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坐下!”

    气呼呼的竹辉按住郁沐的肩膀,将人固定到椅子上,摘下了绑在郁沐脸上的眼罩。

    实在是看见对方这张脸就止不住生气,三番两次差点被丹鼎司路过的行人察觉,为避免暴露,竹辉只好罩住郁沐的眼睛。

    虽然大多时候,郁沐的视线里并不包含特定的感情,表情也淡淡的,但只要被他注视,竹辉就心烦。

    郁沐要是说话,就更不得了了,竹辉原地就能炸开,都不用人点。

    郁沐眨了眨眼,适应环境的黑暗,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脚下是年久失修的地板,窗户被红色绒布封死,难以通过外界确定位置。

    屋内有两把椅子,隔了五米,对向放置,空的一把就在他面前,旁边摆着一张楠木小桌,桌上有沏好的茶水,以及郁沐被缴获的背包。

    像是为某个身份尊贵之人准备的。

    屋内一共有十名药王秘传,均身着丹鼎司制服,三三两两立于房间四角,沉默地打量着郁沐。

    “能把这个解开吗?”郁沐抬起自己被绑住的双手,示意身旁站着的竹辉。

    竹辉哼了一声,理都不理郁沐。

    郁沐锲而不舍,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竹辉:“我想喝水。”

    “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吗?”竹辉像被点了的炮仗,火气直往外窜。

    “年纪轻轻,不要总动气,会加快堕入魔阴身的进程。”郁沐摇了摇头,好心劝告。

    “我都来当药王秘传了,你猜我怕不怕堕入魔阴。”竹辉恶狠狠。

    郁沐语气幽幽:“那你怀里揣着的《冥想遗忘疗法祝您远离魔阴》的带货小广告是怎么回事?”

    意外被发现秘密,竹辉蹭一下跳出一丈远,他捂住衣兜,脸色涨红:“你不要乱造谣,我只是偶然路过被塞广告了而已,才没有想试一试!”

    远处,四角的药王秘传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气声道:

    “什么嘛,嘴上说着自己不怕,背地里还是用了冥想按摩仪。”

    “他之前还说我们单纯,容易被带货广告骗吧,现在看来,也没聪明多少。”

    “竹辉这算什么,自爆卡车?明明也没人问他……”

    “郁沐好得意哦,竹辉要气死了,嘿嘿。”

    “嘘,你太大声啦。”

    竹辉咬紧后牙槽,牙齿吱硌作响,他攥紧拳头,盯着郁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将落未落。

    不能揍,翔横大人就快来了。

    可是好气!

    “你可以选择给我倒一杯茶水,用茶水让我闭嘴。”郁沐朝对面的桌子使了个眼色。

    竹辉更气了,但除了生气之外,好像目前也没别的可做。

    “竹——”郁沐试图开口。

    “闭嘴。”竹辉重重捶上郁沐的椅背,由于受力不均,郁沐忽地往后一仰,凳脚翘起,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的金色短发蓬松地晃了晃。

    竹辉飞速倒了一杯茶水,气势汹汹地折返,狠狠怼到郁沐唇边。

    “喝了!”

    郁沐感受了一下茶杯飘上来的热气,抿唇,开始小口小口地吹。

    呼。

    呼。

    被迫端着茶杯端了一分钟的竹辉不耐烦了:“你在干什么。”

    “这是开水,喝不了。”郁沐道。

    “我知道,但你能别就着我的手吹吗,我是你的佣人吗?”竹辉青筋暴起。

    郁沐没好意思说,其实在场诸位,都可以是他的佣人。

    “我的手被绑了。”郁沐抬起手,给竹辉示意:“我一开始就说了。”

    竹辉目露凶光,磨牙霍霍,忍住了把水泼对方头上的冲动。

    这个小子,使唤起人来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要不是翔横大人快来了……

    竹辉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火气,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必须做好这档差事。

    郁沐一脸淡然的无辜,继续吹吹。

    终于,在竹辉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郁沐把茶水一口干了,末了咂了咂嘴:“还可以。”

    “哪家买的?”郁沐又问。

    “劝你省点心思,你已经走不出这个房间了!”竹辉拿着碗底,狠狠敲了郁沐的头一下。

    郁沐眼睛倏地瞪大了。

    这可让竹辉尝到了甜头,终于能教训这个嚣张气人的后辈,他控制不住地发笑,结果一转头,翔横正站在门口,诧异地看过来。

    他连忙把茶杯藏在身后,慌张道:“大,大人?”

