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

    月亮落进积水里,又被随意踩碎,乱七八糟的鞋印蔓延进金碧辉煌的豪华门厅,一片不堪入目的浑浊泥汤。

    盛锋直接开了个顶级包厢,自掏腰包,请了穆鹤大半个班的人。

    还有不少穆鹤的“朋友”。

    祝燃到的时候在切蛋糕,气氛正热闹,穆鹤身边堆满了礼物,穆少爷日子过得不错,紧紧攥着盛锋的衣袖,很不好意思地站在盛锋身后。

    看见祝燃,盛锋低头柔声对穆鹤交代几句,安抚穆鹤等自己几分钟。

    盛锋走出门,看着祝燃,神色冷沉。

    祝燃穿得太随便了。

    简直像是刚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半宿——眼睛发红、嘴角残留血丝,好像剧烈呕吐过,身上有浓烈的呛人酒气,人也摇摇晃晃。

    盛锋递给他纸巾,按着祝燃的肩膀,把人堵在走廊,让服务生去拿套新衣服。

    这是帮穆鹤和其他同学打好关系的聚会,祝燃这样太不好看。

    “去洗把脸,我让人替你收拾一下。”

    盛锋沉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语气不算友好,他收到了祝燃的消息,也知道祝燃直播间的闹剧,但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

    “小鹤很想邀请你,所以给你打了电话。”盛锋说,“他们同学都很喜欢乐队,很热情,听说你……”

    “哦。”祝燃垂着头,听到这忽然笑了,“要我来助兴啊?”

    “不好意思,给你家穆鹤丢人了。”

    祝燃扯扯皱巴巴的帽衫:“出场费谁给结啊盛少,他还是你?我唱几首能让你们满意?用不用再打个滚,来两个后空翻?还是红的白的混一瓶一口气干了?”

    盛锋皱紧眉:“祝燃,你别无理取闹!”

    他不是这个意思。

    祝燃:“哦。”

    盛锋被他这种态度激得愠怒:“祝燃!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非要这样?你和徐祉安究竟中了什么邪,就要护着一个该死的骗子?!我不想和你吵——”

    话音截断。

    祝燃盯着他的眼神冰冷。

    他们是发小,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盛锋是政治世家的次子,这是个相当尴尬的身份,家族的全部资源,都会供给作为顶级精英培养的优秀长子,而次子是无人在意的影子、是用来交易的筹码。

    盛锋长在这种扭曲无情的环境里,很早就被交给地下规则的掌权人,换取资源和信任,所以才能那么容易为了穆鹤找徐祉安会所的麻烦。

    而祝燃的家庭环境宽松,祝燃的母亲身体不好,又只生了祝燃一个。

    祝燃被惯上了天,没心没肺、热情仗义,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路见不平就要出手,这么多年来,盛锋遇到难处的时候,都是祝燃杀过去帮忙。

    两个人走得根本不是一路,但祝燃觉得盛锋是身不由己,从没奚落过盛锋是“马仔”、“打手”。

    没因为盛锋在做见不得光的事,就划清界限。

    ……现在。

    祝燃按着胃,靠在阴影里,盯着自己的手。

    他甚至都没心情和盛锋掰扯什么狗屁梦想到底是不是给人在宴会上耍猴一样助兴用的——这事无所谓了,要是放在以前,倒是值得和盛锋狠狠打一架。

    现在他哪来的脸谈这些,他为什么不划清界限,为什么不长脑子地给人当枪,满意了吗?宋汝瓷已经被害得病成这样。

    他是帮凶。

    “老盛。”

    祝燃低声说:“我试了,红的白的混着喝,是能喝死人的。”

    喝下去就在胃里灼烧,像是要把人烧穿。

    宋汝瓷到底喝了多少次,身体那么弱,那么容易生病,是怎么把那些要命的东西吞下去的。

    宋汝瓷究竟被毁成什么样了。

    他们是在杀人吗。

    他在帮着盛锋杀人吗。

    什么时候才能遭报应?等他们都遭了报应,能让宋汝瓷的身体好一点吗?

    盛锋皱紧眉。

    祝燃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伸手拨开愣住的盛锋,径直走进了包厢。

    ……

    盛锋回过神追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祝燃不是能压得住脾气的人,进了门就直奔穆鹤,立刻有人眼疾手快把他架住——“报复游戏”的直播热度不低,不只穆鹤舍友,很多人都偷着看。

    看了今晚的直播,用脚趾头也猜得到祝燃是来干嘛的。

    谁知道居然能这么巧?!

    被公开处刑的罪魁祸首居然是祝燃的心上人,这下捅了马蜂窝,桌子踹倒了,漂亮的蛋糕被掀翻,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祝燃砸了穆鹤一拳,被盛锋搡开了按在地上,眼睛赤红,胸口剧烈起伏,盛锋抄起一杯冰水倒在他脸上,厉声呵斥:“祝燃,你喝醉了也别在这耍酒疯!”

