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驿站里有一处房间,纵然天色已晚,依然灯火堂皇。

    戚映珠坐在座位中央,接受着父母亲和姐姐的盘问。

    屈辱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日,她们告诉她,她要进宫嫁给那个老皇帝时,也是这样坐的。

    只不过,不过十几天功夫,她们之间的位置关系,却已经全然颠倒了。

    戚映珠慢条斯理地挑着灯芯,等她们之中的谁率先开口。

    戚老爷深深吸了口气,第一个开口:“映珠,你实话告诉爹爹,你同那慕大小姐是什么关系?”

    徐沅:“是啊,映珠,我们还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千万要告诉我们呀。”

    戚姩在旁边点头如捣蒜。

    戚映珠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们,说:“父亲,母亲,阿姊,我同那位慕大小姐,没什么故旧,只是今天在玉漱坞内碰见她了而已。然后我们坐在一块,周大人让我们上去见见那只鹦鹉,我恰巧又同大小姐一道,她顺势保护了我。”

    这一番话说的确实也是事实。

    但细细察来,还是有诸多的端倪。

    “怎么个保护法?”戚姩问。

    戚映珠又绘声绘色地把那鹦鹉如何作恶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还仿佛受惊了一般说:“我都不知道,那笼子的栅条,忽然掉落下来究竟是什么缘故……总之,相当可怕。”

    她说得一切都没问题。

    而且她们看见了的,慕兰时和她的交往也很平淡,看不出来什么暧昧亲密的举动。

    可就是这种朦胧着一层纸的关系,让戚家人非常拿不定主意。

    戚老爷深思熟虑了良久,吐出一口浊气,直接问:“映珠,爹爹只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爹爹?”

    他说:“你不是说,你同一位乾元君结契了,你还记得她的长相。”

    戚映珠忽然不说话了,厅堂中陷入死寂,只余下窗外风声沙沙,拂动柳条。

    座下四人,各自涌动着各自的心思。

    这其中最沉不住气的还是戚姩。

    她瞧着妹妹腰上的令牌,又想起母亲的头面也送给妹妹了,心情大为不好,说:“映珠妹妹同别的乾元结契了,那她就进不了宫了呀。”

    如果妹妹不进宫,进宫的人不就是变成她了吗?

    徐沅听着女儿的哭声,不觉心一沉,只是依然安抚她的女儿,让她宽心。

    怎么会这样?

    往日父母同自己商量这事的时候,都是满口答应,怎么今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提不出来,只知道安慰自己了?戚姩饶是再怎么憨、着急,也味出点什么不同的道理来了。

    “不,不,母亲,您不要安慰我,还有父亲,映珠妹妹,你们给我一个准信。”她说着,不多时眼泪水便上来了。

    戚映珠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很清楚,为何戚中玄到现在都不说话。

    她这养姐固然愚蠢,也值得报复,但是,她不仅仅只报复她一人。

    戚老爷听着戚姩的声音愈发烦躁,忽然拍案,呵斥她道:“够了,戚姩!别哭了,你爹我在这里,比你小的妹妹也在这里,你还有没有一个姐姐的样子了!”

    他拍案的时候,掌风激烈,震得灯烛颤动。

    母女俩俱是被他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徐沅安抚戚姩的手停了,而戚姩甚至忘记自己应该继续哭下去了。

    戚映珠看在眼里,没太多惊讶,心中更有了打算。

    这个家,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戚老爷显然自满于自己的暴力迫使这三个女人噤声臣服,继续道:“戚姩,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寻常坤泽是你这个年龄也结婚了,知道么?”

    结婚,怎么又轮到她结婚了?戚姩惶惶然,眼泪挂在脸颊处。

    她茫然地看向父亲,看向母亲,最后看向在旁边一脸淡然的妹妹,心里面终于生出了一丝了然的想法。

    她想,自己的这个妹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母亲送她最珍爱的头面,父亲还把象征着自家门户的令牌给她,让她去玉漱坞赴宴……

    所以,她是被放弃了吗?