    郁沐舔了舔嘴唇,暗地里瞥了翔横一眼。

    翔横穿着丹鼎司的制服,原是一样的容貌,慈祥的笑容,圆框眼镜镜片纤薄,此刻在这暗室中,却显得他目光深沉,不怀好意。

    “无妨,郁沐当是渴了,竹辉,再给我们的贵客沏一壶茶吧。”

    竹辉赶紧躬身出门。

    “你们也下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谈谈。”翔横一摆手,遣散了屋里的药王秘传。

    他人鱼贯而出,屋里只剩郁沐和翔横对视。

    暗室烛火跳动,光影明灭,扫过郁沐的侧脸,他无甚兴致地盯着手腕上的绳结。

    翔横走到郁沐对面的椅子,坐下,明明是上位者,可不知怎的,当郁沐抬起眼时,沉重的视线便锁定在他脸上,寒意攀上脊背,令他精神一凛。

    “你想和我谈什么?”郁沐嘴唇轻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隐在眼眶投下的阴影里,平淡问道。

    “郁沐,在来的路上,我听孩子们说起你在路上断出‘还尘驻形散’的部分丹方,实在教人震惊。”翔横摩挲着茶壶的边沿,“自我那师弟,绯权之后,我已经许久未见像他这般天资聪颖、受过药王点化的人了。”

    “师弟?”郁沐像是明白了什么。

    “怎么,绯权没说过我的事?”翔横一笑:“不应该吧,你是他的徒弟,他甚至把他那些宝贝典籍都留给你了,不是吗?”

    “我和绯权的关系不亲近。”郁沐道,“而他,也确实未提过自己有何同门。”

    翔横脸上的笑容微微扭曲了一下,慈祥的双目闪过一丝怨毒,但紧接着,他就重新戴上了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具。

    他嗟叹道:“我那师弟性情古怪,眼高于顶,或许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个平凡人罢了。”

    郁沐不置可否。

    翔横感叹了半晌,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似是累了,声音缓缓:

    “我曾与绯权共事,试图探求药王赐福的真意,可到头来,绯权独吞成果,背叛了收留、养育他的老师们,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我只是想从你这里取回绯权的学著,再顺便,托你帮个小忙。”

    “你应当知道‘充盈极乐散’吧?”

    郁沐点了点头。

    “说起来,前些日子的小实验似乎把你卷了进来,都是手下的孩子做事不力,实在对不住。”翔横歉然道。

    “实不相瞒,‘充盈极乐散’是药师不忍见万民悲苦、降至仙舟的永寿良方,只是万代传续,药方难免有缺。

    我与绯权的工作本是完善此方,谁知绯权一意孤行,断了秘传存续,只得我另寻他法,可惜,我不及师弟蒙药师垂青,时至今日,仍无法推出那三大主方中的最后一味。”

    郁沐:“所以你想取回绯权的学著,期望对方已有答案?”

    “是,也不是。”翔横微微一笑,“我了解绯权,他定然不会把这最关键的线索写在学著中,只是身为药王秘传,却在药王令使现世后倒戈,叛入仙舟民一方,绯权恐怕早已知道自己将死……”

    “瞧我,年纪大了,糊涂,忘了你是他徒弟,听到自己师父的死因定然难过吧,请别介意。”

    翔横一抚掌,看向郁沐,连连道歉。

    “你是个可造之材,我看得出,性情虽与绯权相似,却是个好孩子,如果是你,假以时日,定能寻得那最后一味药材。”

    郁沐总算从对方口中听出了一点门道,他诧异:

    “你们害死了绯权,还想我这个绯权的徒弟为你们出力?”

