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日, 丞相归来,女帝按例赐宴昭阳殿。
尚与除夕那晚一样的规制,凡六百秩及其以上将士,皆可入殿参宴。而坐次排序,亦未曾改变,左侧坐高官,右侧置宗亲。唯一的不同是女帝这日没带小皇子同行,只一人独坐高台。
苏彦几回掀眸看她, 都觉同梦中除夕一般模样,只是少了孩子在怀。念及孩子, 再过两月便满三周岁了。
三周岁的孩子, 当是能跑能跳, 可读书念诗,是该择文武老师的年纪了。他本能想过, 回神却又忧虑, 不知孩子身体如何,荐回长安的医官又被录用了多少。
他是这日午后抵达的长安,因连日舟车劳顿, 伤口部分裂开, 遂在府中换药稍歇了片刻, 沐浴更衣后方匆匆赴宴。尚不知京中具体情况,更遑论身在禁中的母子二人情形。
在建业城中养病的时候,他遇过一位原东齐守寡的宗妇,独自养育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诰命在身的妇人,总也是奴仆侍者无数,但她看着还是要比寻常同龄的女郎苍老些,才二十六七的年岁,望之已近不惑。
闻人说,虽有仆人环侍,然孩子自小患病,她又事事亲为,心力耗损得快些,自然也就老得快些。
人母育子,十中八|九都是血肉以饲。
这样想来,苏彦不由重抬眼眸,再看御座上的人。
她看着气色很好,眉宇间并无疲态。将士敬酒,亦是言笑晏晏;朝臣恭赞,便举杯共饮;亦有几回同他眸光相接,勾起唇角淡笑。
此间和乐得让苏彦有些恍惚,又仿佛当真岁月如梭,恩怨随风散。
若当真如此,他亦不觉什么。从前都是她奋不顾身地在爱,如今不过是换他来。
然直到酒过三巡,女帝提前离宴,苏彦方看出些许端倪。
一则是江见月出殿上銮驾时,手扶的不是大长秋,而是一少年儿郎。少年绮年玉貌,苏彦却不识此人。只在惊诧的一瞥眼神中,见江见月与他和颜轻笑,甚是熟络自然。
而送帝毕,诸臣重回座上,他扫过众人,不论御史台,便是一些寻常官员,皆面色凝重,灌酒强压愠色。
苏彦略寒暄了片刻,以舟车劳顿为由,亦提前离席。只出来时,以目示意薛谨。
这日乃薛谨在中央官署轮值,苏彦便留在此间等他。
薛谨来时,苏彦正在看近半年的朝政卷宗。
轮值的清辉殿中,烛台高燃,将青年郎君的身影拉得狭长,面色衬的雪白,半点血色全无。
薛谨不知他有伤在身,只当是昭阳殿外的人,和如今案上的卷宗,刺激了他。
薛谨原要比旁人还清楚些他与陛下之间的纠葛,遂索性开门见山道,“陛下今岁三月方开的闻鹤堂。”
这话听来当是在安慰他。
然苏彦了解江见月,对朝局亦是敏锐。
明明此次东征,他将功勋十之七八都分挪给了她,以固皇权扬君威,然今日宴会朝臣对君主敢怒不敢言的愠色,让他意外又吃惊。
他只翻开了一册卷宗,看了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合了上去,缓了缓道,“有些乏,不看了。你且同我说,陛下同百官眼下是何情况?因何而起?”
薛谨看着他,满目疲色,人也瘦了一大圈,尤其闻声明显中气不足,气息虚浮,只道,“也不差这一晚,你要不歇一歇,明个再说。”
苏彦摇首,“不可能睡着的,你说便是,出了何事?”
“小殿下好吗?”他本已缓劲微靠在案上,一个激灵又挺直了身子,不由掩袖捂上腹部伤口,皱了下眉。
席案挡着,薛谨看不见他案后动作,只道殿下尚安。
苏彦松下口气。
只要孩子无碍,她便不会有太伤神的事。遂颔首让薛谨相告之,只是闻至最后,到底揪起了心。
*
论当下朝局,原要从去岁小皇子的生辰说起。
去岁七月初七是长生两周岁生辰,因他身子渐好,江见月遂给他办了生辰宴。亦是在这日提出立他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当日宴上百官虽觉突然,但也没有异话。江见月便让太常择吉日,尚书台拟诏书,赐封之。
本是一切如常,转折发生在七月十五这日。
当日长安城中有盂兰盆会。
以大慈恩寺为首,十余座寺院共一百六十位高僧列队,于朱雀长街做水路道场。长街两侧臣民备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本无甚稀奇。
然这日,水路道场才做一半,原本街道两侧置放百味饮食的数张桌案莫名倒塌,随之倒下的是靠近桌案旁的百姓。
个个瞳孔涣散,口吐白沫,口中喃喃念着话语,高低不一,但是话语都是一样的。如此变故,自然吓到满街臣民,嘶叫惶走,直接冲散了水路道场。而此时,水路道场中的数位高僧亦随之癫狂起来,木鱼猛敲,佛珠扯断,口中经法皆换成了惊天骇人之语。
【天子诞子天之子,十月临凡八月间,神圣也。八月未达七月至,非神非圣何物也?何物也? 】
薛谨讲至此处,原本眉宇微蹙的青年苍白面色变得铁青,眉心跳了又跳。
苏彦自出抱素楼,知晓江见月受孕于天的说法。
【天子诞子天之子,十月临凡八月间,神圣也。 】
原是她自己让太仆令设计,在长乐宫西南角挖下的一块六星石上,所呈现的预言。然眼下,高僧口中却多出了后半句话语。
【八月未达七月至,非神非圣何物也?何物也? 】
这是说她早产之子,违背了天数不再神圣。
何物也?何物也?
生在七月七,既然非神非圣,当日又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出了事,这分明就是在说孩子是鬼怪。
“后来呢?”苏彦喘着气问。
彼时,高僧语,同前头桌案边倒地的百姓,所言乃一样的话。而说话的僧人吐话尽,便也随之倒下,吐沫战栗而亡。
当日一共死去百姓四十九人,高僧四十九人。
四十九,乃七七之数,又应了皇子生辰。
是故整个长安皇城在去岁的七月间都笼罩在一派阴影恐惧中。枉死的百姓家眷朝着未央宫方向痛哭,更有什至撞墙而亡,道女帝牝鸡司晨,诞下邪祟。
这太子便无法再册封下去。
八月初的时候,陛下想了一个法子,从闻鹤堂带出一人,说是与他结了珠胎。彼时,时间,理由皆备好了,说辞也完整。且那人原是夷安长公主的三千卫,自当可靠。彼时虽没有完全压下民怨,但是好歹将小皇子摆脱了邪祟之说。故而,在八月十五中秋宫宴,行册封礼。
不料当晚,闻鹤堂奔出一人,于昭阳殿直指小皇子非三千卫亲生,道是他与那人成日在一起,白日饮酒对诗,晚间同榻而眠,从未见陛下传召过他。
其人彼时已成疯癫态,其话自不可信。
陛下当下持剑欲要亲斩之,却见他自己撞于剑上,道是以死证明所言非虚,更在闭气前亦道那七月十五死去的僧人与百姓的话。
小殿下受了惊吓发病,昭阳殿一片狼藉,册封礼就此作罢。然此间事却还未结束。当日撞于陛下剑上死去的闻鹤堂侍者,其身份乃洛州林氏,三等世家嫡次子。
陛下尚未想好如何处理林氏,是以疯癫病死安慰其族,还是以秽言污君处罚,当月八月廿九,洛州传来急报,洛州林氏阖族被灭,三百八十余口无一生还。
“清查否?”苏彦拍案而起,“这根本就是人为谋划!”
且是个谋略超绝的高手。
先以江见月昔年预言做文章,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以闻鹤堂一个侍者之名攻讦女帝,屠其满门以构陷君者。
洛州林氏灭门这桩祸,怎么看都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结果。
本来若只作天子雷霆之怒下的牺牲品,世人多来还会畏惧几分。然有七月十五盂兰盆会之事在前,如此扯到天道鬼神。
泱泱民众畏惧之心便转向鬼神,从而开始抨击天子与不曾应天命生的皇子。
如此计策,前后合成一圈,有始有终,无始无终。
“我亲自带人查的。”薛谨道,“无论是七月盂兰盆会还是八月洛州林氏处,惨死者近五百人,皆是中毒而亡。”
“但是这三部分人中,惨死的百姓皆是流浪孤寡者,简而言之无有家人;僧人亦是无有牵挂,所涉及的庙宇也没有问题;洛州林氏则灭门,便也查不出其他牵连者。幕后之人可谓智高而狠绝。”
“所以只能从动机推断。这厢针对的是陛下立太子,再深一层,当是我大魏之国祚。如此,将嫌疑处定在了两个地方,杜陵邑和大师兄钟离筠。”
“那如何发展到当下局势的?”苏彦问道。
此间,他基本已经清楚,杜陵邑有动机,但一直被监视着,没有人能轻易走动或谋划,且还要操控深宫中的闻鹤堂,和数百里之外的洛州。且盘想那处的赵氏宗亲,苏彦实在想不到何人有如此智谋。倒是钟离筠,计谋甚远,许几分可能。且去岁七八月,正是他渡过小弥江同东齐决战的关键时机。
难保不是他的围魏救赵之计,只是不曾想到,江见月瞒得如此严实,半点风声都没有让他知晓。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了解。”薛谨叹了口气,“洛州林氏被灭门后,民怨四起,有聚众请命不许立太子的,有书千字讨伐陛下的。许是忍了太久,又处处皆以孩子做文章,陛下动了兵戈。”
苏彦豁然抬起双眸。
薛谨默声颔首,“九月十二日,陛下调拱卫京师的煌武军两千,白日惶惶,直接于朱雀长街屠灭了诵文讨伐的六十余人,且赐他们人|皮萱草,尸身游街。”
苏彦握案的手青筋毕现,愈发颤抖,这是连环计。
她不动手,便等于默认了鬼怪之言。她动手,便是乱杀子民,君威受损。
而至此,声音稍息。江见月亦疲累不堪,至年关都不再有动作,只在除夕宴上携子同出。直到今岁开春,她旧事重提,遭百官反对。有两名言官,更是当场以死谏君,触柱折颈而亡,血洒未央宫。
薛谨道,“你自然明白的,纵是如今朝中不少臣子都是陛下嫡系,得她一手扶持,便如我。但是有句老话,叫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如今我们这些人可类比阎王,总是听之认之的。但是此间百姓、民怨便如小鬼。陛下能杀一次,杀不了万万次。这局布得太深了。”
“后来陛下执意行之,大司农便提出,立太子可,需陛下放权禅位。他说这话,应的是女主专|权,有违阴阳,道是中和取之。”
“楚王处无话帮衬陛下吗?”苏彦脱口便反应了过来。
就算章继愿意援助,他周身座下官员属将,也是不愿的。归根结底,是一个“女”字之故。
她接连扶夷安、温如吟上高位,无论文教武功都劈开女子官职,走得太快,引男儿众怒,在这会拦截出来。
“陛下自然不愿放权,她说了,她与她子,皆要握权。”
“以大司农为首的诸官便道,自然甘心臣服陛下,只是国之后裔,承衣钵者还需清白圣洁身。”
终究还是对小皇子的身份要一个说法。而在这之前,诸官跪求被视为邪祟泼了一身脏水的小皇子不可再现于人前。
薛谨长叹一口气,“陛下至此没再提立太子之事,但是依旧频频带小殿下同进同出,共掌宴会,如此算是君臣各退了一步,却也就此僵持。”
“而前月里,陛下突然大开闻鹤堂,无人知她何意。”薛谨看着容色愈发惨淡的人,缓声道,“有暗猜陛下欲再生一子的,也有猜陛下是故技重施,欲给小殿下寻一名义上的父亲……左右闻鹤堂被长公主重新清洗筛查了数遍,如今剩下的皆是可靠的。”
“眼下部分朝臣不满,你今日见他们面带愠色,多来是因为陛下开闻鹤堂后,总是传召诸侍者,笙箫作赋,老古董们瞧不下去!”
苏彦至此未再言一句话,只枯坐案前。
这样多的事,归根到底,是因他当初一念之差。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案上起身,踏出殿去。
“都月上中天,出不了宫,你歇这吧。”薛谨瞧他步履虚浮,上前扶了他一把,“总归你回来了,你处支持陛下,或许局面能破开些。”
“我会的。”苏彦拂开他。
“那你这会去哪?”
“椒房殿。”
“椒——”薛谨惊了惊,“这会岂能去那?”
然他没能拦住苏彦。
不止是这晚,后来接连十余日,苏彦晚间都去椒房殿。
曲裾深衣,玉革广袖,踏满地破碎月光,不隐不避,侯于廊下。
如他所料,他候不到江见月,但能侯到御史台。御史台在弹劾参奏数次无果后,终于在六月初三这日,持百官监察令,在中央官署府衙中对苏彦公审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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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苏彦是五月十六领军归朝的, 当日女帝赐晚宴,宴后苏彦留中央官署阅卷宗,戌时六刻入内廷,至女帝椒房殿。
彼时,月色融融,满殿阶陛铺清辉。
苏彦从中央官署一路过来,原在入内廷的第一道关卡“坐寐门”, 就遇禁卫军阻拦。他清楚自己为何而来, 默了片刻,正欲说话。身后御史大夫杨荣便赶了上来, 道是丞相有要紧的公务面见陛下, 容禁卫军放行。
这任御史大夫是苏彦上丞相位后, 从御史中丞升迁上来的,两人自是同僚多年。论年岁, 杨荣要比苏彦年长一论, 在御史台的日子也比苏彦多上许多。只是因为当年苏彦政绩斐然,江怀懋又视他为股肱心腹,遂直接由他掌管御史台。
然世人却极少知道, 苏彦最初入御史台, 任凉州刺史, 还是杨荣领他于正殿起誓:廉洁奉公,肃清宇内;克己复礼,匡正人君;以身证道,是为大道。
这些年来,杨荣亦是此间楷模。无论是在苏彦掌御史台前, 还是离开御史台之后,其都是御史台中流砥柱。
是故, 杨荣于苏彦,可算半个师者。
这厢为他言谎,苏彦有些讶异,他该来拦他才是。然须臾反应过来,只拱手与他致谢。杨荣也无话,满目期待目送他入内廷。
外朝官夜入内廷,放行的规矩是,一则天子特招,御史台审核;二则有两位三公同来,或四位九卿共行,如此可过“坐寐门”。
后还有第二道“螽斯门”,既能过坐寐门,这处便只需官符令,留笔签字,受检无误即可过去。
如此便算入了禁中,乃后廷十四殿。
椒房殿是第一殿。
苏彦过螽斯门,片刻便到了。
殿门口值守的禁军早得消息通传回禀女帝,闻他是为公务而来,遂按女帝意,行礼后向他要卷宗转奉天子。
这是真正面圣的次序。
纵是容他过二门,入禁中,站到了宫门口。然一墙之隔,数步之遥,她依旧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不见他。
苏彦平静道,“臣未带卷宗,乃有话与陛下说。”
禁军首领顿了顿,入内禀告,后出来回话道,“陛下说既如此,便不是紧急公务。今日天色已晚,请丞相明日书卷宗上奏章即可。”
“丞相,请回吧。”
意料之中的结果,苏彦不会走。
他立在宫门外,没有再往前,这处的禁军便也只得随他如此。毕竟他是得了恩准过坐寐、螽斯二门,只是不得入此殿,这厢并没有坏规矩。
夜色渐浓,苏彦尤在此间,能看见里头灯影重重,闻来琴音阵阵。
之后七八日一直如此,都是杨荣帮他进入。知晓他第一日的情况,还自责考虑不周,遂从第二日开始,帮他准备卷宗。
苏彦阅过上头内容,道一声“多谢”。
杨荣便颔首期待。
但江见月始终没有允许苏彦踏入椒房殿,苏彦也一如既往站在宫门外。私心想有没有可能见到一回孩子,自然也没有。唯一的收获,大概是识清了被隔三差五传召的闻鹤堂的那七八位侍者。
这日,又来了两位,是雍凉一派楚王荐来的酒泉郡卫氏的长子卫悯,还有一位是夷安三千卫里的郑景,亦是那日昭阳殿中搀扶江见月的少年,连着常日伴在她身侧的方贻,殿中四人自成一宴。
江见月同方贻在正座隔案对弈,初夏日,一人摇着一把折扇。卫悯在左边席案处抚七弦琴,郑景在右边席案烹茶。
大抵是方贻输了,江见月摇着小金扇靠倚在榻上,弯着眉眼发笑,使唤他重新理棋落子。郑景将茶水奉上,江见月也没接,就着他手饮了口。
开局重来,殿中又是一片祥和。
然未几,原本如溪水潺潺流淌的琴声忽地顿了下,似水断流,十分突兀。江见月蹙眉抬眸,起身至卫悯处。她拢起小金扇,以扇指弦,帮他修正音色。
“曲有误,周郎顾”,换了性别,竟也一样适合。
说不吃醋是假的,但苏彦说服自己她是君主,此乃寻常事。何论她只是闲来消遣,并没有耽误什么。再者,他来此原为更重要的事,她见不见并不重要。
却不想,翌日,五月廿五,江见月私下传召了他。
是这日下朝后,在宣政殿中。没有旁人,只有彼此。
“苏相,请今日起,莫再夜入内廷。”江见月以目指向案上一摞卷宗,开门见山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朕也过了听这些话的年纪。”
苏彦道,“臣归来首日,便闻当下朝局。”
江见月抬眼看他,没阻他话语。
苏彦略停了停,继续道,“如今陛下大开闻鹤堂,朝野纷说,您欲新诞一子为储君,又猜您想择一良人为殿下父亲以全他身份。”
纵是预备过无数次的话,但这厢说来还是艰难,但还是要说下去。
苏彦道,“臣斗胆问陛下,陛下之意,可是这二者中其一?”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笑道,“就不能是朕消遣时光吗?”
“自然可以。”苏彦被噎了一下。
江见月笑笑,“群臣所猜无错,只是朕不敢再孕育生子,一只脚踏入棺材里的事,昔年无知无谓,如今历过回想总是惶恐,没有来第二回的勇气。所以是想故技重施,寻一个可靠的人给吾儿证个身份。”
这话说得清楚坦承,她亦云淡风轻,似对过往的一段反省总结。
深刻到位。
苏彦闻来如刀绞,缓了缓道,“臣可以……”
“朕原本是可以不用寻人的。”江见月在这会截断他的话,亦知晓他要说的话,但只觉听来无用。
只起身捧来那一摞卷宗,走下阶陛放入苏彦手中,“念及君臣情意,这些朕不给御史台,但请苏相不要再入内廷了。”
苏彦接过,江见月神色平和,“朝政上,朕相信苏相的。他日太子立,还望苏相扶持辅弼。”
*
是夜,弦月如钩,漫天星辰璀璨。
江见月将长生哄睡后转出内寝,接见夷安。夷安原是来传话的,道是坐寐门的禁军首领前来禀告,苏彦欲要入内廷,且无公务为名,只说要见陛下。
“杨荣如何不给他打掩护了?”江见月捋了捋被长生抓皱的衣衫,他和她一样,都喜欢攥人袖角。
江见月在案上坐下,看着掌中一截慢慢平顺的衣角,覆下眼睑。
烛光下,辨不清她容色悲喜。
“这倒不知。按理苏相当清楚,他一人是过不了坐寐门的。还平白给御史台话柄。”夷安目光从她衣袖上收回,顿了顿道,“陛下,其实看如今丞相的意思,您便是说孩子的生父是他,他也是愿意的。何必舍近求远,去闻鹤堂寻人呢?虽说我们千挑万选的人,当是可靠的。可是丞相毕竟是殿下生父,若是能两全,再好不过。”
从来这些话,只有夷安敢提,敢问。
江见月抚平衣袖,端来一盏汤膳饮下,目光落在隔堂的屏风上。看投在上头的孩子的身形轮廓,小小的一点弧度曲线。
前些日子,苏彦候在殿门外,长生曾无意中见过他一回。
那晚微雨,小男孩欲去院中的石桌上收回放在上头晾晒的涂鸦画作,奔到内殿门时被阿灿阻了回去。
就那一瞥,见到了站在外宫门的男人。
画收回来了,他还坐立不安,最后扯着江见月的袍摆道,“阿母,给一把伞。”
眉宇拧得紧紧地,一双水洗葡萄般得的眼睛滴溜溜转过半圈,终于展颜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朱墨色,是三公。嗯……礼遇之。”
孩子说话还不甚流利,说不了太长的句子,但已经能够将意思表达明白。不仅如此,分明观察细微。
他看见苏彦穿着朱墨色的官袍,能记得过往与他说的百官服制颜色,还知道要礼遇重臣。
乖巧又聪颖。
江见月静静望着屏风上的影子,半晌道,“他以前也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然世事一刺激,还不是说反悔便反悔。排在我之前的东西,名声,礼法,他的家族……太多了!”