    祝燃被冰水泼得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终于安静。

    盛锋却生出不安,拧起眉,要把这个胡闹的家伙拉起来带走,祝燃却已经摸出手机。

    “老盛。”祝燃改口,“……盛锋。”

    “我来之前,徐祉安给了我段录音,他在查你的心肝肉,我本来想私下给你听的。”

    “你现在这样,我也不配和你当兄弟了,祝你们俩百年好合,千万别去祸害别人。”

    祝燃扯扯嘴角:“奇闻共赏吧。”

    他和盛锋太熟了,熟到能直接解锁盛锋的手机,把音频发过去,用盛锋的账号接收、保存、播放,删除好友。

    祝燃推开盛锋,爬起身,一瘸一拐离开。

    临走还狠狠一脚踩瘪了掉在地上的纸皇冠。

    音频线散乱在地上,不知道被谁绊了下,发出刺耳的尖锐电流声。

    为了给穆鹤惊喜,盛锋的手机连了音响系统,还没来得及断开,录音直接通过音响播放:“……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说话的是穆鹤的舍友,同样看见了直播间,有些不赞同:“就算是渣男,这么报复也太过分了。”

    “这不是逼着人自杀吗?”

    “穆鹤,这是玩火,对谁都危险,你和他们关系好,能不能劝他们停手?”

    这其实是个不能多琢磨的问题——越琢磨就越不对,穆鹤要是真想救宋汝瓷,用得着给宋汝瓷打电话吗?

    难道不是一句话,就能劝得徐祉安、盛锋收手?

    他们两个都收手了,又还有祝燃什么事?

    不少人心里都装着疑惑,只是不敢问,包厢里一点点寂静,隔了几秒,才听见穆鹤压抑、痛苦到发颤的声音:“我不敢。”

    “我很害怕他们……”

    “徐祉安是个疯子,是变态控制狂。”

    穆鹤说:“祝燃嗑药,打架,飙车。”

    “盛锋……很偏执,心理扭曲,他被他家卖给我叔叔了,他上学只是为了拿个文凭,其实是我叔叔的手下。”

    穆鹤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痛苦几乎溢出:“我能感觉到他是在利用我,对我做的都是假的,是表演,是给我叔叔看,那不是真的关心……”

    这种痛苦实在太鲜明,不容忽略,看起来完全真实。

    其他人自然相信了他的话,同情、安慰,被激起保护欲,义愤填膺骂起这三个渣男。

    ……就像。

    就像当初,骂宋汝瓷一样。

    包厢里一片死寂。

    已经被祝燃砸得差不多的包厢里,桌椅翻倒,彩带搅成一团,搭成高塔的礼物盒子坍塌滚落满地,蛋糕烂成一摊香甜肮脏的泥。

    “穆鹤。”盛锋问,“这是真的?”

    其实没必要问,这种事没有作假的意义。

    怪不得这次聚会穆鹤没有邀请他的室友——穆鹤说是因为和室友发生了矛盾,想搬出来住。

    盛锋抬起头,看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的穆鹤。

    原来穆鹤厌恶他。

    原来穆鹤谁都厌恶。

    现在显然不是穆鹤原本打算摊牌的时机,如果没有意外,穆鹤应当是会再“忍耐”一段时间,直到他彻底“原形毕露”,然后情绪崩溃、痛苦不堪……但没想到,一时疏忽,说的话居然被人暗地里录了音。

    录音落到徐祉安手里,祝燃恰恰又被愧疚吞没,一受刺激就上了头。

    徐祉安玩得好一手驱虎吞狼。

    穆鹤已经被拆掉了退路,瑟缩着定定看向他,眼神里的依恋彻底消失,变成了警惕恐惧。

    仿佛穆鹤已经忍耐了他太久,妥协了太久,终于无力再强撑下去,早已被他作秀般的虚情假意伤害到绝望。

    盛锋站在这样的视线里。

    被这种敌意所暗示,因为这种眼神,他成了新的众矢之的,成了渣男、骗子。

    【……我靠。】

    有壮着胆子偷偷摸摸手机直播的,弹幕屏息凝神疯狂吃瓜,到现在也忍不住爆炸:【我明白了,然后再来个人报复盛锋是吧?穆鹤又被下一个人呵护拯救,然后再来……】

    【这什么??击鼓传屎??】

    【……话糙理不糙,但话也太糙了。】

    【天生受害者圣体吧,现实里一定要警惕,只要沾上这种人,你早晚会莫名其妙变成伤害ta的凶手。】

    【不对啊,这一手真能这么一直玩吗?除非他真是天赋团宠一堆人无脑爱他,不然早晚会出问题的吧?】

    【说得很对,现在就不一定玩得转了,盛锋是褚□手下的人。】

    【这又是谁?穆鹤说的那个叔叔?等一下为什么名字里会有方框啊这是个能写进姓名栏的人名吗???】

    【别管,说了会被ban,前面的意思是,盛锋不是善茬,没那么容易甩得脱。】

    【穆鹤对他们仨的评价除了祝燃还挺准的,可惜,盛锋应该是真心喜欢他,主播提醒你别直播了快拿你的手机报警穆鹤站得离窗户有点近……】

    弹幕忽然变多,不止一个人看出端倪。

    穆鹤的脸色泛白,喉咙动了下,眼里露出惊恐,无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背后是半敞开的窗户。

    盛锋扯了下领带,走向穆鹤。