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火堆在夜色的森林里燃烧,战士们三两成群,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索伦蒂亚站在河边,双手交叠,如一头假寐的雄狮。

    “大人。”一名战士打断了他的沉思, “您应该去看看……她。”战士迟疑地发音, 似乎在为如何称呼而感到困惑。

    索伦蒂亚抬起凌厉的眉眼,“带我过去。”

    他们到来的时候正好见到那名少女在起舞,她快乐的, 雀跃的笑声几乎要感染所有人。

    “你们在做什么?”索伦蒂亚眉头紧皱。

    少女没有停下,她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般落在他的身边,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呀——你来了。”

    这声音绵软,似乎又饱含情意,索伦蒂亚拧眉,强行拽起她的手将她拖到一旁,少女惊呼一声,乌黑的眼瞳十足无害地望着他。

    见他皱着眉头,她伸出葱白的手指想去摸摸他的护甲,这红发的男人按住她的手,眼含警告:“不要乱动。”

    少女乖巧了一会就坐不住了,她好奇地凑到他的身边,“大人?要带我去哪里?”

    索伦蒂亚闭眼假寐, 没有回答。

    少女缠着他不放,她的神情天真又带着纯然的好奇,索伦蒂亚在王都见过许多贵族女子,但没有一人是她这般的,他们将她从那肮脏的巢穴里带回,应伟大帝皇的命令护送她回首都。

    他被她纠缠地不行,找问题打发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女歪了歪头。

    索伦蒂亚打量着她,一时无法判断她是真的无知还是伪装。

    “他们都叫我阿娜莎塔西娅。”少女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像分享一个秘密,“你也可以叫我亚莎。”

    其实还有一个名字,但是不告诉你。

    她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想着。

    铁血执政官不懂少女的情绪为何变化如此之大,好像一下子就从低落变得欣喜了。

    她并没有见过多少男人,因此对这英俊的红发男人十足的好奇,有时候甚至到了冒犯的境界,经常在他沉思的时候,少女便忽然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男人神情一变,身体却已经先行有了反应。

    在看到熟悉的面容时又硬生生止住动作,阿娜莎塔西娅将一朵花送至他的面前,笑容纯洁,“好看,送你。”

    红色的花瓣像极了他的发色,和她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相得益彰,见索伦蒂亚的视线落在她的戒指上,阿娜莎塔西娅高兴地在他面前晃了晃,像炫耀家里父亲赠予的宝物。

    这血红的戒指满是不详的气息,邪恶又血腥,却如此安分地戴在一个少女柔软的手指上。

    当索伦蒂亚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离少女纤细的手指仅差一尺的距离,整张脸险些贴在了她的掌心。

    数不清的阴影与尖叫声在他脑海里炸开,索伦蒂亚瞬间回神。

    ……有问题。

    这枚戒指有很大的问题。

    阿娜莎塔西娅好奇地注视着他。

    直到与少女分别,独处的时候,索伦蒂亚才面无表情地擦了擦眼鼻处溢出来的血,他盯着某处帐篷,眼神晦暗难明。

    夜色降临,阿娜莎塔西娅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不出意外地再次于梦中见到了她的神明。

    巨大的阴影扭曲蠕动着吞没了她,阴影之主的低语回荡在未知的空间里。

    “亚莎……去找他……杀了他……完整……去吧……”

    ——他是谁?

    “梦境之主……找到我的半身……吃掉他。”

    ——我该怎么做?

    “血之戒……与他结合……夺走他的力量……”

    ——他在哪里?

    “他在梦里……不……不……在伊苏索德……不对不对!……在深掩……不……在地狱……不对……在阴影里……在摩多……你在哪里!!!”

    ……

    阿娜莎塔西娅坐在巨大的狮鹫上,她好奇地东张西望,这高傲又威猛的坐骑一向不亲人,除了配对的骑士谁都不会搭理。

    罕见的是,这黑发的少女一来,狮鹫们都争先想要当她的坐骑,阿娜莎塔西娅的坐骑是狮鹫们之间最威猛的那只,为了接近少女它们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对抗,最终是它取得了胜利。

    “……奇拉克。”索伦蒂亚叫了一声自己的坐骑,眼神复杂地发现它正沉迷于少女的爱抚,连正牌主人的呼唤都能装作没听到。

    阿娜莎塔西娅将脸埋进狮鹫金色的羽毛里,索伦蒂亚叫了几声,见奇拉克玩得开心,干脆长腿一伸,不顾它的反抗直接骑上了它,少女正坐在他的胸前。

    铁制的盔甲硬邦邦的,让阿娜莎塔西娅感到不适,冰凉的触感从后背传来,低沉的命令自执政官口中吐出:

    “出发。”

    金色的狮鹫载着这一队人马,飞向了帝国的首都。

    ……

    在这辉煌的宫殿内,卸下盔甲的索伦蒂亚见到了另一位执政官,审判者索菲莉亚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身后。

    阿娜莎塔西娅好奇地看着这容貌相似的两人,二人都有着一头赤红的长发,苍蓝的眼睛同样透着冷意。

    两位执政官对视着,索菲莉亚让开了路,她身高惊人,比阿娜莎塔西娅整整高一个头,和索伦蒂亚站在一起不相上下,这位审判者气质冷淡,声音冰凉地就像山间的清泉。

    “陛下传唤。”

    索伦蒂亚面无表情地点头,他们擦肩而过。

    直到走了一段距离,索菲莉亚才看向腰间的天平,那里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朵幼嫩的小花,粉色的花苞含苞欲放,冰冷不近人情的帝国执政官皱起眉头,苍蓝的眼眸里罕见地染上了不解。

    阿娜莎塔西娅背着手,轻快地跟在索伦蒂亚的身后,她蹦蹦跳跳,看上去高兴极了,时不时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好奇那个也好奇。

    索伦蒂亚冷着脸,一低头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阿娜莎塔西娅凑到他身边,“你不喜欢她吗?”

