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行凶的视频片段在一夜之间点燃了网络。
无论是电车上、商场里、还是咖啡厅中,无数个手机都在浏览同一个视频。
“卧槽,季氏集团继承人杀人了!”
“真的假的?视频发我看看!”
虽然官方很快下场,视频片段下架不见,但舆论还是愈演愈烈。随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漫天飞,江都市公安局以最快的时间发布了警情通告。
曲折的真相令世人愕然,“梅满案”三个字,在梅满死后的第八年冲上微博的热搜第一。
项链里的微型摄像机,还有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忠实地记录下了季琪琨的犯罪事实。无论他如何狡辩,事实都不会改变。
卷毛青年的监控器材店订单暴增,得益于他在每个相关讨论帖下的热烈顶帖。
“知道画面为什么那么清晰不?因为是我卖的摄像头啦!想要同款的快来鹰眼安防,报魏芷我给你打六折!”
随着舆论的扩散,网络上的热烈讨论,精神控制一词浮上大众的视野。
“你们知道吗,光季琪琨创建的那个聊天群就有两千人,听说网上还有专门卖教程的论坛,这东西都形成产业链了!太可怕了!”
“我劝女孩都长长心吧——凭男人说得天花乱坠,不要拍那种视频。爱你的时候那是情趣,不爱你的时候,那就是捅你的刀子。”
在警方的全力追捕下,张开阳独自追寻了八年的夏铭天也在北方落网,张开阳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当地派出所,从他口中得到了季腾一案最为关键的目击证据。
围绕着如何判处季琪琨,尤其是季琪琨在梅满案中是否构成虐待罪,法律人士纷纷在网络上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根据刑法对虐待罪的规定,虐待行为的文字表述被限定在“家庭成员”之间。显然梅满并不在其范围之内,八年前,梅满母亲也是因此败诉。我认为这次判决结果同样不乐观。”
“什么叫有法可依?法律必须由立法机关来制定,而司法机关只负责执行法律。如果法院可以随意更改法律,那法律体系岂不是迟早乱套?”
“怎么就是法院更改法律了?人大法工委主编的《刑法修正案九》的解释与适用中,对虐待罪中“家庭成员”的范围进行了明确。根据这一解释,家庭成员包括四种情况,其中第四种是由其他关系产生的家庭成员,这包括了同居关系。我请问你,季琪琨和梅满在事发时是否正在同居?你说法院不是立法机关,全国人大总是了吧?”
“所谓的‘文本原教旨主义’强调,法律文本应当被严格遵循,不允许随意解释。这意味着,除非立法机关对法律文本进行了明确的修改,否则任何额外的说明都不能构成法律的一部分。简而言之,法律的解释必须基于文本本身,不能超越文本所赋予的界限。说明就是说明,说明和法律不一样,哪怕是你全国人大的说明也不是法律。”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我作为个人肯定是很同情的,但是我们法律人不能只讲感情不讲法律,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法律存在不合理之处,也应当由立法机关修订法律,而不是法院通过判决直接进行认定。”
“你要法律是吧,2016年也就是今年3月1日开始实施的《反家庭暴力法》,第37条规定就有‘家庭成员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间实施的暴力行为,参照本法规定执行’。”
“这条法律恰恰说明了家庭成员和非家庭成员是两个不同的范畴。法律只是将后者的暴力行为纳入了本法的适用范围,进一步明确了这两个群体的区别。因此,可以证明刑法中虐待罪的主体——家庭成员,并不包括家庭成员以外的人。这就好比学校里的辅导员,尽管他们在某些职责上与正式教师相似,遵循相同的指导原则,但我们不能将辅导员视为正式教师。在需要正式教师资格的特定场合,辅导员并不具备相应的资格,因此不适用。”
“法律存在是为了保持社会的相对稳定,我相信学法的人都会有这样的认知。只有社会稳定,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才能稳定。因此,我们可以说法律是绝大多数人的正义。那么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呢?她们的正义法律就不管了吗?当然不是的。只是任何事物都是越靠近完美,进步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法律好比是一把工具,其效用取决于使用者的意图和方式。正义之神之所以蒙上双眼,是因为真相往往模糊不清,这就需要警察和法官来揭开迷雾,还原事实真相。一昧地刻板套公式,那审判席上为什么坐的不是机器人?法律是没有感情的,但你要是学法把人性学没了,那就本末倒置了!”
