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几个被激怒的修士也被身边人及时按住。修真一途,最忌讳看不清深浅的对手,说不定就是哪位大能在扮猪吃虎。
廖忱抿了一口他倒的茶水,顿时眉头一拧,反手倒在了地上,道:“一股酒味。”
酒肆已经重新恢复了热闹,大家各自谈论起别的事情,颜惊玉一边用他刚才用过的碗给自己倒酒,一边道:“怎么,你这么大的凤妖,竟然不会饮酒?”
在他背后,尚在留意这一桌的幽月门修士忽然动作一顿,屏息凝神。
廖忱唇角弯起,笑的轻松,分明是在与颜惊玉说话,却暗中使用了传音之法,影影绰绰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对方的耳中:“我们凤妖一族,出生便无父无母,无人教我饮酒。”
那中年修士放下粗瓷碗,眼底放出异彩,方才发怒的年轻人疑惑地朝他看去。
颜惊玉拿过他手里的碗,把酒倒在他的碗底,爽快地道:“我教你!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喝九天仙。”
廖忱停止传音,看了眼碗底一点点清澈的液体,须臾,又放了回去,道:“饮酒伤身,妨碍修炼。”
“妨碍不了。”颜惊玉推过去,道,“你试试,这酒虽不够醇香,但胜在甘甜,应当是以山泉酿制,不会醉的。”
这时,他身边又有人经过,颜惊玉偏头,便发觉是方才的几个幽月门修士,这几人脚步匆匆,显然是奔着寻宝去了。
颜惊玉收回视线,没有再试图劝说。廖忱的话虽然难听,但也是实情,自己人微言轻,该说的已经说了,旁人要如何行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廖忱到底没有喝那碗酒,颜惊玉又撕了几块鸡肉,吃的很是满足。
酒足饭饱之际,后方已经换了几批人,又有声音传来:“咱们这次最好速战速决,捉到凤妖之后,我还要尽快赶去壶天。”
“齐兄不想拿朱雀神性?”
“那等神物,哪里是我这种散修能够肖想的。”这位齐兄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朋友又道:“听说壶天的修真大会已经到了末尾,齐兄此刻怕是已经赶不上了吧?”
“我去壶天并非为了参加大会,而是为了观礼。”齐修士道:“左丘门主的幼子即将成年,会在明年春日举行成人礼。”
“齐兄与左丘家竟有渊源?”这人语带惊喜,那齐修士又是一笑,道:“岂会,只是我听说,这左丘小公子成年之时,他的师父会送他一把绝世宝剑,那宝剑……为当年的渡方仙君所佩。”
廖忱神色微凝。
“渡方仙君是哪个?”这次接口的是隔壁桌的少年,听声音年纪也不是很大。那齐修士倒也和善,道:“渡方仙君便是那廖姓魔头曾经最怕之人,壶天颜府颜惊玉,你年纪小,没听过他的名号也正常。”
这里面,有没听过的,自然也有消息灵通的,立刻有人道:“听这位道友所言,渡方剑竟然一直在秦尊主手中?”
“我也只是听说。”齐修士语气无奈,道:“听我娘说,当年廖魔头挟持一城百姓威胁渡方仙君与他一战,那一次危难之中,他曾经抱过我,我自幼便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一直心驰神往,如今渡方剑重现于世,无论是真是假,我都要亲自去看上一眼。”
交流的声音大了一些,坐得稍远一些的修士也加入了讨论,扬声道:“莫非你便是衡阳城那个被廖姓魔头挟持过的小婴儿?”
那齐姓修士似乎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听说左丘幼子也是天赋异禀,年仅十七便已经是腾云之境,他一直学的剑法也是渡方仙君自创的流云飞絮,如今都练到第三阶了……秦尊主代友收徒,如今又代友转赠渡方剑,应当是要向天下宣布,让此子来继承仙君衣钵。”
话题很快被转移:“什么?他才十七,就已经是腾云之境?!”
“这左丘幼子我也听说过,他娘姓阮,深得左丘门主宠爱,甚至让他打小随母姓,小小年纪就破腾云,真是前途无量啊……”
“听闻渡方仙君当年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这秦尊主应当也是看中了他的根骨,由他来继承仙君衣钵,真是再好不过。”
“怎么这些世家子弟,各个都是天才啊?!”
“哼。”
热闹的讨论之中,忽有一声冷嗤传出,分明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到,众人同时转去视线,有些还未挪脚的很快发现是方才劝大家不要去九嶷山的那桌,但这次说话的却是黑衣的那人。
有人道:“这位道友,似乎是对左丘家的小公子有些意见?”
“十七岁才入腾云,也配称得上天才?”廖忱语气刻薄,道:“当年颜祈三岁凤初,五岁琴心,八岁腾云,十五岁的时候便已至无相之境,秦仲游算什么东西,也配为他收徒?这等资质,真是辱没门楣。”
颜惊玉微微瞪圆眼睛,用疑问的眼神去看廖忱,不明白他为何会加入这等无聊的讨论。
“那颜惊玉竟是如此厉害?”
颜府灭门之事毕竟时日太久,这些修士里面打眼一看就没有几个修炼过百年的,对于颜惊玉的事情多是从别处听说,自然不可能如此详尽。
这其中,倒是也有了解一些的,接口道:“我听家师提过,渡方仙君生来自带天命瞳,乃天道选中之人,天资更是非同凡响,不说百年千年,那等根骨,甚至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廖忱用赞赏的目光扫了对方一眼,道:“确可称得上前无古人。”
那接口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齐修士跟着道:“上天不公啊!他修苍生道,济万万人,为自己的本命剑取名渡方,渡尽灾厄与劫难,可却未能渡得了自己……若他还活着,廖忱也不至于如此嚣张,以他的资质,定然早就踏羽成仙!荡尽万千妖魔!”
