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府。
熹微的晨光里,铮的一声,燕渠收剑入鞘。
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他也没有懈怠晨功,只更早起了半个时辰。
秋日清早,风里沁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他的眉眼和剑锋一样凛然,带着高不可侵的意味。
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此时此刻,他只回到里屋,重新更换了一身绯色的官袍。
在民间,平民男子成亲时,亦可以穿戴官袍,也正因如此,才有新郎官一称。
皇帝极为看重这场婚事,特地给燕渠赐下了一品大员的绯色官袍,以此作为今日的吉服。
燕渠站定在镜前,调整着自己头上的玉冠。
衣着穿戴,他一贯只求简朴大方。
但今日不同。
难得照一回镜子,燕渠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有一点莫明。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若说心下一点波澜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他也该是高兴的——短短两年,他便从北境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将,一跃而升至从二品辅国大将军,如今,更是有幸尚公主。
那位长公主殿下的颦笑,似乎也随着他的思绪浮现在了他眼前。
不知今日,她又会是何心情?
是怨怼于这场从头到脚都不匹配的婚事,还是干脆不在意他,只打算将冷漠和利用进行到底?
不论如何,他都可以接受,不会妄图更多。
门外,亲兵项飞鹏来报:“将军,长公主府来人通传,说公主的鸾驾已经出发,您这边,也是时候动身了。”
燕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淡淡道:“知道了,去牵马来。”
话才说完,项飞鹏刚要拔腿去马厩,忽然又被燕渠叫住了。
“等等。”燕渠道:“去牵那匹大宛马来。”
项飞鹏不免奇道:“将军,您不骑那匹陪您征战的马儿了?”
燕渠没有解释,只睨了项飞鹏一眼,反问道:“派去路上查探的人,都回来了?”
此番他与长公主将成好事,坐不住的人会很多,只是这些人到底会不会在最后闹出点什么来阻止,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燕渠不打算赌。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前夜就陆陆续续派了些亲兵,在婚车仪仗预备会经过的地方探查情况,以防真的有人造出些意外,来破坏这场婚事。
项飞鹏闻言,正色道:“这两日都没有异常,禁卫的人也在布防,将军放心,不等婚仪全部完成,我们的人绝对不会松懈。”
——
吉时已到,燕渠这边迎亲的队伍,也终于浩浩荡荡的抵达了公主府。
堂前,赵明臻举着绸扇端坐,心下急得要死,面上却还保持端庄,只稍稍偏过头,问碧瑛道:“怎么样?”
堵门的,按规矩是其他几位公主的驸马,她和这些姊妹本身关系也不是太好,还真怕燕渠不通文墨,给她丢份儿。
碧瑛才从前面“打探敌情”回来,见状忍笑道:“放心吧殿下,驸马的催妆诗做得极好,没给您丢人。”
赵明臻明明松了口气,却还是昂了昂下巴,仿佛不满意似的哼了一声。
院中,精工细作的鸾轿也终于被抬起了,喧腾的鼓乐声中,赵明臻一手持扇,一手扶着婢女,缓缓登了上去。
沿途的街巷早已戒严,更有禁卫一路把守,不许百姓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婚车。
但当今最受宠的长公主、天子胞妹出降,谁能不想看这个热闹?
虽然没有人敢顶着禁卫的长刀跑到街上去,但沿街的民居里,不知道多少户人家都正凑在窗户纸边,预备数一数,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她的嫁妆到底有多少抬。
赵明臻安坐在鸾轿内,除却耳畔的礼乐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到了今天,整场婚仪的流程,已不用她操一分心。
两位全福人都是能操持里外的,更别提典仪蔡赟也还在,而徐太后犹嫌不够,把自己身边的书兰都派了过来,替她前前后后亲自盯着。
碧瑛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糕点,问赵明臻:“殿下饿了吗?奴婢还备了酽茶,若是困了,也可以少喝一点。”
嫁衣的穿戴繁琐,这满头的珠翠和高耸的发髻更是不便行动,赵明臻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道:“不必,我随便垫两口。”
像是怕她觉得无聊,碧瑛主动与她说起闲话来:“殿下,今日的驸马,可正是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呢。奴婢放眼一看,其他几位公主的驸马,可真是弗如远甚。”
赵明臻拈起一块藕粉糕送到嘴边,脑补了一下燕渠穿喜服的样子,倒也还觉得满意。正好,她想起了什么,又悄声问碧瑛:“蔡典仪给本宫的匣子,你可放好了?”
碧瑛抿着嘴连点好几下头,而后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已经放到布置好的寝屋里了。”
正说着,鸾轿旁忽然传来两声轻叩,赵明臻示意碧瑛撩开了一角帘,随即便见越铮一脸肃穆,拱手禀报道:“启禀殿下,再往前三十里,灵谷寺附近,有不少流民聚集。”
碧瑛瞬间瞪大了眼睛,道:“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哪来的流民?不对,禁卫他们呢?”
