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嘣一声,愣神间,祝知希不小心把糖咬碎了。葡萄味的流心冒出来,有些酸。
听到答案的他有些尴尬,又有点想笑。
“咱们喜糖这么好吃呢。哪儿买的?我再买点儿送我哥他们。”
“不用了,家里还有一箱。”傅让夷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词存在一定的歧义,于是补充说:“我是说公寓那边。”
“哦。”祝知希又抬手,擦了擦头发,在他椅子背后转悠了一会儿,坐回了沙发上。
他安静呆了一会儿,又吸了吸鼻子,试探性问:“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啊?”
傅让夷冷酷回答:“你对我的工作时长有意见的话,可以给校长邮箱写信。”
“写信就算了。”祝知希笑了两声,伸长了两条腿,晃了晃,又伸手揪掉了地毯上的一小撮毛球,“我就是在想,要是……要是我现在自己先上床睡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礼貌啊?”
其实这话也很怪啊。
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整得好像自己要掀被子拍拍床邀请他一起睡似的。
果然,傅让夷没回答。
“那我先睡咯?”祝知希起来,理了理身上过大的睡衣,掀开被子钻进去。
床很舒服,有一种很干净的气味,但和傅让夷身上的味道不太一样。
他应该很久没有回来住过了。
祝知希侧躺着,被子拉到脸上,遮住了他的下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对圆眼。他一动不动,视线黏住了傅让夷工作的背影。
其实,傅让夷不说话的时候,确实非常英俊。诚然,这份英俊必然有一部分是源于顶a的基因。但他和祝知希见过的任何一个alpha都很不同。
即便是接受过高等教育,来自精英家庭,alpha身上还是多少摆脱不了骨子里的野兽本能,强势,专断、重欲,眼神里自带狼犬般的欲望。等级越高,这种捕猎的本能就越强烈。
可傅让夷完全没有。
这人看上去与欲望绝缘,寡言、冷淡、孤僻,置身事外,除了那些堆成山的文献,和深埋在地里的瓷片、瓦砾和骨头,再没有其他什么能打动他。
就算在自己家里,在家族的餐桌上,他也自带一种天然的透明屏障,区别于任何人。
他像一本极厚的书,被遗忘和放置了太久,晦涩得很明显,看上去就令人生畏,让人很难鼓起勇气去翻阅。
视线从背影移到桌上的手环,祝知希有些走神。
不知道他易感期会是什么样?该不会一点变化都没有吧。
他见过易感期变成傻狗的alpha,也见过完全丧失人性的,当然也有多愁善感型,比如梁苡恩——平时挺酷,一到了易感期就哭鼻子。
傅让夷呢。
他易感期都是怎么度过的?
很自然地,他想到了梁苡恩发给他的、那张在s大论坛广为流传的照片。照片里的alpha拧着眉,戴着止咬器冷静地做着报告。
易感期还能参加这么重要的学术会议,这人不会根本不会受信息素影响吧?
胡思乱想之际,啪的一声,书桌的灯灭了。不知为何,他也下意识闭了眼装睡。
脚步声忽远忽近,在他周身徘徊,带着一股很清淡的檀木香气,和他们公寓里的香薰很接近,他怀疑傅让夷都被这线香腌入味了。
浴室门关上,水声哗啦啦响起,祝知希睁开眼,房间里只剩下床头的阅读灯。他忽然有些失眠,翻过身,趴在床上,转着眼珠四处张望。视线一顿,停留在床头柜上。
他发现了一个倒下来的相框,于是伸手,把它扶正。
相片里,少年时代的傅让夷抱着幼年的ruby,坐在他今晚坐过的花园长椅上。
他的脸和ruby的花色都太好辨认。
和那时候比,傅让夷的脸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身材变得高大很多,肩膀宽阔不少,表情还是一样,冷冰冰的。
尽管只是一张照片,但却已经是这间卧室里最有人味儿的物件了。除此之外,这里整洁得毫无生机。他只能从展示柜里各式各样的奖杯、奖状,徽章辨认出房主。
他盯着照片发呆。突然,身后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祝知希立刻钻回被子里,只剩下半颗毛茸茸的脑袋。
被窝外,阴沉的房主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衣柜被打开,他似乎从里面拿出了另一床被子和毛毯,抱起来,又重重扔到地上。
像在故意发泄。
祝知希装听不见。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床这么大,假如傅让夷提出要分被子睡另一边,他也不会拒绝的。他没那么狠心。
但既然房主决定打地铺,而且都躺下了,祝知希也打算装睡到底。
直到半分钟后,房主忽然冷冷开口:“关一下床头灯。”
“啊?”祝知希伸出脑袋,又哦了一声,伸手乱摸,“在哪儿?”
