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谢邀卿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名满头花白的正使, 这个满脸沧桑的老人匍匐在她的脚下,看上去有些可怜。

    听礼部尚书说,此人幼时便是楼兰王的伴读,楼兰王待她如亲妹, 十余年前楼兰内乱骤起, 便是她断去一臂, 保护楼兰王且战且退, 守土一方,楼兰王今日能重登王位,少不了她的功劳。

    她若与楼兰王亲密至此, 又曾倾慕楼兰的那位长帝卿, 想必对楼兰长帝卿的样貌想必十分熟稔。

    谢瑶卿垂眸观察着她,见她脸上的震惊与惊慌不似做假,便起身,缓缓踱步至她身前,谢瑶卿伸手, 微微用力, 从正使僵硬的双手中夺过那副泛黄的画卷,只一眼, 便厌倦的丢到一边。

    慧贵君那张见之令人生厌的美艳面容,她是一眼都不想多瞧。

    谢瑶卿低头, 一边观察着正使的神情,一边猜测着其中的可能,若慧贵君不是当日和亲大周的楼兰皇子,那真正的楼兰皇子, 是谁呢?

    谢瑶卿略一伸手,示意内侍将正使扶起, 自己则缓缓道:“朕听说楼兰王能重登王位,多亏你这位悍不畏死的勇将,朕从来敬重你们这些舍生忘死的将军,方才那些龃龉,便暂时揭过。”她叫来内侍,点了点上首的位置,“为正使看座。”

    谢瑶卿回到正中的桌案之后,却见向晚正咬着嘴唇,歪着头,努力的思索着,谢瑶卿笑笑,用指腹将他紧皱在一起的清秀长眉揉开,向晚看见她,便止住了思索,弯起眉眼对她温柔一笑。

    谢瑶卿心中便熨帖许多,她转身看向正使,抿了一口茶,沉声问,“你既说此人不是你们长帝卿,那你们可有长帝卿的画像?”

    正使陷入了一阵沉默,片刻后方艰难回禀,“画像只是楼兰十年内乱,原先宫中的许多东西早已经损毁丢失了,长帝卿的画像,恐怕难寻了”

    谢瑶卿叹了口气,揉着额角,有些疲倦道:“既如此,没凭没据,你要朕怎么相信你呢?”

    正使毫不犹豫的举手对天发誓,“陛下,我绝无半句虚言,若我所言有假,便叫我死后不得安宁,永坠无间狱中去。”

    谢瑶卿并不理会她这些虚无缥缈的誓言,她只是盯着慧贵君那张画卷看,片刻后她招手唤来内侍,“去查查,当年楼兰遣皇子和亲,中间可曾出了什么变故?”

    十余年前的往事,一时半会想查清并不容易,倒是那位正使,还记的清晰明了。

    “当日楼兰国内内乱四起,先王送皇子和亲,一是为了求援,而也是为了给长帝卿寻个安稳的依靠,当时王都之中已有流寇贼匪,王都之中许多豪绅,便花大价钱将自家幼子塞到陪嫁的队伍中,以求儿子能到大周来安稳度日。”

    正闭目养神的谢瑶卿心中微微一动,和亲队伍鱼龙混杂,若其中有人心存不轨

    她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指着那画卷问正使,“你之前也是楼兰的贵族,能塞儿子到你们皇子和亲的队伍里,想必也是大族,你不如仔细悄悄,这人是否眼熟?”

    正使便上前几步,眯着眼睛仔细瞧,片刻后她有些迟疑道:“模样变了许多,只是眉眼间隐约能看出几分那叛臣的影子也许是叛臣庶子,我之前没见过几面。”

    谢瑶卿不自觉的捏着向晚柔软的揉捏起来,她想,楼兰历来是大周属国,遣皇子和亲,一定是存了求援的心思在的,便是大周鞭长莫及,一时派不了兵,也得让大周的皇帝知晓楼兰国内出了许多叛臣,可慧贵君入宫之后,却只知争宠害人,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那位糊涂母皇骗得团团转,楼兰内乱的消息,还是谢瑶卿守西北时从秦胡人口中知晓的,那位慧贵君,仿佛是将故国亲人忘在脑后了一般。

    可如果他便是那个叛臣的儿子,和亲途中李代桃僵,顶替了皇子,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也许从一开始,那些把儿子塞进陪嫁队伍中的豪族大户,便是通叛臣穿的一条裤子,否则那楼兰皇子再懦弱可欺,手底下也不至于一个忠仆都没有。

    谢瑶卿在顷刻间便推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巧去翻史官记档的内侍也回来禀报。

    “陛下,当年和亲途中并无大事发生,只是途径虎跳羚时,和亲的队伍遇见了山匪,冲散了许多仆从,皇子也受了惊吓。”

    谢瑶卿略一思索,便命令道:“去查查宫中可还有楼兰陪嫁来的宫人?”

    不多时内侍来禀,却说因为七年前慧贵君宫殿走水,楼兰陪嫁而来的宫人玩忽职守,都被慧贵君处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谢瑶卿只轻轻颔首,和亲之事的全貌已经渐渐浮现在了她眼前,瞧正使悔恨非常,泪眼婆娑的样子,恐怕一时半会还无法自拔,剩下一个最棘手的问题,便只能谢瑶卿自己去想了。

    “真正的楼兰皇子,又去哪了呢?”

    若是和亲途中他就被害死,看在楼兰归降的份上,谢瑶卿也得把他的尸首或是坟茔找到,然后追封一下以表对楼兰的重视与亲厚。

    如今真相大白,慧贵君不仅不是楼兰的皇子,反倒楼兰皇室还深受其害,这下谢瑶卿和楼兰不仅没了仇怨,还多了个共同的仇人,谢瑶卿再看向正使时,竟隐隐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畅快。

    正使毕竟久经风浪,只哭了片刻便敛袖擦去眼角浑浊的泪痕,声音微颤。

    她徐徐的怀念着她们的长帝卿。

    “玉琴善良柔弱,许是人善被人欺,那些混账见他性子软,才敢害他说到底是我们无能,镇不住国内的宵小,也护不住玉琴”

    谢瑶卿并不表态,只是静静听着,心中却觉得这长帝卿竟与自己生父一般懦弱。

    正使对长帝卿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他的十六岁,除了二人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没有什么值得感慨的,末了,她只是叹息道:“十几年过去,我却始终忘不了,当日我为他送嫁,他眼下那一朵梅花一样的胎记上,闪烁着泪光的样子。”

    谢瑶卿蓦的抬起头,心脏却仿佛是漏跳了一拍。

    向晚及时的拖住她后仰的身躯,扶住了她手中倾倒的酒杯。

    半晌后,谢瑶卿方缓缓稳住了身形,她倚靠在向晚肩上,神色难明,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正使被她吓得不轻,满脸惨白,求救一样看向向晚。

    向晚心意一动,恰到好处道,“先帝的后宫中,似乎还有一位楼兰的侍君。”

    第 62 章

    谢瑶卿有些失神, 一动不动,只有些怔愣的望着向晚,向晚温柔的看向她的眼睛,谢瑶卿缓缓伸出手, 轻轻握住了向晚的手。

    向晚低下头, 看着二人指尖相握的地方。

    他想, 他是谢瑶卿的夫郎, 是她承认的大周凤君,如今事发突然,他应该做谢瑶卿的喉舌, 做谢瑶卿意志的延伸, 他理应为谢瑶卿排忧解难,为谢瑶卿处理变故。

    于是向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既是在问谢瑶卿,又是在为楼兰的使臣们解释。

    “陛下, 臣侍心中早有疑问, 为什么慧贵君会与一个乐奴势同水火,还要处处针对, 甚至不惜牵扯皇女下水,也要毒杀陛下的生父呢?”

    后宫之中虽然只由宦官服侍, 可这些世家的贵子在入宫前身边总有几个得力的奴仆,这些奴仆大多眉目清秀,身段可人,为的便是送进宫来充作皇帝低位的侍君, 好为自家儿郎分忧固宠,巩固自家在后宫中的地位。日后若是有了孩子, 也可以抱到自家儿子膝下抚养。

    慧贵君如果真的是善良柔弱的楼兰皇子,谢瑶卿的生父如果真的是他带来的陪嫁乐奴,慧贵君不会不知道留一个出身低贱却美貌的侍君在身边的好处,也不会没来由的针对磋磨一个乐奴,还大张旗鼓,恨不得天下人人皆知的毒死他。

    除非,慧贵君不仅是李代桃僵的叛臣庶子,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了真正的楼兰皇子一命,并关在自己身边充作乐奴日日折磨,也许他带玉琴进宫,为的便是借皇帝的手,把他变作宫侍。

    可皇帝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反倒看中玉琴貌美,选他做了侍君。

    向晚条析缕清的分析着,“所以他才处处针对,苛待陛下的生父,还不惜代价的杀死陛下的生父,因为只要陛下生父活着一日,他的身份就一日被拆穿的可能,尤其是在他生下陛下,陛下逐渐长大成人时,慧贵君也就越来越容不得陛下了。”

    “其实仔细想来,慧贵君当时也许连陛下都想杀死的,否则陛下贵为皇女,如何能险些冻毙在雪夜中呢?”

    谢瑶卿再被欺辱,也是皇女、宠君身边的奴才凌辱她,皇女无故于雪夜冻死,周围的太监们难道都不要命了不成,轮得到自己这个向府冒牌公子去救?

    谢瑶卿握着向晚的手缓缓收紧,直到向晚有些吃不住痛,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吟,她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松开了向晚的手指,她发了好长的时间的愣,将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她的生父是一个极漂亮的人,漂亮到她时至今日,仍然能够回忆起他满头如瀑如绸缎的乌黑绢发,仍旧能够回忆起他那双如春泓如秋水的眼睛,可他也是极懦弱的人,懦弱到谢瑶卿如今想起他,竟只能记起他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宠幸的样子。

    他虽生下谢瑶卿,却无法庇护他,他甚至连自己也庇护不了,他只能一边把谢瑶卿搂在怀里,一边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为谢瑶卿抵挡那些鞭笞与辱骂,然后泪眼婆娑的,指望先帝为他主持公道。

    先帝本就是个糊涂鬼,一个只会指望她的男人,岂不更糊涂。

    谢瑶卿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似是感慨,又似不解,“可是父亲他为什么不将此事告知先帝呢?”

    先帝再糊涂,也是一国之主,为后宫里的男人,为一个被欺辱了楼兰皇子伸张正义的本事还是有的。

    谢瑶卿甚至隐隐有些埋怨起父亲来,为什么要那么懦弱呢?为什么要任人欺凌呢?正义永远不是等来的,永远是靠自己挣来的啊!

    向晚却轻柔的覆住她紧握的手掌,温声小意道:“陛下不要怪罪您的父亲,他本是千金之躯,遭了那么大的变故,母亲皇姐也生死不明,又被慧贵君百般磋磨,便是有再高的心气,再强韧的内心,也要一点点的被磋磨没了,慧贵君为了不露出马脚,必然是对他百般威胁,他心中既有冤屈,总得先想办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何况他还有了陛下您,有了您,他也不忍舍下您,同慧贵君玉石俱焚了。”

    末了,向晚牵着谢瑶卿的手,轻轻扶上自己微微拢起的小腹,他月份渐长,谢瑶卿此时,已经能感受到藏在他血肉之下,另一个生命的悦动了。

    谢瑶卿原本冷厉的神情仿佛收到那个小东西的感召一般,竟难得的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在干什么,让向晚有些不适的蹙起了眉,只是他仍然笑着,冲谢瑶卿道:“您生父当日的心思,与臣侍此时的心思,与陛下此时的心思,定然别无二致。”

    谢瑶卿露出一个不自觉的微笑,只是迟疑的问,“是吗?”

    向晚继续道:“也许您的生父也将实情告诉了先帝,只是先帝碍于朝堂上的纷争,无从下手罢了。”

    谢瑶卿思索着当日的朝局,慧贵君早知楼兰内乱,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借楼兰的势,却在得宠后迅速的同中原世家搭上了线,借着自己身在后宫的便利,不仅打听先帝的心思,还甜言蜜语的吹些枕边风,甚至因为自己出身外族,后嗣不能入主东宫的缘故,他放弃了自己生育,反而专心抚养起出身世家大族的先凤君留下的三皇女谢琼卿。

    谢瑶卿在心中猜测着,一开始,父亲在宫中无依无靠,慧贵君又用性命威胁,所以父亲不敢向先帝告发,后来有了自己,自己又慢慢长成,父亲既有了依靠,有不想让自己受辱,便将真相告知了先帝,可那是慧贵君气候已成,世家先帝早已经前朝后宫架空,想要发难也是有心无力。

    而此事又被慧贵君知晓,为了不留后患,他杀了父亲,还想对自己下手。

    现在想来,先帝把自己流放到西北边军时,恰是二十七个月后,父亲丧期满时,她当日只觉是先帝厌弃自己,又听了小人蛊惑,才把自己送到危险重重的西北战场上等死。

    现在想来,也许那是一个无能的母皇对自己最后的庇佑,和下的最后一步险棋了。

    不然又何以解释一年前上一任仪鸾卫指挥使冒死送来的那一封勤王的诏书?

    向晚见谢瑶卿闭目沉思,久久不能自拔,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谢瑶卿回过神来,却盯着向晚的小腹,低声同他说,“咱们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万万不能像父亲那样软弱,总要泼辣凌厉些,才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像你些便好了,但也不能太像。”

    当日蓄芳阁上向晚若是没有和鸨公对骂,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勇气,她们二人也不会有这一段佳缘。

    向晚的重点却在后半句,“为什么不能太像?”