“我不要长生同我一样,空欢喜,徒增伤害。”
至此,夷安亦无话,摧毁的信任重建艰难。确实不该是被伤害的人释怀退步,该让对方去挽救。
遂回来正题,“那不见?”
江见月掩口打了个哈欠,点头道,“朕用这膳,一会就困。”
“但是陛下不觉苏相有些反常吗?”夷安尤觉不对,尤其是前段时日承来的卷宗。
“随他,朕已经仁至义尽!”江见月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待御史台一弹劾,他就清醒了。”
*
这一晚苏彦欲入内廷的事,翌日御史台尚未弹劾。许是私下告诫了,许是见他出征方归给他留颜面。然苏彦依旧每日前往内廷,每日被拦在坐寐门。
如此三日后,五月廿九,御史台上奏弹劾。
然当晚,苏彦依旧前往,翌日御史台继续弹劾。又一连四日过去,苏彦我行无素,御史台弹劾的卷宗如雪片一样堆在宣政殿御案上。与此同时,八门大儒入了长安京畿。
江见月隐隐觉出些什么,来不及细想,六月初三这日早朝,御史台未再弹劾苏彦。而是在散朝后,动用百官监察令,直接在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正殿传唤苏彦,公审丞相。
百官监察令,乃天子赋予给御史台的至尊权力,可公审三公九卿。只是既然论及“审”之一字,便得有罪名才是。
夜入内廷,算不上大罪,也犯不上动用此等符令。
御史台给出的罪名是,苏彦觊觎君上,毁君臣清誉。
这等罪名一出,莫说当朝文武,便是江见月,亦惊了片刻。这罪名可大可小,何论于世人眼中,他们还有师徒名分。
事关君主,江见月自然到场。
銮驾入中央官署时,旁听的一千秩及其以上官员,皆已到场。见天子,山呼万岁。江见月于正堂落座,扫过分列两侧的朝臣,跪在堂下苏彦,还有左右首的御使大夫和御史中丞,如此阵仗,俨然同朝会一般。
她的目光在苏彦身上停了片刻,赐诸卿平身。
主审的是御使大夫杨荣。
这厢看苏彦,眼中多有失望。
这段时日,他曾不止一次私下寻过苏彦,要他收敛行径,苏彦原都不曾理会。直到前日,苏彦直言,他慕陛下许久,只是陛下多拒之,而他此番举止,便是要感动陛下,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杨荣本气得眼冒金心,尤觉苏彦自觉坟墓,甩袖回府,本还在思考如何劝说挽救之。
不想昨日午后,御史台得匿名卷宗,直指苏彦觊觎君上,且同时指明证据乃不久前苏彦欲入内廷的卷宗。杨荣大惑,查悦发现原本自己为其准备的公务事宜全部成了爱慕词句。大震惊之下急入丞相府问缘由,原还以为有人陷害之,不想苏彦一口承认了。故而只得这日传唤公审。
遂而此刻,杨荣出示卷宗,直问尔,“堂下苏彦,被举查觊觎陛下,认罪否。”
“认。”苏彦没有犹豫开口。
这样的举查已经让人瞠目,然苏彦的一字承认更让满堂息声,江见月沉默看他。
论罪,即便是犯人认下,但总要有证据,过程,完整的时间逻辑链和证物炼呈现的。此间这桩案子,虽在律法之外,只同道德相关,但也需完整有力。
“何时开始?又有何人何物可以证明,你此等心思?”杨荣继续问道。
“臣于景泰二年确定心意。这一年,胞姐苏恪曾在杜陵邑为我开百花宴,然无有一人入我眼中。彼时我亦未明自己心意,直到闻陛下于渭河遇刺,心急如焚,赶回宫中。彼时只当是出自君臣情意,师徒情分,然直到除夕留宿椒房殿,见其昏睡模样,捡其青丝收藏之,遂明白自己心意。”
苏彦顿一顿道,“想必大人亦是记得的,翌日景泰三年正月初一,你们御史台便弹劾过我。弹我五条罪,其实都对亦都不对。根本原因,是我慕陛下,情难自抑。”
话落,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乃以金线捆绑的两寸青丝,呈于御史大夫。
“此为证物。虽说青丝难辨,然鸡舌香气味经久不散,且如今因此相为陛下所用,故世人皆不敢共用。如此可证明乃陛下青丝,臣藏身经年。”
衙役以托盘接过,苏彦垂下眼睑,避过正上方投来的目光。
周遭诸官难免低声窃窃,亦有不少人投出惋惜又震撼的目光。
“如此开始,再论过程。”杨荣铁面刚正,这厢苏彦若名声难保,他便需要保证御史台之清正,天子之清白,不为世人所诟病。
“过程?”苏彦笑了一笑,“原诸人目光所及便是过程,自景泰二年至今八年有余,臣于世人眼中,至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便是最好的证明。是了,景泰三年秋,臣曾与恒氏女婚配,行过婚礼。然彼时权宜之计,乃是为了引出桓氏真面目,得其精钢坞秘方,为此臣在朱雀长街中箭受伤,此举乃臣设计之,可传臣座下侍卫李肃证明。他乃受臣之令,全权负责此事。”
李肃随之上堂,承认苏彦所言非虚。
苏彦便道,“故而可证,这八年多里,臣从未钟意过旁人。原因无他,是因心系陛下,欲上皇夫位。”
“那陛下呢,对你何意?”旁听的世家官员中一人拱手堂上,问话苏彦,“即是长达八年,丞相又与陛下相处时日甚多。不知陛下是何意?”
这话原是再明显不过,欲给作为世家首领的苏彦减轻罪名。何论前头苏彦失踪两年,朝野上下基本心知肚明,分明被陛下所关押。怎么看,都是陛下强取的丞相。
却闻苏彦道,“陛下守礼严格,甚拒之。”
“反而是臣,爱而不得,曾剑走偏锋。想必诸位还记得景泰五年正月里,朱雀长街漫天传言,皆为臣与陛下有情的流言,亦是出自臣之手。是臣妄想以此让陛下接受臣,然陛下傲岸洁素,并未同意,反而在亲征归来翌日,即刻宣召同苏瑜大婚。只是若非彼时龙体染恙,延误了婚期,想来如今我大魏早有皇夫。”
堂下静了又静,薛谨夷安识得内情,然识不出当下苏彦这般言说的目的。只不由望向正座上的女帝。
然江见月目光炯炯,只一瞬不瞬盯着他。
“丞相曾失踪两年,陛下为此问罪于当时负责安全的苏内史和温氏子弟。苏内史亦是为此受嫌疑,而失了皇夫位。”又一世家官员拱手问道,“不知这处,丞相要如何解释?”
已经直指这处,算是世家为维护颜面。虽然如今臣服女帝的世家不少,但终究不愿她只手遮天,总盼着有人能牵制平衡。
“那确实是守卫者失职,臣亦的确为歹人所掳,乃南燕太尉钟离筠。各国暗子于诸国国度往来,原是正常的。大抵是他的暗子知晓当日抱素楼宴会时,所用皆是温氏子弟,遂趁机下药于酒中,如此掳走臣欲乱我大魏,又可陷害温氏子弟以挑拨君臣关系。臣被困其暗子手中长达一年多,于景泰六年十月逃出,被寻找臣的禁卫军救回。只是臣彼时中其毒,陛下念及师徒、君臣的名分,为臣解毒,亦是如此有了身孕。”
话至这处,堂中诸人惊了又惊。
薛谨本还还万分感慨,谎话编到这处,没法拉证人了,便推给大师兄。总不能跑去敌国求证吧,且这个说法是完全圆的上。然到这会苏彦最后一句话落下,他终于反应过来,闹出这样大动静,原是为了证明小殿下的身份,去除邪祟之说,是为天子破开同朝臣的僵局。
江见月自然也意识到了。
她甚至想明白了更多,这大半月来,他其实根本无所谓自己见不见他,他不过是为了将事情闹大,让御史台审他。
而一开始杨荣帮他入内,大抵是以为他为了闻鹤堂的事来劝谏的。所以才一次次帮忙,甚至为他准备公务卷宗。却未曾想到,他拿着那些卷宗换成一句句向她示好忏悔的情歌诗篇。而被她接见婉拒后,他入不了内廷,便留在坐寐门,至此也无所谓杨荣的卷宗,因为火候够了,证据也做足了,他只需激怒御史台便可。
江见月咬过唇瓣,拢在袖中的手,掌心微湿。
“丞相既然于景泰六年十月便已经回朝,如何到翌年七月方出现人前?”御史台还在问话。
“是臣懦弱。”苏彦这会抬眸看向江见月,“臣初时想着待伤愈便出来,后除夕夜闻陛下有孕,按照前头情意,原该欢喜。许是被囚太久,许是太过意外,竟一时难以接受。昔年一腔热望冲击头脑,没有真正意识到我们尚有师徒之名,总觉一切都能以权势抵过。然当真正面对了,方现人性卑劣,竟不敢担当。陛下虽一直克己复礼,然终是一少年女子,未婚有孕,即使无情于臣总也盼着臣能担起责任,见臣彼时态度,委屈生怒遂将臣关起,宣告受孕于天。”
“所以如今的龙裔……”
“臣的。”
“当时不认,如何时隔三年又认了?”这会开口的是苏氏宗老,本就是花甲老者,已然须发皆张,痛心疾首,似是为他作最后的维护,又似被气的口不择言!
这前后种种若属实,这个被誉为苏氏麒麟子的青年,将彻底身败名裂。
然他不问还好,一问苏彦的话便接连而来。
“陛下诞子后,我方觉有愧,然已太迟。陛下不欲见我,遂让我东征。东征两年,朝中事不知。此番回来,方知殿下被传邪祟,陛下不仅不得立储,还无法携子于天日之下。”
苏彦望着堂中女子,“今深悔矣,遂坦言之。”
江见月面上无澜,掌心却被掐得生疼,指尖战栗。
她有欲要撑案起身的冲动,却被堂下声响阻住动作。
“堂下苏彦。”御史大夫道。
“在。”苏彦应。
“今定尔失礼失德之事又有三:
“其一,你为人师,对弟子背伦生情又宣之,失德也。罚褫夺抱素楼第一楼称号,封楼三年。”
“其二,你为人臣,强入内廷不顾君臣清誉,失礼也。罚贬官三等,暂为一千六百秩功曹职,慑丞相事。”
“其三,有子而不认累朝局动乱,虽非你全过却因你而起,念今日坦承之,则酌情轻判。”
杨荣缓了缓道,“综上,礼不全,德失分,然尚未违法,遂由御史台定量,脊杖六十,以儆效尤,以告天下。”
“你,服于不服?”
“服!”苏彦道。
当下便要行刑,苏彦对这样的判定没有二话,然却开口提出一事。
他道,“既然臣第三项罪行,乃有子而不认成立。如此宣之,便是认可当今龙裔为臣之子。既这般,他自可以行走于日下,与母不分离。更非邪祟,乃帝之亲生,自可担我大魏国祚,为东宫储君。对否?”
满座无声。
杨荣终颔首,“对。”
至此,苏彦脱袍卸冠,着中衣出殿外。此时,长生正被人簇拥而来,在殿门口擦肩。
六月天,骄阳似火。
木杖拍脊之声一记接一记灌入诸人耳膜。而在此观刑的,还有苏彦请来的八门大儒,个个皆摇首叹息。
曾经那样清贵矜傲的一个人,到底步了钟离筠的后尘。
此后再论苏七郎,大抵都不愿称他为麒麟子,只会道一声为情所困。
这一生,半世声名,清誉皆丧矣。
然苏彦,隔艳艳日光,隔十二冕旒,看堂上女子,却满足而无悔。
【朝政上,朕相信苏相的。 】
他能听懂她的话。
也就是除了政务,她没法再信他旁的。
譬如他承诺娶她,与她共结连理,然在亲族,名声,礼法面前,终究还是背弃了她。
所以即便他说他也可以也愿意给孩子身份,她亦不敢再信他。
【你声名依旧,威望依旧,权势依旧。依旧——可以娶妻生子。 】
脊杖声声,苏彦喉间涌起阵阵血腥气,然望向江见月的眉眼中却慢慢凝出笑意,甚至还有深切的谢意。
谢她把自己曾经在意的这些重新还给他,谢她让他在被她关押后依旧给了他完整模样,更谢她曾与他两清。
以至于今日,他可以堂堂正正、清清楚楚地在她面前重选一次,愿抛声名,愿抗礼法,愿一无所有,为她。
今日起,朝野和世人都会知道,是他觊觎她良久。
而她,可以永坐高台,不必回应他。
殿中很静,观刑的百官不敢喘息,高坐的女帝眼眶红湿,赤珠冕旒一动不动。唯有怀中稚子睁着乌黑的双眼,好奇道,“阿母,为何打后面,前面有血?”
江见月愣愣抬首,见他雪白中衣,肩头丝丝渗红,那不是口中吐出的血渍,是……她突然想起去岁除夕的那个梦。
梦中,他染了一身血。
“停!”她开口,然面对他编的逻辑圆满的话,却找不到减刑的理由,顿了顿只重新闭了口。
“继续!”御史台从不缺斤少两。
六十脊杖毕,苏彦伏在地上再难起身,毒辣骄阳烤炙,地上滚烫,身上濡湿,脏腑里一阵阵寒凉。
江见垂首,在孩子耳边低语。
于是,诸臣看见小殿下从丹陛下,一步步走向殿外满身是血的人面前。
小小的孩子站着,挡住日头,投下一片阴影,似短暂的清凉。
他温声道,“阿母说,让长生,谢谢你。”
苏彦艰难地仰起头,看孩子眉眼,一眼便见他眼角泪痣,狼狈不堪的面容露出温柔笑意,“你和你阿母,一样好看。”
第73章
“就说堂堂一国丞相,名门世家子怎么年逾而立还不娶妻生子的?原来门道在这处,竟敢觊觎天子!”
“原也配得起的。但是担了个师徒名分,便是大错了。做出此等背伦失德之事, 亏他还是世家的领袖,天下士子的楷模!”
“当年那场风波,吾等还道是女帝的不是。这会想想,女帝才多大?被其一手养在掌中, 还不是听之任之。索性心性刚强, 能出淤泥而不染。”
“天子,岂是你我凡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哎,要是苏七郎前头愿意早点认下小殿下的身份,这大半年来何至于如此人心惶惶,由着歹人抓住此等话柄故弄玄虚!”
“这倒怨不得他,他不是东征去了吗?整整两年未归。”
“可别提他领兵伐齐的事了。小可族兄便在那军中, 据说好几次关键时刻, 都是女帝派特使督促,下达命令。若按照他的行军策略,这东齐未必攻得下!”
“这不至于吧, 苏氏一门掌兵多年, 苏彦可是少年成名。”
“千真万确, 且看此番归来,陛下对他并无厚赏殊荣,便知犯了不少错。否则如此功绩,定是各种封赏。”
“也是,虽然陛下与他私情难解。但尚书台彼时还不知, 若有功绩定然昭示,可见这苏彦……”
街头巷尾,酒肆店铺,充斥着流言。
或惋惜,或愤怒,或鄙视,或疑惑,亦或有庆幸。
庆幸昔年世家子虽星光逐渐黯淡,然女帝如皎月,清辉正盛。
长街上,不知谁喊了声“抱素楼撤匾额”了,一时间,大批人前往争相观看。
人群中,有人摇首长叹,“若苏氏先祖泉下有知,几代人的奋斗,就这般在后辈子孙中,因一段不伦之情而毁于一旦,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倒无妨,不过是撤除天下第一楼之名,此楼还是抱素楼,不过是换了主人,以后便是官中的,不再为苏氏私有罢了。”
“如何无妨,苏氏失去抱素楼,便是少了文官的掌握,只剩得那八万苏家军了。如今地位同往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
议论声纷纷。
雕鸾镶宝的马车内,苏恪落下帘子,抚了抚云鬓,拨下两对累金红宝石簪子,只剩一方华胜镶嵌在发髻正中。她在车中静坐了片刻,将簪子收好,道了声“走吧”。
马车在东市平康坊一处府门前停下,她从车中出,石阶而上。走了两步回头,看华盖玉宝的马车,吩咐道,“下次出来,不用这车驾了,换辆素些的。”
平康坊住的亦都是富贵人家,但若是同北阙甲第、官署府衙相比,自是要低调寒碜许多。何论丞相府,抱素楼这等几乎可堪比宫城的地界,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苏恪扶风弱柳走入这套二进院落,行过正中的垂花门,拐入后院厢房。一路分明也是景致清幽,小桥流水,然她总觉晦暗无光,心也愈发沉闷,实难相信有一日自己还会踏入这等地方。
然她又不得不来,因为苏彦在这处养伤。
如同她不得不低头认命,看匾额撤下,家族式微,却又无能为力。
苏恪原本被苏彦从军中罚回牡丹楼禁足,说是待他回京方可解禁。遂而在他今岁五月回京时,已经被关了一年多的妇人急急出楼,同幕僚离京散心。不想在途中闻苏彦被公审受罚,如此赶回。
眼下是六月下旬,距离苏彦被御史台公审,已经过去二十余日。
苏彦已经从最初的昏迷不醒,反复高烧,到眼下恢复了神识,清醒过来。只是人还不能下榻受力。这会闻苏恪过来,遂勉强披衣起身,靠在临窗的席案上侯她。
她是经不住事的,他也不愿被她哭嚷吵闹。然从窗边望去,见挪步而来的妇人,苏彦还是忍不住蹙了眉。
“快让阿姊看看,都伤成什么样了?”苏恪亦看见坐在窗边的人,匆忙入室奔来,上前欲要探他衣襟,只被苏彦含着拦下了。
“六十脊杖,都是多年同僚,如何下得了手的?”苏恪捻着帕子,看面容瘦削又苍白的手足,眼泪噗噗索索地掉,所说尽是妇人言。
“不碍事,他们手上有章法,不会伤到要害的。这不都能下榻了。”苏彦用了一盏参须茶提神,吐话尚且有些力道。
苏恪看他,又看四下院落,眼泪总也收不住。
苏彦笑叹一声,又看她妆发,“阿姊愿意低调些也是好的,只是还无需你珠翠减半,有阿弟在,旁的不论,衣食起居总不会委屈阿姊的。”
“你倒瞧得仔细!”苏恪吸了吸鼻子,止住哭声,抬眸缓缓看他。
苏彦虚弱眉眼中便又攒出一丝浅笑予她,慰她不必担心。
“你啊……”却不料苏恪酸涩重起,只垂眸摇首,“值得吗?”
