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鳞去骨的翔鲟鱼煨在锅中,饱满酱汁将雪白的鱼肉染成可口的颜色。
郁沐揭开锅罩,放入事先切碎的辅料,等待片刻,用小勺舀了一口汤汁,尝了尝。
味道刚好!
他手艺可真棒。
将肥美的鱼肉切成薄片,垒进方形瓷盘,倒一盅持明喜欢的水料,一道刺身新鲜出炉。
白灼海虾被仔细地去掉了虾头和虾线,肉质弹嫩,有一种特殊的甜味。
空心石笋圈外裹了一层酥脆的面粉,过油一炸,比下锅时蓬松了两倍,像一个个雪白的绒团,挤在碗里,相当热闹。
盛一碗青丘米饭,将鱼摆盘,挖圆圆一勺糖冻布丁,准备好午饭,郁沐端起托盘,走回卧室。
郁沐从未觉得从厨房到卧室的路有如今这般漫长,每一步都急切得不得了,脚踏在木地板上的回声沉闷,鼻端飘着食物的香气,从走廊的木窗往外看,能见流云一角。
一切都轻快得要飘起来。
终于到了卧室门口,他放下托盘,轻手轻脚地拉开滑门。
丹枫的尾巴果然卡在滑门的轨道上,不安分地、随着小幅度的呼吸摆动。
郁沐托起对方的尾巴,慢慢挪走……
确保滑门不会夹到对方,他拿起托盘,跨步进了卧室。
丹枫还在睡。
他睡姿并不如素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优雅自持,在郁沐离开的这十几分钟内,他身上的被子就已经从脖子褪到了胸前,姿势也由平躺转为侧躺,略微低头,看起来睡得不大安稳。
郁沐静静地坐在地板上,对着满盘飘着热气的美食发呆,间或瞥丹枫一眼,又苦恼地收回视线。
他咬着筷子望天:现在把刃叫回来吃饭还来得及吗?
他又看着刚收拾完一遍的卧室:……
算了。
郁沐夹起一片生翔鲟鱼片,肥美的鱼肉散发着深海鱼的清香,他自然地递到了丹枫唇边,等待。
等待……
丹枫眼睛还是闭得紧紧的。
“我在想什么。”郁沐失望地收回筷子,咬住鱼片:“丹枫又不是狸奴。”
景元养的那只狸奴,哪怕睡得四脚朝天,只要景元在它嘴边放上一点蜜汁肉条,它能闭着眼睛狂奔十里地追过去。
如果家里的持明也有这个本领就好了。
他百无聊赖地嚼鱼片,眼睛一亮,嚼嚼的动作加快。
没过一会,他就发现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就减去大半。
“你真的不起来吃吗?”郁沐看向丹枫。
丹枫还睡着。
郁沐:嘿!
他风卷残云般,将盘子打扫得一干二净,最后端起布丁,小口小口地抿。
抿着抿着,忽然浑身一僵。
反馈神经向他传递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温凉触感。
背后,丹枫传出了一点气声。
郁沐抱着布丁碗,僵硬地回头看,发现一段新生的枝条不知何时从他背后探出,末端伸进了被子里面,鬼鬼祟祟,小心翼翼,一动不动,努力装死。
郁沐闪电般伸手,照着枝条根部狠狠掐过去,谁知对方特别灵活,一下子扭开了。
枝条断裂,嗖一下缩进被子里,不见了。
“喂!”郁沐气急败坏地扑过去,抓了个空。
“滚出来。”
被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现在,立刻,从丹枫身上下来。”郁沐严肃警告。
威胁石沉大海。
郁沐深吸一口气,对着龙尊漂亮的脸虔诚认罪,而后顺着被角摸进去。
他像一条在深暗洞窟中迷茫乱撞的蛇,手指几度蜷曲,总算摸到了音讯全无的枝叶。
那东西窝在丹枫怀里,都被捂得微微发暖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将要成功之际,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龙尊的手指坚如烙铁。
睡梦中的丹枫依旧很有脾气,许是实在无法忍耐总有不速之客作乱,他一收力,直接把郁沐往前一拽。
撑着身体的左手崴了一下,郁沐一头栽进被子里,脸朝地。
“唔。”
郁沐的声音被掐死了,如同一只乖巧的玩偶,静静埋在丹枫身上。
因为被子过于松软,且不算厚,他能闻到丹枫身上特有的云吟水意,比波月古海的海风更淡薄,沁着冷肃的味道。
他感受到了丹枫尾巴盘曲的弧度,隐约知晓了那样长的龙躯是如何绕过腰部、避开大腿、在被褥中蟠折,最终伸到地板上的。
还有对方手臂的骨骼,胸腹的形状,还有……
一秒,两秒,三秒。
噗,噗噗,噗噗噗。
郁沐身上争先恐后冒出好多银杏叶,像是膨胀到极点被迫掀盖的爆米花机,正欢欣地卷曲着。
“药王,救救……”郁沐虚弱地呢喃。
星海深处,药师抬起头顶荣枝,慈悲之目低垂,循声瞥去。
祂似要点垂化释,只是朝露滴下的瞬间,祂动作停住了。
药师悲悯的脸上闪过一丝空白。
药师:?