两派争执不休的时候,处于案情中心的魏芷和翁秀越始终没有露面。
翁秀越因为使用假证和非法监听等一系列违法行为,正在拘留所中等待判决。而魏芷虽然在法律上走钢丝,但万幸未曾真正触犯法律。只是在医院住院期间,接受了许多调查问话。
出院那天,魏芷在张开阳的陪伴下办理了出院手续。
宽阔的屋檐像是慈悲的巨手,轻轻投下一片柔和的日光。她凝望着这片温暖的光束,许多人与事都在光影中缓缓起舞。
“谢谢你。”她转过身,对张开阳正式表达了谢意。
“没什么,我今天正好也休息。”张开阳身穿常服,微微一笑。
魏芷摇了摇头,说:“不光这一件事。”
张开阳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没什么。”
数日后,魏芷申请了和看守所里的季琪琨见面。
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她再次见到了季琪琨。事发之后,季氏集团都立即发文与他切割,习蔓菁公开接受采访,要求法院一定要严惩杀人凶手,而季钟永则拒绝公开表态。
他穿着一身囚服,蓝白条纹如铁栏般冰冷,往昔风度早已不在,仅余枯槁的脸与凌乱的发。
见到魏芷,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谩骂诅咒,就像是已经接受了昭然若揭的命运似的,他接起电话,死气沉沉的脸上拧出一抹冷笑。
“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我来看看你,担心你在这里过得不好。”她一如标语图片里的温柔妻子说道。
“你在我身下娇喘的样子会被每个经手调查的人看到,是这种暴露让你觉得开心吗?”季琪琨恶毒地说。
他尝试用他的老手段激怒魏芷,但她脸上并没有丝毫波澜。
“我会等你改造好出狱的,我会像从前那样爱你。”她微笑道,“如果你还能出狱的话。”
季琪琨的右手猛地拍上玻璃,咬牙切齿的面庞狰狞又恶毒。在他身后的狱警连忙上前拉他,但他死死扒着玻璃不放手。
“魏芷,如果我真的被判死刑,我一定会化作厉鬼来缠着你——”
“好啊。”
魏芷笑道。
“等你化作厉鬼,我们再相爱百遍,千遍,万遍——”
她凑近玻璃,朝对面的季琪琨一字一顿道:
“直到你灰飞烟灭为止。”
走出看守所后,她没有看公交号,随意坐上了一辆停靠在公交站的公车。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她戴上耳机,点开了小瓜子和猫咪姐姐的聊天记录。
一开始,梅满可能认为自己应当肩负起姐姐的责任,在魏芷面前总是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教导魏芷如何才能少挨一些打,但她的办法,无非就是无条件的顺从,来祈求大人的一时怜悯和放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越来越熟悉。梅满也开始吐露一些自己的迷茫和难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妈很爱我,但我一点都不开心,相反,我经常感到很痛苦。她从来没有缺过我的生活费,我想要什么她基本上都会满足我。但我不能有一点违背她的地方,否则就是不知好歹。小瓜子,我真的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吗?”