“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依旧漫天秽语。抱素楼今个也被撤匾了,你自个又弄成这般模样,一身伤痕,声名溃败,被斥被贬。我还没去那二坊间,但想想也知晓亲族宗老定是恨死你了!”
“我一人受罚,不曾累他们,怨我作什。”苏彦笑道,“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是我愿意罢了。”
“你还嘴硬。”苏恪嗔他,“那抱素楼怎么办,曾祖,祖父到阿翁,三代人近百年的心血啊。如今转眼被撤了第一楼的名号,转眼从你手中丢失……”
“阿姊!”苏彦缓了缓劲,平静道,“抱素楼被撤名不假,但他依旧在。不过是从我的手中,到了官中,到了陛下手中,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来人臣权势太大,即便他无心,也难保周遭人无意。抱素楼培育文官送入朝中,那些便相当我苏氏门生,苏氏还有兵甲在手,权势太大了。且让那处作天子门生吧。”
“你这心思——”苏恪瞧着他,“东征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将功绩都挪给陛下?可是分明那些将领都服你的呀!”
苏彦笑了笑。想起入了豫章郡后,主帐中诸将盘析半年来的战况,苏家军风头正盛,对他极尽赞誉,而彼时煌武军的将领便已经神情微变。
那会他就意识到了,纵是他与江见月两心相知,但是彼此身后所代表的利益是永久冲突的。她和他占着君臣二字,只有此消彼长,不可平等共处。何论,她对他心结尚未解开。
只一瞬间的觉察,便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已经长大,他该慢慢退去荣光,让君为君,臣为臣。
自然,也杂着私心。私心想,她若无法再信任依赖他,那么有更多的权力傍身,是不是也能让她安心些。她的心定下,是不是可以想起他的一些好,想起他们也有快乐的好时光,然后肯重新对他笑一笑。
“是的。”苏彦颔首。
“然后眼下,你又把抱素楼送给了她。”
“阿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道理我懂!”苏恪长叹道,“可是、可是抱素楼是阿翁传给你的啊,他日你要如何面对阿翁?”
论及这处,苏彦却愈发坦然。只是这会坐得有些长,背脊胸膛都开始泛疼乏力,他缓了缓道,“阿翁临终于我说,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苏彦缓过一口气,忍过伤口隐隐发作的疼痛,“我相信抱素楼在陛下手中,一样可以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一样可以培育文官,造福百姓。如此,便也无需在意在何人手中,阿翁自也会理解我的。”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苏恪喃喃道,“你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大道理,我也不懂。但是阿母临终前,让我看顾,督促你娶妻生子,我是一直记得的。如今你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人家都不要你认,你非上赶着,闹得天下皆知,这姻缘路左右是断了,子嗣上更是无望!”
“阿姊,你也见到我了,我尚好,你不如先回吧。”苏彦觉得有些撑不住了,亦不想再闻她车轱辘般来回往复的话。
“你伤成这般,我回哪去,我留下照顾你,你去榻上歇歇吧!”苏恪瞧出他两分疲色,起身过来扶他,“既然认了,总是有些情分的。但是我问过管事这都二十余日了,陛下母子无论是銮驾还是私服,都不曾来看过你。你伤成这般,纵是她贵为天子,探视臣子本也是有的,再者那厢是你亲儿……”
“阿姊,你回去吧。”苏彦喘着气,撑在案上,唤来侍者送她。
当日在中央官署御史台的府衙中,小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为他遮挡烈日,与他道谢。他透过他,看见他身后的女子缓缓走来。
他看见她伸出一只手,于是便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抬手触上她掌心,然伏在地上的五指才勉强听使唤,抬起指尖,便见她那只伸出的手牵过孩子,走下阶陛。
徒留冕袍十二章纹逶迤又沉穆,从他眼前缓缓移过。
他伤得太重,除了后背血肉模糊的杖伤,前头的伤口也离开,是太医令在中央官署救治的他。当晚无法挪动,便歇在清辉殿,翌日离宫被送回的丞相府。
然他被贬为功曹职,虽说摄丞相事,但当下显然无法上值,如此便也不能在下榻丞相府,遂又搬来这处许久未住的私宅。
从留在中央官署到离开丞相府来到这处,前后四日里,他不甚清醒,然心中有一分清明残留,无比渴望她能来看看他,但是一次也没有。
他问,“陛下来过吗?”
抱石道,“太医令来过。”
这些日子,没有初时那样虚弱,神思慢慢聚拢,便也能克制思念,能安慰自己,她出禁中不易,这处又比丞相府远些。再者,她乃帝王,没有纡尊降贵的道理……这样反复地告诫,自己慢慢便也被说服,心境稍稍平缓下来,不想苏恪这会直戳这事!
他尤觉思念难捱。
一时间,心绪起伏得厉害。
苏恪在他再三婉拒后,终于离开。待抱石回来屋中,苏彦已经自己半卧榻上,他前后都有伤,伏也不能伏,靠也靠不得,只能侧靠过来,前两日本已恢复一些元气,这会全散光了。
“公子!”抱石唤他。
苏彦虚阖着双眼,额头鬓角都是汗,半晌喘出口气,“你去让医官给我熬一贴止疼的药,要稠一些……”
汤药饮下,未几人便犯困。
入了梦中,皆是好梦,惑人不复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05 23:54:30~2024-02-07 01:1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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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荷塘菡萏红消翠减, 蛙声渐息。转眼已是枫菊满院,天高云淡九月初秋里。
然关于苏彦觊觎女帝、诞子不担责的事依旧漫天疯传,甚至四海周国皆有耳闻。尤其是南燕处,钟离筠初闻此事一言否决。当年为他与阿柔之事,原还是苏彦亲自写的放逐书。他那样的人,怎会做出师徒背伦的行径?
直到此刻,得到再三确认的消息。在暗子的诸多话语中, 他听到“抱素楼被除名, 封楼”方真正相信了此间事。
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尚未一身荣光重归师门, 证明自己只是爱一人而无甚错, 师门竟已不再。
月夜下的太尉府, 红枫半院,菊香四溢, 如火如荼的花挡住秋的肃杀, 却依旧挡不住夜色寒凉。
钟离筠收起羽扇,目光落在庭中石桌上的一叠龟甲上,低嗤道, “前头他伐齐时, 还在为龙裔寻医, 我当他只是心系君主国祚,不成想竟是他自己的儿子。”
钟离筠这晚又在占卜,这一卦原已经算了多年,眼下有了些苗头。
“其实他原无需如此,纵是他不认, 女帝仿若也不曾逼他。”一旁的属臣接过话来,“这事一出, 他算是名声毁去大半,苏门就此与过去不可同日耳语!”
钟离筠拾起一块龟甲,边看边道,“你太小看他了。他这厢看着是毁掉了自己的名声,然于公是给女帝巩固了皇权,于私是欲要修补二人裂痕。女帝聪慧,想来无需太久便会想通,如此这对君臣便又同心了。”
“那我们可需要想一想法子?”属臣道。
钟离筠起卦中,一时无话。
那属臣便观龟甲,又看星象,再看钟离筠卷宗所书生辰八字,亦掐指谋算,待钟离筠止卦,方开口道,“此乃玄武当权格,乃大贵之命格。”
钟离筠颔首,“这是当年一个僧人给苏彦算出的前半生的命格,但是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出他的后半生。当时道,是他命星周身乃紫薇、太白二星虽耀却不明晰所致。”
“如今这二星当指女帝,已然明晰。我遂试着推一推他后半生的命格。”龟甲从他掌中落,他凝眸半晌,眸光中忽现一丝惊愕,只仰头再观天象,似想到些什么,匆匆入内,翻来书简查阅。
一册,又一册,摊开在桌案,或跌落在桌角,他终于在一卷古老的书简中寻到那些符合的字迹,看见苏彦后半生的命格。
死死盯了半晌,坐回座上。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属臣入内,“方才下官所言……”
钟离筠合上书简,抬手止住他话语,“当务之急,还是催促农耕,积攒粮食。强化练兵,以备第四次伐魏,早日夺取长安。此乃先帝之遗志,吾等需一日不忘。”
“至于苏彦和女帝,鞭长莫及。”钟离筠垂眸看收起的书简,“命格命运,玄之又玄,多来同性子、环境相关。我们且顾好能掌控的地界。”
书案烛火黯后又明,夜风沙沙从窗牖缝隙中灌入,摇曳灯火,将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萧瑟又孤寂。
照出一副夙兴夜寐的轮廓。
山河万里一轮月。
“公子,你身子才好些,且早些歇息吧,公务是没有头的。”书房内,抱石端来汤药奉给苏彦,见案上灯盏新换,不由出声劝道。
九月中旬,苏彦在修养了百日后,旧伤愈合,新伤好转。遂向尚书台递卷宗,欲要销假复值。后被驳回,只让他再静养一段时日。
苏彦得如此回复,初时心中欢喜,尚书台寻常恨不得不给休沐日,即便给了也寻着借口催人复值。这厢他销假欲回,他们自当求之不得,竟复驳回,想来是江见月的意思,要他调养身体。这样想来,自然高兴。
然细想,却又觉得不对劲。
静养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是多久?
五日,一月,半年……无有具体归期。
苏彦觉得十分不安。
他寻来夷安问过,知晓她们母子一切安好;薛谨来看他,也和他说这段时间朝中无事;甚至杜陵邑处他的舅父赵徊过来探视他,说同女帝关系融洽。
公事除去,如此他只能思虑私事。
难不成她真要这般磨着,慢慢地忘记他,同时让他慢慢接受当下的情形。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当年的话在耳畔来回缭绕。
夜深人静时,他在梦中惊醒。
是那年她诞育长生的场景,她说“朕崩,吾子殉葬”;是不久前椒房殿中,闻鹤堂的侍者弹琴烹茶哄她欢颜的模样;是六月的御史台,她牵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除了玄金冕袍冷硬幽光和溺人章纹刺入他眼眸,再无其他……
他从榻上起身,大口喘息。
是情滋味。
是爱而不得。
是得而弃之。
是、他活该。
“皎皎!”他低眸看地上一截如霜月华,唤她名字。
如此忐忑不安的小半月过去,在他三次上疏身子无碍,可以复职后,尚书台依旧不曾应下。只在九月下旬得黄门传旨,让他搬回丞相府。
当日贬官三等为功曹职,摄丞相事。如此当是她同意了。
回来丞相府这日,苏彦站在铜镜前,更衣理妆,情怯似一个少年郎。
都说年少乃情窦初开时,热烈又紧张。
但他是个例外,他的年少,从十四岁奉母命出仕立明堂,到十六岁自荐出使凉州,而后回京抗贼寇,立新朝,修律法,扶女帝,半点未沾上情之一事,不知情为何物。
但若说从未论起,倒也不是。
也有至亲,与他讲过情爱与婚姻。
譬如他的母亲茂陵长公主,便与他说,“男儿志在天下,情爱多来玄乎,你的心力自不可费于情字上。婚姻当是你人生中最顺畅的一桩事,坊间女为妾,世家女择妻,便是尚主也可得。总之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的父亲偶然间论起,“其实你母亲说的也不全对,所谓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家若不理,何以治天下?故而你还是要挑一挑,选个心仪的人,家和万事兴!”
双亲故后,长兄为尊。
长兄道,“你同我一般便是最好,凡事随心,退而随缘,实在不可方再随势。总之不伤
人,不委屈自己便好。 ”
至亲们虽各自有道,但始终秉承着一个观点,便是婚姻的主动权在他手中,由他择取,不会艰难。
是母亲最开始说的,“若论门楣权势,放眼世间,皆是配得起的。”
却未曾想到,未来的某一日,这世间女子尊贵至天家公主后,还可再上一层,乃国之君王。
他爱上一个女君。
而后,只有被动等待的资格,再无主动择取的权利。
天下至尊位的人改变了性别后,这天下的一切或许也当慢慢随之更改。
好比这一刻,他一瞬不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即便姿容未减,风仪依旧,但还是一眼触及了眼角隐约的细碎皱纹,又在皱纹浅浅的沟壑中看见她依旧如花明媚的模样,看见她的闻鹤堂年轻又绝色的侍者们。
朱颜辞去花辞树。
青年时的不珍惜,迟迟不可得。
便是眼下时刻,已是十月深秋,他回来丞相府近一月,依旧是让他静养。无需他早朝,无需他复值。
自然,她亦不可能来此。
他在百转千回的愁肠中,勉强将心平静下来。
将尚书台送来的卷宗认真批阅;将前头不再朝中的两年间的朝政,寻来翻阅记录;将这年开春设定的朝务计划细细审核……在一卷卷书简笔墨中,寻找朱笔颜色,她的字迹。
一手隶书,从初时的秀整妩静,方圆兼济,到如今已是雄阔灵动,风骨笔生。
抱石让他合卷早歇,道是公务无尽头。
他原也不在处理公务,实乃长夜漫漫,他不敢入睡,也无法入睡,遂持笔临摹她的字迹,绘丹青描她模样。
月圆月缺,他临窗伏案,衣袍上浸满月光,伸手轻抚,见天际新月丰满成玉轮,时光如水流。
终于低眉看画中人,俯首称臣。
十月最后一枚月牙和破晓交替后。
一个寻常的晌午,屋中一如既往点香烹茶,侍者一如既往捧来待批的卷宗,苏彦一如既往独立东门,在遥望未央宫半晌后,回来屋中跽坐案前,一如既往沉默又专注地批阅卷宗。
铜漏滴答,博望炉中再添香料,案上阅过的卷宗慢慢累起,浅金色的日光偏转,沉寂的书房被匆匆奔来的侍者打破安静。
苏彦蹙眉抬眸。
“大人,小殿下来了。”
苏彦看着他,神色并没有多少改变。
“是小殿下,您赶紧接驾。”
苏彦顿在手中的笔晃了晃,又看一眼跪着的人。
侍者往屋外扫一眼,急道,“大人,小殿下入院子了。”
苏彦这会猛地起身,却觉一阵晕眩,然腿比神识还快,待他回神人已经到门口。
见日光下,小小的人儿被大长秋牵着,正一步步走近他。
“苏大人。”阿灿出声唤他。
苏彦愣了一下,俯身行礼,“臣拜见殿下。”
“起来。”长生奶声奶气道。
苏彦起身,咫尺的距离,他有抱他的冲动,到底忍下了,只看他,又看他身后,俨然忘了规矩和待客之道。
阿灿知他心思,低声道,“陛下没来,原是谴婢子陪殿下过来道一声谢。”
“谢谢你,我能和阿母上朝了。”长生闻一“谢”字,便将学了数遍的话说出来。
苏彦反应过来,轻声道,“殿下已经谢过了,亦是臣该做的。”
这话落下,两厢又僵住。
稚子不知还有何事,苏彦压根不知要做何事。
还是阿灿提醒,他遂请人入内。
苏彦有些局促,初时让人上茶,又意识到孩子用不得茶。
便问他要吃些什么?想一想,也不敢乱喂他膳食。
便干干道,“殿下,您开蒙了吗,臣寻些书与您看?您爱看什么?”
孩童皱眉望着他。
苏彦也皱着眉,“那臣寻些玩具与你!”
未几,他捧来一连串九连环,鲁班锁,七巧方……长生还好,有些好奇,笑着拿来摸了摸。
阿灿简直瞠目,这是陛下如今打发时间玩的,偶尔还有解不开的时候,小殿下这会玩的都是拨浪鼓、小木马一类。哪会玩这些!
果然,没多久,长生便有些被打击到,恹恹放下了。
苏彦道,“臣教殿下。”他记得江见月幼时头一回就能拆开鲁班锁。
未几滴漏又响,阿灿扫过,福身道,“苏大人,婢子需带殿下回去了。”
“这样快?”苏彦有些恍惚,须臾挤出一点笑,“臣送殿下。”
一路到东门,阿灿让他留步。
苏彦顿下,低声道,“姑姑,陛下好吗?”
阿灿点了点头,“陛下圣安。”
苏彦站在门口,目送车驾离去,回首竟已经日上中天。
他回来屋中,尤觉是梦。
博望炉香烟袅袅,他回想这半日场景,欢喜又心酸。
欢喜暌违三年,他终于又可以在如此咫尺之间,亲近孩子。
心酸,长生还不知,他是他阿翁。
但终究是满足的。
而这日后,隔了两日,长生竟又来了。依旧是阿灿陪他一道来的。阿灿说,“长生闹着要出宫玩,陛下不肯,遂谴来这处,让苏大人陪一会。”
苏彦自然愿意,只频频颔首,“臣陪着。”
然面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又不曾带过一日,苏彦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正踌躇间,忽闻长生道,“苏大人,阅书。”
苏彦有些疑惑。
“阿母说,多看书。”
苏彦环顾四下,这处都是卷宗文案,只温声道,“那请殿下稍后片刻,臣给你誊出来一册,再同您一道读,如何?”
长生眨着细长微翘的眼睛,眸光里闪着剔透的星子,乖顺点头。
苏彦揽袖坐下,忍不住又看孩子一眼,遂低首书写。然待他洋洋洒洒将《千字文》默写完整,抬眸却闻阿灿正朝他叹气。
长生靠在她怀中,上下眼皮打架,快要睡着了。
阿灿道,“婢子得带殿下回宫了。”
苏彦看着案上长长的一册书卷,忽想起孩子是要出宫玩的,这厢就候着他默了一卷书。
他有些抱歉地想了片刻,最后道,“无妨,那这个给殿下回去读吧。”
刹那间,伏靠在阿灿怀中的孩童瞪大了原本迷糊的双眼,眼睁睁看着书简奉上来。
从门口拐出,他忍不住回望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转过头道,“姑姑,苏大人怎比阿母,还喜欢读书写字的?”
苏彦立在门边目送,许是听到了孩子的话语,许是想到了什么,怔了半晌,匆忙回来屋中,持笔书写卷宗。后让侍者送去椒房殿,给大长秋。
上头没写旁的,只虚心请教了长生的爱好,习惯,饮食要点等。
阿灿回复得很快,当下便送了过来。
苏彦得此回复,欢喜万分,这意思是指长生日后会常来。果然,之后隔三差五,孩童便来府中。
苏彦给他读书,教他认字,也给他喂膳,陪他下棋,或是翻了书制作花灯。
长生道,“好漂亮。”
苏彦笑道,“你阿母制作的花灯才好看,以前她做过很多。”
长生问,“你怎么知道的?”
苏彦温慈地看着他,低头继续制作,不再说话。
阿灿的回表中说小殿下不能骑马,不可奔跑,苏彦后来当面问过,阿灿道是孩子体弱,陛下不让。苏彦便没有多问。
孩子喜欢一切新奇的食物,府中养着骆驼,苏彦带他去看。不能骑马,总可以骑骆驼,长生很喜欢。
当年的第一只骆驼已经过世,这是新买的骆驼,穿着旧时的甲衣。他将孩子扶在背上,柔声道, “你阿母也喜欢骑骆驼。”
“这个跑得快吗?”长生问。
苏彦摇头,“殿下放心,前头有人牵着,它跑不快。再者,臣护着您,不会有事的。”
“它不能跑的快。”长生道,“跑远了,阿母见不到我,会哭的”
苏彦点头,伸手给他将披风拢好,又掖好他的帽沿,不让他受风。即将入冬的季节,晨起还好,这会変了天,阴沉沉的。天上压着厚厚的云,一场大雪就要落下。
“阿母说,长生要在她眼皮下。不能离她三丈远。”
长生好奇道,“苏大人,三丈远是多远?”
“三丈——”苏彦笑着想了想,“大概是从门口到殿下车驾的位置吧,稍微再远一点!”
天气寒凉,苏彦不敢让孩子在室外太久,内院一圈骑过,就让他下来了。差不多亦是回宫的时辰了。
长生如今和他亲近了些,玩得有些累了。
苏彦道,“殿下,臣抱您,好吗?”