    谢瑶卿目光微微游移,有些底气不足,“太像的话大着肚子假死逃跑,实在有些不像话。”

    向晚便立起眉眼来,将脸扭向一边,发出一声冷哼,反击道:“若咱们的孩子是个女孩,我也希望她像你些,但也不能太像。”

    “不然生女肖母,学了你的薄情寡恩去,我可消受不起。”

    谢瑶卿只是笑,由着他瘪着嘴嘟嘟囔囔,二人闹了这一会,谢瑶卿方才升起的那些怅惘才渐渐的烟消云散,她再看向厅中的正使时,眼中的冰雪也已经消融,余下的只是亲近。

    她唤来内侍,“将使者们的座位移到朕身边来。”

    她再次看向那位沧桑衰老的正使,这次叫出的却是她的汉姓,“拓跋使者,你既有楼兰王结为姐妹,兴许也是朕的的长辈。”她命内侍斟了满杯,而后举起酒樽,微笑着看向正使,“朕这一杯,既敬你扶持楼兰王重登王位的忠心,也敬你愿为长帝卿奔走的深情。”

    汉姓拓跋的正使还沉浸在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故事中,闻言惶恐的举起酒杯与谢瑶卿共饮,似是不习惯谢瑶卿的和颜悦色一般。

    谢瑶卿便笑:“拓跋使者不必惶恐,慧贵君既不是你们楼兰的皇子,朕与楼兰王,大周与楼兰,便仍是亲如姐妹的一家人。”

    为了让正使安心,也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谢瑶卿命令内侍道:“去看一看宫中还有没有朕父亲的画像,若是慧贵君曾命人烧了,那就去先帝留下的遗物里找一找。”

    拓跋正使神色复杂的看着谢瑶卿,若是猜测属实,眼前这人便是楼兰王的侄女,大周与楼兰,便成了实打实的姻亲之国,于情于理,她都得赶快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上才是。

    内侍手脚麻利,已经在先帝遗留的故纸堆里翻出了一张破损泛黄的画像。

    笔迹虽已模糊,但拓跋正使在画卷展开的那一瞬间便涕泪横流,谢瑶卿看在眼中,只叹一起口气,心道,真相如何,想来无需多言了。

    趁楼兰正使在不顾风度的嚎啕大哭,她冷眼看向席下冷汗流个不停的礼部尚书。

    她刀子一样的眼风扫过去,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赵端当即汗液不擦了,几十年的老寒腿也在这一瞬间不治而愈了,她步伐矫健的上前跪倒,义愤填膺的怒骂道:“臣不知那元氏贱人竟是如此不忠不敬,蛇蝎心肠,陛下,容臣提议,不如将元氏刨棺鞭尸,以儆效尤!”

    谢瑶卿只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上只有一句话——前几日提议让朕追封元氏的,好像也是你吧?

    赵端背后华贵的衣衫顷刻间又被浸湿了,她当机立断的认错道:“臣先时受了奸臣蒙蔽,竟被元氏生前的伪装骗了过去!那些人定是同反贼谢琼卿串联,臣愿意检举她们,望陛下明察!”

    谢瑶卿轻笑一声,是个识时务的,往后给她从尚书位上撸下来送个闲职养老,给她个善终。

    谢瑶卿抿了口酒,轻声提醒,“那追封一事?”

    赵端心领神会,“自然要追封真正的楼兰皇子,陛下的生父,大周的凤君!只是微臣觉得先前的谥号不大好,容臣回去和礼部同僚们商议,一定给先凤君一个十全十美的谥号!”

    谢瑶卿这才满意了些,冲她点了点下巴,放她回去喝酒玩乐,只是赵端恐怕没心思吃酒了,恨不得搜肠刮肚,倾尽毕生所学,立马想出一个压得过孝仁的,完美的谥号。

    拓跋正使终于哭完了,她抬起仅存的手臂抹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哽咽的向谢瑶卿请求,“陛下,此事既有分明,请准许我先回楼兰将此事禀告王上,告知王上她的幼弟尚有血脉在人间,且就是大周的陛下,余下的还需王上再做定夺。”

    谢瑶卿颔首默许,她和楼兰王既有了一层血缘关系在,那很多事便可以更近一步的谈一谈了,比如大周能不能在楼兰设立一个官方组织,教化楼兰民众?学了汉文的楼兰人能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这些都要等楼兰王决断后再商议,但楼兰年轻的使臣们还有一件要紧事。

    她们戳了戳拓跋正使的衣服,七嘴八舌的提醒她,“祭司大人,我们还带了和亲的皇子来啊!”

    拓跋正使有些尬尴的望了一眼谢瑶卿,向晚就坐在她的身侧,烛光摇曳,月色如银,照的二人如同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她叹了口气,自觉心虚,底气不足道:“我们原本打算送王上的次子前来和亲,只是今日见了陛下与凤君方知什么叫佳偶天成,我们的小心思实在羞于启齿。”

    向晚挑眉看向谢瑶卿,只笑吟吟的看着她,谢瑶卿便一哂,问过皇子的年龄生辰后平静道:“这倒不妨,朕已有凤君,但朕还有一位妹妹谢瑾卿,去岁新封了南安郡王,常年为朕镇守西南,尚未娶亲,年纪与皇子倒是相配,不如先留皇子在京中暂居,待到年底瑾卿回京,叫她们二人见上一见,若是眼缘相合,也算亲上加亲。”

    不嫁君王为侍,嫁郡王为夫也是好的,左右她们要的只是谢瑶卿的态度,只要谢瑶卿高兴,干什么都是对的。

    使臣们既要回一趟楼兰,谢瑶卿便提前拨了许多赏赐下去,金银珠宝,珊瑚玛瑙,流水一样送进了鸿胪寺,直堪的向晚都咋舌,忍不住私下里问谢瑶卿,“楼兰王虽是陛下姑姑,可陛下还没见过她,怎么就如此宠信她呢?”

    他问这话时谢瑶卿已经在大周舆图下坐了半天,舆图之上,一条朱红曲线连接元京与西域楼兰,又连接更远处的西域诸国,谢瑶卿听见向晚的话音,笑着命人将舆图收敛了,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他的肚子越发明显了,谢瑶卿取了个金丝软枕垫在他腰下,随口埋怨裴瑛,“你这么大的月份,她也敢不派派跟着,真是个庸医。”

    向晚只是笑,“裴大夫正躲着郭太医呢,来给我诊脉都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

    裴瑛和郭芳仪的恩怨情仇谢瑶卿懒得理,且让裴瑛为难去吧,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

    向晚还在眼巴巴的盯着舆图瞧,谢瑶卿便笑着哄他,“朕只是有个构想罢了,待它成真了,朕再和你分享不迟。”

    自回宫后向晚便一心一意的相信谢瑶卿了,闻言便欢喜道:“陛下想的定然是能成真的。”

    谢瑶卿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却又将话锋一转,提起了一个向晚不想记起的人,“南边传来消息,谢琼卿已经授首了,王琴上表为向晴请功,说她作战勇猛,阵斩谢琼卿,是不世出的勇将,朕已经下令,命向晴带着谢琼卿的头颅进宫受封了。”

    “谢琼卿既有覆灭,朕手里却还有一个人,要交给你处置。”

    向晚一愣,便听见谢瑶卿缓缓道。

    “向曦尚在地牢,杀死他虽然容易,可他三番五次栽赃构陷。”

    “到底如何处置,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杀是一定要杀的,怎么杀你说了算。”

    第 63 章

    向曦。

    听谢瑶卿提起这个名字, 向晚长久以来挂在嘴角的那抹温柔可人的笑容也渐渐的消散了,他低垂眉眼,神色难明,轻声道:“我若是说了, 只怕陛下觉得我心狠。”

    谢瑶卿捏着他的手, 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平静道:“无妨, 朕只会比你更心狠。”

    向晚低着头, 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半晌后,他小声问谢瑶卿:“如何处置他有陛下圣心独断, 只是我还想在行刑之前见他一面。”

    有一些话, 他实在想亲口问一问向曦。

    谢瑶卿并无不满,只是拉起向晚的手,轻声嘱咐,“朕同你一起去,去了以后, 万事听朕安排。”

    为了不让向晚受到惊吓, 仪鸾卫提前将奄奄一息的向曦从阴冷潮湿,蛇鼠丛生的地牢移到了一处窗明几净的净室内, 谢琼卿已死,向曦身上唯一一点可能的价值也消失了, 他已经是将死的人了,所以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与刻骨的疼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唯一要紧的大事,便是不能叫他身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冲撞了凤君。

    一如不久之前, 在身着贵君服制的向曦心里,向晚经受的痛苦, 向晚濒死的挣扎,都是无关紧要的,万万不能让一个卑贱之人坏了自己的心情,坏了三殿下的大计。

    向曦只要动一动,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成渣了,可仪鸾卫从来冷血无情,连医官都未曾叫来,只是用粗粝坚硬的白布坯将他浑身裹了一遍,只要不露出气味便万事大吉,甚至为了保证他在谢瑶卿与向晚问话时清醒无常,仪鸾卫还给他为了些损伤身体,却能让人兴奋的秘方。

    向晚由谢瑶卿扶着,小心翼翼的顺着陡峭的楼梯走下来,昏暗死寂的净室内因而漏下了一抹天光,泻进了一缕生气。

    明亮刺眼的日光打在潦倒困顿的向曦身上,仿佛滚烫的烈火一般,将这团罪孽深重的血肉灼烧得颤抖不停。

    出于对仪鸾卫与刑法的恐惧,他瑟缩着蜷成一团,从眼底流露出几分可笑的畏惧。

    可当他竭尽全力的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时,他身上的恐惧竟在一瞬间冰雪消融,转而汇聚成一股如由实质的怨毒,凝聚在他浑浊不堪的双眼中。

    离了高超的易容手段,他与向晚一点也不像,向晚纯净轻灵如仙子,他却污浊沉重如淤泥。

    可他眼中的怨恨却像藤蔓一样死死抓住了向晚的脚腕,想将他从云层攀扯下来。

    向曦伸出嶙峋的手指指着向晚的鼻子,像个疯子一样癫狂的骂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流落至今!若不是你,我还是陈王夫郎,我还是大周凤君!”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上前一步,挡在了向晚身前。

    向晚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站在谢瑶卿宽阔的臂展之后,小声的同她感慨,“陛下,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从未害过向曦,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呢?”

    谢瑶卿冷笑一声,“他本就是卑劣之人,有什么可说的?”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徐徐踱至桌案前,向曦脚腕上被栓了一条碗口粗大铁链,让他行动不便,无法扑到向晚身前来行刺,只能徒劳无功的在原地抖做一团。

    向晚整理着久远的记忆,微微蹙着眉,轻声细语的问,“后来的事,为着陛下的心病,为了你所谓的大计,你害我,原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之前在向家的时候,我同你原本没什么仇怨,你为什么却恨我入骨,把我赶出向府还不满足,非要将我卖入暗倡馆才肯罢休?”

    向晚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无辜之人的怨恨可以如此莫名其妙。

    向曦却只是阴毒的瞪着他,瞪得两颗浑圆的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一样。

    他嗤嗤的笑起来,“没什么仇怨?我原本的人生,原本的幸福,原本的荣华,原本的富贵,全被你偷去了,你还说没什么仇怨?如果不是你,如今坐在凤位上的人就是我!”

    “原本我才是向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旁人的赞誉,贵女们的喜欢,原本都应该是我的,却都被你偷去了!难道我不能恨你吗?!”

    “你偷了我的人生,享受向府前呼后拥的快活人生,我却被卖进暗倡馆,日夜受辱,你知道我对着他们笑的时候有多恶心吗?更恶心的是,回了向府,我还要顶着你的脸活一辈子,既然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侮辱得不到弥补,我就要让你尝一尝倚门卖笑的滋味!”

    他恶狠狠的盯着向晚,只恨不能将他生吃了,“我就应该恨你!”

    向晚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因为我走失的,也不是我把你卖进暗倡馆的,欺辱你的人也不是我,我也没有拦着向家的人找你,你为什么要恨我?”

    向曦只是疯癫的笑,“谁让你那么漂亮,漂亮得我娘看见你就忘了平凡丑陋的我,谁让你那么乖顺,乖顺得向府上下都觉得你比我好拿捏,谁让你那么善良,善良得那些下贱仆从觉得最好我永远也回不去!”

    他发狠道:“你们全都该死!”

    向晚忍无可忍,心底攒聚的那团怒火迸发出来,燃起一股汹涌的火焰。

    谢瑶卿拉住他的衣角,拦住他扑向向曦的身形,向晚微微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方怒道:“你说的这些,那一件是我的错?!分明是向府的仆役粗陋走失了你,分明是向府仗势欺人,强买了我去,让我母父双亡,让我兄妹二人颠沛流离,分明是向府疏漏怠慢,不愿接着寻你,分明万事都是向府的错,你的怨气不冲她们,反倒冲我!”

    向曦似乎真的已经疯了,他陷入自己的臆想,蛮横的打断向晚,“你们只是卑贱的庶民,死了就死了!她们早晚该死的!就像你,早晚要被卖进教坊的!只有我!我生来是向府的少爷,理应做王夫,做凤君”

    向晚忍无可忍,怒喝着打断他,“够了,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日害我时,知不知道是向家人强买的我,知不知道是向家人逼死我的母父?”

    向曦笑得诡异,“知道又如何?知道了才更该害你,你原本就该和她们一起死的,却偷了我的东西去,活到了如今,我的母亲是三品的大官,生来高贵,我是她亲生的儿子,生来也高贵,全是你们这些贱人的错。”

    向晚看向谢瑶卿,谢瑶卿又轻轻一看身后仪鸾卫,当即就有手脚麻利的校尉拿了一块细布捂了他的嘴,防止他再说出写污言秽语。

    谢瑶卿看向向晚,试着宽慰他,“不必为他分心,他本就是这般低贱的人,也不要可怜他如今的样子,他有今日,全是他罪有应得。”

    向曦鼻腔里溢出鲜红的血沫来,不停的喘着粗气,凶狠的瞪着谢瑶卿。

    这个乐奴生的女人,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她竟然也活到了今日,她竟然打败了三殿下!

    可向晚却已经看清了向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为强权所害,却不敢憎恨强权,只好挥刀向更弱者。

    向晚抬起头,由着谢瑶卿伸出手,将自己紧蹙的长眉温柔的揉开,向晚不管谢瑶卿的阻挠,坚定的跪了下去,说出自己那个有些恶毒的请求。

    “陛下,向晴曾给我说,向家的人后来犯了事,却依托谢琼卿保住了性命和富贵,他既然这么推崇向家的高贵,陛下能不能送她们一起上路?”