    戚姩捏了捏母亲的衣角,继续小声哭泣。

    戚老爷听得烦,让她闭嘴:“别哭!”

    徐沅本来就满心火气——她上次就和这男的打起来,这回他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又听得他骂自己孩子,便也骂回去说:“你凶什么凶?这里是驿站,不是建康戚家!”

    说着,紧紧攥握住戚姩的手。

    上次夫妻俩吵架,把驿站里的人吓了好一大跳。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戚老爷本欲发作,但看见徐沅那凶狠护雏的眼神,只能跳过这个话题,不再继续凶神恶煞了。

    戚映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还是不可自抑地出现了一丝落寞之情。

    她到底是这个家的外人。这样满心满眼的偏爱关怀,上辈子她有过么?

    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现过从前一些人的身影。

    嘁。

    哪怕这辈子没有,也没关系。

    “父亲,母亲,阿姊,倘若无事的话,映珠就先离去了。”戚映珠这么说着,缓缓起身,向众人施了个礼。

    徐沅点了一点头,允了,又轻声安抚戚姩道:“姩姩,你也去休息吧,时候不晚了。”

    “娘……”

    “去吧,回去就睡觉,别想太多。”

    等两个女儿一走,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俩,这才有空对峙。

    徐沅收敛了刚刚的慈母神色,冷冷地看着戚中玄:“实话实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戚中玄脸色稍霁,说:“我已经调查过了。那天晚上,还留在慕府的女乾元有哪些。”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徐沅轻轻嗤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那乾元是慕兰时?”

    戚中玄:“其实映珠不和皇室在一起也很好,慕家当世第一望族,我们两家结亲,那一定对家族有利。”

    “可是啊,问题就在难在这里,我们戚家比不上慕家,总不能巴巴地去求人家与我们结亲。”

    难就难在如何同慕家说清楚这事。

    戚中玄很烦恼,但是他还是畅想了很多两家结亲的场景。

    徐沅只默默地听着,愈听,只觉愈发不快。

    戚中玄闭口不谈皇帝手谕,也不谈戚姩,满口的慕家戚氏。

    她听得窝火。

    好像他的未来多么光明似的。

    ***

    戚映珠和戚姩一并出来,戚姩似是被父亲吓到了,也首次意识到妹妹的厉害,仓促便辞去走了。

    她没挽留她,而是转头回望,看向那屋子里摇曳的昏黄光影。

    倏然间有了新的打算。

    不过,戚映珠没看太久,因为外面还有一个觅儿等着她呢。

    “小姐小姐!”觅儿开心地走过来,为戚映珠披上一件外裳,笑嘻嘻说:“您今日和那位在马车上说了些什么呀?”

    那位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小姐今日和慕大小姐共乘,原本的牛车就给她坐了。

    嘿嘿嘿,座驾都换了,月钱是不是得涨咯?

    这丫头还好意思提呢?

    戚映珠皱着眉,睨她一眼,直接算账:“我告诉她,我要扣光你所有的月钱。”

    觅儿冰冻在原地,指着自己,好半天才说:“我,我吗?”

    “小姐,为什么呀?”觅儿叫苦不迭,跟在戚映珠的后面巴巴地喊,但是晚上声音不能太大,她只能细弱地哭。

    小姐就存心听不见,一直往前面走。

    呜呜呜,京城繁华迷人眼,连小姐都变成坏人了!

    终于,觅儿一路跟着小姐哭到房间,小姐终于站定,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说:“倒是有一个法子,让你保住月钱。”

    觅儿连连点头,说自己一定做。

    啊,小姐还是保持了自己的本心的!

    “找个人帮我传个信……”她俯下头,说着什么话。

    觅儿不懂小姐要做什么,但认真地记了下来。在她心目中,小姐就是最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