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谢瑶卿听了这话, 脸上一片茫然,她知道她也许说错了话,可她应该说什么呢?

    她在生与死的纠缠中学会了如何在战阵中厮杀,在与阴谋诡计的缠斗中学会了如何与世家朝臣抗衡, 可是她没有地方去学如何哄一个敏感细腻的男子回心转意, 没有地方去学究竟如何小心翼翼的爱一个人。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笨嘴拙舌过, 心中有千种万种思绪, 说出口的却永远是最叫他难过的话。

    裴瑛忽然将小半瓶滚烫的烈酒尽数浇在她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谢瑶卿努了努眉毛,小声吸了一口凉气。

    向晚却比她反应得更快, 他赌气的问, “裴大夫,她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裴瑛整理着药箱,低着头,在向晚看不见的地方给谢瑶卿摆了个手势,“陛下的伤有些难弄的地方, 陛下先随我来吧。”

    谢瑶卿忍不住看向向晚, 向晚别过头去,不愿看她, “看我做什么?你愿去便去,难道我拦得住你吗?”

    谢瑶卿于是跟在裴瑛身后, 随她进入了狭小闭塞的内室。

    裴瑛转身关紧门,从水盆中捞起一块浸满水的粗布扔给她,皱着眉道:“先把身上擦擦,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来求向晚回心转意,竟然顶着这样一副不堪的仪容来。”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接受了她的教训, 动作迟缓的擦洗着身上的污渍,她底气不足的为自己辩解道:“朕刚诛了秦胡,便迫不及待的赶来了,朕想”

    想让向晚最先知道这个好消息。

    裴瑛毫不留情的打断她,夺过她手中的粗布用力的擦着她身上尚未长成的皮肉,谢瑶卿微微皱起了眉,听见裴瑛并不客气的话,“所以呢?你把向晚当作你的下属,你朝堂上的官员,甚至是锡州城中的敌人了吗?你指望他听见你的功绩,便对你感恩戴德,纳头便拜,还要一笑泯恩仇,重新和你亲亲热热吗?”

    她有些气愤的将粗布扔进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拍在谢瑶卿脸上,将她拍了一个激灵。

    裴瑛转向她,认真的问:“陛下,你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你把他当作向曦那样的,对你只知索求、只会蛊惑的人了!所以才会用那些女人的功业去威逼利诱他!去强迫他重新接受你!”

    谢瑶卿陷入了沉默,曾经似乎就是那样的。

    向曦对她百般讨好,求她给某人一个官职,如果如愿以偿,就用更加甜美惑人的话来哄骗她,若是事与愿违,便拿出曾经的恩情要挟她。

    她曾经以为那样因为利益拉拉扯扯是亲密无间的表现,如今看来,那才是大错特错。

    裴瑛继续质问她,“你卖弄你的功绩,展示你的伤疤,无非就是欺负他心软罢了,你从没给过他什么,却一次次强迫他心软,你凭什么?!”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片刻后她无奈的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无助的托起,想要抱住什么一样,她迷茫的问,“可是朕应该怎么办呢?”

    裴瑛递给她一身崭新的衣物,语重心长的劝她,“向晚要的,不过是你情真意切的悔过罢了,你曾经把他扔在冷宫不闻不问那么久,如今他不过冷待你几日,你便要受不了了吗?”

    “他既然暂时不想见到你,你便别日日到他跟前烦他便是了。”

    谢瑶卿纠结起来,“谢琼卿尚在锡州,日后若有兵戈,他留在这里,朕实在担心。”

    裴瑛忽然逼近她,盯着她的眼睛,“江南富庶,不仅有上万户人口,还有向晚亲人朋友,如何兵不血刃的收回锡州,收回江南诸郡,而不让向晚为了亲友流泪,陛下,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在你收回江南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拼尽全力,定会保向晚周全。”

    谢瑶卿换上审视的目光,仔细的上下打量着她,她寻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来,不怒自威的看着裴瑛。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裴瑛,等待她先开口。

    半晌后,裴瑛艰难道:“我的来历,陛下想必已经查的清清楚楚了吧?”

    谢瑶卿抿了口茶,轻声一笑,“你和太医院的郭芳仪师出同门,你是她亲娘嫡传的学生,听说你们二人曾经很是亲厚,你师娘死前还将初出茅庐的郭芳仪托付给你,后来郭芳仪进了太医院,你们二人先时还多有书信往来,后来到不知怎么,竟是疏远了。”

    她施施然看向裴瑛,“想来,是因为你投到谢琼卿门下,为她做事的缘故,是吗?”

    裴瑛面露痛苦,难堪的为自己辩解。

    “我并非投到谢琼卿门下”

    谢瑶卿轻声接上,“而是你曾因进山采药误了时辰,导致你夫郎,也就是你师娘的幼子难产血崩而亡,自那以后你便茶饭不思,一心一意研究起了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误打误撞之下,竟参破了叫人死而复生的关窍,只是苦于无人敢做你的试药人,直到谢琼卿府上的人找到了你,说能为你找到自愿试药的死囚,可你后来才知道,那些人并非自愿的死囚,只是谢琼卿的政敌罢了。”

    裴瑛无奈的看着她,“陛下,你既然都知道,何苦要再来揭我的伤疤呢?”

    谢瑶卿抬起头,自下而上的看着她,气势却未减分毫。

    “你想要的,朕都能给你,可你能给朕什么呢?”

    裴瑛迎着她灼热逼人的眼神看了回去,话语因为激愤起伏着,“我想要的,你岂能知道?!”

    谢瑶卿轻笑一声,“太医院的院判明年告老,只要你愿意,朕可以让你用裴令鸢的身份接替她的职务,裴瑛做下的事,犯下的错,朕可以帮你一笔勾销,打扫得清清楚楚,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裴瑛义愤的反驳道:“裴瑛犯下的罪过,如何一笔勾销?!”

    谢瑶卿贴在她的耳侧,轻声说:“裴瑛犯的罪,裴令渊一样可以赎,你在太医院,能救无数人。”

    她像引诱凡人的恶魔一样继续向她剖出色泽鲜美的诱饵,“难道你不想再见一见你牵挂至今的小师妹吗?”

    裴瑛缓缓眨了眨眼,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看向谢瑶卿,“我可以在谢琼卿身边,为你打听消息,为你做事。”

    谢瑶卿压低了声音,“忠诚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诚。”

    她看向裴瑛,目光灼灼,“裴瑛,朕要你绝对的忠诚。”

    “朕要你发誓,在朕收回锡州城前,你要拼上性命,护住向晚周全。”

    裴瑛轻声笑起来,“就是你不说,我也会护住向晚的。”

    向晚急促的呼吸声在门外响起,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裴大夫,她出什么事了吗?”

    裴瑛看她一眼,小声许诺,“我恨谢琼卿入骨,终有一日,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忠诚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内室,向晚见谢瑶卿换上一身干净衣衫,脸色却是苍白青紫,他终究是忍不住,握住谢瑶卿的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检查着她的身体。

    谢瑶卿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宇,轻声宽慰他:“朕无事,不过是一路从西北赶来,有些疲倦了。”

    她想握紧向晚的手,可向晚却像狡猾的小兽一样,刹那间便把手收了回去,而且低下头,不再言语。

    于是谢瑶卿温柔的看着他,用轻柔的声音缓缓的问他,“你身子如何?孕中本就容易体虚,你又因为朕受了诸多苦楚,是朕对不住你,你若缺了什么,尽管向田文静说,朕立刻便给你送过来。”

    她在示弱,向晚十分敏锐的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软弱。

    他的话也忍不住柔软了几分,只是仍然憋着一口气,“没有你的东西,也死不了。”

    谢瑶卿将食指轻轻放在他柔软的嘴唇上,缓缓摇了摇头,“不要这么轻易的把生死挂在嘴边,朕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见你死第二次了。”

    她低下头,想去贴向晚的额头,向晚扭身侧头躲开了,谢瑶卿并不气馁,只从怀中取出一枚仪鸾司的腰牌放到他的手中。

    “朕知道你不愿意原谅朕,朕不奢望你的原谅,朕只希望你不要恨朕。”她看着向晚的眼睛,“好吗?”

    向晚的指尖紧紧捏着那个冰冷的黄金腰牌,那上面刻着重若千钧的四个字——“如朕亲临”。

    他无言的点了点头。

    谢瑶卿取过一段红绳,穿过腰牌上首,亲手将这枚巴掌大的腰牌戴到了向晚的脖子上,她蹲下来,仔细的为向晚整理着衣衫,她试探着拍了拍向晚的肩膀,这回向晚没有再躲,只是用沉默回应着她。

    谢瑶卿继续道:“朕知道朕不来你反而活得更自在,那朕便不再来你跟前招人嫌了,只是锡州城内终究危险,裴瑛固然医术高超,恐怕有时也会分身乏术,不如你先住到田文静那去,既能与田如意作伴,朕也看着安心。”

    向晚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诧异的问:“你不带我走?”

    谢瑶卿笑了笑,最后为他整理好衣袖,拍了拍他的发顶,“在你原谅朕之前,朕不会强迫你的。”

    “这块腰牌你拿着,若遇到难处,拿给田文静看,天下所有仪鸾卫皆可听你调配。”

    她又凑到向晚耳边,小声补充,“包括朕。”

    向晚怔怔的望着谢瑶卿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裴瑛将一碗安神的药放到他跟前,苦笑着问:“她低个头,你就心疼了?”

    向晚飞快的否认着,“自然不是,只是觉得比起从前,她竟变得温柔了许多。”

    他强调着,“但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裴瑛倒是没所谓,只是在心底苦笑,此时谢瑶卿温柔,一会定然有人要倒霉了

    谢瑶卿扬起马鞭,如雷霆一般冲了出去,宋寒衣夹紧马腹,勉强跟在她的身后,谢瑶卿面寒如霜,眼底尽是郁色。

    “守义军行到何处了?”

    宋寒衣迎着呼啸而过的风,大声禀报,“昨日来信,已过秦岭,明日便能到象山城,那是离锡州叛军最近的地方了。”

    谢瑶卿忽的一勒缰绳,直将马嘴嘞出一道血痕,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几乎要与地面垂直,谢瑶卿面色如常,不动如山的骑在马背上。

    远处那坐苍翠绵延的山就是秦岭,它横贯东西,层峦叠嶂,乃是一道天然的天险。

    在秦岭西南,有一座通州府,知府赵芳瑞与谢琼卿曾有姻亲,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公然支持谢琼卿自立为王的人,她举起反旗后,虐杀了本地无数忠心不二的仕人官宦。

    谢瑶卿静静望着西南,下令道:“让她们转向西南,三日内朕要看到赵芳瑞的首级。”

    她命令不止,“令内侍拟一道旨意来,凡江南诸郡,有献城以迎王师者,朕便只诛贼首,不杀被迫反叛者,诸郡百姓,若于社稷有功,朕便免这一郡一年的赋税与徭役。”

    第 42 章反派欢乐多

    一只釉色均匀, 纹理细腻的白瓷杯被人用力的摔在了锡州太守奢华别院用铺了一层金箔的白玉地砖上。

    这只价值连城的瓷杯在顷刻间粉身碎骨,连一声哀叹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主人怒不可遏的痛骂声掩盖住了。

    “是谁跟孤义正言辞的说谢瑶卿死在西北了?!”

    循着声音向上首望去,一个年近而立的女子身穿一身明黄蜀绣长衫, 裙裾上张扬的绣着一只腾云驾雾的金龙, 威风凛凛。

    这便是与谢瑶卿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自称陈王的谢琼卿。

    她生的与谢瑶卿与八分相似, 风流之中更有一种万事尽在心中的从容与儒雅,况且她经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眉宇间少了深沉的郁气与阴骘, 舒展开微笑时便叫人觉得格外的如沐春风。

    可是如今, 她那一双从容不迫的眉眼却滑稽的紧皱在一起,她努力在臣属面前扮演一个宽仁待下、料事如神的陈王,可是不经意间的张皇总能让她露出马脚。

    她把一只被鲜血浸透,透出深红颜色的木匣扔在琉璃桌案上,怒目圆瞪质问着周围一群噤若寒蝉的下属们。

    她恼怒极了, 连声音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可在恼怒的最深处,却是来自心底, 不可抑制的恐惧。

    几个瘦骨嶙峋的小太监紧张得同手同脚,颤抖着上前来为她打开了那个木匣。

    谢琼卿拿一张丝帕捂住了口鼻, 将匣子里的东西展示给周围的臣属们。

    赵芳瑞死不瞑目的头颅被连根切下,端端正正的放在一截红绸子上,她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在质问谢琼卿。

    ——殿下, 我是你的姻亲啊!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谢琼卿被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得打了寒颤,她不动声色的低下头, 心想,谁叫你离得那么远,谁叫你养的兵那么不顶用,守义军只用了半日就攻破了城门,打进了太守府,割下来你的首级。

    她这么想着,心中便安心许多,又重新抬起头坦然的看着那颗首级,她想,只能怪你太没用了。

    谢琼卿的声音里满是疲倦与暴躁,“如今谢瑶卿都陈兵秦岭下,你们还在这里吵吵闹闹,连个应对之策都想不出来!”

    低下的人便哭天喊地的认罪认罚,那么一大群饱读圣贤之书的儒学生,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满厅乱转,却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谢琼卿更生气了,将经不得折腾的华贵桌面拍得震天响,“你们在这里日哭到黑,夜哭到明,难道能哭死谢瑶卿吗?!赵芳瑞这颗脑袋都被她传首四方了,你们才知道她没死在西北!地底下的耗子都比你们消息灵通!”

    有个头发花白的大臣便小声嘀咕,“殿下你不是也信了吗?”

    若谢琼卿不信,她们怎么敢提前大兴土木,在锡州城内新建奢华的乾元殿,以致如今连军饷都发不出去了呢?

    谢琼卿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说什么?!”

    那个大臣便偷偷把花白的脑袋低了下去,大声喊道:“臣说殿下近日宵衣旰食,看着着实清减了不少,老臣看了十分愧疚,定要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谢琼卿只得忍着满肚子恼火,继续和风细雨的问她们,“而今之计,该当何为啊?”