他好不容易摸到了开关面板,可上面有四个开关,他摁了第一个,整间房的灯都亮起来,差点把他眼睛照瞎。他立刻换了第二个,还是不对。
开。关。开关。啪啪啪啪。
“到底是哪个啊?”祝知希头都大了。
终于忍无可忍似的,傅让夷从铺得规整的地铺里坐起来,伸长手臂,越过祝知希的肩线,摁掉了床头柜旁的单独的一个隐形开关。
他小声抱怨:“你早说是这个嘛。”
啪的一声。祝知希意识到,黑暗中,傅让夷收回手臂时,顺便把床头柜上的相框反扣到台面上了。
就像他刚刚看到的那样。
原来那不是不小心倒下的。
这一瞬间,祝知希脑中闪过许多思绪。踏入这个家庭起,所有他隐隐察觉到的不对劲、不舒服,在这一刻都齐齐涌上心头,碎纸片一样,哗啦啦淹没了他,无法忽视。
这都和我无关。
我只是个假伴侣。
我们之间只是虚假的合约婚姻。合同里清清楚楚写了,禁止过问和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更何况,现在泥菩萨过河的另有其人。傅让夷对我的容忍度就和我如今的寿命一样,极其有限。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
在傅让夷心情好时,多蹭一点肢体互动,多攒一点倒计时。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成效很不错。倒计时到现在为止走走停停,还能有四十多天。
[47天13时11分03秒]
别多管闲事。
快睡觉。
都清楚,都明白。
然而。
“傅让夷。”
叫出他名字的瞬间,祝知希脑子里的另一个小人气急败坏地给了他自己一拳。
他早料到自己无法置身事外的。
从草坪里回来,他就知道。他很生气,可回到房间,看见始终淡然的傅让夷,又很无能为力。
不想让他独自呆着,像个边缘人,所以没话找话,烦了他一整晚。
不说出来,他一晚上都睡不着。
然而打着地铺且心情不佳的房主并没有理他。
事已至此,祝知希打算破罐子破摔。
“你睡了吗?”
“您又有什么吩咐?”
“我有点失眠。”
“睡地上就不失眠了。”
“不,你休想。”祝知希誓死守卫自己抢来的床。
房间又一次静了下来,也很黑。
唯一的光源是祝知希的手心,也只有他看得见。一跳一跳的,星星点点,速度恰好压上心率。
“我不太喜欢这儿。”祝知希再次开口,声音很轻。
“哦,和我挤一个房间,委屈你了。”傅让夷虽然在阴阳怪气,但语气很淡。
“不是。”祝知希皱了眉,翻身靠近床沿,也支起小半个身子,被误会之后他语气有些急,“你别乱解读,我意思是,比起这里我还是比较喜欢咱们自己家。”
这话好像更奇怪了。
什么咱们,什么自己家啊?
“不,怎么说呢。”他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就是……公寓。”
傅让夷完全背对着他,被子盖过了肩膀。他似乎是嗯了一声,但声音很低,祝知希不确定。
“你家……好奇怪。”祝知希的头垂下来,手也从被子里伸出来,耷拉在床边,手指快要碰上地上拢起的被子。
“放心,没人会卖了你。”
祝知希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反而有点被逗笑了。他笑了一声,手指往下,轻轻点了一下。
你爸完全不关心你的工作。
你的妈妈不知道你一丁点儿肥肉都吃不了。整顿饭吃下来就只夹了一次菜,还刚好夹到最不爱吃的。
还有你那个弟弟,我都不想说。
他们给你起名傅让夷,但是给他起了廖星这样的名字,父母的姓氏都融了进来,寓意也大不相同。
寥若星辰,比星星还要稀少。
还有ruby,真的是弟弟的狗吗?
祝知希越想越不舒服。
他知道,傅让夷讨厌他的没有边界感,讨厌他不懂分寸,可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
“不行,我还是很生气,他们明明是你的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对……”
傅让夷却忽然出声打断。
“别说。”
祝知希愣住,也噤声了。
傅让夷的声音很轻,清醒中透着一丝疲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好吗?”
