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忱离开之后,颜惊玉又靠着石壁站了一阵,一阵寒风吹来,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廖忱真的没有杀自己。
这可不太正常。
颜惊玉迅速盘算了一下自身,确定了自己身上除了仅剩的一条贱命之外,再也没其他值得利用的东西,这才勉强把心放回肚子里。
无论廖忱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成功。
那他为何不杀自己?颜惊玉一边往深处走,一边思索这个问题,最后得出,自己这条命实在是太贱了,对方想必是不屑动手。
早说嘛,但凡知道廖忱会这么瞧不起他,他一大早就摊牌了,也不至于担惊受怕这么多天。
不过仔细想想,倘若廖忱落得自己这般田地,大概自己也是不屑多看他一眼的……
顶多路过轻唾一声,恶有恶报,活该。
少时的摇光谷在他眼中并没有多大,如今无法御剑之后,颜惊玉才意识到自己的家还真是大的离谱。
时间似乎真的可以洗涤一切,百年前的摇光谷曾经浮尸遍野,山畔的清泉都被染成了血红,如今再看,却已经与灾难发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颜惊玉一路走,一路怀念,时不时轻抚向树木上遗留的剑痕,忆起往日族中子弟共同习剑的场景。
天色渐晚,颜惊玉一路来到了浮于悬崖的长廊,却忽然看到了长廊两侧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极目所望,长廊深处的建筑也亮起了团团微光。
颜惊玉停下脚步,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是:当年的照明法阵依旧完好无损,所以这百年里每到指定的时辰都会一如往常般亮起。可若无人定期投喂灵石,如何能支撑百年呢?
正恍惚着,便见一团又一团的焰火忽然腾空而起,他惊愕地朝里面望去,脑子来不及翻反应,脚步便猛地加快了起来。
里面有人……是谁?!
当年的颜府,除了自己,还有别人活着?!
颜惊玉胸腔震动,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却在刚入长廊两步的时候,忽然碰到了一个看不到的屏障,整个人猝不及防,猛然被弹飞了出去,背部撞到后方的巨树,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方才被剑气威逼之时强行吞下的气血再也难以抑制,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他随手拭去唇畔血迹,迫不及待地从地上爬起,再次朝长廊行去,不等他再次靠近,长廊入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衣翩翩,玉带高束的少年,此刻正怒发冲冠:“什么东西,也敢在今日来触我霉头!”
一股劲风被他的袖口带起,朝着颜惊玉席卷而来。
完蛋……颜惊玉暗道命运多舛,这一下子估计真得去见阎王。眼看着那股劲风将到面前,忽地被什么东西格挡回去,一个满头华发的身影挡住了颜惊玉的视线。若非体态笔直,倒真像个耄耋老者。
不过修真界这种人其实并不稀奇,几千年的老妖怪也是数不胜数。
让颜惊玉感到困惑的是,自己家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人。
”师父!”少年被气得跺脚,颜惊玉再次朝对方看去,神色有了短暂的恍惚。救了他的人并未朝他看来,而是径直朝着少年走去:“他只是个凡人,想是误闯此地。”
“谁不知道此处是颜府旧地,如今为你天一剑主所有,这家伙来路不明,肯定不安好心!”
天一剑主……
颜惊玉蓦地盯住对方,后者似乎也被少年点醒,抬眸朝他看了过来。
当年的秦仲游像一座冷硬的山,无论如何都难以融化,如今人依旧是冷的,但神色间的强硬却随着年龄增长而销声匿迹,转为了淡淡的,不将世间一切放在眼中的薄凉。
颜惊玉看着昔日的故友,又看向他身侧姿容胜雪的少年,神色呆滞。
“你是何人。”秦仲游冷淡道:“为何擅闯摇光谷?”
颜惊玉反应了一阵,习惯性地露出笑容,道:“我是来,拜访……渡方仙君的。”
秦仲游眸色微变,看向他的眼神深了些许,不等他开口,他身后的少年已经一步踏出,道:“谁不知道渡方仙君满门被灭,尸骨无存,早已作古百年,你来拜访?我看你是魔界派来打探消息的吧?!”
“不是不是。”壶天和魔域素来势不两立,颜惊玉急忙摆手,唯恐被泼上脏水,道:“百年前苍木山我被廖忱追杀,幸得渡方仙君相救,确实有在外面听过一些消息,但我总想着,若是见不到,哪怕是祭拜一下也好,所以才斗胆前来。”
“我信你个鬼……”少年拔出长剑,秦仲游却在此刻开了口:“既是故友,便进来吧。”
少年脸色大变,忙道:“师父……”
秦仲游制止了他的话,转身先一步走上长廊,颜惊玉察觉到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可面前的人是秦仲游,秦仲游是不可能伤害他的……想要回家的冲动战胜了理智,他抿唇跟上。
却在走入禁制之前,听到一声怒喝:“不能让他入府!”
紧接着,身体被什么东西重重拽了一下,整个人被拖飞出去,再次跌坐在后方的草地上。
……我招谁惹谁了?!
