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血脉相连250
那一天,艾琳的心脏在雪茸的怀里化成一缕光尘,最后凝成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火苗,藏进了他的掌心。
锅炉内燃烧的火焰在顷刻间消失,而不断轰隆作响的巨大锅炉,在那一瞬间彻底噤声,宛如一颗刚刚破壳的蛋,轻轻破裂开来,露出壳内的新生。
没等炉壁的余温降下去,炉外的闻玉白便一个爆冲破壁而入,踏着滚烫的余烬带着昏死的雪茸冲了出去。锅炉的检修房已经彻底坍塌,破裂的管道轰隆着脱落,砸伤了闻玉白的肩膀,却没有拖慢他半步。
等他带着浑身的伤、叼着失去意识的雪茸与队伍汇合时,炮火早已全部哑然,战争也已彻底停息。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天地在顷刻间变成混沌一片,却又在崩裂的前夕重归平静。
那浓重得像是堆满了墨水的铅云,也不再裹挟着电闪雷鸣,而是像被清水冲散开了一般,化成薄薄的一层灰烟。
浅秋的日子里,忽然骤降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积攒的速度极快,只是眨眼睛便将天上和地下装点得银装素裹,好似落入了童话里的王国一般。
那一天,几乎所有人都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很多人梦到了早已湮灭在锅炉中的亲人挚友,也梦到了很多完全不认识的、却十分鲜活的面孔。
他们叽叽喳喳围在梦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像是窗外胡乱飘着的雪花,一个风吹便乱得到处都是。可第二天清晨时,那些面孔便也就齐刷刷地褪去了,与此一同消散的,还有那分明已经没过小腿的白雪,太阳升起时,梦里的人、地上的雪、还有天上那座城,一起化成亮晶晶的粉尘,慢悠悠地消失在了浅金色的日光里。
梅尔做的梦比所有人都早些,他几乎是在下起第一片雪的时候,就看见曾经那个爱逗猫的女孩儿,一边哼着歌,一边慢悠悠地朝地平线的那头走去。
梅尔下意识想要追赶过去,刚想要开口呼喊她的名字,又忽然担忧起那人不认识、不喜欢自己人类的模样。于是他刚想要变回黑猫的形态,前方咫尺的女孩儿便突然回过头来,用他熟悉的语调轻快地唤道:“猫猫!”
他顿住的步子便又不由地往前了。
女孩儿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只是像往常一样问他有没有吃好,近来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跟别的猫儿打架,最近又去了哪些地盘。
梅尔压住了心里的动荡,努力平静地回答着她的问题,直到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平静的声音才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艾琳……对不起。”
对不起那天没能早点回来,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对不起没能照看好雪茸,对不起让你的孩子也跟着受了那么多罪。
万般愧疚与懊悔化成两滴泪水,习惯了压抑自己的野猫甚至连哭泣都不敢放肆。
眼前的女孩儿原本已经快要消散到天边,却在这一刻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要抱歉,梅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猫咪。”少女的拥抱没有温度、没有实体,而是直接化成了一团飘散的光尘,轻轻穿过了梅尔的胸膛,“谢谢你。辛苦了。”
风止叶落,尘土归根。山河静默,雪后无痕。
这一日过去,支撑起整个世界熊熊燃烧的火焰,最终只剩下了雪茸掌中的那一缕火苗。皇室的科学家尝试着用那火苗引燃物体、想方设法想要让它燃烧得更加猛烈、甚至想方设法将其扑灭,但尝试了无数种方式皆以失败告终。
那火焰就像是完全屏蔽了完结干扰一般,不与任何物体发生反应,只发光不发热、点不燃扑不灭,仿佛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照亮那指甲盖大小的天地。
最后那缕火焰被认定没有研究价值,重新归还给了雪茸,它被梅尔存放在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串成了一根项链戴在了雪茸的胸前。
大战之后,教会的势力彻底瓦解,皇室重新夺回了统治权,往日那蓬勃的蒸汽机械,如今也彻底化为一堆废铁。失去了动力来源,大陆的科技水平一夜间倒退回二十年前,轰轰烈烈的蒸汽时代就此画上句点。
在大战时立下赫赫战功的德文一家,理所应当地得到了皇室的重谢,经历过惊魂时刻的沙维亚刚一返回地面,就受到了莱安一家的盛情款待。
和先前说好的一模一样,莱安的母亲迫不及待地想认沙维亚做干儿子,却不想被沙维亚婉拒了。此时的少年也因战功谋了一份上好的工作,他说不需要任何名义上的关系,自己也会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待叔叔阿姨,只要他们家准许他逢年过节过去蹭个饭便满足了。
同样在这场混战中收获颇多的,还有来自东方的算命先生许济世。那一日在笼里的传说,几乎是顷刻间传遍了整个大陆,自那以后,每日找他算命的人排起了长龙,他便马不停蹄地拿着这笔横财,在布拉德市中心开了家富丽堂皇的中药铺子,还开班儿教学招了一批中医学徒。
当然,许济世这浑身长满了心眼子的老奸巨猾,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行医秘术对这群记名弟子倾囊相授,他甚至还考虑到了他唯一单传关门弟子雪茸的地位,将教材一删再删才敢开班捞钱。
但同样的,最近让他担忧不已的,也是他的好徒儿雪茸。
那场大战之后,雪茸的心脏疾病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程度。过度的透支加上过量的服用药物,让他的心脏变得奄奄一息。