    “别说的这么难听,这也是为了减少损耗,毕竟,你也不想残方的受害者再增加了不是吗?若非遍寻不得,我也不会将担子撂给年轻一辈……”

    翔横苦恼地摇头,还想再说,突然被郁沐打断了。

    “又想操控他人吗,无能者。”郁沐的嗓音冷如寒泉。

    翔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跳跃的暗烛下,他的眼珠浑浊不堪。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一个沧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师兄,你不过是靠攫取他人成果活着的无能者,那些兄弟,那些病人,那些视你为救命稻草的人,包括我,无一不是你向上攀爬的消耗品。」

    「你得到的越多,野心越大,就越有无数人为你牺牲。」

    「我要停止研究,我不会再受你操控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翔横猛地抓紧扶手,用力之大,使他手背爆出道道青筋,整个人不住地颤动。

    他像是病了,胸腔鼓动,发出赫赫的闷响。

    郁沐手腕一震,紧扣的绳结便掉落在地,他垂着眼,细细抚平皮肤上的勒痕。

    “盗窃他人心血,伪装成自己所得,踩着别人的脊梁向上,攥紧非属自己的成就不放,庸碌昏聩,无能至此。”

    “想知道‘充盈极乐散’的三味主药是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郁沐站起身来,身躯单薄,俯视着什么人时,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沉重如山。他一步一步,走到翔横面前,俯身,在对方耳边低声道。

    “令使残躯,持明骨髓,以及。”

    “建木之血。”

    翔横倏地瞪大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冲击思绪,万般繁杂的念头一齐涌了出来。

    他呼吸困难,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郁沐反问。

    “那是慈怀药王的垂迹,怎能入药……不可能!”翔横歇斯底里地抖动着。

    郁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你看,这就是你和绯权的区别。”

    “他都敢铁锅炖祖宗,你却在这里连说三个不可能。”

    “闭嘴!别提那个疯子!”翔横怒喝一声,无力的手向外横扫,打翻了茶盏,随即躬身开始咳嗽。

    血一点点落到木地板上,汇成了一滩。

    “别动气,你这个年纪,气急了可是会堕入魔阴的。”郁沐道。

    翔横没听见对方的话,他只觉血液奔涌,往头颅汇集,体内有什么在撕扯,挣扎着想要生长出来,可另一方面,他又觉自己五感灵敏,思维活跃,模糊的记忆如雪片飞来。

    一会是病患声泪俱下的恳求,一会是绯权失望严厉的指责,一会是师长前辈期许的赞叹。

    忽然间,翔横捂住自己的脸,指缝中,一截银杏叶长了出来。

    “我……”他的声线开始扭曲,隐隐地,他察觉到了自身异状的来由。

    是魔阴身。

    “怎么可能,慈怀药王,我……”他癫狂地跪在地上,忽地想起什么,挣扎着去抓搁在桌子上的包。

    那是郁沐的包,包里存放着郁沐带来的、绯权的手稿。

    他急切地翻着绯权的手稿,一页一页,十页十页,形同疯子,嘴里念念有词。

    终于在他快要把手稿撕成碎片的时候,他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页——是一段字迹工整的药理解析。

    “想要了解魔阴身的起始,应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时间,自药王在寰宇间垂迹施救,抵却病厄,血肉造物的长生便有了全新的解析……

    若长生的细胞能够在特化与干细胞之间转化,则说明此种失序,只能借由药王的神力才能实现……

    龙祖的转化尤为玄妙,或许这也正是残方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药应是持明骨髓的原因,这与孽物的原理实在相像……”

    大段大段文字向下排布,严谨而艰涩的药理考据占据了大量篇幅。

    “如此便可知,那最后一味药……”

    文字断在了这里。

    他急切地翻到下一页,看见了一行字。

    “如果你翻到了这一页,就说明师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意思?

