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早上,燕棠在上课时说了不下五次“看作业不要看我”,但宋郁的目光仿佛是黏在了她脸上似的。
她今天戴了一对碎钻耳钉,化了淡妆,穿着的衣服是宋郁从买回来的衣服中亲自选的一套。
燕棠都觉得她有点儿不像自己了,当她在洗手间里看向自己,或者看到窗户折射出她的倒影时,她会因为镜子里漂亮的女孩儿而愣神。
甚至连吴阿姨都夸了她好几次。
“等你去上海集训,每天还是要花至少半个小时复习这段时间学的东西。”
燕棠把给他准备的复习资料、复习计划表都解释了一遍。
桌面上的资料有厚厚一沓,侧边有许多便签标注了日期,以便宋郁按照提示每天记背复习,贴心至极。
宋郁仔细听她交代后续的学习,那温声细语绕在他耳边,勾得他心痒。
中午吃过午饭后,他还需要去俱乐部训练,但他特地绕路将燕棠送到了798园区。这里有各种美术馆和艺术空间,一年内画展不断,临近过年,枯树都缠上了璀璨的灯带,有的还挂上了红灯笼,行人不少,很是热闹。
“你快上车去训练吧。”
燕棠对宋郁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抬眼一看就见江聿行朝他走了过来。他今天穿着黑呢长外套搭白色毛衣,清俊帅气,手上还提着个小礼物。
宋郁就这么站在燕棠身后,等江聿行走近了,才把拎着的包递给她,“那我走了,晚上来接你。”
他说的是中文,这句话燕棠没教过。
她惊讶地看了宋郁一眼,身旁的江聿行听到这句话也愣了。
等宋郁离开后,江聿行的目光终于落在燕棠身上,笑着说:“你今天很好看,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她这身衣服没有什么显眼的logo,低调有质感,衬她的气质,江聿行不是研究时尚品牌的人,看不出价格多昂贵,只觉得合适,好看。
比上一次好看,比以往见她的任何一次都要好看。
燕棠脸上也绽出一个笑,“是我学生带我去挑的,他的眼光很好。”
听她这话,江聿行默了片刻,“你和你的学生关系......比我想的要好。”
“嗯,他对不熟的人不算热情,但如果熟悉起来了,是很会照顾人的。”
就算很会照顾人,有必要连老师约会的车接车送吗?
江聿行是男人,自然对男性的某些举动有基本的直觉,他觉得自己该提醒燕棠,但看了她几眼,终究是没说出来。
两人直接去了现代艺术馆看画,现在将近年关,也是画展的最后几天了,场馆里人不多,回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现代感的白色长廊内,燕棠看画,江聿行则在看燕棠。
场馆很大,但两个人都没觉得时间流逝得很快,燕棠认认真真地把每幅画的简介和故事都看了一遍,而江聿行则是心里揣着事,边走便想,就忘了时间。
离开画展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六点,他们直接去了艺术区新开的bistro吃饭。
刚一坐下,燕棠就收到了娜斯佳转来的课费。娜斯佳感谢了她一番,并且提及后续还要不要请她继续陪同宋郁去俱乐部,可以等宋郁比赛结束,燕棠过年回北京后再看。
虽然未来的事情还不确定,但一笔巨款到账,燕棠坐在餐厅里的腰杆都直了。
鼓鼓的钱包就是人最大的底气,她翻开菜单,对江聿行说:“班长,你帮了我大忙,今天别客气,使劲儿点,我请客。”
她此刻神色飞扬,笑眼盈盈,不同于学生时代的温吞内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移不开眼的美。
江聿行看得愣了,也被她感染,脸上露出个浅浅的笑。
“得了,哪儿能真的让你请客,意思到了就好,这顿算我的。”
之前两人交集不多,除了上次聚餐后又喝了场小酒外,别说同桌吃饭了,连交谈都没有几次。
餐厅后是一片独立的花园,夜色降临后,园子里一片火树银花,他们吃完饭后就坐在二楼观景的窗边随意聊天。
“你的气色要比上次好了。”燕棠说。
江聿行温声说:“对啊,总是要从过去的事情里走出来的。”
服务员过来撤下用过的餐具后端上甜品,还带来一本供客人留言的册子,说这是许愿本,可以留下他们的愿望。
新年快到了,自然要图个吉利。燕棠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新的一年平安顺利”,又把本子和笔递给江聿行。
他接过本子,看着上面那行清丽的字迹,忽然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一直没有署名的习惯?”
燕棠怔然和他对视,“......什么?”
“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抱歉,上次其实是我说了谎。”江聿行缓缓地说着,剥开笔盖,“我认得你的字,你的字漂亮秀气,让人印象很深。”
他的声音好听,每个音节撞着燕棠的耳膜,让她麻了。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所以念书的时候他就知道......?