从这一刻起,祝知希的情绪迅速地滑坡,变得沮丧、难过。
黑暗中,他盯了一会儿傅让夷的背影。恍惚间他感觉这副肩膀变小了,变得羸弱。仿佛他看到的不是如今的傅让夷,而是十几岁的他。一如照片里的那样。
他明白,傅让夷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当另一个人充分了解了你,也就意味着他知道应该如何伤害你。]
这句话带着锋利的寒光,像刀片割开记忆,闪回在脑海。
“祝知希。”
他回过神,有些恍然。
这好像是傅让夷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自己,很郑重。
“嗯?”祝知希用黏而轻的鼻音回应。
“谢谢你。”
他听完更心酸了。
被溺爱着长大的小孩,在这一天,短暂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体会到什么是偏心,是天生的不公平。
这其实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自以为的“体验”,和傅让夷从小到大的经历相比,什么都不是。
他忽然想到自己曾经救助过的一只小猫,多次被遗弃,辗转几个领养家庭,最后还是被抛在路边。
被救助时,它极度抗拒和人接触,被人拥抱,越是温柔地叫它,引导它,它越逃避。
没有人天生活得疏离。
“傅老师,我还是有点想说话。”
说实话,听到这一句,傅让夷一点也不意外。
这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家伙。
可他真的不想提起,也不想回应了。过去的那么多年已经被他努力地压缩、压薄,藏了起来,一旦有人关心,就要拿出来展览。
坚硬的一张薄片,从心底掏出的瞬间就像拔刀片,来不及获得安慰,就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
他也不想索要任何同情,尤其是祝知希给的。
自己的脆弱、不安,他都摸得到,但并不在意。易感期来临前,alpha大多会变得敏感、情绪化,大脑被各种欲望充斥,想要被满足、被关心、被爱。这都是信息素主导的生理反应,不是真正的他。
但下一秒,祝知希说出口的话,却出乎意料之外。
“你还记得我说的倒计时吗?”
又来了。
身后的声音很小,又靠近了一些,令傅让夷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失去平衡,从床边掉下来。
“你记得吧。我说过,第一次暂停,是因为你的手碰到了我的手。”
傅让夷还是没理他。
他不知道这人是睡着了,还是就单纯不想理。
祝知希有些紧张,因为他现在确实在说谎。
“现在……它跳得好快,我很慌。”
其实安慰人最好的办法是拥抱。
但是傅让夷说过,他非常讨厌被人抱。
这甚至被他记录在问卷上了,尽管不知缘由。
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能不能把你的手伸过来,让我拉一下?停了我就松开。”
长久的沉默。
等了太久,祝知希忽然觉得脸有些微微发热。一种羞耻感涌上来。
这样自说自话真的很自讨没趣。
傅让夷怎么会需要他的安慰呢?
算了。
他翻过身,看向天花板,准备闭眼、睡觉。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搭在床沿,碰到了他的手臂。
手心的倒计时散发着微光,他的眼睛也亮了几分。他抿住笑意,翻身侧躺,飞快抓住了傅让夷的手,紧握住。
“你的手好冰啊。”他很小声说,“你很冷吗?”
傅让夷没回答。
“我给你暖一下,我手可热乎了。”不想被他觉得被同情了,祝知希刻意表现得有些狗腿,仿佛很想多攒一点倒计时似的。
但那跳动的数字他一眼都没看。两只手包住了傅让夷的手,轻轻搓了搓。
体温在相贴的指间一点点传导。
视线被黑暗覆盖,触觉就变得格外敏感。
只是被握住了手,但傅让夷甚至能够感知到祝知希手的大小、手指的长度、他指尖和掌心薄薄的茧,还有空荡的无名指。
思维一下子跳跃到傍晚的花园,傅让夷想起他和弟弟坐在长椅上的画面,也想起一些对话的片段。
“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祝知希“嗯”了一声。
手松开了。
“睡吧,明天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啊?”