    翔横匍匐在地上,他已经无法说话了,不知为何,他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紧紧攥着那页纸,在纸面上留下肮脏的血痕。

    视线角落出现了一个鞋尖,郁沐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他是说,你依旧不上进。”

    明明他已经把药理分析说的清楚了,你却还是看不明白。

    读懂了言外之意,翔横忽然直起了身。

    他的眼框冒出了一截干枯的枝干,缓慢地生长出干瘪的、不成形的银杏叶,眼球和叶片融合在一起,他直直地盯着郁沐,看起来相当骇人。

    “你……我为什么……我不该堕入魔阴。”

    “一定是你!”他用尽全力去抓郁沐的衣摆,枯槁般的手指紧攥着郁沐的衣角,此刻,他形同疯狂的孽兽。

    “一定是你,使了奸计!”

    郁沐歪了歪头,片刻后回答:“不是。”

    他拽开衣摆,拂去翔横的触碰,低头道:“虽说药王垂迹,建木生发,仙舟人始得无量寿数,魔阴牵缠,诸苦遍历……但此事与我无关。

    只不过是你试验在那些无辜平民身上的‘充盈极乐散’,诱发了你的魔阴身,就像当晚你挑准了时间激化病人,指使他们伤害云骑那般。”

    翔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嗡动嘴唇。

    “不可能……”

    “想知道这药来自哪吗?”郁沐瞥他一眼,用脚尖踢了踢先前被翔横扫落在地上的茶杯。

    翔横脸上绝望的神情凝住了,许久之后,他嘴唇牵扯,似是苦笑,又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操纵过诸多人的生命,如今,竟也轮到他成了棋子。

    这是报应吗?

    已无力再思考其他,他喃喃道:

    “为什么,你不会堕入魔阴……”

    郁沐没说话。

    “求你了,告诉我……你明明也喝了……”翔横的脸上逐渐长出了遮面的枝叶,他后背生出断枝,不可逆地向孽物转化。

    还是个丑陋但强大的孽物。

    郁沐敛着眸子,将翔横的变化收入眼底,这一刻,他眼底情绪十足悲悯,又带着神的傲慢,矛盾至极。

    最终,他开口了:

    “我已经说过答案了,庸人。”

    ——

    “该死的郁沐,别让我抓到他丁点把柄,否则我要他好看!”

    捧着满满新茶水的竹辉啐了一声,往里间那屋走。

    他气得直哼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注意到走廊上一个药王秘传都没有。

    靠近门口,听见里屋有动静,竹辉伸手准备敲门,思考片刻,又犹豫了。

    临走之前,他听见翔横大人说自己要和郁沐单独交流,不许外人进来,可这茶水又是翔横吩咐去取的,这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翔横决定先偷看一眼,反正翔横忙着和郁沐说话,绝对不会察觉到。

    他放下茶壶,贴近门缝,好在这栋阁楼年久失修,缝隙很大,足够他看清里面。

    视线有点模糊,屋内光线黯淡,待他调整视角后,率先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翔横。

    竹辉蹙起眉,额头抵死在门框上,只见收窄的视野里,郁沐站在翔横面前,正垂眸望着对方。

    光影昏暗,将他面部的线条全部融化在朦胧中,看不真切,瘦削却挺拔的身体保持居高临下的姿势,令竹辉心里隐隐有些发毛。

    他啧了一声,将右眼贴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人群骚动。

    “烦死了,外面的人在搞什么!”

    他蹑手蹑脚离开门边,痛骂一声,疾步穿过走廊,想看看外间到底在做什么,岂料手还没碰上门闩,面前门板呼一下飞了起来。

    竹辉躲闪不及,直接被压在底下。

    刚踹完门的云骑收回腿,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吓得尖叫一声,慢半拍道:

    “这里是云骑,紧急排查,有人举报你们……天啊这位先生对不起!不小心踹到你了。”

    竹辉眯着眼,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板,对方手里雪亮的阵刀,以及背后乌泱泱的银铠云骑。

    在奋起反抗还是彻底装晕之间纠结的竹辉:“……”

    算了,装晕吧

    就是这云骑还会道歉,人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