    好在她手底下除了这一帮脑满肠肥的世家废物之外,到底还是有几个正经干活的年轻仕人的,其中一人恭敬的整理衣冠,拱手垂眸道:“殿下,通州府防备本就薄弱,赵芳瑞亦难当大任,被谢瑶卿打得措手不及本就在意料之中,想那谢瑶卿从西北千里奔袭,便是铁打的军队也是人困马乏,我们只需休整军队,趁她们尚且疲惫,主动攻击,也打她们个措手不及便是了。”

    谢琼卿肯定的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十分有理,谢瑶卿固然在西北杀得神佛见了都要害怕,可这里是江南,是世家的天下,她那几万个骑兵来了,就要被淹没在世家的汪洋里了。

    赵芳瑞定然是个意外。

    谢琼卿转头看向年轻人,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想来不怎么受别的世家待见,只是她恍若未闻一样,只是目光坚毅的看着她。

    谢琼卿温和的看着她,和煦的问,“爱卿说的十分有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躬身道:“微臣田瑜,参见殿下。”

    田家吗似乎祖上也曾是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只是这几代家主都固执死板得很,任由家族败落也不叫家中女子为她做事,这个田瑜倒是知道变通。

    而她也确实需要一个新的世家与这些刁钻狡猾的旧世家们抗衡,她记得田家曾经托人送来五万两银子作为一个书斋老板的买命钱,可见她们已经隐隐的投向了自己。

    只要自己施以恩宠,定然能让她们忠心不二。

    谢琼卿的目光扫过厅下众人,她看着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心想是时候给你们增加一点危机感了。

    她看向身后的内侍,“传孤旨意,任田瑜为骠骑将军,统领孤的右禁军,军中大小事宜,一并交予田瑜主理。”

    田瑜似乎还有未尽之语,谢琼卿和善的看着她,“爱卿直言便是,孤定当虚心纳谏。”

    于是田瑜斟酌许久,方缓缓道:“臣听闻谢瑶卿为笼络民心,下旨说凡于社稷用功的百姓,她所在州郡免除一年的赋税与徭役,殿下,臣觉得咱们也得善待百姓,免除赋税与谢瑶卿抗衡才是。”

    那些在得知谢瑶卿陈兵秦岭的也未曾动摇的臣属们忽然爆发出剧烈的骚动声,谢琼卿意味深长的看着田瑜,情真意切的勉励道:“爱卿所言甚是,这件事便交给你做吧,”她又看向骚乱不止的群臣,强硬的喝止了她们喋喋不休的争吵,将话题又引回了田瑜身上,“田将军年轻有为,诸位将军得向她学习才是。”

    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太监匆忙从后室走来,悄无声息的贴在谢琼卿耳侧说了几句话,谢琼卿紧蹙的双眉骤然伸展开,她笑着看向下首群臣,“孤刚刚得知喜讯,侍君黎氏为孤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是孤第一个女儿,理应昭告天下,丞相,一会你去拟旨,并安排户部官员播出粮食,分给城中百姓,好叫她们与朕同乐。”

    臣属们又笑呵呵的歌功颂德了一番,谢琼卿顺着她们的意思,又流水一样赏赐了许多东西下来,然后在太监的劝说下,结束了今天并不圆满的朝会,回到自己的后宫,与诸位美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去了。

    臣属们三三俩俩的乘轿归家,田瑜孤零零的缀在人群末尾,周围的臣属三三俩俩的说这话,偏偏漏下了她。

    在朝会上装了半天哑巴的裴瑛忽然叫住了她,“田将军,我有一事相劝。”

    田瑜回过头来,疑惑但礼貌的看着她,裴瑛从容道:“那减免赋税一事,田将军还是暂缓实施吧。”

    田瑜面上显出几分恼怒,毫不客气的与她争辩:“锡州城内百姓如此困苦,谢瑶卿又那样笼络人心,咱们再不减税,岂不是将锡州民心拱手相让吗?”

    裴瑛苦笑起来,“我自然知道你心系百姓,可是听我一句劝,赋税掌握在世家大户手中,你要动赋税,就是要动她们的命根子,小心引火烧身。”

    田瑜回过头去,不再理会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们若真有本事,就尽管来烧死我,若没有本事,那也拦不住我。”

    不远处面目扭曲可憎的锡州太守张平笙正捋着花白的长发,眼神阴骘的盯着田瑜坚定冰冷的背影。

    她忠心耿耿的下属忧心忡忡道:“哎,现在的年轻人当真厉害,上任的第一把火就要往咱们这些老骨头身上烧。”

    张平笙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没了赋税她拿什么养军队,拿什么盖乾元殿。”

    她想说的其实是,没了赋税,她拿什么盖一栋奢华过一栋的别院,养一个漂亮过一个的没人呢?这个田瑜,这个田家,真是不知好歹!

    她的下属眼珠骨碌碌的一转,便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凑到她的耳边嘀嘀咕咕。

    “大人,您瞧殿下喜得贵女后的样子,多么高兴呢,殿下既那么喜欢小孩,咱们便为她进献几个能生孩子的美人便是了。”

    张平笙眯起眼睛看着她,神色玩味,“你有人选?”

    下属小声道:“田瑜在城中有个远亲,叫田文静,家里是开书斋的,一年少说有几万两银子的进项,前些日子田文静走了田家的路子送进来五万两银子保住了性命,如今田瑜既然不让咱们征税,亏空的钱让田文静补上就是了。”

    张平笙垂眸轻笑,“一个卖书的,恐怕补不上那许多亏空。”

    下属笑得愈发得意阴险,“她不是还有个掌上明珠一般的儿子吗,今年虚岁十四,听说生的花容月貌,正是殿下喜欢的那种。”

    她为张平笙列出了详细的计划,“到时大人您把田文静扣在大牢,我带兵去田府拿人,有田文静在咱们手上,她们不敢不给人,有田文静儿子在咱们手上,她对咱们不敢不言听计从,到时候将她狠打一顿,逼她供出田家私通外敌的证据来,等田家满门抄斩,咱们再给她儿子找个好去处,也不算亏待了她。”

    至于殿下原本是不是想拉拢田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银子你用了,美人你也享用了,难不成还要翻脸不认人不成?

    张平笙故作高深的笑着,不轻不重的夸了她一句,“你倒机灵,就这么办吧。”

    下属又问了一句,“那一会拨给百姓的粮食?”

    张平笙自然而然道:“老样子,丞相拿走一半,剩下的我六你三,其余的发给百姓就是了。”

    许是夏天就要来了的缘故,这几日锡州城内总是闷热难耐,阴沉沉的天空中时不时便传来隐隐的雷声。

    这日到了半晚,原本澄碧的天空更是黑云滚滚。

    黑云压城城欲摧。

    自从谢瑶卿陈兵秦岭下,锡州城内便愈发风声鹤唳起来,尤其是谢瑶卿宽和的政令传入锡州成后,日日都有人被告发与谢瑶卿串联,狼狈的被押上刑场一刀两断。

    期限时裴瑛还能护街坊邻里周全,后来杀得眼红官兵竟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街坊中来拿人了。

    毕竟裴瑛只是个大夫,比不得那些世家权高位重。

    从那以后,向晚便搬进了田府与田如意作伴,倾尽毕生所学教导他礼仪音乐。

    向晴说她和田文静走了城中世家的路子,谢琼卿不会对田府动手,让向晚安心在田府生活。田文静似乎被告知了内情,对向晚恭敬又体贴,为她请了最好的产科大夫调养身体,还拨来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子为他打理生活起居。

    住进田府的这几天可以说是向晚怀孕以来过得最舒服的几天了。

    向晚心中对田文静便存了几分感激,况且田如意这孩子虽然顽皮却十分可爱,有时会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碰他的肚子,可怜兮兮的问向晚,“老师,你要生小宝宝了吗?这一定是个小妹妹吧?”然后又小声嘟囔,“我也想生小宝宝,可是向晴又不理我。”

    田如意的心思,向晚是知道的,可向晴的心思,他却不知道。

    他想,等天下安定后问问向晴的意思再说吧。

    应该很快了吧?

    他美好的猜想在今天这个大雨夜戛然而止,田府内灯火通明,等待着去太守府应酬的家主归来。

    可直到月上中天,田文静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在大门口,田府众人反而迎来密密麻麻的,身披甲胄的官兵。

    为首一人凶神恶煞,通红的火把将她的脸照的像刚吃完人的恶鬼,她展开一封政令大声读起来。

    “田文静私通敌匪,串通谢瑶卿,我等奉命搜查田家!”

    第 43 章

    田文静被锡州知府张平笙押进了大牢。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田府中,余下的三个大人一边安抚着紧张哭闹的田如意,将他赶到后面的小屋子里躲好,一边相互递着眼色, 心思各异的猜测着。

    陈氏率先上前, 言笑款款的同领头的官兵攀谈起来。

    “我们家一向是安分守法的良民, 不知这中间可有什么误会不曾?”

    官兵统领用一双挑剔的眼睛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他, 陈氏便从这种□□肆意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信息。

    她听了陈氏轻声细语的疑问,看了陈氏眼中如水的温柔,仍旧不为所动, 甚至有些嫌弃这人半老的年纪。

    听闻田家那个小儿子年方十四, 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纪,就连太守对对他念念不忘,不知道今日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和他亲近一番呢?

    田府的当家人已经被太守关进大牢严刑拷打了,她虽然没什么本事, 但如今也十分有恃无恐。

    她对满屋子的老弱病残呼来喝去, “误会?一点误会都没有!你们就是串通谢瑶卿,是陈王殿下的罪人!田府所有人都要抓起来严加审问!”她挥了挥手中的刀刃, 指挥官兵将向晚等人围了起来。

    向晚悄悄偏头,凑在向晴耳边向她递话。

    “是你们被发现了吗?”

    向晴缓缓的摇了摇头, “若真发现了我们是仪鸾卫,应当先从我抓起,而不是直接抓田佥事才是。”她说着,却缓缓的将一双长眉拧了起来, 犹豫道“只是如今田佥事遇困,不知其中缘由, 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张平笙只是寻个由头把田文静关起来报私仇,仪鸾卫贸然去救反倒自曝其短,可若是不救万一田文静真的吐出些什么东西,那谢瑶卿在江南几年的心血,岂不是在旦夕之间就要化为乌有?

    向晴笃定道:“田佥事的人品决计是信得过的,无论怎样的酷刑加身,她都不会背叛陛下的,只是我怕若是张平笙狗急跳墙,陷田佥事于不利,整个锡州城的仪鸾卫恐怕就要群龙无首了。”

    向晚心中忽然一动,他解开自己的衣领,顺着一截红线将谢瑶卿留给他的那块令牌拿了出来。

    “你瞧这个。”

    向晴见到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如遭雷击,瞠目结舌的捧着黄金的令牌,一向沉着冷静的双手却在不停的颤抖着。

    “若你拿着这个,能不能号令锡州城内的仪鸾卫。”

    向晴急赤白脸的问:“先不说这个,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向晚轻轻揉了揉额角,苦笑着看向她,“万事平安后再告诉你,你先拿着这个,暂时号令锡州的仪鸾卫,万万不能乱了阵脚。”

    官兵在与陈氏急赤白脸的争吵了几个来回之后也终于图穷匕见,她将手一挥,喝道:“这里面必然窝藏了贼人赃物!给我进去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陈氏横眉竖目,怒吼道:“你敢!”

    田文静书房后有一间密室,里面放着田文静与京中仪鸾司来往的信件密旨,虽然他不觉得这群酒囊饭袋能找到那处机要隐蔽的密室,可涉及田文静,他一点风险都不想冒。

    他努力压下怒气,做小服低的问:“我和妻主都是心向殿下的良民,前些天还给殿下捐了五万两银子,殿下若是仍觉得我们心意不诚,我们便再捐五万两银子以表诚心便是了。”

    官兵首领冷眼看着他,忽然诡异的笑了笑,她的双目中闪烁着狠毒的光彩,“心意诚不诚,岂是银子就能说明的呢?”她忽然凑近了陈氏,摸着他垂在脸颊一侧的一缕长发,轻佻的笑着,“可我们太守大人给你们指了条明路,只要你们把你们的儿子送到陈王府,日夜聆听殿下教诲,我们就让田文静活着从大牢里走出了。”

    陈氏脸霎时变得惨白,若真让她如愿,那她们不就能挟母令子、挟子令母了吗?!到那时,便是田文静有百炼钢一样的意志,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田如意去送死啊!

    于是他竭尽所能的转圜着,“如意年幼,岂能叫他扰了殿下的清净?”

    官兵首领粗鲁的打断她,“年幼又怎样?漂亮就行了,况且年幼有年幼的好处啊,殿下就喜欢年幼的。”

    向晴侧过头,咬牙切齿的暗骂了一句。

    “无耻!”

    向晚伸手,用力按住想要上前和官兵理论的向晴,他心中飞快的盘算着。

    张平笙扣住田文静,是想要得到田如意献给陈王。

    田如意貌美,又是田文静的软肋,得到他既能讨好陈王又能拿捏田文静。

    那如果有一个比田如意更漂亮,同样与田文静关系亲厚的男子呢?

    向晚定了定心神,安抚一样拍了拍向晴因为愤怒颤抖不停的双手,缓缓的从重重包围中一步步踱了出来。

    “大人,田如意实在年幼,去了也只会为殿下徒增烦扰。”他摆出柔婉顺服的姿势,恭顺的跪倒在官兵首领身前,只抬着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望着她,“若大人不弃,我愿意随大人前去侍奉陈王殿下。”

    陈氏一把拦住他,睁大眼睛瞪着他,惊慌道:“不可!你可是”

    向晚及时截住他未尽的话,“哥哥,员外虽然心疼我,可如今员外遭难,我被员外疼了这些天,怎么能知恩不报呢?”

    他转身,向着官兵首领再一次盈盈的拜了下去,恳求道:“大人,我是员外的侍君向晚,愿意随大人前去侍奉殿下,以表员外的心意。”

    首领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面若芙蓉腰若柳,竟是个比田如意还要漂亮的美人,而且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摘下来便可以享用。

    若是让她选,她肯定愿意和这位共度春宵。

    但她还是谨慎的取来府中的账簿,仔细对过之后发觉田文静对他竟是处处细心,给向晚的待遇竟已经胜过了正夫陈氏,可见她对向晚的重视。

    既如此,若是带不回年幼哭闹的田如意,带回一个姿容更加绝色的田文静爱侍也是大功一件吧?

    于是首领得意的挥了挥马鞭,示意手下看好向晚,而后带着自己的心腹,呼啸着闯进田府的内宅,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掠夺着府内的金银玉器,古董摆件。

    向晚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的从地上站起来,他搓着自己冰凉的指尖,直到向晴用掌心捂住他的手揉搓起来,他浑身上下方才恢复了些许的温度。

    向晴恼怒的瞪着他,断然道:“哥哥,那是龙潭虎穴,你不能去!”

    陈氏也忧心忡忡的看着他,他的忧心比起向晴更加复杂,向晚是谢瑶卿亲自托付给她们的,她们便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向晚以身涉险。

    “是啊,你腹中可是”

    向晚果决的打断她们的劝说,“我去不得,田如意就去得了吗?”