    她的神情天真又烂漫,丝毫不知道自己提了一个冒犯的问题,索伦蒂亚走上前几步,“不要多嘴。”

    “可是我很喜欢她呢。”阿娜莎塔西娅微笑了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忽然小跑起来一个俯冲抱住他。

    “我走不动了~”

    按理说,他可以避开的。

    索伦蒂亚盯着她,冷声道:“起来。”

    “不要!”

    “你再扒着试试?”

    “好累~”

    在这帝国的王宫里,离所罗门大帝的宫殿只有数十米的距离,竟上演了如此荒诞的一幕。

    阿娜莎塔西娅张开手,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坏心眼撒娇道:“你背我嘛~”

    索伦蒂亚无言地望着她,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以他的骄傲自然不会对一个柔弱的女孩动手,父亲的命令又使他一路上不得不保护好她,索伦蒂亚想起了这一路上骑士们因为她的突发奇想而兵荒马乱了多少次。

    铁血执政官能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砍下深渊魔鬼的头颅,但现在他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敌人,而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索伦蒂亚远离首都社交圈已久,曾经倒是有过贵族女子向他示好,但他职务在身根本没有时间处理这些,再加上为人冷酷桀骜,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多少这种经历。

    阿娜莎塔西娅偷偷打了个哈欠,有些无聊地从他身上滑下来,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丝毫不理会沉默的红发男人。

    索伦蒂亚冷笑一声,拉着阿娜莎塔西娅往前走。

    他们很快就到了。

    推开沉重的宫殿大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古老陈旧的壁画,视线往上是那座大名鼎鼎的黄金王座,它的主人注视着他们。

    索伦蒂亚单膝跪地,“陛下。”

    所罗门大帝向这一男一女投来了视线,阿娜莎塔西娅好奇地回望过去,她一点也不懂得收敛与尊重,坦荡又直接地盯着帝国的皇帝。

    帝皇打量了她许久,阿娜莎塔西娅歪头,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直到帝皇低沉的嗓音响起:

    “阿娜莎塔西娅。”

    少女惊了惊,她不明白为何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很快她被帝皇接下来的话吸引了注意。

    “……阴影之女。”

    阿娜莎塔西娅无措地看了眼半跪在地的索伦蒂亚,下意识地想向他求助,这幼兽般的女孩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来我这里。”帝皇说,不容拒绝地命令。

    阿娜莎塔西娅迟疑地,怯生生地,迈出了步伐。

    她走到了离伟大帝皇只余几步台阶的地方,她低着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少女偷偷地打量这赤红的君王,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可真长,都垂到自己脚边了。

    和索伦蒂亚一样的红发。

    阿娜莎塔西娅有些担心自己会踩到他的头发。

    帝皇注视着她,说道,“从今日起,王宫将为你建造神像,你所到之处,光辉常在,阴影退散,你将成为迷途之人唯一的救赎。”

    “——你将成为光耀之女。”

    第27章

    薇薇安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苏醒,她动了动脖子,觉得僵硬无比,抬头找到了病症所在,一只黑猫正趴在她的头上呼呼大睡。

    将黑猫抱下来,这只狡猾的黑猫瞬间睁开眼睛,笑嘻嘻地说, “睡得怎么样?”

    薇薇安伸手拍了拍这只坏猫,她的神情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又一次,她不记得梦中发生的事情了。

    黑猫滚到她的怀里,舒服地打了个呼噜, 薇薇安打开窗户,丝毫不意外地看到陌生的侍女站在门外,她关上窗,抱起黑猫, 目光温柔。

    原本在懒洋洋地舔毛的黑猫忽然毛发炸起,打了个激灵,它警惕地望向薇薇安,薇薇安撑着下巴看它:

    “我想出去。”

    黑猫:“喵喵。”

    “你会帮我的对吧?”

    黑猫:“喵喵。”

    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水痕, 女主人叫仆人准备热水她要沐浴,谁也看不到女主人正被狠狠压在锦被上几欲窒息,上方响起青年低低的嗤笑,薇薇安的眼睛被蒙上, 看不清在她身上的这副面孔又是谁。

    她死死抵着被子,一缕长发落到她的耳边,透过黑纱似乎能看见一抹若有若无的红色,这不是她的头发。

    “噢……你最好别睁开眼睛。”青年笑得意味深长, “你不会想看我现在的样子的。”

    薇薇安到最后也没有睁开眼睛。

    由于种种原因,薇薇安直到傍晚才走出房门,门外是看守森严的护卫,他们在里面这么大的动静但外面没有一个人进来,她看向怀里的黑猫。

    黑猫满脸都是“我厉害吧还不快夸我”,薇薇安恹恹地揉了揉它的脑袋,最近几天,她一直有些精神不振。

    出去的过程很顺利,黑猫确实信守承诺,它绝口不提自己收取的代价。

    薇薇安披上斗篷,遮住了脸,她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目的地。

    进入佣兵协会后立刻有人来招待她,薇薇安拿出一袋子金币,认真地说道:“我来找人。”

    接待她的是一位留着浓密胡须的中年男子,他问薇薇安要委托什么,薇薇安说:

    “保护我。”

    中年男子又问她找谁,薇薇安大致形容了一下埃里维的长相,她强调自己要指定这个雇佣兵保护她,为此多付了一袋子金币。

    对方露出了然的表情,他笑着说她算是找对人了,这是他们佣兵协会最受好评的一把手,而且最近刚好就在附近。

    当她从佣兵协会的大门里走出来,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黑猫对她的做法很感兴趣,“你要做什么?”

    薇薇安将兜帽捂紧,声音又轻又柔,“城主想杀我。”

    黑猫不是很赞同,“他要是想杀你早动手了,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困着你?”

    薇薇安闻言笑了出来,“是啊,他想干嘛呢?”

    她的目光落在黑猫的身上,“他们想干嘛呢?”

    黑猫回以无辜的微笑。

    薇薇安打量着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叫卖声此起彼伏,许多商贩在街道上贩卖商品,薇薇安漫不经心地问:

    “佛罗拉的女孩们都去哪了?”

