他们俩。”

    徐夫人过来探望徐复祯,走到连廊时正好望见亭子里笑闹的两个丫鬟,不由叹了一口气。

    祯儿身边的丫鬟都这么懒散,偏偏她又那么喜欢她们。等她成了亲,得另外陪嫁几个稳重勤快的婢子来伺候她。

    只是,又不能挑生得太好的。虽然徐夫人相信霍巡的定力,可日久天长的事,谁说得准呢?

    她继续往正房走,屋里竟也没个伺候的人。徐夫人待要走进里屋,不想隔着一道珠帘看到霍巡正半蹲下来给侄女穿鞋子。

    徐夫人没料到大白天的他竟然在府里,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霍巡从容走了出来,对立在门外的徐夫人道:“夫人去陪祯儿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徐夫人忙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方走进去。

    徐复祯正坐在榻上,见她进来便要起身。

    徐夫人忙按住她,坐在身旁细细询问她近日的饮食起居。

    徐复祯一一答了。养病的日子可真舒适,不必日日早起去上朝,不用看着皇上的功课生闷气,厨房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还有人哄着。

    徐夫人听了放下心来,又忍不住道:“介陵毕竟将来是你的夫婿,怎么能让他服侍你穿鞋子?”

    徐复祯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之前受伤我也服侍过他啊。”

    之前在蜀中她可是熬了半宿的夜照顾他呢。

    徐夫人语重心长道:“你病里任性些就罢了,将来成了婚可别再处处要压他一头,时日长了,感情再好也难免会心生芥蒂。”

    徐复祯失笑:“姑母,你以为是我强迫他呀!人家不知道多乐在其中呢,你老人家就少操些心吧。”

    徐夫人半信半疑。

    徐复祯不由苦笑。连姑母都不信她,难道她从前真的有那么娇纵偏执么?

    “姑母,等成亲以后,我打算放手朝政,做一个富贵闲人好了。”

    徐夫人大感诧异。

    徐复祯慢慢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里杏树枝头上的葳蕤芳菲,春景溶在烟濛绿意里,美得像古画里的仙境。

    虽然权力确实让人着迷,可她还是更喜欢悠然赏花的闲趣。

    她半回过身来,对着徐夫人道:“从前,我是为着不要什么而活,现在我也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徐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支持她的决定:“你跟皇上情分非常,又有救驾之功,便是放手了朝政,也无人敢轻慢于你。成亲以后,你就安心相夫教子,跟介陵把日子过好最重要。”

    徐复祯只是笑。

    她不需要相夫教子,尽管那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但她还是庆幸——因为跟霍巡不同寻常的感情经历,她不必依附她的夫婿而活。

    她慢慢对徐夫人道:“我打算整肃内廷,至少放一半的人出宫去。”

    虽然不管前朝的事,但不代表她无事可做。

    数千名宫人侍奉着皇宫里仅有的两个主子,竟然能让刺客摸到皇上面前,可见内廷早就乱成一盘散沙。

    那数千名宫人,至少有大半是盛安帝在位的十年间充入宫廷的。平白增加国库开支不说,多少人的大好年华都断送在深宫里。

    黎庶的生计有前朝的霍相为他们谋划,深宫内廷中的这些奴婢也该被人看见。

    她跟霍巡走不同的路,也算是殊途同归。

    薄暮时分徐夫人告辞离开,不久后霍巡便回来了。

    徐复祯手上的纱布早就拆掉了,只是手心至腕处横着一道蜿蜒的伤疤。黑红色的血痂像一条蜈蚣般匍匐着,在洁白如玉的手中显得分外刺眼。

    徐复祯眼不见为净,在手上裹了一段素绢盖住那丑陋的伤疤,所以她用膳还要人伺候。

    霍巡不厌其烦地将吹得温热的燕窝粥喂到她口中。他看出她的恹恹之色,便笑着安慰她:“你这样的伤疤在军中是英勇的象征,是无上的荣耀。”

    徐复祯气极反笑,用没受伤的手打他:“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你拿那些军中粗人来跟我比?”

    霍巡无奈道:“你不是不喜欢旁人提姑娘家么,怎么现在倒自己先提了?”

    “我不是不喜欢旁人提,”徐复祯咬牙切齿,“我是讨厌你们看不起姑娘家!”