    陈氏便悄悄止住了话音,只不停用手帕揩着眼角,向晚继续冷静又敏锐的分析着。

    “张平笙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能拿捏住田员外的人质罢了,既如此,我去自然比如意去好得多。我比如意年长,经历的事也多,遇上事也能转圜得开。我去了,田员外也能安心与她们周旋,如今燃眉之急,是确保田员外的安危,保住陛下在锡州的心血,保住锡州百姓的安危。”

    他这么分析着,心中那份惶恐也渐渐消散了,他温柔笑着,握紧了陈氏的手,“如意叫我一声老师,老师总该挺身而出,保护学生才是。”

    “况且,那边还有裴瑛照应我呢。”

    陈氏不再多言,直直的跪下去向他行了大礼,含泪哽咽着,“今日的恩情,我与妻主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我们万死不辞。”

    向晚伸出手,轻轻的将他扶了起来,温和道:“这不过是为人师表该做的罢了。”他又转向向晴,仔细叮嘱,“向晴,我走以后,你带着如意从后门离开,先将锡州城内的仪鸾司安排妥当,将今日之事飞书传给陛下,然后拿着令牌,把如意护送到秦岭脚下守义军大营中去。”

    他紧紧抓着向晴的手,目光盯在那枚令牌上,“令牌的作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向晴有许多话想问,可看着向晚坚韧勇毅的眼神,她只觉得一切疑问都不值一提,她缓缓点了点头,将令牌贴身收好。

    “我绝不会辜负哥哥的嘱托。”

    官兵们在田府中如蝗虫一般大肆劫掠一番,各个都赚的盆满钵满后方才心满意足的拍着胸脯说说笑笑的列队站好,等待号令,首领看向向晚,笑得暧昧。

    “美人,请吧。”

    向晴并没有按照向晚的吩咐将田如意护送到秦岭脚下的王师大营中去,她在和陈氏商议之后,先用手中令牌召集城中仪鸾卫,一边将消息用飞鹰传给谢瑶卿,一边安排人手打听太守府中的情形。

    在得知张平笙手中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是想把田文静屈打成招,用她来扳倒谢琼卿近来的新宠田瑜之后,她心意一转,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她把田如意带去了田瑜那。

    两家祖上曾是远亲,算起来田如意也算是田瑜的远房的侄子,先前年节时田瑜也曾经见过田如意,还给他包过红包,虽不是多么亲密,到底是几分情面在。

    所以当那个一向爱笑爱闹,白玉团子一样的小男孩委屈的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哭诉着自己的恐惧与难过时,从来刚正不阿的田瑜出离的愤怒了。

    她怒目圆睁,愤怒的质问着将田如意送来的田府仆役,“你再说一遍!张平笙她想干什么?!”

    向晴苦着脸,抹去满脸的汗水与泥灰,哭天抢地的为田文静喊冤。

    “田将军!我们员外实在冤枉啊!太守大人明面上是怀疑我们员外通敌,暗地里却想屈打成招,拉田将军下水,害田家满门啊!”

    田瑜拍案而起,愤怒的骂道:“张平笙欺人太甚!”

    她免除赋税、训练军队时张平笙这厮就百般阻挠,没想到她竟还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自己竟与这样的毒蛇同朝为官,她一想就觉得恶心。

    田瑜叫来家中仆妇,让她们好生照顾田如意,她自己则拉上向晴,气势汹汹的向城外陈王府走去。

    “走!”

    “一会就是朝会,你跟我上朝,我亲自跟张平笙那狗贼理论去!”

    “我和田员外问心无愧,岂能平白被她侮辱?!”

    第 44 章

    陈王谢琼卿最近有许多烦心事, 譬如手底下的大臣们明争暗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整天跟红眼鸡似的让她给主持公道,譬如户部那几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总哭穷, 钱去哪她们回去数数自己这个月纳了几房夫侍不就清楚了吗?又譬如后宅里那几个男人总是争风吃醋, 为几根头绳大打出手, 真是令她不厌其烦。

    当然, 谢瑶卿大军压境,而江南诸郡内日日有人叛逃这个烦恼,不再她的考虑范围内。

    或者说这曾经是她的烦恼, 在田瑜自告奋勇之后, 这变成了田瑜的烦恼,谢琼卿只需要负责在田瑜权势过盛时挑拨几个世家出头,打压田家如烈火烹油一般的锦绣,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

    何况谢瑶卿的心思她自认看的清清楚楚,大军压境, 却按兵不动, 又颁布那许多怀柔的政策,无非是畏惧江南富庶, 害怕强攻失了民心,想要依靠北方诸州的后勤补给拖着耗着罢了。

    谢琼卿暗觉好笑, 尽管拖吧,看拖到最后,决定王朝生死荣辱的世家们会投向你一个暴虐的刽子手,还是投向一个宽和仁厚的新君主。

    但那些琐碎的小事还是让她不堪其扰, 所以当张平笙像等待美味的苍蝇一样搓着手,谄媚的笑着要为她进献美人时, 谢琼卿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

    朝堂需要斗争,后宫也需要斗争,他们不争,自己如何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向晚在被带走的第二日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陈王谢琼卿,太守张平笙对他惊为天人,当即把他转手送给了谢琼卿,以期加官进爵更进一步。

    向晚乖觉的低垂眉眼,默不作声的跪坐在下首,竭力忍耐着谢琼卿□□的眼神在自己腰腹间肆意梭巡。

    谢琼卿满意的看着向晚纤细柔软的腰肢、单薄的胸膛与白皙的脖颈,他整个人埋在一件宽大的墨色道袍中,远远望去,就像一簇无暇的白雪隐没在墨色的玉石中。

    她满意的轻哼一声,“没想到一个卖书的商人,也能有如此艳福。”谢琼卿忽然皱起眉,盯着他的小腹看,“叫裴瑛过来,看看他是不是怀孕了。”

    裴瑛匆匆赶来,便见向晚不动声色的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装作不知,神色如常的给向晚把脉,在听见谢琼卿的问题后很是坦然的拱手禀报,“他并没有怀孕,只是积郁于心,导致腹中肿胀罢了。”

    裴瑛为谢琼卿研究出了那许多害人性命的毒药,谢琼卿从不疑她,于是她随手扔下一把金瓜子当作赏赐送走了裴瑛,漫不经心的命令向晚,“抬起头来,让孤瞧瞧脸。”

    向晚看着裴瑛被召之即来呼之及去的样子,真正意识到了谢瑶卿与谢琼卿的不同,谢瑶卿从未这么轻佻的,像赏玩小物件一样挑剔、品评自己的容貌与身段,也从未用这么傲慢的态度对待过任何一个平头百姓。

    谢琼卿居高临下,挑剔的看着他,向晚艳丽精致的五官让她想起失去消息已久的向曦,她不由得在心中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被鸠占鹊巢的那只鹊,那他真正的主人,到底是田文静还是谢瑶卿呢?

    谢琼卿的眼神在向晚勾人的眼角停留片刻,便将这些担忧抛掷脑后了。

    谢瑶卿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再清楚不过,死了亲爹都不带哭的,难道自己还能用向晚威胁谢瑶卿退兵不成?女人间的战争,一个男人能顶什么事?睡就睡了,睡了再说。

    她抓起一个橘子扔给他,傲慢的命令,“给孤笑一个,再喂孤吃个橘子。”

    向晚没有接那个橘子,也没有笑,只是讥讽的勾了勾嘴角,“我从小就不爱笑。”

    谢琼卿从高处走下来,用一把折扇挑起他的下巴,笑着威胁他,“还想着你的旧情人呢?就是为了她,你也得多笑笑啊。”

    向晚猛的将头一扭,避开她□□的眼神,倔强的一声不吭。

    谢琼卿还想再威胁他几句,一个心腹忽然火急火燎的闯进殿来,像只猴一样上蹿下跳的请她出去主持公道。

    “殿下,田瑜将军和张平笙太守在朝会上打起来了!田将军正要杀张太守报仇呢!”

    谢琼卿一怔,田瑜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头疼的揉着太阳穴,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就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吗,关几天放出来就是了,怎么就得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

    向晚微笑着,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场笑话,直到谢琼卿审视的目光扫过来,他方才收敛住嘲讽的微笑,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

    谢琼卿粗暴的指了指他,“把他带进后室好好照顾,该有的一样都不许少。”

    几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太监一左一右的押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向更幽深的宅院中走去。

    谢琼卿的王夫早已经得知了他的存在,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一间单独的僻静院落,甚至很贴心的为他拨来了一个伺候的小太监,虽然这个小太监畏畏缩缩,瘦骨嶙峋,浑身上下被打得每一块好肉,甚至连端茶倒水这种小事都做不利索。可在他抬起头来时,向晚还是发出一声诧异的呼声。

    “咦你不是那天骗走我两个馒头的乞儿吗?怎么到这当太监来了?”

    那个小太监青紫肿胀的眼睛里飞快的升腾起一汪苦水,他将手上的盘子一摔,扑通跪了下去,攀着他的衣裾,颤颤巍巍的喊着饶命。

    “奴婢不是有意要骗您的,奴婢是饿极了”

    向晚沉默的看着他,那来这当太监遭白眼受毒打,也是因为饿极了吗?谢琼卿过着如此穷奢极欲的生活,自诩富庶的锡州城里竟还有因为饥饿自愿卖身为奴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刚向拉他起来,竹影横斜的门口却忽然杀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年轻男子,他十五六年纪,生的娇蛮,动作也娇蛮,进来只当没看见向晚,伸手便扭地上那个小太监的脸,一边将他的脸扭得红肿,一边仍觉得不解气,从身边太监手上拿过鞭子,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打。

    小太监只能瑟缩的躲着,身上单薄的春衣被打成一块块破布条子,可怜的挂在身上。

    他身边尖嘴猴腮的太监还在煽风点火,“贵人仔细伤了手,这种偷吃主子膳食的奴才拉出去打死便是,哪里需要贵人您动气?”

    向晚忍不住辩驳了一句,“不过是点吃的,怎么就要打死了?”

    那个娇蛮的男子倨傲的看着他,“他是你的奴才?怪不得和你一样不懂规矩,殿下亲自定下的规矩,主子吃剩的东西,就是拿去喂狗,也不许这些脏东西吃!”他踹了一脚那个小太监,又骂自己的奴才,“你们是死的吗?!还不把他拖出去打死了事!”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愤愤不平道:“总该叫阖府的人知道,目无尊卑上下,动了歪念头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向晚紧紧咬住了后牙,而后愤然发出一声怒喝:“那是一条人命!和你无冤无仇,只是吃了你一口剩饭,你就要打死他,天底下何时有过这样的道理?!”

    娇蛮男子冷笑一声,“在这府里殿下就是最大的道理,偷吃主子剩饭的奴才殿下杀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偏你要拦,想死就直说!”

    向晚一把将那个小太监拽到身后护住,用毫不逊色的气势顶了回去,“要杀要剐等殿下回来决断便是了,我绝不许你们为这种打死他。”

    他是谢琼卿的新欢,娇蛮男子见讨不到好处扔下句狠话就逃了,而向晚看着小太监满身的伤痕,忍不住想,若是向晴没有被田文静所救,若是自己身边没有裴瑛,若是当日当皇帝的就是谢琼卿,那这个小太监的今日,不就是向晴,不就是他自己,不就是天下百姓的明日吗?

    谢琼卿身边的太监按例送来新宠的赏赐,向晚抚摸着那些琳琅的金玉饰品,在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小心的拿起一支形状简约的金钗,装□□不释手的样子仔细抚摸着它,不动声色的用尖端戳了戳自己胳膊,有些疼,但还不够。

    他笑着,言不由衷的夸道:“这样精致的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呢,殿下送来这么多财宝,对我定然是有心的,我方才真不该对殿下冷言冷语的。”

    送赏的太监鄙夷的冷笑着,小门小户的玩意,这么上不得台面。

    向晚顺手便将那只金钗插进头发中,讨好一样问送赏来的太监,“大人,府中可有小厨房啊?我想为殿下做点家常菜,一会殿下下朝回来正好品尝。

    他的笑容恭顺极了,太监想也没想就为他指了路,向晚进去装模做样的切了会肉,便提着刀晃到门口忙得脚不沾地的厨子那问:“我用这刀顺手,可它有些钝了,有没有磨刀石呢?”

    谢琼卿头疼的看着眼前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田瑜与张平笙,无比想回到温柔乡,揽着新得的绝色美人睡上一觉。

    田瑜学过几年拳脚,扯着张平笙的领口就要将她往地上摔,谢琼卿急忙叫人拦住她。

    “田瑜啊,张太守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嘛!”

    田瑜梗着脖子,瞪着张平笙,大声喊道:“这您得问张太守,为什么田文静的忠心明明日月可鉴,她却非要捉她下狱,还要屈打成招,让她诬告田家通敌!”

    她跪下来,将头磕在地上,固执道:“臣虽年轻,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臣请殿下详查,若臣有半分不臣之心,臣与田家自愿引颈受戮,可若此事是子虚乌有”她愤怒的瞪着张平笙“臣请殿下杀张平笙以正朝中风气!”

    田瑜最近训练兵马收敛民心很有成效,谢琼卿指责的目光便放到了张平笙身上,“哦?是吗?张平笙,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她在心里骂着,将田文静关几天也就罢了,怎么还扯上田家了?看出不这是自己要拉拢的对象吗?

    张平笙心中本就有鬼,被田瑜连骂带打折腾了一通更是底气不足,此时只能心虚的狡辩,“臣只是听闻那田文静有通敌之嫌,才将她下狱审问的”

    田瑜当即打断她,“审了这许多天了,可曾有任何结果吗?!”

    张平笙讷讷的,“未,未曾”

    那田文静竟然像铁铸的一般,十八般刑罚用了个遍,竟然连她的嘴都撬不开。

    田瑜继续乘胜追击,“殿下,张太守审讯手段您心知肚明,如此都问不出来,定然是清白的良民!”她又磕了个头,诚恳的情愿,“若殿下不信,就将田文静带上大堂,当面对质,好看看臣是不是冤枉了张太守!”

    谢琼卿思索片刻,在能办事的田瑜和只会奉承讨好的张平笙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既如此,就依田爱卿所言吧。”

    当血葫芦一样的田文静浑身被沉重的锁链拴着,像条狗一样蹒跚着爬进来的时候,谢琼卿一眼就看出了张平笙的心思——嫉妒田家新得势,便要借着田文静料理了田家。

    她心中有些生气,张平笙是会练兵还是会抚民?也敢对田瑜下手?!

    田瑜看了田文静凄惨的模样,又回想起田文静曾经儒雅随和的风流姿容,眼底便是一热,若非因为自己,她一个寻常商人,又给殿下捐过五万两银子,明明忠心耿耿,怎会平白遭此大难?皆是因为自己处事不周,才牵连了她!