    黑猫蓦然发出一声大笑。

    “你发现了?”

    “是啊。”薇薇安叹息,“魅魔们到处抓女孩,城主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温泉下面那条通道,连接的是城主府吧。”

    “他们在交易什么?”薇薇安盯着黑猫,她看起来实在太有欺骗性了,长相柔弱,气质无害,因此当她如此近乎锐利与冷漠地发出质问时,那股冲击感与反差恐怕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心动。

    黑猫踩着石砖闲庭信步般地慢走,步伐轻盈,长长的尾巴翘起晃来晃去,嬉皮笑脸地望着薇薇安:

    “这不是很简单吗?”

    “——让他们的主降临人间啊。”

    ……

    在这流淌着蜜与奶的神圣之地,帝国的皇帝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凡人不敢直视他的身姿,他的子民们仰视着他的背影。

    这伟岸、不可一世的帝皇坐在了一间石桌上。

    石桌的另一方坐着一位年轻人。

    他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以至于让人猜疑这未记录在史书中的人究竟有何等功勋,竟然能与伟大帝皇同坐一张桌椅。

    年轻人端坐在帝皇的对面,他眼眸紧闭,似乎还处在沉睡中,帝皇无声地凝视着他。

    “…还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睁开了那双如梦似幻般的紫眸。

    “你睡着了。”帝皇说,犹如无声的审判。

    梅林抬眸看他,笑得有些无奈,“陛下,好久不见。”

    “上次一别,已有五十年了呢。”年轻人呵呵笑了几声,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箱子,帝皇的视线落在了未放进箱子的镜子上面。

    “上次见你,似乎不是这副样貌。”帝皇说道。

    低沉的嗓音自帝皇口中发出,“是什么,让你舍弃了原本的皮囊?”

    年轻人抬起了双眸,那双新长出来的眼睛还残留着些许梦幻般的紫意,他就像一场奇异的梦境,诡谲,漠然,又纵容着无知的世人。

    梦境之主微微一笑,“您还能认出来我呢,陛下。”

    帝皇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无形的枷锁,或许常人看不见,但在伟大帝皇的眼里,一切虚饰都无所遁形,梦境之主的身体被镣铐囚禁,他的背后,有黑色的火焰正在燃烧,恐怖的惨叫声响起,他的笑容仿佛与那狰狞的恶魔重合。

    “……罪人。”帝皇无声的,一锤定音般的说道。

    一道盔甲身影出现在帝皇的身前,他单膝跪地,平稳而冷静地陈述道,“深掩峡谷一切如常。”

    骑士向帝国的皇帝汇报自己的经历,帝皇从座椅中起身,赤红的* 长发一直垂到石桌底下,威严的苍蓝眼眸中倒映出年轻人顺从的身影。

    梦境之主朝骑士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我们又见面了。”

    卡斯特亚无言地注视着他,这从自己手下逃走的犯人。

    帝皇转身,黑色冠冕在头顶煜煜生辉,森严的命令自口中吐出,“继续探索,监视一切异常。”

    “遵从您的意志。”骑士肃穆回道。

    银骑士静默地退下,帝皇重新坐回了他的黄金王座,赤红的君王审视着下方的罪人。

    所罗门望着他:“你不该入睡。”

    “梅林,告诉朕你梦到了什么?”

    梅林抬眸,与所罗门探究的双眸对视,那双眼睛里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半面温和仁慈,悲悯人间,半面狰狞扭曲,危险诡异。

    “陛下,阴影疯得更厉害了。”他答非所问。

    “显而易见。”所罗门不置可否,“祂们不会让祂清醒的。”

    “但是。”伟大帝皇审视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祂疯了,为何你还保持清醒?”

    你们本该一同堕入疯狂的深渊。

    所罗门没有说出这句话,他认为梅林能够理解自己的未尽之语。

    梦境之主露出一抹微妙的弧度,“陛下,疯狂与清醒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你们凭什么认为,我没有疯?”

    第28章

    薇薇安成为了女王。

    她从棺材里醒来, 入目是昏暗的帷幕与暗红的烛台,惨白的蜡烛无声地燃烧。

    当她抬起手的时候,有人轻吻她的手背。

    “陛下, 人境的使者到了。”

    女王从棺材中起身,她看向自己的臣子,恰好臣子此刻抬头,她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苍白地近乎病态的皮肤,血红的眼眸,如雪般的长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朝她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

    “陛下, 我能否为您效劳?”

    女王命令道:“带我过去。”

    来自人境的使者被关押在最底层的牢房,一路走来,女王看到了许多皮肤惨白的护卫,他们看起来像是常年与阳光隔绝, 当所有人看到她的时候,他们深红的眼眸里流露出了真切的欣喜与尊重。

    “陛下,您苏醒了!”

    “陛下, 夜安!”

    薇薇安回以颔首,她目光威严的扫向四周,即使在无意识中,依旧保持了高傲与冷淡的气势。

    使者有着一头赤红的长发,眼眸深蓝,见到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以南陛下,我代表父皇向您问好。”

    薇薇安审视着他,这赤红长发的年轻人目光真挚,女王不为所动, “所罗门派你来的?”

    红发年轻人点头,“以南陛下,父皇希望您能出兵,有您的帮助战争将很快结束,阴影们将不足为惧。”

    女王漠然道:“我凭什么帮你们?”

    “陛下,您带领着族群镇压在人界与灵界的交界处数百载,因为你们人间才能得到和平,我们的人民都很感激您,但是,阴影的力量正在增强,缝隙越来越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祂会降临的,届时,您和您的族人们又该何去何从?父皇承诺……只要您能出手,那么人间将多一座新的摩多之城。”

    “愚蠢。”女王抬眸,似是不屑地勾起了唇角,“摩多永远只会有一座!那是主赐予我等的恩赐,回去告诉所罗门,只要摩多城还在此处,我等绝不会轻易离去,我们早在千年前就立下誓言,除非流尽最后一滴血液,否则绝不踏出交界之地!”