    谢瑶卿温柔的将他扶起来,只冲他笑,看向向曦的眼神却冷若寒霜,她平静的命令仪鸾卫,“好吃好喝的养着,把他身上的伤也养好,精神也养得正常点,养到秋天,和找到的向家人一起,拉到菜市口剐了,务必要千刀万剐,一刀也不能少。”

    向曦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他甚至不管不顾的挣开仪鸾卫的束缚,将嘴里的布条吐出来,他死死盯着谢瑶卿,怨毒的诅咒她们,“你们以为自己赢了?谢瑶卿,你生父低贱,注定不得民心,你喜怒无常,风电不定,你以为你能和贱人长久吗?!”

    若是以前,听他提起这些谢瑶卿不说暴跳如雷,也得心绪起伏不定头痛欲裂上几天方能消停。

    可如今她再听这些,只觉啼笑皆非,她甚至懒得再看向曦一眼,只是平淡让仪鸾卫又把他压了回去,她冷酷的笑着,“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只要数着日子,等千刀万剐那一日就行了。”

    从地牢出来,澄澈日光遍洒大地,向晚重新沐浴在温暖的日光,再看向谢瑶卿时,只觉得她周身都被一层融暖的光芒包围着,看上去更加风流俊朗了。

    有内侍来报,说前几日寻到的先凤君画像已经寻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宫殿供奉了。

    自从那日宴会之后,宫中上下便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先凤君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谢瑶卿的生父,楼兰的皇子宇文玉琴。

    谢瑶卿牵起向晚的手,于逆光中微笑着看向向晚。

    “向晚,要不要同朕一起,去为父君上柱香?”

    第 64 章

    宫中的画师已经连夜去寻找参考, 赶制先凤君的遗像了,只是关于宇文玉琴的生平早已湮没在先帝后宫大大小小的争斗中,再不可考,想要尽善尽美的画好, 总要费上一些时日, 在那之前, 谢瑶卿只能对着先帝留下来的那张画像寄托哀思了。

    先凤君宇文玉琴的画像被精心细致的用赤金卷轴装裱起来, 由十几位手艺纯熟的老匠人连夜赶工,除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与污渍,并不计代价的让原本陈旧泛黄的绢帛和上面剥落的颜彩恢复了原本熠熠生辉的模样。

    这张画卷被挂在祁灵殿正中, 宫殿宽敞明亮, 正是午后,宫殿四周开着窗,明亮的日光穿过窗棂,落在殿中光滑如鉴的汉白玉地面上,殿内挂满了轻薄如雾的纱幔, 四角又点缀着几串玲珑剔透的琉璃风铃, 若有清风吹拂而过,便会发出一声声飘渺轻灵的乐音, 伴着柔软的,如云霞般漂浮不定的纱幔, 只会让人恍惚自己是否早已身在瑶池仙境。

    谢瑶卿又一次抬眼看向自己的父君,他的容貌经过画师们殚精竭虑的修复,愈发美丽不可方物,细眉弯如柳叶, 眉目间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仇怨,画像只化了他的上半身, 但也能看出他如柳丝一样柔软,一样弱不经风的身形,那样柔弱的身形,让先帝瞧见了,便忍不住要揽在怀里,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连向晚抬头瞧见了,都忍不住要为他的姿容怔愣出身。

    他呆呆的,将眼神从画像移到了谢瑶卿的脸上,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里藏着一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眼眸。

    谢瑶卿手上沾的那些血总会让人忽视了她继承自父亲的容貌。

    向晚又默不作声的看向了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能看见结契果生根发芽,微微拱出的一个尖了。

    他的脸有些热,这个孩子生出来,能不能像她娘一样风神俊朗了?万一像自己多点,岂不是浪费了谢瑶卿的好容貌?可他也不差呀。

    可谢瑶卿却在歪着头,想别的事,听说自己生产时父君难产,他就是用这样一副瘦弱不堪的身子生下了她,为年幼的自己挡住来自慧贵君、来自皇姐皇兄们的谋算,直到撒手人寰。

    她的目光也不自觉的移向了向晚,她想,向晚远逃锡州,得知自己有孕的那个时候,想必早已有了同父君一样的觉悟吧?

    所以,她决不负他。

    谢瑶卿看见向晚在看自己,便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蹭了蹭,她拉着向晚的手腕,扶着他的腰身,同他一起跪在了画像前的蒲团前。

    她仰头静静凝望着自己的生父。

    有风自殿外簌簌而过,拂起那些轻薄的,云朵一样的轻纱,像一只温柔的手上,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谢瑶卿一动不动,沉默了半晌,片刻后她平静的将那些藏在心中近十年,谁也不曾知晓的痛苦,不急不徐的,平稳又坚定的说给向晚听。

    “朕不曾跟人说过,父君的许多画像,其实是朕亲自毁去的。”

    向晚并不言语,只是缓缓的,与她十指交握,学着她的样子,仰头,虔诚的望向画像。

    他想,经年日久,先凤君一定有许多话想和谢瑶卿说,他会不会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呢?

    向晚安静的听着谢瑶卿娓娓的叙述。

    她的话语不再冰冷威严,渐渐的柔软成一个孩童一般。

    “是朕亲手害死了父君,可朕无能,只能在西北边军之中保全自己而已。”

    “朕非但不能为父君报仇,反倒要眼睁睁的看着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洋洋自得,甚至进京请安时,还要对元氏、谢琼卿行礼请安。”

    “朕愧对父君,也无颜面对父君,每每看见父君的画像,心中只余愧疚与痛苦,时间久了,竟成了一桩心疾,连提起都不能提起,否则便会情难自已,不能自控,连累身边的人。”

    这事向晚是记得的,他被谢瑶卿打入冷宫,就是因为尚衣监用宇文玉琴曾经的吉服为他改制了衣衫。

    所以,即使是在谢瑶卿登基以后,在她将谢琼卿与慧贵君挫骨扬灰之前,在她亲自为父君报了仇之前,有关宇文玉琴的一切,都被悄无声息的封存了起来。

    可如今谢瑶卿已经愿意将这件事同自己说了。

    向晚便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恬淡的笑着,眼中尽是柔情,“可如今陛下已经为先凤君报了仇了。”

    谢瑶卿缓缓颔首,“所以如今朕再看父君,心中不再痛苦,只有怀念。”

    向晚温声道:“先凤君在天有灵,看见陛下了却一件心疾,心中一定欣慰。”

    谢瑶卿侧身看着他,不禁微笑,她还有一桩心疾,却已经被向晚了却了。

    而今她再无弱点,却有了待她至亲的亲人和爱她至深的夫郎。

    曾经那些紧紧纠缠着她欲念,那些曾经将她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的邪念,那些每日都在她心中叫嚣着,要把她拉进深渊的冲动,仿佛在今日,被温暖的阳光涤荡着,缓缓的从她身上剥离了出来,一直围绕在她身旁的那股阴冷与压抑,也被耀眼的太阳照射着,烟消云散了。

    十几年来,谢瑶卿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终于变回了人,一个有人爱,也会爱人的人。

    而非一个恶念缠身,一身鲜血的厉鬼。

    于是她轻声纠正了向晚的叫法,“叫先凤君终究生分,你便跟朕一样,叫一声父君吧。”

    向晚脸颊微微一热,却有些羞涩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只温柔的看着他,从宫人手上接过佛香,抖落香灰,而后小心的递给向晚,“晚晚,陪朕一起给父君上柱香吧。”

    这一声晚晚唤得轻柔又温情,向晚听了只觉得晕头转向的,只好随着谢瑶卿的动作一起,恭敬的拜了下去。

    有轻纱拂过他的头顶,就像那位善良温柔的先凤君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向晚捧着香起身,虔诚的将佛香查到画像前的香炉中,他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心中说,父君,不管瑶卿日后心意如何,我一定会一心一意,陪她走下去的。

    他在画像前许下了这个承诺,忽的又抬起头,盯着谢瑶卿的眼睛,认真的问,“陛下既唤我晚晚,那我能不能唤陛下瑶卿呢?”

    谢瑶卿笑起来,“只要你高兴,唤朕什么都可以,若是你想,也可以唤朕的字。”

    向晚期待的看着她,谢瑶卿缓缓道:“唤朕惟玉。”

    向晚歪着头,像只小动物一样好奇的看了她一会,而后更加认真的问,“那我唤陛下什么,陛下最高兴呢。”

    说话间二人携手走出祁灵殿,笔直宽阔的宫道上,阳光正好。

    谢瑶卿闻言失笑,揉搓着他粉红如蔷薇的耳垂,凑近了,小声又不坏好与的说,“叫朕妻主,朕最高兴。”

    向晚的脸便慢慢的涨红了,又开始瘪着嘴小声的嘟嘟囔囔,谢瑶卿便轻轻捏着脸颊上的软肉,不轻不重的威胁,“嘟囔什么呢?不告诉朕朕可要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向晚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有些委屈的瞪着她,“陛下分明是在胡闹,您是天下人的君王,怎么会是我一人的妻主呢?”

    谢瑶卿只微笑着看着他,只轻声问:“你只告诉我,想不想朕只做你一人的妻主。”

    向晚慢慢的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看了半晌,片刻后他吸了吸鼻子,闷声承认,“想。”

    越来越想,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想。

    尤其是站到谢瑶卿身边后,看着朝臣们各怀心思的要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小郎君送到谢瑶卿的床上,看着她国的使臣千方百计的想要遣皇子和亲,他的心中就忍不住泛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他是打定注意要做谢瑶卿合格的凤君,可凤君的职责,还有贤惠大度,打理后宫一条呢。

    难道他要霸着谢瑶卿,让她落下个专宠妖后的坏名声吗?

    谢瑶卿心中却从没有这样的烦恼,她认定了向晚,也只认定了向晚。

    于是她继续捏向晚的脸颊,温声软语的哄他,“那你就叫朕一声妻主。”

    向晚扭捏半天半天,终究是抵挡不住这两个字的诱惑,软着腰腿在谢瑶卿怀中,趴在她耳边,小声有娇憨的换了一声。

    “妻主。”

    谢瑶卿有些不满意,“再大声些,要叫那些老不死的朝臣听见才好呢。”

    向晚拗不过她,只好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唤她。

    “妻主。”

    被叫了一宿妻主的谢瑶卿第二日神清气爽的去商超听那些老混蛋的喋喋不休。

    眼下秦胡已灭,南方一平,西域的楼兰也成了谢瑶卿的姻亲,这天下局势真是再明了不过了,许多聪明的朝臣,肚子里憋了半天的坏水便忍不住咕嘟咕嘟冒泡了。

    自己没赶上现成的从龙之功,白白叫宋寒衣那个痞子占了便宜,那下一轮的从龙之功,自己能不能提前下手呢。

    你瞧后宫中那个即将执掌凤印的男人,出身又低贱,清白也不明,在朝中除了一个年纪尚轻,用命换军功的妹妹,就再也没什么助力了。

    凭什么他的孩子就能当太女,当皇帝?凭帝王的承诺吗?

    别搞笑了,大家给你们老谢家打了一百多年工了,你们的承诺值几个钱你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吗?

    何况谢瑶卿还有喜怒无常,无情寡恩的名声珠玉在前,任谁瞧了心里都要转上几个弯。

    这日早朝,大臣们议论完了如何封赏有功之臣,如何安抚战区的民心,如何改革科举,招纳贤德能才,大大小小的事都议论完了,便由多管闲事的大臣跳出来提议。

    “陛下登基一年,后宫空虚,膝下更是无嗣,何不下旨选秀扩充后宫,为皇家绵延后嗣呢。”

    谢瑶卿原本有些惫懒的倚着龙椅斜斜的靠着,听了这话忽然来了精神一样,猛的坐直了身子。

    她又想起向晚软着嗓子,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那一声声“妻主”了。

    她想,一声妻主,一生妻主,她得彻底解决这件事。

    于是谢瑶卿浅浅嗯了一声,先是附和了这个人提议。

    “嗯,你说的有理。”

    未等那人高兴,谢瑶卿却将话锋一转,不无忧虑道:“只是先帝时许多纷争,便是因为后宫不宁,为着夺嫡一事,后宫不得安宁,先帝不得安宁,朕也深受其害,为了避免朕的后嗣手足相残,朕想着,不如今日便立下旨意,只立凤君向晚所出最年长的女儿为太女,由她继承太女,这样便可止住许多纷争。”

    提议的大臣的声音就小了些,太女都定了,上哪捞从龙之功去?

    可瞬间之后,她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焰火——人有个三灾两病,病死了也是正常的,万一向晚生的女儿都病死了,那机会不又到她们手中了吗?

    谢瑶卿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先帝时许多祸事,说到底不过是后宫与前朝勾结,霍乱朝政,既如此,那便从朕开始立下一条规矩,不仅后宫不得干政,为了防止外戚专权,这后宫男子的父家,也不能出任京官,都要调任到西北西南的边境上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既做了天家的姻亲,总该为天家分忧解难才是。”

    她好整以暇的微笑着,看向那个提议的大臣,“如此选秀,爱卿觉得如何?”

    那个大臣早已经没声了,既捞不到从龙之功,手里这点权力还要丢掉,还要去西北西南吃沙子吃菌子,也不怕吃成沙子。

    于是她只好讪讪的笑了笑,心虚道:“陛下年富力强,倒也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

    谢瑶卿并不放过她,笑吟吟的,“朕看你的儿子就很不错嘛,年方十六,脾性天真,听说昨天才把服侍的小子打了个半死,可见爱卿教子有方啊。”

    那个大臣不止没声了,还惶恐的跪了下去,她不停的擦着额头上涔涔如雨的冷汗,颤抖道:“陛下恕罪,都是臣管教无方,都是臣自作主张”

    人是昨天半夜打的,就连她自己,都是今日清晨才知道的,而谢瑶卿高坐御座,却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岂不是说明,自己家里发生的事,自己心中的那点小心思,在她心中,更是跟透明的一样?