    田瑜深深的躬下身去,朗声道:“殿下!臣愿用田氏全族担保,田文静必是忠贞之人,若来日她生出异心,臣自会自裁以谢天下。”

    田文静也露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竭尽全力的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指发誓,“草民也愿用性命担保,田将军对殿下绝无二心。”

    她觑了眼谢琼卿,继续添柴加火,“草民愿意捐出二十万两家私,以表草民对殿下的忠心。”

    二十万两!

    谢琼卿当即和颜悦色的笑了起来,她亲自将田瑜扶起,温和的安抚她,“不过是件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转头又责骂张平笙,“你怎么当差的?!怎么能这么冤枉好人呢!孤罚你半年俸禄,回去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田瑜面露不虞,栽赃构陷,却只是罚奉了事吗?

    可是谢琼卿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那个新得的美人身上,终于料理完了这一桩琐事,她疲惫不堪的挥退众人,在太监们的簇拥下,向着后宫去了。

    田瑜在家屏退下人,亲自为田文静摆了一桌酒席接风洗尘,田文静梳洗一通,上了伤药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棉布衣服,很是感激的谢过了田瑜的救命之恩,甚至要用全部身家来报答田瑜。

    田瑜大方的摆了摆手,“你我本是同宗,本就该相互扶持照应,今日你又为我所累,以后若有旁的事,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田文静感激涕零,感动得不停用衣袖擦着眼角,哭着听田瑜痛骂张平笙的无耻与谢琼卿的偏颇,等田瑜骂累了,她便图穷匕见的露出真面目来了。

    “田将军待草民以诚,我有一事不敢隐瞒田将军。”

    田瑜咽下一口烈酒,豪爽道:“今日你我也算生死莫逆,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便是!”

    田文静意味深长的笑着,将方才换洗衣服时手下仪鸾卫送来的青铜令牌扔到桌上,掷地有声。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田将军。”

    “本官乃是陛下亲封,仪鸾司南府指挥佥事。”

    第 45 章

    田瑜的脸上彩灯一样闪烁过一阵青白, 她含在嘴里的那口酒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同她一起,不尴不尬的愣在那里。

    田文静很贴心的递过去一方帕子,为她接住了这一口酒, 田瑜狼狈的抹着嘴角的酒渍, 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憋出来一句愤怒的质问, “田文静!你好大的胆子!”

    虽然羞恼如此,她却丝毫没有叫来手下将田文静绳之以法的意思。

    田文静神色自若的看着她,田瑜重新审视着她, 如今她脱去商人谦卑恭顺的外皮, 尽管身负累累伤痕,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眉宇舒展间,便会露出逼人的英气来。

    田瑜心想,这是谢瑶卿的心腹吗?竟然有这样翩翩的风度, 竟然有这样精湛的演技!

    田文静来锡州几年, 她们就被她戏耍了几年!

    田文静看出她的不忿,伸出双手摆出束手就擒的动作, 微笑着提议:“若田将军因此事愤怒,大可将我绑了去见谢琼卿。”

    田瑜猛地一拍桌子, 悲愤道:“你还有脸说!我刚在殿下那用全族的性命给你担保,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是谢瑶卿的人!便是殿下宽容大度,你当那张平笙是什么善良仁义之辈吧?!”

    田瑜愤愤不平的控诉着田文静:“田文静!你害得我好苦啊!”

    现在想来,没准田文静这一身伤都是她自己故意受的, 她吃准了自己的脾气,用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换得自己的同情与义愤, 把自己拉到她的战壕里去,激自己在殿下面下大言不惭的说出那样一番慷慨陈词,而后再不慌不忙的表明身份。

    自己便是再生气,也不能把她供出去了。

    毕竟陈王是如何对待通敌之人的,锡州上下都有目共睹。

    她再看田文静的笑容,只觉得十分可恶,更可恶的是,她居然还理直气壮的说,“我也用性命给你担保了呀,咱俩一半一半,扯平了。”

    田瑜当即反驳道:“简直是胡搅蛮缠,我对殿下的忠心用得着你担保”

    她气焰嚣张的声音忽然底气不足的弱了下去,她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田文静,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想策反我。”

    田文静并不回答她,反而笑着转移了话题,“今日你也看见了,张平笙对平民百姓屈打成招,对同僚罗织罪名栽赃构陷,对谢瑶卿则是欺上瞒下,谄媚讨好,她做出这样的事,谢琼卿是怎么处置的呢?”

    田瑜眸中的光彩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她听见田文静继续问,“罚俸了事,可想必田将军也清楚,相比张平笙平日鱼肉百姓,敲骨吸髓所得,她的俸禄是不是九牛一毛,这样的惩罚到底是想要遏制这股构陷同僚的风气,还是想要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呢?”

    她趁田瑜犹豫,乘胜追击,“田将军这几日整顿军备,免税抚民,想必遇到了许多了障碍吧,这些障碍来自于谁,谢琼卿对这些肆意阻碍公务的人又是怎么处置的,田将军应当也看在眼里了吧?”

    “既然如此,田将军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执拗的奉她为主呢?”

    田瑜陷入了沉默,她严行军法,那些原来由世家蓄养的兵痞便一个个的跳出来撒泼打滚,她减免赋税。那些豪强便想方设法的强取豪夺,仿佛那些浸透百姓血汗的钱粮理所应当该被她们享用一般。

    至于谢琼卿是怎么做的?她不想细想,想多了便要陷入深深的怀疑与愧疚。

    跟着这样一位殿下,真的能实现自己为国为民的抱负吗?

    可是田文静还在追问她,她只得苦笑着为自己辩解,“可是我没得选啊,田家祖上也出过一品的大员,可传到我母亲早逝,传到我这代成器的都没有几个,偌大的祖业至今只剩一个空壳子,若我再不出仕,家里连个养家糊口的人都没有了。”

    田文静追问她,“既然要出仕,为什么不做朝廷的官呢?”

    田瑜面上便显出几分怀疑来,“我虽然年纪轻,可已经听闻了许多陛下残忍暴虐的要闻,听说陛下登基不过一年,已经像割韭菜一样将帝京中的世家贵族杀了个遍,人头滚滚田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但也有百年的传承,谢瑶卿如此残暴,我实在怕有一日屠刀会落到自己头上,何况谢瑶卿”她不忍的眨了眨眼,犹豫的评价道:“如此暴虐,实在望之不似人君。”

    这边是谢琼卿的好处了,尽管她为了大业牺牲了许多无辜之人,可在她手下做事,绝没有性命之虞。

    田文静便一桩桩的同她数,“奉国公虐杀良民,李生荇恩科舞弊这些人所作所为,哪个不是自寻死路,倒是谢琼卿杀的那些无辜富户,哪一个未曾在饥荒时施粥捐粮?你在用那些银钱时,不觉得恶心吗?!”

    田瑜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田文静语重心长的劝导她,“迷途知返,为时未晚,我知道田家从来都是和睦邻里,体恤百姓,手上未曾沾上无辜者的鲜血,何不早早的投靠陛下,实现自己的抱负呢?”

    田文静观察着田瑜犹豫痛苦的神情,在天平一侧轻轻添上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在西北已经杀了秦胡的可汗,如今秦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至少百年内不敢再犯,这样君主,难道不比谢琼卿更值得你追随吗?”

    田瑜震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一查便知,田文静犯不着骗她。

    杀了秦胡可汗,上一个完成这样伟业的君王是几百年前开创万国来朝的盛世的君王,如今谢瑶卿竟也做成了,是不是说明

    田瑜猛然从纷飞的思绪中惊醒,她面如金纸,低声向田文静道:“今日的事且当没发生过,我不会去殿下那检举你,你行事也要小心。”田文静胸有成竹的笑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果然片刻后田瑜又用更小的声音说,“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只管给我说便是。”

    田文静便拉过她的袖子,覆在她耳侧轻声道:“你要做的很简单,便是让你掌管的那只禁军,只听你的命令行事。”

    田瑜神色复杂的看了她半晌,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谢琼卿料理完田瑜与张平笙喋喋不休的争吵,坐在轿辇上不停的揉着太阳穴,她厌烦的对身边心腹下令,“张平笙虽然心术不正,但到底贴心,反倒是这个田瑜,近日倒是气焰嚣张,给她找点事干,平衡一下朝中的势力。”

    心腹一一记下,谢琼卿懒散的伸了个懒腰,心思忍不住的往后宫飞,心腹便很伶俐的卖乖道:“殿下用心,向公子得了那么多赏赐,欢喜极了,已经亲手做了几道家常菜等殿下去吃了。”

    谢琼卿不出所料的笑了笑,他们这种做惯宠侍的,从来都是这般套路,先装出贞洁烈夫的样子来,得了好处就开始卖弄风骚。

    她有些倦怠的倚着软枕,若他也是这种俗物,那当真有些乏味。

    罢了,且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宠上几天,过后扔给王夫处理就是了。

    向晚果然已经换了一身华贵明艳的大红绸衣,白雪一样的身子裹在殷红的丝绸中惹眼极了,不知道他在脸上花费了多少心思,谢琼卿只觉得他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她皱着眉,看着他发顶那只简朴的金钗。

    “这支钗子不好,不衬你。”

    向晚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不喜欢太繁琐的,这样正好。”

    谢琼卿正在兴头上,也不想扫兴,便换了话题,“你做的那几道菜呢,怎么不端上来叫孤尝尝?”

    向晚便从漆盒中取出两碟家常菜来,谢琼卿看向晚吃了方皱着眉吃了几口,“这是川菜?怎么味道这么寡淡?”

    向晚嚼蜡一样嚼着菜,心想,果然直接下毒是行不通的,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最后一次仔细观察着谢琼卿,猜测着自己成功的可能性。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将谢琼卿和谢瑶卿对比。

    谢琼卿看上去疲倦又懈怠,胸膛肩膀都不如谢瑶卿宽厚,两臂也不如谢瑶卿结实有力,甚至她的脊梁,也不如谢瑶卿挺拔笔直,而且她几年间未曾断过酒色,依向晚的经验,这种人往往比她们看上去还要孱弱不堪。

    所以尽管谢琼卿是一个身量颀长的女子,但只要让她放松警惕,只要让她懈怠软弱,只要让她露出最脆弱的要害

    这事也许能成。

    若是成了,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若是不成,也不过是杀身成仁,何况若没有谢瑶卿裴瑛等人,自己早已经死了无数次,只是可惜了腹中的孩儿

    他忽然有些落寞的想,若是这事不成,谢瑶卿知道后会为自己难过吗?她会后悔吗?会悔不当初吗?会为自己流下哪怕一滴泪水吗?

    自己还从未见过她落泪呢。

    那就让她后悔去罢,她活该悔恨一辈子的!

    向晚看着缓缓逼近的谢琼卿,温顺的低着头,风情万种的伸手摘下那只被打磨得吹毛断发的金钗,如瀑长发倾泻而下,在琉璃灯下闪烁着绸缎一样的光泽,发梢如燕子额尾巴,轻巧的掠过谢琼卿的指尖,只留下一股淡香。

    谢琼卿一时有些痴了。

    便没有发现,那隐藏在墨色长发之下,转瞬即逝的,一抹寒光。

    向晚虽没有杀过人,但得益于谢琼卿杀人时从来不避讳他,他被迫学会了很多东西。

    譬如往哪扎血冒得又多又快,譬如往哪扎人会疼得嗷嗷叫。

    向晚屏住一口气,竭尽全力,趁谢琼卿怔愣的片刻,用力的将金钗尖端刺进了她的颈侧,他在做饭时用猪肉做了实验,知道大概用多大的力气能够扎穿皮肤,扎透血肉,扎进经脉血管里去。

    可是猪肉不会挣扎,谢琼卿会挣扎,不仅会挣扎,还会让向晚意识到一件事。

    ——谢琼卿再荒淫无度,再荒废拳脚,也是被当作皇女、被当作未来的皇帝培养的,圣人六艺,骑射拳脚,她不仅学了,而且是当中的佼佼者。

    所以那只金钗只扎进去一半,他的双手便被谢琼卿紧紧扣住了,谢琼卿捂住脖子,摁着那只金钗,眼神阴骘的盯着向晚,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向晚喉结一滚,定了定神,豁出去张大嘴死死咬住她的虎口,谢琼卿吃痛,甩开了他,向晚便借势抽出没入一半的金钗,鲜血喷泉一样从谢琼卿颈侧涌了出来,谢琼卿脸色便白了一分,脚下禁不住一阵虚浮,向晚咬了咬牙,趁谢琼卿要摔杯为号的时候拼命摸到她的身侧,隔着衣服,将金钗整根没入了她大腿根。

    谢琼卿当即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摔到了地上,门外看守的侍从鱼贯而入,用绳索将向晚捆了起来,谢琼卿气得血也不止,掐着他的下巴强迫抬起头,将刀横在他的颈侧,一边慢慢的往里推,一边逼问他,“说!谁指使你来的?!田文静?田瑜?还是谢瑶卿?!”

    向晚将头一扭,任由冰冷的铁刃切进自己的肌肤,他冷笑着,“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想杀你的。”

    那些街上的饥民,河边的役妇,那个因为偷吃一口剩饭就要被打死的小太监,她们接二连三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历历在目。

    他想,若真有指使,也应当是那些枉死的冤魂,给了他勇气,敢叫他为无辜者讨一个公道。

    他冷静的盯着谢琼卿,“锡州城内,哪个百姓不想杀你?!”

    谢琼卿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向晚狼狈的侧过脸,顺着红肿的嘴角流下一抹艳丽的血迹,谢琼卿冷笑着收回剑,居高临下,捏着他的下巴,神情扭曲的威胁他,“不说是吧?没关系,孤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什么叫有口难言的。”

    几个小医官正小心翼翼的为她处理着伤口,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谢琼卿忽然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医官战战兢兢的跪下请罪,谢琼卿却只觉得伤口越发疼痛,且在痛楚中还添了几分难以忍受的辛辣刺激。

    谢琼卿愤怒的看向向晚,向晚并不害怕,依旧冷笑着,“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吗?那就用你通天的本事去查啊!去查这只金钗上到底抹了什么药?!”

    谢琼卿额角青筋暴跳,大喝一声:“查!给孤严查!把他押进死牢,孤要亲自审问他!”