“妈妈说她爱我,妈妈的朋友们也说她爱我,邻居和老师也说妈妈很不容易,为我付出了一辈子。每次我想要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们都会说我还不懂事,无法理解妈妈的爱。小的时候,我以为是她们在偏帮母亲,但后来进了社会,其他人也这么说,每次当我感到无法呼吸,他们就会说,‘妈妈是因为爱我才会这样的’,我不知道我的感受为何和他们不一样,但我知道一定是我错了,妈妈一定很爱我,是我不知好歹。”
梅满陪伴了魏芷,让她有了重新开始生活的希望,魏芷也在陪伴梅满,让她尝试背离母亲的控制。
瞒着翁秀越,梅满在大学开始了第一次也是最后的恋爱。
交往初期,她很幸福,总是对魏芷说,“像是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样”。
“他风趣、体贴、即便我什么都不说,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然而,梅满和她见面的时间,随着她与季琪琨的交往而渐渐减少。魏芷还曾取笑她重色轻友,直到发现她在线上聊天中的字数也越来越少,语气越来越低沉。
魏芷几乎约不到她了。
直到有一天,她得知那个人对她动了手,魏芷十分气愤地要求梅满立即与男方分手,却得知梅满在男方的哄骗下拍摄了不雅视频,她不敢分手。
那一整个晚上,魏芷都在网上搜索相关案例,为她想办法。
她鼓励梅满及时止损,如果季琪琨敢泄露视频就报警抓他。在将近一个月的劝说之下,梅满渐渐被她说动,决定对季琪琨提出分手。
但分手只持续了一天,就被季琪琨以吞药自杀要挟,梅满再次回到了季琪琨的身边。而魏芷的联系方式也被季琪琨命令梅满彻底删掉。
看着消失在联系人列表的梅满,那个时候,魏芷就知道,梅满和她的母亲一样,或许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名为爱的囚笼。
在彻底失联前的最后一次聊天里,梅满罕见地对她打了一长篇话:
“最近,失眠成了我的常态。在漫漫长夜中,我思考时间,思考宇宙,思考我自己。渐渐地,我仿佛不再是我,我的喜怒哀乐,更像是在观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表演。我不再感到痛苦,所以才有机会把自己的人生看得更清楚。如果说季琪琨是打着爱的旗号在伤害我,那么第一个以爱之名想要掌控我的人,难道不是我的妈妈吗?那一瞬间,我忽然醍醐灌顶,原来,爱就是伤害啊。”
“既然爱总会伤人,那么被谁所伤,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渴望逃脱,却无法自拔。但我相信,小瓜子终将破土而出,成为一朵灿烂的向日葵。因为在黑暗中,只要有一线光亮,它便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太阳的方向奋力生长。真希望我也能拥有你那样的勇气。”
公交车缓缓驶过城市的脉络,窗外的街景如一幅幅褪色的画卷在眼前倒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像是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一个个虚幻的影子。街灯渐次亮起,黄昏的光晕在夜幕中扩散,魏芷湿透的面庞像是一朵沾满露珠的白芷。
六个月后,沸沸扬扬的案子在江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
魏芷和张开阳站在人满为患的旁听席中,在她身旁,是被两名随行人员夹在中间的翁秀越。她暴瘦了四十多斤,黑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脸上画着干练的淡妆,定定地注视着台上正在宣判的女法官。
肃穆的声音响彻在鸦雀无声的空间中。
前方的被告席上,季琪琨低眉敛目,强装镇定,但难以掩饰身体的僵硬。
“本庭现在宣布对被告人季琪琨的一审判决。”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季琪琨的行为构成虐待罪、故意伤害罪、故意杀人罪,严重破坏了社会秩序和公民的人身安全。被告人在犯罪过程中表现出极大的残忍和冷酷,对受害人及家属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且毫无悔改之意。”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相关规定,本庭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季琪琨犯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二个月;
二、被告人季琪琨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三、被告人季琪琨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四、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同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相关规定,被告人季琪琨需赔偿受害人及家属共计人民币210万元。
本判决为一审判决,被告人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之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上级法院提出上诉。
本庭宣布闭庭。”
季琪琨瘫软在地,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内容。
法庭内仿佛被一股狂风席卷,人声鼎沸,各种情绪交织成一片难以言喻的喧嚣。有的人激动得几乎要冲出座位,高声欢呼,仿佛胜利的号角在他们心中吹响;而有的人则惊讶地面面相觑,难以想象这出人意料的结局。