长生点点头,乖巧伏在他肩上,“门口下来,孤自己走。”
苏彦从命,在门口放下他,给他将斗篷拢好,摸了摸他的小手。
孩子的手,多来冰冷没有温度。
“苏大人再见。”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回头与他告别。
苏彦伫立门前,轻轻点头。
两丈多的路,长生被阿灿牵着,走得很稳健。
两丈多的路。
两丈。
苏彦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阿母说,长生要在她眼皮下。 】
【不能离她三丈远。 】
苏彦豁然抬头,见长生已入车中,车帘落下,阿灿陪侍在侧,车夫欲调转马头。他疾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
果见宽阔车厢中,坐着魂牵梦萦的姑娘。
她面前横着一张桌案,上头摆着笔墨卷宗,这会刚放下朱笔,正将孩子抱在身侧。闻动静,抬起冷厉眉眼,一手抽开剑柄。
半晌,在四目相视中,缓缓收了手。
第75章
天子所在十丈范围内便为禁中, 由禁军披甲执锐护守,寻常人等近身不得,擅闯即斩;三丈内为御前, 更是唯贴身者不可亲近,乃三千卫严守。
江见月的车驾歇在距离丞相府东门两丈之地,如此苏彦上前自无人阻挡,只有最后一关天子剑, 在女帝极敏锐的防守中抽开寸长, 寒光刺人眼眸。剑鞘退身的细微声响,准备无误的传入三千卫耳中, 于是在这个瞬间数十卫兵顿现, 拔刀团团围住车驾。
苏彦能感受到身后兵戈的寒芒, 那是比女帝身侧长剑更凌厉的逼势,按理他该立刻跪首以求得一线生机, 却在这一刻骤然僵住了身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楚看见她一手掩过孩子,一手按着剑柄。尤似景泰六年的除夕夜,她来告诉他有了身孕,他掌心覆在她小腹上,有一瞬欲推的冲动。没有作出动作,只是刚提上力道,她便察觉了。
是从那一刻起,她防他至今。
他的眼眶一圈圈泛红,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孩子面庞,不敢看孩子天真笑靥,便又重新看向她眉眼,却也低垂了眼睑。
“对不起……”苏彦重抬眼眸。
分明有好多话要说, 却又无从说起,开口间只剩了这三个字。
她已经收剑,身后卫兵也在阿灿的示意下退身。
风起,天空落起雨来,片刻间染湿他鬓发衣袍。有些冷,长生往母亲身边挨去。
苏彦松开帘子,隔绝彼此视线,唯有声音再度响起。
“入府避一避吧,回宫有三里路,雨势渐大,车驾遮不住的。”
如他所言,雨很快下大了,夹着雪沫子,一起落下来。他站在车厢外,身上靛青色的衣袍堙湿大片,雨水从他长睫滚落,又从鬓角滴入脖颈。
他不知何时退身微挪的身子,正好挡在风口上,车帘静垂少了浮动。故而,也彻底在江见月眼中消失轮廓。
再没有风吹帘动的间隙,将他模样映入她眼眸。只有风雨声依旧。
江见月道了声“好”,脱下雀裘,裹在孩子身上。
就两丈路,重掀车帘的时候,外头已经有侍者撑伞成棚,护她滴雨不沾,抱孩子入室中。
下车的一瞬,苏彦伸手欲接。在江见月蹙眉的一瞥打量中,收回了手。
他浑身都湿了。
一行人歇在后院正堂中。
是即将午膳的时辰,苏彦吩咐备膳。又想起方才长生已经累了,欲要歇觉,便赶紧派人去收拾内寝厢房。转头看见江见月,想到她在马车中设了桌案笔墨。那处卷宗自是重要,
遂赶忙差人去取。人谴出去,他又追上,叮嘱用油纸抱住,道是卷宗不可浸水。
这些吩咐完,他顿了片刻,眉宇折川,皱得更紧。疾步入来屋中,看过在阿灿怀中哄慰的孩子,又看正在试暖炉温度的人。
江见月尚且站在入殿时的位置,只从侍女手中接来刚添炭的暖炉,捧在手中感受,目光原是随着男人身影几番移动,到这会见他急急至身前,携来一股湿寒的冷气。
他穿着一身靛青如意纹交领曲裾深衣,广袖宽摆。腰间垂着巴掌大的羊脂玉珏,珏尾配与衣衫同色的璎珞流苏。这会因来去匆匆,袖角摆沿,滴洒出细密的水珠。流苏黏湿,一半沾在袍子上,一半湿哒哒地垂着,同他鬓发一般,一点一滴滚下水珠。
“马上巳时六刻,可是长生用药的时辰?”他有些喘,问道,“我记得姑姑的回表里写了,春夏秋三季一日两回,入冬后一日三回。可有随身带着?若无,我派人立刻去取来。延后一会用无碍吧?”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
忘记为臣的谦称,直呼龙裔的乳名,也彻底忘了所谓的君前失仪。
【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还会发病。直接的征兆是发烧,胃绞痛。
缘故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故而平素控病法子乃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
【半年前开始,皎皎的膳食已经基本规整于常人,一日三膳,只需戌时四刻添一膳,七分饱便可。但她因脾胃之故,用膳慢,在两刻种左右。忌寒凉发物,鱼虾慎用。 】
那年他将她交还到母亲手上,寻来医官记录她病情,开口如数家珍。惊得医官数次抬头,又匆匆持笔记录。
但凡他肯用心,便无人能及他用心。
江见月余光瞥过地上的水渍,无声从他身边走过,忽就想起年幼时光,竟勾唇笑了笑。
她在长生跟前俯身,看他时面色褪尽幼年神色,似从梦中回俩现实。只是笑意依旧,少了娇嗔,多出慈和。将手炉塞到孩子怀中,让他一手捂着,一手被自己拉来搓揉,边搓边道,“去把衣服换了。”
语气有些硬。
长生皱了皱眉,看了眼自己阿母,又看身上的衣袍。
他衣服暖烘烘的,而且为今天要来这,觉得苏大人穿靛青、朱玄一类色泽的衣衫甚是好看,便特地挑了这身天青色小深衣。
好好的,为何要换?
长生觉得阿母这会有点凶,抬头望向对面的苏大人,眼里带了点求救的意味。
他不要换掉这身漂亮衣服。
显然,苏彦救不了他。
苏彦比他还不知所措,他问的话,一字未得到回答。
她已经把自己召回丞相府,开始摄丞相事,公务无误。私情上,她已经许长生过来,来的时辰也算频繁。而她自己,分明是回回都来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但苏彦想总也有几是为了他。再说这会,都愿意入府了,虽是天公留人,权宜之计,但他们又在同一屋檐下了。
他们有太久没有这般亲近过了!
可是为何皎皎这会又生气了?
他何处有错?
苏彦绞尽脑汁地想。
长生巴巴望着他,最后不免失望地低下头,包着一汪眼泪道,“……不要换!”
“没说你!”江见月换过一只手给他搓揉,笑着剜他一眼。似想到些什么,转身望向身后的男人。
苏彦显然也听到了,回神抑制不住笑容,但见江见月冷眼扭头,便只得端出庄肃模样,拱手道,“臣去去就来,陛下稍后片刻。”
他去而又返,“长生的药……”
“不用你操心,朕下车时让人回去拿了。”江见月见他移一处地,便湿一方地,不由蹙眉道,“去沐浴,别闹出病来,将病气过给长生。”
苏彦便当真沐浴得久些,直将自己逼出一身汗,方出浴更衣。
他披了厚厚的大氅,从寝殿一路走去正殿,看雨势渐停,换作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长生受不得寒,眼下不能回宫,且在府中住两日。若这雪落满昼夜,明日午间,他就在外头给他堆个雪人,他可以坐在暖榻上,隔着菱花窗慢慢看。还有皎皎,也怕冷,就让母子俩抱一起。他就坐在案前给她批卷宗……转头又想,还是风歇雪停吧,孩子太小,不可随意挪地方,影响他休息,这处到底不比宫中,好多母子俩用惯的东西都不在。尤其是长生,总说他身子弱,竟需要终日服药,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病……
苏彦这般想着,未几已来正殿,还未到门边便闻阿灿一声急促的“殿下”传出!
苏彦疾步推门进去。
见东边暖榻上,孩子双目紧闭,四肢抽搐,转眼功夫便口吐白沫,浑身战栗起来。
“去把药端来。”江见月却出奇地平静,靠坐在榻,一手揽过孩子上身依在怀中,一手伸出指头塞入孩子口中。待他慢慢失力松口,便接来阿灿手中的药,让孩子用下。
长生怯怯看她,显然是抗拒汤药浓苦。
确实是极难闻的药,苏彦头回闻,亦不忍蹙眉。
江见月并无话语,只眼中攒出一点笑意,将碗盏凑近他唇口。
孩童便垂眼张开了嘴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一碗盏药片刻都没有停。江见月不松手,长生就一个劲饮着。
一刻钟过去,药尽碗空,长生细细喘着气,额上一片薄汗。
江见月的笑盈入眼底,将他抱转过来,伏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不多时孩子便重新睡着了。
她放下孩子,看了一会,下榻。
许是坐得太久,精神绷得太紧,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陛下!”
“皎皎!”
阿灿和苏彦一同上来扶她,阿灿见苏彦在,自觉得松开手。
江见月没有挣开,就着他臂弯缓了会,开口道,“让侍者备些水,朕沐浴。”
她也出了一身汗,衣袍上尽是长生口中的白沫和来不及给他脱靴被他踢到的足印。备水的功夫,她靠在榻上养神,眉宇间疲惫又萧瑟。
苏彦僵硬地站着,看她面容,又看她还留着齿印的手指,最后目光缓缓落在长生身上。只觉气血在胸腔中翻涌,一层层冲溃他的理智。
守在一旁的阿灿看他一眼,轻叹了口气。彼此沉默,不忍打扰休憩的母子俩。
苏彦是在江见月去沐浴的功夫里,从阿灿口中知道了他缺失的年月中,她完整的心境和他们母子的情况。
长生是四个月大的时候确诊的病,乃痫症。起初是没有预见性的发作,后来稍好,受惊心绪激昂才发病,慢慢地又变成换季时发作,如今控制到只要吃药、定时调理便可维持一月发作一次。
而他每回发作便是方才那副样子。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战栗中欲咬舌头,所以需要抠住他牙口。
长生说话晚,长得瘦,牙齿都晚同龄的孩子许多才长全。江见月舍不得他咬软木,每回都给他咬自己的手指。
就这样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养了他两年多。
好在医官半年前会诊,说他如今病情稳定许多。但还需再继续稳定一两年,保持这个状态,如此日后只要他不患旁的大症,不受伤,便可同其他孩子一样,年寿可常。所以未来两年的调养和治疗便尤为重要。
阿灿讲了许多,苏彦也都记下了。唯有其中一处,他记得窒息又刻骨。
长生的这处病症,原是从胎中带来的,是因为当初早产,在母腹憋闷太久所致。
所以,江见月那样不愿见苏彦,那样怨责他。她甚至没法同自己和解,更遑论他。她将宫门关上,退回彼此送出的东西,将他放逐到千里外的战场上……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里,时间的流逝,长生的好转,他的态度和付出,终于让她慢慢释怀。
入冬的第一场雪,很快染白了大地。
苏彦疾步走在廊下,朔风拂起他大氅,雪花落在他肩头。他穿廊而过,拾阶而上,女子打开殿门的一瞬,便被他抱入怀中。
迎面而来的风雪都被他宽阔背脊挡住。
他用下颚摩挲她额角,眼泪低滴入她披散的发间,呼吸急促,竟一时吐不出话来。只将她越抱越紧。
“我已经一人养了他三年,不想再这样辛苦。还有两年,你能好好养他吗?养到五岁,他就能和正常孩子一样了。”江见月感受着他的心跳,也感受着他的战栗,便知阿灿已告诉他一切。
本来,就是要告诉他的。
“我好好养他,就像……像过往许多年,养你一样。”青年郎君嗓音喑哑,泣不成声,却是郑重又坚定。
雪簌簌落下,天地都安静。
许久又闻他乞道,“皎皎,你叫声师父吧!”
我错了。
他低下头,从眼神望进心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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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这日之后, 江见月同意苏彦销假复值。
已是十二月年终,距离封朱笔,开年假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江见月因身子不适, 自初一大朝会后,便未再上朝,一切政事皆由尚书台处理。
从景泰八年出征至今两年半,苏彦重归朝堂。当年作为百官之首站于群臣最前端的苏相, 如今执笏立于九卿之下。
十数位近些年被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乃天子钦点,或文或武, 虽品级不高, 但皆在太常、卫尉、廷尉等各处任要职, 乃帝国新的血液。闻过苏彦往昔政绩和名声,然受的实打实是女帝的栽培。这厢得见真人, 更多的印象自然还是就近事, 譬如苏彦东征并不圆满,若非女帝连番督促,未必能攻下东齐;再譬如六月里被御史台的公审, 实在不配为天下士子的楷模。是故, 这些初生牛犊的官员, 多少眼光异样,暗里悄言。再者,便是世家官员,多来寒心。
这日乃十二月廿一,最后一日朝会后封朱笔开年假。
下朝后, 薛谨和苏彦搭话,“左右要官复原职的, 又何必闹这半个月。不如索性再歇歇,或是来了就直接换上丞相的凤池清波袍,白的落人话柄。 ”
苏彦笑道,“这话骤闻,以为我是专门为穿那套袍服来的。”
薛谨晲他一眼,“我是这意思吗?”
“玩笑尔。”苏彦看了眼脚下台阶,拾步下去,抬眸望远方天际。
浓云染了层雪霁后日光的金边,只是叠浪翻滚,阴沉沉一片,很快又要落一场雪。
雪落雪停,日出日暮,冬日里周而复始。
“过些日子自然还能换上,便是尘泥也可上青云。但青云处,亦有随时跌落的风险。且登高跌重,看戏的人也越多。”苏彦话语里听不出自怜,反倒是透出两分警世的味道。
在中央官署的甬道上,两人拱手致礼,分径而行。一人去尚书台,一人去廷尉府。
“师兄是以身做筏,提醒朝中老臣莫倚老卖老,告诫新贵需步步谨慎。宦海沉浮,荣辱转眼。” 一直随在他们身后的温九走上前来,同薛谨并肩而立,瞧着远去的身影,“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都明白,但远没有亲眼所见,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侧更让人深醒!”
“少时在抱素楼中,师父说乱世之中,不论文武,我们皆为殉道者,如今师兄乃第一个。” 薛谨转身往宫门口慢慢走着,低声道,“其实,我是真未想过,师兄会认下小殿下,虽说他为人父是该担的责任,但你我都清楚这其间复杂,不似寻常人伦可以比拟。再者陛下也复了他过去的一切,等于抹去了那两年的关押。三来,这样认下,就不说他苏氏族亲了,从长安高门到各地门阀都对他颇有微词! -”
薛谨这般说着,便不禁背脊生寒。
“或许,恰恰正是因为陛下恢复了师兄往日荣光,归还了他一切;亦或者师兄根本爱陛下不能自拔!”温如吟长着一颗玲珑心,这些年也算历得风霜,心胸智谋更胜常人,只缓了缓道,“四师兄总不至于同那些人一般看法吧。”
薛谨瞧她一眼,垂眸淡淡笑过。
如今苏彦这般声名受损,权势式微,附在他身上的人便利益下滑,世家对他多有怨声。但总也有人窥见更长远的局势,来日皇权会愈发巩固,待皇权定,凡当权者明,无需再以权谋治国后,君臣一心,朝局便会越来越安定,从而大魏治下的民生会慢慢欣荣起来,最后于民得利。
许是需要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而这些年里,苏彦的恶名和女帝的明睿会被愈发放大,让人刻骨和铭记。
“我说了,师兄是我们中第一个殉道者。所以师父九泉之下不会怪他,只会以他为豪。”薛谨想了想,笑里带起一抹戏谑,“也不一定,大概关起门来,还要吼他两句。”
薛谨肃容正色,学着苏志钦的样子,“别以为自个真是个英雄了!莫以为披着层大义,就没人知道你心里那点子没出息的念头,哪个尚主尚成你这幅模样的!”
温九忍住笑,湖水般的明眸转过半圈,“那你说,要是大师兄在这,他又会怎样损三师兄?”
骤然提起钟离筠,薛谨不由顿下脚步。
想起多年前廷尉府大牢外少年女帝掂足亲吻身子发僵木讷的苏彦,又想起更久前钟离筠被当时的前郢襄阳公主下药,后被林柔发现,十五岁的小姑娘当即便也吞了两枚药,而后又惊又恐寻她师父给她解毒;再看面前的温九……
薛谨退开两步道,“你们都离我远些。”
同朝为官的师兄妹四目对视,皆笑出声来。
温九追上去,两人又默契地回首看通往尚书台的方向,不经意又望向内廷椒房殿的方向。
或许新人不甚清楚,或许来日者再也无法清楚,但此时此间的许多人,原是清楚的,女帝和丞相间,原是彼此有情。
只是经御史台公审后,史官载册,剩冷冰冰两行字。
【景泰十年六月,经御史台查举,丞相苏彦自认觊觎女帝多年,乃龙裔生父,背伦逆法,名声恶。后因帝子故,人伦情,常入椒房殿,天下渐认之。 】
*
江见月闲来无事,过来兰台看史官们修史。
然兰台有训:今朝人但闻前生史,以铜镜鉴;不观当下册,防心生乱,笔不正。
简而言之,便是帝王不可观当朝对他的记载,以防随意修改。
太史令苏泽是苏彦的族兄,亦是刚烈脾性,并不肯将卷宗奉给女帝。
江见月道,“朕不看同朕相关的书册,只阅一阅旁的事迹。”
这是她的江山,满殿书卷哪件事不与她相关。苏泽依旧拒绝。
江见月笑了笑,“纵是看到不好的,朕亦保证不发脾气,不迁怒尔等。”
苏泽道,“陛下观来不满而生愠,乃自然事。如同臣执笔秉书记春秋,乃本职事。故而纵是陛下怒,臣亦直书尔。”
“既如此,朕看一看又何妨呢?”江见月四两拨千斤,“一会朕怒而斩你,自有活着的史官继续直书载。朕若再屠之,则天下书。”
苏泽愣了一下,退身道,“陛下自便。”
不知是被其扰了兴致,还是旁的缘故,江见月略翻阅了两卷,便起驾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苏泽,是赞赏的。
从兰台出来,走下阶陛,见苏彦在这处候她。
兰台和尚书台都在中央官署,离得并不远。从尚书台出来经过兰台方能出中央官署的大门。
江见月回首看兰台门边的滴漏,是尚书台散值的时辰了。
“如何不进来?”她退了御辇,同他一道走着。
“都到门口了,闻陛下正与太史令争执,臣恐殃及池鱼,且避开了。”
雪在这个时候落下来,苏彦走在江见月左侧退后半步的位置,见一片淡白色的花落在她乌黑发髻上。遂招手示意宫人送伞过来。
光线在瞬间黯下一层,江见月抬首看见伞沿,步伐稍慢了一些,只嗔道,“朕不喜欢他,迂腐得很。”
“臣不信。”苏彦的步子亦随之放慢,始终保持着退身半步的距离。
江见月余光瞥过,见并肩处又无身影,只垂下眼睑,浓密长睫在面庞投下一片阴影,似冰雪冻住容颜,面上顿生一丝寒意,“信不信是你的事,朕就是不喜欢。”
“迂腐!”她低斥一声,抬脚踢掉路上宫道上的一颗鹅卵石。
顿时,身后大长秋之下所有的宫人皆纷纷跪下告罪。
凤头履上的东珠还在摇坠闪光,她深吸了口气,“起来,别动不动便跪,不关你们的事。”
一地臣仆谢恩起身。
唯独前头站着的人,这会搁伞俯身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兰台太史令,乃深知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直笔者自当不掩恶,不虚美。此乃他之职上操守尔。若以此为陛下不喜,实乃屈也。”
“臣私以为,亦深以为,于史官载册上,君者当存畏惧之心,而执笔者当永保无畏之心,如此君正臣直,方可得大道也。”
江见月忍过耳畔喋喋不休得谆谆教诲,低眉看身前俯身跪首的人。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发冠上,沾在鬓角边,飘在肩头畔。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就要滑入他脖颈的白雪,只觉好气又好笑,便也懒得再说话,只抬步离开,经过伞边时不动声色踢过,伞按着力道晃了晃,往苏彦身边倾倒半边。
苏彦愣愣接了伞,只觉冕服章纹从眼前滑过。待回神,早不见江见月人影,唯有御辇的背影残留在他眼际。
“皎——”他眉心皱起,太阳穴嗡嗡直跳。
回想上头的对话,她不至于为这事气恼,何论自个又没说错。
苏彦捡起伞,随在后头,往椒房殿走去。
“苏大人!”长生趴在东暖阁的窗前,远远便看见苏彦踏入殿来,一下便跃下暖榻,跑出殿来。
“外头有风。”苏彦长步上来,三两步便到他跟前,将他拢到阿灿身边,拥了回去。
“阿母一人回来,孤以为苏大人今日不来了。”长生跽坐在暖榻上,搬出准备了一日的七巧方,雪白的小脸漾起两个酒窝。
苏彦在门边的熏炉旁烘手,驱散身上的寒气,唯恐靠近长生时过给她。天气愈发寒冷,他看过长生的脉案,冬日是他发病最频繁的时候。这些年一入冬,整个椒房殿从上倒下都提着一口气,战战兢兢。
“臣昨个应了殿下的,不会食言。”苏彦转首冲他微笑,看一眼便是一阵心疼,自那日在丞相府发过一回病后,这二十余日也不曾养回一点血色。
膳食更是减半,偶尔还伴着呕吐。
江见月连带着椒房殿的伺候的人早已习惯,道是能有一半的食量还是好的,早两年一发病,都是好些日子吃多少吐多少,胃液灼伤嗓子,喝水都能刺激得他哭喊起来。
苏彦便想,这样小小的人儿,是怎么熬过来的?皎皎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却是根本不能想,一想便窒息地疼。
长生闻他的话,眯着眼笑,须臾又垮下脸,“阿母不开心,不知哪个大臣又惹她了!”