    霍巡笑:“现在满朝文武谁还会看不起你?”

    徐复祯哼了一声:“我知道很多人不服,但他们没办法。”

    她顶讨厌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自命不凡的朝臣,好在她也不打算继续跟他们打交道。

    霍巡这时候淡然说了一句:“很快就不会有人不服了。”

    徐复祯正盯着桌上那一碟浓油赤酱的蜜汁火方。她最近胃口极好,什么都爱吃,每回照镜子都感觉脸上丰盈了不少。

    霍巡已经顺着她的目光夹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他看着她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这才慢慢道:“王今澜认了弑君未遂的罪名,王家今日判了满门抄斩。可怜王岸祥估计刚走到边关,现在又要押回来受刑了。”

    徐复祯一顿,转头看着他。

    她似乎觉得,让王家满门抄斩也是王今澜计划中的一环。

    霍巡继续道:“文康倒是不肯认弑君,一口咬定指使

    王今澜去杀的人是你。”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

    沈蕴宁这个蠢货,到现在还没认清她的命握在谁的手里。倘若她要杀的是皇帝,事情或许还有一线回寰;可她既然想杀他的祯儿,那就只有一死了。

    徐复祯无言以对。文康公主那么好的出身被她折腾成这样,也只能叹一句咎由自取了。倒是王今澜——

    她对霍巡道:“我想去看看王今澜。”

    “好,我去安排。”霍巡知道她和王今澜之间的恩怨,“正好明日政事堂要开一场堂议,你也过来吧?”

    徐复祯猜到他应该是要商量大朝会的事。若到时让他知道她准备退出朝堂,那他会是什么反应?

    她忍不住期待起来。

    次日,徐复祯随着霍巡出了门,在诏狱里见到了王今澜。

    她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因为受过刑,牢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徐复祯强忍着不适走上前去,影子正好覆盖在角落蜷缩的人身上,遮住落在她眼里的憧憧灯影。

    王今澜抬起头来,看着背光站着的人影,莫名想到头一回交手时,徐复祯到佛堂去看落败的她,也是这样一道长长的影子挡住她面前的光。

    “你真够命大的。”王今澜冷冷道,“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也不是来嘲讽你的。”徐复祯睥睨着她,缓缓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我驳回了王家满门抄斩的判决,而公主有太后的庇护。这场刺杀,只有你一个人付出了代价。”

    “你说什么!”王今澜猛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栅栏前死死盯着她,“这可是弑君之罪!他们凭什么不死?”

    徐复祯微微俯下身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因为现在是我说了算。”

    王今澜颓然地坐在地上,眼里的光渐渐消散:“为什么?他们也害了你,为什么偏偏只针对我……”

    “因为没有人活该被你踩着上位。”

    这话是代前世的自己说的。

    徐复祯直起身来,望着面前这个机关算尽一场空的女人,心中只觉得她可恨又可悲。前世今生那些仇怨已没有再细数的必要,她得到了该有的惩罚。

    徐复祯不再看她,转身出了这间森郁的牢房。

    她是可以免了王家和文康的死罪,可她不愿意。王家教出来这样狠毒的女儿,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诛王今澜的心罢了,教她死也不能如意。

    徐复祯走到外面去,感受着和煦的三月春风,心中亦是一阵轻快。过往的岁月隐入暗夜,她也该迎来新生的曙天了。

    霍巡早在外头等着她,见徐复祯出来,便牵着她往政事堂走。

    他侧目看她的头顶,发簪上嵌的珍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连带着头发丝都闪闪发光。

    霍巡微笑道:“怎么样,你的宿世恩怨解决了?”

    徐复祯的声音里透着雀跃:“我觉得我像获得了新生。”

    往事已经可以从容谈起,对未来的悲观也如烟消散。

    她转头对霍巡道:“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我也有事情跟你说。”

    他正好接上她的话。

    徐复祯眨巴着眼睛:“什么事?”