在开庭前,众人都悲观地预测季琪琨的虐待罪无法成立,然而,江都市中级人民法院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一审判处死刑。
二审维持原判。
每一次判决的宣布,都是一场盛大的庆祝。
海豚被八年前射出的鱼枪击中,在弥漫的鲜血中渐渐沉没。
与此同时,季琪琨和魏芷的离婚案也在江都开庭。因为众所皆知的原因,应该有季琪琨的座位上,只有他的名牌。
魏芷就对着那张名牌诉说她深刻的感情。
“……我实在是无法见他一错再错下去了,为了让他重新做人,我忍痛将他送进监狱。我相信他能在里面改好的,我早就决定要等他出狱后再在一起,只是没想到,他再也没有了出狱的机会。他表现出来的外在那么完美,就像一个可以拯救灰姑娘于水火的王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他?我不愿意离婚,哪怕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我也想陪他走过最后的路程。如今,我是他最后的亲人了,我绝不会离开他。”
两次离婚法庭皆以感情尚未破裂为由,判决不予离婚。
一个月后,季琪琨的死刑在江都执行。
魏芷没有出席。
听说他曾在狱中写了一份遗嘱,但又在行刑前一晚给撕碎了。
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魏芷为防范遗嘱,提前准备好的那些手段没有派上用场,一切就已尘埃落定了。
她原本就没有多少亲朋,现在更少了。走之前,她只去看望了监狱里的翁秀越和派出所里的张开阳。
翁秀越最后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只要表现良好,很快就能出来了。她和习蔓菁一样,都将季琪琨给出的赔偿赠送给了她。习蔓菁是因为觉得季琪琨给的钱脏,而翁秀越,则是因为贯彻始终的骄傲。
“我有手有脚,想要可以自己去挣。”
“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魏芷说。
“那最好还是别有这个机会的好。”
恢复翁秀越的身份之后,她也恢复了原来那种不客气的语气。在那严厉的口吻下,魏芷感受到了一丝爱屋及乌的关心。
“谈进呢?”翁秀越低声说。
“骨灰被他妹妹领走了。”魏芷说。
“嗯。”
沉默流淌了好一会,翁秀越抬起眼来,强硬地说道:
“没什么事就快走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别来了。”
“好。”
魏芷放下听筒,站起身来。玻璃对面的翁秀越没有动弹,手中仍握着听筒。看着魏芷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地用无声的口型说:
“谢谢你。”
翁秀越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江都市,张开阳问了。
“是因为过去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吗?”
大山关派出所旁边的小公园里,两人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树荫遮蔽着太阳,阳光却从叶片空隙中落出,像是洒落一地的金子。
“也不全是。”魏芷说,“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张开阳沉默片刻,说:“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魏芷忍不住笑了,张开阳露出一抹窘迫的神情。
“你笑什么?”
“因为我刚刚才对翁秀越说了一样的话。”
张开阳便也露出了笑容。
“你呢?在那之后,有没有被上面处罚?”魏芷问。
按照程序规定,烂尾楼那夜,在张开阳得知整个计划后,应该第一时间汇报所里,但他没有。
“还好,也就是取消今年的先进评选。”张开阳腼腆地笑了,“反正有比我更优秀的同事。”
最后,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
张开阳将她送至路边:“一路平安。”
魏芷走出很远后,再回头,发现他依然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他胸前的警徽,阳光下格外耀目。
临走之际,魏芷拖着行李箱,决定最后一次回家看看。
曾经的魏家门前,那个小小的杂货店招牌已经被卸下,显然法院找到了新的买家。
她曾经的家,曾经的牢笼,曾经无法挣脱的毒沼泽。在时光过去后,留下的只有温情的一面。夕阳抚在被磨得发亮的木门槛上,好像下一秒就有人从那扇紧闭的卷帘门中走出,满脸笑容地问她:
“小芷,要不要妈给你下一碗面?”
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里等她。
一切好的、坏的,都随风而去。
魏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之后,发现是一个身穿旧衬衫的中年男人。
“小姑娘,你认识这一家人吗?”
“有什么事吗?”魏芷问。
“哦,是这样的。这户人家之前卖废品给我,太马虎了,连户口本也装在衣服里给我了。这两天我清货的时候才发现,这不赶紧就送过来——他们是搬走了吗?”
“他们不在了。”魏芷客气地说。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了……”中年男人摸了摸后脑勺,狐疑道:“不过,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你的声音?”
魏芷朝他微微一笑,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轮子与老石板接触的地方,每一声轻颠都如同心跳,回响在静谧的小巷中,仿佛在计数着她逐渐远去的时光。
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