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正文完
二月十二花朝节, 建台城满城簪花,曰【百花诞日开良辰,万芳簪头戴一春。】
这日又是他老公生日, 苻晔听闻满城簪花, 自己当然也要效仿。
今日他出宫去投金龙简, 京城人人皆知, 到时候肯定有万人瞻仰。
如今想要为苻煌祈祷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带个头, 给苻煌祝祷的人会更多,万民祷颂, 胜过金简万千。
因此他今日戴了金丝冠,冠上戴了一枝迎春花。
祈愿苻煌人如花茂。
迎春也是金色, 是他老公最爱。
因为去年花朝节, 他给苻煌送的就是一枝迎春花。
金色的迎春花戴在金冠上并不显眼,但与冠浑然一体,反倒十分高雅尊贵。
他本来想叫苻煌跟他一块戴。又不俗艳, 多美!
但苻煌不肯戴,说建台城不时兴男人戴花。
苻煌是有些封建大男人思想在身上的。
不时兴?
那他今年就把男人簪花带时兴起来!
巳时中, 他和苻煌乘坐御辇同行, 引来沿路百姓纷纷向天街上抛洒春花万千。
天街便也成了花路,芬芳四溢, 鲜妍如虹。
苻煌从前徜徉于没有颜色的深宫,如今能得爱妻在侧,又得百姓投掷百花为他庆生,只感觉此生已经圆满,是他这二十七年来,第二难忘的生辰。
第一个,自然是去年, 叫他辗转反侧数日,心头迎春。
韦斯墨挤在人群之中,激动地向天街狂撒鲜花,身后萧逸尘生无可恋地帮他抱着一大筐。
他觉得韦斯墨对桓王已经不是爱慕那么简单了。
是他的“吃癫粉”。
这是建台城里的梨园行话,描述一些如服迷药般失去理智的行为。
可不就是韦斯墨这样。
他马上就要赴外地上任,走之前就陪着他疯癫一把好了。
他们这批新上任的年轻官员不少,同他一起的还有谢良璧。
话说今日倒是没见他来。
说起来这谢良璧也是古怪。那日除夕宫宴,他看他依旧贼心不死,一直盯着王爷看。前几日王爷去医馆讲学,他们几个也专门去了一趟,倒不为别的,只是想离京之前见王爷一面,结果从头到尾都没见谢良璧来。
昨日去吏部签字,倒是见着他了,整个人都瘦的不成样子,不苟言笑,也不怎么说话。
不过他在双鸾城立下大功,如今离京赴任,也是跟状元郎出身的章珪一道去双鸾城这样的繁华旧都,可见很受重视。他家世又好,还有谢相这个爹,他们这帮人里头,估计将来就属他混的最好了。
话说回来,他觉得韦斯墨不如多读点书,考个功名,将来他们这些人,说不定会和陛下王爷一起,撑个清明盛世!
