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他这是怎么了?”冯玉侠紧张站在一边,一手捂住女儿探看的视线。

    去而复返的医生小心掀开顾明尘身上被血染了大片的衬衫,碘伏冲洗伤口后,低头看了片刻。

    “缝合好的线崩开了。”

    “严不严重啊?”冯玉侠几乎不敢再看顾明尘身上的情况,入眼就是伤口和一片血红,触目惊心到晚上睡着都会做噩梦的程度。

    “这得重新缝合。”医生眉头紧皱,看了眼脸色越发苍白的顾明尘。

    “去医院吧,顾少爷。”

    顾明尘意识还算清醒,听到医生的建议,缓缓摇了摇头。

    “你这伤得把剩下的线剪开,我再重新缝合,但麻药可是管制药品,不是我一个人能随便带来带去的。”

    医生声音提高两分,只见面前人眼眸没有焦距的看向一处,额头上隐约渗出点细汗,表情却是异常的冷静。

    “不去医院。”

    医生扭头深吸一口气,还想再劝,回头却看到顾明尘微微抬头,将压着的枕巾抽出来,横横卷了两下,咬在口中。

    患者已经做好准备,医生也再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拿出缝合针缝合线,将线剪、镊子、持针器摆开在器械盘里。

    用碘伏再次消毒后,医生面色凝重的剪开诊所大夫之前缝合的细线。

    冯玉侠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眯,表情扭曲的站在旁边,用手电筒给医生打光,医生低头,一手捏着持针器,时不时抬起另一只手,扶正冯女士手里的光源。

    医生原本做好缝半个小时的准备,但没想到手下无菌单框出的创伤部位,在整场缝合中,几乎一动不动。

    将最后一个结打好,医生长长松了口气,抬头再看顾明尘,只见他额头上尽是汗珠,原本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没有分毫血色,咬在口中的枕巾遮住他大半张脸,越发显得他眉骨线条凛冽利索,眉眼间尽是清寒克制。

    “行啊。”医生直起身,锤了锤老腰,“十几针一声不吭,你在我这,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人物了。”

    余痛顺着脊柱一点点上溢,眼前的黑暗都似乎带着雪花,顾明尘闭了闭眼,拿开咬出牙印的枕巾,侧脸阖住眼眸。

    “可以了。”医生将无菌敷贴粘上顾明尘腰侧的伤,开口叮嘱,“注意点,再别把伤口给崩开了,再崩开我这都没处下针。”

    顾明尘没有反应,旁边的冯女士连连点头。

    “辛苦你今晚看着点他。”医生留下几盒药,分别标下用法用量,冯女士小心将药拿好,送医生离开。

    之前做的饭已经凉透,冯玉侠将饭菜又热了一遍,试着把水递到眼前的年轻人手中,但对方却没有一丝要抓握杯子的意图。

    “小顾,你不渴吗?”

    冯玉侠等了半晌,床上人闭着眼,像是已经睡去。

    “那我把水和饭,放你床边的凳子上,你要是渴了饿了,一伸手就能碰到。”

    冯女士将手中水杯,连带饭菜放在凳子上,有些不安的看一眼顾明尘,离开房间。

    时间已经不早,冯玉侠回家盯女儿写了会寒假作业,等到临睡的时间,想起医生的建议叮嘱,披上衣服又去了一趟小洋房。

    夜晚的小洋房孤零零矗立在破落公园里,静的像是鬼屋,冯玉侠往上拽拽衣服,打着手电筒进了小洋房,直奔二楼房间。

    凳子上的水和饭,一点都没有减少过,杯子和碗的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

    冯玉侠关掉手电筒,生怕打扰到病号睡觉,只是一瞬间,就忽的想起,这年轻人已经是个瞎子。

    在原地愣愣站了一会,冯玉侠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忽的听到床上的人发出几声梦呓。

    冯女士离得远,听不大真切,稍微靠近些,能听到对方像是在不断的重复两个字。

    像是某人的名字,又像是某种亲密的昵称,在这个落魄又残疾的年轻人口中一遍又一遍响起,在他唇齿间缱绻往复,冯女士听了无数遍,隐约听清楚那两个字的读音。

    啊停?

    冯女士有些疑惑的回到家中,隔天一顿煎炒煮炸,十八般武艺尽显,几乎是拿出平生最好的烹饪水平。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床侧的桌子,床上的人却一直没有起身,任凭旁边的饭菜一点点失去温度。

    就算不想吃饭,水总是要喝的吧?