    谢瑶卿轻啸一声,讥讽道:“爱卿自家家事都管不好,便少来管朕的家事,你若是执意要管朕的家事,朕也只好勉为其难,管一管爱卿的家事了。”

    那位大臣连连请罪,而侍立在侧的内侍却已经手脚麻利的将方才谢瑶卿的话整理成了圣旨,谢瑶卿扫了一眼,拿过玉玺改了个戳,沉声道:“朕的后代如何朕管不着,但有朕在一日,这两条便是铁一般的圣旨,若有人胆敢违抗,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但很有用。

    朝臣们不再提选秀的事,反而开始声情并茂的讨论起如何操办凤君封君的典仪了。

    谢瑶卿有着她们去,没有阻止。

    按照谢瑶卿的意思,封君典仪越早越好,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向晚头戴凤冠,身穿吉服,向她款款而来的样子了。

    但裴瑛情绪激烈的表达了不满。

    “你要真的心疼他,就老老实实的让他安稳待产,他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封君典仪多么繁琐,多么劳累,你比我更清楚,你难道要他为着一个华而不实的仪式,大着肚子,受着劳累,陪你一块演戏吗?”

    谢瑶卿便有些纠结,“可是待孩子落地,他身子虚弱,岂不要耽搁更长时间?”

    裴瑛便有些愤恨的看着她,“真不知向晚看上了你什么!正因为他身子虚弱,所以更不能怀着孕参加那个什么大典,何况他身子怎么虚弱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那假死的药,他在锡州受的那么多委屈和惊吓,不都是因为你吗?你连等都不愿意等他,也好意思让他叫你妻主?”

    谢瑶卿发现自己总是容易和裴瑛呛起来,裴瑛这人医术举世无双,只是脾气实在耿直火爆,一点迂回都没有。

    谢瑶卿无奈道:“朕自然愿意等他,只是没有这个典礼,朕总觉得亏欠他。”

    裴瑛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要觉得亏欠他,不如先把手里的政务军情放一放,你花大笔银子养着那么多官员是吃干饭的吗?非得你事事躬亲?你就不能每天多陪他一会,看一看他的饮食,检查检查他的药方,陪着他在宫里多走动走动,学着怎么当好一个娘亲,减轻减轻他生产后的痛苦? ”

    她这一番话说的夹枪带棒,偏谢瑶卿觉得她说的在理,连反驳也没有只是微微蹙着眉,问她,“男子生产,女子可能帮的上什么忙?便是不能替他分担疼痛,总归能给他些安慰罢?”

    裴瑛神色复杂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却是从袖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小册子,她叹了一口气,“拿去吧,这是我总结出来,你按照上面说的做,总没坏处。”

    谢瑶卿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番,熟记在心,又忍不住有些抱怨,“你说话的语气总得改一改,朕能容你,别人却未必。”

    裴瑛抿了抿嘴唇,低声告罪,“其实方才的话不是跟陛下说的,是跟臣自己说的。”

    她神情有些落寞,“臣曾经也有一位夫郎,他便是郭太医的幼弟,他与臣感情和睦,也怀了臣的孩子,可是臣那时和陛下一般,只想一心扑在医术上,甚至在他待产时上山采药,却被山洪困在了山上,下山后方才知道他早产发动,父女具亡。”

    “臣看着陛下,就像看着当日的自己,只希望陛下能珍惜眼前人。”

    她既提到了郭芳仪,谢瑶卿免不得要多问一句。

    “你和郭芳仪到底怎么回事?向晚天天跟朕说,陈阿郎每天都去找他哭诉,说你躲着郭芳仪不见,让郭芳仪失落得很。”

    “你和你师妹到底要怎么办?”

    第 65 章

    谢瑶卿能如此迅速的扫平谢琼卿, 一要感谢当日向晚舍命刺杀,二要感些裴瑛倒戈,对谢琼卿用药。

    听说谢琼卿从锡州溃逃后身上有一处刺伤顽固难愈,几次感染复发, 溃烂化脓, 致使谢琼卿在南逃路上时常昏迷不醒, 神志模糊, 既无法分析战况,制定南撤的路线,也无法镇压下属蠢蠢欲动的不臣之心, 以致溃退路上, 叛军内部发生了许多次哗变,她竟无力弹压。

    到最后,她竟不得不将手中的权柄交付给正夫的家族,期求他作为她法定继承人的亲生父亲,能够与背后的世家同气连枝, 为她守住手中的权柄。

    但从仪鸾司传来的奏报来看, 这位正夫同谢琼卿从来不是一条心,得到权力的第二天就设宴毒杀谢琼卿的心腹重臣, 唆使家中女性篡谋军权,更有甚者, 听说他还给本就病重的谢琼卿又加了几副猛药。

    若没有这位正夫的“襄助”,王琴与向晴想要抓住腿上长轮子的谢琼卿绝非易事。

    如今谢琼卿与南方世家兵败如山倒,也是时候论功行赏,顺便将朝堂之上那些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连根拔起, 换上今次战役中军功卓著的年轻臣属才是。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向晚与裴瑛。

    当日谢瑶卿便向向晚许诺, 因他于社稷有功,回京后不仅要封他为凤君,还要封他腹中的孩子为太女,而今这个许诺实现在即,谢瑶卿更是更上一层楼的向他承诺从此后宫惟他一人,向晚既是大周唯一的凤君,也是她谢瑶卿今生唯一的夫郎。

    而对于裴瑛,谢瑶卿则向她许诺,事成之后,会帮她恢复“裴令鸢”的身份,洗去手上的罪孽,入太医院为院判。

    如今裴瑛已经当了院判,她医术高明,太医院上下人人拜服,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不想将名字改回“裴令渊”,而是固执的当着“裴瑛”,任由宫中上下那些噬人的流言纷语将她吞没,任由宫中太监与太医神色难明的暗中议论她是否就是谢琼卿麾下那个害人无数的毒医。

    她的小师妹郭芳仪听着这些纷纷扰扰的留言,心中的焦躁一日胜过一日,只是裴瑛执意不肯见她,她在太医院堵了裴瑛几次,没想到裴瑛这几年竟学了几分功夫在身上,只一个照面,她便脚下抹油,如一阵风一样飞走了。

    她无法,只好去央求被拨到凤仪宫中当差的陈阿郎,让他去求一求向晚,让向晚想办法说服裴瑛来见自己一面。

    谢瑶卿回忆着昨夜向晚窝在自己怀中温存时,他一边扶着臃肿的小腹,一边揉着额角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小样子,看向裴瑛的眼神中便忍不住带了些抱怨。

    “向晚被陈阿郎缠得不行,朕也被向晚缠得不行,你和郭芳仪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她还是你师母唯一留下的孩子,你这么躲着她不见是为了什么?”

    裴瑛只是苦笑,她眼角微红,有些难堪的解释,“不管是裴瑛还是裴令鸢,我身上都有还不完的债,先前我觉得裴瑛罪孽深重,犯过的错恐怕一辈子也还不完,所以不如借陛下的手了解了裴瑛这个身份,重新做回干净清白的裴令鸢,可当我看见郭芳仪,看见那张酷似她弟弟的脸,我才发觉,裴令鸢背负的罪孽,原来被裴瑛背负的更难偿还。”

    清官难断家务事,谢瑶卿虽是皇帝,也没法强按着裴瑛的脑袋让她去见郭芳仪,于是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自己决断便是,有朝一日你想清楚了想做回裴令鸢,同朕知会一声便是。”

    谢瑶卿说完这话,正要拿起奏章翻阅时,一旁的内侍却记得一个月来她的命令,缓步上前,轻声提醒,“陛下,到凤君请脉的时候了。”

    谢瑶卿挑眉,匆匆扫了一眼手中奏折,见是许多地方官上表请安的折子,她有些不耐,小声骂了一句,“全是废话。”说罢,谢瑶卿挥袖将它们推到一边去,而后整理衣衫向裴瑛招了招手,“正好向晚该请脉了,裴瑛,和朕一块去吧。”

    向晚产期将近,加上孕中惊惧,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虽有裴瑛和太医院上下精心调理,身上到底越发不爽快,腰腹臃肿,腿脚也变得浮肿起来,从一个月前开始,谢瑶卿不管朝政多忙,也要在向晚请脉时抽出时间去陪他,亲自问过太医,看过向晚的饮食汤药才能安心。

    今日二人去时,向晚正有些疲倦的倚着软枕靠在榻上的矮几上,恹恹的捧着绣篷与陈阿郎讨论绣花的样式。

    陈阿郎见了谢瑶卿,急忙从趿上鞋袜从榻上下来向谢瑶卿见礼,向晚见了你,却不行礼,只是从绣活中抬起头,向谢瑶卿温婉一笑,“陛下来了。”

    谢瑶卿挥手示意陈阿郎起身,陈阿郎明亮的眼珠便盯准了裴瑛,灼灼的盯着她,裴瑛以手掩面,躲在谢瑶卿身后,狼狈的避开他的眼神。

    谢瑶卿坐到向晚身边,托住他的手腕,接过他手中的绣篷,瞧见上面绣了一对憨态可掬的小老虎,两只老虎圆头圆脑,滚做一团,争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谢瑶卿看着这样温馨的绣图,不自觉的笑起来,“这样小巧的东西,倒很少见你绣过。”

    向晚微微红着脸,将头垂下去,只留一截粉白的脖颈露在谢瑶卿眼下,他小声解释,“之前绣的龙凤麒麟,都是给陛下的,这个”他低着头,悄悄抚摸着自己圆润的腹部,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幸福的弧度,“这一对老虎,是给她绣的,希望她以后能身体健□□龙活虎的。”

    谢瑶卿自然而然的托着他的腰腹,按照裴瑛的叮嘱仔细的为他按摩着经脉与穴位,她经年习武,一双手从来只杀人不救人,从来没干过这么精致的活,兼之在她手下的又是她最喜欢的向晚,她生怕下手重了,捏痛了向晚,只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寸一寸的按压着向晚身上有些浮肿的皮肤,不多时身上便沁出了一身的热汗,将明黄的龙袍都浸湿了。

    向晚笑着用帕子帮她擦去额角的汗,小声劝她,“朝政繁忙,这些不如让小太监们来做。”

    谢瑶卿将他的手握住,轻声笑,“他们从来不知道怀孕生育的苦楚,做事难免不细心,这是朕的孩子,你是朕的夫郎,朕不心疼你心疼谁?”

    向晚脸上红霞更甚,便由她扶着,一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帝王的服侍一边由裴瑛隔一层丝帕为自己把脉。

    裴瑛收回手指,搓了搓眉心,谢瑶卿便问,“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裴瑛斟酌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几日补品吃的多,胎儿有些大了,来日生产,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谢瑶卿皱起眉头,向晚也有些紧张的直起腰,惴惴不安的看着裴瑛,他虽是第一回生产,可父亲生向晴时他是见过的,他父亲体弱,生向晴时又难产,生了一宿才将向晴生下来,那一夜接生的男医从屋里用铜盆接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他的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连眼前仿佛都被染成血红色。

    如今向晚只是回忆,便恐惧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揪住谢瑶卿的衣袖,依偎她结实的肩膀,小声唤她,“陛下”

    他害怕。

    谢瑶卿与他十指相扣,回应他的紧张与不安,谢瑶卿蹙着眉,心中也有些紧张,她虽未见过男子生产,但在宫中生活多年,也听过许多先帝侍君难产崩逝的传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小心的问裴瑛。

    “可有什么转圜的办法没有?”

    裴瑛继续躲避陈阿郎的眼神,向谢瑶卿建议,“如今月份大了,再吃旁的药反倒不好,陛下不如每日抽些时间,陪凤君散散步,只是得注意,不能迎风不能受寒。”

    这几日政务繁忙,谢瑶卿时常忙到半夜,来看望向晚的时间都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在此之前,她也从未为谁耽搁过朝政,但听了裴瑛的话,她低头沉吟片刻,而后挥手招来内侍,“去传朕的命令,到凤君生产之前,每日早朝的时间减去一个时辰,凡有奏报,让她们先奏给那个几位学士,由学士挑出要紧事,再禀报给朕,其余事让她们看后自己拟定对策,报给朕朱批。”

    向晚急忙拉住她的手,有些焦急的阻止她,“男子生产历来如此,有陛下的心意护佑,臣侍一定能顺利生产,陛下怎么能为了我耽误朝政呢?大臣们会说您沉湎后宫的。”

    谢瑶卿捏了捏他的手指,伸手揉了揉他脸颊上的软肉,温和的笑,“你是大周凤君,你腹中的是大周太女,朕陪你,恰是为大周的千秋百代殚精竭虑,谁敢说朕沉湎后宫?”

    向晚说不过她,又开始瘪着嘴小声嘟嘟囔囔,谢瑶卿凑近了听,听见他小声说,“自然不会说陛下,到时候之说臣侍恃宠而骄,狐媚君王。”

    谢瑶卿笑得愈发开心,捏着他柔软的脸颊,笑着同他说,“你我妻夫,一体同心,朕倒要看看谁敢说你。”

    谢瑶卿又用眼神看向裴瑛,重新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大碍?”

    裴瑛点点头,“却无大碍,只是这一个月得处处小心,不知何时便会发作生产了。”

    向晚闻言,又像只小猫一样往谢瑶卿怀里缩了缩,谢瑶卿便揽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趁裴瑛垂首躲避陈阿郎时,低头轻轻在向晚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她握住向晚的手指,轻轻捋着他的手指,轻声安慰他,“别怕,朕一定在,朕一定会在你的身边的。”

    向晚也笑着回应她,“多谢陛下。”

    裴瑛诊完了脉,拱手就要告退,陈阿郎刚要开口留人,裴瑛却又施展轻功,抬腿从身侧打开的窗户中翻了出去,飞快的溜走了。

    陈阿郎愤愤的盯着她的背影,也迈着步子,一溜烟的追着她跑了出去。

    有了裴瑛的叮嘱,谢瑶卿对向晚的饮食作息便越发伤心,凡是向晚入口的东西,她都得先尝过才罢休,如此相安无事的又过了小半个月,就在谢瑶卿放松警惕,觉得向晚一定会平安生产时,意外还是出现在一次早朝时。

    那时早朝刚刚开始,谢瑶卿正拿了内阁学士们呈报的奏折来看,陈阿郎却忽然一头撞进金銮殿,恨不得扑到谢瑶卿的龙椅前,他手上带了些斑斑的血迹,哭着抹了一把脸。

    “陛下,凤君早上用过膳就开始发作,如今疼得厉害,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第 66 章

    自从谢瑶卿登基以来, 这是她头一次罢了早朝,还是在朝臣备至、奏章纷呈的时候,不是因为她身体不适,也不是因为她突发心疾。

    只是因为向晚生产。

    这在大臣们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谢瑶卿登基不过一年, 谢瑶卿的残暴无情、杀伐果断, 她们早已经在菜市口流不尽的权贵血里瞧得一清二楚了, 她们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揣测天威,她们何时见过她如此慌张, 如此无措, 甚至舍得撇下上百位朝臣们不顾,一头扎进后宫里去的样子。

    大臣们揉着眼下的乌青,迈着虚浮的脚步,一边庆幸于白得了一天休沐,一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不过是向晚生产罢了, 哪里就需要这么精心了, 世间男子哪个不用生产,哪个没经历过这种时候, 偏向晚要缠着谢瑶卿陪他,产房那种污秽的地方, 岂是正经女子能去的地方?