好几次,闻玉白半夜背着忽然昏厥、嘴唇发青的他紧急求医,许济世也是靠着扎针、推拿、喂药,一次又一次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抢救了回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拖延手段罢了,以这样的速度消耗下去,雪茸很快就会油尽灯枯,彻底病死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
对此,闻玉白这样一个连鞭子抽打都不弯腰的人,竟就这样在许济世的门前跪了一整夜,他一声不吭,只求对方能救雪茸一命,许济世承受不起,扶起闻玉白,自己却也叹气到身形佝偻。
看着躺在病床上面如死灰的雪茸,闻玉白根本无法停下来半点,每日白天四处奔波求医,夜里就替梅尔守在雪茸的身旁。
雪茸的命就像是许济世门前,那根插在炉子里的香火,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燃尽,风一吹,连灰都抓不住。
直到那一日,许济世终于在万分悲痛中,艰难地向闻玉白和梅尔下达了病危通知。他说雪茸的心脏已经熬不过今晚,让闻玉白和梅尔考虑准备后事了。
闻玉白本想着还留在雪茸身边陪他走过最后一程,可不知为何,他却在病床前待不住半刻。他在一种莫名焦虑的驱使下回到了雪茸的钟表铺,他漫无目的地区翻找雪茸留下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设计,直到在一只藏在窗底箱子里,找到了一颗金属的机械心脏。
那是雪茸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悄悄瞒着所有人制作的机械心脏。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命难久矣,却又倔强地不肯信命,便一日又一日把自己藏在工作室中,尝试解开自己那道看似无解的命题。
对那时候的雪茸来说,这道命题确实是无解的。闻玉白翻看了他放在一旁的笔迹,发现这颗心脏几乎已经处于设计完毕的状态,几乎已经可以完成人类心脏的所有功能,唯独没有攻克的,便是动力问题——
雪茸尝试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能源,没有一种可以带动这颗心脏正常运转,于是再精密的仪器也无法逃脱被搁置的命运,这颗心脏在他的箱底沉睡了许久,直至今日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看到那被雪茸打了个大大问号的“能源”一词,闻玉白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便是那缕被他攥在手心、带出锅炉的火苗,此时此刻那火焰正存放在他胸前的那只小小的玻璃瓶内,像护身符一般日日紧贴在他心脏的彼端。
下一秒,他便顿感绝处逢生,用手提箱装好那颗心脏,几乎拼尽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诊所,顺便还叫上了才从其他大陆进修回来的卡尔文医生和他的其他几位同事。
这是一场谁都没底的移植手术,但因为不做手术只剩死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丝犹豫,想要抓紧这最后一次机会。
幸运的是,“禁医令”的解除,让这群大陆最顶尖的医生终于有了像样的水平,而那火焰本身更是起到了灭菌和保护的关键作用,一直到机械心脏移植进他的体内,一切都顺利至极。
直到最后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那缕幽幽的紫色火焰钻进了机械心脏的动力舱,一声清清楚楚的“扑通”声响起,心室泵被火焰驱动,全身近乎凝滞的血液,在一舒一收重新流淌。
卡尔文都说,雪茸是个奇迹的病人。百年里大抵不会有这样的第二例,因为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第二缕这样的火焰。
也是托了火焰的福,雪茸的身体恢复速度也极其惊人。开肠剖肚的第二个月,他就忍不住要丢下梅尔,跟闻玉白一起来一趟只有他们两人的环球旅行。
怕他出问题,闻玉白硬生生还是把他在家里摁了三个月之久,为此甚至不惜“抗令”,乐呵呵地找雪茸领了好几次“罚”。
三个月后,他们终于踏上了旅途。
他们手里拿着的是沙维亚和一群地质专家,耗费大量心血绘制的全大陆精细地图。
雪茸再一次看着眼前这张图上那只侧卧的兔子,手指从它的“眼睛”抚向“嘴巴”,又轻轻摸向了后背、四肢……这是他们一路走来的踪迹,指尖每划过一处,便难免想起一些经历。
现在再回想,雪茸恍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先前他总认为,艾琳早就一心求死,只恨全身都散落在了不同的地方,她根本无力抹消自己的意志,只能机械地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
可再细细听着心口机械的跳动声,他仿佛清晰地听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他听见艾琳说:
“我留下双眼,是为了多看看你的身影。”
“我留下喉舌,是有很多话想讲给你听。”
“我留下骸骨,是想在你下坠时拖住你。”
“我留下四肢,是想在你需要时拥抱你。”
她留下了她的子宫,在自己无助时无条件地接纳了自己。
她留下了她的心脏,化成了一团火,点燃了自己的余生。
也就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雪茸忽然觉得心口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知道,他体内那部分属于艾琳的存在,终于在此刻彻底消散了。
她应该找到了新的归宿,而自己也该好好拥抱自己的人生了。
雪茸深吸了一口气,合上面前的地图,接着弯眼看向一旁等待他许久的闻玉白,笑眯眯地等他发话。
“启程?”闻玉白也笑着。
“启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