    空气一时寂静了下来,薇薇安眨了眨眼睛,盯着不发一言的红发年轻人,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年轻人一怔,诚实回道:“瑟兰.所罗门。”

    “陛下,他是人境的圣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白发男人开口说道,他眼含笑意,语气悠然,“人皇目前好像只有他一个孩子,竟然直接送过来了吗,呵呵…也不怕我们对他做什么。”

    女王冷哼道,“他竟敢把圣子送到这里来,那想必这小子的价值也不过如此。”

    瑟兰平静道:“是我主动请命的,如若不能拯救人境的同胞们,那我亦无颜面对这一身虚名。”

    这次会面最终不欢而散。

    “陛下息怒。”和缓的嗓音响起,薇薇安看向身边的人,冷不丁开口道:“银月伯爵?”

    最开始还有些生涩,但直到从口中滑出,一切都变得自然:“奥特莱利卿。”

    银发的奥特莱利伯爵微笑着注视着她,“有何吩咐,陛下?”

    薇薇安说:“没什么。”

    奥特莱利似乎有些困惑,但他仍然彬彬有礼道:“陛下若是有何烦心事,请务必让我知晓,您的状态关乎着摩多的未来。”

    薇薇安:“哦?为什么?”

    奥特莱利顿了顿,薇薇安猜应该是从前的以南女王从未问过这种问题,她等了一会儿,听到他语气平常地说道:“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陛下,您要去看小殿下吗?她很想您。”

    这生硬的转折让薇薇安感到兴味,她欣然点头,奥特莱利带着她来到了一座花园。

    一个金发及腰的小女孩看到她瞬间眼前一亮,提着华丽的裙摆,猛得朝她扑了过来,那双蓝宝石般的眸子里溢满了孺慕。

    “母亲!”

    薇薇安接住了她,她垂眸,打量着女孩的眉眼,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金发红眸,这里的大多数人似乎都是红色的眼睛。

    除了这个小女孩。

    女王严厉地斥责:“冒冒失失,你的礼仪学到哪去了?这样如何继承我的位置?”

    金发女孩吐了吐舌头,撒娇道:“不是还有您在吗?而且奥特莱利叔叔以后肯定也会帮我的……”

    奥特莱利伯爵微笑不语。

    薇薇安盯着她,缓慢地喊道:“爱丽丝?”

    金发女孩茫然地望着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薇薇安将她放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去玩吧。”

    女孩恋恋不舍地和她挥手。

    他们都没有对薇薇安刚才喊出的陌生名字有任何反应,就像一段已经固定好的记忆,无法更改,亦无法插入。

    女王的日常十分无趣,薇薇安经常要处理上千的请示与事务,但好在她有一个省心的下属,奥特莱利卿总会帮女王处理好一切的,薇薇安逐渐习惯了奥特莱利的服侍。

    他们居住的这座城市名叫摩多,在灵界与人间的交界处,凡人无法轻易窥见,这里的人都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

    每逢夜晚便有危险的呼唤响起,但好在她的子民们都已经习惯了与阴影为邻,也已经学会了在日常的生活中无视这些呼唤。

    意外发生在女王的又一次沉睡后。

    当她再次从棺材里睁开双眼时,看到天空破了一个大洞。

    世界在此天翻地覆。

    数不清的恐怖影子从那个巨洞内逃出,黑色的黏液从天空倒灌而下,阴影们喋喋怪笑,承受不住的子民们纷纷面容扭曲地半跪在地上,鲜血自他们口鼻眼中流出。

    他们连求救都没有发出就被同化成阴影生物。

    宛如世界末日。

    以南女王从棺材里走出,身边没有熟悉的臣子,她每走一步身后就有无数阴影争先恐后地扑向她。

    “安静。”

    女王说。

    世界静止了数秒。

    女王蓦然笑了起来,那笑声轻蔑,又傲慢,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高看。

    “你们难道以为——能逃出摩多?”

    “除非你们的主亲自神降!”

    摩多之主在此降下审判。

    以南咬破手指,血珠滚落在地,瞬间结成法阵,天边的影子逐渐察觉到了危险,它们纷纷调头,不再试图向外逃窜,猛然扑向女王。

    越来越多的阴影们自那缝隙中逃窜,以南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将手中的伤口划得更大了一些,鲜血汩汩流出,化作利刃卷向无形的影子们。

    在这场诡异的争斗里,无数阴影对抗孤身一人的女王,没有支援,一切发生得如此诡异又迅速,摩多之主以微弱的优势胜出,她却丝毫没有松懈,目光警惕地望向天空。

    那里有一道裂缝正在缓缓扩大,黑色的雾气在里面涌动,雾气中似乎能隐隐窥见庞大的身影。

    忽然之间,天空骤然灰暗下来,一声巨响猛然炸起,天边划过数道白光。

    ——不,那不是白光。

    那是陨石。

    恐怖的天灾以非凡的速度砸向凡人之躯的以南,摩多之主目光冷凝,她迅速将手伸进了胸口,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鲜红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女王低声念道:

    “至高者天主——请您再次将力量借予您的信徒——”

    这渺小的凡人竟然在试图对抗伟大的神明,真是不可理喻,又引人发笑。

    神明的降临岂是凡人能阻挡的,弱小的爬虫竟敢对抗整个世界?她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金色的发丝迅速染上灰白,年轻的面庞爬满皱纹,深红的眼眸逐渐黯淡,以南苍老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抹笑容。

    血液喷涌而出,年轻的躯体在一瞬间干瘪,化作一具干尸。

    可怖又血腥。

    以南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液,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天空。

    陨石的速度慢下来了。

    不。

    是有东西阻止了它们。

    那是一张血网。

    一张由鲜血编织而成的血网。

    ——扑通。

    ——扑通。

    ——扑通。

    那是心跳的声音。

    以南的心脏还在跳动。

    这也是摩多的心脏。

    只要摩多还在一日,灵界的阴影就永远无法降临人间。

    除非流尽最后一滴血,除非她的精神彻底湮灭,除非太阳坠落,除非昼夜不再,除非全能的天主自长夜归来。

    摩多绝不会轻易沦陷,她的族群是人世的最后防线。

    ……以南缓缓地低头,看到一双惨白的手轻而易举地穿透胸膛,取走了被她放回原位的心脏。

    ……

    “然后呢?”