    先帝侍君如云,生了十几个孩子,也没见她同谢瑶卿这样上心。

    更有急于表现的大臣们捏着自己熬了一宿写出的骈四骊六,辞藻斐然的奏章, 在心中酸唧唧的抱怨,那个出身低贱的向晚, 难道比得过自己这一份奏章,谢瑶卿竟为他听朝一日,已有昏君之象,她回家之后定要用处浑身解数,写一份石破天惊的劝谏书!

    谢瑶卿并不知道大臣们心中的弯弯绕绕,便是知道了,心中也要冷笑几声,将那些写在上好宣纸上华而不实的废话撕个粉碎,然后摔在那些假惺惺的笑脸上。

    她只是焦急,焦急在向晚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能飞也似的到他身边去。

    谢瑶卿心中有些懊恼,忍不住抱怨起为她打理起居,安排日程的内侍,“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提醒朕听朝一日?”

    内侍三步并作两步,一边抹着额上纷纷的汗珠,一边勉强跟在谢邀卿身后,跑得直喘,她有些委屈的为自己解释,“陛下从来没停过朝。况且陛下定下过规矩,说朝政是第一要紧的事,别的什么也不能越过朝政去。”

    谢瑶卿猛的刹住脚步,皱着眉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个内侍反应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谢瑶卿背起手来教训她,“这种时候朕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了,多什么嘴。”她只思考片刻,又补充道,“从今往后你只管记住,之前的规矩作废,往后唯一的规矩便是万事以凤君为先。”

    内侍有些犹豫的看着她,“这样耽误朝政,大臣们会不会非议凤君”

    谢瑶卿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朕养你们,养这些大臣是为了什么,如今谢琼卿已然覆灭,世家也一蹶不振,朕难道还要事必躬亲,万事都殚精竭虑吗,你难道想累死朕吗。”

    那内侍小声说了声不敢,心中却知道谢瑶卿不想累死自己,她决定类累死内侍和大臣。

    凤仪宫就在眼前,裴瑛正领着太医院上下团团围在产房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的跺着脚,接生的男医捧着铜盆,如流水一般在产房中进进出出,谢瑶卿一眼扫去,却见铜盆中盛满了鲜红的血水,上面还漂浮着些成块的血肉。

    血腥气迎面而来,将她身后的内侍熏了个趔趄,谢瑶卿面色如常,平静的命令道:“宝华寺住持昨日便已经应召入宫为凤君祈福了,你去乾清宫把朕抄的法华经送去给住持。”

    内侍一怔,宝华寺住持入宫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谢瑶卿会是谢瑶卿下旨召来的,毕竟这位陛下从来不敬神佛,杀人时似乎从不在乎业障,是一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罗刹,今日为了向晚,竟肯向佛祖祈求了吗?

    谢瑶卿催促她,“快去。”

    内侍回过神来,飞奔着跑去办事了,谢瑶卿几步站到裴瑛身边,她侧耳,听见向晚孱弱的□□声,她努力捕捉着他的声音,却只能听见他无助的哭喊,谢瑶卿搓着手,焦躁不安的问,“怎么会这样?向晚听起来怎么这样痛苦?”

    裴瑛伸手比划着,给她解释着男子生产的缘由。

    “男子生产,其实就是吃下的结契果在腹中吸收血肉养分,发出新芽,长出新枝,接出新果,这个新果,就是母父心血孕育而成的胎儿,她一开始连在结契果生出的枝条上,依靠枝条汲取父亲体内的养分,等长得够大,娩出体外也能生存时,结契果便会为她开辟一个通道,把胎儿送出来。”

    谢瑶卿蹙着眉,似是不解,“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哪有通道?”

    裴瑛叫住一个端着铜盆的男医,指着铜盆里模糊成一团的血水,轻声道,“自小腹往下,结契果会用枝条穿透血肉,把胎儿挤出来的。”

    听及此处,谢瑶卿面露不忍,“这和开膛破肚有什么区别。”

    裴瑛停顿一下,耸肩道:“没什么区别,有时候若是结契果始终无法顶破血肉,就得让大夫顺着结契果活动的脉络,用刀子剪刀将通道剪开。”她瞧见谢瑶卿深深蹙起的长眉,急忙安慰她,“不过向晚吉人自有天相,是用不着这一步的。”

    谢瑶卿这才将提到喉咙的心吞回心口,搓着眉心和裴瑛一起团团的跺着脚。

    接生的男医生不知道已经接了多少盆血水出来了,谢瑶卿看着,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肉都跟着一起流走了,她的手指都变得冰冷无力。

    送完经书的内侍扶住谢瑶卿手臂,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陛下用些东西吧。”

    谢瑶卿恍然回神,原来已经正午了,她上前将耳朵贴在产房的墙壁上,却只听见向晚微弱的呼吸声,他累极了,也痛极了,一上午米水未尽,又几乎将浑身的血都流尽了,他倒在被染得鲜红的被褥上,伸出伸出颤抖的手,却不知想要捉住什么。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起伏了。

    男医匆忙跑出来,连行礼都忘了,“院判!凤君没力气了!孩子却只是将将看见头!”

    裴瑛当机立断,一边开止血补气的药,一边吩咐等在一边的御膳房的太监道,“用鸡汤做底,把山参熬进粥里,喂凤君喝下,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不能不进饮食。”

    谢瑶卿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裴瑛回头,却见谢瑶卿满脸紧张,几次欲言又止,话却始终难开口。

    裴瑛明白她心中的焦躁,尽可能的温声安慰她,“陛下无需太过忧虑”

    谢瑶卿忍不住打断她,“向晚就在里面受非同寻常的痛苦,朕怎么能不为他忧虑?!”

    裴瑛叹了口气,心中无奈。

    忧虑也没用,自古以来的规矩,产房阴湿污秽,女子是不能进的,尤其是谢瑶卿这样金尊玉贵的帝王,更是不能让里面血腥气冲撞了圣驾。

    前朝时有几个皇帝心系凤君,执意要进产房,不知被言官御史们骂了几百年。

    谢瑶卿也听说过这样的民俗,可如今她管不了这许多,隔着产房的门帘,她听见向晚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陛下”

    谢瑶卿抬脚便往产房里走,几个太监飞奔着过来,将自己挂在谢瑶卿身上阻挠她。

    谢瑶卿一人一脚将他们踹到一边去,看向内侍的眼神的阴骘又冰冷,“朕看谁敢拦朕!”

    “言官御史,头上若是长了两个脑袋,尽管议论,朕正愁朝中净是些贪官蠹虫,她们一头撞上来,正省了朕找理由。”

    内侍便停住脚,低眉顺眼的低下头去,只是小声劝,“陛下,里面毕竟血腥,陛下千金之躯,小心冲撞了。”

    谢瑶卿冷笑更甚,“朕杀了那么多人,未见谁冲撞了朕,如今朕的夫郎生朕的孩子,反倒冲撞了。”

    “若朕能被男子和稚童冲撞了,朕还作什么皇帝,干脆抹了脖子任由世人唾骂吧。”

    她将眼一瞪,警告众人,“谁再敢拦,便是大不敬!”

    无人再敢上前,谢瑶卿先按照裴瑛的示范,脱下外衣,披上一件在沸水里滚过的细棉外善,用热水洗过手,又用烈酒擦拭过双手,方才转入里间。

    她挥手制止下跪行礼的男医,只令他们如常为向晚接生,自己则在榻边缓缓蹲下,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向晚冰凉失温的手,她看着向晚苍白如金纸的脸颊与毫无血色的嘴唇,眼中满是心疼。

    向晚用尽了力气,头歪歪斜斜的靠在床边,原本绸缎一样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灰败的额头上,看上去憔悴极了。

    他身上盖了一张锦被,遮住了他□□颤抖的瘦小身躯。

    他如今憔悴极了,失去了往日艳丽夺目的光辉,可谢瑶卿看在眼中,心中对向晚的怜惜与疼爱不减反增。

    她握着向晚的手,轻轻揉着几处穴位,直到他的手恢复了些温度,直到他微微动了动眼睫,低声发出一声□□。

    谢瑶卿急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见他委屈的呢喃,“陛下,我疼”

    谢瑶卿紧紧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莫怕,朕在你身边。”

    向晚感受到身边的温度,忍不住贴近了几分,正好御膳房的人端了粥进来,谢瑶卿自然而然的接过,先自己尝了一口,温度正好,而后扶起向晚的头,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的喂给了他。

    向晚断断续续的吃了一碗粥,终于又有了些力气去抵抗源源不断的,潮水一样的痛楚。

    他半昏半醒,只紧紧揪着谢瑶卿的手,将自己的嘴唇咬得血流不止。

    谢瑶卿曲起食指,撬开他的牙关,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牙齿间,一言不发的承受着向晚的撕咬。

    鲜血从她手指上汩汩流出,谢瑶卿不为所动,只是温柔的望着向晚。

    守在床尾的男医忽然惊喜的叫喊出来,“凤君!您再加把劲,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向晚迷蒙间也听见了这句话,他缓缓深吸一口气,憋着劲,用力的冲着谢瑶卿的手指咬了下去。

    谢瑶卿似乎听见一声清脆的嘎嘣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指被他咬断了。

    巨大的疼痛从她的指尖传来,谢瑶卿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她想,应该用过午膳再进来的,这样孩子至少能见到一个威武英俊的娘亲。

    男医欣喜的将孩子用柔软的棉布包裹起来,头一件事便是向谢瑶卿道喜,“恭贺陛下,喜得贵女。”

    第 67 章

    谢瑶卿下意识的, 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低头看向襁褓。

    那是小小的一团,有着娇嫩柔软的粉红肌肤,五官间隐约有几分她与向晚的影子, 只是都紧紧的皱在一起, 像只挤眉弄眼的小猴子, 脑袋上顶着浓密柔软的胎毛, 谢瑶卿曲起食指,用指节小心翼翼的蹭了蹭她的额头,那个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 咂着嘴巴用脸颊贴上了谢瑶卿的手指。

    谢瑶卿几乎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触感, 她只是在那一个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终于也有了一个同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小家伙似乎很活泼好动,才刚刚落地,便伸出两只像盛开花朵一样的消受,抓着谢瑶卿的手指玩。

    谢瑶卿束手束脚的抱着她, 只觉得哪怕是把传国玉玺放到她怀里, 她也不会又这么手足无措。

    谢瑶卿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逐渐舒展开的五官,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微微蹙起眉,问起身边的男医, “她怎么不哭呢?不是说小孩出生第一件事便是哭吗?”

    那个小东西像是能听懂她的话一样,闻言竟不满的在她怀里拱了拱,像是反驳她的疑问一样,她不仅不哭, 反而咧开嘴,发出一声声清亮悦耳的小声。

    谢瑶卿甚至被她吓了一跳, 她手忙脚乱的把她捉到怀里搂紧,挑眉看着怀里的小家伙。

    接生的男医笑吟吟道:“有陛下和凤君这样一对天造地设的妻夫,这个孩子是来世上享福的,这一生有数不清的快乐事,这不一见到陛下就开始笑了吗?”

    谢瑶卿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声音有些感慨,“是是这样的,她来世上就是要无忧无虑、快乐健康的长大。”

    她静静的望着那个孩子,却在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

    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像她一样长大,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生出像她一样的心疾,她的孩子要平安健康的长大,长成一个健康又快乐的孩子,长成一个合格又负责的太女,长成一个强大又自信的帝王。

    她低下头,望着那个孩子肖似自己的琥珀色眼眸,轻声道:“从今往后,朕不会让你流泪哭泣的。”

    谢瑶卿看够了孩子,男医们已经将向晚身下浸满血水的被褥换下,也为向晚处理好了创口,仔细涂了一层止血的药粉,用洁净的细棉布包裹起来,还为他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纯白布衣,扶着他倚着软枕歪歪斜斜的靠在床头。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老参鸡汤,苍白如金纸的两颊上终于缓缓浮现出几分红润的血色,他额头仍然满是汗水,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打湿,粘结在一起,乱糟糟的贴在脸颊上,他艰难的撑着身子,笑着望着谢瑶卿。

    他只以为谢瑶卿是刚进来的,于是小声又无力向谢瑶卿问:“这血腥气这么大,陛下怎么来了?”

    说罢他有些难堪的扭过身子,不想让谢瑶卿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

    谢瑶卿却捧着他的脸,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为朕诞下皇女,是朕的功臣,也是大周的功臣,朕得好好看看你,看看你为朕吃过的苦,朕要牢牢记住今天你的样子,这辈子也不能忘。”

    男医们正要七嘴八舌的告诉向晚谢瑶卿陪他渡过了最艰难的产程,却被谢瑶卿挥手制止了,谢瑶卿小心的搂着孩子,在他身侧坐下,掖好襁褓,将小家伙的脸露出来,让她好好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谢瑶卿不以为意道:“战场上血腥气难道不比这里重?你是为朕生的孩子,为朕流的血,朕怎么不能进来了?”

    向晚并不和她争论,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孩子,那一团小小的血肉,冲他露出一个甜美微笑的小团子,竟是从他腹中生长出来的吗?

    向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小家伙并不排斥,反而很亲近的捉着他的手蹭了蹭。

    向晚高兴得抓住谢瑶卿的手摇了摇,“陛下您瞧,她笑了!”