    向晚被押下去时与匆匆赶来的裴瑛擦肩而过,二人对视一眼,裴瑛不动声色,用衣袖掩住手上动作,悄悄递给他一枚药丸。

    是假死药,裴瑛用眼神示意他,到关键时刻再用此药。

    而后裴瑛又悄悄从袖中取出一瓶无色的粉末,打开药箱,偷偷的将它混在了伤药之中。

    裴瑛佯装恭敬,例行公事的为谢琼卿看伤,然后拱手请罪,“恕臣无能,看不出伤口中了什么毒,只是殿下疼的厉害,不如臣先为殿下止住疼。”

    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摸着闻着都挺像辣椒水的。

    谢琼卿骂了她一句,而后让心腹上前检查伤药,心腹取一点伤药涂在手上,甚至咽下一口,都不曾有事,这才敢递给谢琼卿,谢琼卿用过药,竟真的好了许多,这才放过了裴瑛,捂着脖子,一瘸一拐的去找人手严查行刺一事。

    裴瑛恭顺的弓着腰,望着谢琼卿的背影,嘴角却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

    她掐着手指,在心中算着时间,再过两个时辰,恐怕就要乱起来了,自己还是去履行和谢瑶卿的承诺,保护向晚无虞吧。

    死牢里阴冷又潮湿,脚下还有细细簌簌穿行而过的老鼠与昆虫,黑暗中时不时就会闪烁过几点凶狠的红光,向晚扶着小腹,仔细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律动,今天经了这样一番折腾,她竟然乖巧得很,一刻都不曾乱动,还会用有力的心跳不断的安慰他。

    向晚望着头顶狭小的天窗,忍不住的想,不知道谢瑶卿在做什么呢?她会来救自己吗?

    向晴曾与他分析过战局,谢瑶卿的兵马距此隔着三座重镇,江南富庶,城中居住的不是蛮夷外族,而是大周的臣民,所以谢瑶卿一改酷烈的手段,而是一边怀柔,一边依靠后勤支援,拖死谢琼卿。

    若是如此,她应当很难发兵来救自己了吧?那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向晚疲倦极了,他困顿的眨了眨眼睛,努力保持着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边忽然扔进来一团东西,裴瑛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有些狼狈的拍打着衣服。

    向晚霎时清醒过来,惊诧的看着他,“裴大夫?!你怎么也进来了?!谢琼卿不是十分信任你吗?!”

    裴瑛掸着衣袖笑了笑,“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向晚小声惊呼,“你也行”

    裴瑛示意他噤声,“嘘,拿她试了个药,现在她已经昏迷过去了,过两天会时醒时昏,不出月余就能吹灯拔蜡了。”

    向晚忍不住担忧道:“那你不会有事吧?”

    裴瑛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保胎的药丸喂进他嘴里,笃定道:“我那药无色无味,直接吃进嘴里也不会奏效,只有混在血液里进入全身才能起效,所以她们发现不了,我进来只是因为她们忙着趁谢琼卿昏迷打压异己,争权夺利,不想谢琼卿醒那么早,所以扯了个由头把我关进来了。”

    向晚一时默然,裴瑛又宽慰他,“不仅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的,向晴早已经给谢瑶卿传去书信,咱们在这等她来救咱们就行。”

    与此同时,秦岭脚下的营帐中灯火通明,桌案上只摆了一封急报。

    那是向晴写的,说田文静骤然被捕,她们无法断定严刑之下田文静是否会招认,也不敢送她的软肋进虎穴,是向晚舍生取义,用自己保住了仪鸾卫在锡州的暗桩。

    谢瑶卿在看完那封急报沉默良久,她环顾鸦雀无声的将领们,斩钉截铁的下了决断。

    “向晚为朕,为大周江山牺牲至此,朕便在此言明,若向晚诞下皇女,那她便是我大周日后的太女。”

    “待向晚回宫,他便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凤君。”

    “如今凤君有难,朕不能无动于衷,若大军尚需休整,不能轻动,朕自己去救他便是。”

    第 46 章救美

    “朕自己去救他便是。”

    谢瑶卿这句话仿佛是一颗丢进湖面的一颗石子, 飞快的在大帐中激起了圈圈涟漪。

    对她的伤势与身体最熟悉的宋寒衣当即皱起了眉,“你疯了?”

    她拉过郭芳仪,和她一起同仇敌忾的控诉谢瑶卿的疯狂,“郭太医前日才给你说了, 你这一身伤少说得修养上小半月才能痊愈, 你今日却这般鲁莽!”

    郭芳仪瞅着谢瑶卿面上微微的不耐, 虽不敢出声应和, 但仍然是忙不迭的点着头。

    在经过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一次又一次的千里奔袭之后,无论是谢瑶卿还是谢瑶卿的军队, 对需要休养生息, 以待来日。

    所以谢瑶卿才会从容的陈兵秦岭,用怀柔手段逼迫江南诸郡的世家官员。

    可一听到向晚遇险,她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竹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在她坚韧如钢铁的身躯里仿佛只剩下了惶恐与无助。

    宋寒衣甚至在她脸上看见了极为罕见的一抹脆弱,谢瑶卿并不理会她的质问, 只是尽可能平静的反问她:“朕现在不去, 难道要等谢琼卿对向晚下手时再去吗?”

    宋寒衣无言半晌,只能安慰她, “那里不是还有裴瑛吗?她会照应向晚的。”

    谢瑶卿无奈的看着她,“你是见过裴瑛的, 你觉得她身上的功夫,能在乱军中护住向晚吗?”

    宋寒衣便哑了,裴瑛是有点拳脚在身上,但只够独善其身, 对保护向晚这件事恐怕是无能为力。

    宋寒衣嘟囔着,“那也不行!太危险了”

    谢瑶卿轻轻笑起来, “自朕从军以来,什么样的险境没经历过呢?”她见宋寒衣固执己见,变换了种方式教育她,“何况向晚舍身取义,是为了保住仪鸾卫在江南的布置,他不仅帮了朕,也帮了你啊。”

    宋寒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她抿了抿嘴,请命道:“既然如此,请陛下许臣同去,臣也应当去锡州整编余下的仪鸾卫才是。”

    郭芳仪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盟友怎会突然投敌了,但是医者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她正色道:“陛下,您身上几处刀伤,实在不宜”

    谢瑶卿忽然抬起头来,递给她一个冰冷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郭芳仪便害怕的低下头去,飞快又小声的说:“陛下筋骨刚强,只要小心行事”她闭上眼睛,心虚的撒着谎,“应当问题不大。”

    郭芳仪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陛下当真太吓人了,若是师姐也在太医院就好了,凭她的医术、凭她桀骜难驯的脾气,一定能手段强硬的把陛下留下来的。

    谢瑶卿环顾下首诸将,紧锣密鼓的下着命令,“朕去去便回,尔等在此严明军纪,宽和待民,若有百姓来投,一律照单全收,给足钱粮。”她重点强调着,“一定要帮她们联系相亲邻里,让她们都知道大军的风貌才行。”

    她的命令被将士们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在会议的最后,谢瑶卿沉吟片刻,看向几位最亲近的将军,“朕一会便拟一道密旨,若朕有不虞,还请诸位将军拿此密诏,速往西南护送戍守西南的靖南王进京监理国事。”

    几位将军面色凝重的应下,共同看着谢瑶卿写下一道诏书,放进一只金匣中,谢瑶卿将钥匙递给内侍,内侍小心谨慎的将钥匙贴身收好,料理完这一切,谢瑶卿奔至门外,站在凄冷月光下,抬头难忘,江南无高山,举目所见,便是一片寂寥漆黑的夜幕。

    宋寒衣牵来她的坐骑,“若要救人,越早越好。”

    不待她说完,谢瑶卿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如迅雷一半疾冲了出去。

    江南诸郡都在戒严,她们要去锡州就要绕开有重兵把守的城镇,从潮湿崎岖的丘陵中,一路避开豺狼虎豹,绕过山匪水贼,一路饮风餐路,不得安息,用最快的速度抵达锡州城下,然后在城中仪鸾卫的策应下,在隐秘处入城。

    她们用了三个日夜,马不停蹄从秦岭脚下一路向南,翻阅重重丘陵,终于在第三日日落前看见了锡州城固若金汤的城楼。

    而在城中,是乱成一锅粥的官兵百姓和刚从官衙大牢中侥幸脱身的田文静,她重伤难愈,但仍然撑着病体,为二人安排好了一切,并将两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告诉了谢瑶卿。

    “向晚行刺谢琼卿被押入死牢了?!”

    谢瑶卿一掌将木几拍得粉碎,横眉立目的看着田文静,怒不可遏道,“朕必杀此逆贼!”

    田文静白着脸继续解释,“如今谢琼卿遇刺昏迷,他和裴瑛都被关进了死牢,陈王府中一片混乱,那些逆贼正忙着争权夺势,恐怕没多少心思处置她们。”

    谢瑶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思索着破局的可能,田文静捂着嘴咳了几声,有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蛇一样蜿蜒下来,谢瑶卿不无担忧的问,“你的伤如何了?”

    田文静苦笑着摇了摇头,“臣恐怕是不中用了,待今日事了,陛下不如将南府佥事一职交给向曦,她稳妥利落,又是向晚胞妹,定然能为陛下肝脑涂地。”她说得快了些,便有些气短,有气无力的恳求着,“在致仕之前,臣想再为陛下做成一件事。”

    她将田瑜的事缓缓道来,“如今她手中有一支五千人的禁军,也许能为陛下所用。”

    谢瑶卿沉吟片刻,在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构想。

    “你去告诉田瑜,今夜丑时,让她率领禁军,放火强攻陈王府。”

    她看向宋寒衣,宋寒衣心有灵犀的接着道:“我率领仪鸾卫精锐,趁乱护送陛下潜入陈王府死牢。”

    子时三刻,谢琼卿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应一半,从浑浑噩噩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她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跪坐在床边伏在她身上沉沉睡去的美人被她的动作惊醒,欣喜的叫了出来。

    “来人啊!殿下醒了!”

    谢琼卿挥手制止了他,捂着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叫来心腹内侍,艰难的问:“孤睡过去多久了?这几天政务都是谁在处理?让她将要紧的政务赶快送过来。”她看着身上有些眼生的男人,疲倦的问,“你又是谁送来的?”

    内侍小心翼翼道:“您睡过去三四日了,张太守一直在帮您处理朝政,张太守说殿下身体要紧,政务不如先放一放,先由她慢慢处理着。”

    那位出水芙蓉一样清丽的美人也用帕子捂着眼角,哭哭啼啼道:“殿下病着,张大人惶恐极了,特意将奴送入宫中侍疾。”

    谢琼卿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面色不善的看向这位梨花带雨的美人。

    所以这几日都是张平笙在把持朝政?送来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为了侍疾,还是为了让自己醒不过来也未可知,没看到他方才见自己醒了,便那么急迫的向外传递消息吗?!

    谢琼卿皱着眉,看了一眼内侍,内侍心知肚明,当即将那个碍眼的男人捂住嘴拖了出去,片刻后她两手沾血的回来,谢琼卿喝了几口药汁,有些焦急的问,“今夜守卫王府的是谁?”

    内侍恭顺道:“是张太守手下的官兵。”

    谢琼卿冷哼一声,问起了看起来忠心不二的田瑜,“田瑜和她领的禁军呢?”

    内侍小心翼翼的回禀着,“张太守说城外有山匪,将田将军和禁军派出去剿匪了。”

    谢琼卿眼皮便是一跳,怪不得自己昏迷了这些天,却在今日醒来了,原来是老天相助,让她醒来诛杀不忠之人!

    谢琼卿一张苍白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她的胸腔剧烈的起伏起来,怒骂着,“张平笙此獠!孤不过昏迷几日,她就等不及要谋朝篡位了!传孤旨意让田瑜和禁军速来救驾!”

    一向乖顺的内侍却没有答话,只是服侍她喝下几口汤药,谢琼卿喝着酸涩的汤药,审视着沉默的内侍,觉出有异,她伸手摸出藏在床榻之中的利剑,毫不犹豫的刺穿了内侍的胸腹,她冷笑着,“原来你也叛了。”

    她放肆的大笑了几声,眼角沁出几滴嘲讽的眼泪,“原来你们都叛了!”

    她撑着一股气,大喝一声,“来人!取孤的佩剑来!孤要手刃了叛徒!”

    窗外传来更漏声,月色如霜,院中蜿蜒的溪水沐浴着清冷月光,仿佛变成了一条玉带,谢琼卿眯着眼睛盯着月亮观察了片刻,正是丑时。

    陈王府西门忽然迸发出一道冲天的火光。

    谢琼卿一阵心悸,捉住身侧战战兢兢的内侍,颤抖着问:“那是怎么了?孤问你,那是怎么了?!”

    内侍们在王府中张皇无措的奔跑着,谢琼卿在她们词不达意的禀报中断断续续的得知了全貌。

    “张太守今夜率官兵守卫王府,不知怎么,田瑜将军忽然领着禁军从西门攻进来了!”

    “张太守正领着官兵拼死守卫呢!”

    谢琼卿陷入了短暂的迷茫,田瑜带兵攻打王府?无诏动兵定是心存不轨,可张平笙意图架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她们打起来了,自己该相信谁呢?

    张平笙被亲兵扶着,狼狈的趴在马背上,瞪着田瑜怒骂,“田瑜!你果然投了敌!竟敢攻打王府,你还要狡辩不成?!”

    田瑜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之中,谢瑶卿与仪鸾卫们穿着一身玄黑铁甲,隐没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中,她看见谢瑶卿微微向她使了个眼色。

    田瑜深吸一口气,顶着张平笙的目光,愤怒的吼了回去,“张平笙!我还想问你呢!你屡屡替换王府守卫,架空殿下意欲何为?!我看出你的不臣之心,正要带兵勤王!”

    二人都心怀鬼胎,又都被对方说中了心虚的地方,一时间二人的气势竟然缓缓的衰退了下去。

    谢瑶卿冷笑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根羽箭,侧过头,微微眯眼,拉满弓弦,数过三瞬,骤然松手,一抹寒光,在刹那间发出发出一声龙吟,离弦而去,追星赶月一半冲进张平笙阵中。

    张平笙甚至未曾看清那一箭的模样,只觉左臂忽然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被巨大的冲力掀下了马背。

    谢瑶卿并没有放过她,而是从容的抽出第二支羽箭,目光紧紧锁定在因为恐惧与疼痛在地上捂着胳膊四处蠕动乱爬的张平笙,谢瑶卿勾唇,露出一个邪异的微笑,她轻声问身侧的宋寒衣,“她就是张平笙?”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笑着,缓缓抬高了弓箭,让箭头的寒光清晰的闪烁在张平笙恐惧的眼眸中。

    张平笙被亲兵护卫着,连滚带爬的向府中奔跑。

    谢瑶卿微笑着,轻喝一声,“着!”

    话音逋落,一支羽箭整根没入张平笙胸腔,张平笙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的低头,看见刺穿自己身躯的那点寒芒。

    张平笙瘫软着,像一滩烂泥一样,缓缓的倒了下去。

    田瑜喉间一滚,震惊而恐惧的望着谢瑶卿,谢瑶卿平静的瞥了她一眼,田瑜当即举剑大喝,“将士们!张平笙意欲谋反!随我进宫护驾!”