    薇薇安好奇地问。

    她已经在这场梦境里待得够久了,可是迟迟都没有醒来。

    这场漫长的角色扮演让她有些疲倦,她已经厌倦当一个女王了。

    一声轻笑响起。

    优雅磁性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可以问一下吗……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是一场梦境的?”

    “见到你的时候吧。”薇薇安说。

    “你好。”白发红眸的银月伯爵朝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他们正坐在女王的房间里,薇薇安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背叛了以南?”

    奥特莱利动作娴熟地给她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笑,坦然道:“是的。”

    他就像在那场漫长的梦境中一样,充当着女王的近臣,细致而体贴地照顾着他的女王,不过现在对象变成了薇薇安。

    一些细微的习惯还是养成了,比如说只要薇薇安一皱眉,奥特莱利就能立刻为她换掉不合口味的茶水,他能从薇薇安的各种小动作里看出她此刻的想法,奥特莱利慢条斯理地笑道:

    “现在轮到我提问了……您见过小殿下了对吧?”

    “你对她做了什么?”

    薇薇安想起了那只金发人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她是怎么变成人偶的?

    “小殿下失踪了,连我也找不到呢。”奥特莱利半真半假地蹙起了眉头。

    薇薇安盯着他,银月伯爵笑了起来,他以一种咏叹般的语调说道,“陛下,您这样的表情……像是在说我绝不会告诉你的。”

    薇薇安目光古怪,她对这个人延续梦境的叫法感到怪异,更何况她也不是以南女王。

    奥特莱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戒指上,那双深红的眼眸里仿佛溢满了情意,他目光缱绻地望着薇薇安:“我给你一个建议吧…如果以后不想随便被卷入某些存在的梦,那就把这枚戒指摘下。”

    “这是谁的梦?”薇薇安问。

    “这是摩多的梦,摩多非常想她。”

    银月伯爵语调漫长地叹息道。

    “最后,女王陛下,让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薇薇安醒来了。

    第29章

    宽敞的房间里,一只黑猫正懒洋洋地磨着自己的爪子,木制的床板上布满了划痕,黑猫玩了会无趣地收回了爪子。

    外面站着几名侍女,如出一辙地低着脑袋,对房间里黑猫弄出来的刺耳声响无动于衷,忽然,黑猫的耳朵动了动,它动作灵敏地跳到床上。

    “你睡得可真久。”黑猫抱怨道。

    薇薇安没有理会它,她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戒指发呆,这温润的蓝宝石戒指镶嵌在少女白皙纤长的手指上,看上去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黑猫敏锐地注意到了薇薇安的情绪变化, 它跳到她的枕边,幽绿的瞳孔兴味地打量她。

    薇薇安垂眸,似乎从戴上这枚戒指开始,她做梦的频率就高了许多, 但是她从未记得过梦境的具体内容。

    所以,今天是第一次她从梦中醒来却记得所有。

    薇薇安想起了那场梦境的内容,那位陌生的银月伯爵说要送她一件礼物。

    她想,她知道礼物是什么了。

    薇薇安在心底呼唤她的星星,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存在,星星听完她的问题后陷入了沉默,它犹豫着说道:

    “我……不知道。”

    它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迷茫,“我看不清他…甚至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不合理,这世间理应不存在我看不到的东西, 那只魔物就算了,可是他甚至… …没有影子。”

    “梅林是神吗?”薇薇安问。

    “不是。”星星笃定道, “他不可能是神,众神之间没有他的位置,神位早就满了,自从白银纪元后就没有诞生过新的神明了,就连最年轻的青铜与锻造之神也是在白银纪元的尾声成神的……”

    星星的声音戛然而止,它忽然紧张道:“快!忘了我说的东西!”

    不等薇薇安询问它就懊恼起来,“这个时代竟然没有心理医生……不然应该立刻让你去接受催眠的。”

    薇薇安摸了摸怀里打哈欠的黑猫,没有问“心理医生”和“催眠”的含义,没人能看清少女此刻的神情,星星一反常态地嘀咕了半天,才郑重道:“你最好不要去回想我们刚才的对话……不可妄议神。”

    “语言是符号,它承载着力量,凡留于世间的,必被记载,凡存在的,必有意义。”

    “当你提及祂的时候,祂也在注视着你。”

    薇薇安沉默了会,重新问道:“神明在成神之前是人类?”

    这次星星回答了:“我不能告诉你太具体,这涉及到了神明的秘密,有时候仅仅是了解就会受到伤害,你只需要知道神明是不一样的,众生皆可成神。”

    “至于那枚戒指…如果下次你依旧被强行拉入梦中,不要犹豫,召唤天使,祂会帮你的。”

    “梅林……他是怎样的存在?”少女在心底轻轻地问道。

    “他…不合理,太不合理了,我只能确定他有和梦境相关的权柄,但这才是最不合理的地方……幻梦境之主早就陨落了!”