    谢瑶卿笑着,“咱们孩子生下来便会笑,以后也会一直笑的。”

    向晚逗着孩子笑了一会,歪着头问谢瑶卿,“陛下给她取名字了吗?”

    谢瑶卿搓着手纠结半天,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是读过些兵书兵法,经史子集的,可她的辞藻文赋,恐怕是连寻常举人都比不过的,如今向晚问起,只能搓着眉心,愁眉苦脸的沉思起来。

    向晚回忆起来,谢瑶卿于诗赋上似乎不是很通,肚子里似乎也没有储备什么美好的字词,他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忍俊不禁的建议,“陛下若一时想不出大名来,先取个小字也是好的,左右有礼部的大臣们帮着陛下取名的。”

    谢瑶卿忽然抬起头来,坚定道:“明珠,就叫明珠吧。”

    向晚低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明珠”

    谢瑶卿迫不及待同他解释,“明珠既是朕的明珠,也是你的明珠,更是大周的明珠现在她是咱们的掌上明珠,以后她是大周权力冠冕上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向晚仍是笑着,只是有些不赞同的小声反驳,“她才多大,未来能不能成才还不一定呢?陛下何必把话说的这么满?”

    谢瑶卿揉着他脸,笃定道:“朕和你的孩子,不仅会成才,还一定能成大才!”

    谢瑶卿猛的一拍大腿,开始为谢明珠的未来做起来妥帖的打算。

    “朕要给她请最好的老师,那些躲在山里不肯出来的大儒,钓了十几年鱼也该出来为大周贡献贡献了,还有王琴,正好年纪大了,该从战场退下来安享晚年了,朕的孩子这么聪慧,给她教还便宜她了呢”

    她比比划划的同向晚说着,向晚插不进嘴,只好无奈的看着她。

    谢瑶卿啰啰嗦嗦说完一大堆自己的育儿思想,回过头来却发现向晚已经倚着床头昏昏欲睡了,她笑着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为他披上轻薄锦被,将谢明珠从他怀里抱出来,小心的交给一早就准备好的宫人,由经验老道的宫人带去喂奶的男子那。

    宫人们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将小公主抱了出去,裴瑛便绕过她们,撩开棉帘,大步进来,她将手指搭在向晚手腕上,侧头仔细感受着向晚的脉搏。

    谢瑶卿紧张的看着她,“怎么样?可会留下什么症状?”

    裴瑛笑着,“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能不相信我的医术吗?除了产后虚弱,没什么别的问题,体内的余毒也随着那些血肉排出来了。”她又不得不感慨,“怪不得她们都说人间帝王是天命之女,你这结契果不仅强健有活力,竟然还能救命解毒,真是不可思议。”

    谢瑶卿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道:“物以稀为贵,朕这二十余年,只结了这一颗结契果,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结契果才能救向晚一命吧。”

    裴瑛耸了耸肩,不知可否,只是又叫来向晚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当着谢瑶卿的面,仔仔细细的说了许多月子里需要当心的事,最后她看着谢瑶卿,强调道,“自然,最要紧的还是妻主要上心,再显贵的人家,再康健的男子,若是妻主不上心,那也会落下许多病症的,还有那许多男子,因为产后身量走形被妻主厌恶,生出心疾抑郁而终的。”

    谢瑶卿用手指轻柔的蹭着向晚汗津津的脸颊,深情的盯着他沉静的睡颜,她轻声道:“朕已经让他伤心过一次了,一次就够了。”

    裴瑛默默看了她们一会,似是感慨,“若泠君能给这样的机会,我也一定不会再让他伤心了。”

    谢瑶卿抬眸看向她,裴瑛却迅速的将话锋一转,“向晚虽然还康健,但封君的典仪你也不要着急,且让向晚养几个月身子,等孩子能离得了人再说旁的事。”

    谢瑶卿自然明白,“朕晓得,而且朕觉得先前预想的封君大典还是寒酸了些,不如在城外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修建封君的行宫和礼台,也好让向晚出去放放风,散散心。”

    裴瑛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你到真舍得。”

    如果她记得没错,这恐怕是谢瑶卿登基以来第一次大兴土木,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向晚。

    谢瑶卿笑了笑,“朕殚精竭虑这一年,不就是为了能给向晚一个风风光光的封君大典吗。”

    天色已晚,金乌早已西斜,乾清宫还有堆成山的奏折和军报等着谢瑶卿处置,纵然她再不舍,也不得不依依不舍的再看一眼向晚,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轻柔的,蜻蜓点水一样的一吻。

    向晚今日用尽了力气,这会睡得正沉,谢瑶卿招来向晚身边的福康和福安,压低声音命令,“若凤君醒来,必须第一时间通传给朕。”

    福康福安躬身称是,谢瑶卿又叫住他们,“若凤君缺了什么,只管给内务府的人说,有朕的命令,你们要什么内务府给什么。”

    她仔细啰嗦的叮嘱丸完所有事,恨不得的把所有可能都事无巨细的准备好,月上中天时,她终于回到了乾清宫,捧起一封奏折,却无心看下去。

    两个内侍一个为她掌灯,一个为她研磨,见她一动不动的出身,便心有灵犀的停下手里动作,静静等待谢瑶卿的命令。

    谢瑶卿搓着衣角,问她们两个,“你们说,向晚的封君大典,应该以谁为正使,以谁为副试,又该邀请哪些藩属国前来观礼呢?”

    年长稳重的内侍并不急着回答,只是沉着的陈述着旧例,“历来凤君册封,都是由宗人府的总管大臣为正使,礼部尚书为副使,请离得近的瀛洲、高丽等国的使者观礼。”

    谢瑶卿便摇了摇头,不满道:“如今宗人府的总管大臣应当是谢礼臣罢,先帝时理郡王的女儿,爵位不高,和朕隔了好几层血缘不说,年岁也大了,去年年节时朕瞧着已经快站不起来了,这正使还是不要坐了,而且这宗人府的总管大臣也是时候换一换了。”

    “至于礼部尚书不提也罢,一年年的只长年纪不长脑子,谢琼卿在时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如今局势明了,又天天写废话来讨好朕,她当副使不好不好,她先把礼部尚书当明白再说罢。”

    “瀛洲、高丽,虽历来归顺大周,常来观礼,只是毕竟是蕞尔小国,国力不盛,别人见了,恐怕要看轻向晚。”

    年纪小,心思快的那个内侍便抢着说,“既如此,陛下是想选身份贵重、与陛下亲近的宗亲,忠诚有能力的朝臣,和国力强盛的属国了?”

    谢瑶卿一哂,看了她一眼,“不错,你来说说,有什么人选没有?”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笑起来,“陛下不是已有决断了吗?”

    谢瑶卿嗯一声,抚着龙椅的扶手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

    “谢瑾卿也在西南守了一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她既有军功,便擢升为南安王,回京领宗人府总管大臣一职,兼宫中羽林卫指挥使,持节为正使,为向晚主持封君大典吧。”

    先帝女嗣虽多,却大多都折在了几年前的夺嫡之战上,南安郡王便是除了谢瑶卿之外,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个皇女了,她生父身家不显,能平安长大全仰仗谢瑶卿看照,谢瑶卿登基后,自己守北方国门,却把西南门户放心的交给了她,与她的亲厚,自不必多言。

    “王琴抗击秦胡、擒拿谢琼卿有功,回京之后,便封为安国公,擢升兵部尚书,领上下兵事,册为副使,与瑾卿一同住持封君大典。”

    “至于属国楼兰素来与大周亲厚,不如也将她们的使者请来。”

    两个内侍笑道:“陛下英明,这些人选我们瞧着都是最好的。”

    谢瑶卿了却了一件心事,放松的倚在龙椅上,抬头望向窗外朗朗明月。

    不知日后史官,会如何描绘她这一场封君的典礼呢?

    第 68 章 正文完结!

    谢明珠正在已惊人的速度长大, 几乎每天谢瑶卿去凤仪宫看她时都能瞧出些新变化来。

    下朝之后,谢瑶卿照例先去了凤仪宫,抓着一只布老虎在谢明珠眼前扭来扭去的摇晃,今日的谢明珠看起来比昨天又长大了一圈, 眉眼五官舒展开来, 颦蹙间已经能看出几分风流俊俏的雏形了。

    向晚轻轻用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 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倒是像陛下多些。”

    谢明珠忽的伸出手来,与谢瑶卿抢夺着那只布老虎,谢瑶卿装模做样的和她大战三百回合, 顺势将那只布老虎送进了谢明珠怀里, 谢明珠便心满意足的搂着那个布老虎蹭来蹭去,谢瑶卿笑呵呵的看着谢明珠揉捏捶打那只布老虎,听了向晚怅然的感慨不由有些不满,转身捏着向晚的鼻尖,不满道:“女儿肖母, 像朕有什么不好的?你怎么还叹气呢?”

    向晚看看谢明珠惹人怜爱的五官, 再看看谢瑶卿深邃迷人的眉眼,幽幽的叹气, “像陛下一样风流多姿,不知道以后又要骗走多少男子的心魂呢。”

    谢瑶卿伸手轻轻揪着他脸颊上的软肉, 促狭的笑着,“便是长成朕这样,也不过骗走了凤君一人的心神罢了,咱们的女儿便是再漂亮些, 又有何妨呢?”

    向晚又将嘴瘪起来,露出一个谢瑶卿很喜欢的委屈的表情, 小声嘟囔起来,“怎么只有我一个呢,那尚书家的少爷,郡王家的公子,不都给陛下抛媚眼了吗!”

    叛军已平,四海来朝,这天下终于是完整无损的被谢瑶卿纳入囊中了。

    而谢瑶卿今年不过二十岁。

    一个年轻有为,风流俊美,还长过一点最令男子心疼的心疾的皇帝,向晚不用想就能知道会有多少年轻不经事的小男孩为之神魂颠倒,恨不得以身相许。

    而这两日宫中接二连三的宴会,他也从福康福安焦急的叙述中听到了许多这样的传闻。

    什么好端端的一个浑身□□的年轻公子突然就飞到陛下怀里去了啊,什么御花园里每天都有小少爷排着队跳水,陛下救人都救烦了啊。

    向晚自是不信谢瑶卿会为之动摇的,但是听的多了,向晚心中免不了就有点抱怨。

    陛下干嘛要长得那么好看,还那么能干呢?若是陛下普通一点,平凡一点,自己岂不就能独占陛下了?

    谢瑶卿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她只是扯着向晚的脸颊给自己叫屈,“凤君这话说的太不讲理,那些人朕不仅回绝了,还狠狠申饬了他们的娘亲,怎么到了凤君嘴里,倒成了朕的的罪证了?”

    向晚拍掉她的手,有些别扭的扭过身去,脸颊绯红滚烫,“还未封君呢,叫的这么亲热作什么?”

    谢瑶卿从他身后探出头去,与他脸颊相贴,将向晚柔顺如绸缎的长发缠绕在自己手指上把玩,她觉得自从向晚回京后便变了许多。

    过去的向晚美丽柔顺,却总是因为畏惧而瑟缩颤抖,对自己的命令与要求从来只有顺从和认命,可从锡州回来后,那些底气不足的畏缩与惶恐都烟消云散了,他不仅会软着嗓子和自己分辨,揪着自己的袖子和自己议论,还会在恼羞成怒时,扭过头去佯装生气,露出许多惹人怜爱的小男子神态。

    谢瑶卿单手托着他的下巴,缓缓的将他的头抬起来。

    面前的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温柔似水的脸。

    眉如细柳,眸如春泓,绿云扰扰,笑靥如桃李。

    谢瑶卿笨手笨脚的为他拢起长发,用白玉的发冠将他满头青丝束在脑后,她一边为向晚整理着发丝,一边在他耳边,温声诉说着自己的发现。

    最后,她从向晚的妆奁中挑了一副珍珠做的短珰,点缀在他圆润可爱的耳垂上,谢瑶卿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低声总结,“朕觉得,与之前相比,凤君大为不同了。”

    她静了一会,又补充道:“变得更让朕喜欢了。”

    向晚偏头,打量着谢瑶卿为自己挑的一套首饰,闻言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笑,“陛下也觉得我与往日不同了?我也隐约有一些感觉”他悄悄勾起谢瑶卿的尾指,小声猜测,“兴许是因为陛下越来越喜欢我了吧,有了陛下的偏爱,才敢有恃无恐,才敢恃宠生娇呢。”

    说着向晚回过神来,主动勾住了谢瑶卿的脖颈,像只小猫一样挂在她的身上,凑到她的嘴边,小心的亲了亲她的嘴唇,向晚舔着下唇,眯着眼睛笑,“臣侍要多谢陛下的偏爱,有了陛下的偏爱,臣侍才敢在宫中毫无顾忌的生活。”

    谢瑶卿摸着嘴唇,止不住的笑,又听见向晚说,“陛下觉得我变了,我也觉得陛下变了。”

    他伸手,用指尖勾勒着谢瑶卿嘴角翘起的弧度,轻声说,“陛下之前很少笑的,还很容易生气,很容易杀人,可如今陛下的刀,已经很久没有出鞘过了。”

    他随之也补充道,“我也喜欢这样的陛下。”

    谢瑶卿缓缓的与他十指相扣,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朕能有今日,也全是仰仗你,你不仅在那个雪夜救了朕,也在救了朕。”

    “朕每次想抬刀杀人时,便会想起你,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朕的人,朕若杀了人,带一身血腥气回去,会吓坏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紧紧依偎在一起,心有灵信道。

    “多谢陛下。”

    “多谢凤君。”

    二人又在铜镜前依偎缠绵许久,直到谢明珠因为饥饿不耐烦的蹬着床栏,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向晚红着脸整理凌乱的衣衫,将谢明珠从摇篮里抱起来,一遍温声哄着,一边带她去找奶公公去,谢瑶卿也在内侍接二连三的催促下回到乾清宫处理今日的奏折。

    秦胡已灭,南海已平,如今谢瑶卿没有什么伤心事,只专心的等着封君大典,因而她不过看了几刻折子,便迫不及待的问内侍,“向晴把行宫礼台修的怎么样了?”

