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 23、回忆结束
    苏景同的戏法,倒也简单。

    苏景同抽出一本杂记,放在顾朔面前。

    这是粮仓大使写的杂记。

    顾朔翻开,这里面记载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有同僚的桃花八卦,有上官的喜好分析,还有粮仓的事。

    单凭粮仓大使一个人,想把粮仓中的粮食悄无声息地运出去倒卖掉,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的手法不算多高明。手法一,称粮时用的称动手脚,克扣粮食据为己有。手法二,用低价收购的次粮替换今年新收的好粮,再把好粮高价卖给粮商,赚差价。手法三,已经在粮仓的粮食,以发霉变质等理由低价处理卖给自己人。手法四,援助其他州时,谎报捐助石数……

    均是简单手法。

    但胜在天高皇帝远,负责看守粮食的粮仓大使行动,负责检查粮食情况交粮交税的税课大使是同伙,负责监督粮食情况的巡检包庇、负责办案的典史毁掉相关线索,最后有滨州刺史做靠山。滨州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小州府,自成体系,完成了简单又环环相扣的侵吞粮食计划。

    他们找了个口稳靠谱的中间人,由张老五出面对接,借口张老五小偷小摸,把粮食运走。中间人再将粮食卖给粮商。各个环节上的官员始终藏在阴影中,不曾露面。吞来的钱滨州刺史拿四成、粮仓大使拿三成、税课大使、巡检、典史各拿一成。

    至于张老五,他的钱是粮仓大使给。

    弦歌愣住,“这也能找到?”

    杂记属于实打实的证据,理应和账本一起被烧掉。

    “粮仓大使和这个环节中的其他人不同,他是直接负责看守粮食的,粮仓出问题,别人都可能脱身,他不行。做掉头的买卖,他又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他从一开始就在防备将来出事以后自己会被推出去一个人扛罪,所以准备了很多证据,等着将来威胁滨州刺史或者这个环节的每个人,逼他们出事后救自己。”苏景同慢吞吞说。

    “所以他没烧。”苏景同道。

    “至于我是怎么得到的。”苏景同笑起来,“我们大张旗鼓来滨州赈灾,对方早有防备,等我们的人真到,我怎么查的出东西来?傻瓜才会在来了以后才查。”

    “我们还没启程时,我叫摄政王府的人八百里加急赶来滨州,把当地刺史、粮仓大使、税课大使、粮仓看守人、当地大型粮商的家都查找过一遍了。咱们带着粮食,走不快。他们行动未必就能在摄政王府的人到之前完全抹平。这本杂记就是这时候拿到的。”

    弦歌傻眼,还能这样?

    “当然,”苏景同懒洋洋地白了他一眼,“你好歹跟了我几年,我爹什么习惯你不清楚?他怎么可能真同意我只带着你出门。你连武功都不会。”

    弦歌:……

    “粮仓大使丢了杂记,又知道咱们还在路上,自然会怀疑刺史等人前来盗走,铁了心要送他当替死鬼。情急之下,会想办法反扑,比如联系下游的人——也就是中间人,不着痕迹地让他知道这条环节上还有刺史他们。等咱们到了,开始查案,他被推出来,还有个中间人能替他作证。又或者运气好一点,他的威胁能生效,刺史徐锐能拉他一把。”

    苏景同又掏出一份名单,“这是中间人以及交易的粮商名录。”

    “还有粮食进出账,我根本没找。粮食进出账是要备查的,他们几年前就一直造假,有没有真的进出账,很难说。”苏景同扬起一条眉毛:“蠢货才会在别人已经造假的东西上反复纠结。”

    顾朔沉默地看完所有内容,“你很了解滨州?”还没来赈灾就知道粮仓出问题,提前准备。

    “不,”苏景同耸肩,“本世子头一回出远门,怎么会理解滨州这地方。”苏景同淡淡道:“我只是了解人性。”

    弦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明明苏景同一切都预料到了,也赶在滨州刺史动手前拿到了证据,但弦歌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

    顾朔替他说出了疑点,“既然世子早有准备,为何要等到今天才拿出来?”一进滨州,就可以行动。

    苏景同摊手:“自然是因为今天凌晨才把事情都办完。”

    苏景同藏了半句没说,他想顺便看看大皇子和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到他们进滨州时,苏景同已经找出了中间人,只剩交易的粮商还没查完,一进滨州就抓人也无妨,剩下那些没查完的粮商可以慢慢查,跑不了。只不过苏景同突然很想看看大皇子和六皇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爹总说,天下有能者居之。他爹认为自己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很值得黄袍加身君临天下。

    苏景同相信他爹的理论,从来没觉得谋朝篡位有什么不对。尤其是当他看到周文帝整日醉生梦死、流连花丛,问他治国他吭哧半天答不出一个字,问他胭脂膏子怎么制作他能津津有味讲一天,周文帝怎么配当皇帝呢?

    反观他爹,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处理国事会见文武大臣,接见外宾,总是忙得连陪他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全年只有过年那日能休息。

    苏景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坚信他爹更合适。

    只是赈灾一路从京城到滨州途径两千余里,沿路见了各州情况风土人情,走了小半个国家,居然没见到一处百姓过得好。苏景同有了新思考:他爹治理国家十余年,大周越来越穷,百姓越来越苦,他爹将来若是篡位,当真是好的么?