苏彦本正在低声问阿灿“陛下呢”,闻长生这话,不由将头埋下,缓了缓道,“那殿下不若先去陪陪陛下吧,陛下最爱您,您哄哄她,她便又开心了。”
苏彦走来暖前,见礼后坐下,“臣候着您,您何时逗陛下高兴了,可随时回来寻臣,臣一定等您。”
他说这话,原带着私心。
虽说自丞相府一聚后,他回来朝中复值,也以教学为名入椒房殿陪伴长生,但至宫门下钥,便按江见月的命令离宫而去。
然扪心自问,如何不想留下来!
这日兰台前耗了些时辰,这会让长生再哄去些时辰,还剩大半个时辰,待一会长生回来多陪他一局,差不多宫门便下钥。如此,他且顺势留下。
从来谋朝局谋战局谋天下大势的青年,这会谋算着这样一桩事,且觉得自己此间谋划高明无比,一时间连着前头莫名得罪君上忐忑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可不是吗,这厢谋算成功,他有一夜的功夫去哄慰,去道歉,去问明白去求指教何错之有。
然却闻稚子道,“孤陪过阿母了,阿母犯困,说一人静静。让孤候着您,莫耽误您一会离宫的时辰。”
屋内烧着地龙,还置着熏炉,苏彦却觉得比外头风雪还冷。
他轻叹了口气,含笑道好,教长生拆解拼合七巧方。
拆解时教导得还不错,长生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敬仰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结果男人一心二用,拼合时频频出错,最后为挽回颜面,以免连着稚子都不再喜欢他,只捏了捏眉心道,“臣实在抱歉,这日公务积身,稍乏了些,脑子不甚清醒。”
“苏大人,过来。”长生丢下七巧方,跪在榻上,探过小小的身子,招手示意苏彦上前。
苏彦顷过身子,凑近他,正想问他何意,却见他伸出一双瘦弱的小手,按上他太阳穴轻轻揉着。
冰凉的指腹,绵软的力道,却慑住苏彦全部的动作和思维,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还有从胸腔汹涌直击鼻尖的酸涩与歉疚。
“长……殿下!”片刻,他方抑制心绪,将他抱来膝上,拢下他双手,哽咽道,“臣无碍。”
长生却执拗地给他按揉,亦不忘眨着水亮的眼睛环顾四下,最后仰头望向苏彦,悄声道,“苏大人,孤有事请教你,但你莫同阿母说。”
苏彦颔首。
“孤见表兄,还有温太常家的阿兄,他们都有阿翁。为何,孤没有阿翁?”稚子敦厚纯明,“苏大人可知晓,何人是孤阿翁吗?”
学富五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青年郎君,这一日思绪艰涩难转,好半晌方道,“你有阿翁的,待过些日子,他就回来了。”
“那他去哪了,怎么许久不回?孤从未见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苏彦觉得论政辨法、行军作战都没有这般艰难,他低头深吸了口气,逼回泪意,抬眸露出端方容色,“他犯了错,让你阿母伤心难过,等你阿母不生气了,就会让你阿翁回来。”
“殿下,臣知道的都与你说了。请您也答应臣,以后莫再问您阿母有关你阿翁的事。她不爱提他,您就不提,好吗?”苏彦提着一口气,将话说完,只觉浑身散架,虚汗渐生。
幸得小儿乖巧,听话点头。
滴漏声响,苏彦退身离殿。
他撑伞走在风雪中,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
和宝们说一声,老太太目前还好,但是需要陪床,我是看起来最闲的人,所以就陪的时间多一点。所以我要初九才回自己家,这段时间里,我就不定期更新了。等初九后恢复日更。下一章在明天晚上。
另外上一章结尾200字微修,稍有不同,建议回看。
感谢在2024-02-09 00:41:27~2024-02-12 12:3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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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师姐当真生气了?”石渠阁内,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是长身玉立,姿容清隽,尤其一双桃花眼,含着一层早春薄雾。
美则美矣,惑人却又拒人千里,仿若只为一人而生。
“是的,祭酒。”来回话的宫人名唤容沁,是陆青走后由阿灿提拔起来的椒房殿掌事宫女。因会识文断字,平日里同方贻偶有接触,一来二去倒也熟络了。
“可知缘何生气?”方贻整理完最后一卷《尚书》 ,搁下笔,起身往窗前站去。
连绵一个时辰的大雪,混着前头还未消融的残雪,这会屋檐地面又都白了。他推开窗牖,任风雪扑面灌入屋内,只为能够将椒房殿一角看得更清晰些。
多少个独自在这处修书的日子,累了,乏了, 他便临窗而立, 看椒房殿的轮廓。
那里住着他的师姐。
“具体不知,但左右是同苏大人有关。一来陛下这日是一人先回,苏大人后脚才到的。而苏大人走之前,在陛下寝殿前站了好一会,婢子守在廊下,隐约见他眼眶都红了。”容沁随在方贻身后,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吹拂,忍不住瑟缩。
偏方贻纹丝不动地站着,心中盘算,自十二月初至今二十余日里,这是师父重入椒房殿后,师姐头回生气。这个时辰闹矛盾,距离除夕仅剩□□日,师姐那样大的气性……前两年除夕宴结束后,他都去椒房殿陪过师姐,虽然师姐并不需要人陪,只合门一人哄逗小殿下。但他在内寝廊下守着,总也没有旁人,投在窗牖上的是师姐一人的影子。
方贻看了眼身边打着寒颤的人,伸手合上窗户,却没有收回手,在上头慢慢细细地摩挲。未几,眼底这月来积攒的阴翳一点点消散开去,嘴角扬起弧度,桃花眼干净如外头还未沾染地面尘埃的白雪。
暮色上浮,这晚他同容沁一道去的椒房殿。
殿内,方桐正在给长生切脉。江见月隔案坐着,手中把玩着七巧方,拼凑的是方才长生告诉她的今日苏彦教的图案。
这会见他来,微一抬眼,“天黑雪路,可是来接你阿翁的?”她说着话,目光还在七巧方上流连,思忖这么些图案,幼年也没见他陪自个玩。
方贻行礼应道,“容沁姑姑过来督促臣修书的进度,臣多问了两句,听闻陛下日暮时分还歇着,恐龙体有恙,方过来看一看。这个时辰,顺道也可侯一侯阿翁。”
方贻看一眼父亲,目光又重新落在江见月身上,“陛下可还是后腰酸痛?”
“是有些酸疼。”江见月拼完最后一个图,推给长生,捏了捏他面颊,终于转身坐直了身子,一边捶着后腰,一边抬眸扫过殿中的少年,对他展颜。
“陛下,殿下脉象尚可,虽弱了些但还算平稳。近来落雪天寒,还是同往常一样,千万保暖,其余药量和推拿皆不变。”方桐切脉的手从长生腕上收回,余光扫过自己儿子,恭声道,“陛下后腰酸疼近些日子没有缓减些吗?”
“老样子了,左右不是很厉害。朕不去想它,便也少疼些!”
“不应该啊!”方桐皱着眉,嘀咕道,“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江见月当自己身子有恙,不免正色道,“好好说话,不许瞒朕。”
殿中人皆是这般想,顿时换了神色。连着将将转来歪在她怀中的长生都贴得紧了些,抓住了她的手。
“不是大事,主要陛下这处疾患原是产后落下,需慢慢调理养护,女医奉们以推拿按揉配合针灸,此乃最温和的法子。只是总也不太见效,想来是她们力道稍弱之故。这月您又发作时,苏大人便问了臣,臣同女医奉一起教了苏大人的按揉手法。”方桐缓缓道,“难不成,这大半月来,苏大人不曾给陛下按揉过吗?”
“他学了?”江见月挑起远山黛,鬓发上一只鸾凤展翅攥珠和合步摇折射浅金色的光,映在眼眸,更添华彩光亮。
“学了。”方桐觑着江见月神色,面色愈发恭谦,“苏大人还特地同臣要了穴位图。”
江见月垂眸撞上长生仰望她的眼神,眨眼与他微笑。
方桐顿了顿,余光又看一眼儿子,继续道,“苏大人一贯细心,对陛下的事更是上心,大约是还在练习,不敢擅自上手。”
江见月压平嘴角,点了点头,“你也辛苦了,同方贻一道回去吧。”
“阿母,苏大人给您揉腰吗?”
“他能这样近君前吗?”
“嗯……他能抱长生,应该也能近阿母的身边……”
内寝中,传出稚子聪慧又天真的话语,传入一对退身离殿的父子耳中。
“愣着作什,快走!”方桐低斥,用眼风拉过方贻。
两人无声走着,直到出了椒房殿,拐出外宫门,上了西首甬道后,方桐才长叹了口气,“陛下有疾,自有为父和太医署,不劳你挂念。”
“阿翁何出此言,孩儿不过是关心龙体罢了。”
“你问候陛下龙体安泰否,同你说陛下是否后背酸疼,是两回事。”方桐顿下步子,待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过,方继续道,“阿郎,你那点心思,我和你阿母早看出来了。但是,陛下不是你能想的人。你别看陛下开了个闻鹤堂,便觉得自个也能进去。就算你能进去,陛下眼里也没有你。再者,闻鹤堂是何地界?那里头明面上是侍君者,其实不过是陛下掌中棋罢了。去岁八月洛州林氏案后,闻鹤堂中人一半或贬或罚,都被她清理了。说到底,她眼里就只有一个苏丞相。再退一步讲,入了里头有何好处?我们就你一个孩子,总不能就这样断了根吧!”
“阿翁,若是没有陛下,我们一家人或许也没有今日了,不知哪天就饿死冻死被人欺负死了,也无所谓根不根。”少年冷嗤道,“人活一世,且让自己圆满了,想什么前人后人的。”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真真白读了那么多书。”方桐怒道,“即便没有陛下,我也没有饿着你,冻着你。你……方桐转过话头,“苏相此番被杖责六十,受那样重的伤,你作为弟子,都不去看一眼,色令智昏! ”
“阿翁这便是冤枉我了,虽说苏相是我师父,可是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那会我且伴着陛下,又是修书的档口。再者师父眼下这般名声,我总不能明着贴上去吧。这数月,暗里我没少谴侍者去慰问。我们方氏不比旁人,原就无甚根基,我不得步步谨慎吗!”
“阿郎!”方桐环顾四下,抬步往前走去,语重心长道,“不要同旁人比,我们如今侍奉陛下左右,已是富贵无极。人要懂得知足方能长久,待过了今岁,你也十七了,为父便去同陛下讲,我们搬出去住,你好好地娶妻生子。以你我父子如今所受恩宠,只要安分,来日也是寻常人不可企及的荣耀了。”
“我不要。”方贻冷声道,“阿翁阿母若要出宫,你们大可出去,我是不会离开师姐的。”
“伴君如伴虎!”方桐抵着后槽牙,一把揪过儿子,“旁人不清楚陛下面目,你不晓得吗?你想想她是如何一步步登上帝位的,想想长乐宫中的太后母子,想想她抽刀拔剑时眨没眨过眼!再想想苏相同她的情分,惹到了她,还不是一样说关就关。”
落雪的夜里,年逾四十的太医令,面色红胀生汗,字字从牙口崩出,痛心疾首道,“你不妨同苏相比比,想一想凭什么陛下要高看你!”
方贻看了父亲许久,掰开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神色恭顺几分,“阿翁多虑了,我从未想过同师父作比较,更不曾妄想与师父争什么。师姐是天子,可兼爱也。再者,若非要寻个我胜过师父的地方——”
少年眨着一双映照冰雪的桃花眼,笑道,“大概我永远不会忍师姐生气。”
“细想,我同师姐才更像一路人。”
话落,他重新端正持伞,“雪夜天寒,阿翁赶紧回吧。再耽搁,阿母要着急了。”
送亲归去,少年重回石渠阁,凭窗遥望椒房殿。
殿中女郎坐在榻畔,一边哄睡孩子,一边绣一个荷包。
稚子睡颜沉静乖顺,妇人眉眼温柔娇嗔。
夜深几许,雪落未停,苏彦跽坐案前,并无没有睡意,还在给长生抄录书卷。孩子的视线也不太好,寻常卷册字迹他阅得久了,总是眼疼,道是看来吃力。如此放大些,会好许多。
这个月来,苏彦已经将“三百千”三卷书基本抄录完毕,就剩如今这最后一册。他书文诵章原是极快的,这日心绪被白日的事缠着,难免笔头出错,稍慢了些。
这会子时将至,总算誊写完毕。搁笔晾书间,又浮现片刻前脑海中母子模样。
长生定已睡下。
皎皎呢?还在陪着孩子,还是依旧在生他的气?
苏彦擦拭竹简上一点灰尘墨渍,喃喃道,“你阿母甚有本事,扰得臣连连出错,不然这书卷面上当毫无瑕疵,整洁完美。”
“臣……”苏彦唇齿间呢喃着这个字,披衣起身,绕过屏风转来书案内阁,寻出一个紫檀木盒。
掀盖开盒,里面是一方刻名的玉牌,和一个七彩珐琅镯。
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但偶尔也不是特别愿意“称臣”。
*
翌日,苏彦一如既往前去椒房殿陪长生。
接近年关,虽然朱笔封起、百官释假,但江见月作为帝王原有许多事要处理。廿三小年,她需要同宗正一道进行皇家内部的祭祀。廿九廿十,需在未央宫前殿广场同太常一道主持傩戏,然后祭祀天地,皆是年终大事,不容有差。
且这些事,皆需帝王亲临,不可旁人代办。
苏彦晌午便入了殿中,彼时江见月去了宣室殿,长生留在寝殿用药,见到他顿时眉眼欢笑。缘故是正好佐药的山楂蜜饯就剩一点了,下午那顿便没了。
“自然是有的,臣让人回去取。”苏彦话这般说,却还是蹙眉道,“数日前才奉给殿下许多的,怎用得这般快?凡是皆有量,不可多食。”
不问还好,一问长生瘦削的小脸愈发委屈,“孤都减半用了,好些都让阿母吃了。她明明不吃药,还吃那山楂,吃了好多……”话到最后,都带了哭腔,“特别多!”
苏彦低眉笑了笑,正欲哄两句,便觉周遭视线暗下,一袭阴影铺陈,太过熟悉的香气缓缓弥散。
“轻点,阿母来了。”他给长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身行礼。
长生愣了一下,绕过苏彦,亦跪下迎候。
“起来吧!”江见月扫过苏彦,俯身抱起孩子,“吃药了吗?阿母特意回来看你的。”
长生点点头,“都喝完了。今天苏大人来得早,阿母可以不用回来。”
江见月盯着他。
“外头冷,阿母会得风寒,腰就又疼了。”长生抓着母亲的手,给她哈气。
江见月揉过他脑袋,余光瞥见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人,哼了声。
“一会还要演练明日的祭祀,朕需过去。长生就有劳苏大人了。”江见月起身往外头的辇轿走去。
“陛下放心。”
小年的祭祀在建章宫中,晌午去,晚间方归。
这日苏彦一直伴着长生,晌午陪他读书,午时共膳,之后哄他歇晌。
临上榻时,孩子道,“孤睡东暖阁。”
苏彦有些诧异,“殿下不是一直与陛下同榻的吗?”
一旁的阿灿捧着披风上来,“陛下说转年殿下就四岁了,且要封储君,届时便要分宫而居,故而且先试着分房睡,也免得到时候小主子一下子适应不了。这午歇起已经睡在东暖阁一季了,上个月开始夜中也是让殿下独自睡的。只是辛苦陛下,一夜数次起身看殿下。”
苏彦点了点头,将孩子送去东暖阁。
长生用过药,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平顺。苏彦在榻畔陪了会,挪来一边桌案上,陶洗粳米和红枣。
阿灿在一旁低叹,“今岁总算轻便些了。前两年陛下主持祭祀,都是将殿下带在身边,去一趟建章宫浩浩荡荡不说。祭祀数个时辰,陛下念着小殿下,总是心不在焉。宗正处的执礼官又一根筋,一遍遍督着陛下重来。也让夷安长公主看顾过,但殿下那会病情发作频繁,陛下没少神思恍惚过……”
【我已经一人养了他三年,不想再这样辛苦。还有两年,你能好好养他吗?养到五岁,他就能和正常孩子一样了。 】
苏彦嗯了一声。
他想,何止两年,他可以养长生一辈子,养到他也成婚生子,立于天地间。转过来嫌他烦,嫌他唠叨的时候。
皎皎,我们就退下来,去游山河万里,看江山如画。
他在心里轻声说。
这日长生醒来,揉着惺忪睡眼,闻到一阵米粥的稠香,巴巴讨着要吃。
苏彦给他更衣,“粥还没好,还得小半时辰。”
长生哦了一声,小脸垮下大半。因为再过一刻钟,便是他用药的时辰,用完那药,他就没有没胃口了。
苏彦瞧他神色,哄道,“那红枣粥原是你阿母爱吃的,但后头还需要搅拌和点油。不若臣教你,待熬好估摸你阿母就回来了。如此便当是殿下给陛下做的,陛下一定开心。”
温厚的孩子,听这话比自己喝了还高兴,往苏彦身上趴去,催着去小厨房给阿母熬粥。
天全黑了,江见月才从建章宫回来,长生简直望眼欲穿。待入内殿,便像纽糖般缠上她,把粥献宝一样奉给母亲,连连问好不好好喝,要阿母夸赞他。
江见月喝完,问,“还有吗?”