    半月前前去岭南平叛的王琴程芳树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了京师,在这几万人的大军中,风头最盛,圣眷最浓的,却是年纪最轻,军阵经验最少的向晴。

    王琴将军在金銮殿上,在所有朝臣之间,不加保留的夸赞向晴对敌身先士卒,奋勇当先,对己谦恭有礼,以身作则,拒马岭一战更是一马当先,杀入敌军中军,割下来谢琼卿的首级,立下了不世之功。

    一向惜字如金的副将程芳树也难得的对向晴表露出几分欣赏与亲厚。

    有了两位将军作保,谢瑶卿对向晴的加封与厚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先是因军功擢升四品忠武将军,赏金千两,又因诛杀谢琼卿有功,封为忠勤伯,御赐忠勤伯府,后又兼任工部员外郎,主理玉髓河行宫修缮事宜。

    待行宫修缮完,工部那位年近古稀的尚书便可歇一歇,将手里的活计交给向晴了。

    两个内侍正在将奏折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把那些通篇只有废话的请安折子挑出来丢进火盆里烧了取暖,听见谢瑶卿的问话却抿嘴笑起来。

    “陛下也太着急了,光这个月就问了三回了,向大人又不会仙法,哪里能在一夜之间变出宫殿来呢?”

    谢瑶卿幽幽叹了口去,有些惆怅,“朕何尝不知呢?可是朕着急啊。”

    内侍们便劝她,“都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陛下与封君既已相逢,又是人人艳羡的仙侣,又何必在意这些凡俗礼节呢?”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陛下既有心为封君大办典礼,总要耐得住性子才是。”

    “况且那是向大人亲兄长的婚礼,向大人没准比陛下更着急呢!”

    谢瑶卿也觉有理,便暂时放下焦虑,拿起折子来看了一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忽的将折子一丢,起身便往凤仪宫走,几个内侍慌慌张张的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陛下去哪?陛下不看折子了吗?”

    谢瑶卿遥遥的挥了挥手,“去凤仪宫,折子哪有凤君好看。”

    典礼将至,谢瑶卿这几天肆意妄为极了,内侍们只好将散落的奏折收拾起来,谢瑶卿却忽的折返回来,搂了一打奏折才走。

    “罢了罢了,折子还是要看的,只是让向晚为朕研磨罢。”

    行宫的修缮一直持续到年尾,第一场大雪落下来的时候,向晴来报玉髓河畔的行宫与礼台都修缮好了,大婚所用的礼器装饰也已经安排内务府的人装点妥帖了,只消谢瑶卿一声令下,封君大典便能开始了。

    谢明珠已经会爬了,时常趁谢瑶卿不注意,顺着她龙袍的后裾,像只猴一样爬到她身上去。

    为了避免封君大典上自己肩膀上突然窜出来一只猴子,谢瑶卿决定把谢明珠留在宫里,安排专人照顾,向晚也深觉有理,毕竟外面天寒地冻,小孩子身体弱,恐怕禁不起折腾。

    艳丽的红梅于枝头绽放时,礼部和钦天监共同为帝君选好了大婚的日子,在腊月初十行册封君礼,并颁诏天下。

    腊月初五,由太常寺奏,致斋三日,谢瑶卿选礼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

    腊月初九,有内侍官前去行宫奉天殿设御案两张,盛放封君册宝;设彩舆于丹墀内;设香亭于彩舆前。宋寒衣亲率仪鸾卫精锐至玉髓河行宫,陈设典仪卤簿。

    腊月初十,那是一个风和日朗,万物可爱的晴天,阳光明媚,红梅灿灿,向晚在凤仪宫内,由十几个太监服侍,穿上层层叠叠,华美贵重的凤君礼服,金银绣线,蜀锦苏绣,在这间礼服上,能找到大周最精巧的工艺。太监们为他整理还头顶羊脂玉的发冠,用一只凤尾玉簪固定住长发,由司礼的太监牵引着,被扶上车架。

    谢瑶卿则在乾清宫中,穿戴明黄龙袍,最后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她的眼中不见往日的阴骘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飒踏与自信,她正了正头顶的冠冕,大踏步迈向殿外的车架。

    礼部命教坊司鸣钟鼓,百官穿戴朝服,随御驾至玉髓河行宫贺礼。

    浩浩汤汤的车架自乾清宫宫门出发,载着大周的皇帝与封君,平稳又坚定的奔向玉髓河行宫,奔向她们永结同心的未来。

    玉髓河行宫依山傍水,山中有温泉无数,暖风宜人,是个风水宝地。

    行宫占地万余亩,处处张灯结彩,贴满大红喜字,玉髓河中飘满祈福的彩灯。

    正使谢瑾卿与副使王琴持节住持册封的仪式,她们二人身穿朝服,行至奉天殿中,请出凤君册宝,鸿胪寺官员请案至丹墀下,将册宝与御案都放至彩舆中,由内侍举舆至金水桥畔,百官跪迎册宝,有礼官引凤君至丹墀上,拜天地祖宗后受凤君册宝。

    沉甸甸的金册金宝落在向晚手里,原本因为繁琐礼节而疲倦难堪的向晚忽的精神一振,这是谢瑶卿对他的偏爱,也是谢瑶卿对他的信任,他缓缓捏紧手中金册,抬头望向湛蓝天空。

    谢瑶卿就在他的身侧,华贵的帝王礼服将她衬得俊美威仪,她却悄悄攀住向晚的手,侧头轻声问,“可是累了?”

    向晚轻轻咬了咬请,小声道,“不累只是礼服太厚,都摸不到陛下了。”

    这个时候,他多想被谢瑶卿搂到怀里,贴着她温热有力的胸膛,听着她澎湃的心跳,窝在她的耳边,小声告诉她自己的欢喜。

    谢瑶卿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左右册封礼已毕,她便不耐烦挥退礼部的大臣,趁无人时将他打横抱起,向晚发出一声惊呼,急忙揽紧她的脖子。

    “陛下这是作什么?!”

    谢瑶卿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笑道,“册封礼已毕,可咱们的婚礼还没开始呢。”

    一张红盖头披到了向晚头上,眼前朦胧一片,只好被谢瑶卿搂在怀里,感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向晚感觉谢瑶卿轻手轻脚的将自己放下,身下是柔软的锦被,四周万籁俱寂,只能听见红烛燃烧发出噼啪声。

    向晚有些紧张的揪紧了身下的锦被。

    片刻后,他听见谢瑶卿一声轻笑。

    谢瑶卿用一杆金称,挑开向晚头顶鲛纱一样的红盖头。

    向晚抬头,眸光盈盈若水,含情脉脉的对上她的眼睛

    盖头之下,是向晚一张艳如桃李的,羞怯的面容,他缓缓探出手,搭在谢瑶卿的手腕上。

    向晚静静望着谢瑶卿沉静温柔的笑颜,勾着她的腰带牵着她坐在了床榻上,向晚垂着头,露出自己纤细洁白的脖颈来,他轻声唤道:“妻主。”

    谢瑶卿呼吸一热,扯下盖头,搁在金盘中,取过一边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只瓷白酒杯,将两只酒杯倒上酒,她递给向晚一杯,向晚红着脸,默不作声的侧身,偏头与谢瑶卿喝了合卺酒。

    酒有些烈,向晚呛了几口,嘴角留下几滴酒渍,缀在莹润粉红的嘴唇下,看起来诱人极了。

    谢瑶卿用指腹揉去他嘴角的酒渍,有些粗鲁的摁着他的后脑,将他揽在怀中,撬开他的唇齿,贪恋的掠夺着他齿间醇酒的余香。

    她缓缓放开早已迷醉的黎酒,轻声一声:“喝了酒,才知最醉人的,原来是夫郎。”

    谢瑶卿抽出黎酒发间的玉簪,如瀑的长发顷刻间垂落,发间淡雅的兰花香气弥漫开来,谢瑶卿只觉得自己愈发迷醉,她勾着向晚顺滑的发尾,呢喃一般,轻轻唤了一声:“夫郎。”

    黎酒攀上她的肩膀,搂着她的腰,一声声的回应她:“妻主。”

    谢瑶卿将二人的长发放在一起系住,用牙齿咬下一段,小心翼翼的放在锦囊中,她摸着向晚的发顶,轻声喟叹:“结发为妻夫”

    向晚勾住她的尾指,仰着脸虔诚的承接那些细碎温柔的轻吻。

    向晚缓缓抱住谢瑶卿的腰,贴在她的胸前,眼眶微红,接上了后半句,“恩爱两不疑。”

    谢瑶卿忽的搂住他的腰身,翻身携着他滚到了床榻上,谢瑶卿揉去他眼角沁出的清泪,温柔的亲吻他的眼睫与嘴唇。

    “凤君莫哭,朕与凤君白首不离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分。

    第69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版if线 向府的,……

    谢瑶卿有些昏昏沉沉的睡着, 年前她和向晚完婚,谢明珠又有宫人照顾,二人很是过了几天缠绵悱恻的小日子, 朝政军政谢瑶卿不免借口过年耽误了许多。如今年关刚过, 年前耽误下的那些事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她的案头, 谢瑶卿不得不通宵达旦的熬着, 处理那些紧急的大事。

    不过好在如今她并非孤身一人了,向晚在盯着谢明珠用过饮食, 小心的把她拍睡了后会到乾清宫来, 替谢瑶卿添一盏灯, 研一砚墨, 偶尔谢瑶卿遇见头疼的事,也会抬头问一问向晚的意见,虽说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在,向晚又是很乖顺恭谨, 从不多言的性子,但只要听他温声细语的劝慰上几句,谢瑶卿便会觉得灵台清明, 思路开阔。

    谢瑶卿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时往往已近深夜,向晚便会指挥宫人将一早做好的宵夜点心端上来, 半是强迫半是央求,撒娇一样哄谢瑶卿吃下那些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对健康大有裨益的汤汤水水。

    只是有时候那种难以下咽的味道总是让谢瑶卿忍不住反思自己近来的举措是不是又惹恼了向晚,导致他和裴瑛合起伙来愚弄自己。

    盯着谢瑶卿吃完夜宵后, 向晚会亲手为她披上大氅,依偎在她怀中,贴着她的胸膛, 一边用甜得腻人的声音小声的说些妻夫间的私密话,一边不紧不慢的为她整理冠冕与衣衫,而后谢瑶卿便会轻车熟路的与他十指相扣,将他拉到自己怀中,用温暖厚实的大氅包裹住他,抬手为他挡住凛冽的寒风,二人便这样漫步在漫长的宫道上,借着宫人手中的灯笼,静静欣赏皎洁月色下,那些凌霜傲雪,探出宫墙的红梅。

    待赏够了梅花,她们便回寝殿安置,这也是谢瑶卿最安适、最喜欢的时候。

    许是因为幼时颠簸,向晚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抱着膝盖,紧紧闭着眼,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谢瑶卿便会借势把这个柔软的小团子圈进怀中,时不时就动手动脚的摸一摸,向晚被摸得烦了,就像小狗一样,哼哼唧唧的在她怀中一阵乱拱,结果反而离谢瑶卿更近,更方便她动手动脚了。

    混沉睡着的谢瑶卿思及此处,便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把向晚捞过来摸一摸。

    可是触手所及,却不是向晚柔软细腻的皮肉,而是一匹冰凉又光滑的绸缎。

    很名贵的浮光锦,年前江南制造局贡上来几匹,被她拨给尚衣监给向晚裁制春衣了。

    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下。

    谢瑶卿刹那间便警醒过来,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敏锐的双眼在黑暗中机警的扫视着四周,迸发出一阵锐利的光。

    这不是自己的寝殿,向晚呢,向晚去了什么地方?

    她身下的床榻宽大舒适,也不知是怎样的豪奢之间,竟舍得用浮光锦铺在身下,她又伸手在床上摩挲几下,忍不住叹了口气,被面亦是浮光锦,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好东西,不仅柔软蓬松,竟还不间断的散发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淡香,让人闻了很是安心,枕头也是名贵蜀锦,用金线绣满了展翅欲飞的小凤凰。

    过惯苦日子的谢瑶卿幽幽地叹了口气,便是富可敌国也不应当如此奢靡啊。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弄清这是哪才是。

    宽敞的大床被双层的纱帐遮挡着,纱帐虽轻薄,却能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的,又能将清冷的月光过滤得皎洁温柔,将那些似水的月光均匀的撒在床榻上。

    谢瑶卿不动声色的贴近纱帐,穿过轻纱,看见这间屋子的全貌,布局与皇宫中的宫殿相似,只是装饰与陈设却大不相同,一反谢瑶卿古朴沉着的喜好,到处堆满了华美昂贵的金银玉器,珊瑚翡翠,纵使是在黑夜里,也照得谢瑶卿眼睛疼。

    谢瑶卿皱着眉揉着眼睛。

    这宫殿倒颇具先帝遗风。

    想到这,她忽然又察觉到什么,缓缓停下揉眼睛的动作,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来来回回的看。

    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她现在的手。

    这双手的骨骼脉络、甚至指尖上的小痣都与自己如出一辙,可这双手上没有经年握剑带来的剑茧,没有摸爬滚打留下的伤痕,这双手小巧得像是一个少女的手,精致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的手。

    谢瑶卿猛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竟然也变成了尚未发育的少女模样。

    谢瑶卿呆了片刻,急忙披上外衣趿拉上鞋下床,声音惊动室内两个伺候着小太监,两人急忙揉着眼强打精神过来,“殿下可是渴了,奴婢们这就给您倒水。”

    殿下

    谢瑶卿神色如常,看着那两个十分陌生的小太监镇定道:“朕孤不渴,只是觉得脸上有些痒,有镜子吗?”

    两个小太监对她似乎十分上心,听了她的话,十分勤谨的为她收拾好妆台,还叫来外面伺候太监们为她点上灯,添上水,连敷脸的热帕子和可能用得到的药膏都在一边备好了。

    谢瑶卿挑了挑眉,洒脱的坐在琉璃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琥珀色的桃花眼,英武的长眉,挺翘的鼻梁和抿成一线的薄唇,看上去风流极了,也无情极了。

    谢瑶卿抿了抿嘴唇,这仍然是自己,却是年少时的自己。

    她垂下眼睛,暗自斟酌起来。

    年前倒是有几个游方的道人拿着偏方进宫,说是炼制出了能叫光阴倒转的丹药,只是觉得不过是几个骗子,早就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怎么自己不过在寝殿里睡了个觉,竟然就会回到六年前了呢?