    “祂和死神同时陨落,在众神的见证下。”

    “死亡与梦境的权柄也早就四分五裂了,根本没有人能收集,即使是神也不行……”

    星星的自言自语低到几乎听不清。

    这颗对薇薇安而言无所不知的星星罕见地郑重道:“我应该告诉你一些隐秘的历史了……不管你是自愿还是不愿意,你都接触到了某些存在,了解得越多至少不会轻易落入陷阱。”

    星星既困惑又懊恼,它觉得从薇薇安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按它原本的设想,薇薇安应该平安无事地渡过她身为人类的几十年,或许她会找一个爱她的伴侣,有它的礼物,她会过得快乐的。

    可事实是,她不仅一度沦为魔鬼的宠物,还被黑暗精灵诅咒,甚至还和那个诡异的魔术师扯上了关系,现在又被混沌缠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对它来说也变得陌生了。

    从那些古怪的黑雾,到现在薇薇安身边的存在们……星星悚然一惊。

    它再次审视着薇薇安的一系列经历,仿佛要透过这些看穿一切的本质。

    太巧了。

    这不合理。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要推着她前往注定的命运。

    “……你是谁?”星星无声地、冷酷地向虚空发出质问。

    薇薇安并不知道星星的想法,她摩挲着自己的戒指,黑猫抓着一团毛球在地毯上滚来滚去,不出意外地把自己给绕了进去,那双幽绿的瞳孔正无辜地望着她。

    帮它理好乱掉的线团花了不少功夫,星星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我接下来说的东西,你一句话也不能告诉别人,即使是在梦中也要死死捂住嘴巴。”

    “创世之初,全能的造物主劈开黑暗,祂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祂在第一日创造了白天与黑夜,第二日创造了山川与土地,第三日创造了海洋与星辰,第四日创造了太阳与月亮,第五日创造了鸟兽走虫,第六日创造了人,第七日创造了众神。”

    “……众神?”薇薇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众神竟然是最后被创造出来的。

    “是的。”星星谨慎道,“你的命运发生了偏移……只有神明才能影响命运。”

    薇薇安听懂了这隐晦的暗示。

    “那个时代,被称为光耀纪元,主的光芒洒满大地,众生蒙受荫蔽,祂说,世间将再无苦难,于是世间再无苦难。”

    “正义女神是主的左手,雷霆与风暴之神是主的右手,寒霜之神在天国执掌天气,命运女神拨动星弦挥洒好运,狩猎之神在人间负责祭祀,丰收女神为大地带来丰饶,智慧之神教化蒙昧的众生,光之女神负责日升日落,夜之女神庇护所有的黑暗生灵,蜘蛛女神为堕落生灵带去福音,死神在冥河为枉死之人摆渡,魔鬼们献祭灵魂为魔神戴上冠冕,天使们纷纷下场为天主劈开荆棘,死魂灵们与巨龙合作反抗天主的统治,精灵与血族自愿献上忠诚,侏儒与矮人作壁上观。”

    “踏着尸山血海,众神之主诞生了。”

    “众神之主”薇薇安重复了一句,她有些好奇地说道,“祂是所有神的主人吗?”

    她又颇感兴趣地追问道,“祂是神是个什么样的神”

    “祂……”星星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怪怪的,“祂死了。”

    ……

    索伦蒂亚翻阅着圣殿最底层的典籍,教宗在一旁笑呵呵地注视着他。

    “殿下。”教宗突然叫了他一句,“您是否还记得创世神话?”

    索伦蒂亚挑眉,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位人老成精的教宗话里有话,他答道:“记得。”

    教宗鼓励地望着他,索伦蒂亚平静地说道:“创世之初,造物主化身万物,祂的心脏化作天使,祂的胃部化作精灵,祂的肝脏衍化为海妖,祂的脾肾化作魔鬼,祂的口齿化作巨人,祂的头发化作侏儒与矮人,祂的头颅化作巨龙,祂的血液衍生出了血族。”

    “人类自造物主的梦中诞生,祂的双目衍化为日月,光之女神与夜之女神从此诞生,祂的智慧中诞生了智慧之神,祂目睹了世间的不公,于是砍下自己的右手,雷霆与风暴之神于此诞生,祂见证了人世的苦难,于是砍下自己的左手,火焰之神诞生在祂的怒火里,祂怜悯于众生受生老病死的蹉跎,于是抽出自己的骨骼,创造了死神。”

    “祂的化身行走于大地,山川河流、鸟兽走虫、海洋与星辰……皆自祂的梦中诞生。”

    “……众神之主陨落后,祂的影子里诞生了阴影之主,祂的梦境化作幻梦境之主,祂的怨恨诞生了谎言与欺诈之神……”

    索伦蒂亚的自语蓦然停住,他死死盯着手中泛黄的纸张,最后这一段……他从未见过!

    教宗看着他,“殿下,您找到答案了吗?”

    “…幻梦境之主和梦境之主是什么关系?”

    “幻梦境之主早就陨落了。”教宗说,“如今存在的,只是一个影子。”

    ……

    浓重的黑雾笼罩了这座祭坛,也模糊了这群身着黑斗篷的身影,这群虔诚的信徒跪伏在地,他们狂热的目光紧紧盯着祭坛上的祭品。

    那是三颗头颅。

    三颗不同的头颅,从左到右,依次是老人,青年人,和小孩。

    其中一人未戴斗篷,那张苍白秀美的脸上满是惊人的炽热,城主站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

    “伟大的主……请您注视……请您庇护……”

    “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你们搜集那些女孩的作用我不管,但是…祂真的能降下恩赐吗?”

    “呵。”阴影之仆冷哼一声,“整个人世都蒙受我主的荫蔽,区区恩赐又算什么?若不是那该死的灵界封印,如今的众神之主合该是我主,那些伪神以为关闭灵界大门就能阻止我主的降临吗?哈哈!愚蠢!”

    “创世之初,我主身化万物,日月星辰皆是祂所创造,众生自祂的影子里诞生,如今的人类皆来源于祂的血肉。”

    “你只需要替我们寻找主的骨肉,找回主遗失的珍宝,我主必会为你降下恩赐,肉身将不再困扰你,混沌的灵智将抵达真实。”

    城主斟酌着说道:“我该怎么找……她?”

    “阿娜莎塔西娅殿下是主的骨中骨肉中肉,她是造物主留予人世的辉光,是主的肋骨……我们感受不到她的光了…那些该死的伪神竟敢神隐殿下的存在,主若是降临,就是祂们的末日!”

    第30章

    1.

    圣子生而不凡。

    他降生之日, 天降异像,烈日高悬,阴影匍匐, 天使落在他的身旁。

    圣子自泉水中诞生。

    他的父赐予他骨血, 圣子于是成了人。

    圣子背负人世之罪。

    他尚在襁褓时, 天使轻吻他的额头, 祂说:

    “你将赎罪。”

    2.