祂的建木为什么缠在「不朽」的龙裔身上?
“救救——”迟迟没等到压制的郁沐觉得自己要生发了。
药师手指悬停,祂无私的目光缓缓撤回,仿佛不够般,又别过了脸。
“爹——”郁沐颤巍巍地抬起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还没等他狡辩,药师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爱子之心是有的,但不多。
“帝弓他老人家还没来呢,别急着走先……”
郁沐已经无力挣扎了。
因为龙尊的尾巴卷住了他的叶片。
郁沐嗷呜一声,彻底躺了。
——
同一时间,波月古海水底,鳞渊境深处,护珠人小队。
正例行观测建木玄根的海月小队基地,收到了水下队员们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这里是东北方,建木12号、19号、37号枝桠突发异常,生长超12寸!”
“报告,南方13号,64号,9号枝桠生长16寸!”
“队长,西方枝桠丛生长9寸,状态异常,请尽快上报!”
“……”
“队长,建木突然开花了!祂开花了!!!”
“冷静,冷静!立刻通报龙师!快!”
岸上,负责记录观测数据的护珠人听着水底同族传来的消息,均面如死灰。
海月小队的队长悲伤地望着寂静的鳞渊境,忍不住呢喃。
“如果龙尊还在,建木又怎会生发。”
“一定是报应,我持明族的报应就要来了……”
“……”
——
持明族的报应来没来尚且未知,但郁沐的报应一定是来了。
他望着从胸前裂缝中探出的、那团如青绿云火的小花,又看了看压在那柔弱小花上的、属于持明的胳膊,左右为难。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自己的小花抢救回来。
他不经意地咬着指甲,仰头,透过卧室的木窗看向外界。
夜色漆黑。
是的,他就这么从午后躺到了深夜。
不是他惫懒懈怠,也不是他赖着不走,谁叫丹枫一整个下午都没换过姿势,不肯放开他的小花呢?
虽然就这么摘掉也无妨,但那毕竟是一朵小花。
郁沐已经不知道有几千载没开过花了。
月色如水,波光粼粼,顺着窗框斜打进来,清清浅浅地落在丹枫脸上。
郁沐再次凝望丹枫的脸,找了个仰视的角度,舒服地枕着自己的胳膊,呼吸放到最轻。
他真好看,郁沐想。
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好看,隐匿在阴影里的也好看,手指,锁骨,嘴唇,无一不好看。
唯一的坏处就是睡不醒。
真是一条睡美龙。
看着看着,郁沐有点困了。
体内蠢蠢欲动的丰饶被压回去,他打了个呵欠,就近躺在丹枫身边,想起了一件事。
“一周前,我被镜流伤了一剑,被景元诓骗,多做了一点科研,今天刃挂急诊,还有地下室那位……林林总总,友情价再打个折,算你欠我四张摸摸券,你同意吗?”
郁沐念叨着,征求丹枫的意见。“不同意就说话。”
丹枫覆雪般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
“好的,你同意了。”郁沐点头,树枝帮他递来纸张,他折叠几下,撕开,手指一抹,显出字来。
是字迹大气飞扬的「摸摸券」。
“我要使用第一张摸摸券了。”郁沐将券递给丹枫,然而丹枫不接,他思索片刻,将摸摸券卡在对方锁骨窝上。
位置刚好。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丹枫的脸,用手指度量对方眉峰和山根的弧度,完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第二张。”他宝贝地放在丹枫身上,随后,试探地揉了揉丹枫的耳尖。
持明族的耳朵为什么是尖尖的?