长生道,“阿母还没说好不好喝。”
“好喝,你本事挺大。”江见月挑眉道,“苏大人准时走的?”
“没有,他才走。”长生蹙眉,“苏大人本来说等阿母回来的,但好像有急事。”
“是中央官署今日轮值的少府卿秦大人突发旧疾无法当值,本是递了折子来请求换人轮值,但眼下冰天雪地,一时难以传召,苏大人这才去替他了。”阿灿赶忙上来解释,“苏大人是闻陛下銮驾入宫门后,才赶去的,原一直伴着殿下。”
“他眼下又不在九卿位,少了他中央官署还不转了!”江见月低嗤。
“阿母说什?”
江见月看了眼粥碗,将孩子抱来膝上,“阿母说长生熬的粥甚是美味,赐一碗给苏大人可好?”
翌日,腊月廿三,小年,祭祀开始,江见月自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入夜銮驾回殿,她都靠在御辇上睡着了。
苏彦将她抱下来,她有些醒来,道了声“跪安吧”,便合了眼。
第二日暂且无事,她醒得有些晚,养足了精神。睁眼闻殿外声响,是苏彦和长生在玩九连环。
“今个来得这样早。”宫人给她更衣,她张着臂膀扫过滴漏嘀咕道。
“苏大人昨个没出宫。”阿灿道,“陛下那会回来,宫门都下钥了,苏大人歇在了偏殿。”
午后长生歇晌,难得的一段两人独处时光。
外头出了太阳,雪有些融化了,但气候更寒。江见月捧着暖炉靠在榻上,苏彦给她添了香片,又往博望炉中洒了把鸡舌香,然后在一旁烹茶,茶开后端来给她。
踌躇半晌,将最近一段时日的事来回想了遍,思来想去除了廿一那日莫名惹她生气,旁的皆无碍,且她还给自己分粥喝。
遂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同您商量。”
“你说。”江见月饮了口茶汤。
“臣这两日闲来无事,阅了尚书台的年终计,其中有一项是关于明岁殿下册封储君一事。既为储君,自当取名报于宗正处。臣瞧着太常处奉上的几个字都甚好,但陛下还未择定,可要定下来?”
长生两岁才举办的生辰,后来打算立储又遇邪祟之说,名字便一直拖着。直到今岁六月苏彦被御史台公审后,平稳见得天日,江见月遂定心择名立储之事。太常处按照生辰八字,经过数轮删选,奉来嘉名五个,乃晟,坦,珣,曜,壑,她看过,却没有及时定下。
江见月脑海中浮现出那五个字,抬眸看他,“苏大人觉得哪个好?”
“臣之前、有过一字。”苏彦看她,又不敢看她。
“朕也歇晌了,你跪安吧。”江见月起身往内寝走。
苏彦张了张口,正无措间忽闻又一句话落入耳中,“是给长生择名,你同他说去,他愿意便成。”
也不知他是如何同长生说的,只知道这日长生歇晌醒来,甩着小短腿奔来母亲寝殿,攀着榻沿爬上床,气喘吁吁道,“阿母,苏大人给我取了个名字,曜。 ”
“江曜。”他捧着腰间那块羊脂玉佩,指着上头的字,皱着眉宇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阿母,苏大人说,我是太阳,会一生闪闪发光。”
江见月低头同他额间相抵,“你喜欢他吗?”
“喜欢!”长生道,“阿母喜欢吗?”
江见月没有说话,笑着落下一颗眼泪。
苏彦依旧每日来椒房殿,他已经鲜少出宫,基本住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九卿很是感谢他,因为他又一次揽下了所有的值守。
江见月嗤之以鼻,苏彦却很高兴。相比宫门下钥,中央官署的值守要晚一个半时辰,也就是说他可以多在椒房殿留一个半时辰。
长生还不太懂值守的意思,只知道每天苏彦离开时天色都黑了。遂道,“苏大人,其实椒房殿有很多厢房,你住这也成!”
太医令都说苏大人可以给阿母揉背,住在殿里应该也无妨,他在心中暗思。
苏彦便道,“再等等吧。”
廿九,江见月同太常一道主持傩戏和祭祀天地,天未亮就起身更衣。苏彦从中央官署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是一盅粥。
他道,“陛下安心去,臣守着殿下。”话毕,去了长生殿中。
江见月看他背影,半晌坐下用膳。
一桌膳食,待用完那盅粥,已经用不下旁的。
走时过来看长生,苏彦起身道,“他睡得很好。”
江见月道,“粥都喝完了,还有吗?长生也爱喝。”
“有。”苏彦话落,追上两步,拉住她。
江见月回首看他。
他手中拿着一只珐琅镯,是她十岁那年的生辰礼。
四目相视,他给她戴上腕间。
这日,接近子时才结束仪式。江见月回来,见苏彦伏在榻畔,守着沉睡的孩子。
转眼天明便是除夕,景泰十年的最后一日。
一年除夕至,銮驾高设未央宫。
今岁乃景泰十年,是女帝登位的第一个十周年,除夕宫宴格外盛大,各地刺史及以上官员都入京祝贺,甚至还有终年守在边境的三王,和杜陵邑的前郢宗亲。
但酒过三巡后,女帝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了。
苏彦送她回的椒房殿。
“陛下哪里不适,可要宣太医令? ”苏彦看她神色尚好,没有染恙的样子。
江见月看过已经睡熟的孩子,回来自己殿中,挥手谴退侍者,“朕没有不适,不过是见得乌泱泱的人,忽觉闹腾。幼时唯恐孤单,如今更恐喧腾。左右明日起至元宵,有的是节宴,不差这一时半会。”
她摘了冕冠,脱去袍服,转身见就在自己咫尺间的人,“你也可以走了。”
“臣不走。”为臣当以恭顺,为夫当以尊重,为师当以持重,这是苏彦人生第一回清醒着在深夜她的寝屋中,开口说“不走”。
卸下了冠服华章,江见月整个人轻松下来,径直走去妆台梳理头发,见人随在身后,不由笑道,“不走,就不怕御史台吗?”
“臣已经无甚好怕了。”苏彦从她手中接过梳子,给她篦发舒缓神经,“御史台再要弹劾臣,该是弹劾臣不履为父为夫的职责,不堪为人。”
江见月看了镜中人半晌。
两人在铜镜中相视,苏彦道,“陛下怕喧哗,然臣在此处,亦不过二人尔,不会喧哗。”
他将她披散的长发梳通理顺,转来她身前半跪膝畔,握住她双手,仰首道,“臣早年,与人许诺,伴之每一个除夕,不让她一人独过。臣已经错过经年,还望陛下许臣补之。”
江见月挪开眼神,咬着唇瓣不欲看他。
铜雀烛台,灯影摇曳。
苏彦顿了片刻又道,“皎皎,你不是一直腰疼吗,我练了许久,给你按揉一会,好吗?”
江见月轻叹了一声,转眸凝视他,抬手抚摸他眼角细碎的皱纹,人生原就是过去一息便少一息。
从渭河初遇至今,十七个年头了。
这一生,能有几个十七年!
她也想试着想一个人走,到底还是无法抑制宿命般亲近。
“皎皎!” 苏彦的声音忐忑不安。
“沐浴吧。”江见月从他掌中抽离,起身转去内室。
“皎皎,我——”这男人反应迟钝起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我说沐浴!”
江见月终于提声怒道。
苏彦终于醍醐灌顶。
第78章
苏彦生得一副好皮囊。
这一点, 江见月在六岁那年就知道了。
为此,她还学会了一个词。
掷果盈车。
江见月见多了他的脸,闭眼也知道他眉眼的弧度, 眸光的深度,鼻梁的高度,以及新生的那点皱纹的纹络。
片刻前,她深深浅浅地吻过。
于是便记得更清楚了。
但她没有细瞧过他的身子。
记得最多的, 是他曲裾深衣, 交领广袖,站时如松袍袖盈风, 坐时如钟层层铺展。
很多时候,他向她走来,肩背不动,唯袍沿微摆,玉珏流苏轻晃;尤似立在眼前的巍峨苍山,山间翠竹挺拔,山头月华高照。
这样的风仪英姿定然不是靠着几身华袍锦服便装扮出来的,剥开金玉,里头也该是明洁霜雪,高岭水莲。
然她看过最外头的清容姿仪, 识过最里边的冰心玉湖,却没有真正观过中间这幅皮|肉躯体。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世家子,锦绣堆里金尊玉贵养起来的人,当是顺滑肌理凝脂肤质,遍身无痕,玉上无瑕。
然事实,却是偏离了世人对这位名门公子的认知和想象。
连她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真只是一瞬间。
她闭眼又睁眼, 最后又重新闭了眸。
贴上他胸膛,搂住他背脊。
用自己一身柔腻雪肤去感受他满身的坑洼凹凸,粗糙疤痕。
从肩头到胸腹,横贯的刀伤,圆鼓的箭伤,缝合后细小的针孔印记。
是明光年间因变法而动摇旁人利益后所遭的刺杀,是景泰三年为得精钢坞在朱雀长街以身诱敌受的冷箭,还有此刻在她指腹间摩挲、背脊青紫残留的肿痕,是今岁御史台的杖责,她知道的伤痕有这些,未知的——
在六月的御史台正殿中,在长生的那一句“阿母,为何打后面,前面有血”,在片刻前他脱衣的间隙中,她想清楚,看清楚。
所以,这会腾出一只手,在两处伤口间抚摸。
男人的身体崩得太紧,挪来她的手,吻过五指搂回后背,不让她碰伤口。去岁晚归决定瞒她,如今便也无需再提。
再说都好了。
然而她伏在他肩头用牙齿磨肩上皮肉,絮絮道,“长生的病,同方桐妻子类似,所以有一个方桐足矣。但是你择来那样多的医官,我都让他们入了太医署。你给孩子的,我都留着。”
她抽回手,并不顺他的意,只重新抚过伤痕,“去岁除夕,宫宴独你不在,长生问我,空者何人,我不知如何回他!”
她的手移到肩头,指尖在他肌肤游走,划出一阵酥麻战栗,累他无奈皱眉,却又抵不过肩头贝齿狠咬的细碎疼痛,正要叹气,忽又闻,“我其实很早就不怪你了……”
一点皮肉咬在唇齿间,她的这句话便有些含糊。
青年郎君原封了她几次口,都被她反咬绕开,在耳畔呢喃低语。
偏到这一句声落,她便乖巧温顺地伏在他身上,细长的鹤颈缠在他下颌,与他贴的密不可分。
似一截气息被勒,喉间无法出声,唯有汤水升温,洪波涌起。
水下叶舒花展,曲径通幽,是终于途归故里,门户顿开,彼此发出一阵喘息。
她怨他来得太迟,他叹这一路实在崎岖难行。
但终究她许他归家,带着他疯长的歉意和汹涌的爱意,他当永远珍惜。
前头的那句话在涛声拍岸中愈发模糊。
但他其实听得很清楚。
相比江见月一直闭眸伏在他肩头,苏彦正好相反,他从始至终都望着她。
看她凌波踏浪立在水中央,缓缓靠靠入他怀中。
看她一身冰肌玉骨长出稍许丰盈的血肉。
看她皮上无伤、肉填骨间,雪肤花貌生出气血,灿若芙蕖。
看她从才至他腰间到如今已至齐眉、早已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他便一直含着笑。
笑中隐带一缕遗憾和痛意,化作他掌心的动作,撑住她腰间背脊,控着时辰将动作止住。任她睁开不可思议的眼睛,带着绵长的湿气和戛然而止的醉意,看他看水又看他。
冲天的激浪已经退下潮水,涌动的水潭渐渐平复,随氤氲雾气的弥散,如镜破裂的水面也慢慢愈合,只余沿着池壁相拥的一双轮廓缓缓晕出一圈圈涟漪。
烟笼雾罩的杏眸在起伏不定的喘息声中,聚出一分怒不可遏的清明意,“这样快!”
“臣的错。”男人神色平静,手上劲未消,从水中将她托起,似抱孩童般搂膝抱她在臂弯间。
他就用一只手抱她,还有一只手扼住她两条扑腾乱晃的小腿。
拾阶而上,踏离汤泉,一路拣帕换巾,转来内寝床榻时,已经将她拭尽水气裹入毯中,靠在叠垒的大迎枕上。
“陛下脉案载,冬日多腰痛,不可久站受力,不可久坐撑力,尽避周公礼,礼不逾半柱香。”苏彦坐在榻沿,一边自己更衣一边提醒她腰伤。
“那也是你的错。”小姑娘从毯子踹出一只脚,狠踢过他,又用足跟在榻上跺。
是该细水流长不错,但是怎会有如此掐着瞬息时辰的人,随时随地遏制情意和欲望的人的?
江见月看他那张清贵温润的脸,星眸中有柔软笑意,遂也勉励压下火气贤良道,“我知郎君凡事持重有分寸,我为君者身份特殊,郎君素来为君好,君上为上。然君上者,亦是人者,有七情六欲;而君上者有……”
江见月抬眸看了眼闻鹤堂方向,意欲告诉他,她有整个闻鹤堂。奈何对面人低眉敛神,握着她一截小腿按揉,片刻又将她捞来翻面,推揉泛酸的腰背。从始至终并未见她眼神,只比她更贤淑,“臣都明白!”
铜鹤台烛蜡烧去一圈,在他绵柔温厚的手掌中,亦消去她的疲乏。他便将她重新抱转回来,将裹身御寒的毯子拉上些。
“所以你——”半靠在枕上的女郎得了说话的间隙,忍不住想要再教导两句,从来都是他教诲她,难得这样的天赐良机,也有他木讷时候。
然话吐了一半,原颦蹙的眉宇刹那间抖跳,话语咽回喉咙,指尖攥上榻褥,唯余光一点凝在被掀开的薄毯间,只看见青年折腰的背脊,埋首的青丝。未几,江见月连着足趾都曲起,松开榻褥的指尖崩直伸向虚空,不受控制滑过他手背,被他反手握住,十指交扣。
他握得那样紧,似恐流沙从掌间逝。
她也牟足了劲,指尖抠破他手背,要他一身皆是她印章。
许久,他在她餍足带泣的喘息中,在一声语不成调的“师父”中抬首。
四目相视里,他顺她搂在脖颈的手伏卧玉山上,唇齿都埋在她肩窝,亦是蒙纱喑哑的话语,“所以为何迟迟不许我归来?”
方才她说,“我其实很早就不怪你了。”
他完整记在心里。
她用半边面颊蹭他发顶,是一股耳边厮磨的味道,欢好的气息还在,她的神思却很是清醒,“我不怪你,是因为回头想去,错不在你一人。迟迟不让你回来——”
她低首,与他正好微抬的目光接上,轻叹,“是让你想清楚些,是否要回来。你今日归来,若他日再起离念,我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这泱泱山河都是你的,我还能去哪”青年郎君的笑意婉转风流,容色却始终郑重,“到今日,大抵便是你不要我了,我也会回来的。”
烛影摇曳。
“朕不会弃苏相的。”榻上女帝将他推开些,瞧清楚青年眉眼,仰躺在榻上挑眉咯咯地笑,滚入他怀里,“苏相口齿实在伶俐……”
苏彦滚烫的心,温柔的眉眼,抬臂俯拍她背脊哄人入睡的手,都堪堪顿住,片刻方道,“承蒙陛下不弃,臣原阅了不少书卷。”
江见月起了些睡意,往他身上蹭了蹭,嗯了一声。未几,便睡熟了。
外头风雪依旧,苏彦闻声难眠。
只低眉看臂弯里的姑娘,面上重新爬上笑意。
不在她侧,他惶惶难眠;归于她乡,又恐梦不敢眠。
“皎皎!”
“皎皎!”
……
他唤她好几声,未见她醒,又实在无睡意,遂起身欲去看长生。
阿灿说过,孩子一人睡后,累她一夜数次去看。今夜当是累了,她睡得有些沉。然苏彦起身却觉一阵微小的阻力,回首见到,是她攥着他一截袖角。
他这会穿着窄袖的中衣,袖角不过寸长,她竟还握在手中。
忽就有泪意上涌,心酸莫名。
从渭河拉上他衣袖开始,好多年她都攥在手中,不肯松开。
发病时,受伤时,孤单时,被欺辱时,他久归时,凡她不豫惶恐,她便攥得愈紧。偏那年产子血崩,生死一线,最是艰难时,她伸手攥上袖角,明明也是他的衣角,她却唤了声“阿姊……”
她从那会开始,不肯也不敢再依赖他。
苏彦回身,将窄袖的一点衣角全都拢起放回她手中。
这是他丢失许久的依赖。
她在这会睁开了眼,耳边嗡嗡都是他的唤声叨扰,手上是他又扯又塞的触觉,眼中愠气缭绕,“你还睡不睡?”
龙椅一坐十年,不怒自威,已是她本能。
反倒苏彦愣了片刻,幸得常在官场的脑子还不曾生锈,“我去看一眼长生,天寒地冻,你莫起身了。”
回来时,江见月自然没有了怒意,却也没有了睡意。
苏彦掖了掖被角,“睡吧,明日有大朝会。”
江见月道,“你说你看了许多书卷。”
苏彦掖被的手微顿,放回被中,“子时都过了,明个你得打瞌睡了。”
江见月侧身道,“冬日腰疼,是不可受力。那书简上有写哪些不受力的法子吗?”
苏彦深吸了口气。
江见月继续问,“方才那个,我便可以不受力而得欢,它叫何名?”
“玉人吹箫。” 苏彦合眼。
江见月点了点头,“你还没说,还有哪些和它一样可让我好受些的法子。”
“你睡不睡?”苏彦问。
“你说,我就睡。”
“素手琵琶。”苏彦无奈开口。
“我们试试。”江见月抓来一只青竹般修长的手。
苏彦了无生趣,一手搂腰腹近身,一手扣花蕊弹奏。直将君主侍奉露欢颜,送君上云端方止手舒出一口气。左右这夜就要过去,再难成眠。
他道,“皎皎,我们聊会天吧。”
“嗯!”这会的姑娘格外好说话。
“你能告诉我,廿一那日,你缘何生气?”
“嗯。”她轻轻出声。
“嗯?”半晌,苏彦低眉看窝在他胸膛的人。
简直睡醒一瞬间。
一边袖角被攥着,他起不来身净手,只能干干搓着发白又发皱的指腹。不知过来多久,迷糊睡去。
未几,滴漏声响,侍奉盥洗的宫人鱼贯而入,屏息等候。殿中烛台高燃,唯剩御塌三重帘帐未掀。
江见月比他先醒,伏在他耳畔低语,似在说些什么。
一点微光入眸,苏彦的神思聚拢地很快,睁眼间已经彻底清醒。
只是嗓音中带着一点倦意,揉了揉她后脑道,“方才说什?没有听清,再说一遍。”
江见月半撑起身子,目光在被她掀开衣襟的遍身伤痕上流连,想起很久前他的教诲: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从东征到御史台公审,他终于把公义和私情都奉给了她,任由史官落笔。
“我没有生你的气。”她理着他鬓发,眼眶一点点泛红,“我不喜欢太史令苏泽……我也没不喜欢他。”
她坐起身来,示意苏彦给她更衣,喃喃道,“他用斧笔在史册写你,名声恶。”
转来她前头给她穿衣的郎君抬眸,吻去她骤然滚下的珠泪,“别哭。”他笑着哄慰她,“他也写,帝清,圣也。是我想看到的。”
帘帐掀开,殿中侍者并不见怪,唯一副等候许久的模样,送来的除了君主冕服,还有丞相的凤池清波袍。
两人各自理妆更袍毕,宫人退下大半,江见月从妆奁中寻来一个荷包,系在苏彦腰间。
荷包针脚不堪入目,同官袍格格不入。
但江见月说,她绣了很多年,从明光初年就开始绣了。又给他看,里面放了那一截金线累捆的青丝。
她坐在榻上,理好他腰封,仰首道, “愿添新岁月,春满山河。”
他摸着那个荷包,握住她的手,看她腕间珐琅镯,半跪她膝前,该是他仰望她,“愿君百千长,岁岁似今朝。”
“阿母——”孩子稚嫩的奶音从外头传来,打破屋中静谧,多出一份欢愉。
“苏大人,您这样早就来啦。”长生见到苏彦,弯下亮晶晶的眼,与他微笑,“还是你昨夜没有走?”