    炽热白光划过天空,落在原地化作了一位红发的青年人,瑟兰步伐平稳, 但速度一点也不慢,他很快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所罗门大帝端坐在黄金王座之上, 威严的目光投来,瑟兰单膝跪地,有条不紊道:

    “父皇,精灵们不肯出兵,我已经游说了矮人国王,他们同意为我们打造武器,但他们要十万赤金的报酬,明日我将前往无尽海拜访海妖之主……”

    所罗门大帝打断了他的陈述, 人皇说道:

    “无需前往。”

    瑟兰愕然抬头,所罗门大帝平静道:

    “即刻起,你前往摩多,拜访血之女王, 让她出兵。”

    3.

    圣子生在圣所,长在牧野。

    他由牧羊人抚养长大。

    圣子十八岁那年, 他的父终于召回了他。

    圣子与牧羊人告别。

    圣子回归,举国同庆。

    只有牧羊人潸然泪下, 圣子问道:“父亲,为何流泪?”

    牧羊人回道:“我为离别流泪,我的儿,此去一别,我们再难相见。”

    “可是,父亲。”圣子说道,“人终有一别,而我们已渡过十八年了。”

    牧羊人说道:“我的儿,你马上要变成别人的儿了,离别让我苦涩,但我最苦涩的仍然是你。”

    “十八年了,你的心依旧是空的。”

    4.

    他们行走在荒芜的大地上。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目的地在哪里。

    同行的战友们只剩下了不到五个,而他们一开始出发的时候有整整五百个人。

    “殿下…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说话的是一个法师,她的脸上满是风霜,短发刚刚过耳,瑟兰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头发是长的,身上的每一个装备都是新的。

    但现在她只剩下了手里的法杖。

    瑟兰回道:“父皇在等着我们。”

    一位独臂战士擦拭着自己的盔甲,他的半边脸被硬生生刮去了一块肉,随便包了块布,独臂战士沉默着将擦拭好的盔甲放在了地上。

    法师皱眉,“怎么了?”

    战士看向瑟兰,平静道:“殿下,我不能再护送你了,请代我向陛下告罪。”

    瑟兰在当天晚上知道了缘由,独臂战士的尸体安静地躺在草丛里,胸口插着的长剑正是他生前最爱不释手的那把。

    牧师是个温柔的女子,她总是对一切抱有耐心,仿佛没有什么能打倒她,瑟兰以为她会是最后一个留在团队里的人。

    但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在战士死去的第二天凌晨,法师找到了她的尸体,她紧紧抱着战士死去的尸体,法师沉默地打量了两具依偎在一起的尸体许久,她收起了牧师唯一的手链,法杖燃起火焰,一切都归于尘土。

    他们行走在荒芜的大地上。

    法师忽然停下脚步,她看着面前的赤红身影,轻轻地问道:“殿下,我们还能回家吗?”

    瑟兰坚定道:“我们会出去的。”

    法师突然崩溃地大喊:“可是从来都没有人走出过灵界啊!”

    “殿下,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个坚强的女人疲惫地叹了口气,“摩多已经毁了,灵界大门即将开启,战火已经点燃,阴影的喉舌遍布世界,瑟兰殿下,我们该往哪里走?这条路它真的有尽头吗?”

    “你不走,怎么知道它没有尽头?”瑟兰平静地望着她。

    瑟兰脱下了战甲,穿上了独臂战士的盔甲,将牧师的手链收进了怀里,那里挂满了碎片,从匕首碎片到衣服布料,沉重到几乎要压倒他的胸膛。

    “我会带你们回家的。”

    5.

    圣子之言,犹如箴言。

    十八年了,圣子已经成长得强壮,诚实,勇敢,纯洁且虔诚。

    他在帝国的圣殿中学习,凡见过他的人,无不为圣子的品格所钦佩,他和世间绝大多数美好的词汇挂钩。

    寻常的人见着他,只会惊讶地感叹:

    “瞧瞧,多么纯洁的青年啊!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天使的!”

    圣子的兄姐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在圣殿里和他相见,远远地看到他手捧圣典的身影,不会有人认错他们的关系,瞧瞧,这一头赤红的长发,这深蓝的眼睛,和所罗门陛下多像啊。

    圣子是他们中最小的。

    圣子的兄长说:“我看不到他的一丝缺点,他的人格毫无瑕疵,他就像个虚构出来的人。”

    圣子的长姐说:“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哭过一次。”

    圣子终究只有十八岁。

    于是他向自己的老师,帝国的教宗求助,教宗沉默良久,说道:

    “殿下,您应该先学会爱人。”

    教宗说:“您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您要爱人,也要恨人,要喜悦,也要憎恶。”

    圣子疑惑问道:“我为何要憎恶?圣典告诉我应当爱世人,包容世人的罪,宽恕他们的无知。”

    教宗说:“只有神,才爱世人。”

    圣子忽然摇头,“不对。”

    “神怎能有爱呢?神若是有了爱,那便有了偏心,神若是有了爱人,那世间将不再有公正。”

    “神应无爱。”

    6.

    这是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战争。

    瑟兰不记得自己砍下多少个阴影生物的头颅了,他有时恍然地看向天空,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破洞,数不清的阴影从里面爬出,漆黑的雾气在战场上蔓延,被雾气沾染上的战士们连声音都没有发出,瞬间化作血水。

    最开始……是怎么回事呢?