    禁军像野蜂一样涌入了陈王府,并没有按照田瑜的吩咐守卫谢琼卿,而是不受控制的,四处抢掠着金银财宝,并将那些如花的美人拖进角落里。

    谢琼卿对她们的暴行恍然未查,只是恐惧的回忆着方才那恐怖的两箭,她揪住内侍的衣领,声嘶力竭的问:“是谁射的箭!?是谁!”

    内侍一问三不知,谢琼卿猛的喘息几下,叫来自己最贴心的手下,咬牙切齿的命令,“把孤养的亲军叫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花了孤那么多银子,是时候知恩图报了。”

    她的语气阴森可怖,“告诉她们,陈王府中的人,除了孤,都格杀勿论!”

    向晚和裴瑛在恍惚中仿佛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冲杀的声音,二人飞快的对视一眼,在黑暗中缓缓的紧靠在一起。

    裴瑛叹了一口气,小声说,“我没有谢瑶卿那样的拳脚,一会若是打起来,恐怕很难护你周全。”

    向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瓷片,粗粝的边缘割破了他肌肤,鲜血与痛苦让他在黑暗中越发清醒。

    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我自有打算,不会牵连你的。”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劫掠一通禁军餍足的舔着手上肮脏的血污,看见向晚,便贪婪的一步步逼近了。

    她抽出长刀,劈开铁锁,一脚将裴瑛踹倒一边,捏着向晚的手腕缓缓用力,向晚吃痛,掌中瓷片不受控制的掉了下去,那个禁军用刀刃抵着他的咽喉,笑得狠辣。

    向晚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耻辱与痛苦在一声金石相交的轻吟中嘎然而止,有滚烫的液体泼洒在他的脸上。

    浓郁的血腥气中,一股冷香扑面而来。

    向晚鼻尖一酸,抖了抖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冷的长刃穿过眼前禁军的胸腔,淋漓的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他脸上,向晚怔忪的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轻声呢喃。

    “陛下”

    谢瑶卿干脆的抽出长刀,将那具沉重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一边,她握着长刀的手慢慢垂落,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拢住了向晚。

    她将头埋在向晚的肩窝中,深吸一口气,

    “朕来晚了。”

    第 47 章

    向晚想, 也许自己应该更矜持一点,更自持一点,更冷漠一点的。

    毕竟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的对谢瑶卿说着最绝情的狠话,憎恨她给自己带来的绵绵无绝期的心伤与痛苦, 他实在不应该在嗅到她身上那股冷香的刹那, 便软了腰腿, 依恋的扑进她那个冰冷的, 充满血腥气的怀抱中,将红肿疼痛的一侧脸颊埋进她柔软的胸膛间,一边数着她有力的心跳声, 一边贪婪的攫取着她血脉搏动间, 逸散出的滚烫温度。

    可谢瑶卿覆在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手是那么轻柔,她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揉推着他因为恐惧而战栗不停的脊背,小心得仿佛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绵长悠远呼吸铺洒在他的耳侧,像来自远方的一缕温柔春风。

    她从未这样温柔的对他说过话。

    “莫怕朕来了朕在这, 没人能伤害你”

    向晚眼底涌上一阵酸涩, 他吸了吸鼻尖,感觉有两行滚烫的泪水不争气的溢出眼眶, 洇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他想,就这一会, 就原谅她这一会,等出去后,再也不原谅她了。

    潮湿的泪水洇透她的衣衫,蕴藏在泪珠中的绵绵的情谊也穿透她身上冰冷的铁甲, 让她的头脑火热得燃烧了起来,向晚从她身上抬起脸, 红着脸,害羞的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谢瑶卿贪婪的瞧着他的颦蹙的眉眼,他堆雪一样的鼻尖,不可避免的看见了他红肿的脸颊与嘴角的血痕。

    谢瑶卿艰难的压下心底的暴虐与杀意,弯下腰,捧起向晚的脸颊小心仔细的打量着他,片刻后她抬手,用袖子为他擦去了嘴角的那抹血迹,垂下眼睛,用冷到极点的话问:“谁打的你?”

    被膀大腰圆的禁军踹进角落的裴瑛终于从短暂的昏死中醒过来,她看了眼门身着禁军甲胄,手持禁军武器的仪鸾卫,迅速的猜出了今夜骚乱的缘由,她揉着胸口,一边顺着气,一边回答着谢瑶卿的问题,“自然是谢琼卿。”她在谢瑶卿暴怒之前飞快的说完了后半句,“但陛下无需气恼,我拿她试了个药,短则半月长则三月,陛下定能听见喜讯。”

    谢瑶卿转过头,认真的审视着她,裴瑛摊开双手,露出咽喉与胸膛,展示自己的无害,她平静的注视着谢瑶卿,诚恳道:“陛下曾说,要我绝对的忠诚,而今我给了陛下绝对的忠诚,陛下也应当兑现承诺才是。”

    谢瑶卿微微颔首,“此间事了,你便放心的换回原来的名字,和郭芳仪同在太医院当值吧,她优柔寡断,有你领着,应当大有进益。”

    转瞬间,一根熊熊燃烧的火箭从死牢上方的入口处呼啸而至,地上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金石相交,有人惨叫着坠落马腹,顺着石阶滚到了三人脚下,谢瑶卿娴熟的翻看着尸体,却见没入她腹中的那支羽箭,竟是一支只能由三石强弓射出的特制的羽箭,谢瑶卿冷着脸,用力将羽箭从血肉中拔出来,借着冰冷月色仔细打量着尖锐的箭头。

    片刻后她冷静的下了决断,“谢琼卿这是把她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恐怕不管是张平笙还是田瑜,她都不信。”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轻声分析,“她惊惧交加,恐怕想把所有不可信的人都杀了了事。”

    向晚伏在她的胸前,闻言仍然沉默,只是默不作声的揪紧了她的衣襟。

    谢瑶卿握住他的手,低头,安抚一样用柔软的嘴唇轻轻蹭着他的耳廓,低声哄他。

    “别怕,一会只管抱紧朕,把眼睛闭上,朕叫你睁开你再睁。”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如飞的卸下自己穿戴的金丝软甲,然后小心的为向晚一一穿戴上,最后她轻柔的抚摸着向晚手上的左脸,轻声安慰他,“很快就没事了。”

    她趁向晚不察,忽然将他打横抱起,向晚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下意识的紧紧环住了她的脖颈。

    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呼吸紧促了几分,脸颊也滚烫了几分。

    谢瑶卿单手搂着他,将他一颠,抱得更近些,她深吸一口气,笑着鼓励向晚,“就是这样,搂得再紧些!”

    兵戈相向的声音震耳欲聋,无数的羽箭混杂着血肉飞溅下来,谢瑶卿已经无暇欣赏向晚脸上的薄红,她冲地牢上方大喝一声,“宋寒衣!备马去!”

    谢瑶卿回首看向裴瑛,“刀剑无眼,你须得跟紧朕。”

    裴瑛慎重的点了点头,“我亦有些功夫,保全自身应当不在话下,陛下尚未兑现承诺,我自然不甘心功亏一篑。”

    一阵人马嘶鸣之后,宋寒衣浑身是血,牵着两匹烈马在出口处催促她们,“陛下!谢琼卿养的亲军护送着她向这边来了!”

    谢瑶卿与裴瑛对视一眼,各自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于乱军之中互为倚靠,各自冲杀起来。

    往日锦绣奢靡的陈王府早已经成了一片尸山血海,那些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中堆满了一具具连面孔都辨认不清的尸首,有张平笙的官兵,亦有田瑜的禁军,还有少数的,身穿明亮重甲,身骑高大战马的士兵,她们恐怕是陈王府中最生龙活虎的人了。

    她们拿着刀剑,用锐利的眼神在腹中梭巡着,只要听见痛苦的□□,只要看见扭曲的挣扎,便上前去,善解人意的给她们一个痛快。

    她们是谢琼卿用体己养在山中的亲军,是她身边最凶残、最恐怖、也最可信的军队。

    这原本是她的杀手锏,可谢瑶卿那势如雷霆的两箭吓破了谢琼卿的胆子,让她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求一个心安。

    谢瑶卿一手搂着向晚,单手持刀,仅用双腿夹住马腹控制□□烈马,那马并不驯服,嘶鸣着,剧烈的抖动着,谢瑶卿只用靴刺扎进马腹中,一边将刀背狠狠压在那只畜生的脖子上,片刻后,那匹烈马屈服于她的酷烈与暴力,温顺的低下了头。

    谢瑶卿护住向晚,抬手劈开迎面而来的两支羽箭,宋寒衣一抖缰绳,带着十余名仪鸾卫冲到她身前,为她挡住自四面八方飞来的箭雨。

    向晚小心的窝在她结实有力的怀抱中,紧紧搂着她的脖颈,一刻也不敢放手。

    谢瑶卿的胸膛因为剧烈的运动变得滚烫,她激烈跳动着心脏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他的身侧,有无数箭矢裹挟着冷冽夜风呼啸而过,可他被谢瑶卿紧紧护在怀中,竟如同身在温暖的避风港一般。

    向晚听着她胸腔中那一声声有力的搏动,不知为何,只觉一阵心悸,仿佛自己那颗心,也随着马匹上下的起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谢琼卿终于换上一套威风凛凛的明光铠,她被几个膀大腰圆的魁梧禁军簇拥着,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张平笙已死,田瑜重伤不知所踪,官兵与禁军也被自己屠戮殆尽,这些都是由锡州世家供养多年的士兵,今夜之后,恐怕锡州是呆不下去了,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先收敛势力,迅疾南下,再徐徐图之。

    而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做。

    她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具是因为向晚那个贱人!

    今夜只耻,必要那个贱人千倍、万倍的尝过,必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田文静无论她是忠是奸,田家万贯的家私,难道能叫她一个卑贱的商户独占吗?!

    谢琼卿的笑容扭曲而可怖,她神色阴森的盯着地牢的方向,“先去死牢,把向晚那个贱人砍去四肢,挖去双眼,以解孤今日之恨。”

    谢瑶卿与宋寒衣等人方合力杀退了一批潮水般的乱兵,正趁短暂的安宁下马休整,向晚瞥见谢瑶卿持刀的那只手正止不住的颤抖着,淋漓的血液顺着她的指尖蜿蜒而下,谢瑶卿用牙齿撕开衣摆,在宋寒衣的协助下,用一截布料将见骨的伤口潦草的包扎了起来。

    裴瑛也受了伤,软软的垂着手臂,爱莫能助的看着他。

    向晚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去,推开宋寒衣的手,解开那截潦草的布料,去裴瑛腰间的葫芦里拿了伤药来,仔细的敷在伤口上,然后从自己身上撕下一段干净的料子,认真的缠在谢瑶卿的臂膀上。

    谢瑶卿垂眼便能看见他圆润乌黑的发顶,他正半跪在地上,虽然冷着脸,但动作既贴心又温柔。

    就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狗,虽然脸上凶巴巴的,但在主人面前,还是忍不住摇着尾巴蹭来蹭去。

    于是谢瑶卿便伸出另一只手,在他柔软的发顶狠狠揉了几下,而后将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轻声笑着。

    “这是兵家常事,不用担心朕。”

    向晚从她怀中默默抬起眼来,却没有抗拒她的亲近,反而不自觉的紧紧的依偎着她。

    谢瑶卿又问他,“可有哪伤着了?”

    向晚默默的咬了咬头,抿了抿嘴唇,低着头看向死人堆里伸出来的那一只手,是那个小太监,他还是死了,仪鸾卫将他从那一堆血肉里刨出来,向晚便看见他脊背上凌乱的棍棒痕迹。

    他还是被打死了。

    向晚低下头,难过的流下两行泪,谢瑶卿从他身后搂住他,轻柔的问,“怎么了?”

    向晚咬着嘴唇,犹豫再三,还是艰难的问,“陛下,您能替我杀个人吗?”

    谢瑶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笃定道:“只要你开口,朕万死不辞。”

    宋寒衣伫立风中,侧耳听了一会,提醒众人上马,“马蹄声沉重,恐怕是谢琼卿的主力向这边来了。”

    谢瑶卿冷笑着翻身上马,不再持刀,而是侧着头,眯着眼睛,捕捉着自风中传来的马蹄声,自信又果决的弯弓搭箭。

    “这样杀下去没完没了,如此正好做个决断。”

    谢琼卿那身金光闪闪的明光铠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放在军阵中,若是主帅有这么一身能与明月争辉的明光铠,一定能提振军心。

    可放在今夜,这身敞亮气派的铠甲穿在她身上,让她变成了一个移动的靶子。

    她的身形,她躲避不及的动作,她惊慌失措的表情,都在谢瑶卿鹰隼一般的主视下,无所遁形。

    谢瑶卿引弓向月,而后缓慢又坚定的将寒光闪烁的箭头对准了谢琼卿远在天边的脸颊。

    她低头看了一眼向晚,他的左脸还是红肿的,她勾唇笑了起来。

    夜风烈烈,一声轻啸隐没在风声中,一抹寒芒转瞬即至。

    身着重甲的亲军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一箭的来向。

    她们只看见一簇血花,从谢琼卿的左侧脸颊上喷涌了出来。

    第 48 章

    谢瑶卿势如雷霆的第一箭擦着谢琼卿的左侧脸颊飞了过去, 带起一簇鲜红的血花。

    谢琼卿被巨大的冲力裹挟着,半边身子向下歪倒,只余一只脚死死勾住马镫,摇摇欲坠, 在亲军手忙脚乱的协助下方才重新坐回马鞍上, 她捂着左脸, 浓稠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奔涌而出, 剧烈的疼痛甚至让她失去了片刻的意识。

    谢琼卿眼前一片空白,直到身侧的亲军惊慌失措、不顾尊卑的冲她大吼起来,甚至还奋不顾身的飞身扑来, 用披着沉重盔甲的身体死死压住她时, 谢琼卿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看见的第二点寒芒是什么。

    她听见尖锐的箭矢穿透精钢的盔甲,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扑在她身上的那个魁梧的亲军浑身一顿,而后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迸发了出来,她软绵绵的滑到地上, 变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那是谢瑶卿的第二箭, 当她在惊恐之下猛然抬头时,谢瑶卿的第三箭, 已经闪烁着寒光,在凛冽的夜风中, 势如破竹的呼啸而至了。

    谢琼卿被本能驱使着,将刀剑扎进身侧亲军□□的战马大腿中,驱使着那只畜生载着她惊恐万分的主人,飞奔到自己身前, 为自己挡下这致命的一箭。

    又一声闷响。

    她身后的亲军们静静伫立在夜色中,不约而同, 沉默的看着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亲军缓缓的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瘫软成了一滩烂肉。

    谢琼卿狼狈的抹去脸上的血迹,她面如金纸,恍惚着定了定神,片刻后她佯装镇定的下令:“她为王道殉死,记下她的名字,等来日四方平定,封百两银子送到她家中去。”

    那些在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梭巡着的目光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了回去。

    谢琼卿在心中烦躁的叹了一口气,这些狗东西,只知道要钱,钱是那么容易得的东西吗?