苏彦一瞬不瞬看着他。
“长生!”江见月抱起他,抚摸他腰间玉佩,抬眸看过苏彦,“他不是苏大人,以后莫唤苏大人了。”
“那他是谁?”
“他是你阿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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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新春伊始, 正月初一惯例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大朝会。
这是景泰十一年的正旦会,为祝女帝继位十周年,自是空前盛大。天未亮,宗亲百官便按照阶品依次从殿前场地上、到殿门廊下、再到殿中候着。
未至平旦,天光未开,原还是乌蒙蒙一片。但总算后半夜雪停了,从廊下至宫道, 半丈高的铜雀龟台上烛火高燃, 加盖琉璃罩,发光中生出一点暖意。
衣丞令领宫人给外场的官员们依次发放紫金手炉,道是天子特赐。这处露天场地上候着的乃是九卿座下六百秩至一千八百秩京官。
正旦日逢雪天, 乃自然事。
能到这处的京官也都能用得起紫金手炉,甚至很多人袖中便怀揣着一个,乃官宦人家寻常物件罢了。
然自然事, 寻常物, 如此凑在一处,却是从前郢至今数十年中头一遭。
一时间场地上掀起一阵叩谢天恩的潮涌声,诸臣伏拜, 潮声化水, 看让人看得清楚。
最先看见的自是殿门两侧侯在廊下的人。乃从杜陵邑而来的前郢宗亲以及部分世家勋贵, 还有此番从各地入京的刺史及以上官员。
这会闻声望去,众人还有些许疑惑。
时值考工令领人过来给廊边炭炉加炭,往常只有延往前方御道的两个青铜龟炉点着炭火,今日左右两侧每隔丈地便点上炭炉,将廊下烘烤得如同烧着地龙的内殿。
遂有刺史问道, “天子未至,外场何故跪拜?”
这一问, 好几位郡守和州牧亦围拢过来。
考工令作揖行礼,恭敬解释。又退身督促侍者好生添炭,莫有遗漏。如此问话观闻的众人看一排排炭炉,又看场外同僚,多少心中熨帖。
左廊处十余人身披斗篷,手捧暖炉,女郎雍容,男儿风流。只是贵者贵矣,妆容衣衫皆低调,深衣不绣纹,锦袍着哑色。这会亦眺望外场跪拜后起身的泱泱群臣,耳中灌入各地官员对女帝的赞誉褒奖。
女郎中以舞阳夫人为尊,到底是太后之母,纵是没有了长公主封号,然于前郢宗亲而言,依旧是独一份的尊荣,数位侄女皆是前郢宗室女,同陈婉一般大小的年纪,这会都围着她簌簌低语。
舞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明明此间皆是公主王孙,然场外跪拜者所向却不是她们。
明明这是她们自幼长大的地方,但她们却再难跨进殿去。
殿内。
此时此刻未央宫的前殿内。
所处乃江氏宗亲,从边境而来的长沙王穆平,中山王韩云,定安王樊篱,一直镇守京畿的楚王章继,以及他们的王妃和子嗣。还有便是三公九卿十余位重臣。
舞阳的目光从殿中重重人影滑向她对面不远处,同在廊下的赵徊身上。
那个前郢皇室中最年轻的后裔,比苏彦长不了几岁。
曾经的宁王殿下,如今的永宁侯。
当年便是他在得到苏彦断箭后,率先领宗亲部于雍门称臣,跪献传国玉玺。是故在杜陵邑的这些年,他是受女帝恩隆最重的。
“是我献玺称臣不假,但阿姊莫忘了,皇兄可是您射杀的。比起我为保族人性命屈膝称臣,您为保住您女儿在新皇身边的地位而射杀皇兄,你我之间非要论个高低贵贱,恕我直言,我要比你高贵些。”
“你放肆!是黄汤淹醉了你脑子,还是秦楼楚馆里的货色缠软了你的骨头?我缘何射杀皇兄,难道只是区区为吾儿吗?”
“唔!您不止为您女儿,那自然与我一般,还为族人。既为族人,如今合乐安生,又要闹甚?”
“族人之中,亦非人人愿意过此等合乐日子。我们的家园不再杜陵邑,该在皇城中。”
“阿姊都说了,不是人人愿意,且想想不愿意的。”
来皇城时,舞阳接了贵人的信,同赵徊谈话,姐弟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一年又一年,舞阳隔渭水遥望曾经故土,倍感无力。
“小舅父,尝尝这个。”苏恪持了一壶酒,斟给赵徊,“暖暖身子。”
“这在未央宫门前,一会便朝圣,你少害我。”赵徊倚在廊上,半阖着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话这般说着,手却实诚地从厚厚的披风出探出,绕过酒樽,直接接来酒壶。
“陛下素来恩宠小舅父,我闻当日杜陵邑宴请陛下,属您抱小殿下最多,您还给他奉过点心喂过膳。”苏恪谴退侍者,自己接了那个酒樽,敬过赵徊,“我干了,小舅父随意。”
“陛下好说!”赵徊晃着酒壶品香气,桃花眼微微眯起,“我怕的是你那位胞弟,一会知我用酒,又要念我不尊君上,有辱礼仪。”
赵徊见苏恪饮干,遂又倒她一盏,打趣道,“你说,到底他是舅父还我是舅父!”
“如今,阿弟不会同小舅父论礼的。”苏恪垂眸看杯中酒,细眉如如远山挑起,“如此也好,省的他成日念叨你我,我们也可肆意些。”
“你道是想得开。”赵徊很是赞赏。
“要不然呢?” 苏恪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挂着笑,“只他日,小舅父见了我阿母,定给我分辨清楚了,非我不担长姊之责,实乃有心无力。幸得我苏门正支还有苏瑜,不然……”
她将酒樽再碰长者手中壶,甥舅二人互敬对饮。
也不知从何处要来的酒水,甚是辛辣,赵徊见人面色浮红,遂余酒自饮,仰头灌下。酒几口入喉,几滴溅上面颊,滑入脖颈。
如此处在帝国朝会的正殿门口,很不像样子。
偏他饮酒毕,递还酒壶,却又将外甥女拦下。微醺之中,从袖中掏出一支累金凤碧玺步摇,簪在苏恪头上。
显然是醉意不轻,将她当作了入幕红颜。
“九弟!”一侧走来三人,领头一人冲他低斥。
“将小侯爷领去偏殿,莫朝圣了。”另一人招来侍者吩咐。
“你也是的,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剩一人扫过苏恪,呵了她一句,“这样纵着你小舅父。”
“我原只是想给小舅父暖暖身子。”苏恪面对三位舅父,到底势弱,只扶过赵徊,“我带小舅父去歇息。”
“莫怕!”赵徊拍了拍苏恪的手,看三位往舞阳身边走去的兄长,桃花眼映入那支步摇上的璀璨流光,半睁半阖挤出两分神思,话语低喃,“你我这般肆意纵情,左右是不成样子些,却是君者愿意看到的。人生在世,平安富贵已足!”
他拨了拨苏恪发髻上的珠钗,样子放荡不羁,话语却是清醒明白,只附耳悄声道,“同沉璧说,他做的好,名声权势换太平……往前走,好好走……”
赵徊酒量很好,今个大抵是饮得急了些,他瞧着苏恪,不免生出一点遗憾,叹苏门这辈的嫡系中流砥柱里,只出了一个苏沉璧。
苏恪能不拖后腿已是万幸!
“恪儿记下了。”
“这便对了。”赵徊迈入偏殿,话语高了些,“正值盛年,衣妆这般素作什,舅父给你添妆。”他抬手将那支步摇簪得正些。
男人步履虚浮,笑声浪荡桀骜,引得正殿宗亲问何人嬉闹,廊下手足更是齐齐侧目,扼腕叹息。
本是前郢皇室中最有前程的后裔,这般浸淫酒色中。
一点插曲过去,一点天光流泻。
黄门唱喏,銮驾至。
诸人闻言理妆归位,臣奴伏跪如山丘。
灯盏如龙引路,先入世人眼。
再是禁军执刃现寒芒,让世人无法睁眼。
然后才是旗仗玄黄,伞仗如云,并左右羽林卫、三千卫,銮驾缓缓至御道口,尾随大长秋领六司宫人侍奉,再有重弓|弩箭队压阵断后。
车驾歇罢,山呼万岁。
銮轿掀起,女帝道了声“平身”,却并未下轿。
有人从最后的重弓|弩箭队前方翻身下马,行至銮驾前,先抱龙裔出銮驾,后扶女帝下车。不是旁人,正是官复原职,重穿凤池清波袍的丞相苏彦。
这泱泱近千人的场地上,女帝到来前,文武百官俱在,唯缺了他一人。
然无论是从官阶人臣论,还是从勋贵爵位论,苏彦都该在此迎候,不该同女帝同时现身,但历经了去岁六月的御史台公审,历经了昨日君臣二人先后离去、中央官署未见苏彦离宫的踪迹后,朝野原也对此见怪不怪。
既认了皇子生父之身份,自然便是女帝之皇夫,留宿椒房殿,同上大朝会便是正常。
反倒是苏彦这会未与女帝同乘御辇、却从重弓/弩箭队来,让朝野上下有片刻的惊愣。
原本心火上窜、被属下几番联名催促、欲要苏彦给出个解释的苏家军将领此刻心下稍安;而早些盛气凌人的三王面色不豫,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至于杜陵邑的部分宗亲,只相互眼风扫过,尚且一副平和避世的神色。
天子步上丹陛,先由太常主持祭祀大典。后入殿上座,由公卿百官和各地使节依次上殿拜贺,呈报去岁的收支文书。
如此便已两个时辰过去,江见月坐在冷硬的龙椅上,上下眼皮合了数次,这会猛地睁开,忽发现一直在身畔的孩子不见了。一颗心提到一半,阿灿忙指其下首。
左侧第一位上,青年郎君的怀中正缩着一只粉糯团子。邻座的御史大夫杨荣识趣地靠去第三位太尉处,腾出空间给那对父子。
苏彦本拍着孩子背脊,感知上头目光投来,遂抬起一张春风化雪的面庞,却不料御座上的女帝狠狠剜了他一眼。挪过视线,有些嫉妒地望着熟睡的稚子,偏自己腰背酸疼,又昏睡不得。
苏彦将她举止收入眼中,只继续抚拍孩子,偶尔抬首,眉眼温柔。
这处君臣乃眉目传情。
殿中的两派原也各自打着官司,都在等女帝后头的昭告。
昭告立幼子为储君,立丞相为皇夫。
然又小半时辰,这处呈报毕,女帝赐宴昭阳殿,亦不曾闻有何旨意昭示。
为时一个半时辰的宫宴,除了寻常的歌舞杂记,幻术表演等,另有两桩事引起一阵议论。
一桩是丞相归还了四个鎏金风铎。
此乃景泰八年,女帝御赐,原是长安高门皆知的殊荣。那会丞相被囚方归,女帝以此风铎相赠,堵世人悠悠之口,还其清白身。而如今既有御史台公审一事,丞相自不配再受如此恩典,归还乃理所应当。
其实不归亦无妨,这君臣二人间,于世人眼中,根本已辨不清真假。
然丞相道,六十四乃八八之数,不可有失。遂而重挂未央宫廊下,得其完整。只是隔着十二冕旒,青年丞相观君面,似无声向她讨要些什么。
女帝挑眉避过,并不理他。
第二桩事,乃宴中辨经会,十七岁的内廷祭酒方贻,在这一日名声大噪。
参赛者跽坐膝上,一人一席一案尔,输者离席,奉上席巾。这日,方贻连赢三十六席,乃抱素楼封楼后,内廷石渠阁中佼佼者,俨然又一方大儒的冉冉诞生。
女帝当场将他从六百秩提升至八百秩。
方贻跪谢天恩,转身又跪谢恩师。
却不料苏彦摇首,含笑道,“你天资聪颖,又勤奋苦学,今日成果乃皆是你自身修成。你我偶尔数日师徒相称,其实并未行入门礼,便也算不得本相弟子。若非要言谢,还是得谢陛下,领你读百书,诵千经,实非本相之功也。”
苏彦接过方贻敬上的酒水,又道,“然本相受你此酒,乃庆祝你我今日为同僚,来日共效陛下矣。 ”
言罢,饮酒尽。
方贻微怔,须臾亦干此杯。
苏彦身在相位,于旧部朝臣,世家权贵,他自然还有威望;但他为士子的名声败落,抱素楼被封,对于大部分清流学子而言,骤降。而出身微末本就无甚根基、完全靠学识才华出头的方贻,便不该再在这处同他沾染关系,更遑论说是他门下弟子。若非要与之相关,则作他的同僚,作天子千里马方是更好的背景。
抱素楼虽然只被封三年,但是楼中人如薛谨、温如吟等皆已入朝为官,旁的七七八八也都在各府衙中。最关键的,他们都是世家子,关系盘根错节。
苏彦一向远谋,观如今天子,已在收世家权力。那么待长生上去,从他手中脱离的抱素楼,正好可以由方贻接掌,如此可以更稳更平和的削减世家势力。
方贻,如今在皎皎手中成长受栽培,自己亦可送他一程,如此作为扶持长生的第一股新鲜势力。
至此,满殿公卿多少识出苏彦的意思,心中或敬或叹,随君主共饮此杯,祝贺方祭酒。
至此,正旦日毕,昭阳殿宴散,再无旁的事。
朝中运转如常,直到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女帝在三月初一的早朝提出,立长子江曜为储君。
群臣百官自无异议。
四月十六,上上吉,皇长子于德阳殿受封为东宫太子,入明华宫。
同日,女帝再颁旨意,暂不立皇夫,丞相暂掌苏家军。
数月前,正旦日上苏家军将领们放回一半的心,这日终于全部放下。然入夜时分,原本打算参加完储君册封礼后,便离去的三王,齐聚在了楚王府中。
怨声颇大。
长沙王穆平当年在先帝送葬日上,因质疑女帝,在苏彦手中吃过亏,一时没有说话。
故而这会先开口的是老大定安王樊篱,他已至天命,鬓角染霜,捋长髯道,“苏相既然认了孩子,天下也知道了这么回事。陛下这厢是何意思?难不成还要立旁人为夫?立了他正好让他将兵权交出来。”
“苏家军如今有十万,其中八万乃苏门嫡系。如此养在苏彦手中,他且还在相位上。”樊篱摇首道,“我就说到底是女儿家,干不成事!太子又是个娃娃,还不是都被苏七郎捏在手中。”
中山王韩云搁下茶盏,素指敲过桌案,“这厢我赞同大哥的话。帝国军队号称八十万实际吾等心知肚明,真正的精锐乃一半尔,四十万。这四十万中,苏家军独占十万,十万乃天子嫡系,由陛下和夷安共掌。剩下二十万,才是我兄弟四人分掌。若是此刻不下苏彦兵权,待他哪一日同陛下离心,吞了陛下的人手,届时纵是你我合兵,也未必是他对手。”
“他到底出生世家,身上流着一半前朝的血,非我族类。”韩云再三摇首。
“六弟!”殿中静了片刻,穆平终于开口,“你常在京畿,到底是何看法?”
章继扫过三位结义兄长,笑了笑道,“小弟有两个问题,先请兄长们解惑。”
诸人望向他。
章继道,“若是此刻,陛下让你们交出手中兵权,你们愿意否?”
“这,无缘无故让我们交出兵权。”樊篱冷嗤道,“我们终年守边,风餐露宿,说收权便收权,没有这样的道理。退一步讲,纵是我们愿意,底下属将也难说,说不定砍了吾等自个便起来了!”
话落,诸人笑了一场。
“这便是了嘛!”章继押了口茶。
“不是,六弟,苏七郎同我们不是一回事。”韩云指出疑点,“他不可同我们这般作比较。方才所言是无故收权,眼下陛下若立他为皇夫,便是名正言顺下他兵权,苏家军说不出旁的话来。”
“苏家军缘何说不出话来?相比你我十数年率领的兄弟,他们可都是苏门世代养着的家臣家将,骤然换主子,能不闹?”章继嗤笑,“他们不闹,除非是因为兵权从苏彦手中,换去旁的苏姓人手中,方可不闹。还有便是苏彦脑子发昏,自犯死罪,他们能不闹。譬如东征一般,苏彦行军出错,他们只好咽哑巴亏。否则,他们能不闹?翻了天都有可能!”
“我们说的就是这个理!”樊篱道,“并非说直接夺他们苏家军的兵权,乃趁着这个可以立皇夫的档口,给他们换个人领兵。苏彦甚是厉害,换个一般的,你我也安心,陛下也放心。”
穆平颔首附和,韩云点了一半头忽而抬眉,“难不成,恰恰是换旁人掌苏家军,陛下才会不安心?”
章继长吁一口气,“近十万苏家军,掌兵者,要么是苏彦,要么是陛下自个,否则换任何人,陛下都不会安心的。”
诸人面面相觑。
章继道,“诸位兄长且将心放回肚子,咱们的这位陛下,控人心的手段,远胜儿郎。”
四月暮春的夜晚,星辰漫天,风中已经有了些热气。
诸人从楚王府离开,消散在夜色中。
“陛下,三王离开楚王府了,戌时一刻入的府邸,大半时候离开,离开时诸人神色平和,步履比之入府前松快……”
江见月坐靠在汤泉苑的池壁上,耳畔是沐浴前三千卫首领给她传的话。
藩王入京,同前郢宗亲一样,皆受监控。
“想什么呢?”苏彦比她先入汤泉小半时辰,本已梳洗毕,正要出汤,不想江见月进来,缠着不让他起。
他遂留下给她盥洗,见她阖目靠在池壁上,原以为是今近些日子累的,然被握在手中的玉足还不忘扑棱着水花溅他,便戳了把她的太冲穴。
“不许挠我。”旁人怕痒都是缩起来,江见月是直接还击,一下踢上苏彦胸膛。
不偏不倚,足心踢在胸上,微一施力下滑一寸,足趾间便勾住了小颗粒。
“这样小。”
“陛下大些才好。”苏彦拂开她抬得什高的腿,放入水中,“出冬入春,转眼入伏,陛下腰不疼了是吧。”
江见月挑眉笑过,起身渡水过去,伸手搂住他脖颈,“不立你为皇夫,当真不难过?”
苏彦合了合眼,“要听真话,还是好话?”
“都要听。”
“那先说好话吧。”苏彦道,“从为师为臣的角度,原该欣慰的。陛下的确不该在这个时候立臣为皇夫,苏门中原是把子檀当作臣的接班人培养的。但是他手有重疾,身上又无过硬的战绩,短时间内实难服众。苏家军的将领中,也不乏有仗着资历卖老的人,换帅当徐徐之。自然,最好的,是臣将这处兵甲直接归于陛下手。”
“果然是极好听的话。”江见月亲了他一口,“那真话呢,怎么说?”
“真话——”苏彦低头与她额间相抵,“臣给陛下掌兵,费心劳神,连个皇夫位都捞不到便也罢了。”
“陛下,可不许立旁人为皇夫!”
江见月抬眸看了他一会,咯咯笑出声来,“这是真话?”