    起初,只是一群阴影信徒们蛊惑了诸王们,他们发动了叛乱,后来,规模越来越大,战火从人境一直烧到了精灵的故乡,蔓延至深谷,波及到海洋。

    似乎所有矛盾都爆发了出来,摩多之主陨落,摩多陷落,灵界大门开启,所有种族被迫参战,侏儒与矮人舍弃了矛盾,共同奔波在防线后方,炼金炉日夜轰鸣。

    精灵们从巨龙的背上一跃而下,双刀与弓箭收割着生命,海妖之主发出尖锐的鸣叫,滔天洪水冲刷着战场的血迹,巨人王国内部分裂为两部分,王女与王子意见不合,王子拒绝参战,只有王女殿下带着手下的巨人们前来支援。

    天使们在前线镇压叛乱的魔鬼,神明们纷纷神降,天空无时无刻不笼罩着狂风与暴雨,雷霆与风暴之神的怒火无差别地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平坦的大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忽然之间,天空暗了下来。

    瑟兰心头一窒。

    ——阴影之主降临了。

    巨大的阴影蠕动着要吞噬所有的光明,一道柔和的光芒亮起,光之女神庇护着祂的信徒们,黑夜呼啸而至,夜之女神裹挟着祂的怒火咆哮着向阴影发出进攻。

    死魂灵们自地底涌出,幽绿的火焰包裹着他们残缺的身体,人皇骑着白*骨战马,万千死魂灵静默地伫立在他的身后,旌旗高扬,风声猎猎,伟大的征服者亲临战场。

    纷争不止,动荡不息。

    在这白银纪元的尾声。

    大地干戈四起。

    7.

    圣子决心求爱。

    他问:“父亲,爱是什么?”

    牧羊人注视着他,“爱是奉献,是欢愉,是为她欢喜而欢喜,为她哀伤而哀伤。”

    圣子于是点头。

    他问:“爱是什么?”

    酒馆里的流浪汉回答:“爱是金钱,是地位,是荣耀,是一切得不到之物。”

    圣子依旧点头。

    他问:“爱是什么?”

    死刑犯嗤笑着回答,“爱是占有,是支配,是征服,是痛苦,是要她非你不可!”

    圣子肃穆反驳:“我若是爱她,又怎会想要占有她我若是爱她,又怎会想要支配她我若是爱她,又怎会想要征服她?”

    “我若是爱她,必要和她分享欢欣与雀跃。我若是爱她,必要让她拥有我拥有的一切。”

    “我将爱她如爱己身,爱不应带来痛苦。”

    8.

    他们行走在荒芜的大地上。

    瑟兰猛然惊醒,他满头大汗,从地上弹起,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冲入鼻腔,抬头望去,遍地都是尸体。

    红发的青年人沉默了下来,他推开身上的尸体,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战火还在蔓延。

    战争从未结束。

    阴影之主的降临无法阻止,阴影生物们根本杀不完,而且越来越多的战士们被阴影同化,战争的天平迟早倒向阴影。

    一位精灵发现了他,修长的身影敏捷地从树上跃下,拉动弓箭射穿了一只阴影生物的头颅。

    “人皇之子,你的父亲在找你。”

    父亲的身边多了一道身影,那是个紫色眼睛的年轻人,看到他温和地笑了笑。

    除了紫色眼睛的年轻人,海妖之主,巨人王女,精灵王都齐聚一堂,侏儒与矮人也派出了使者,黄金巨龙在屋外盘旋。

    “我们的胜算有多少?”海妖之主最先开口,她神情冷漠,目光直直地盯着紫色眼睛的年轻人。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祂切断了和我的联系。”年轻人说,“我无法感应到祂的状态,也无法通过梦境窥探祂的想法。”

    精灵王说:“以南是怎么死的?”

    所罗门开口道:“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如何赢得这场战争,摩多之主已经陨落了。”

    “有一个办法。”年轻人说,他目光平静,“我和祂同时入睡,祂无法斩断我们的根源联系,只要我进入深眠,祂也会被迫跟着我陷入沉睡。”

    “代价是什么?”巨人王女说,她的身高对在场的种族来说实在有些夸张,这位纯血独眼巨人足足有十米高。

    “我无法接近祂,祂对我很警惕,一旦距离过近,祂就会立刻察觉,而如果我不能在祂身旁入睡,那么一切都没用。”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了瑟兰的身上,其余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叹息一声,“我需要一个……从灵界归来的完整灵魂。”

    “幻梦境之主。”所罗门冷静道:“你要怎么做?”

    “我将让自己入梦,陷入永眠,只要我还在梦中,那么祂的意识将永困虚无,我还需要一个完整的灵魂,沾染了灵界的气息,我将附身在这个灵魂的身上,通过他的梦境前往祂的意识,这样祂才不会察觉。”

    “我将与祂一同堕入永不醒来的幻梦境。”

    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一对红发的父子,一阵沉默。

    精灵王拧眉:“没有别的办法了?”

    瑟兰开口道:“我愿意。”

    幻梦境之主说:“你的意识将永陷虚无,你的身体将被当作封印物镇压在交界处,你的灵魂将在我与祂的角逐中一遍遍粉碎重组……别着急,年轻人,你的时间还有很多,我们没有你想的那么没用,至少还可以守护这个世界一段时间,在我们这些老骨头彻底倒下之前,你都可以拒绝我。”

    人境圣子平静道:“这是我的责任,如若牺牲少许就能拯救所有人的生命,那这简直再划算不过了。”

    9.

    圣子之爱,如光如絮。

    圣子曾经有过友人。

    那是一个痴迷于占星的少女,她看到了太多,以至于不得不蒙上眼睛,她孤独地坐在高塔上观测星辰。

    那座被群星环簇的高塔百年来出现了第一位预言者,当她第一次踏进这座塔的时候,群星为她闪烁,命运投来惊奇的注视。

    那是一位真正的绝世天才,她不过十五,却已鬓发花白,她的一言一行,皆是命运。

    友人说:“殿下,我看到天启了。”

    预言者留下了最后一则预言,她说:

    “祂醒了……”

    伟大帝皇默然地注视着泣血而亡的少女,窥探命运的代价如此巨大,除了神明,谁能轻易搅动命运?

    窥探命运者回归了命运的怀抱。

    圣子无意间见到了一面镜子。

    它的主人告诉他:“你可以向它提问,你会得到答案的。”

    圣子于是问道:“爱是什么?”

    镜子光滑的表面震荡了起来,柔和的白光亮起,上面浮现出了一副面孔,他和那双乌黑的瞳孔对视上了。

    许久,圣子轻声自语道:

    “父亲,我明白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