三份金简放置的位置相距很远,苻晔心很诚,都是亲自去的。因为仪式保密,他们也只带了亲身随从。先上了永昌山顶,又去了定河,最后去了京郊的通云观埋了最后一份金简。
如此竟然一天就过去了,晚上来不及回宫,他们就住在了福华寺里。
太后如今还在福华寺修行,他们既然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
苻晔说:“我去看看太后。”
苻煌大概是心情很好的缘故,说:“我与你同去。”
他们便趁着浮上来的夜色去见了太后。
早有内官前来通报过,因此孙宫正一直在院门口等着,隔着薄薄的暮色,看到王爷一身绯色春袍,在一群黑甲卫和宫廷内官的陪同下缓缓走来,而他身边竟然是好久未见的皇帝。
她没料到皇帝也会来,赶紧又去禀报了太后。太后尚在跪经,听说皇帝来了,忙起了身走出佛室,看到他们俩一同进来。
多日不见,太后再见到这两人,心情很复杂。
苻晔似乎更见美艳了,袍角生出百花,在那暮色里也如艳阳一般,依旧很乖,对她十分恭敬,还给她行了大礼。
大概这些时日吃斋念佛的缘故,心肠竟比从前还要软,她想无论如何,苻晔是很孝顺她的,这次来,依旧叫身边内官抱了早春的迎春花给她。
胖乎乎的双福穿着青袍,抱着金灿灿的迎春花,很漂亮。
太后将苻晔叫到佛室内。
先叫他叩了头,又叫他敬献了一枝迎春花到佛前。
孙宫正穿着一身素净的缁衣守在门口,房门未关,苻煌一身玄色衣袍在廊下等着,几乎隐没在夜色里,他身形似乎比从前更为高大,依旧不怎么说话,身后诸人垂手林立,他看起来像个在佛寺里横行的恶龙。
从太后住的庭院里出来,苻晔悄声对苻煌说:“我觉得太后应该是认了。”
苻煌心想,苻晔这样的儿郎,和顺仁孝,太后不认才是她的损失。
此刻夜幕完全垂下来了,福华寺很安静,四下里除了风声便只有念经的声音,因为庭院里很暗的缘故,倒是显得山坡上崇华寺女尼们住的地方灯火一片,在山林之间像会被风吹动的流火。
苻晔看了一眼,大概今日是苻煌生辰的缘故,一下子想到了那山坡上住着的楚国夫人。
但苻煌并没有往那上面看。
福华寺也是皇室贵胄常来的名寺,有专门为接待皇帝陛下的行殿,早已经准备妥当。
苻晔心想,这里是佛门净地,自然要清心寡欲,不能行秽乱之事。
于是扭头看苻煌,说:“你可别叫我今日的龙简白投了。”
苻煌说:“你管住你自己就行。”
寺内为他们准备了素斋,秦内监他们忙着摆桌布菜,忽然看到有个青年和尚快步走来。
秦内监过去一趟,不一会脸色苍白地进来。
苻晔问:“什么事?”
秦内监看了苻煌一眼,说:“说是楚国夫人身边的女尼来禀报说,楚国夫人病重,想见陛下一面。”
苻晔一惊,扭头看向苻煌。
苻煌神色也有些怔。
室内一时安静到了极点,僧人们嗡嗡的念经声从门口幽幽地传进来,佛音将他们团团围绕。
此刻夜色低垂,连月光也无了。崇华寺女尼们住的地方也属于福华寺的一部分,只是男女有别,中间院门上了锁,他们要上去,得从福华寺一个偏门出去,沿着山间小路一路蜿蜒而上。
内官们提着灯笼在前,黑甲卫持剑在后相送,苻晔忽然有些紧张,捉住了苻煌的手。
诸多女尼都跪在楚国夫人房外诵经,见他们来了也没有停,只伏身下去。他们从中走过,进入到室内。
楚国夫人一身雪衣躺在榻上。
苻晔先过去给她号了一下脉,查看她病情。
楚国夫人脉息已经很弱了。
她如今形容憔悴,但头发浓密柔顺,半点杂乱也无,肌肤如冰似雪,竟比从前更不似凡间人。
如今她侧头看向皇帝,眼神幽微,似有情也似无情,口中言说:“孽债消完,我可自去了。”
她见皇帝,不是为了相认,只是修佛之人为了在临终前了结孽缘因果,以得解脱。
苻晔看向苻煌,见他神色在烛光中微动。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正式见到他的生母。
对方只为消掉他这份孽。
钟声齐鸣,在夜色里飘荡。福华寺中的太后等人闻声都从房中出来。
不一会楚国夫人病逝的消息就传遍了。
她虽无帝母之名,但寺中许多人都知道她与当今皇帝的关系,因此诸多高僧并崇华寺女尼都冒夜前来她院中为她超度。一时之间颂祷之声满山。
苻晔陪同苻煌回到行殿,一路上遇到许多僧尼来去,看到苻煌,都忙跪在路边。
似乎为他哀痛。
苻晔在那祝祷声中看向苻煌。
她于他是最陌生的至亲,带给他不能言说的恨悲爱苦,如今也将之全部带走,只留下他干干净净此身。
干脆决绝。
苻煌在房中静坐,半天才说:“如此也好,她也得自在了。”
他看向苻晔,苻晔仰着头看他,然后伏身在他膝盖上,又过了一会,爬起来,跪在苻煌的腿上,将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
他因为心疼而特别伤心,以至于不知道要说什么。
外头秦内监来敲门,低声说:“陛下,王爷,太后娘娘来了。”
苻煌拍了拍他,这才起身,出去见了太后。
太后神色悲怆,见了苻煌,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皇帝似乎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吩咐秦内监道:“楚国夫人病逝,叫礼部诸官过来。”
院内开始忙碌起来,太后神色凝重,与苻煌商谈楚国夫人身后事。
苻煌神色并没有十分哀伤,但苻晔却躲起来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哭的或许也不是一场死亡,而是苻煌生命那些过于苦涩孤寂的风霜。
他们因为楚国夫人的事在福华寺停留了数日。太后来看望皇帝数次,并亲自率寺中之人祝祷。
楚国夫人以太子遗孀的身份下葬,葬在明懿太子陵中,陪伴她的丈夫和孩子。
又过了两日,他们起驾回宫。
苻煌看着远处,忽然说:“这里离他们给我修的陵寝不远,要不要去看看?”