越铮抬眉,看向赵明臻道:“殿下,可要更改路径,或者,干脆就知会一声,别去灵谷寺了?”
碧瑛下意识赞同这个说法,也转头看向了赵明臻。
两道视线交汇的所在,赵明臻的神色却十分沉静,不见一点紧张。
她把拈着的半块藕粉糕吃了,才道:“禁卫军大多由世家子弟所掌,也许负责戒严灵谷寺附近的,被谁调开了。”
“全京城都看着本宫,看着本宫的婚仪,拜佛的行程也是太后安排好的,怎能说改就改。”
赵明臻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沉声道:“继续往前,越铮,你把剩下的公主府侍卫都带上,在仪仗经过之前,务必活捉了那些胆敢设伏之人。”
越铮的眼神怔了怔,又问:“殿下身边,不留人了吗?”
赵明臻轻轻一笑,忽然隔着帘子看向了最前方:“本宫这儿有什么好担心?燕将军还在这儿呢。去吧,给本宫捉活口。”
越铮立马正色应是,随即便冷着脸退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灵谷寺终于要到了。
赵明臻端坐鸾轿内,而已经返身的越铮,此时正在同她汇报。
仪仗最前方,燕渠则正骑在棕色的大宛马上——那匹将军府最英俊的马。他的唇边有礼节性地轻笑,却不影响他神色冷峻。
身后亲兵,也正低声与他回禀。
“……启禀公主,那些人是伪装的流民,今天日子特殊,我们捉了几个,剩下的都已驱散。只是他们的头领,不知被谁抓去了。”
“……将军,果真有人意图捣乱,只是不知被谁驱散了,我们的人绕到后面,似乎抓着个小头目。”
赵明臻脸色不变,依旧笑得端庄:“你说得对,大婚之日,不必见血,驱散就好。”
燕渠眉梢微挑,神色淡淡:“把人押住,留后再审。”
说话的功夫,队伍停在了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等候长公主一行良久的方丈见状,带着僧人们迎了出来。
燕渠翻身下马,还未走到鸾轿前,冥冥中有一阵风,忽就吹起了轿帘。
两人似有所感,皆朝对方所在的方向一望。
视线交汇的瞬间,赵明臻忽然就明白了,另一股出手干涉的势力是谁的。
她轻轻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燕渠了然,上前扶她步下鸾轿。
赵明臻的手贴在他遒劲的小臂上微微用力,轻声道:“燕将军可真是……料事如神。”
燕渠的声音低沉而笃定:“长公主也,不遑多让。”
——
漫长的婚仪终于结束时,天几乎已经黑透了。
暧昧的笑声中,燕渠结束了最后的酬酢,在公主府侍婢的领路之下,缓步来到了内院。
这样大好的日子,院里院外的灯烛,自然是都不会熄灭的。
通明的灯火下,从来杀伐果断的燕渠,却在内院的门前犹豫了。
上次来公主府拜谒,还只是月余之前。这是他第二次来公主府,却已经换了身份。
如今,他是长公主的驸马,又或者……赵明臻的丈夫。
虽然后者,她估计不会认可。
今日已经忙碌了一整日,不能再让她等候了。燕渠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门闩。
长公主的起居所在,比接待来客的前院更显奢华,就连铺地的青砖,在烛光的映衬下,都呈现出一种如同好玉的温润光泽。
他抬步迈进了寝屋,正要继续向前时,耳尖忽然动了动。
他耳力一向很好,打仗时贴地都能听出来敌军的兵马几何,眼下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很容易就听见了,属于赵明臻的那一道呼吸声。
有些重,有些沉,她好像……
燕渠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些,果然,几步之后,他看见了红绡软帐中,赵明臻已经歪在床头,睡了过去。
分明听呼吸声已经是意料之中,看清她安睡的脸庞时,燕渠还是怔了一怔。
她已经卸了沉重的头面,身上的嫁衣却还完整,暖红的烛光晕开在她的脸颊,呈现出一种极为诱人的颜色。
她的睡颜,好似还未盛放的昙,花叶羞闭,轮廓温柔而宁静,看不出一点平素的骄横姿态。
红烛仍在汩汩地燃烧。
燕渠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
鬼使神差的,他走到床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侧脸。
……是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的柔润触感。
他收回手,略定了定神。
婚仪繁琐,她身为长公主,历经的想是比他更辛苦。但这样睡下,未免着凉,也许,他该去叫她的侍女来……
燕渠起身,还未来得及抬步,身后的喜床上,却忽然有声音叫住了他。
“驸马这是要到哪里去?”她的声音饱含困倦,却也还清亮:“莫非大婚之夜,就要叫本宫独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