    苏景同不敢想后果。

    又忍不住想另一条路,也许不篡位,会有更好的结局。

    于是当他看到顾朔有条不紊地安排赈灾时,收起了杂记和中间人信息,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确定哪一条更好。

    六皇子适不适合当皇帝还需要再观察,但大皇子想必不适合,他的脑子装满了浆糊,又或者挤满了大海,还不如他亲爹苏季徵靠谱。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拿下滨州刺史等相关人员,大皇子虽然想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留徐锐一条性命,摄政王把造反写脸上,摄政王世子苏景同耳濡目染颇为嚣张,无视大皇子直接下杀令,并且在闹市口处斩,请流民观看,以平民愤。

    顾朔正式接管滨州,他办事十分有条理,心中有丘壑,脑中有框架,赈灾繁复琐碎,在顾朔手中却显得井井有条。修复堤坝、清理水患肃清积水、加固房屋建筑、新建土木、以工代赈施粮施银、保障老幼女残的正常生活、农田修复……

    顾朔等人在滨州待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功劳自然落在大皇子名下,差使办得漂亮,大皇子在朝中风生水起,立太子一事重提。熙郡王顾朔则照旧在府中读书。

    一切都如同周文帝设想的道路前进。

    至于摄政王,他欢天喜地庆祝独生子平安归来,还不知他平常就不听话的儿子,经此一役会更加叛逆。

    回忆到这里,顾朔心中有些感慨,滨州赈灾的事,已经过去九年,当年稚嫩青涩神采飞扬的小世子,已经长成了可恶又可怜的大军师小太监,过去平静安逸的生活,已经离他太远,偶尔想起来,恍如隔世。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我那时只觉得你意气风发,天纵少年,聪慧过人,狡黠可爱。”

    苏景同愣住,“你不觉得我太过纨绔奢靡么?”

    “不。”顾朔答:“我才去新洲时,和你一样。”

    “你不觉得我行事很猖狂么?”苏景同又问。

    顾朔笑:“少年郎要那般拘谨作甚,你这样就很好。”

    “那……你不觉得我除了阴谋诡计,什么都不会么?”苏景同说得是实情,关于赈灾的其他工作,他一窍不通,不仅完全不具备顾朔统筹全局的能力,连拆解出来的工作他都胜任不了。

    堤坝要加固到什么程度才算安全,洪水冲塌的房屋哪些需要拆除重建、哪些可以加固、哪些不受影响,他一概分不清,农田怎么恢复生产他也不懂——书倒是看过,纯纸上谈兵。

    但顾朔,信手拈来。他从容不迫,淡定自若,他站在那里,就是定海神针,让人忍不住信服,好似天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他处理不了的杂事。

    “你是军师,”顾朔握住苏景同的手,“朕是皇帝。你做好军师,朕做好皇帝。”

    “可是……”苏景同还有话想说,顾朔轻轻“嘘”了一声,“安静,太晚了,该睡觉了。”

    苏景同只好闭嘴。

    “朕要就寝了。”顾朔宣布。

    苏景同把一肚子的话装回心里,今晚居然这么短,他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过去了。

    顾朔板板正正躺在床上,合眼,完全没有再跟他聊几句的意图。

    苏景同盘腿坐在一旁,他伸手摸索着把自己丢在地毯上的毯子抓过来,随便在身上搭着,守夜太监通常是不允许睡觉的,要守一整夜,但苏景同白天辛苦工作,若晚上再不睡,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他没把规矩放心上,但此刻怕是睡不着。

    苏景同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借着博古架上夜明珠的光,偷摸儿看顾朔的睡颜。顾朔的眉眼清雅俊逸,在战场厮杀多年,染了几分英气和寂寥。铁血将军、君子风骨、帝王威仪。

    周文帝那丑货,竟也能生出这般俊俏的儿子,真是祖坟冒了青烟——顾朔定是随了亲娘。

    苏景同暗暗叹息,可惜他没见过仪贵人,想必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苏景同本以为他俩聊到过去,他会满怀心事,彻夜难眠,谁料没坚持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他是真累了,自从手筋断了以后,他体力急速下滑,有时坐着都能睡着,何况平日赖床到正午的人,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中午又没午睡,能熬到这会儿,实属不易。

    苏景同头一歪,半倒在地上。

    晚膳前,殿中熏过安神香,量不多,味道极淡,檀香、沉香、肉豆蔻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慢慢在殿中弥漫。

    顾朔静静等了片刻,睁开眼睛,苏景同已经睡熟,歪倒在地毯上,怀里抱着他毛茸茸的小毯子。

    顾朔下床,轻手轻脚把苏景同抱起来,放在床里面,顾朔躺在他身旁。苏景同睡梦中感受到顾朔的气息,咕哝一声,像三年前一般习惯性滚进顾朔怀里,头埋在他肩颈,蹭了蹭,不动了。

    顾朔无声地笑了笑,温柔地亲了亲苏景同的额头,将人搂在怀里,拉上被子。

    晚安,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