    冯玉侠仔细观察放在他身边的水杯,整整两天,消耗的竟只有一点蒸发量。

    一连两天,就是正常人也不能滴水未进,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伤患,冯女士愁的想直接灌他,却在下午时候,发现他自己坐了起来。

    顾明尘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部手机,冯女士看他侧着脸,深蓝色眼眸里没有光彩,表情却冷清偏执到极点,手指一遍遍滑动黑色的屏幕,思索着点触,像是在跟从记忆,在手机里翻找什么。

    一连几十遍相同的动作,手机没有丝毫反应,冯女士探头过去,发现顾明尘手里的手机碎了屏,并且根本没电。

    “小顾,你把手机给我,我去给你充电。”

    冯女士伸手去拿,却见顾明尘捏紧手机,面色冰冷苍白,眼中是满满的抵触和警惕。

    冯女士努力想了半晌,把房间里的插线板拉到床边凳子上,再将充电器插好,将线摆在距离顾明尘极近的地方。

    顾明尘听到面前的声响,缓缓伸手,在旁边摸到手机的充电线,顺着线摸到已经插好的线板,确定无误后,方才用充电线连接手机。

    手机振动一下,顾明尘眉头轻展,迫不及待的摸着手机边缘,长按侧短键,手机开机后,顾明尘继续重复刚刚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像是怎么也不会厌倦。

    冯女士看着顾明尘手中已经花了屏的手机,上面是大片的白,以及一条条红绿的线条,八成是没法再用。

    但顾明尘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微微侧着脸,让耳朵靠近手机,手指一遍一边的点触,滑动。

    冯女士看眼前人的劲头,回家做了一碗炒面端过来,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冯女士看到手机屏幕上,竟然染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顾明尘似乎分毫没察觉到痛,手指滑过破碎的屏幕,指腹被割出一条条细碎的伤口,血液在指尖和屏幕间缓缓流下,汇聚到手机下方,滴上被面。

    这么长时间,血滴汪出小小的一滩,鲜红的快要凝结。

    “小顾,快停下!”冯女士放下手中的大碗,慌忙去拿医生留下的纱布和碘伏,半个小时后,手指被纱布包成个粽子的顾明尘,弯手仍旧紧紧握着手机,按住电源键,低头靠近手机的听筒位置,声音干涩而沙哑。

    “小优小优。”

    “小优。”

    “小优小优。”

    顾明尘召唤了不知道多少遍,手机终于亮起了一次。

    “我,在。”

    手机里的零件似乎出了问题,回答的电子音也变得卡顿扭曲。

    “用微信,给阿庭打语音。”

    顾明尘眼睫轻颤,一点点捏紧手机,手机却再一次陷入沉默。

    “用微信……”顾明尘回想起自己改的备注,对着手机压低声音。

    “用微信给dr阿庭打语音。”

    手机许久没有反应,顾明尘垂了垂眼,从头开始。

    “小优。”

    “小优。”

    “小优小优……”

    “顾哥哥,你手机坏了。”女孩站在床边,试着戳戳眼前的哥哥。

    顾明尘安静两秒,目光透出分茫然,侧耳靠近手机,嗓音沙哑到快咬字不清。

    “小优。”

    “小优给阿庭……打电话。”

    女孩无助回头,看向让自己过来提醒的妈妈,冯女士皱紧眉头,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妈妈,我手机借给顾哥哥,让他打电话过去可以吗?”女孩摸摸自己衣兜,拿出大哥哥给买的崭新手机。

    “有手机也没用,我们又不知道这个“啊停”的号码。”冯女士一脸为难,“总不能随便找个人骗他吧?”

    “阿停?”女孩一手撑着下巴琢磨,歪头靠近顾哥哥又听了两遍。

    “妈,我觉得这个‘阿’,应该是一个表示亲昵的前缀,我们只要找个名字里带‘停’的人就行了!”

    “停,婷,亭,厅……”冯玉侠眉头紧锁,目光无意识落在房间窗户旁的位置,脑海中隐约浮起一个画面。

    身材修长的男人,含笑站在那,姿态温文尔雅,他身后阳光正好,目光与阳光,一齐轻落在坐在床边的人身上。

    入夜时,坐在餐桌边的顾明尘,侧脸看向那个空荡荡的位置,眼眸恍惚,整个人摇摇欲坠。

    两人的视线,交错时间,落在同一条线上。

    冯玉侠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从口袋中快速摸出那张纯色的名片,目光落在中间。

    “庭。”

    原来是这个庭。

    “唉?”女孩突然间发现什么,点点妈妈手里的名片,“好巧啊,大哥哥名字里也有个‘庭’!”

    冯玉侠沉默半晌,端起一杯温水,递到顾明尘手边。

    “我有阿庭的号码。”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让顾明尘一点点回神,放下手中破碎不堪的手机,深蓝空荡的眼眸中映出名片的倒影,像是撑着滔天海浪的支柱。

    “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有什么话,等他来告诉他,但是你好歹吃点喝点,要不然你怎么有力气?”冯玉侠将水杯往前递了递。

    顾明尘干涸的唇轻抿,缓缓抬手,握住靠到自己手侧的水杯。

    冯女士稍松了口气,却见眼前人只是握着水杯,面容朝着自己,似乎在等待什么。

    冯女士咬了咬牙,拿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打开扩音,等待音在房间里不断回荡。

    十六声等待音后,对面接起电话。

    “谢老板,是我,冯玉侠,饭饭妈妈。”冯玉侠有些语无伦次。

    对面声音带着温和的安抚。

    “冯女士,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冯玉侠抬眼看向朝这边侧脸,努力听着声音的顾明尘开口。

    “谢老板,能不能麻烦你尽快过来一趟?”

    对面安静几秒,房间里几乎要听到年轻人的心跳声。

    “好。”对面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和。

    “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