    谢瑶卿三箭不中,微微蹙起了眉,她第四次从背后箭篓抽出一支羽箭,吓得谢琼卿慌不择路,掉转马头便向后逃去,谢瑶卿锐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锁定着她的心口。

    一阵微风拂过,谢瑶卿骤然松手,箭矢离弦,发出一声轻鸣。

    谢琼卿听到了呼啸的风声,生死关头,她不得不迸发出最大的潜能,竭尽所能的勒紧缰绳,强迫战马调转方向,向右躲去。

    那支箭带着千钧的力气,狠狠的扎透了她的肩胛。

    谢琼卿发出一声闷哼,坠下马背,昏死过去,却被身后赶来的亲军救了回去,且战且退,护送着她向山中心腹大营而去。

    谢瑶卿蹙着眉,扬起马鞭想乘胜追击。

    宋寒衣遥遥追在她的身后,大声喝道:“陛下!穷寇莫追!城中世家已经乱起来了!我们兵马不足,陛下不可心急!”

    裴瑛搭着向晚的手腕,将一枚药碗喂进向晚嘴中,向晚长眉紧锁,极力忍耐着腹中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裴瑛看向谢瑶卿,语气强硬,“你们两个的身体都撑不到你生擒谢琼卿的时候了,抓紧到安全的地方去。”

    谢瑶卿放缓马蹄,心有不甘的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溃兵,操控着缰绳在原地来回踱步。

    裴瑛有些恼了,当即向谢瑶卿大喊,“我给她下药了,她早晚得死,你不回来,死的就是向晚了!”谢瑶卿不再留恋,掉转马头,走回向晚身边,裴瑛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是大夫,听我的总没错。”

    谢瑶卿翻身下马,将脸色煞白的向晚打横抱起,在陈王府中寻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宋寒衣指挥仪鸾卫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谢瑶卿小心翼翼的将向晚平摊着放了上去。

    裴瑛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几件丝绸的衣服,尽数撕成了布条,沾上金疮药,先看向谢瑶卿,谢瑶卿拒绝了她,“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让宋寒衣她们处理就行,你先看向晚。”

    向晚被绵绵不绝的疼痛纠缠折磨着,下意识的伸手攀住了谢瑶卿的手腕,谢瑶卿诧异的看向他那只柔软白皙的手。

    他已经多久没有主动的握住自己的手了?

    谢瑶卿有些受宠若惊的,将自己沾满鲜血的粗糙手掌缓缓松紧向晚掌心中,痛苦让向晚紧紧攥住了那只能够带给他无限勇气与无尽力量的手。

    他咬紧牙关,激烈的痛苦之下,一向孱弱的他竟然将谢瑶卿的手背捏得青紫一片。

    谢瑶卿恍若未觉,只是温柔的拨开他额上被冷寒浸湿的长发,用衣袖轻轻蹭去他额角的大颗的汗珠,她蹙起眉,轻声问裴瑛,“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痛苦?”

    裴瑛从腰间葫芦里接连取出几粒镇痛的药丸,用温水化开喂到向晚嘴里,向晚紧紧咬着嘴唇,裴瑛硬喂进去的几口全被他吐了出来,裴瑛便看了一眼谢瑶卿,谢瑶卿会意,从他手里接过陶碗,含了一口在自己嘴里,苦涩的药汁弥漫在她口腔中,她止不住心疼的看了一眼向晚。

    从冷宫出逃后,这样苦涩的药,他究竟喝了多少呢?这一碗药,有没有他在冷宫中流下的眼泪苦涩呢?

    谢瑶卿一手揽着向晚的身子,一手托着他的后颈,让他倚靠在自己怀中,她含着药,蹭了蹭向晚的嘴唇。

    向晚小腹疼得意识模糊,咬紧牙关抵挡着潮水一样永无止境的痛苦,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生生剖开自己的血肉,恍惚间他有两片温软潮湿的东西蹭在了自己嘴唇上,谢瑶卿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腹,好像在温柔的哄他一样。

    向晚半晌都未曾张嘴,谢瑶卿只得强硬的撬开他的牙关,将含着的药一口一口的渡给他。

    裴瑛一边斟酌着用药一边言简意赅的为她解释着,“三个月之后,结契果要在男子体内顶出一条产道来,疼痛难忍也是正常。”她走过来,把了把向晚的脉搏,皱着眉继续道,“只是向晚的情况有些艰难,他体内本就余毒未清,这几天又精神紧绷,如今见了你,提着的那一口气泄了,他的身体也就撑不住了。”

    谢瑶卿闻言,有些愧疚的看着在自己怀中颤抖成小小一团的向晚,更加仔细贴心的将药汁一口一口的喂进他嘴里,一碗药喝完,许是药汁呛进了胸腔,向晚剧烈的咳嗽起来,推开谢瑶卿的怀抱,作势要将汤药吐出来。

    谢瑶卿眼疾手快的把他揽住,向晚在她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谢瑶卿只得单手将他四处乱动的手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摁住他的后颈,向晚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意识不清的小声嘟囔起来,“我难受”

    委屈又可怜。

    裴瑛配药配到关键处,领着宋寒衣出门寻找干净水源去了。

    向晚在她怀里,像只小狗一样无意识的哼哼唧唧的扭动起来。

    谢瑶卿辗转再三,终于还是选择用自己的唇齿缓缓覆住他湿润柔软的嘴唇,她轻柔的扣着他的后脑,温柔的与他交换着呼吸。

    她的呼吸绵长悠远,向晚被这样的呼吸包裹着,渐渐的也安定下来。

    片刻后,谢瑶卿轻手轻脚将侧头沉睡的向晚放平,心疼的抚摸着他红肿的左脸。

    谢琼卿的左脸起码要疼上小半月,即使医好,也要留下恐怖的疤痕,如此也算为向晚报了仇了吧?

    不多时裴瑛勉强煎好了药回来,留下几句医嘱,又匆匆跟着宋寒衣出去为受伤的仪鸾卫们包扎去了。

    谢瑶卿轻轻将向晚拍醒,温声细语的哄骗他把药喝了,向晚被滚烫苦涩的药汁刺激着味蕾,逐渐的清醒了过来,他疑惑的用指尖蹭了蹭有些肿胀的嘴唇,忍不住用谴责的眼神瞥向谢瑶卿。

    谢瑶卿坦坦荡荡的与他对视着,向晚更加好奇的问,“陛下的脸怎么那么红?”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小声嘟囔,“好烫。”

    谢瑶卿一怔,下意识的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凉的。

    向晚狡黠的看着她,轻声抱怨她,“轻浮!”谢瑶卿默默的垂下眼睛,向晚又欲盖弥彰的补充,“只这一次,再有下次,我让我妹妹把你打出去!”

    谢瑶卿轻声一笑,悄悄转移了话题,“身体怎么样了。”

    向晚眯着眼睛感受了片刻,“已经不痛了,陛下只管赶路便是,无需为我担忧。”

    “千万不要因为我一个男子,误了陛下千秋的功业。”

    谢瑶卿揉了揉他的发顶,温声道:“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大周千秋的功业。”

    即使被血污与尘泥挡着,谢瑶卿也能心满意足的看到向晚白皙的脸上缓缓浮上来一层薄红。

    谢瑶卿想起自己的布置,小声向向晚邀功,“朕让她们从京城带了一件礼物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向晚问起礼物是什么,她却卖起了关子,向晚只得好奇的猜测起来,他有些恶寒的想,不会是向曦的脑袋吧,虽然很血腥,但确实是谢瑶卿能做出来的事。

    不多时宋寒衣与裴瑛处理完外面的事情进来禀告,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瘸一拐的田瑜,她有些别捏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揽着向晚,似笑非笑,静静的盯着她。

    片刻后田瑜神色复杂的跪了下去,向她行礼。

    “陛下。”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示意宋寒衣扶起她,有条不紊的命令她,“往后你就代替张平笙,统领锡州政务吧,朕看你倒是个体恤百姓的,照旧按你的提议,免去一年的赋税和徭役,回复民生中有什么困难,只管去找田文静,让她给你想办法。”

    田瑜为难道:“城中世家正兴兵作乱”

    谢瑶卿笑着看着她,“你若能镇压了她们,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太守,你若处置不了,那太守之位,自然另有其人。”

    田瑜神色复杂的沉思了片刻,向谢瑶卿匆匆抱拳,撑着剑又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片刻后,谢瑶卿听见她的一声怒吼,“女郎们,随我进锡州城!镇压乱兵!城中世家若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向晚窝在她的怀中,小声问了一句,“锡州能安定下来了吗?”

    谢瑶卿轻轻颔首,“快了,只是田文静恐怕做不了南府佥事了,她向朕举荐了向晴,恐怕要委屈你们分开一会。”

    向晚有些失落的垂下头,片刻后还是打起精神笑了笑,“为朝廷做事是应当的。”

    宋寒衣领着几名仪鸾卫将谢琼卿撇在陈王府中的侍君们栓成一串带了过来,请示谢瑶卿。

    “陛下,这群男的怎么处理。”

    那些娇花一样的男人仿佛无法接受自己被妻主抛弃的残酷真相,抱在一起哭哭啼啼,还有人死到临头,仍然摆出一出娇蛮任性的主子架子,大声斥骂着仪鸾卫。

    向晚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娇蛮的男子,他忽然拽紧谢瑶卿的衣袖,轻声问。

    “陛下,能为我杀个人吗?”

    第 49 章

    那个娇蛮的男子也一眼就看见了向晚,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正被谁揽在怀中,只是妒火中烧的瞪着他,他伸手指着向晚的鼻子,咄咄逼人的质问他, “就是你刺杀殿下的?殿下竟然还留你一条贱命, 好, 殿下不杀你, 我替殿下动手!”

    谢瑶卿不想听他聒噪,轻轻瞥宋寒衣一眼,宋寒衣上前一脚踹在他膝窝上, 娇蛮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张嘴要骂,宋寒衣却早已经将寒光闪烁的冰冷刀刃横在了他的颈间,他终于感到了畏惧,被两个仪鸾卫拽着双手,压着脊背, 狼狈的跪在灰尘中。

    谢瑶卿给向晚搬来一张宽敞舒适的椅子, 扶着他坐下,为他调整好角度, 好让他能居高临下,判官一样审判那个男子。

    这是向晚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 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地上跪着的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

    向晚低下头,情不自禁的想,原来坐在高处是这样一种感觉, 奇妙极了,尤其是当他手中掌握了决定另一人生死的权利时, 尤为奇妙。

    谢瑶卿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覆在他的耳边,将生杀予夺的权利亲手赋予他。

    “你想问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说出来,朕今日,为你做一回下属。”

    向晚从连篇的浮想中回过头来,他定了定神,那个小太监凄惨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忍着恶心,仔细端详着那张美丽又恶毒的脸。

    “他是怎么死的?”

    那张漂亮的脸甚至迷茫了一会,露出一个愚蠢又滑稽的表情来,“谁?”

    仪鸾卫们将收敛好的尸骨搬了过来,那个男子看了一眼,有些嫌恶的扭开了头,理直气壮的,“自然事乱棍打死了,这种偷窃主子东西的奴才,不打死怎么警示其他人呢?”

    向晚攥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谢瑶卿握住他的手,安抚一样轻柔的抚摸着,让他得以平静下来,继续这一场审问。

    “他不过是饿极了吃了一口你剩下的餐食,你就要打死他吗?!你每日山珍海味无数,奢靡浪费更是不计其数,锡州城内却有数不胜数的饿殍,他不得已精神为奴,为的不过是能吃一口饱饭罢了,你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谢瑶卿听完了来龙去脉,额角已经隐隐爆出了几根青筋,她侧过头低声命令宋寒衣:“去问清楚这些侍君里哪些是苛待下人,随意打死奴仆的,问清之后,不必来回朕,依律处置了便是。”

    她再次看向那名娇蛮男子时,眼神已经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了。

    那名男子被向晚问的十分迷惑,“草菅人命?不过打死一个奴婢而已,算什么草菅人命?我在家里,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做的,锡州城里哪家人不打杀奴婢啊?他饿了,那就自己找吃的做饭啊,偷我吃剩的作什么?城里那些人也是,饿了就去买粮食买肉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向晚被他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谢瑶卿顺着他的脊背捋了几下帮他顺气,呛声打断那名男子蠢不可言的话语,直截了当的问,“是你下令打死的他?”

    男子在向晚勉强尚能色厉内荏的佯装硬气,对上满身杀气的谢瑶卿却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一样,在刹那间便泄了气,心虚又畏惧的跪伏在了她的脚下。

    谢瑶卿冷笑着,在心里骂了一句,欺软怕硬的东西。

    谢瑶卿缓缓将腰侧的长刀抽了出来,明亮的刀刃上反射出她阴骘冰冷的眼神,地上的男子因为恐惧颤抖的缩成一团,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狡辩,“我并没有杀他!是那些仆从动的手!我只想给他个教训,是他们打死的他!和我没有关系的!”

    谢瑶卿手起刀落,这些喋喋不休的狡辩被一阵血光终止。

    刀上沾了他的血,谢瑶卿皱着眉,面无表情的用衣摆擦着刀刃,轻巧的说,“朕也没有杀你,是朕的刀动的手。”

    说完这些话,她又露出一副温柔又无辜的表情走回向晚身侧,微微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邀功一样看着他,“朕做的怎么样?”