苻晔点头。
苻煌带苻晔去了附近的皇陵。
这一路零零散散有许多纸钱,也有春花盛开。
到了皇陵,苻煌也不让其他人跟着。
双福就偷偷去看在这守陵的庆喜去了。
他们换了一匹高头大马,两人共乘。
这里是大周皇陵区,为苻煌修建的陵寝独在东北角,距离其他陵墓都很远。
苻晔这几日看着苻煌,总觉得苻煌身边茫茫然然,心中酸酸沉沉,总是很难过。
此刻看到正在修建中的苻煌的陵寝,忽然安宁下来了。
他想,这就是他们将来长眠的地方了。
这世界于他而言其实无亲无故,这地方于他而言其实四下茫然,但因为是他们俩共同长眠之处,因此也不觉得恐怖阴森,反而看四周青山连绵,想着千百年后,不知道这里会游客如织,还是早已夷为平地。
前者他们可能会流传下几句传闻,说是皇帝和王爷共陵,亘古只有这一个。
后者也很好,安安静静无人打扰,是为长相厮守。
有他呢。
他会一直都在。
他真的很期盼他一直都在。
他们共骑立在新草覆盖的高坡上,春风料峭,吹在人脸上。苻煌用大氅将他裹严实了,拢在怀中。
“你看到这些,会觉得伤心么?”苻煌问,“我看了,反倒心情很平静,因为有你,不管生死,都有期盼,也因此并不畏惧。”
床笫之欢,不过肉身两具,卯榫联结,但真正的相爱,是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生则同衾,死当共眠,千秋万载,尸骨长伴。
想到这里,苻晔便觉得过往之事,不必伤心,将来之事,不用畏惧。
他会好好地陪伴他走完今生,生来相伴,死后同眠,若有来世,祈愿仍能相见。
此刻天上太阳从厚重的云彩背后出来,顷刻间光芒四照。那高坡上有一株树龄超过百年的巨大的白玉兰,此刻仿若擎出一片香雪海,真是遮天蔽日的馥郁芬芳。
他们坐在马上,伸手好像可以够到。他伸手去够,却差了一点,苻煌笑了一声,替他折了一枝玉兰花。
苻晔说:“还好有你在。”
他举起花给苻煌闻。
苻煌非常有帝王气势地道:“以后可以叫他们在这都种上花。”
漫山遍野都是。
历来皇陵都种松柏。他们可以与众不同。
他们本来就与众不同。
苻晔想想,漫山遍野鲜花簇拥的陵寝,应该很漂亮。
若有几棵能活千百年,后世或许也有人能透过春日一树的花,看到一个帝王对他的爱。
想想也很浪漫。
还是要往好里想,想人间风月过,盼明日见春朝。
春寒料峭,如这人世乍暖还寒,但苻晔抱着玉兰花,如同抱着一怀春天,苻煌环抱着他,便也如同抱着这春,策马行在这人世间,一同融入这春朝里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