她还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凑对看展吃饭罢了。
在燕棠发懵的时候,江聿行已经在本子上写下了一行字,就在她写的那句话下面——
希望燕同学和我都可以在新的一年里事事如意。
字迹劲瘦,笔锋从容,比以前写的还要好看。
燕棠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个时候,十六岁的江聿行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盛夏阳光斜落,他低头安静写作业,注意到她站在桌边,会抬眸朝她笑笑。
得体的、有距离感的少年江聿行,渐渐具象为面前这个成熟稳重的黑发男人。
他放下笔,将留言册关上,睫毛微垂,漆黑的瞳孔凝视着她,“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和你相处,之后我可以经常约你出来吗?”
燕棠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半天说不出话来。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她不知道自己跟江聿行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反正脑子已经不顶用了。燕棠随便借口要去上厕所,悄悄付了这餐饭钱,然后落荒而逃。
来接她的车就停在街边,她一路冲上车坐下。
宋郁坐在另一侧,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蛋,细碎的发落在额前,露出一双金棕色的瞳孔,像大猫一样观察她脸上的神情。
“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
“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这反应跟宋郁想的可不一样。
他知道燕棠喜欢那个人,猜测她现在也还喜欢他。他将燕棠打扮得这么漂亮,如果江聿行仍然不喜欢她,说明他没眼光。如果江聿行想和她在一起,那说明他只是看脸。
宋郁已经想好了两种解释,准备打消燕棠对这类男人的错误印象——他们看上去温和可亲,实际上很挑剔,太精明,他的中文老师虽然脾气软,可却不是喜欢被挑挑拣拣的人。
江聿行会像上次的杨一舟那样被赶走。宋郁是这么认为的。
但情况似乎不如他所想,因为燕棠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她坐上车后就一直看着窗外,等车穿行过两个绿灯后,才转头看向宋郁。
“我们去喝酒吧。”燕棠说。
浅度数的酒不怎么苦,微醺时让人有种晕了头的畅快,她在这一刻忽然想再感受一下那种感觉。
宋郁盯着她看了几秒,让司机开车去了一家清吧。
位置在教堂附近,比上次江聿行带她去的那家要更有特色,音乐舒缓,非常安静,内部装修是修道院风格,酒柜上有一个十字架,桌面上摆有长着洁白翅膀的小天使摆件。
时间还早,室内没有别的客人,他们挑了靠窗的角落坐下。
燕棠点了杯“少女的祈祷”,宋郁不喝酒,夜里也不喝咖啡,于是要了杯冰牛奶。
送酒时,店家贴心地给他加一块恶魔形状的巧克力。他在控制体重,其实也不该碰巧克力,正想让服务员换一杯,但燕棠随口夸那巧克力可爱,他又把推出去的杯子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燕棠点的这杯酒虽然名字好听,但酒精浓度超过了她的饮酒水平,她刚喝两口,自觉没什么感觉,但话已经多了起来。
“你们男生问女孩儿以后‘可不可以经常约你出来’,一般是什么意思?”
宋郁撑着下颌,盯着她看了片刻,说:“意思就是虽然目前没那么喜欢她,先留在身边也不错。”
很直白。很准确。
燕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目光游移,寥寥落落地看向窗外碧绿的草坪。
看来这就是她今天得到的答案了。
宋郁觉得自己该按照计划问下去——
他真没眼光,不要再和他见面,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但他看着燕棠脸上表情,那是一种奇怪的难过,按理说这时候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才对,毕竟是喜欢的人表态愿意进一步接触,从她的角度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吧?
宋郁不明白,于是他直接问了:“你怎么了?”
她还是在看窗外,声音呢喃,“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懂?”
燕棠还沉浸在和江聿行这次见面里。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江聿行现在也很帅,但他跟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当他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口吻询问她是否能再见面,还暗示他其实知道以前的事情时,她只想逃。
最纯粹的仰慕幻灭了,她看过他牵起别人的手,和别人一起尝过长大成人的滋味。这是江聿行的错吗?好像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阶段,但事情就是变了。
十五六岁的清爽少年,空旷的教室,白色校服,穿堂而过的阳光和青春年少的烦恼。
那些日子回不去了,她自己也变了。
“因为你才十八岁,还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不会觉得时光流逝旧人不复,什么都没剩下......”燕棠说到后面就停下来了,指尖摩挲着杯沿,杯中酒水已经不剩多少。
宋郁默然看着她的侧脸。
她眼里浮着清清浅浅的光,柔和又内敛,带着安静无声的感伤。
那是由琐碎的人生经历叠加起来的感伤,那可怜的表情也是为和别人的过去流露的。
这一刻,宋郁终于感受到了由年龄横亘在他和燕棠之间的距离。
他心里冒出一种怪异的不适感,超越之前那种想要肆意折腾她的欲望,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你想接吻吗?”
燕棠拿着酒杯的手猛然顿住,抬眼看向身边的男孩儿,“你说什么?”
宋郁撑着下颌,半垂着眼看她。
微弱的灯光晕在他脸上,像一幅朦胧精致的油画。
“我说,你不就是觉得自己错过了时间,什么都没剩下吗?和我接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