    新鲜血液的味道涌进向晚鼻腔中,他看着谢瑶卿眼中的希冀,虽然有心想平淡的夸她一句,可张嘴时还是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干呕。

    谢瑶卿嘴角的笑意飞快的消散了,她有些失落的看向宋寒衣,咬牙切齿的下令,“给朕把陈王府掘地三尺!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天色已然大亮,明亮的天光均匀的撒在陈王府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曾经的肮脏与罪恶,裸露在这样滚烫的阳光中,终于如同经年的积雪,被炽热的光芒照耀着,随着那些暗沉的血迹一起,缓缓的消融了。

    田瑜带兵忙了一夜,在天亮时前来回报,她瘸着一条腿,吊着一只胳膊,一只眼睛也被染血的棉布包裹着,她的气息虽然虚浮,可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田瑜抱拳行礼,“陛下,臣幸不辱命,已于昨夜率兵镇压了城中作乱的张氏、王氏族人,李氏白氏等人溃不成军,天明前随逆贼逃向西南了。”

    谢瑶卿微微颔首,一个仪鸾卫将早已备好的太守授印托了进来,谢瑶卿亲手将授印交给田瑜,诚恳的劝诫她,“今日世家之乱,你已经看在眼中了,朕希望你日后执掌锡州,不要重蹈覆辙。”

    在这场乱战中,在仪鸾卫的帮助与保护下,田家不仅保全了自身,还多了一个即将执政一方的太守,田瑜看着恩威并施的谢瑶卿,激动欲哭,她感激涕零的接过授印,郑重起誓,“是,臣定将陛下今日教诲谨记心中,来日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瑶卿满意的赞赏了她几句,将几件要紧事交到了她的手中,最后又和颜悦色的宽慰她,“你有伤在身,这些事慢慢来即可,皇宫里还有几根野山参,最适合给你调补身子,朕这就让她们回一趟京师给你送过来。”

    山参田瑜自然也有,可千里送山参,珍贵的是帝王对她这一番拳拳的心意。

    尤其有了只知玩弄权术,任由大臣们狗咬狗的谢琼卿对比,田瑜只觉得若是尧舜在世,也不外乎是谢瑶卿这副模样了。

    田瑜当即深深拜了下去,感激涕零道,“臣无大碍,愿任凭陛下差遣。”

    谢琼卿南逃,锡州城重回谢瑶卿囊中,锡州以北的三座重镇被前后包夹,再无负隅顽抗的必要,三城的太守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机立断的临阵倒戈,改换王旗,领着饥肠辘辘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谢瑶卿冷眼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也没跟她们客气,该灭族的灭族,该杀头的杀头,空出来的位置,正好交给前次恩科选上了的寒门学生。

    她们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身后没有庞大的世家作为支撑,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谢瑶卿的信任与器重,所以她们会为谢瑶卿献上绝对的忠诚,殚精竭虑的为她治理这片富庶的土地。

    谢瑶卿体贴体弱的向晚,命回程的车马放慢了脚程,一路走走停停,给裴瑛留足了时间购置药材,配置安胎药,向晚窝在唯一的马车里,默不作声的数着谢瑶卿的马蹄声,随着谢瑶卿哼出的荒腔走板的军中小调摇摇晃晃。

    谢瑶卿时不时的就策马出去,摘一束野花野草什么捆在一起,献宝一样透过窗户递给他。

    向晚坚守底线,只原谅她一天,第二天后就小孩子赌气一样,再也不和她说话了,可是谢瑶卿送来的这些小东西,他总是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谢瑶卿便要得寸进尺,强迫他收下,向晚也只好半推半就的收下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束和编的歪歪扭扭从草蚂蚱,然后红着脸,偷偷打量几眼,然后问宋寒衣要一个小木匣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像收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收好。

    谢瑶卿见向晚一件件收下了自己的小礼物,因为战事与政务而满是阴翳的内心也缓缓的明媚起来,有时她会试着挤上那间狭窄的车厢,在堆满柔软皮毛,点着安神檀香的空间里和向晚手挨着手,腿挤着腿,呼吸错着呼吸的坐在一块。

    向晚这时候就会指使跟着宋寒衣进京接受新任命的向晴把胆大包天的谢瑶卿赶出去。

    “送这么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就想把我骗回去,你还是抓紧洗洗睡吧!”

    向晴手足无措的站在马车门口,一边是自己至亲的兄长,一边是自己顶头的上司,她被夹在中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捂住极了。

    谢瑶卿便笑着安抚她,“你是皇亲,在朕面前不必拘礼。”

    向晴正要谢恩,向晚却隔着一道绣帘,冷声叫住她,“不许跪,谁是她的皇亲,我答应原谅她了吗?”

    向晴无助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笑了笑,撩开绣帘,对上的却是一张绯红羞赧,秀色可餐的脸,谢瑶卿好心的没有揭穿他的嘴硬,只是蹭了蹭他的鼻尖,向他许诺,“你既嫌朕送你的东西不值钱,那朕就向你保证,等回了营帐,朕就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向晚正害羞时却被谢瑶卿抓了现行,听了这话只将身子一扭,低着头,闷声道:“谁稀罕!”

    谢瑶卿不言语,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暂且放过了他。

    诸位将士已经整顿好了军队,磨刀霍霍,只待谢瑶卿一声令下,便可剑指东南,生擒谢琼卿。

    在那之前,谢瑶卿终于收到了从京城千里加急送来的礼物。

    一只小巧精致的金匣子,雕刻着华丽缤纷的纹饰,镶嵌着晶莹璀璨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甚至盖过了太阳的光芒。

    谢瑶卿选在军中庆功饮宴时将这件礼物亲手送给向晚。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柔婉曼妙的丝竹声里,歌舞伎们眸光潋滟,于摇曳烛火下落下曼妙的身影。

    在以前,向晚便是歌伎中的一员,如今他坐在上首仅次于谢瑶卿的位置上,穿着谢瑶卿赠与一身锦衣,头戴一只流光溢彩的金凤攒珠钗,再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觉恍如隔世。可他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男孩,看见他们额角纷纷而下的汗珠,眼中便闪过几分不忍,美貌之下的绝望与凄楚,没人比他更清楚。

    谢瑶卿观察着他的神情,挥手制止了歌舞,轻声吩咐了一声,“每人赏十两银子,带他们下去好生歇息。”

    向晚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瑶卿已经将一只精致的金匣子放到了他的跟前。

    向晚以为又是一支华美的发簪,或是一对奢华的耳饰,于是毫无防备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浅笑着打开了匣子。

    灯火如昼,向晚看见那只匣子里,静静的卧着一方白玉玺印。

    向晚一怔,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方玺印,巴掌大一方白玉,背面雕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正面刻着古拙质朴的四个古字。

    “凤君之印。”

    谢瑶卿牵起他的手,温柔的看着他。

    “向晚,做朕的凤君。”

    “好吗?”

    第 50 章

    向晚双手微微颤抖, 艰难的捧起那一方玉玺,只觉得手上仿佛有千斤重。

    谢瑶卿稳稳托起他的手腕,帮他紧紧握住了那方白玉的玺印,她牵着他的手指, 带着他缓缓抚摸着温润的白玉, 她们的额头抵在一起, 呼吸交错, 谢瑶卿瞧着向晚噙满泪水的眼眸,缓慢又坚定的说,“朕离京那日, 曾在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

    她抬手, 用温热的指腹轻柔的揩去向晚眼尾那一滴晶莹欲滴的泪珠。

    “朕想,若朕有幸等到你回到朕的身边,朕一定要你做朕的凤君。”

    她小心翼翼的将向晚拢进宽阔的怀抱中,为他将脸颊一侧垂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她捧起他的脸颊, 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左脸, 垂着眼睛,认真的看着她。

    “向晚, 你愿意成全朕吗?”

    向晚眼尾像揉满了胭脂一样泛上一抹娇艳的粉红,他有些哽咽, 手足无措的想要逃走,却又慌不择路的撞进谢瑶卿坚定的怀抱中,他将玺印扔在匣子里,用手背胡乱抹着眼角的水痕, 无助又茫然的摇了摇头。

    谢瑶卿原本亮如晨星的双眸在刹那间黯淡了下去,她失落的盯着向晚, 受伤一样缓缓松开了向晚,她像只凶狠的巨龙,此时此刻却只能孤独的坐在王座上默默舔舐自己见骨的伤口。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朕吗?”

    向晚吸了吸鼻子,忙不迭的伸出手捉住谢瑶卿下落的手,他捧着那只因为常年握刀生出了坚硬茧子的手,一边用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深情的包裹住谢瑶卿,一边牵着谢瑶卿的手,轻轻将自己的脸颊贴在谢瑶卿粗糙的掌心上。

    他歪着头,像只小狗一样在谢瑶卿掌心来回轻蹭,悄悄擦去眼角的潮湿。

    “没有!”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太迫不及待,于是红着脸,故作矜持的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低垂眉眼,只敢悄悄打量谢瑶卿胸前衣襟上那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龙,他细着嗓子,含羞带怯的说,“陛下为我孤身涉险,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原谅陛下了”

    故作姿态娇蛮任性,只是贪恋谢瑶卿难得的温情与包容,想看一看,她究竟能容许自己任性到什么时候。

    现在看来,谢瑶卿对他的纵容与优待,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帝王能给出的“恩宠”了。

    向晚在欢心喜悦的同时,心中难免生出一阵惶恐。

    帝王的真心,真的是他这种出身寒微,曾被卖入教坊为奴的人能够担待的吗?

    向晚温软的声音带上几分颤抖,他下意识的捏住了谢瑶卿的手腕,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只是我出身寒微,从未学过正经的礼仪与规矩,就连赞颂男子品德的诫书也未曾囫囵学过,陛下选我做凤君,那些世家大臣们恐怕会叫陛下难堪的”他咬了咬下唇,难过的低下了头,“我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站在陛下身侧,做您的凤君。”

    谢瑶卿心疼的看着他,仍旧坚决的将玺印稳妥的放在他的掌心中,“朕选夫郎为什么要管那些穷酸腐儒怎么看?谁有意见,尽管让她来问朕手中的剑!”

    她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向晚,笃定的许诺,“朕会为你解决掉所有事的。”

    “向晚,你只需告诉朕,你愿不愿,做朕的凤君?”

    向晚慌乱的环顾四周,谢瑶卿手下的将士非但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反而都恭敬的看着他,仿佛他早已经是大周的凤君了一般。

    谢瑶卿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扭过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谢瑶卿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

    “向晚,你愿意吗?”

    想挖双颊绯红,慌乱的抬起眼,却在谢瑶卿眼眸中,看见了卑微的恳求。

    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从鸦羽一般的纤长睫毛上滑落,他捂着嘴,泣不成声,揪着谢瑶卿的袖口,微微点了点头。

    “我愿意。”

    谢瑶卿为他擦去眼泪,用一段金绳穿过玺印上方的镂空处,将那方玺印挂在向晚白皙纤长的脖子上,内侍捧来一只凤冠,谢瑶卿亲手取过,在内侍的协助下,将那只沉重华美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向晚发顶。

    向晚这才恍然发觉,之前谢瑶卿送给自己这一身大红绣金凤的礼服,和方才她给自己带上的点翠凤冠,恰巧是一套的。

    他默默瞪了一眼谢瑶卿,果然就是故意的!

    谢瑶卿满意的抚摸着他头上的珠翠,笑着邀功,“这是凤君的年节时用的小礼服,朕叫他们按照你的身量裁剪出来了,穿着还合身吗?”

    向晚低下头,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着这身衣裳,用料讲究,针脚细密,一看便是绣衣院的绣郎们熬了许多大夜方才赶制出来的。

    向晚却忽然小声说,“与当日常侍的那身礼服相比,自然不同。”

    谢瑶卿笑容一顿,小心的去牵他的手,向晚却又仰起脸,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她,“可见陛下是个知错能改的明君。”

    谢瑶卿便伸手向他许诺,“朕亏欠你的,一定会慢慢补偿给你的。”

    向晚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胸前的凤君玺印,有些不自信道:“与其补偿我别的,陛下不如先教如何做一个好凤君。”

    他伸出手掌,谢瑶卿心有灵犀的与他击掌为誓,她难得爽朗。

    “你不会做凤君,朕却不会做一个寻常妻主,往后的日子,便由朕教你如何做凤君,你教朕如何做妻主吧。”

    向晚笑着睇了她一眼,小声嘟囔,“在寻常百姓家里,顾家会疼人的才是好妻主呢。”他伸出手指,软绵绵的捏着谢瑶卿紧绷的肩颈与腰腹,不自觉的抱怨,“眼下江山未定,陛下忙得脚不沾地的,如何能做一个好妻主呢?”

    谢瑶卿笑了笑,“朕尽快。”

    饮宴过后,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日子仍然细水长流,缓慢而又平淡的过了一天又一天,只是如今向晚身边,每一天都有谢瑶卿的身影了。

    谢瑶卿白日里军政繁忙,只有夜里能抽出功夫,披星戴月的回来陪一会向晚,带来些在山里寻到的稀奇玩意。

    有时是一张狐狸皮,有时是一捧酸甜刻苦的果子,有时是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兔子。

    有时月上中天时谢瑶卿还未归营,向晚也不舍得睡去,而是喜欢借着清亮的月光,爱不释手的观赏谢瑶卿送来的那些小玩意。

    这时候披甲而归的谢瑶卿只需站在营帐外,借着月色,看一眼那个烛火下消瘦的背影,便觉得浑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了。

    向晚听见她甲胄相互撞击的声音,惊喜的抬起头来,他揉了揉眼睛,扶着桌案站起来,轻移脚步走到谢瑶卿身前,按照白日里的练习,尝试着笨手笨脚的为自己劳累了一天的妻主除去沉重的甲胄。

    若是谢瑶卿自己动身,这一身重甲不消片刻既能脱尽,只是她看着向晚认真又小心的样子,便心满意足的享受起他笨拙的侍奉起来。

    向晚出了一身汗,终于将谢瑶卿身上的盔甲都卸去了,谢瑶卿揉着肩胛,活络着坚硬的四肢,向晚便按照裴瑛的嘱咐,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谢瑶卿身上的穴位。

    谢瑶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向晚便侧过头,小声问她,“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吗?”

    谢瑶卿缓缓道:“是有一件,谢琼卿与残党溃退东南,残兵败将倒是不成气候,只是锡州余下的世家虽被田瑜赶出了锡州,但仍然心有不甘,已经招兵买马,向着咱们来了。”

    向晚想了想,只好歪着头劝慰道,“陛下圣明,定能百战百胜。”

    谢瑶卿只是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她想,以世家贵族的傲慢,穷途末路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措来呢。

    第二日无间,宋寒衣接到线报。

    有一只五万人的军队,从锡州城郊出发,正浩浩汤汤的向着王师奔袭而来。

    与寻常军队骑兵开道步兵殿后不同,这只军队打头阵的,竟然是一批又一批的老弱夫孺。

    那些由世家花钱豢养的豪横私兵们走在后面,将手里的刀剑横在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脖颈,强迫她们用单薄伶仃的血肉之躯挡下即将射向她们的强攻,她们用手里的弓箭对准嗷嗷待哺的婴儿,胁迫初为人父的年轻男子忍受她们的驱使与侮辱。

    她们甚至连军粮都未曾准备,那些曾用血汗供养她们的百姓,而进在她们眼中,不过是长着两条腿的待宰牲畜罢了。

    有尚且强壮的女子尝试拖家带口的逃向王师,却被那些无所顾忌的兵痞像狩猎游玩一般一箭射死。

    当谢瑶卿听见这些禽兽不如的事迹时,她生生捏碎了一只瓷杯。

    她任由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指尖,任由鲜血顺着手指淋漓而下,任由尖锐的刺痛占据她的感官,她咬着舌尖,用痛楚强迫自己冷静。

    向晚捧着茶水小心翼翼的路过营帐,听见谢瑶卿咬碎银牙一样的嘶吼。

    “这群畜生。”

    “朕定要活剐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