    此时已到政事堂,霍巡替她打了帘子:“先进去吧。”

    徐复祯一走进去,看到沈众、常泓、三省六部的长官都候在里头了。

    宫里并没有隐瞒小皇帝险些遇刺的消息,因此众人一见到她进来,纷纷上前问候她的伤情。

    徐复祯还没被这么多人心悦诚服地关心过,一时倒有些受宠若惊。

    正在说话之际,忽然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四名紫衣内侍先走进来,左右站开,扯着长长的嗓子喊道:“太后懿旨——”

    徐复祯一怔,太后有名无实,没有经她的手,怎么还会发出懿旨?

    她下意识望了霍巡一眼,他已经率先撩袍下跪听旨,堂中诸人也纷纷在他身后跪下。

    徐复祯也只好按下疑惑跪了下去。

    乾清宫的总管李公公展开手中金黄缎面的卷轴,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文康公主行弑君悖逆之举,罪当问斩。念文康伏诛后哀家膝下凄凉,内尚书徐复祯救驾有功,嘉收其为义女,秩同帝姊,尊封公主,赐封号万宸。”

    李公公顿了顿,又道:

    “哀家骄纵溺爱文康,以致同室操戈之祸,愧对宗祧,无颜摄政。即着万宸公主代摄国政,上安宗庙,下抚黎民。尔其朝夕恪勤,无由怠乎。”

    念罢,李公公将手中的懿旨一卷,双手奉到徐复祯面前,满脸堆笑道:“公主殿下,请接旨吧!”

    徐复祯震惊地望向霍巡。

    除了他,没人能令太后写一份这样的罪己诏,更没人能再封出一个摄政的长公主。

    这样一来,她甚至可以名正言顺站到人前去。可是可是,她刚准备好放权给他呢!

    霍巡对她回以微笑。

    “殿下?”李公公见她没有反应,又唤了一声。

    徐复祯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呆滞地双手接过懿旨磕头谢恩。

    李公公笑道:“那奴才就回去复命了。”

    待他领着一群内侍走开,众臣纷纷起身朝她恭贺。

    徐复祯晕头转向地接受他们的道贺。

    当着一众人的面,她不好去质问霍巡。

    倒是沈众率先走去拍了拍霍巡的肩膀:“相爷,你们的婚前定下没有?到时可得改称驸马爷了!”

    众臣又一窝蜂涌向霍巡朝他道喜。

    徐复祯握着手中的明黄卷轴,尚有喝了两盅酒的熏然之感。

    霍巡要跟她说的事,是这个啊?

    倘若再往前一个月得到这样的诰封,她不知要多高兴。

    可她现在已经释怀了前世,准备安下心来放权给他;偏偏他又把她扶上了摄政公主的位置。

    他们真是,总是在阴差阳错,都得到了一个月前想要的东西。

    徐复祯苦笑着望向他。

    霍巡正跟围着他的众臣说话,眼睛却对上她的视线:“婚期先放一边,倒是大朝会拟定三月二十举办,到时万宸公主首次在百官面前露面,由她来主持朝会。我们还是先商讨一下此事吧。”

    看来大朝会她是非出面不可了。

    徐复祯跟他们商讨了一轮朝会的章程,待堂议结束之时已近黄昏。

    几位重臣纷纷从政事堂离开,只留下了徐复祯和霍巡。

    她立刻在霍巡旁边尖叫道:“你你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你替皇上挨了几刀,这诰封是你应得的。”霍巡笑望着她,语气却郑重其事:“如果站在最高处能让你有安全感,那我愿意托举你上去。”

    徐复祯走上前去朝他胸口捶了一下,带着隐隐的哭腔嗔道:“那你自己就甘居人下,一辈子被我压一头啊?”

    霍巡捉住她的手背亲了一口,低声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我只要你高兴。”

    “你知不知道,进政事堂前我是想告诉你,等我们成亲了,我就把朝政大权交给你,安心地在你的庇护下当一个富贵闲人。”

    “你……”这下轮到他神色震动了。

    徐复祯噘起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天不亮就起来上早朝,不喜欢看那些冥顽不灵的朝臣吵架,不喜欢为一件国策辗转反侧到半夜。你说,我都有你了,怎么还要受那些罪呢?”

    霍巡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祯儿,你……”他哽住了。

    “是啊,我准备好把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啦。”她用手在他心口画了个圈,“永结同心,恩爱不疑。”

    他们携手走在落日熔金的宫城上。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跟丹陛的阴影融在一起,像是没有尽头。

    他们的婚期定在四月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