他仿佛是从未遇到过如此知心之人一般,忽然端着酒来到了两人桌前,敬向廖忱,道:“你说得对,这世上,无人配继他衣钵,无人配为他收徒,渡方仙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还算硬朗的汉子双目泛红,不光颜惊玉目瞪口呆,就连廖忱都怔在原地。
他顿了顿,重新取了一个干净的碗,倒了茶水与对方碰,道:“以茶代酒。”
“无碍。”齐修士重重与他碰了一下,廖忱手中的茶水纹丝未动,他的却是洒落出来,在泼到廖忱碗里之前,又原路返回。齐修士情绪激动,完全没留意到这一点,仰头一饮而尽之后,豪爽道:“只要你仰慕渡方仙君,我们便是兄弟!”
说罢,他直接拉着凳子在廖忱身边坐下,道:“我叫齐慕方,不叫齐慕玉是怕冲撞了仙君名讳,你叫什么?”
他好像满心满眼都是廖忱,完全没发现坐在对面的颜惊玉。
颜惊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在他身后,齐慕方的朋友正习以为常地叹着气,独自倒酒。
廖忱眸色幽暗,笑容和善,道:“我名……”
“他叫廖慕祈。”
颜惊玉抢先打断了他的话,在两人投来视线的时候又火速地道:“我叫颜慕忱。”
廖忱似笑非笑,齐慕方却在看到他的脸时,一下子呆在原地。
方才他一直坐在颜惊玉后面那桌,刚好与他背对背,过来之后也完全没看他一眼,此刻一下子对上这么一张具有冲击力的脸,大脑一瞬间空白了起来。
下一瞬,他蓦地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枚留影珠,桌子上空,当即出现了一幕画面——
少年怀抱婴儿,容色如月,正从城楼之上飘然而下,白衣银剑,凛然冷厉,那是刚与廖忱约定了无尽海之战的少年颜惊玉。
落地之后,他的神色转为温和,一个女子当即扑上前去,接过婴儿之后噗通跪地,泪眼垂垂:“多谢仙君保佑我儿安然无恙!谢过仙君!”
少年弯腰将人扶起,偏头朝后看去。
留影珠里无法确定他究竟在看谁,只见他身侧银刃剑意森然,如雪侧颜杀机四起。
“你……”齐慕方小心翼翼,颤颤巍巍:“你是,渡,渡方……?”
不等他完全问出,廖忱已道:“他是。”
廖忱并未刻意扬声,却清清楚楚地传遍了酒肆每一个人的耳朵:“本尊的确在九嶷山布下了绞杀大阵,尔等一旦进山,只有死路一条。”
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修为,魔神期的威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迫埋首,一些胆子较小的,已经无声滑落椅子,跪在桌前。
在场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压低了自己的呼吸。
直到两人远去,齐慕方的朋友才蓦地从隔壁桌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从椅子上瘫软的他,脸色惨白道:“那人当真是渡方仙君?他为何会与魔头一起出现?那魔头为何不杀我们?又为何好心告诉我们这些?你可看清楚了?”
“他还活着……”
“你确定他真的是颜惊玉吗?!”
“他还活着……”齐慕方逐渐回神,蓦地反抓住了好友的领口,激动地道:“他还活着!他没有死!我见到他了!!他刚才离我这么近……这么近!他甚至拍了我的肩膀,还跟我说话!!他亲口跟我说话!!!”
颜惊玉倒是没有特别在意廖忱直接道明自己身份的事情,从对方逼着他恢复本相开始,他就清楚此事已成定局。
可他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廖忱最后一句话的用意。
一个石头在平坦的地面上‘骨碌’滚远,被冬日里干枯的草丛阻在原地。
颜惊玉回神,迟疑地望向廖忱,“……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那个齐慕方,有点意思。”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可听到他亲口承认,颜惊玉还是有些意外,“你竟会因为一个刚认识的人而放弃自己的绞杀大计?”
“哪有什么绞杀大计。”廖忱态度随意:“本尊只是心情不好,随便散些消息,引一拨人来送死而已,如今心情好了,不想杀了,自然也就放过了。”
这话说得实在狂妄,仿佛众人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若在往常颜惊玉肯定是要讥讽一番的,但今日这恶人难得行善,颜惊玉非常好脾气地道:“无论如何,你主动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又坦诚歹……计划!”
他及时纠正用词,并附赠一笑:“这些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遍九州,以后就不会有人去那边送死了。”
“不要用这种孺子可教的眼神看我。”廖忱收回视线,道:“我放过他们不是因为我是好人,而是因为你一如既往在试图拯救他们,我看不惯他们不信任你,更看不惯你那一副听天由命的蠢样。”
男人径步向前,颜惊玉慢了一拍跟上去,无所谓地道:“听天由命有什么不好?谁说人活着就一定要抗争?躺平未尝不是大道!”
“若当真如此,你为何不干脆死在苍木山?你回壶天,不就是想另博一番机缘?”
“也许我是想落叶归根呢?!”
“自欺欺人。”廖忱道:“落叶归根不过是无力回天的托词而已,别告诉我你不想见你爹娘,不想光复颜府,不想报仇雪恨……”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颜惊玉有些火了,转身便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两步之后,面前再次出现了小木舟,廖忱的声音称不上温柔,却已经变得平和:“若是累了,我便托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