郁沐不懂。
但尖尖的,手感很好,他喜欢。
郁沐:捏捏捏——
被按得不舒服,丹枫躲避般偏头,发梢落在郁沐掌心。
顺水推舟,郁沐立即潇洒地甩出一张摸摸券,心满意足地把丹枫的长发拢在手里,贴在脸颊上,蹭蹭。
如果每天都能挣到摸摸券就好了,可惜,只剩最后一张了,留着以后再用吧。
他珍重地把自制摸摸券放到工作台上,抱了额外一床被子,躺回丹枫身边。
没有小青龙当抱枕,还稍微有点不太习惯。
略微有些遗憾的郁沐合上了眼。
——
同一时间,灯火通明的神策府。
持明族的上诉折和汇报建木生发的紧急报告如同雪片,自午后开始,便极速向神策府汇集。
威严的大殿内一时间刀兵静默,气氛肃然,来去匆忙的云骑把消息递来,又马不停蹄地将神策将军的命令传递出去。
即便建木的异状只持续了不到半个系统时,也足以令仙舟上下高层心生戒备,如临大敌。
当然,以上草木皆兵的要员,不包括神策将军。
景元手执一子,正垂眸斟酌着方纹枰上的棋局,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饶是青镞也有些坐立不安,她走上前去:“将军,您就不担心吗?”
“有何担心之处?”景元转了转手指玉棋。
“这可是建木生发的大事。”青镞语气急切。
景元轻笑,他将棋子落在某个位置,“正因事关建木,才更要谋定而后动,若自乱阵脚,岂不是平白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
“可是……”青镞还要说什么,只听神策府门一开,疾行而来的云骑再递上情报。
景元打开,一目十行,眼中流露耐人寻味的深意。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他将情报折放在桌案上。
折上言语寥寥,提及十几分钟前建木再度生长,位于鳞渊境的龙师们第七次下潜观测,持明内有护珠人队伍诡异离岗,行踪未知。
“您是说龙师?”青镞一头雾水。
景元避而不答:“青镞,替我拨玉兆给郁沐丹士。”
“将军,事态紧急,您就别顾左右而言他了。”青镞快急哭了:“您又没生病。”
“青镞,我现在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伴有恍惚心悸之症,要是没有丹士来诊,我怕是要殉职在这神策府了。”景元道,“只有丹士来了,我才能健康处理公务。”
青镞:胡说,将军明明再过一千琥珀年也不会魔阴身t^t
她三步一回头,在列表中翻到郁沐的号码,拨通,递给景元。
玉兆响了几十秒才被接起,那头先是一阵呼吸声,而后发出了一串软绵绵的、不大清醒的怒音。
“干——嘛——”
“郁沐,我晕倒在神策府了,来工作。”景元话音带笑。
玉兆那头的人哼唧了一声,嗓音变得闷闷的,景元猜,是对方为了关闭听力,用枕头夹住脑袋导致的。
“晕倒的人是不会说话的,玉兆也不会自动拨过来。”
景元:“强撑着呢,谁让我是将军?”
“那你再撑一会吧,我好困……”
人倒进了被子里,发出呼的轻响。
景元叹息:“身为我的丹医,在病人难受煎熬的时候还能安稳睡着?”
“将——军。”郁沐拖了个长音:“您看看现在几点了,连长乐天的机巧鸟都睡了。”
“机巧鸟都睡了,我却还没有,要不是因为某个不省心的东西肆意妄为,躁动萌生,何至于漫漫长夜,还要我枯坐灯前,批复这些令人头疼的折文。”景元状似随口道。
玉兆那头没了声音,仿佛睡了,没再理会,但景元却听见了手指磨蹭被子的声音。
好半晌,郁沐才迷糊着嗓音答应:“知道了……”
“郁卿总算被打动,肯为我排忧解难了?”景元一如既往的温和。
“孔泰金花三两,加翁瓦克虫草干一株,搭配水晶冰糖,熬煮后饮下,症状五分钟可消。”郁沐打了个呵欠,“记住了吗?”
“记住了。”景元笑着答应,过了几秒,见郁沐玉兆未挂断,又问:“郁卿下午在做什么?”
“下午?”
玉兆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郁沐抱住了什么,又把玉兆推远,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气。
景元低低地嗯了一声。
“当然是。”郁沐深吸一口气。
“在想我什么时候能从神策府辞——”
景元眼疾手快,面带微笑地掐断了玉兆。
在家卷着抱枕昏昏欲睡语速缓慢的郁沐:“……职。”
郁沐:……
很好,又没能辞职成功。
甚至还忘了提加班费。
可恶,好气:)
郁沐气急败坏,□□了一把丹枫的尾巴出气,并不忘为自己再开一张摸摸券。
云五的债,当然要云五来还。
狠狠地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