    是时光倒转,还是黄粱一梦?

    自己还能不能回到现实,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向晚呢?

    谢瑶卿一边观察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又觉得自己并非只是单纯得回到了从前,毕竟自己从前何时用过这么豪奢的东西,被这么多人伺候着。

    于是她一边装模做样的往脸上涂东西,一边问服侍的小太监,“孤睡得又些糊涂了,你同孤说说,如今是什么年份?”

    她这话说的古怪,可几个小太监却一点怀疑都没有,争先恐后邀功一样七嘴八舌的说着。

    这位七殿下生父是楼兰帝卿,是如今恩宠最盛的宸贵君,不仅有楼兰皇室撑腰,还有陛下的喜爱和器重。

    若非身上带有楼兰血脉,算是半个异族,恐怕早就已经入主东宫了。

    这样的人物,自然她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了。

    谢瑶卿又些诧异,“楼兰帝卿这么说来,楼兰国内没有内乱吗?”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的对视半晌,犹豫道:“前朝的事,奴婢们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陛下曾派军队去襄助楼兰。”

    谢瑶卿的指尖从桌上各色名贵的钗环配饰上流过,这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在她小时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谢瑶卿垂眸,这么说来,这边的时间线,竟是先帝制止了楼兰内乱,成功迎娶帝卿入宫吗?而自己的生父入宫便得盛宠,在同样的时间节点生下了自己。

    那自己的父君

    她的心神禁不住一阵激荡,她竟还能再一睹父君容颜吗,即使是在梦中,即使是虚妄,谢瑶卿也无比渴求着这件事。

    她定了定神,声音又些沙哑,低声吩咐,“明日早些叫孤起来,孤去给父君请安。”

    小太监忽然又有些迟疑,谢瑶卿便冷声问,“怎么了?”

    她虽然千方百计的遮掩,但做皇帝时养成的不怒自威的不凡气度仍然震慑住了那几个小太监,他们只觉得今天的七殿下不仅比往日厉害,这周身冰冷的气质,恐怕更胜过陛下呢。

    小太监们当即跪下道:“方才殿下脸上痒,奴婢们怕殿下有碍,已经去请了太医,也叫人跟贵君通传了。”

    谢瑶卿有些震惊,她随口扯的理由,竟然值得兴师动众?

    更让她震惊的是,深更半夜,太医院的人和自己的父君竟然真的为这么点事过来了。

    自己父君自不必说,对自己从来都是体贴照顾,即使换了时空,也时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带着浩浩汤汤的宫人打着琉璃灯过来了。而太医院,竟是院判带着值守的两个太医,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跑了这一趟。

    谢瑶卿嘴角有些抽搐,先帝倒是有钱,大半夜几个宫人手里的琉璃灯把宫殿外照得白昼一般。

    父君人未至,声先到。

    仍是那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只是这一回,这声音里没有怯懦,没有畏惧,有的却是十足的底气。

    “我听来宝说你脸上痒,要不要紧?”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宸贵君宇文玉琴来的匆忙,只穿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未着环佩,进来第一件事,便是上前几步,急忙把谢瑶卿搂进怀里,捧着她的脸仔细的端详。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还痒吗?”

    “来宝,你是怎么当差的?说了多少次,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验过才能给瑶卿吃!”

    只一眼,谢瑶卿便如遭雷击一样愣在了原地,父君的容颜就在眼前,一如往常,温雅娴静,眉目如画,正是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容颜。

    而且此时的父君,未经坎坷,又宠冠六宫,身上再没有记忆中的憔悴与脆弱,谢瑶卿被他搂住,竟久违感到一种心安。

    这一种心安与向晚带给她的不同,将向晚搂在怀中,她虽然也心神安定,但仍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那些明枪暗箭,可在父君怀中的这种心安,却是可以坦然抛下一切,理直气壮的变回一个幼稚孩童的心安。

    因为温柔又可靠的父君会为她解决一切的。

    几乎在刹那间,谢瑶卿便红了眼眶,鼻尖也微微抽动,看在宇文玉琴眼中,又是一阵担惊受怕。

    “怎么眼睛又突然红了,是不是在御花园里折花了?”

    “鼻尖也红了,张院判,到底怎么回事啊?”

    还是那么温柔的声音,只是因为忧虑变得风风火火的,有些吵。

    谢瑶卿被父君捏在怀里,像个面团一样被揉来捏去,上上下下的检查着,她从未同父君这样亲近过,一时竟手足无措,只能愣愣的任由父君动作。

    宇文玉琴将谢瑶卿上下检查了个遍,除了眼角微红实在找不出别的问题了,这才稍稍放了心,但仍然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些生活中琐碎的事情。

    “你吃了山核桃就会起疹子,以后一定得小心,还有御花园里的花,也不能”

    谢瑶卿忽然抬头打断他,“父君。”

    宇文玉琴依言听住话语,用似水的眼神专心的看着她。

    谢瑶卿心中万千思绪闪过,她沉思许久,终于勾唇微笑道:“父君,我很想你。”

    宇文玉琴一怔,片刻后却是无奈的笑起来,“你这孩子,又从哪学来的花招。”只是嘴上虽然嫌弃,宇文玉琴眼中却满是感动,他又把谢瑶卿搂到怀里,亲昵的蹭了蹭她的额头,笑着拍了拍她的脊背,“父君也很想你。”

    张院判和两位太医为谢瑶卿诊了脉,脸痒本就是谢瑶卿扯的谎,几人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墨守成规的开了许多温补调理的药,只是经验老道,眼神毒辣的张院判却察觉出谢瑶卿身上的不妥。

    “贵君,七殿下脸上身上并未大碍,只是心神不宁,思绪浮动,长此以往,恐对身子不利啊。”

    皇帝这几天有意让谢瑶卿参与上朝听政,宇文玉琴本就担忧累坏了谢瑶卿,一听院判的诊断,更是不安。

    宇文玉琴当即紧张起来,看向谢瑶卿的目光了带上几分嗔怪,“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心思,万事有你娘亲和爹爹呢,哪用得着你费心。”

    谢瑶卿只是笑笑,听话的做一个乖孩子,“父君,不妨事的,只是今夜做了许多梦,心中有些不安罢了。”

    事到如今,谢瑶卿也不知究竟是眼前与父君其乐融融是不可多得的美梦,还是先前受万般险阻是摆脱不掉的噩梦,可有一点她一清二楚,眼前这个梦里,没有向晚。

    宇文玉琴叹了口气,幽幽道:“父君知道,你是不喜欢陛下那么早就打算给你相看夫郎,其实父君何尝不想让你多自由自在几年,可是你毕竟是皇女啊,又是陛下最喜欢的孩子,瑶卿,你已经长大了,总得成熟起来。”

    谢瑶卿心想,她的成熟,恐怕早就胜过如今的皇帝了,可她并不辩解,只是顺从的点着头。

    她久居高位,却一点也不讨厌父君对她絮絮叨叨的说教,反而觉得新奇,甚至十分珍惜,几乎是贪恋的听着那些教训。

    美梦醒来,这些话岂不是再也听不到了?

    宇文玉琴见谢瑶卿难得认真,更加语重心长道:“明日赏花宴,你再不喜欢,也得露个脸再跑,各府的小公子都打扮的娇花一样,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还有向府那个小少爷,听说生的闭月羞花,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喜不喜欢,总得看过了再说。”

    谢瑶卿眨了眨眼睛。

    向府的,小少爷?

    第 70 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2) “向……

    正是春日好时节, 御花园里争奇斗艳,开了满园子或明艳或淡雅的名贵花朵,混杂在一起, 沁人心脾的甜香就引来了数不清的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

    今日宴席名为赏花, 实际上却是皇帝为几位年纪到了的皇女相看夫郎, 如今皇帝膝下有十二位皇女, 长女次女皆已完婚,三皇女谢琼卿正值妙龄, 生父又是世家出身的贵子, 盯着她的小郎君便格外多些, 只是若比起谢瑶卿来, 这位出身不凡的三殿下又要逊色几分。

    楼兰帝卿所出,独得皇帝青睐,尚未及笄时便封了亲王,如今更是被皇帝带在身边, 日日都上朝听政,这是哪个皇女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何况朝中还隐隐有这样的传闻,那楼兰王正与臣属们商议, 完全归顺大周,从楼兰国变成大周的楼兰州呢, 若真是如此,那贵君就不再是异族,七殿下身上也没了异族的血,那太女的宝座, 是不是就将变成谢瑶卿的囊中之物了?

    如此说来,如今攀上谢瑶卿,就是攀上了日后的太女, 更有甚者,就是攀上了未来的皇帝啊!

    思及此处,那些人比花娇的小少爷们看向谢瑶卿的眼神就更加热烫如火起来,他们家里都是京中显贵,生的一个比一个的好看,怎么就不能争一争凤君的位置呢?

    何况七殿下年纪尚小,还没见过那么多男人,没准自己就能变成她心尖上的人呢?

    谢瑶卿并不理会那些炽热的眼神,只是驾轻就熟的应付着前来示好的宗亲,和那些曾与自己形同陌路、甚至势如水火、不死不休的姐姐妹妹。

    她瞧着那几张言笑晏晏的脸,却只觉得陌生。

    在另一个时空,夺嫡之争混战了三年,甚至险些伤及国本,几位成年皇女接连死于非命,直到谢瑶卿在边关领到仪鸾司的密旨,率守义军连夜奔袭,南下勤王,大败谢琼卿,这才止住内乱,让大周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可当谢瑶卿略带诧异的接过皇长女特意为她寻来的徽墨,她才逐渐意识到,她们原本,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啊!

    那时候,究竟如何一步步走到手足姐妹分崩离析的地步呢?

    皇长女见她发愣,笑着问,“怎么,不喜欢我给你挑的礼物。”她说着,伸手轻轻捏着谢瑶卿的耳朵,色厉内荏的威胁她,“我可提前告诉你,不许不喜欢,这是你姐夫熬了好几个夜从珍宝阁里挑的呢,你别不识好歹啊!”

    她话说的十分客气,脸上却始终笑盈盈的,仿佛她们二人只是寻常人家姐妹一般亲密。

    谢瑶卿看着她陌生的脸上绽放的亲切的笑容,缓缓的眨了眨眼,谢瑶卿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笑容,却看不住半分的弄虚作假。

    她这才不可思议的相信,原来皇长女的这个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于是她伸手接过礼物,很郑重的让身后跟来的贴身太监来宝收好,她看着皇长女,一时眼眶竟有些发烫。

    “既是姐夫亲自替我挑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徽墨难得,姐夫恐怕费了不少功夫。”

    皇长女嗨一声,洒脱的摆了摆手,“自家姐妹,花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她说着,又瞧见谢瑶卿身上的锦衣,想来是宸贵君为了今日赏花宴特意为她挑的,一身湖蓝直裰,腰间系一条翠色宫绦,点缀一件光泽莹润的玉佩,这一身衣服并不张扬,却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她浑然天成的风流与俊美,皇长女意有所指的笑起来,“你若是心疼你姐夫呢,不如也抓紧找个夫郎回来,让他为你费心呢。”

    自己这个小妹妹从来不喜欢听这些话,皇长女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呢,没想到谢瑶卿白皙的脸上却忽的飞上一层红云,并不着急反驳,只是复附和着笑了几声。

    皇长女便挑了挑眉,下意识望向那些借口赏花,却只知和花儿朵儿争奇斗艳的小少爷们,这些庸脂俗粉里面,竟有了谢瑶卿在乎的人吗?

    她正仔细为妹妹打量着那些男子,斜里却忽然插来一阵轻佻的笑声。

    “姐姐,七妹妹,真是叫我好找,我在那被那些堂姐灌酒,你们却在这快活!”

    皇长女撇了撇嘴,不太想搭理这声虚伪的笑容,然而她却忽然发觉,谢瑶卿的脊背几乎在刹那间,如弓弦一般紧紧的绷直了。

    谢瑶卿缓缓收敛笑容,用发冷的目光看向来人。

    谢琼卿一身酒气,衣衫不整,像只花蝴蝶一样像她们飞了过来。

    谢瑶卿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时有些想吐,皇长女更是不客气,呛声道:“我们闲人两个,自然比不过你,今天与尚书吃酒,明天与学士品茶,心心念念的全是为母皇分忧。”

    谢琼卿急忙为自己辩解,“政务繁忙,我不忍见母皇辛苦,所以才想为母皇分忧的。”

    谢瑶卿心中轻笑,果然不管在哪,谢琼卿都本性难移。

    “母皇若是知道了三姐姐的这份孝心,心中一定感动,不像我,只想着母皇春秋鼎盛,哪里需要我们这些当女儿的去添乱呢,大臣们也是母皇的大臣,是给母皇办事的,我年轻气盛的,反倒给她们帮倒忙,我不如三姐姐志向高远,只想胸无大志的在母皇身边当个狐假虎威的亲王罢了。”

    谢瑶卿忍着恶心,微笑着,不给谢琼卿反驳的机会,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话,而后她微微匀了匀气,继续微笑着,平静的看着谢琼卿。

    皇长女却有些惊诧的看着她,慢慢品出了她话中的讥讽。

    母皇既是春秋鼎盛,那早早收买人心的谢琼卿岂不是狼子野心?添乱,帮倒忙究竟说的是谁呢?还有最后那句志向高远,一个皇女,她若志向高远,不就是想当皇帝吗?可母皇正值壮年,什么时候轮得到她白日做梦了?

    皇长女见谢琼卿脸色发白,便知道谢瑶卿说到了要害,她轻声嗤笑,“三妹妹这样的孝心,可得让母皇好好知道才是。”

    谢琼卿面楼不忿,偏偏被说中了心思,眼前两个人她又招惹不起,只好糊弄了几句,借口和某位堂姐有约,脚下抹油溜走了。

    皇长女心旷神怡的看着她,满脸赞赏,“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你方才那句话,真是给我出了一口恶气,说吧,那些男子你看上谁了,就是绑,我也要给你绑过来。”

    谢瑶卿早已经将那些莺莺燕燕看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听了这话,便从善如流道:“向府仿佛有一个叫向晚的公子,姐姐知道他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