“明天你就知道了。”傅让夷把手收回被子里。这手热得不像他自己的,很怪。他竟然有种不知该往哪儿摆的感觉。
“好吧。谢谢你把手给我握。倒计时停了,很有用。”
他听见被子摩擦发出的窸窣声,然后是祝知希长长的呼吸声,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晚安,傅让夷。”
那一晚他睡得并不好。
倒也不是认床,傅让夷的床很舒服。或许是他太过忧心假丈夫糟糕的童年经历,以至于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遇到了少年时代的傅让夷,大大咧咧地跑了过去,说要和他做朋友。
傅让夷从小就是那副死人样,不理他。那个年纪的他正在经历分化期,所以还戴着止咬器和抑制颈环,看上去比现在还不好惹。
祝知希不放弃,一直缠着他,决心要治愈和温暖这个阴暗的alpha。结果对方忍无可忍,恩将仇报,在解开止咬器的第一时间,就狠狠咬了他后脖子。
有病吧!我又不是omega,你咬我有什么用啊!
祝知希吓得一抖,醒了。
好巧不巧,睁眼的瞬间,他发现傅让夷正开门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睡衣,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褐色长裤,抑制手环重回手腕,昨晚的脆弱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你睡够没?”他的语气和梦里那小孩儿简直一模一样。
祝知希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颈,委屈地皱着脸:“我刚醒呢。”
“嗯,但是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傅让夷看了一眼表,“我妈让我上来叫你吃午饭。”
“哦……”祝知希打了个哈欠,“知道了。”
“她还说,如果你实在累,让我端上来给你吃。”
他下了床,慢吞吞趿着拖鞋去浴室刷牙。
“那倒也不用。我累什么?什么都没做就累……”
真要这样,他估计也确实是活不了几天了。
“她可能不觉得你什么都没做。”傅让夷靠着门框,双臂环胸,“我说你昨晚睡得很晚。他们好像误会了。”
“啊?”祝知希还没醒盹儿,脑子跟浆糊似的,“误会……”
忽然,他一个激灵,漱了口:“不是吧?她不会以为咱俩昨晚在做什么很淫·乱的事吧?咱们也没弄出什么声音啊?这纯属造谣!”
傅让夷气得想笑。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正常人眼里,合法伴侣之间的夫妻生活不能用淫·乱来形容?”
祝知希胡乱洗了脸,拍了拍,湿哒哒出来,理直气壮道:“我是处男,我觉得挺淫·乱的。”
门都没关。
傅让夷捂住他的嘴,走进房间,带上门,压低声音。
“知道了,麻烦擦擦你纯洁的处男脸。”
沾了他一手的水。傅让夷低头盯了盯,这反倒令他产生一些称得上淫.荡的联想。
“他们如果不这么想才奇怪吧。”他又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说明你之前的表演都很失败。”
“也是,你说得对。”祝知希苦恼地擦了脸,又拉起衣领,鼻子动了动,抬起头,睁大一双纯洁的处男眼睛盯着傅让夷。
“又怎么了?”傅让夷问。
谁知祝知希猝不及防地靠近了,突破安全距离,快贴上他胸口。
“你闻一闻,我身上有没有你的信息素啊?”
傅让夷都不用闻,也不想回答。
整个房间都快被他腌入味儿了。
好在祝知希自己退开了。
“没有是吧?我就知道。过了一夜身上一点信息素都没有太假了。”他脱口而出,“不然你抱……”
傅让夷讨厌被抱。
不行不行。
否掉这个选项后,祝知希脑中灵光一闪。
“不用,我知道怎么办了。”
我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让夷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盯着看,只见他忽然背过身,然后大大咧咧地、当着一个顶a的面,脱掉了身上的睡衣。
噼里啪啦,静电在空气中摩擦出火花。白皙精瘦的后背猛地出现在眼前。
他浑身一僵,下意识地长摁手环的按钮——那是抑制水平调到最高档的快捷方式。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愚蠢且没必要的事。
“你睡衣借我穿一下!”
你现在穿的不就是吗……
下一秒,傅让夷就看见祝知希扔了脱掉的睡衣,转而拿起搭在沙发上藏青色那件,快速套在身上。
那是自己昨晚穿过的。
转过身,他理了理上衣,又扒拉几下被静电弄乱的头发,冲他笑。那双眼睛透亮得像玻璃珠,笑起来又透着股坏劲儿。
“看,我是不是很聪明?”
傅让夷没回答。他甚至没在听,在走神。
又被遮住了。那颗痣。
很快,祝知希的声音唤醒了被繁.殖欲短暂操控的他。
“这样不光闻起来有信息素,看起来也更像是……”
傅让夷蹙了蹙眉:“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