颜惊玉龇牙咧嘴地扶着腰仰起脸,便看到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从头顶略过,直接落在了长廊入口,男的容貌端正,神色凝重,女的姿色绝丽,脸色铁青:“今日壶天又出现了廖忱的踪迹,我们接到消息就一路赶来,方才在摇光谷的入口甚至感觉到了那把魔剑的剑气!此人是随着廖忱一起入谷的!你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颜惊玉:“……”
虽然这些人说的没错,但到底要不要这么紧张啊,但凡开开眼看看这具废物身体,就能立刻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在他们面前耍花招好吗?
但他很快想到,难道廖忱故意放他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跟着秦仲游入颜府?理由呢?
这么坐在地上实在有些难堪,颜惊玉单手扶着腰背,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便闻那女子道:“若要祭拜仙君,便在此处遥祭吧,祭完速速离谷,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颜惊玉神色复杂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三位故人。秦仲游,曾华采,凌丹南……还有一位,几乎与少年时期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徒弟。
秦仲游道:“他曾被廖忱所伤,看上去命不久矣,想必……”
“想必如今已经是个伥鬼!”曾华采道:“仲游,如今正值修真大会,壶天聚集了千万修者,廖忱在这个时候入城,绝对没安好心!现在惊玉不在,我们只能靠你了,你不要随便上那魔头的当!”
凌丹南也道:“廖忱已破魔神,现在整个壶天里,除了玄祖之外只有你一人能够与他抗衡,你切记要守住本心,专心修炼,不要再为其他事情所累。”
“我知道,惊玉陨落百年,那些被他救过的人都未来看过他,你心中为他不平,我也同样不忿!可是如今廖忱刚刚出关,就接二连三有一些自称渡方仙君的旧识前来拜祭,你真不觉得此事诡异吗?”
并不诡异啊……颜惊玉心中嘀咕,当年的灭门之祸惨烈异常,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很正常,时日渐久,大家都把自己忘了也很正常。可廖忱出关破魔神,这么大的排面,必然会有人讲起当年跟他屡屡作对的颜惊玉,再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有的没的,那些人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这个么人,想要过来观光一番,不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想回个家而已,可真够难的……
“何况。”凌丹南再次转向颜惊玉,寒声道:“此人半分修为也无,竟能轻易闯过摇光谷的禁制,你就丝毫也不怀疑他身上有什么问题?”
这确实是个问题……
眼看着三人同时开始端详自己,颜惊玉不禁心虚,忙道:“我即刻在此遥祭,祭完马上离去。”
他上前几步,在几人或探究或敌意的注视下来到悬崖旁边,遥望长廊深处、自幼生长过的宅邸,须臾轻叹一声,躬身长拜。
“哼。”后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其他几人同时脸色一变,颜惊玉心头也是蓦地一紧。
“可笑啊可笑。”廖忱不知何时出现,正斜靠在一颗枫树上面,“谁能想到,渡方仙君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前,拦住他的竟然是自己曾经最信任的几人。”
除了猛地醒悟过来,瞬间看向颜惊玉的秦仲游,曾华采和凌丹南同时拧起了眉:“你在胡说些什么?”
“颜祈,你还是跟本尊一起回魔宫吧,此处,早已不是你的家了。”
循着廖忱的视线,曾华采和凌丹南也一同看向了颜惊玉,他们的神色或震惊或茫然,几道视线同时在颜惊玉身上打量。秦仲游更是下意识踏出一步,却蓦地被凌丹南抓住:“他不可能是惊玉!”
“是啊,他一点修为都没有!这种废人,怎么可能是惊玉?”曾华采也抓住了他,道:“若是惊玉,怎么会跟廖忱混在一起?他们之间有灭门之仇!”
这句话似乎惊醒了秦仲游,他又定定看了颜惊玉几息,下一瞬,一把金色的武魂长剑忽然从空中坠下,激荡的剑气使的附近的树木都纷纷朝两侧歪倒,颜惊玉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红枫树上已经没了廖忱的身影。
“秦仲游,你看清楚,此人到底是不是颜惊玉!”
颜惊玉的背部被人重重一推,天一剑已经直直地指向他的面门,秦仲游眼底泛红,双目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
颜惊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露出了一抹笑容。那是一种常年处于弱势之下的、独有的服从与讨好,带着些许的谄媚,有些粗鄙,有些卑贱,还有些隐隐的忐忑与尴尬。
秦仲游怔怔望着他,剑身逐渐再次暴起金芒,杀机凛冽:“他不是。”
“那你便杀了他!”廖忱再次将颜惊玉朝前一推,秦仲游脸色微变,握剑的手略有震动,忽闻凌丹南一声:“他在诈你!”
剑锋在一瞬间穿透了颜惊玉的胸口。
秦仲游呼吸微紧,刚有动容,便发觉面前被刺穿的人正在缓缓消散——
是幻象!
凌丹南再次大喝:“当心!”
“铛——!!!”双剑碰撞,爆发的剑气仿佛暴风一般席卷而过,整个摇光谷的树木都被波及,离得近一些的树冠被齐齐削断,更远处则朝被迫弯折。
颜惊玉被丢在枫树之下,剑气从他周身略过,却未曾伤他分毫。
“秦仲游……”廖忱语带深意:“你竟亲手杀了颜惊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