“我觉得这才是好话,极还好听的话。”她笑了半晌,重新抱住他,本欲为君开门,容他进入歇一会,不料苏彦推开了她,披衣踏离汤泉,走两步回头道,“当然是真话,就不许人家惶恐吗?”
江见月立在热气缭绕的汤中,闻言虽不知他何故恼怒,又何故惶恐,但尤觉好笑,“与君言语,如何只回首不回身,你的人臣礼呢!”
她看着湮没在水雾中的人影,想起大抵是身前伞难收,又大抵是“由爱故生忧”,一时间笑得更欢了。
自然,出浴回殿时,江见月还是给了跽坐榻上等茶开的青年郎君三分面子。
她轻手轻脚绕道他身后,环住他脖颈,附耳道,“师父惶恐什么?”
苏彦摇着扇子,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可是由爱故生忧?”女郎的三分面子给了一瞬间,转眼戳破。
苏彦手中折扇顿下,不看她。
江见月便笑,咬着他耳垂笑。
苏彦痒得不行,将人抱来膝上,冷着脸道,“我且问你,我已经将四个鎏金风铎还你了,你何时将那莲花风铎还给我?”
江见月愣住,闹半天竟是为莲花风铎,原是不给他才害怕的。然再一想,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惧色,低头咬住唇瓣。
“嗯?”苏彦蹙眉看她。
“我扔了。”江见月眼看他拢了折扇,握在手中尤似一柄戒尺,顿时改口道,“是长生,他将它们都踩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章写得太慢了。然后我明天终于要回家啦,明天就不更了,省的我又要拖拖拖!后天开始恢复晚上十一点,尽量日更!
第80章
八月秋高, 秋风生渭水。
长安城中除了一些特别栽种的绿植,其余也都是落叶潇潇。城郊更是枯叶衰草,偶见渚清沙白,也难避水中倒影,南归雁在天际划出伤痕。
文人墨客在这样的季节惯常写的都是壮志难酬、忧思家国的诗词,江见月在御辇中翻了几卷书,想给长生读两句,奈何也不曾寻到朝气蓬勃些的。遂搁了竹简,将人抱来亲了会。
不想长生却推开她,一个劲往车窗趴去, 看外头连绵的秋日景致。
“阿母, 好多叶子落下来, 像黄蝴蝶。”
“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这两句是不是一个意思?”
“大雁——”
“雁渡寒潭高飞者, 生也!胜也!盛之也!”
四岁的孩童,趴在窗前,见什么都快活。快活地频频回首,同母亲搭话。大人眼中习以为常的悲秋色,在他眼中却孕育着无限希望。
御辇宽敞,江见月倚在一旁用茶,用余光扫他,并不应声。
阿母不理自个。
车驾缓缓前行,劲风过耳。
长生反应过来,爬近母亲身边,拉着她袖摆,弯下那双瑞凤眼,露出两个小酒窝。明明是一副撒娇讨好的模样,偏左边眼角一点泪痣醒目,冲淡那副神情,现出两分愁绪,“阿母!”
其实仅这两字出口,江见月便心软得似一汪春水。但她端着一副帝王架子,只略挑皮看了他一眼,依旧没出声。
“阿母,怎么不理长生?”稚子眉间开始拧起来。
有一刻,小心脏还提起了半截。
自从今岁三月被封为太子,五月正式迁宫后,他的言行举止便皆按照储君规整教导。
他的阿翁是此间好手,在迁宫当日,便帮他配好储君班底。从原本抱素楼中择取部分世家出生的五经博士做幕僚,抽调三千卫和煌武军作明华宫禁军,又调前头在东征时历过功绩的苏家军里年轻的一批将领做明华宫卫尉。如此,文武交错,世家同雍凉兵甲相互牵制,明华宫俨然一个小未央宫。
然明华宫的一切又皆在阿母掌控监察下,因为迁入的人手,皆是九卿座下属臣。
阿母上位十余年,面如春风化细雨,心似疾风摧劲草,换洗了大半个朝堂。
这是阿翁给他讲上述明华宫的人手安置时,顺带对母亲的感慨。他原听阿翁讲那些个文文武武,脑子已经搅成一团浆糊,再闻这会对母亲的评价,又是风又是雨,最后又成了草,便愈发混沌不堪。
索性阿翁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他解释了两遍用人之道,话头又回母亲身上,“总而言之,就是说你阿母是个厉害的君主。如今,她保护着你。”
“以前,阿母也保护我。”
“是的。”阿翁摸着他的头,淡淡笑过,“但是以后你同你阿母之间,人前要论君臣,人后方可论天伦情意。”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就像阿翁对阿母一般,有旁人在的时候,阿翁必须毕恭毕敬,要称臣。”
阿翁闻这话,很是满意。
“那要是不恭敬,不称臣,当如何?”他又问。
阿翁未答,只神情肃正,眉目刚烈,“不可以。”然想了想,他还是回了这话,“为人臣,不恭不敬不称臣。君者,可废之弃之杀之矣。”
从阿翁的神色中,他大抵有些懂了,一颗心跳快了几下,凑身道,“所以阿翁总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欺负阿母,是吗?”
阿翁原本端方的仪容松下两分,清俊面庞上烧起云霞,连着耳垂都泛红,却还是挺着脊梁道,“谁同你说的这些话!”
“阿母。”幼子有些气恼,昂起脑袋,“我都瞧见了,阿母的手腕还红着。”
他的阿翁拼命收拢垮掉的威严,努力恢复清贵雅正的君子样。
“我不欺负阿母,没人时,我就挨近她说话撒娇,成吗?”小儿以为阿翁又要说教,赶忙换了话头。
“自然成的。”阿翁呼气颔首,“没人时,她只是你阿母。”
小小孩童,顷刻间脑海中已经将诸事回想,越想越发愁。
这会无人,阿母怎不是阿母了?
她分明又成了未央宫前殿里的女帝!
“一丁点的人,皱什么眉。”江见月瞧着孩子将眉间折出个川字,忍不住抬手揉过两下,“莫学你阿翁,会长皱纹的。”
指尖温凉,欲按未按,如此熟悉的触觉和温度,还有这嗔怒的口气,含笑微愠的神色,长生松下一口气,阿翁没胡扯,无人处,阿母确实只是阿母。
“阿母为何不理长生?”他晃着袖角执拗地问道。
“不是你推开的阿母吗?”江见月右手袖袍被他拉着,只得左手拎壶,倒了盏梨汤给他润喉。
自小多病的身体,连着肌理皮肤都格外娇嫩。这才小半日,烈风吹过几遭,嘴上便起皮了。
长生就着母亲的手喝完,来不及拭口便分辨道,“我四岁啦,是储君。阿母搂我抱我乃寓母子情意尚可,还一个劲亲我,不可,不可。”
说着,又拧起眉,一副少年老成样。
“你这张脸是端的几分样子。”江见月上下扫过他,糯团一样的人儿,将将从窗口爬来,这会跪趴在自己腿边,一手还抓着她袖角,遂拂回袍袖,冷哼道,“你且先给我坐端正了,再记你阿翁那些君君臣臣的话。”
稚子咬唇,“哦”了一声,拱手致礼,端正坐好。
车驾平稳向前,日头已经西下,孩童早已歪头合眼。母亲臂弯揽过,软软的清瘦身躯便缩入温暖安心的怀抱中。
江见月轻轻抚拍他,用绒毯将他盖严实,微微撩帘看外头天地,山河无限。
诚如孩子所言,一季枯草孕一岁花开。
如今自是未绝白骨,尚有饥荒,但回首今岁正旦日各地上报的收支文书,明显较之十年前,自己初接山河时,要好了许多。
国库有结余,人口有增量。
甚至,帝国开始培养新一任的继承人。
过渭河桥,未几杜陵邑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长生在她怀中苏醒,养回一点力气,从御辇下去,回身伏跪,迎下帝王之身的母亲。
江见月从御辇缓步下来,伸手牵过儿子。
十丈处,列阵的羽林卫分列两侧,再是三千卫定点防守,接着夷安上来,领禁军于身侧,然后大长秋领六局引路,先受了舞阳夫人和赵循、赵律、赵徜三位侯爷为首的赵郢宗亲的拜侯;如此方入杜陵邑正殿,略歇片刻后,转去正西南三里处的广阳台。
广阳台上,奉着茂陵长公主的灵位。
这日是八月廿八,茂陵长公主的十九周年忌,江见月带长生前来祭拜。
御辇在广阳台三丈处停下,在此迎候的新平翁主苏恪和永宁侯赵徊迎上前来。
两人跪身行礼,赵徊道,“陛下天恩,臣代阿姊铭感五内。”
江见月端坐御辇中,遥遥望了眼广阳台正门。
按理,若是臣子有功于社稷,天子祭之,也是合理的。但这位前朝的长公主,原同她无甚关系,且于她的王朝也无有尺寸之功,她没有祭拜的理由。
此番前来,完全是因苏彦之颜面,代他祭母。茂陵长公主诞下苏彦,成为她帝国的股肱重臣,做了她的师父与爱人,又成了她孩子的生父。
这样想,也算是她的功德。
“长生,你去。”江见月示意车前跪着的两人起身,垂眸道,“礼数都记得吧?”
长生点头,“儿臣记得,不会错的。”
江见月安坐御辇中,微笑颔首。于是,长生一人下车,由大长秋帮扶,焚香行礼。
“殿下无需如此。”举香毕,长生正要跪上蒲团,苏恪将他拦下。
她侧身朝江见月福身行礼,温声道,“陛下,殿下虽是代父祭拜,但已是一国储君。举香足矣,万不可行此大礼。”
这处尚在广阳台外,原都不曾入内见牌位,为的就是君臣分明。不想苏恪这厢愈发恭谦,将后头的礼都省了。
江见月看了眼苏恪,许是见多了她满头珠翠华胜摇曳,遍身霓裳锦袍拖地的骄奢,这骤见她银簪裸髻,麻衣素服,竟有些恍惚。
尤似见到了昔年的茂陵长公主。
当年,刚被苏彦收养进入苏氏太尉府时,茂陵长公主因历经丧夫之痛,又值彼时山河动荡,家国诸事不顺,身心俱疲,缠绵病榻。
江见月一共见过她三回。
头一回是被苏彦带回家的当晚,苏彦将她交给温似咏暂且看顾,自己赶去请安侍药,她却不偏不倚发病,惊动了周遭的人。
原本再怎么惊动也不劳驾长公主出来。大抵是闻自个儿子半路捡回的流浪儿,出自一国公主对子民的怜悯,方披衣下榻。
记忆中,那会的茂陵长公主便是苏恪如今这个模样,妆容未饰,素衣简袍,并无帝女的金贵,也不似百姓口中描述的赵家皇室荒淫骄奢的模样。
反倒是那会的苏恪,抢先开口,“阿弟开私库赈济民生便罢了,怎还将这般又脏又病的乞儿往家领,白的惊扰阿母。”
“领的好!”茂陵长公主却红了眼,“乃我赵氏不得天佑,累百姓艰辛。且赶紧让医官给瞧瞧!”
这是江见月头回见茂陵长公主,对她很是感激。
第二回见,已是小半年后。
她原只愿跟着苏彦,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心中惶恐随时被丢弃,恐给人添麻烦,便想着少些人见到自己,忘记她的存在,她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此,鲜少现于人前。
后来慢慢胆子大了些,遇上苏彦上朝半日不归时,便会悄悄去正门旁的巷子口等他。有一日苏彦因急事下朝后被滞在了中央官署,午时都过了也不曾回来。她在巷子口等的都睡着了,待睁开眼,竟是茂陵长公主身边的姑姑在唤她。
她局促地行礼,随那姑姑侧身避开,方见华盖雕鸾的马车内,坐着茂陵长公主,和一个道士。
两人正低语着。
那道士瞧她一眼,又说了两句。长公主便掀眸看她,目光如箭,看了片刻到底也没说什么,只让人谴她回去,说是坐那处不成样子。
这回之后,江见月便有些怕她,在苏府之中愈发沉默,只主动学习规矩礼仪,恐伤府中颜面。
后来随着公主身子每况愈下,深居简出,她自己又顽疾在身,为避忌讳,寻常节宴中的磕头请安府中管事亦不会叫她。
最后一回见面,是苏彦送陈婉出嫁,乃是赵氏皇室日渐式微,拉拢一方诸侯大将,茂陵长公主同舞阳长公主,于公于私都代天子送行。
江见月随苏彦同行,自然见得她。
人世命运翻覆,原比竹简上编写的戏文还要惊人。
江见月看着苏恪,当真看见了茂陵长公主的影子。
突然便生出一点奇诡的念头,若是公主还在,会不会后悔当年初见面,给她传了医官救治!
这样的想法升起,她忽得起身,疾步下辇,一把抱起了孩子。
周遭瞬间息声,诸人惊愕。
夷安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还是第一时间抽出长剑,护在女帝身前。她一动刃,内围的三千卫,外围的羽林卫,全都抽刀拔剑。
顷刻间,兵戈寒芒掠世人眼,本就萧瑟的秋风都变得阴森寒凉。
在场数百有诰命的前郢宗亲,皆匐身跪首,以头抢地。尤其是这之前开口说话的苏恪,更是吓的面如土色,抖着被江见月不慎踩过的手背,惶惶不敢言语。然还是顶着一头虚汗,颤声开口,“陛、陛下……”
她想问,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却闻女帝话语落下,原在对夷安言语,“无事。是朕有些累了,眼花瞧着太子身体颤了颤,以为他发病了。”
“惊到诸卿了,朕的不是,平身吧。”她示意阿灿接过孩子,看着折断的三炷清香,遂自己焚香入炉,弥补之。
兵甲收戈撤阵,江见月回神经过苏恪,见她红肿的手,特传方桐给她验伤。
天子亲上香,且方桐早已除天家外非女帝令不医旁人。
如此,诸人松下一口气。
后回正殿赴宴,到底有着前头一遭,诸人拘谨。尚是赵徊调动的气氛,“陛下方才言疲累,且饮臣一樽酒,原是臣备下许久,定给您解乏松神。”
江见受了他的酒,唤诸人同饮。
如此一杯酒开宴,诸人依次敬酒,宴上气氛便慢慢活络起来。虽说是故人忌日,但却是圆满之事,且天子当前,这宴自然是欢宴。
唯一贯喜好这等宴会的苏恪,初时有些沉默。
赵徊随意惯了,不拘坐哪,这会见她神色,拎着酒壶过来同她说话。问可是还为方才陛下举动而受惊。
苏恪瞧了眼已经被包扎过的手背,摇首道,“我还不至于这般小气,又不是纸糊的。”
“我——”她挑眉顿了片刻,“明岁阿母就从这处迁回洛州了,虽说她人早已不在,但是于我总是我寄托。这厢迁陵后,这里将彻底成为陛下的殿宇,再无阿母痕迹。我……”
“你要作什?难不成想开口让陛下将这处赐给你?”赵徊给她倒了盏酒,“你可莫起这念头。”
他环顾四下,压声道, “这处是你舅父姑母们,整个前郢宗亲奉给陛下,乃昭示忠心的,你少作乱。便是要赐,也是赐给你阿弟,赐给你算甚!”
其实,真正忠心臣服的只有部分,但他显然没法说明。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半之余的人心向模糊。
“小舅父说什,我还不至于这般不明事理。”苏恪饮酒毕,剜他一眼,抬眸看了眼,正围在太子席案边,同另一个小翁主一起陪侍储君的女儿苏亭。
“我是想着阿母不在了,想让亭亭伴着我。”她揉了揉太阳穴道,“便想着能不能让陛下开个金口。”
赵徊擅长风月事,占情的事,一点即透。且是苏门里的那么点儿女情爱,这会一下便通透了。
苏亭今岁已经二十又一,早年钟情苏瑜不得,后被苏恪指给了如今御史大夫杨荣的侄儿杨钊,按着门第品貌,看起来也算登对。奈何苏亭也是痴情种子,心中藏着人,婚后日子过得并不美满。婚后两年无子,杨钊纳妾后,苏亭自请下堂,和离时也算体面。之后苏亭便未在留于长安,而是去了荆州,随在表兄苏瑜左右。苏瑜去了幽州任职后,她亦坚持同往。
弹指间,就要三年过去。苏瑜回应了她的感情,这厢提前回来,预备婚事。
苏恪这会想求的恩典,便是想让苏瑜从幽州调回京畿,如此可让女儿守在身边。原不是过分的要求,但到底涉及官员调动,这些年她多少也见识了女帝手腕,一时间犹豫不敢造次。
赵徊也没说话,关于政务官场的事,他便更没开口的分了。一时间,只同外甥女一醉解千愁。
江见月坐在正座,这会当真松泛了一些,回想前头广阳台前的事,又想尚在千里之外的苏彦,心中生出两分歉意。
然扫过左手边,正眉开眼笑的孩子,便也弯眉展颜。
长生正在用一盏小甜酥,原不在他的膳谱中,是一旁安阳后赵循家的小翁主的。
长生好奇,小翁主好客,道是分他半盏。
小天酥是粥糜,送来时温度颇高,孩子自个吃起来不甚方便,苏亭便给他喂食。她自己用了一口,却过了许久也不喂去,长生巴巴等着,有些着急。
一旁的小翁主都用了好几口了。
江见月笑道,“苏亭,你再不喂,长生就要自己动手了。”
苏亭看一眼奶呼呼的小翁主,对着江见月笑了笑,“妾头回喂养殿下,有些惶恐。”
说着,又顿了一会,方喂给长生。
江见月反应过来,这是在给长生试毒。
翁主用了,苏亭自个也用了,有延后时辰,如此方喂给长生。
其实不必如此,但凡送入殿来的膳食,早已经过层层验毒。
江见月看她一眼,又扫过苏恪,想来她们是有事相求,方如此示好。
本该翌日晌午便归,但长生缠着,想同小翁主多玩一会,江见月从窗外望去,粉妆玉砌的小女郎,确实惹人喜爱。
便在这日午后方归。
……
“长生!”
“长生!”
已是夕阳敛起余晖,江见月唤醒孩子。
“阿母何故唤我?”长生睁开惺忪睡眼,有些不悦道,“我正同阿音捡落叶作画呢!”
杜陵邑里的小翁主,乳名唤阿音。都大半月过去,还想着那日杜陵邑的玩闹。
江见月手中捧着一个即将收尾的风铎,一手持着竹片,“说好一人制作两个的,阿母可就要做完了,你何时能完成?”
“再过七八日,你阿翁便回来了。”
“本来就是阿母自个扔掉的,非要扯上我。”长生被碎了美梦,起来还要干这手工活,愈发委屈。
“可你阿翁相信,是你踩坏的。”江见月挑眉看他,有些得意道,“还记得你阿翁走时,同你说了什么吗?”
长生包着一汪泪,想起六月盛夏的清晨,那个传闻中刚正不阿、曾在御史台断过无数案子从无错漏的的苏丞相,他的阿翁临行前说的话。
他说,“你阿母怎可做出扔掉风铎的事,定是你胡闹踩坏的。还不认,且好好同你阿母学习,求她教你,帮你制好。否则,阿翁回来定不饶你!”
长生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呢喃道,“我还病着呢……”
“就为你病了,阿母才接你回椒房殿的!”江见月瞧他不再蜡黄的小脸,切过他脉搏,亦是平稳许多,心中盘算着如此养上两日,气血便补回来了。
也省得他回来唠叨。
长生亦窝在母亲怀中,瞧着母亲制好的风铎,仔细扳着手指计算,阿翁还有七八日回来,自己的速度总能将两个风铎制好的。
这样,他就能饶了自己了。
母子二人忽就对视了一眼,皆笑了起来。
然笑声还未止,却闻阿灿进来回禀,“苏相回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转场,交代苏彦去向的片段,明天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